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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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恐怕已经没几个人记得发生于纪元1276年白星月(12月)的历史事件了。虽然还不到完全没有的地步,却也几乎是寥寥可数。
当时一名魔女和一名魔术师在库杰帝国的木造要塞科卡·萨拿克不幸丧命。她与他在七年前正式与人类宣战,如今终于步上了灭亡的命运。
魔女的名字是安蝶,魔术师叫做亚雷古。安蝶的身边总是跟着魔王路基法尔,魔王利利亚则是如影随形地站在亚雷古的身后。
虚空贤者——穆拉族的参谋库达拉奇,从死去的路基法尔体内取出真金的秘玉。之后库达拉奇找到了与安蝶血脉相连的少女拉美,让她与路基法尔完成血之盟契。正式成为魔女之后,拉美也改名为安蝶。
至于利利亚的下落呢?
库达拉奇目前还活着,绝大多数的时候却处于昏睡状态,恐怕难逃死神的召唤。穆拉族向来长寿,平均年龄大约在两百岁上下,超过三百岁的库达拉奇显然是相当罕见的案例。至于其他的人类、亚人或是野兽,更是不可能拥有穆拉族的寿命。
因此现在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当时所发生的事情了。
没有人记得过去曾经有个穆拉族人暗中协助安蝶和亚雷古。安蝶和亚雷古不被祝福的悲恋固然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却没有人知道魔王利利亚的真金秘玉到底流落何方。
※
睁开双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置身梦境。不,或许置身天国的说法比较恰当。不过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怎么合理。没错,我不可能、也一点都不想上天堂,因为那里不是一个好地方。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并非如此。
如果这里就是天国,稍微待上一段时间似乎也挺不错的。可以的话,还真想永远定居下来。
「列列」二字传入耳中,这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名字。
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令人朝思暮想、不断浮现脑海的脸庞。
友友,真的是友友。虽然画面有些模糊,虽然手指和掌心的触感若有似无,虽然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列列还是逐渐掌握了目前的情况——但意识很快又跌入黑暗的深渊之中。没错,我一定是死了。
接下来列列将会来回游走于天国与阴暗的地底之间,不过他毫不在意。列列所在乎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友友。现在的列列只想确认友友的存在,试着以自己的声音呼唤友友的名字。一段时间之后,列列的愿望终于获得了实现。
外头的光线十分刺眼。列列似乎横躺在地上,友友就坐在他的身边。只见弯着腰身的友友慢慢地靠了过来,列列试图睁大双眼,却感到视野的左半部格外阴暗。即使如此,视线还是成功捕捉到了友友的脸庞。
列列轻轻地说了声「友友」,那是自己的声音。
这不是真的吧?
友友还活着。
「神啊,感谢您……」列列忍不住脱口而出。
友友伸出双臂环绕列列的后脑,紧紧地将他抱在怀中。「列列!列列!列列!谢天谢地,列列……!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好几次都差点放弃希望,甚至兴起了一死了之的念头……!列列……啊……列列……!」
列列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之后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苏醒与昏迷之中渡过漫长的时间。
友友一直陪伴在列列的身边。每当列列睁开双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友友的身影。对于列列而言,这就足够了。半梦半醒的列列不断地发出「谢谢神明」的呓语,如果身体能够动弹,列列恐怕会立刻翻身跪地,感谢神的恩赐吧。虽然早就不想活了,列列还是不禁感到活着真好,能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除了友友的存在之外,列列对现况可说是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什么伤。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友友待在身边就够了。现在的列列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他已经衰弱到无法动脑思考了。
列列只想静静地躺着,可是当他苏醒的时候,友友就立刻喂食类似咸粥的流质食物。在列列昏迷不醒的这段期间,友友似乎一直持续地喂食熬煮烂熟的食物以及少量的饮水,这当然也是列列从友友口中得知的情报。
「你的状况真的很糟。」替列列擦拭嘴角的同时,友友缓缓地开口:「无论是伤口的包扎或是其他的清理工作都是我一手包办的,好好地感谢我吧。」
「当然。」列列不能长时间说话,否则很容易咳嗽。眼睛一直睁着,还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我很感谢你,友友。」
「不是感谢神明?」
「不是,是感谢友友。」
「这才像话。」友友微微一笑,旋即伸出食指,严肃地轻触列列的嘴唇。「别再提起这个名字,知道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严格说来也只是经历好几次的日出日落。至于到底过了多少天,则是不得而知。总而言之,随着时间的过去,列列的身体逐渐康复。
列列的脸颊和身体贴满了湿布,外面裹上一层绷带,身上盖着一件毛毯。床铺只是简单的乾草堆,外头再铺上一件薄被。
左眼裹着绷带,什么都看不见。即使解开绷带,视界也是一片模糊。左手几乎无法动弹,腹部总是隐隐作痛,连翻身都是一大问题。
仔细检视伤口之后,友友替列列更换干净的湿布和绷带。有时也会以湿毛巾替列列擦拭全身,服侍列列进食,甚至是清理排泄物。
之前还没什么特殊的厌觉,不过随着身体逐渐康复,列列开始对友友无微不至的照顾感到有些害臊。
「列列,你这个傻瓜。」友友笑着掀开毛毯。「都已经过了那么多天,怎么现在才开始害羞?」
列列下意识地以右手遮掩自己的私密处。「是没错啦,可是……」
友友朝着列列的右手瞥了两眼,旋即别过头去,双颊同时泛起一阵红晕。「都、都怪你啦,害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起来。」
「……抱歉。」
「算了,不是你的错。而且我非这么做不可,否则你就死定了呢。」
「说、说的也是。」
「而且,我很高兴。」友友轻咬下唇,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总是陪伴在我的身边,所以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了。就算再怎么辛苦,我也甘之如饴。」
列列没想到居然能够从友友的口中听见这种真情告白,内心不禁大为感动,全身上下更是微微发热。突然模糊的视界令列列为之一惊,友友见状,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列列……」友友伸出右手,用食指的指尖轻轻地擦拭列列的眼角。「——你怎么哭了?」
「哭……」列列眨眨眼,重复同样的字句。
没错,我哭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列列轻轻地摇摇头,友友立刻靠了过来,紧紧地拥抱列列。
友友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列列清楚地听见友友的呜咽。
我哭了,友友也哭了。
「友友,我回来了。」话才刚出口,列列就感到一阵别扭。
「嗯,你回来了。」即使如此,友友还是语带哭音地做出回应。
可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
列列的昏睡状态大概持续了半个月以上。从他睁开双眼一直到独自起身,大概又耗上了将近一个月。接下来在友友的嘱咐之下慢慢移动身体,一直到可以起身行走,中间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列列所居住的房间,应该只是老树的树干所挖出来的树洞。身体逐渐复原之后,列列开始离开树洞四处行走,却走不了太远。这一带总共有七个类似的树洞,每一个树洞的前方都竖立着荆棘缠绕的栅栏,由几名手持武器的布德族猪人负责看守。
布德族的任务显然是监视列列。友友得以自由出入树屋,列列的行动却受到限制。
这一带应该是魔女军团的监牢吧。列列落入魔女军团之手,成为阶下囚,同时受到友友的照料。
友友似乎是在海顿市的近郊遇到魔女优魔吉,从此与魔女军团共同行动,列列知道的部分仅止于此。事实上列列并未主动向友友问个清楚,只要友友陪伴在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当然,或许这只是列列的自我催眠。
列列有很多事情想告诉友友,也有很多问题需要友友来解答。然而他从不主动开口,也不主动询问,友友似乎也没有提起那段经历的意思。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身体,至少也得先恢复行动力才行。至于两人在那段时间所经历的种种,似乎并不是重点。
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那段时间的经历是不能碰触的话题。
「这里好安静。」
列列抬头望着天空。透过枝叶的缝隙,晴朗的蓝天依稀可见。屁股下面的土壤虽然有些潮湿,软绵绵的触感倒也舒服。席地而坐的两人背靠着背,友友却突然缩起了身子。
「嗯,的确是很安静。」
「那些魔女——」
「嗯?」
「……没什么。」
「是哦?」友友微微摇头,发丝轻轻地摩擦列列的后脑。「那就好。」
真的吗?这样子真的好吗?
只要友友陪伴在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在乎。这是列列的真心话,也是他的愿望。
友友是否也是如此呢?不知道。
列列真的不知道。
不过仔细一想,友友应该早就知道两人即将面对怎样的命运。一开始友友确实对列列的逐渐康复感到无比欣喜,煞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友友的反应却出现了变化;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叹气,或者是望着列列出神,晚上就寝的时候甚至会紧紧地贴在列列的背上。列列并未将友友的变化放在心上。严格说来,应该是假装毫不在意。
或许列列也很清楚,未知的巨变即将降临在自己的身上。没错,这样子才合理。列列是魔女的敌人,这里又是魔女的藏身之处,她们不可能让列列跟友友永远过着宁静安详的日子。列列很清楚,这种生活不可能持续太久。
一天早上,四名全副武装的布德族人走进列列的房间。友友才刚睁开双眼,就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不会吧,现在还不是时候!」列列不明白友友的话中含意,更不明白所谓的「时候」指的是什么。只见布德族人推开友友,示意列列从乾草堆上起身。列列并未抵抗,顺从的态度甚至连他自己也感到大为惊讶。
布德族人将列列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带着列列离开监牢。友友也跟了上来。回头一看,只见面色苍白的友友紧咬下唇,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列列的背影。列列说了声「不要紧」,却完全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友友并未回答,彷佛什么也没听见。
一行人默默地通过参天古木的茂密枝叶所形成的小径。
小径的尽头,是森林中的广场。
魔女朵拉可早已等候多时,魔女优魔吉也在场。除此之外,列列还认出了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的未婚妻阿拉贝拉·李德尔。广场上聚集了许多魔女,身边各自站着似人、似兽抑或是怪物模样的魔王,大家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列列的身上。
列列被拖到朵拉可的面前。布德族人的枪柄朝着列列的膝窝用力一顶,列列不禁趺坐在地上,只能抬起头来仰望眼前的朵拉可。
「列列·伊吉尔。」
朵拉可微微一笑,黄绿色的瞳孔所绽放的光芒,却跟白刃一样锐利。不,严格说来应该更胜于刀刃,令人萌生无处可逃的绝望。
事实上,就算列列想要逃走,恐怕也十分困难。朵拉可的斜后方站着一名身材奇高的长发男子,双手叉在胸前。长发男子正是魔王古鲁布布,是个强得不像话的敌人。优魔吉身边的魔王基奇它卡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三下就能够让列列身首异处。除此之外,广场还聚集了其他面容精悍、身手矫健的魔王,才刚能够下床行走的列列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为了让你能够以自己的双耳聆听、以自己的大脑思考、以自己的嘴巴陈述,我们等待了一段漫长的时间。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吗?」
列列摇摇头。朵拉可见状,不禁眯起双眼。
「我们没有人类的法律,无法制裁你的罪行,只能设法还原事情的真相,决定你应该接受的待遇。」
「我……」
列列回过头来。即使围绕在全副武装的布德族和身材矮小的波尔莫族之间,友友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列列。看她眼神空虚、面色铁青,友友似乎是早就知道了。我的下场将会如何?对照眼前的局势,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
于是列列转身面向朵拉可。「我的下场将会如何?」脱口而出的同时,列列这才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朵拉可的心中一定也认为列列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蛋,不过她还是郑重地做出「视你的回答而定」的回应,语气更是出奇地友善,甚至令人感到些许的亲切。不过朵拉可的表情还是一样冰冷,完全没有网开一面的意思。
「列列·伊吉尔,你无权拒绝我们的决定。即使内心有所不满,我们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初衷。」
列列默默地聆听朵拉可的宣告,内心异常平静,彷佛事不关己。要不然呢?还能怎样?朵拉可的意思再明白也不过了,快点决定我的命运吧。
「现在就先从还原真相开始。」
「真相……?」随便你们吧。
「你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星锁』的成员之一,在多次的行动中杀害了我们的许多朋友。」
「嗯……」
直到现在,列列才明白在场魔女和魔王眼神之中的情感是无比的愤怒与憎恨。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仔细一想,其实魔女和魔王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死在自己手上的魔王和魔女真的很多,几乎是不计其数。带着复仇的念头痛下杀手,俯视尸体的同时也萌生出复仇的快感。从我的身边夺走友友的人全都该死,全都不应该活下来,所以我亲手了断他们的生命,杀死了无数的魔女与魔王。可是我万万也想不到,这居然只是误会一场。
友友不但活着,甚至还成为魔女的伙伴。
可是我却杀了魔女、杀了魔王、杀了他们的朋友。杀了又杀、杀了又杀。
天啊,我这个傻瓜到底做了些什么?没错,我是个傻瓜,这点我自己最明白。事实上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根本就没必要这么做,我却还是大开杀戒。
朵拉可说不会制裁我,但他们和我其实是一样的。我杀了他们,杀了很多很多。这些在场的人们不会饶恕我的,这点起码我还明白。因为我也曾和现在的他们一样——我不允许杀了友友的家伙活在这世上,我怀抱着这样的念头杀了很多人,亲手宰了他们,杀到我都数不清了。
「没错,我杀了很多人。」
「其中包括了几名魔女、几名魔王?」
「十名……或许更多吧。」
「记不得了吗?」
「我想想看……」
「那就快点吧。」
「第一个是……像水牛一样的魔王……」
「魔王闪达。」
「名字已经不记得了,或许吧。」
「然后呢?」
「然后……」
列列欲言又止,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好几个魔女和魔王的面孔,不过先后的顺序已经记不得了。
「请尽可能地将你所记得的部分——包括事发地点、对方的特征以及动手的方法详细地描述一遍。」
「我所记得的部分……」
于是列列缓缓开口。一开始是断断续绩的只字片语,随着记忆逐渐鲜明,列列的描述愈来愈流畅,直接将脑中的影像转化成言语。广场的魔女和魔王一言不发,静静地聆听列列的叙违,然而他们的怒气却愈来愈强烈,甚至连列列也有所感觉。或许列列应该选择噤口,然而每当他说出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往事,脑中的记忆也愈来愈清晰。列列无法将重新浮现的光景深藏必底,这无疑是一项苦差事,因此他只能一吐为快。
「——根据你的描述,一共有十四名魔女和十五名魔王死在你的手上。」
「不只这些,应该还有。」
「我说这话也许有些多余——但即使剥夺你的生命,也唤不回我们的朋友。他们已经踏上旅程,准备回归伟大的洪流。」
列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去。
朵拉可叹了口气。
「然而你继承了锡连的猎人所拥有的鹰眼,我们也不能纵虎归山。」
「鹰眼……」
列列抬起头来。朵拉可正静静地俯视坐在地上的列列。
「可以请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呢?」
「那个……」列列试图轻咬下唇,却又打消了念头。「那个黑暗骑士……」
「你是指被你亲手消灭的特拉欧洛吗?」
「是的……他原本是个人类吗?」
「没错。他原本是个圣骑士,消灭了无数的魔女和魔王,其中甚至包括了魔女安蝶和她的伴侣魔王路基法尔。然而他却懊悔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舍弃了圣骑士的地位与荣耀,独自在外流浪,最后来到了无名的荒野。当荒野魔女赛妮雅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即使如此,他依然向赛妮雅真心忏悔,如果还有来生,绝对不会拿起长剑伤害魔女。话才刚说完,他就咽下最后一口气,灵魂也成为虚空的亡者。」
「莫兰·亚雷卡德。」
「是的。我曾经与成为亡者的亚雷卡德对话,得知他的心中充满了针对塞恩以及自身罪孽的悔恨与憎恶,因此才跟他缔结契约。怎么,你认识他?」
列列以紧闭的双眼代替他的回答。
我的双手沾满了血腥。
甚至还杀了自己的父亲。
于是列列睁开双眼。
「随你们处置吧。」
「列列……!」友友忍不住出声。
列列很想回过头来看着友友,可是他办不到。
「你应该回归伟大的洪流。」
朵拉可环视众人之后,视线回到列列的身上。
「大家没有意见吔?」
「请等一下。」
列列转头一看,一名身穿尼僧服的魔女刚好走进广场。绯红色的尼僧服格外地抢眼,漆黑的瞳孔彷佛夜空般璀璨。
「在下有不同的看法。」
「原来是露西亚。」朵拉可点点头。「但说无妨。」
「感谢您赐予在下发言的机会,朵拉可。」
「这就言重了。您的见识向来是大家所钦佩的,既然有不同的看法,大家自然都愿意洗耳恭听。」
「不敢当。」
名叫露西亚的魔女欠身行礼,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脸庞虽然端正秀丽,露西亚的微笑却令列列感到毛骨悚然。
「关于这个人类所豢养的猎犬——」露西亚指着列列。「根据他先前滔滔不绝的描述,可以证明他对残杀我们的朋友并未感到良心的苛责,即使是丧尽天良,也不足以形容他的凶残。他无疑是继莫兰·亚雷卡德之后最危险、也是人类阵营当中最优秀的猎犬,在下实在难掩内心的惊讶与愕然。他的体型瘦小,脸庞更是稚气未脱,若不是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有谁能够想像这个孩子竟然是可怕的杀戮机器?当然,这也是他可怕的地方。至于他所拥有的鹰眼,相信大家应该对居住于森林中的锡连后裔遭到路路凯的军队彻底蹂躏的历史并不陌生。路路凯是史上最伟大的魔术师,拥有鹰眼的锡连后裔即使占了地利之便,依然不是路路凯的对手。拥有鹰眼的人在各大战役中发挥惊人战斗力的记录并未见于史料,因此我们也必须改变既有的认知。亚雷卡德和其他猎犬的可怕之处并不是在于他们所拥有的鹰眼,而是异常发达的战斗能力。他们不是一般的人类,而是优秀的战斗生物。我们必须正视圣骑士团豢养这些战斗生物的事实,也必须将圣骑士团豢养其他战斗生物的可能性列入考量。事实上在帕梅克的决战之中,找们的盟主朵拉可不就伤在一名橙色头发的男子手上吗?」
橙色的头发,那一定是老大。伊安·布拉克华德也是拥有鹰眼的人物。星锁是圣骑士团当中的精锐部队,不过在列列的眼中,唯一让他感到威胁——或者说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能勉强取胜的对手,恐怕也只有老大一人。
魔女阿亚美。那个神射手应该也拥有鹰眼,却不是列列的对手。列列轻而易举地就杀了阿亚美。
这已经不是锡连的血统或者是鹰眼的问题了。
只要心念一动,随时都可以剥夺任何人的生命,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列列就是这种生物。
「这种为了杀戮而生的危险道具理应立刻摧毁。」
露西亚话才刚说完,广场上的魔女和魔王立刻不约而同地点头赞成。
「可是——」
露西亚的双眸一转,列列也随着她的视线转移了焦点。
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友友的身上。
只见友友凝视着露西亚,眼神之中充满了惊愕。
露西亚的双手在胸前合握,下颚微微缩起。
「如果我们可以利用这个道具,情况就不一样了。别忘了敌人的手中还有其他的道具,我们也是为了生存而战。没错,这是我们跟塞恩之间的战争,打赢这场战争更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有句话叫以毒攻毒,只要能够帮助我们赢得胜利,任何手段都不应该放过。当然,前提是真的有利用的方法——事实上在下也有几分把握。可以请大家暂时将人类所豢养的猎犬、这个叫做列列·伊吉尔的人类交给在下处置吗?在下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既然斗胆提出要求,一定会努力达成目标。所以——」
露西亚屈膝沉腰,向广场上的魔女和魔王深深鞠躬。
「就请大家相信在下一次吧。」
※
总觉得不太对劲。
自从在海顿市分离之后,列列到底做了些什么?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说自己加入了星锁,详细情况只字未提。不过按照常理来判断,他应该吃了不少的苦头,不太可能一帆风顺。好奇是一定有的,不想知道也是骗人的,只是应该有很多不堪回首的记忆,也有许多不愿提起的过去,所以才没有问个清楚的打算。
总而言之,列列一直在战场上厮杀,最后成为战俘,落入魔女军团之手。
对于魔女而言,列列绝对是他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却替列列疗伤,甚至还协助列列从事伤后的复健——虽然大部分都是交给友友负责,不过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是魔女讨伐队的队长或者是贵族子弟,或许还有当作人质的价值。过去虽然没听过魔女以人质交换金钱或是物资的案例……这可能只是自己孤陋寡闻,可是挟持列列为人质的意义又是什么?没错,列列的武艺十分高强,甚至连骑士都不是他的对手,这点友友也十分清楚。或许是因为列列在战场上的杰出表现令魔女军团刮目相看吧。然而只是因为这个单纯的原因,就决定将这个士兵——不会吧,列列居然成为士兵……然而他确实是士兵,而且还是奄奄一息的敌人士兵——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不但替他疗伤,还等到他恢复意识,并助他复健,好让他可以起身、可以站立、可以行走——这就是朵拉可对友友做出的指示,不过友友并未告诉列列——花费那么多的时间与精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觉得不太对劲。当然,友友曾经当着朵拉可的面提出心中的疑问,朵拉可却只是以讯问没有行动能力的俘虏也是毫无意义的说法予以搪塞。友友当然不相信朵拉可的说法。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如今局势总算是明朗了。
朵拉可和露西亚一定早就串通好了。至于到底是谁的主意,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在审判期间——朵拉可表示魔女没有所谓的审判,其实跟人类的审判也是大同小异——露西亚的发言应该经过了事前的沟通,内容则是由朵拉可和露西亚共同决定的。朵拉可是魔女军团的领袖,露西亚是影响力仅次于朵拉可的魔女,只要两人同意,没有人敢表示反对。
因此友友的任务,就是让列列成为魔女军团的道具。
这种说法并不精确。
应该是友友的存在迫使列列不得不成为听命于魔女军团的道具。
会议结束之后,广场上只剩下魔女露西亚、魔王巴巴罗以及列列三人。友友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列列的口风很紧,不肯透露谈话的内容,不过友友多少还是猜得出来。
自从那天之后,列列就不再受到监视,反而是友友的身边多了一个监视的人。大概是露西亚所指派的吧,总之她开始监视友友的一举一动。
这可能是露西亚与列列交涉之后的结果。不,应该是命令,甚至是胁迫。
友友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比较贴切,不过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应该很简单。
乖乖听话,否则友友就没命了。
所以友友成了人质。
之后列列开始接受训练,而内容一天比一天严苛,已经不需要友友在一旁提醒他从事手臂弯曲、行走或者是伸展等等的复健运动了。魔女军团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和饮水,让列列吃饱喝足了之后继续虐待自己的身体,直到筋疲力竭上床休息。列列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行程,没有一天例外。
友友只能在一旁静静地观看,完全插不了手。
入夜之后,就睡在列列的身边。只要稍微伸手,就可以接触列列的身体。然而友友却感到莫名的畏惧,因为她知道列列目前的状况。没错,几乎是体无完肤。列列仿佛脆弱的人偶,稍一碰触就会四分五裂,现在只是勉强维持完整的形态。事实上列列需要的是长时间的休养生息,顶多只能在附近散散步罢了,根本不应该接受激烈的训练。有时列列会单手吊在树干上,即使是汗水直流、即使是五官扭曲、口中甚至发出痛苦的呻吟,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奋力举起自己的身体,这就会让友友感到一阵心痛。然而友友从未因此而别过头去,视线永远停留在列列的身上。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友友。
列列以为友友于海顿市死于魔女之手,为了替友友报仇,愤而加入星锁。
结果在战场上被魔女军团所俘虏,这才发现友友不但活着,甚至还跟魔女军团一起行动。不过友友还不够资格成为真正魔女,只能算是魔女的见习生。
如果友友真的成为其他同伴所认可的魔女,露西亚恐怕也不好将她当成人质吧。偏偏友友是个新人,本身又是魔女的见习生,最重要的是带领友友入门、理应在这个时候替友友撑腰的魔女欧可娜已经不在人世了。
因此列列只能乖乖地成为魔女的道具。
否则友友一定会死于非命。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就算真的死于魔女之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怨不了谁。
——可是我却说不出口。
因为列列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着想。
而且除了成为魔女的道具之外,列列也别无选择。毕竟他是杀害无数魔女和魔王的敌人,除非成为魔女军团的道具,否则其他的魔女和魔王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这是唯一的出路,没有其他的选择。无路可选。除了成为道具之外,还是只能成为道具。
不知道他们打算叫列列做些什么。
友友真的帮不上忙吗?除了静静地旁观之外,真的不能为列列尽一份力量吗?
列列背对着友友,发出规律的鼾声。
友友迟疑了好一阵子,才悄悄地伸手轻拧列列的耳垂。好冷。列列完全没有反应。友友连忙缩手,深怕吵醒了列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轻拧列列的耳垂呢?友友不禁轻咬指尖,恨不得直接咬断自己的手指。算了吧,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根本没那种胆子好吗?一想到这里,友友不禁对自己感到十分厌恶。
「友友。」列列突然开口。声音十分清晰,听起来不像是梦中的呓语。
「……你一直醒着?」
「刚刚才醒过来。」列列试图转身面对友友,却在途中打消了念头。
「是哦……抱歉,把你吵起来了。」
列列的后脑轻轻晃动,似乎是在摇头。
友友好想紧紧地抱着列列。好想伸出双臂,将列列抱在怀中。接下来呢?不知道。友友只想抛下一切,紧紧地贴着列列,共同感受列列的痛苦、辛酸以及所有的感情。友友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因为她再也无法离开列列了。
「没事的。」列列喃喃自语。
没事才怪。
可是友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见她眼眶一红,前额紧贴着列列的背后。
「没事的。」列列重复着同样的语句。
※
卡乌尔。
这是他的新名字。
根据露西亚的说法,远古时代的人类捕捉幼狼加以豢养之后,从里面挑选出几只比较温驯的狼,让它们繁衍下一代。经过无数次的繁衍之后,狼失去了荣耀与知性,成为听命于人类的道具,这就是犬的由来。其中人类又将协助狩猎的犬只称之为卡乌尔。
除了全新的名字之外,卡乌尔也得到了一只面具。覆盖鼻尖和前额的面具看起来像是黑色的山羊,又有点类似狼的面貌,右眼的部分开了一个洞。反正左眼的视力一直未见起色,就算被面具遮住也不受影响。
除了面具之外,还有近乎黑色的深红外套和衣物,以及同色系的皮革手套和靴子,再加上两把红莲钢打造而成的赤色长剑,以及原本持有的短刀。全身上下的穿着以及装备,全都是杀戮的道具。
「去吧,卡乌尔。执行你的任务吧。」
接近黎明的时分,获得解放的卡乌尔穿过森林,来到人类的村庄。卡乌尔一直被蒙上眼罩、套上枷锁,身上还系着又粗又长的铁链,自然不知道这里是位于大布尔诺联合王国洛斯连公爵领地一隅、名叫艾尔邦的小村庄。卡乌尔只知道村庄的正中央有座塞恩教堂、村子的人口大约四百人,以及这次的任务内容。这些情报是否足够,卡乌尔并不知道,这也不是他所关心的重点。
卡乌尔只需要忠实执行任务即可。对于卡乌尔而言.这并不怎么困难。毕竟过去的他就是这么活下来的,而且表现还算不错,总是可以获得饲主的奖励。
如今只是换了一个新饲主而已。不同的饲主当然有不同的命令,不过工作的内容却是大同小异。无论是前任饲主也好、现在的饲主也罢,都知道卡乌尔只有这种本事而已。
村庄的外围环绕着木制栅栏,出入口的大门深锁。不过栅栏只有1萨德(约1·2m)的高度,完全不构成障碍。卡乌尔轻而易举地翻越栅栏,潜入寂静的村庄。时间是纪元1401年的天阳月(8月)13日,严格说来应该已经是14日了。黑夜笼罩的村庄没有半个人影,家家户户的挡雨板缝隙更是看不到半点灯光,四周一片寂静。
卡乌尔走在深夜中的村庄,沿着最短路径朝着村子的正中央前进。那里有一栋挂着星印的建筑物,外表比四周的民宅气派许多。四周的民宅多少都有点岁月的痕迹,看来应该是最近才重建完成的建筑物。
卡乌尔伸出手掌,轻轻贴着教堂的大门。无论白天或是晚上,教堂的大门多半都不会上锁,以便信徒随时祝祷,或者是向祭司以及司教忏悔。事实证明这座教堂也不例外,卡乌尔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之后,里面一片黑暗。不过这里是礼拜堂,走到尽头之后,左右两边应该各有一条通道,分别通往不同的房间。就外表来判断,石边的通道应该是通往祭司的寝室,左边的通道则是连接厨房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的房间。先从祭司下手吧。
于是卡乌尔轻轻地板上门扉,蹑手蹑脚地穿过礼拜堂。才刚打开右侧的门扉,沉重的鼻息顿时传人耳中。门后摆着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名壮硕的男子,应该就是这座教堂的祭司。
卡乌尔走到床边,右手拔起长剑。不需要动用鹰眼。男子的身上虽然盖着一件薄被,却不难估算出心脏的位置。卡乌尔吸了口气,右手稳稳举起长剑,穿着皮靴的双脚也稳稳地踩在地上。这没什么。心情十分平静。卡乌尔刻意以右眼端详着躺在床上的男子。对方是人类,不过那又如何?卡乌尔举起长剑刺入男子的心脏。果然是一把好剑,轻而易举地贯穿薄被、皮肤、骨肉,直达木制的床板。卡乌尔眉头一皱,失手了。祭司的身体微微一颤,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卡乌尔连忙以左手掩住祭司的嘴巴。直达床板的长剑拔不出来,卡乌尔干脆放开剑柄,反手拔出短刀。祭司的喉头咕哝几声,似乎想要反抗,卡乌尔的短刀立刻在祭司的颈部划出一道口子。这下子就算祭司高声呼救,空气也会从气管的切口宣泄而出,根本到不了声带。接下来——接下来就是杀戮的时刻。不难,很简单。从哪下手?怎么下手?即使已经成为反射动作,即使根本不需要考虑,卡乌尔还是在祭司的身上一连猛刺了好几刀,直到对方动也不动为止。
呼吸急促,浑身是汗。手法似乎生疏了些,是历经空窗期的关系吗?对,一定是这样没错,不必想太多。即使俯视着祭司的尸体,内心依然一片平静,脑海中只浮现出接下来应该执行的工作。没错,任务还没结束呢。
祭司的衣服就放在床边。卡乌尔先擦拭短刀的血迹,接着又将长剑自祭司的尸体拔出,一样擦拭干净。将长剑收回剑鞘之后,卡乌尔口中含着短刀,将祭司的尸体拖了下来。祭司的身材高大而肥胖,将他的尸体拖到礼拜堂无疑是一件苦差事,然而列列却别无选择。祭司必须死在早起的信徒进入教堂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地方。除了祭司之外,教堂还有其他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必须跟祭司死在一起。为什么?不知道。这是饲主的命令,只能听命行事。卡乌尔一定会顺利地完成任务,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强项。
※
「不许清洗身上的血迹。」饲主在卡乌尔的耳边低声吩咐。「卡乌尔,你的身上必须无时无刻沾满人类的鲜血。弥漫着浓浓血腥味的噬血魔物——这就是你的写照。」
双手双脚不但套上了枷锁,自枷锁延伸而出的铁链还系着沉重的铁球,卡乌尔几乎无法动弹。不过就算没有这些枷锁,卡乌尔也不会逃跑。奇怪吗?没错,甚至连卡乌尔自己也感到很纳闷。
「第一次的任务圆满达成,不过这只是暖身运动罢了。」
饲主蹲在卡乌尔的面前,摘下卡乌尔的面具。饲主的身后,站着一名身穿绿色盔甲的巨人。每当饲主接触卡乌尔,巨人就会发出低沉的声音。生气吗?或许只是想吓唬卡乌尔而已。
「卡乌尔,往后我会给你许多次练习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地表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饲主以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端起卡乌尔的下颚。巨人见状,顿时发出野兽般的低鸣,然而饲主却充耳不闻,似乎是故意捉弄巨人。
「下一次的任务是比较大的村庄,接下来又是更大的村庄。到时候万一出了差错,可能会被人类的卫兵追杀,甚至是团团围住。不管怎样,挡在面前的敌人全都格杀勿论,一个也别放过。」
卡乌尔凝视着饲主的漆黑瞳孔。饲主见状,不禁眯起双眼微微一笑。
「你的回答呢,卡乌尔?」
「回答……」
「没错。」
「是。」
「很好,这才像话。不过——」饲主加重了食指和大拇指的力道。「该回答的时候就立刻回答,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听清楚了吗?」
「是。」
「很好。」饲主的食指和大拇指这才离开了卡乌尔的下颚。「——卡乌尔,我们必须更有效率地利用你的力量。散播恐惧的种子,就是你目前的使命。」
卡乌尔无法理解过于艰深的话语。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恐怕还是如此。
卡乌尔行走于森林之中。脚上的枷锁已经解开,绿色盔甲的巨人抱起系着手枷的铁链和铁球,拖着卡乌尔一路前进。两人走了好久,直到接近黎明的时刻,卡乌尔才获得了解放,前往饲主所指定的人类村庄。翻过栅栏、潜入教堂、杀死教堂中的祭司。如果还有其他的祭司见习生或是工作人员,一样格杀勿论。卡乌尔总是在目标熟睡的时候发动奇袭,从未遭遇对方的抵抗,只有在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不慎失手。行动结束之后,卡乌尔将牺牲者的尸体搬运至礼拜堂。教堂的礼拜堂几乎都是大同小异的结构。正中央是通道,两旁则是简陋——或者是还过得去的座位。正前方有一座讲台,平常祭司就是在讲台上传教。卡乌尔让祭司的尸体坐在讲台上,其他神职人员的尸体则是围绕在祭司的四周。公开展示他们的尸体,正是饲主所下达的命令。根据饲主的说法,那些人的死状是愈凄惨愈好,因此饲主有时候也会针对公开展示的方式做出指示。例如切下尸体的手脚,堆积在讲台上,或者是砍下祭司和祭司见习的脑袋互相交换——饲主总是会想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方法,以愉悦的语气做出指示,列列的表现也从来不会让饲主失望。毕竟服从命令并且完成任务,是列列唯一的强项。
饲主的身边总是跟着绿色盔甲的巨人。巨人奇臭无比,全身上下弥漫着强烈的腐臭味,然而饲主却毫不介意。当其他的手下在场的时候,饲主总是跟巨人保持一段距离,然而当其他的手下离开之后,饲主就会跟巨人诂在一起。如果巨人盘腿而坐,双膝就会成为饲主的椅子。有时饲主会依偎在巨人的身上,附在巨人的耳边窃窃私语,或者是指尖钻进盔甲的缝隙来回逗弄。巨人多半都是保持不动的姿势,饲主的轻率举动理论上应该会让巨人感到不悦,然而事实上刚好相反。每当饲主跟卡乌尔谈话的时候,巨人总是表现出莫名的愤怒,甚至是以低沉的兽鸣威吓卡乌尔。或许巨人想要独占饲主,所以才会将卡乌尔视为眼中钉。不过饲主需要卡乌尔替她完成许多作战计划,巨人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会百般忍让。一旦发现饲主不需要卡乌尔了,巨人一定立刻会以粗壮的手臂杀死卡乌尔。或许是对巨人的反应感到十分有趣,有时饲主也会故意碰触、或者是接近卡乌尔,即使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身体的状况如何?」饲主询问。
「还可以。」卡乌尔回答.
「把话说清楚,到底是好是坏?」
「不好也不坏。」卡乌尔摇摇头。「跟以前一样。」
「哦?」饲主笑了笑,食指轻戳卡乌尔的胸口。「这里又如何呢?」
巨人的低吼传入耳中,卡乌尔露出不解的神情。「这里?」
「杀了许多人类之后,依然无法动摇你的决心吗?」
「嗯,不会动摇。」
「了不起。」饲主呵呵而笑。「果然是猎杀人类的猎犬。」
卡乌尔的决心确实未曾动摇,杀人的手法也随着经验的累积而日渐俐落,看来猎杀人类的训练确实收到效果。美其名是训练,却是真正的杀人。卡鸟尔已经记不得自己潜入多少个村庄,杀害多少个祭司和神职人员了。他没有特别计算,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卡乌尔十分清楚,这种时候不可以想太多,只要听命行事,集中精神执行任务就好。时间会自动流逝,所有的一切都将划下句点,最后的结局迟早也会降临。
「卡乌尔,接下来的任务非常重要。」
※
这座城镇位于克尔克河的出海口。人类将这里称之为大布尔诺联合王国兰凯公爵领地奈赫尔,不过卡乌尔当然不知道城镇的名字。奈赫尔是座大城,不但居民众多,同时也位居交通的要冲,人口和货物的流通都十分频繁。虽然紧临慈悲之海,不过跟流刑岛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港口也十分繁荣。兰凯公爵所居住的利司塔城是一座雄伟的城堡,繁华的市街地环绕四周,最外围则是奈赫尔引以为傲的三道城墙。城墙之外还是有许多建筑物,修筑新的城墙恐怕只是早晚的事。
表面上,奈赫尔是仅次于国王之都夏路洛的第二大城——当然,列列并不知情——事实上真正的第一大城应该是奈赫尔才对,当初是为了保全国王的颜面,才屈居为第二大城。总而言之,奈赫尔是一座人口众多、繁华热闹的城镇。
奈赫尔众集了各式各样的人种,其中也包括了来自西方的许多少数民族,甚至不乏南方的种族或者是他们的后裔。当地居民早就习惯了这些怪模怪样的外来移民。不过漆黑、浅黑或者是古铜色皮肤的少数民族还是会遭到当地居民的歧视。不管是什么种族,多雷亚大教堂都是全体居民的信仰中心,外来的少数民族大多会定期参加礼拜的行动,证明自己是虔诚的塞恩信徒,以换取当地人的认同与接纳。只要融入当地居民的交际圈,自然可以过着比较舒适的生活,这点卡乌尔当然是一无所知。卡乌尔只知道奈赫尔有一座多雷亚大教堂,这样就足够了。
关于多雷亚大教堂的地点以及内部结构,饲主已经事先告知卡乌尔了。多雷亚大教堂位于奈赫尔的正中央,教堂前方是个大广场。为了在赫赫有名的布拉曼司教面前宣誓自己的信仰,每个星期日广场上总是会涌人大批的信徒。多雷亚并不是奈赫尔唯一的教堂,不过其他的教堂并不重要,多雷亚大教堂才是下手的目标。
卡乌尔在夜半时分获得释放之后,搭乘饲主的手下所准备的小船沿着克尔克河顺流而下,从河岸边的港口潜入奈赫尔。小船则是直接流人大海,并未系在岸边。港口与市镇之间隔了一道围墙,不过高度十分有限,两三下就轻松翻过。
市区的结构只能以错综复杂来形容。蜿蜒的巷道夹杂在杂乱无章的建筑物之间,时而宽敞、时而狭窄,简直就跟迷宫一样。卡乌尔在接近港口的区块碰到好几个醉倒在路边的酒鬼,也看到了许多隐身于巷道之中呼呼大睡的流浪汉。
愈是接近城镇的中心位置,周遭的建筑物愈是整齐,主要的干道也铺上了石板。卡乌尔横越了好几条主要干道,前后两次遇上城里的卫兵。看来手持灯火的卫兵似乎正在城里的主要干道来回巡逻。卡乌尔戴着面具,身上穿着染满鲜血的衣服,一旦被卫兵发现,恐怕难以脱身。任务尚未完成,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于是隐身于黑暗之中的卡乌尔小心翼翼地迂回前进,慢慢接近多雷亚大教堂。教堂本身是石造的建筑物,不一会工夫就找到了。
教堂的大门紧闭,理论上应该并未上锁,不过这次饲主命令卡乌尔从其他的路径入侵教堂。于是卡鸟尔乘着夜色攀上外墙。教堂的外墙装饰着许多精美的浮雕,倒是不怕找不到施力点。发现一扇小窗之后,卡乌尔从窗户钻了进去。多雷亚大教堂占地辽阔,除了充当礼拜堂的前庭之外,还包括了神职人员所居住的后院、治疗病患的救护院,以及收容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孤儿院。卡乌尔小心谨慎地在石板铺成的走廊上移动,完全感受不到其他人的气息,大概都已经进入梦乡了吧。饲主认为教堂的警戒应该十分森严,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次的目标是在后院,卡乌尔则是从前院的四楼潜入教堂,必须先沿着楼梯走到一楼才行。后院三楼的最后一间房间,正是布拉曼司教的寝室。由于他是有权参加教主选举的枢机卿,严格说来应该称之为大司教才对。
房间就位于走廊的尽头。
卡乌尔潜入司教的房间,出乎意料地顺利。打开门扉之后,油灯的火光虽然微微摇晃,眼前的老人却依然躺在附有天篷的豪奢软床之中呼呼大睡。房间不算小,屋内的摆设更是气派而尊贵。金碧辉煌的装饰品随处可见,不时飘来若有似无的芳香,完全是上流社会的贵族品味。卡乌尔掩上大门,悄悄地走近床铺。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之后,卡乌尔已经掌握了无声无息的杀人方式,不需要武器。只见卡乌尔慢慢地伸出双手,捏住老人的下颚与后颈使劲一扭。一声闷响之后,老人的头部呈现不自然的歪斜。伸手试探鼻息,老人已经停止了呼吸。掀开上衣触摸胸口,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于是卡乌尔拔出短刀,进行必要的处置。老人的身形虽然瘦弱,搬运起来却也相当累人,因此饲主下达了展示首级的命令。短刀划破颈部的皮肤,切开筋肉,断绝血管和神经,从接缝处分开两截颈骨,血红色的液体顿时喷得卡乌尔满头满脸。工作结束之后,司教的房间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于是卡乌尔带着老人的首级,快步离开房间。
卡乌尔浑身是血,老人的首级所流出的鲜血也滴落地面。石板砌成的通道顿时传出滴滴答答的声响,令卡乌尔感到浑身不自在.应该以床单将首级包起来才对。回头吗?可是都已经抵达一楼了,而且卡乌尔也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
卡乌尔贴在墙上,内心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不已。脚步声逐渐接近。就在卡乌尔准备从后院往前院移动的途中,声音的主人似乎也打算从后院的一楼——也就是最后面的房间走向前院。仔细一看,走廊的转角处出现些许的火光,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拿着蜡烛或是油灯。入夜之后的走廊一片漆黑,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饲主的命令仅止于展示布拉曼司教的首级,现在怎么办?
碍事者格杀勿论——饲主的声音浮现脑海。
于是卡乌尔将首级交到左手,右手拔出短刀,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左臂尚未完全康复。虽说肌耐力、柔软性或是灵敏度都比疗伤期改善许多,却总是无法跟右手臂一样得心应手。这种些微的差异令卡乌尔感到不耐,总是下意识地选择右手。于是卡乌尔干脆将首级夹在腋下,将短刀交到左手。这时脚步声突然停止。
「是谁在那里?」
女性的声音,有点年纪,应该是个尼僧。
尼僧在走廊的转角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的烛火。转角跟卡乌尔的藏身之处相隔一段距离,烛火的火光照不了那么远,然而卡乌尔还是清楚看见了尼僧的长相。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浅色系的瞳孔,以女性的标准而言,骨架略显高大。身材丰腴,还不到肥胖的地步。这时尼僧突然笑了几声。
「爱德利?伏拉姆?还是拉诺?你们几个又在休息时间偷偷溜出寝室了吧?」
她在说些什么?爱德利?伏拉姆?拉诺?搞不懂。这个尼僧该不会脑筋有问题吧?
卡乌尔牙关一咬。动手吧,事不宜迟。尼僧跟卡乌尔之间有一座楼梯,当初卡乌尔就是沿着那座楼梯从二楼走到一楼,然后藏身于目前的地点。首级的鲜血滴得到处都是,只要尼僧再往前移动几步,很快就会发现地板上的斑斑血迹,然后高声尖叫,吵醒熟睡中的其他人,增加了卡乌尔的工作量。一旦事情闹大,难保不会惊动城里的卫兵。基本上城里的卫兵几乎没有实战的经验,自然不是卡乌尔的对手。一个打十个,就算是二十个也不成问题。即使被上百名的卫兵追杀,卡乌尔也有顺利逃脱的自信。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解决眼前的尼僧。看吧,尼僧果然开始往前移动了,早就说过不能犹豫了嘛。
「怎么啦?快点出来吧,妈咪不会生气的。」
尼僧朝着卡乌尔藏身的方向走了过来,口中还不时自言自语。
妈咪?母亲?她不是尼僧吗?
脑袋一定有问题。
卡乌尔将首级放在地上,朝着尼僧走去。
尼僧立刻停下脚步,似乎发现卡乌尔并不是爱德利、伏拉姆以及拉诺。
「……你是?」
卡乌尔并未回答,反而加快了脚步。站在原地的尼僧彷佛失去了声音。卡乌尔纵身一跃,左手捣住嘴巴,右手的短刀划破咽喉。尼僧睁大了双眼,手中的烛台掉落在地。卡乌尔抱着尼僧的身体,短刀深深陷入尼僧的颈部。直到尼僧的身体停止了抽搐,卡乌尔才将她轻轻地放在地上,旋即吁了口气。双手莫名颤抖着,呼吸也异常急促。掉在地上的蜡烛并未熄灭,一定是光线的关系。就在卡乌尔准备吹熄烛火的时候——
「——咦……?」
是谁的声音?原来是自己的。卡乌尔——不,应该是列列·伊吉尔的声音。
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尼僧的胸前反射出一道闲光。
仔细一看,赫然是星印图样的首饰。
列列对这个镶嵌着好几颗蓝色宝石的银色首饰并不陌生。
「不可能。」
没错,这不是真的,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妈咪?为什么?三达雷尔。以三枚达雷尔银币买来的,在达布尔的市场。之后送给了别人,送给了莎莉。莎莉·艾古伦。说也奇怪,几乎都快要忘了她的长相,这件事却还是记得一清二楚。没错,莎莉曾经说过。她是个孤儿,从小在教堂附设的育幼院长大。那里的妈咪——并不是真正的母亲,只是大家都这么称呼那位尼僧——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任何人看到她,都会相信神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放任魔女继续烧杀掳掠,难保妈咪不会死于非命。莎莉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为主而战,就等于是为了妈咪而战,两者没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将首饰送给了她,送给了莎莉的妈咪。如果妈咪不喜欢,就送给莎莉好了。如果连莎莉也不喜欢,就当作垃圾丢了吧。可是莎莉却说她不会随便丢弃,还说下次见到妈咪的时候再将首饰交给她。见到妈咪之前,就先由莎莉代为保管。于是莎莉戴上了首饰,脸上的笑容格外的灿烂,令人难以直视。莎莉怪怪的,她说列列就跟普通的男孩子一样。
不对,不对。我不是普通的男孩子。
这不是真的。眼前的这个尼僧……不可能,一定不可能,绝封不可能是直一的。
列列轻触首饰,银色的首饰顿时染上一抹血红。列列连忙缩手,用力摇摇头,指尖轻压尼僧的颈部。没有脉搏,这是当然的。妈咪已经死了。妈咪?不是我的妈咪,而是莎莉的妈咪。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对于莎莉而言,无疑跟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妈咪死了,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妈咪被人杀死了。
被我杀死了。
我亲手杀死了莎莉的妈咪。
即使过去的我曾经愿意为了莎莉的母亲、为了这么和蔼可亲的人而战。
我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
「喔喔!」
为什么?我明明杀了那么多的人。
「喔喔喔喔喔喔!」
应该早就习惯了。难道不是吗?我杀了那么多的人。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停不下来。无论是声音,抑或是颤抖。卡乌尔提出了警告。不行,我到底在做什么?安静一点,不要惊动其他人。然而列列却阻止不了自己。视线一片模糊,血迹斑斑的首饰。死了,莎莉的妈咪死了,被我杀死了。有人来了,卡乌尔开口。蜡烛的火光,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接着是厉声的惨叫。卡乌尔挺身而出,扑向勇气可嘉却是自寻死路的神职人员。只见卡乌尔的左手拔出长剑,轻而易举摆平了对方。列列持续怒吼,丝毫没有止息的迹象。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卡乌尔奔向前来。嘴里含着短刀,右手抄起布拉曼司教的首级。饲主的命令是绝对的,卡乌尔别无选择。一旦违背了饲主的命令,友友就危险了。列列当然也很清楚,因为卡乌尔就是列列。没错,我杀了莎莉的妈咪,杀了许多神职人员,杀了在教堂工作的一般人、杀了魔女、杀了魔王、杀了魔女的朋友、杀了人类。我、我、我……!
列列穿越前院,来到礼拜堂的门前。奋力撞开大门之后,将司教的首级放在广场的正中央,全身上下顿时失去了力气,嘴里的短刀也掉落在地。「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列列喃喃自语。
「什么叫不会有事?」
列列笑了。可恶的卡乌尔。一想到这里,列列又忍不住仰天怒吼。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敌人就要来了,卡乌尔开口。
敌人。
敌人?
敌人是什么?
谁是敌人?
环视四周,手持火把和其他物品的卫兵顿时映入眼帘。那里一个,这里一个,不远处还有一个。卫兵扯开喉咙招呼同伴,同时朝着列列迅速逼近。卡乌尔右手拾起短刀,反手握住刀柄,左手也同时拔出长剑。敌人一律格杀勿论,这是饲主的命令。饲主的嘱咐必须遵守,这也是为了友友着想。别无选择,不是吗?没错。没错。没错。
于是列列闭上双眼。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卫兵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静止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