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尼奇·提格和波尔·海尼根两人驾着一条小船,在泰晤士河捕捞明早要送进旅馆厨房的
鱼。
“啊——好臭。简直臭死人了,受不了。”
“少啰嗦了。我们明天能有饭吃,还不都靠这条河?”
波尔半自嘲地说道。明天在港口做苦力的工钱不够养活一家子,他只好像现在这样,趁夜来这
里拖网捕鱼。
“我们男人在这里忍着臭赚钱养家,我老婆居然嫌我身上都是河臭味,叫我别靠近她咧。听她
这句话,害我快一个月没干那档事了。”
“哈哈,怪不得你家的女人对裁缝店的吉本斯抛媚眼。”
“你说什么?真的吗?”
“呃,没啦,我是说……这条河以前没这么臭,是把?”
波尔想起自己玩牌输给裁缝吉本斯,还欠他十二先令,连忙把话题转回这条脏河上。
“我爷爷年轻时还在夏天跑来这条河游泳哩。可是现在你看看,全伦敦的脏水都流进来,就成
了这幅德行。”
“喂,你刚说我老婆怎样?”
“都成了妖怪汤了,大家都这么说。脏成这个样子,就算真有怪物也不奇怪。”
“我想起来了!玛丽安那家伙是说过裁缝店老板待人很和气,我听了就感觉有鬼。原来如此一
定是这样的!”
这个年代的泰晤士河的确污染严重,伦敦市民甚至挪揄戏称浑浊成茶褐色的水中一定有妖怪。
一八五五年,因法拉第效应而闻名于世的麦克·法拉第就曾留下一段于泰晤士河有关的逸事。
某次,他坐船经过伦敦大桥附近,觉得河水实在太臭、太污浊,于是便好玩的拿出几张白纸牌
丢进河里,没想到纸牌沉不到一公分就不见了。他后来还写信到皇家科学院去通报此事。
话说回来,伦敦市民的生活与泰晤士河密不可分。
和乡间相比,都市的蔬果产量不足,市民们的每日餐桌自然少不了捕获来自泰晤士河的丰富渔
产,例如,鳍鱼、泥鳅、鲤鱼、镰板、鲽鱼、河虾。
在伦敦长大的人向来自豪,认为欧洲没有一条河比得上泰晤士河这样集千川之大成、又能如此
丰饶的。
同时,大河也是独特的生活空间。河上自有一套规矩,人们受了天大的侮辱也不当一回事。
因此,往来交会的船只,船夫们总要对吼几句下流至极的卑猥国骂,时常连王室的成员也一块
儿骂进去。像是——
“喂,老二没长毛的!”云云,或是——
“你说啥?你这狗娘养的狗杂种!”之类的粗话。
在河上讨生活的市井小民借此书法日常郁愤,而为市民衣食父母的泰晤士河,倒也坦然接受了
这些情绪。
只不过,在急剧的工业化发展下,环境不及因应,使得大量倾入的都市废水将这条河变得又黑
又浊。
不卫生的环境引发霍乱,伤寒,赤痢等各种传染病,人们则认为原因出在泰晤士河。
污黑的泰晤士河清楚反映出工业革命的另一种风貌。
载着两个渔夫,小船从博览会场刚建好的城堡旁划过。
听说是什么美国财团搞出来的展览馆,里面都是新奇有趣的机关。这帮有钱人还真有闲情逸致
哪。
像我们这种人只好一辈子过这种苦日子,赚钱赚到累垮为止。
东区的贫民窟更惨,每天都有人喝到毒水死掉,小姑娘不到十五岁就得卖身才能养活弟妹们。
这是什么年头还办什么万国博览会,简直开玩笑。我看只有集合小老百姓的力量,打破特权阶
级算了。就是那个叫什么玩意儿的,无产阶级革命?嘿嘿,有一套,我也蛮有料的嘛。
虽然这都是向工会的吉本斯先生现学现卖的啦。
怪了,尼奇从刚刚开始就在嘀咕个什么劲儿啊……哎唷,糟了。
“畜生,裁缝店那王八蛋,杀千刀的,我一定要宰了你……连玛丽安也一块儿杀……”
尼奇嘴里不停咒骂着,表情就像疯子似的,看得波尔不禁脊背一阵寒。此时,河面突然起了一
阵涟漪和不寻常的水声。
“嗯?”
仔细一瞧,小船尾巴的水底好像有什么东西。
“喂、喂。”
波尔连忙叫尼奇。从船缘往下看,幽暗的水中有个黑影越来越大,而且看似渐渐浮了上来。
那个泰晤士河里的脏东西集结而成的大妖怪,顿时在波尔脑中浮现。
哗啦!
一个大浪涌起,可怕的怪物终于现身了——像个红铜色的圆球。它的头上有四根管子!像象鼻
一样呼呀呼地喷出白气。
“吓啊!”
更令他们吃惊的是那怪物的肚子上居然又一个大圆窗,里面关着一个好像是被吞进去的少年,
还笑咪咪的朝他们挥手。
“……喂,你看见没?”
“没、没有,我不敢看。”
在两个愣住的渔夫注视下,迷你潜水作业艇再次沉入臭河水中。
“换气完毕。我们继续作业,雷。”
“好的,爸爸。”
潜水艇的灯照在阴暗的泰晤士河污水仲,一面缓缓前进。
抵达蒸汽城的基座之后,又伸长了机械臂,继续修理水槽的进水口。
操纵着机械手臂,雷心里有一点高兴。这是他头一回像这样和父亲一起做事情。
打从小时候,父亲和祖父就很少在家。总是行色匆匆地来回美国与曼彻斯特,就算在家,也成
天关在工作室里搞发明。
特别是工作室对年幼的雷太危险,大人根本不准他进去,所以他们丢了一套小孩用的组合式工
具箱给他,算是陪伴了雷的童年。那是祖父设计的规格零件组,可以组合成不同的自动机械,雷
就在这种游戏中发展出独特的技术和创意。
所以,能就这样帮父亲的忙,雷是蛮自豪的。被抓来这里的经过虽然不对劲,但与父亲共事的
喜悦已足以消除心中的疑惑。
更棒的是,他现在做的事与轰动全球的伦敦万国博览会有关,这一点鼓舞了雷的自尊心。
博览会已是全球发明家心之所向,父亲的蒸汽城又是个中翘楚,如今他的自信之作已进入完工
的最后阶段,雷想到自己在此重要关头也尽了一份力,便对先前的种种不再计较了。
而且,他也给在曼彻斯特等待着的母亲写了封信,祖父恐怕是因为某种误会才会那样闹事的吧。
况且,洛依德从一开始就对雷说了谎。
雷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用父亲的死来吓自己和母亲呢。
修理工作不一会儿就结束了。
铁链将潜水艇吊起来,拉到城里的船坞。上层闸门打开,雷和艾迪爬了出来。
“进水槽已经修好了。开始进水。”
艾迪立刻向作业员指示道。雷爬上梯子想回城里,却见丝卡蕾特已经在上层的通道口等待着他。
“哥伦布的室内散步机坏掉了。”
雷故意装作没听见,径自打开一个开关。
“潜水艇回收完毕——”
如此向作业员报告。
“你没听见呀?我说哥伦布的室内散步机坏啦,叫你去修理。”
“我干嘛帮你修?”
雷板起脸孔说道。
“因为那是你爷爷做的呀。”
这还用问?丝卡蕾特脸上像是这么写着。
“我爷爷做的?”
那就没话说了……但倒也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只是丝卡蕾特说得一副理所当然,加上雷自己也
想看看祖父的发明物,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就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前往卧室。
洛可可风格的华丽房间中,有一个比老鼠笼里的轮子大一些的装置。那轮子不停的转动,可怜
的吉娃娃从里面传来连声哀嚎。调整轮子转速的橡圈松脱了,所以一旦加速就停不下来。
“就是这个吗……?反正先把它弄停吧,不然里面的小狗会死的。它叫哥伦布是吧?”
“是啦……”
“这边吧……我看。”
雷转动把手,打开轮子的开闭口。装置后侧喷出一道蒸汽,哥伦布就从轮子里冲出,跌在地板
上。
“哎呀,你要是喷气也不会早点讲啊!”
丝卡蕾特边挥蒸汽边抱怨。
“你爷爷真是个笨蛋。”
雷正在检视故障处,身后的丝卡蕾特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
“他做的东西都怪里怪气,而且一下子就坏了嘛。”
丝卡蕾特瞥了室内散步机一眼。
室内散步机——这名字虽然好听,但站在狗儿的立场看来,简直就像拷问用的刑具。
小狗跟老鼠不同,不可能乖乖待在这种轮子里做这种既愚蠢又无聊的不行运动。
可是洛依德博士却让轮子自动旋转,强迫被关在里面的小狗跑马拉松。
“你胡说什么,这座城一开始还不是我爷爷设计的!”
雷驳斥道。
“可是实际做出来的艾德华博士,不是吗?而且也还没完成吧?万一赶不上博览会怎么办?这
可关系到欧哈拉财团的信用呢!会害我爷爷丢脸的!”
丝卡蕾特气势凌人地说着。
“我爸会把它完成的啦!”
“我爷爷可是一手创立起整个财团唷。现在他生病了没法长途旅行,可是他年轻时可是跑遍全
世界赚钱耶!厉害吧?”
雷懒得再多说什么,自顾摸索起机器。
“算了,不说那个了。倒是这东西,能不能修呀?”
“不行哦。”
“真是,怎么这样。你们一家子都没用。”
“这个齿轮上面的橡圈断了。要换新的才行啦。”
雷一脸不悦地说道。
“那就换新的呀。”
“没零件啊。蒸汽城里用的东西都是美国规格,但这是英国制的。”
“你在说什么呀!这里可是伦敦耶?”
丝卡蕾特一转身,往窗边走去。
“那种零件应该到处都找得到吧?”
“嗯,或用类似的东西改一下……”
“我们去找吧?”
“咦?”
看着惊讶的雷,丝卡蕾特恶作剧似的笑着。
“走嘛!”
这是一个明月高挂的夜晚。
在冰冷的夜之女王照耀下,雄伟的蒸汽城柱仿佛散发出蓝光。
雷悄悄从柱子后面探出头。确定夜班警卫走过后,才小跑步地溜到下一根柱子后面躲起来。跟
在他身后,丝卡蕾特却走得一派悠然。
焦急的雷用力拉她一把。
“呀——干嘛啦!”
“会被发现的啦。他们规定我不准到外面来。”
“是哦,有这回事?”
“废话,我是被绑架才抓来这里的啊。”
“唷,讲得这么难听。”
两人往主会场走去。一旦离开欧哈拉财团的场地,两人就是违法入侵者了。雷走得冷汗直冒,
但丝卡蕾特仍是从头到尾堂而皇之。
玻璃打造的宫殿中有一股沁凉的气息,温柔地环绕在无数展示品旁。
“哇——好棒哦!”
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新发明,雷的眼镜也亮了起来。
“好像集合了全世界的破铜烂铁哦。”
“哇哦—是蒸汽汽车。这是最新型的耶。”
各式发明品立刻虏获了雷的心。
“这是蒸汽动力的自动织布机?哇塞,只要换打孔卡就能织出不同的花色耶!”
——哼——什么嘛,明明很懂嘛。
丝卡蕾特心底掠过一丝奇妙的感觉。她一方面为雷对科学发明的知识感到佩服,一面又为他男
孩子气的天真感到好笑。不过同时,见到他把自己丢在一旁不管,只顾着看那些新奇玩意儿,又
令她感到一股寂寞似的焦虑。这是丝卡蕾特从未体会过的奇妙感觉。
——对一个淑女这样,真失礼。
大小姐不高兴的掉过头去,一个人走进宫殿的深处。
月光从天井的玻璃射下。夜云的流动在地板上映出奇幻的图案。
走到水晶宫的中央,丝卡蕾特忽然注意到地面上的影子,于是停下脚步。由于玻璃的奇妙反射,
在地面投射出好几个她的影子。
“好漂亮!”
她情不自禁地原地转了一圈。那些影子也随着她起舞。
无意间,她看见玻璃墙上有更漂亮的影像。
“雷!喂,雷!!快来!”
正专心看着船舶用蒸汽机械的雷吓得回头,随即慌慌张张的跑去。
“嘘!安静点啦!被人听到就惨了!”
他紧张地骂道。
“你看你看。”
丝卡蕾特满不在乎地指着墙面。
“啊……”
定睛一看,原来是角度互异的玻璃墙面互相反射,照出许多个丝卡蕾特和雷的身影。
“很有趣吧。”
“什么嘛,不过是镜子的倒影嘛。”
“你看清楚点。每个都不一样呀,有的歪歪的。”
“有吗?”
“你看,大家都在看我们呢。”
“那当然……”
丝卡蕾特突然抓住雷的手臂,一把将他往下扯。就像在对无数的镜中倒影行鞠躬礼似的。
“你、你干嘛啦!”
“向观众致意呀。”
“观众?”
宛如一名舞台剧女伶上台鞠躬,丝卡蕾特仪态万千的低下头去。
“喂,雷。你觉得哪一个我好看?”
被她这么一问,雷不由得打量起站在自己面前的丝卡蕾特。
“哪一个还不都……”
一回神,雷发现丝卡蕾特的脸贴得好近,而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像在等他回答。
他们四目交会。
一双凝视着自己的少女眼眸。
她的脸越靠越近,像是看出了神。
粉红色的高腰睡袍飘来一丝宜人的幽香。
“……不、不过真的好厉害啊。”
一阵小鹿乱撞,雷难为情的转过脸去,环顾起身旁的珍贵展示品,故意岔开话题。
“真想让我妈也看看这些。”
听到这句话,丝卡蕾特闷哼了一声,轻蔑似的笑道:
“你还真爱黏妈妈呀。”
“我才没有。”
“一般的小孩会像你这么想妈妈吗?”
这只是她率直的感想,倒没有贬薄的意味。但在雷听来,或许有点轻视吧。
“谁说的?”
没管雷的反驳,丝卡蕾特冷冷的说道:
“像我就有五个妈妈啊。”
“什么!?”
这位大小姐的惊人之语,令见怪不怪的雷也不禁拉高了声调。
“我就没有特别想念哪一个呀。”
“喔——是哦……”
看来她的家庭蛮复杂的。
雷的脑海里浮现一个画面,丝卡蕾特一家人围着餐桌而坐。留胡子衣冠楚楚的父亲、五个长相
不同的母亲,还有丝卡蕾特,一起默默地啜饮着汤。
“有一个帮我煮饭的妈妈。一个买衣服时陪我逛街的妈妈,还有……教我读书的妈妈对吧?”
丝卡蕾特背对着雷,屈着手指数道。
“那才不叫妈妈呢。”
“一个骑马时的妈妈,还有晚上陪我聊天的妈妈。有意见吗?”
丝卡蕾特突然转过身来怒吼。刹那间,雷为她脸上的表情一惊。他觉得自己好像窥见她的寂寞。
“是你自己在信上写说好想快点回曼彻斯特去见妈妈的。”
“啊,你怎么会知道?”
雷忽然回过神来。他把信交给了父亲,应该寄到曼彻斯特了才对。她不可能知道信上写什么。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丝卡蕾特利落的转身迈开步子,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
“谁叫你自己要乱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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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蒸汽城地底,一条有水珠低落的阴暗石造通路尽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爆炸。被炸飞
的地牢门后,有个消瘦、赤裸着上半身的老人走了出来,还不住地挥着烟咳嗽。
“蒸汽城……我不会让你完成的。艾迪!”
是谁会用藏在一头蓬头乱发里的硝酸盐,制作土制炸药,使自己脱离囚禁之中呢?这号人物当
然就是在曼彻斯特与雷匆忙离别的洛依德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