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像是穿着荆棘织成的衣服。饮用水带着泥巴的腐臭味,食物如同小石般坚硬,完全无法入口。每踏出一步,脚底就传来针刺般的疼痛,然而地上根本没有针,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没错,我很清楚。波尔莫十分友善,尼姆姆、蓝拉和梅洛尔都对我很体贴。至于那些魔女——友友知道的魔女全都出门了,不是很清楚。不过倒也没有魔女当面奚落友友,或是假装对友友视而不见。友友被欺负了吗?没那回事。欺负?拜托,又不是小孩子了。魔女正忙着战斗,哪有时间刁难友友这种小女孩。这只是友友单方面的想法,简而言之就是被害妄想症。友友确实受到监视没错,如果想要离开秘密基地,一定会遭到吓阻。如果想要自我了断,一定会受到制止。原因很简单,友友是个人质,作用在于迫使列列成为道具、成为猎杀人类的猎犬。没错,猎杀人类的道具。其实友友早就知道列列做了些什么。之前回来的时候,列列虽然什么都不肯说,传言早就已经满天飞了。卡乌尔、卡乌尔、卡乌尔。列列一直在杀人。露西亚、露西亚。魔女露西亚让列列成为杀人的机器。友友是控制列列的人质,更是让列列成为道具的道具。之前列列随着魔女讨伐队南征北讨,与魔女军团展开一次又一次的激战,如今却为了魔女残杀人类,不知道他的心里面有什么感觉?友友无法想像,也不愿想像。太可怕了,杀人。然而列列依然前往战场,挥动手中的武器。即使全身是伤,依然不断地杀人、杀人、杀人、杀人。
友友不喜欢战争。肉食野兽以及人类杀害动物充当食物,这点还叮以接受,也能够理解。然而并非为了取得食物来源的杀戮,显然就没什么道理。
战斗是唯一的活路,是不得不的选择,基本上友友可以理解。魔女和魔女的朋友只能生活于森林之中,然而对于人类而言,铲平森林开辟稻田才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森林中的狼群常常袭击家畜,有时也会攻击人类,因此人类完全没有跟魔女和平共处的念头。村子逐渐扩大为小镇,即使筑起了城墙,居民的生活圈依然不断往外延伸。于是城镇的规模愈来愈大,人类继续繁殖,不断地繁殖。为了解决最基本的民生问题,人类必须砍伐森林、必须开辟荒地、必须种植作物,必须饲养家畜当成毛皮以及肉食的来源。对魔女让步,等于是牺牲自己的利益。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更没有人愿意挨饿受冻。温暖的火炉绝对比酷寒的天气更有吸引力。这点魔女当然也很清楚,因此她们认为战争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或者真是如此吧,双方都有各自的立场,大家都有各自的正义,没有绝对的对错。友友只是难以苟同,如此而已。
既然如此,什么是真正的正义?我所认同的正义又是什么?
我到底想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存活下去?
就算我想到了什么好方法,大家应该也会嗤之以鼻吧。
因为我只是个人质,只是个让道具成为道具的道具。
「多少吃一点吧,阿拉雅。」话才刚说完,贴心的波尔莫就忙着将树果以及蜂蜜送到友友的面前。友友将食物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即使勉强吞进肚里,很快又会全部吐了出来。
入夜之后,友友总会忍不住哭泣。眼泪流乾之后,应该就不会想哭了吧,友友心想。然而即使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晚上还是会流泪。
魔女的修行更是毫无进展。每当友友闭上眼睛试图冥想,就会忍不住想要大吼大叫,甚至是拳打脚踢。
伟大的洪流?生物终将死亡,回归伟大的洪流?这种说法相当可疑。若真如此,努力存活下来跟急着寻死又有什么不同?每一条生命都没有所谓的价值,生命就是生命,有生就有死。没错,魔女自己也这么说。立志成为魔女的人完成必要的修行之后,就会举行成为魔女的仪式。你是一个人,为师者询问。我是一个人,弟子回答。你是什么样的人,为师者询问。我是一人之人,弟子回答。接着师者与弟子同时咏唱。你是、我是一人之人。你是、我是一个人、一个生命。你是、我是无限流转的生命碎片。生命是繁星、是天空、是大地、是水、是火、是岩石、是砂砾、是宇宙、是所有的一切、是一切的起源。你是、我是注定面对死亡的存在。你是、我是在死亡之前努力存活的生命碎片。最后师者赐予弟子魔女之名。魔女认为所有的生命一律平等,既然如此,无论是饥饿而死或是客死异乡,不都是一样的吗?无论是洋溢着喜悦、充满了悲伤抑或是受尽无限的痛苦,生命都必须包容一切,然后面对死亡。
我呢?才不要呢,开什么玩笑。
我喜欢温柔体贴的生物,喜欢对我释出善意的生物。我喜欢总是陪伴在身旁、无条件保护我、心中总是惦记着我的列列。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的心中只有自己,永远只想到自己。没错,那又怎样?
因为我实在是过于脆弱、过于渺小,光是保护自己都来不及了,没有余力保护别人。就算真的上了战场,也是死路一条。我不想死。不行吗?我害怕死亡,不行吗?
明知列列正在猎杀他人,明知列列的心中一定很不好过,我还是只能想到自己。
「回来了!」「阿拉雅,回来了!」「露西亚!」「巴巴罗!」「列列·伊吉尔回来了!」
一天早上,波尔莫王人组又叫又嚷地跑了过来。当时的友友正在为了自己而啜泣,说什么也不愿起身,结果惹恼了波尔莫三人组。他们试图拉起友友,然而友友还是不想起来,于是波尔莫三人组只好轮流窥视友友的表情,轻抚友友的背部,试着跟友友说话。最后三人终于死了心,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友友再度陷入了孤独。
就在冬天的太阳升上最高点,准备开始下降的时候,波尔莫的身影再度出现。除了波尔莫之外,还有绯色尼僧服的魔女露西亚,以及绿色盔甲的魔王巴巴罗。
「阿拉雅,请你照顾卡乌尔。」
友友依旧躺在床上,冷冷的反问一声:「……照顾?」露西亚耸耸肩膀。
「是的,卡乌尔在他的房间。」
「这是命令吗?」
「如果不是命令,你就不打算执行了吗?」
「我不想服从你的命令。」
拜托,我到底在说些什么?真是好笑。当然,没有人笑得出来,一点都不好笑。奇怪,我是不是吃错药啦?
露西亚丢下一句「随你的便」之后,旋即带着巴巴罗转身离去。
凝视着露西亚和巴巴罗的背影,友友这才猛然察觉自己是在逞强。什么叫做不想服从命令?说穿了也只是害怕罢了。没错,我害怕见到列列,怕得不得了。列列一定伤得很重,无论是肉体或是心灵。我害怕见到受伤的列列。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都是我害的。
我能够忍受一切吗?能够直视列列的眼睛吗?没什么自信。可是要我从此不跟列列见面,似乎又不太可能。我并不是不想见到列列,事实上我很想念列列,很想跟他见面。可是一想到跟列列见面,内心就感到害怕。虽然害怕,却还是很想见面。
友友站了起来,走了两三步,脚步显得有些虚浮。波尔莫连忙伸出双手,试图搀扶友友,可是友友却拒绝了波尔莫的好意,迳自冲出房间。秘密基地位于卡达兰山脉的中段,最高点就是名闻遐迩的剑峰。如今剑峰和其他山头覆染上了一层雪白,秘密基地附近倒是并未下雪。踏着地上的枯叶,友友拚命地往前跑。身体格外轻盈——应该是过分地轻盈,有种靠不住的感觉。友友请隔离区域的守卫开门,快步进入其中。列列的房间就在不远处。友友停下脚步,调匀呼吸,想跟列列见面的欲望油然而生。
过去的我只有列列,现在真正关心我、愿意为我设想的人,也只有列列。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不应该离开列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必须待在他的身边,才不会造成今天的结果。
现在还不算迟,希望如此。
于是友友推开木制的门板。
不算宽阔的圆形房间之中,列列抱着膝盖坐在地上。
面向门口,嘴巴微微颤动,却听不见声音。无论是表情或是黝黑的瞳孔,看起来都毫无生气。
「列列。」
友友反手关上木门,跪坐在列列的面前。列列凝视着友友。两人虽然视线相交,友友的心中却异常浮躁。
「列列……」
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友友不知道。列列跟那个时候不一样。离开秘密基地之后的第一次归来,跟那个时候不一样。列列并未做卡乌尔的打扮,身上也没有臭味,大概已经回来一段时间了。是因为全身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上干净的衣物吗?不对。
跟洗净全身与干净的衣物无关,列列似乎不太对劲。
友友鼓起勇气伸出右手,指尖轻触列列的脸颊。
列列一直凝视着友友。
嘴巴微微颤动,空气在双唇的缝隙之间流动。
「列列……难道——」
友友紧咬下唇,打量着列列的咽喉。没有明显的伤痕。既然如此,又怎么会?
「……你失去了声音?」
列列低头俯视地面。连眨了两次眼睛之后,才默默地点头。
※
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说话?其实还是可以发出一些简单的声音,例如「喔喔喔」之类的,偏偏就是不能说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抱歉。
我想道歉,向莎莉道歉,可是应该不会被接受吧。莎莉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就算想要道歉,也找不到对象。
友友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去。她总是握着我的手,轻抚我的背部、肩膀和腹部。我的身体无时无刻都受到友友的抚摸,无论是清晨、白天,或是晚上。
我感到很害怕。饲主迟早会再度现身,到时我又必须成为卡乌尔。不,我一直都是卡乌尔,即使是现在也一样。我是卡乌尔,卡乌尔是我。
而且我很介意身上的臭味,现在的我应该很臭。
我是不是很臭?好想跟友友问个清楚,偏偏喉头发不出半点声音。好想说话,真希望友友主动询问,可是我真的说得出口吗?不行,我说不出口。我是猎杀人类的猎犬,杀害无数的神职人员、教堂的帮佣、卫兵,甚至连并未做出什么坏事、收容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像莎莉那种孤儿、真心爱护那些孩子、受到那些孩子的敬爱、甚至不惜在半夜里偷偷溜下廉前去探望的大好人都不放过。比利,布朗多罗死了,莎莉也死了。为什么是莎莉?在当影犬的时候,我常常跟她一起行动。有时她会趁着我熟睡的时候偷偷摸上来,吸吮我的嘴唇,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她说她喜欢我,还说我是个叛徒。叛徒?我背叛了什么?
为什么莎莉跟布朗多罗睡在同一张床上?莎莉没穿衣服,还说队长对她很好。对她很好?布朗多罗?实在不明白。不过赤裸的女人钻进男人的被窝代表了什么,我倒是知道。可是,知道又能怎样?
两人都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我一直不明白,也并未深思过这个问题。
一旦剥夺了生命,就再也回不去了。甚至连说声抱歉也不行。
这种再浅显也不过的道理,我居然一直都不明白,一直在不思不想的情况下进行杀戮。杀人、展示、旋即抛到脑后。那些人的死对我毫无意义。如果我违背饲主的命令,天晓得友友会落得什么下场。所以我只能听命行事,就这么简单。
这么做真的好吗?杀了那么多的人,真的对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因为友友——
我好像将一切的责任都推给了友友,亏友友对我那么好,总是对我不离不弃。友友并未做错什么,动手的人是我。那些人是我杀的,做错事的人是我。没有我的话,莎莉的母亲以及莎莉就不会死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列列,你在发抖。会冷吗?」
友友从背后搂住了列列。不知不觉中,列列躺在房间的角落。全身缩得小小的,彷佛一只濒死的虫子。列列摇摇头。我不冷,友友。一点都不冷。
「可是你的身体冰冰的,这样会感冒呢。」
不会感冒,我也不在乎感冒。若真的会感冒,就让我感冒吧。
「我来帮你热热身子。」
友友的身体十分温暖。
「这副光景不禁让我想起了山羊多多。」
没错,我也想起来了。我跟友友一起抱着山羊多多逐渐冰冷的身体,试图替它取暖。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大概是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否则多多就活不成了吧。多多死掉的时候,心里面真的很难过。山羊无法前往天国,以后再也见不到多多了。没错,我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当时的我早就知道了,如今却——
耳垂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应该是友友的嘴唇。友友的鼻子嗅了嗅之后,轻轻地笑了几声。
「列列,我不讨厌你的味道。」
别这样,友友。我很臭。
「别害怕,列列。拜托。」友友的声音十分微弱。「……我不讨厌那种味道,不要刻意躲着我。」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刻意躲着你?天大的误会,我只是——
无法解释,喉头发不出声音。我不能将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
友友离开列列,慢慢地起身。
「……对不起,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不好过。」
列列回过头来,很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为什么?
列列试图撕扯喉咙,却被友友所阻止。
「别这样,列列。不要这么做。」
还是没有声音。
这时房间的门板开启,饲主与巨人自门后现身。
「卡乌尔,准备工作了。」
※
列列被露西亚带走了。三天之后,魔女朵拉可率领麾下军队进入秘密基地。
目的是为了哀悼名叫库达拉奇的穆拉族人,据说他是魔女军团最伟大的长老级人物。友友不认识库达拉奇,即使得知高寿三百岁的穆拉族人撒手人寰,除了为他的长寿感到讶异之外,并没有特别的感触。不过对于魔女军团而言,库达拉奇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只是这几年来他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清醒的时间十分有限,因此大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得以冷静地接受他的死亡。露西亚甚至在朵拉可返回之前,就急着带领列列离开秘密基地,朵拉可也只是静静地渡过两天的时间,并未特别替库达拉奇举行葬礼。确定库达拉奇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之后,魔女军团依照他生前的嘱咐,立刻将遗体下葬。魔女军团并未替库达拉奇设置墓碑,毕竟除了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外,死亡本身并不会留下什么。我可以接受这种死亡吗?友友扪心自问。如果列列再也不会回来了呢?如果列列死了呢……?
友友曾经失去列列。逃出海顿市之后,得知魔女讨伐队「雨云」全军覆没的消息,友友满心以为列列也死在战场上了。虽然不愿相信,虽然逃过一劫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当时的友友确实失去了列列,一个人独活了下来。
如果再次失去列到,结果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一想到这里,友友顿时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发疼,内脏全都揪在一起。视界愈来愈狭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全身上下使不上力。早知如此,应该尽可能地碰触列列,尽可能地拥抱列列,尽可能地跟列列说话。一旦列列死了,就再也碰不到他、无法拥抱他、更不能跟他说话了。我跟列列死后都不可能上天堂,可是就算活着,列列也只是受人利用的道具,我则是利用道具的道具——
一天夜里,友友离开房间。无视跟随在后的监视者,友友迳自来到朵拉可居住的洞穴。朵拉可正盘坐在地进行冥想,明知友友来了,也丝毫不为所动。内心不是滋味的友友干脆使劲踏地,结果洞穴的天花板顿时冒出一名长发的男子。
「有事吗?」
「我要找的人不是你,古鲁布布。我想跟朵拉可说几句话。」
「真无情,我可以陪你玩一玩呢。」
「一点都不好笑。」
「古鲁布布,够了。」
睁开眼睛的朵拉可静静地开口。古鲁布布啧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天花板。
「阿拉雅,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请不要以这个名字称呼我。」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即将踏上旅程的魔女欧可娜为什么要赐予你这个名字。」
「我得成为一名魔女,往后才能在魔女军团受到平等的待遇,因此师父才会当着大家的面前赐予我这个名字。因为师父自己也很清楚,她已经没办法保护我了。」
「欧可娜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魔女。友友,不觉得你应该维持阿拉雅的身分吗?」
「可是……可是……」
双膝颤抖,全身无力,差点哭了出来。
朵拉可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你是为了列列·伊吉尔而来的吗?」
「拜托,求求你!」
友友跪倒在地,低头恳求。或许是觉得光是低头还不够,整个人甚至还趴在地上。
「求求你……请原谅列列……放他一马……别叫他做那种事……」
「阿拉雅。」
异常冷酷的语气。
「这是众人协议之后的决定,我无权推翻。更何况露西亚的努力已经有了成果了。」
「成果……什么成果?」
「对于与塞恩为敌的魔女军团而言,成果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增加己方的力量,另一种则是对敌人造成损害。」
「简而言之,就是跟杀人脱不了关系吧?列列又杀了什么人?」
「知道又如何呢,阿拉雅?」
「难道我不应该知道吗?而且……列列他……」
友友紧咬下唇,伤口顿时渗出些许的血迹。友友非这么做不可,否则泪水永远也止不住。
「列列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你知道吗?列列不能说话了。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一定也不想保持沉默。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他一起分担痛苦,如今连这种小小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我已经接获类似的报告。」
说完之后,朵拉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冷酷的声音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坚定的语气虽然毫无商量的余地,友友却听得出来那是朵拉可的伪装。不过也因为如此,朵拉可的决心更是不容易动摇。过去魔女优魔吉的伴侣基奇它卡曾经提出警告。要小心,露西亚跟朵拉可不一样。同理可证,朵拉可也不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露西亚。朵拉可只是思路清晰、意志坚定罢了,当她面对不能感情用事的情况,就会戴上冷酷的假面具。对于天资聪颖的朵拉可而言,隐藏内心的情感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朵拉可静静地开口:
「星锁的队长比利·布朗多罗死了。」
「……什么?」
比利·布朗多罗,友友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个男人死了,怎么可能?没什么不可能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难道是列列……?」
「他是个优秀的骑士。当然,战斗的胜负并非完全取决于指挥官的资质,然而再怎么杰出的战斗部队,一旦过上了昏庸的指挥官,照样会落得一败涂地的结局。布朗多罗是个相当难缠的敌人,星锁在他的指挥之下不知道杀害了多少我们的朋友,击杀率堪称是所有魔女讨伐队之冠。」
「等、等一下……我不明白……」
友友双手抱头,身体不停颤抖。星锁。不会吧,列列不是……?
「……列列曾经是星锁的队员……与魔女战斗……如今却杀了星锁的队长……?列列杀了过去的战友……?」
「不瞒你说。」
朵拉可微微一笑,称不上苦笑的诡异笑容。
「就算真的想到了这种方法,我也无法付诸实行。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效果相当惊人、牺牲却十分有限的方法。这个计划的执行者只有露西亚本人、少数的直属部队以及列列·伊吉尔。截至目前为止,我方尚未传出人员的伤亡,却已经缔造了辉煌的战果。敌人憎恨、畏惧卡乌尔,纷纷将矛头指向那个神秘的杀手,恨不得立刻揪他出来就地正法。趁着露西亚吸引敌人注意力的时候,我们才得以进行战力的重整与强化,这无疑是一石二鸟之计。」
咔哒咔哒的声音不绝于耳。仔细一听,声音是来自友友的牙关。
「阿拉雅。」朵拉可的语气带着一丝的怜悯。「我们可以在森林中生活,然而大多数的人类却无法这么做,必须依附于他们所开辟的土地。明知容易受到袭击,人类依然无法放弃他们的城镇。这是战争,我们当然得利用敌人的弱点来取得最后的胜利,不需要多做解释,也不需要替自己开脱。如果获得胜利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如果获得胜利是必须有所舍弃的,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舍弃。」
「……真的无法阻止吗……?」
「是的,至少我无法阻止露西亚的行动。」
「为什么……为什么……」
友友笑了,她只能笑,泪水随着笑声夺眶而出.友友自地上起身,离开朵拉可的洞穴。即使在朵拉可面前大哭一场,也无法迫使她让步。友友十分清楚,她已经无能为力、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
列列看见了幻影,全身是血的尼僧出现在眼前。尼僧以寂寥的眼神凝视着列列。没错,这一定是幻影。一名少女依偎在尼僧的脚边,古铜色肌肤的少女。眼前的少女突然长大,撑破了衣服,全身赤裸地睥睨着列列,同时伸出右手指着列列的鼻尖。
「叛徒。」
列列听得很清楚,也知道少女就是莎莉。可是莎莉已经不在了,被列列杀死了。没错,她死了。
你误会了,莎莉。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杀害你的意思。我知道莎莉的母亲是个好人,当初要是知道她是莎莉的母亲,我也不会痛下杀手。是的,我真的不知道,就这么单纯。我也没想到莎莉居然跟布朗多罗睡在同一张床上。当时若莎莉不在场,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你说什么?」
莎莉的胸口正在流血,大量的鲜血。莎莉的脸庞逐渐失去了生气,眼窝凹陷,面色惨白。
「听不见,莎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
「还是听不见。」
声音。差点忘了,我失去了声音。
「叛徒。」
莎莉吐了口鲜血,眼看着就要死了。奇怪,她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所以这一定是幻觉。
「不可原谅,叛徒。我就算死了,也不会饶过你的。」
幻觉,这是幻觉。不过就是幻觉罢了,没必要放在心上。
幻觉之中,列列成为卡乌尔,在饲主的命令之下猎杀人类。列列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就是卡乌尔。不对,这一切都是幻觉。
因为是幻觉,所以切割肌肉或是血管的手感以及砍断骨头的触感格外地模糊,溅了一身的鲜血既不会温温的,也不会冰冷。幻觉之中,卡乌尔和列列讨论起展示的方法。之前是那样,这次改成这样如何?列列接受了卡乌尔的提议。实际的展示工作是由列列负责执行的,因为卡乌尔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怪了,刚刚跟我讨论的卡乌尔又是谁?我需要他,需要卡乌尔,少了他就无法完成工作。因为我是个傻瓜,不喜欢、也不擅长思考。放心吧,卡乌尔开口了,同时搂着列列的肩膀。我就在这里,就陪伴在你的身边,列列。你可真是没出息,少了我就成不了事。不是吗?想把责任推给找,对不对?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一切都是卡乌尔的责任。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对不对?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乎。
卡乌尔伸手捣住列列的嘴巴。
没关系,不必说话,反正你也开不了口。没错,是我让你无法开口说话的。是我的错,全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卡乌尔的责任,对不对?
卡乌尔真是个好人。经他这么一说,心里面顿时轻松不少。
没错,这才是卡乌尔的存在意义。
一切都是列列心中的幻觉。
「叛徒。」濒死的莎莉骂了一句。
「这是幻觉。」卡乌尔喃喃自语。
「不但被自己养的狗咬伤了手,甚至连喉咙都被咬断了。」死去的布朗多罗笑了笑。「你真是个可怕的怪物。」
「这是幻觉。」卡乌尔耸耸肩膀。
「叛徒。」
「可怕的怪物。」
「幻觉。」
卡乌尔,你也希望那只是幻觉吧。不过说也奇怪,好像有人正在拉扯我的脚踝。低头一看,赫然是人类的手,数也数不清的人手。他们的长相并不陌生,每一个人我都知道。可是,那些人全都死了,被我杀死了。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人。除了人类之外,还包括了魔女、魔王、布德、当古,以及狼。还有战马——栗毛的爱利欧、鸭子、山羊,全都是死在我手上的牺牲者。卡鸟尔,他们也算是被你杀死的吗?
「你说是就是罗。」
你真是个好人,卡乌尔。
我才是真正的坏人。啊——
好想找个人忏悔。天神吗?不是天神也行,任何人都可以。我不奢求宽恕,也知道自己不会被原谅,纯粹只是想说声抱歉。吐露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表示歉意,同时接受惩罚。
谁来救救我啊。
「卡乌尔,你怎么了?」
饲主摘下卡乌尔的面具,端详着列列的脸庞。
漆黑的瞳孔看起来格外温柔,列列顿时慌了手脚。
「痛苦吗,卡乌尔?怨恨我吗?若不是为了阿拉雅,卡乌尔,你应该会立刻杀了我吧?当然,巴巴罗会保护我的。卡乌尔,你是我所见过最完美的武器,即使深陷无边无际的痛苦,杀人的技艺却是日益炉火纯青。每当夜风吹起的时候,人们总是畏惧卡乌尔的出现,而且不是只有市井小民如此,卡乌尔。系杀了星锁的队长比利,布朗多罗,杀了猛剑的队长路克,皮耶多洛,甚至连人称『识狼眼』的巡检祭司兰·那卡萨斯都死在你的手上。幸存的圣骑士以及神职人员无不胆颤心惊,深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现在的你俨然是恐惧的代名词,卡乌尔。你的表现可圈可点,令人惊艳。」
饲主横坐在列列面前,轻拍自己的大腿。
「来吧,卡乌尔。已经好久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吧?你就像是一把愈磨愈锋利的宝剑,不过还是需要充分的休息。」
失魂落魄的列列缩起了身子,枕在饲主的大腿上。绿色巨人发出不悦的低鸣,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没办法,谁教我是一只狗呢?卡乌尔自言自语。列列,与你无关。我需要休息,让我在饲主的腿上睡一觉吧。
饲主轻抚列列的头部以及背部。虽然是幻觉,感觉却是格外鲜明。于是列列闭上了双眼。
「继续受苦吧,卡乌尔。你必须浮沉于痛苦的深渊之中,集所有的污秽与苦难于一身,才能看见隐藏在痛苦之下的真相。卡乌尔,你拥有一窥真相的资格,这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的。你具备这种能力,是万中选一的佼佼者。」
我不需要力量,也不想被选上。
「受伤的你格外地美丽。」
是谁选上我的?神?主?还是阿尔特·塞恩?
别闹了,不可能的。
「让我见识你的痛苦吧。」
坠入梦乡之后,莎莉又出现了。即使被称为叛徒,列列也处之泰然。也对,莎莉说道。其实你根本毫无感觉,对吧?其实你只是假装痛苦而已。对,一定是这样没错。若非如此,又怎么做得出那种事?你看,列列。莎莉被你杀死了,妈咪也被你杀死了,那么多人都死在你的手上。莎莉喜欢你,当初以为你死了,心里面真的很难过,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结果是队长安慰了莎莉。结果呢,你居然杀死莎莉,又杀死队长。列列默默地聆听莎莉的咒骂,事实上他已经听腻了。莎莉的抱怨都是一样的内容,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话。我知道了啦。人都已经死了,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列列的脑中浮现这个念头。虽然只是想想而已,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口。于是莎莉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惨白的脸庞挂着死人般的微笑。列列,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吗?
这才是你最真实的一面。
睁开双眼,浓浓的雾气笼罩森林。饲主的指尖在前额和脸颊上的伤口轻轻划过,列列却毫无感觉。
「早啊,卡乌尔。睡得舒服吗?」
卡鸟尔起身,右手摸了摸喉咙,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卡乌尔,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饲主拾起摆在地上的东西,递给列列。
列列不禁睁大了双眼。
「这是某位人士所提供的狩猎武器,当初是由魔女讨伐队所制造的,专门用来对付难缠的魔王。事实上确实有不少魔女和魔王命丧于这种武器之下。卡乌尔,听说你担任塞恩鹰犬的时候曾经使用过这种武器,想必一定是颇有心得,也颇为怀念的吧?」
这把——不,应该说是这两把。一共有两把,形状各自不同。
第一把看似普通的长剑,却没有剑刃,前端特别沉重。这把钝剑的结构特别坚固,可以对敌人造成重大的打击,或是震开敌人的武器。
另一把的剑刀则是又细又长的针。不过为了保持特定的强度,靠近剑柄的部分比较粗,前端则是愈来愈细。用途在于破坏魔王的心玉,贯穿魔女的泣泉。
基本上这两把武器是出自列列的构想。当初列列向老大——伊安·布莱克华德提出这种武器的需求,伊安再请布朗多罗委托熟识的铁匠赶制而成。
名叫魔王克星。
记得布朗多罗曾经说过,那个家伙也参与了魔王克星的制造。那个家伙?是谁啊……?
艾南德·涅布。不对,他的真实身分是——
海地罗。
贤者海地罗。
列列拾起钝剑与魔王克星。
「这是红莲钢打造而成的,跟你使用的武器不太一样。」
饲主笑了笑。
「拿着这两把武器,尽情杀戮吧。卡乌尔,更大的痛苦还在等着你。唯有透过痛苦的洗礼,我跟你才能目睹隐藏在痛苦之后的真相。」
列列呆呆地站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海地罗不是跟圣骑士团互通声息吗——列列,你很有天赋,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魔女猎人。印象中海地罗曾经这么说过。魔女猎人?事实上我已经成为魔女猎人了。即使并非本意,还是成为猎杀魔女的影犬,如今又成为猎杀人类的猎犬。手中握着海地罗打造的武器,列列彷佛听见了海地罗的声音。你可以成为优秀的猎犬。去你的,开什么玩笑。
我是为了友友才开始猎杀人类,因为我别无选择。真的吗?
我被利用了,被魔女露西亚利用。
没关系,卡乌尔说道。不必放在心上,列列。全都是我做的,与你无关。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代替你下手。怎样,心里面舒服多了吧?
列列感到一阵反胃,趴在地上不断呕吐。饲主笑了,那是相当愉快的笑容。
※
「你在做什么?」睁开眼睛一看,灰色的瞳孔正凝视着自己。金色的头发闪耀动人,看起来格外地美丽,身边还跟着一个巨大的毛球。友友不禁微微一笑。
「我在祈祷。」
「祈祷……?」
「是的。」友友笑了笑,胸前的双手使劲合握,旋即闭上双眼垂首祝祷。「我在祈祷。除了祈祷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阿拉雅……」魔女荷珥佳蹲了下来,搂着友友的肩膀。「你还好吧?最近瘦了不少呢。」
「嗯,我很好。」友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已经好一阵子没吃东西了,瘦下来也是很正常的。」
「为什么不吃东西?」
「当然是因为不想吃的关系。」友友睁开双眼,凝视着荷珥佳。「因为我必须祈祷,祈求上天保佑列列平安归来。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替列列祈祷?」
「断食必须采用正确的方法,否则容易对身心造成伤害。」
友友放声大笑。「阿拉贝拉……不,应该称呼你为荷珥佳。你有问题吗?我又不是在从事魔女的修行。」
「那就吃点东西吧。」
「请你离远一点,不要碰我。」
「阿拉雅,你冷静一点。」
「滚开。」友友推开荷珥佳,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没事跑来烦我干嘛?你太闲了吗?没其他事好做了吗?我正忙着祈祷,没空陪你聊天!」
「祈祷……?」荷珥佳眉头一皱,抬起头来望着友友。
毛球张开体毛,似乎试图安慰荷珥佳。友友见状,只觉得一阵反胃。
「阿拉雅,你打算将祈祷奉献给谁?」
「奉献给谁……?」友友变了脸色。「将祈祷……奉献给谁……」
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些什么。祈祷,就只是单纯的祈祷罢了。只因为列列不在身边,已经好一阵子没回来了,都已经快要春天了呢。现在应该是玉星月(4月)了吧?还是辉星月(5月)?那不重要。总之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列列却一直没回来。
所以我才会祈祷——祈祷?向谁祈祷?又是将祈祷献给谁?
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不,严格说来应该是有,只是靠不住而已。
神只是傀儡罢了,根本帮不上忙。
友友环视四周,环视着一望无际的森林。
「……这是什么地方?」
「阿拉雅……」
「你又是谁?」友友凝视着身旁女子的灰色瞳孔。
「我是……」女子微微一怔。「……我是荷珥佳。阿拉雅,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当我是傻瓜吗!?」友友赏了女子一巴掌。「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你是欺骗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的女人!什么荷珥佳?明明就是阿拉贝拉·李德尔!」
「友友·布蕾,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明白!」
「没错,我不明白!背叛亲生父亲、背叛未婚夫之后依然处之泰然的女人,确实是令人难以理解!」
「什么叫做处之泰然……」
「难道不是吗?你不是认为自己才是正义、才是真理吗?笑死人了!除了累积更深的仇恨之外,你们的所作所为不具任何意义!杀人、被杀、继续杀人、继续被杀!你们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回圈,一直在原地打转!」
「友友·布蕾……!」阿拉贝拉·李德尔忍不住举起右手。
「啊哈哈哈!」友友笑了。「想打我吗?那就动手吧!被打之后立刻打回去!被说到痛处之后,就以武力迫使对方闭嘴!一模一样!你们跟那些低贱的人类又有什么不同!」
「慢、慢着慢着慢着!现在是什么情况?」
身材娇小的魔女带着瘦高型的魔王赶了过来。眼见苗头不对,魔女优魔吉立刻挡在阿拉贝拉·李德尔和友友的中间。
「优魔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魔女之间不可以吵架!不对,偶尔吵架还可以接受,却万万不能使用暴力!」
「为什么……」阿拉贝拉·李德尔放下高举的右手,表情十分沮丧。「……阿拉雅,为什么你总是喜欢伤害自己、伤害他人?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友友低头不语。
她感到无限地疲惫。
随便你们吧,友友心想。反正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不,没那回事。至少我还有列列。列列正为了我而被迫杀人,全都是我害的。
友友抬起头来,凝视着优魔吉。
「优魔吉,给我一把剑。」
「剑……?你是指可以杀人的那种武器吗?」
「当然,要不然呢?给我一把剑吧。」
「别、别开玩笑了!阿拉雅,你要一把剑做什么?」
「那还用说吗?」
友友紧握着看不到的长剑。啊,好想要一把剑,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这是友友迫切的心愿。
「我要去猎杀人类。列列办得到的事情,我也办得到。列列正在做的事情,我也不能逃避。优魔吉,给我一把剑。」
「这……」俯视地面的优魔吉摇摇头。「我、我不能答应。阿拉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拿着长剑跟敌人交战……」
「也对。」友友放下看不到的长剑。「我没有力量,什么也办不到。非但没有存在的倒值,甚至还会造成你们的累赘,为什么不立刻杀了我?」
「那、那怎么可以——」
「杀了我吧!」友友凝视着优魔吉、阿拉贝拉·李德尔·魔王基奇它卡,以及毛球般的魔王塔罗莫内。「动手吧,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死亡一点都不恐怖!可是……不行!我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列列总有一天会回来,到时候万一发现我不在了,列列一定会很鸡过,甚至是彻底地崩溃。不行、不行!说什么都不可以!我……啊!就算我什么也办不到,也必须继续待在这里……努力地活下去……活下去……!」
※
又跟上来了。一直跟在身后。是莎莉。她已经死了,看起来跟一具尸体没有两样,却还是可以行走,而且还一直跟在身后,嘴里直嚷着叛徒、叛徒。只要回过头来,一定可以看到莎莉的身影。莎莉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她已经死了,腐烂也是很正常的,唯一不正常的是她总是跟在身后。
懒得回头了,干脆来个充耳不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明已经多次道歉了,莎莉却总是嚷着叛徒、叛徒。这也怪不得莎莉,毕竟再多次的道歉也无法让莎莉死而复生。可是我还有其他的要事,卡乌尔也有任务必须执行。每当卡乌尔工作的时候,莎莉总是嚷着叛徒、叛徒。闭上眼睛略事休息的时候,同样的声音就会自耳边响起。叛徒、叛徒。有时莎莉还会勒着我的颈子。不过我很清楚,莎莉已经死了。死人是无法杀害活人的,否则我早就死在莎莉的手上了。既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代表莎莉根本伤不了我。
这里是什么地方?总觉得有些面熟。
啊,想起来了。
「叛徒。」
这里是雾之谷。
「叛徒、叛徒。」
我又回到这里了。慢着,回到?这是什么意思?
「叛徒、叛徒、叛徒。」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好暗。应该是进入洞穴了吧。
「叛徒、叛徒、叛徒、叛徒。」
我为什么会走在这里?
「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
前方不远处有个光源。光源逐渐扩大,我正朝着光源前进。这是救赎抑或是慰藉?
「列列!」不知道是谁叫了我的名字。
想起来了,我叫做列列。列列回过头来,莎莉依然跟在身后。即使早就死了、即使肉体已经开始腐烂,依然紧紧地跟在列列身后,嘴里直嚷着叛徒。
我被人一把抱住。仔细一看,原来是友友。我很想呼唤友友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列列,你终于回来了。累不累?有没有受伤?肚子饿了吧?会不会口渴?列列,我等你好久呢。列列。」
「叛徒!」莎莉大叫。
友友双手环抱列列,紧紧地贴在列列身上,深怕两人之间存在着些许的缝隙。列列无法拒绝,却又感到有些不自在。我的身体很脏,而且又很臭。
「阿拉雅。」饲主笑了笑。「卡乌尔就交给你了,相信他也很乐意接受你的照顾。」
「不必你特别提醒,我也会照顾列列!这本来就是我份内的工作,绝对不假手于他人!」
「卡乌尔,你就好好地休息,准备执行下一个任务吧。」
「叛徒!」
迷迷糊糊之中,列列被带到一个地方,脱下了面具和衣物,以湿毛巾擦拭全身。列列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有模糊的记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莎莉实在是太聒噪了。一天到晚把叛徒挂在嘴边,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不过这种结果也是自己造成的,怪不了别人,只能自认倒霉。
像只虫子蜷曲在房间的角落之后,友友从背后贴了上来。
「列列,我有个想法。」
友友的双手和双脚缠绕在列列身上,亲吻列列的后颈和耳朵。
「其实我早就该像这样抱着你了。只要能够跟你紧紧地贴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这倒是真的。
可是莎莉就在眼前。跟我的姿势一样,躺在我的正前方。即使早已死了,即使肉体已经腐烂,依然嚷着叛徒、叛徒。不过说也奇怪,正前方应该是一面墙壁,我却清楚看到了莎莉。
「好安静。」
我听得见莎莉的声音。
叛徒、叛徒、叛徒。
「彷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跟你而已。」
若真如此,不知道该有多好。
友友移动身体,将列列的后脑抱在怀中,一次又一次的亲吻。
「列列,你有白头发。可以帮你拔掉吗?」
列列动也不动,于是友友开始替他拔掉头上的白发。
「还有。这里也有,那里也有……怎么到处都是啊?不行,全都得拔掉。你还年轻,不应该长白头发。放心,交给我就对了。我会帮你拔掉所有的白头发,一根也不剩。」
噗、噗、噗。友友一一拔掉列列的白发,却怎么拔也拔不完。
「还有好多喔,到底是怎么啦?以前明明没有的。」
「叛徒。」
「为什么呢?为什么只有列列必须面对这一切?」
「叛徒。」
「列列……列列……」
友友的身体微微颤抖。于是列列转过身来,将友友搂在怀中。
别哭,友友。
列列说不出话,只能紧紧地拥抱友友。友友也依偎在列列的怀中,双唇印在列列的嘴唇之上。咸咸的,泪水的味道。列列微微张口,友友的软舌立刻钻了进来,在列列的口中恣意缠绕。一段时间之后,友友才离开了列列。双眼噙着泪水,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这可是人家的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只知道早该这么做了,也很想这么做。」
列列亲吻友友的前额。友友轻噫了一声,颈子微微一缩,湿润的瞳孔映照出列列的脸庞。
「抱我。」
列列微微一怔。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友友瘦了,而且还瘦了不少。无论是手臂或是双腿都骨瘦如柴,仿佛随时都会折断。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一定要想想办法,否则友友迟早会出问题。迟早?别闹了,现在就已经是一大问题了。
列列闭上双眼,紧紧地搂着友友。
友友在列列的耳畔窃窃私语。
「我喜欢你,列列。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你,友友。
「叛徒。」
列列睁开双眼,赫然发现全身腐烂的莎莉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
基于星锁与密仪省探查部密不可分的关系,大卫·林奇当然知道位于帕梅克郊外的这栋建筑物是隶属于探查部的管辖。严格说来,这层关系应该是建立于林奇已经不在人世的长宫以及前任长官之间的利益输送之上。事实上林奇对两人之间的关系略有所闻,同时也认为已经不在人世的长官是利用兰古雷爬上队长的位置。不过他毕竟并未亲眼目睹比利·布朗多罗以及亚加农·兰古雷之间的互动,不清楚事实的真相,往后恐怕也无从得知。原因很简单,比利·布朗多罗已经死了。
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遭到杀害。凶手是在各地残杀神职人员以及圣骑士的狩猎者卡乌尔,真实身分据说是早已战死的影犬。卡乌尔就是列列,这是当天晚上与布朗多罗同衾共枕的母影犬死前的遗言。
这种说法的真伪尚未获得证实,却已经在星锁之中广为流传。
若传言属实,布朗多罗就等于是死在亲手拉拔长大的影犬之手,无论是对于布朗多罗个人的名誉,抑或是星锁的名声,都无疑是负面的打击。不管是不是废骑士莫兰·亚雷卡德的遗儿,队长显然过于重用那个小子,所以才会遭到背叛,甚至赔上宝贵的生命。当然,这都是事后诸葛。即使抱持着这种不成熟的想法,林奇还是竭尽所能地维持星锁的正常运作。毕竟星锁的战力并未削弱,而且在兰古雷的运作之下,林奇成为继任的队长,即使局势有些混乱,目前还不至于、也绝对不容许影响任务的执行。
队长之仇非报不可,总有一天要砍下卡乌尔的项上人头。不过到最后这笔帐还是会算在魔女的头上,星锁将会致力于魔女的讨伐,以根除魔女的势力为毕生的职志。
「现在可不是原地踏步的时候。」
进入建筑物之后,林奇向卫兵表明来意。玄关之后的大门才是建筑物真正的出入口。门口卫兵让林奇进入玄关,由其他的卫兵负责领路。
穿过宛如迷宫般的回廊之后,负责领路的卫兵站在一扇大门的前面。于是林奇独自进入房间。才刚踏进屋内,林奇就立刻并拢脚跟恭敬行礼。
「承蒙召见,大卫·林奇在此任凭差遣。」
「嗯。」
坐在椅子上的司教拥有一头红褐色的头发以及倒三角的脸庞,看起来不像是个神职人员。如今他看了林奇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于亚加农,兰古雷而言,大卫·林奇目前只是比利·布朗多罗的代用品而已。若不是发生了出乎意料之外的紧急情况,兰古雷也不会扶植林奇接替布朗多罗的位置。
林奇尚未获得兰古雷的信任。史坦列公国的人不是耿直老实,就是性好猜疑,林奇、兰古雷甚至是布朗多罗显然都是属于后者。布朗多罗说林奇是自己的左右手,不但赋予重任,也愿意接受他的劝谏,然而林奇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老长官的葫芦里面卖的都是哪些药。在林奇的眼中,布朗多罗是个从不轻易亮出底牌的老狐狸,即使是最亲近的部属,也未必知道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林奇俯视地面,试图安抚自己的情绪。那个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站在司教的身边?橙色的头发、宛加植物般的枯槁容颜。说穿了也不足为奇,毕竟影犬的创始人正是兰古雷,当初正是兰古雷拔擢那个男人的。去年的白星月(12月)21日,那个男人离开星锁。布朗多罗并未提及离队的原因,因此林奇也不便追问。若有必要让自己知道,布朗多罗应该会主动开口吧,林奇心想。当然,其中多少也包含了些许赌气的成分。
结果在贴身保镖独自离队的期间,布朗多罗遭到暗算。如果那个男人在场,结果或许会有些不同。那个男人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他却受到队长的绝对信任,甚至担任队长的贴身保镖。林奇不喜欢他,却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拥有特殊能力。星锁队上有本事单挑魔王的人物,除了那个年轻的影犬——列列·伊吉尔,据说就是卡乌尔本人——以及那个男人之外,恐怕也找不到第三个了。
伊安·布莱克华德。那个男人的眼中完全没有林奇的存在。这样也好。不,一点都不好。伊安身边的女人又是什么来头?
女人以金色的瞳孔凝视着林奇,艳红的双唇绽放出迷人的微笑。古铜色的肌肤散发出健康的光泽,彷佛洒上了一层银粉。身上穿着近乎透明的上衣与长裙,丰满的胸部与水蛇般的腰身只以单薄的衣物略事遮掩。这种败坏风俗的穿着,简直跟魔女没什么两样。
「这件事说来话长。」兰古霄轻抚下颚。「请坐,林奇队长。」
「是。」
林奇依言坐下。一想到女人正打量着自己,全身上下顿时感到莫名地燥热。
最后终于忍不住朝着女人瞥了一眼。
女人笑了。
林奇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兰古雷低声笑了笑。「这么介意她的存在?」
「司教,请恕在下无礼。」林奇勉强移开视线。「为什么让这种女人在场?」
「当然是因为有此必要。」
「根据在下的观察,她应该不是骑士,也不是神职人员吧?」
「这倒是真的。」
「这位女子……」
伊安的声音令人想起森林中潮湿的夜风。他不是同类。光只是声音,就足以让林奇产生这种念头。
「是与我订定血之盟约的伴侣,林奇队长。好了,还不快点跟队长问好?」
「遵命。」
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微微张开双眼。林奇无法动弹,连手指头都移动不了,脑中更是一片空白。看傻了眼吗?或许吧。女人完全不像是这个世界的生物。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妾身名叫蒂亚娜,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