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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阿清备忘录

●1/6革命斗士欧尔格大人的限定模型。

●『SUMOM120%』第十九集。

●去祖父地图(注:又称SOFMAP,贩卖商品包括各种计算机周边和其它家电。以秋叶原起家,在东京、新宿、大阪、日本桥等地都有分店。)预购『妹妹是魔法少女』。

●COS-ANGEL的活动日。

印在胸口上的『GOODDAY!』图案已经可悲地扭曲变形了。

阿清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注视埋在运动上衣的拳头,怯懦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了一会儿后,最后还是落到自己的胸前。虚弱的嘴唇一开一合,总而言之还是先深呼吸一口气,顿时感觉到令人恶心的胃酸冲上食道,这时才终于有了遭到殴打的「真实感」。

「呜恶恶恶恶恶恶恶恶~!」

才刚吃下肚没多久的『天使手工蛋糕卷(日币580圆)』成半溶解状从嘴巴缝隙间流出,运动上衣的前襟和脚下的柏油路面都无可幸免地染上一片浊黄。把拳头抵在阿清腹部的彪形大汉发出「呜喔~」一声鬼叫,急忙缩回手。

「脏死了!这家伙居然吐了耶!」

彪形大汉挥了挥手,甩掉沾在手上的胃液,站在一旁穿鼻环和理个平头的两个同伴都忍不住笑弯了腰。那三个人如虫鸣般低沉的嗤笑声在耳膜深处回响,阿清仍止不住呕吐。每当那些嚼碎吞入肚中的食物反刍流回食道时,阿清的喉头就会窜过阵阵犹如被荆棘刺伤的痛楚。

「你这个电车男!」

彪形大汉再度抬起手,戴着银饰的凶恶拳头对准阿清连肋骨都清晰可见的贫瘠腹部用力一挥。过于猛烈的痛楚与冲击,让原本半已昏沉的意识又缓缓苏醒过来。为什么我非得遭受这种对待不可?为什么我会被这么恐怖的三人组团团围住,难受地吐出原本已经装进胃袋里的食物?对了,我只是来秋叶原买个东西而已啊――

「你这家伙实在太-恶-心-了!」

接着侧颈又挨了一记肘击。掠过耳边的尖锐疼楚一路直达下腹,绕过右半边的身体,感觉连脑浆也跟着晃动起来,慢慢地眼前的地面也为之倾斜――啊,我想起来了。刚才一走出模型店,就被眼前这个彪形大汉从身后按住肩膀,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被拖进暗巷里了。在比暗巷更幽暗的死巷子中,只有染上陈年污垢的塑料水桶和用来装计算机的空纸箱,还有舔着舌头等待猎物上门的另外两个男人。

「让我们看看宅男的包包里都装了些什么吧~」

彪形大汉嘲讽地说完后,便慢条斯理地伸手拿起阿清背在身后的登山背包。像剥虾壳般登山背包轻易地从肩膀上被硬扯下来,阿清则被用力推倒在地。拼命深吸一口气,却被自己的呕吐物气味呛到;难以压抑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牵动迟来的防卫意识,阿清张开嘴——

「不、不要……不要这样――……」

「啥啊?」

原本该是以坚决的态度喊出「快住手!不要碰我的东西!」的嘴,却发出小动物般「呜噫~~」的悲惨呻吟,两条腿还狼狈地向后挪动了几步。感受到彪形大汉直射而来的冷酷视线,冰冷的空气也瞬间窜上背脊;彪形大汉的目光没有一丝情绪,教人不由得打从心底感到畏惧。阿清知道,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宅男A,不管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对他而言都是不痛不痒的。

「哇喔!这是什么鬼啊?」

「超恶的啦!」

「这就叫萌吧?」

站在面前的三人组发出猥亵的笑声,开始解剖阿清的登山背包――刚买的模型、漫画、同人志、COS-ANGEL的特制杯垫、各种口味的PINKY水果薄荷糖、写满计划的记事本。每挖出一样东西,三人组就像山上的野猴子般发出开心的大叫。阿清趴倒在地,脸几乎都快碰到刚吐出来的秽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遭受陌生人的蹂躏。可悲的啜泣声好几次都压抑不住地逸出嘴角,却传不进那几个男人的耳里。

「亲爱的主人~我最喜欢您了唷,啊哈哈哈哈哈哈!」

戴鼻环的男人随手抓起模型,把1/6革命斗士欧尔格大人抵在阿清眼前,再也无法忍受的阿清只能抱着头别过视线。强烈的羞耻与自己的呕吐物腥臭让阿清的鼻头不禁一热。

「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耶,你们这些宅男看到这种东西真的会勃起吗?」

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让面前的景象变得模糊,阿清用力闭紧双眼,恨不得能就这样直接睡着算了。我已经累到动都不想动了,如果这一瞬间就能失去意识该有多好;混沌的意识跟煮得又糊又烂的燕麦粥没什么两样,肮脏的柏油路面也比加了顶盖的柔软睡床更适合自己。

「就是得用这种方式好好来『教育』一下你们这群死宅男才行,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棒啊~」

我不想看到,不想听到,不想感觉到。阿清学起乌龟尽可能地缩起身体低着头,祈望这场暴风雨能尽快过去。尽管这么做,还是有些难堪的字汇不时会飘进耳里传进心底。臭宅男。弱鸡。恶心死了。驱除害虫。烦死了。这种家伙死了算了。

「你也说些什么嘛!」

几个男人抬起大脚,鞋尖对准阿清的身体从四面八方袭来。意识再一次迷离涣散。

但就算如此,阿清还是紧紧闭着双眼。

凄惨又悲哀的心情,就像激烈的波涛不断袭卷淹没了阿清。

――为什么我非得遭受这种对待不可?为什么他们要殴打我、踢我、笑我?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坏事吗?还是有什么是我该做而没去做的?

「喂,我们走吧。」

彪形大汉丢下这句话后,便扯住阿清的浏海,逼他抬起头;男人的视线贯穿似地直盯着阿清沾满血渍、伤痕和呕吐物的脸孔。

「――会发生这种事,都怪你自己不好,谁叫你要这么恶心!」

说时迟那时快,平头男和鼻环男的手突然钻进阿清的斜纹裤里,还来不及抵抗,钱包已经被他们掏了出来。戴在彪形大汉手上的骷髅头戒指那空荡荡的眼窝似乎也无声的透露出「你还真是歹运啊」的同情讯息。

「我们还特地留了回家的车钱给你呢,是不是很体贴啊?」

一张野口英世(注:野口英世(1876—l928),福岛县生。细菌学学者,专门研究蛇毒与梅毒螺旋体,于非洲迦纳的首都阿克拉因研究黄热病而戚染病逝。日本最新发行的千圆纸钞上印的就是他的肖像图。)轻飘飘地落到阿清的那滩呕吐物上。

「……」

彪形大汉一松开掌心问的头发,阿清又再次跌在自己的呕吐物上。

视线正好与被丢在地上的模型交会。

模型的头部在阿清面前被无情的踩碎。

耳边传来渐行渐远的卑劣笑声。

*

「亲爱的主人,欢迎您回来!」

如枫糖蜜汁灌顶的甜美女声在大厅里回响。不是「欢迎光临」而是「欢迎回来」,这可是基本中的基本。触眼所及全是轻淡色调的店里头,有几个捧着银色托盘的女仆正悠游在客桌之间。轻轻淡淡的背景音乐似有若无地温柔触动着耳膜。

「……是喔,没想到真的有人被盯上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明明大刺刺盯着人家贴满OK绷的凄惨面孔,田中却一脸没啥兴趣的表情说出这种话。他根本不在乎坐在对面的阿清正顶着一张苦瓜脸,还举起手招来附近的女仆。

「可、可是被那群人抓住的话,就算是田中你也――」

「亲爱的主人,让您久等了!」

「我要鸡肉咖哩和加三倍肉酱的意大利面和水果奶油馅饼和草莓圣代。啊,还要一杯木槿茶。」

完全不把口沫横飞哀叹着自己有多不幸的阿清当一回事,田中像个饿死鬼似的点了一大堆餐点。他似乎无法理解友人所遭受的痛苦,也没有想要理解的意思。还摆出一副被丢到陆地上的海狮嘴脸,点什么木槿茶嘛。

「你呢?」

「什么?」

「点餐啦!」

「啊……我要橙香茶。」

「好的,请稍待片刻,马上就为主人送上餐点!」

女仆留下超值的微笑,围裙裙襬款款摇曳着离去了。田中藏在眼镜深处的火热视线还紧盯着那左右晃动的小巧臀部,直到目送女仆的身影走进厨房,他才喝了一口冰水缓和情绪。阿清的不幸就像住在地球上的某人走着走着,小姆指不小心踢到柜子一样无所谓,田中的态度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而且啊,钱包里还放了这间女仆店的会员卡耶,我的模型也被他们踩坏了,月票也连同钱包一起被他们偷走了啦,里头还有我跟地图预购东西的票根耶……」

但阿清还是不死心地想挑起朋友的同情心,开口又是一连串不满的抱怨。田中也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大口气,似乎有点嫌麻烦地张开略嫌单薄的嘴唇。

「你到底想怎样啦?要我安慰你吗?少恶心了好不好。」

「不是啦,我才不是――」

「会碰上宅男猎人,只能怪你自己的破绽太多了啦。」

――宅男猎人。

就是老头子猎人的宅男版。那些猎人只要一抓到在秋叶原徘徊的宅男,就会以暴力夺取财物专司恐吓之能事。

「像阿清你这种到了傍晚还一个人抱着一堆东西走在小巷子里的人,分明就像在对坏人说『请快点来抢我』一样嘛,只要稍微用脑袋想一想,就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啊。像我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哼――田中从鼻孔喷出一口气,也吹散了阿清自怨自艾的苦瓜表情。

「哎唷,学点教训也好啦,那些钱就当是缴了学费吧。」

田中自以为是的说完这些话后,深怕别人看不见他那团肥肚腩似地挺起了上半身靠在椅背上。

「亲爱的主人,让您久等了!」

刚才的小女仆捧着满托盘田中所点的食物走了过来。她只用一只手灵巧的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则迅速地将餐点摆上桌。

「――――?」

仔细一看,田中的视线正集中在某一点上。他的嘴巴比平时更散漫的半开,双眼却喷射出犹如火焰燃烧的强烈视线。目光锁定的目标――就是小女仆足以媲美大峡谷的丰满双峰。

这个好色的死猪哥。

虽说是在大学社团里结识的朋友,但会选择田中这样的对象发牢骚,一开始就注定是件再失败不过的事。当初是看那个社团只有他一个人未免太可怜而跟着入会,这下报应终于来了。什么现代吃茶研究会嘛!明明长得一副北方国家元首的嘴脸。只要一到冬天,这家伙的眼镜马上就会变得雾蒙蒙的。而且他手边的神奇宝贝,有一半以上都是不起眼的芋虫神奇宝贝啦。

「唉……」

阿清的肩膀像是松脱似地无力的垂了下来,脸上清楚写满了沮丧失望,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田中那种一点也不体贴的态度真是悲哀,而只能找田中这种家伙诉苦的自己更是可悲。

「干嘛啦?」

嘴里嚼着大把大把的意大利面条,田中拾眼起来,口齿不清地出声道。

「没有啦……」

橙香茶还没送来,阿清只好拿起冰块已经融化成水的杯子轻啜一口。店里吵吵闹闹的,女仆各个也都忙得团团转。常来光顾的熟客还抓住女仆状似亲昵的跟她们哈啦个没完。几个看起来应该是「基于兴趣想进入异世界看看」的一般人,对周围的每样事物都投以惊奇的目光。一个把头发梳成三七分的穷酸男人正打算用手机的照相功能拍摄店里的景况,却被女仆温言劝阻了。

今天的女仆咖啡厅也跟平常没有两样。

可是,那些家伙的恐怖阴影仍残留在嘴里,呛着阿清的嗓子眼。

就连今天要到这里来,都让阿清绷紧了神经。刻意绕过昭和大街,像只过街老鼠缩着身体尽量不惹人注目的从路边快速走过,就是怕被再次从身后按住肩膀,一路拖进不见天日的暗巷里。紧贴在背后如影随行的不安与疑惧,让阿清每次经过乌漆抹黑的暗巷时,寿命都好像缩短了三天。难道我非得一辈子缩着背脊惶惶不安,颤抖着走在秋叶原的街头不可吗――

「主人,让您久等了。」

在低着头的阿清面前,出现了因日光灯反射而透出黑光的平底鞋。再往上看去是一双包裹在纯白膝上袜里的纤细小腿和大腿,再上去就是件迷你百褶裙,腰身位置更显出她修长的身形。胸前抱着银色托盘,颈边绑着象牙白的蝴蝶结,这张脸是……

「艾利亚……」

一见到面熟的女仆,阿清忍不住脱口叫出她的名字。

同一时间,艾莉亚的视线也定格在阿清贴满OK绷的脸孔上。短短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随即被惊愕所取代。

「阿清先生,您怎么了吗……?」

「啊啊,这个嘛……只是发生一些事啦……」

「您还好吧?要不要我拿药过来?」

形状优美的秀眉弯成了八字型,艾莉亚一脸担心地盯着阿清的脸。又细又长的哒毛微微晃动着,桃红色的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线。就像暴龙的化石在沉睡了十亿年之后终于被唤醒,又像是离棺材只剩一步的老爷爷居然还能上战场杀敌般,是最让人心动的困惑表情。

「我没事啦,这些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已经不会痛了啦。」

阿清反射性的露出牵强的笑意,自以为是动漫里的英雄般摆出精力充沛的握拳动作。刚才明明还语带哽咽埋怨个没完呢……阿清可以清楚感觉到田中从侧头部射来的责难视线。

「真的吗?」

「嗯,真的啦,妳不用担心。」

艾莉亚把手里的托盘搁在桌面上,伸手轻轻触摸贴在阿清脸上的OK绷,冰冷的指尖带来微微的搔痒感。她虽然曾说过自己已经十八岁了,但那娇小的身躯和偏高的音调,让她怎么看都只有十四、五岁左右的年纪。

「您一定要小心一点喔……」

被她那双润泽的目光深深凝视着,忽然有种甜美的麻痒感沿着背脊向上攀爬,阿清忍不住开口说:「艾莉亚,可以上饮料了吗?」

「啊,是的。」

艾莉亚慌张地蹲跪在地板上,将印有『COS-ANGEL☆』店名的茶壶和杯子一一摆上桌。她的体型本就娇小,再加上现在还半蹲跪在地板上,导致她必须伸长了脖子才能窥见餐桌桌面。艾莉亚顺手把绑成两股的黑发拨到身后去,细心地将飘荡着一缕热气的琥珀色液体倒进阿清面前的杯子里。

「有柑橘的香味呢。」

阿清话才出口,艾莉亚忍不住发出噗嗤一声轻笑。

「……?我说错什么了吗?」

「啊,没有啦,对不起。不过橙香茶并不是指柑橘口味的红茶喔。」

「是、是这样的吗?」

「是指红茶的等级才对。」

脸颊因羞耻而发热,甚至可以感觉到全身上下的血液都集中到脸部的血管中了。

「哇啊,我完全不知道耶,还以为是跟苹果红茶一样呢。」

「呵呵,那对阿清先生而言,就是新发现啰。虽然统称叫橙香茶,不过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种类喔。像放了很多新芽和嫩叶的,就叫做Floweryorangepekoe(柳橙细嫩芽红茶);茶叶较小的,就叫Flowerybrokenorangepekoe(细碎型柳橙细嫩芽红茶);还有一种将BOP进一步切碎,以使茶味更浓郁的,就叫Brokenorangepekoefanning(细碎型柳橙红茶)唷。」

「艾利亚,妳懂得好多喔。」

「呵呵~因为人家有偷偷用功嘛。」

最后一滴热茶滴落在杯中时,泛起一圈圈波纹,艾莉亚再次将托盘捧在胸口。

「请慢慢享用。」

脸上漾着让男人愿意为她融化的甜美笑容,艾莉亚微微行了一礼后,便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阿清不由得心想。

难道我非得一辈子缩着背脊惶惶不安,颤抖着走在秋叶原的街头不可吗?

腹部深处涌出了坚定的决心。

「田中!」

「啊?」

「我一定要雪耻!」

阿清一把抓起还没动过的圣代高脚杯,另一手则挥动闪着银色光芒的汤匙,挖了一大匙绵密的奶油后,又继续往冰淇淋深处刨挖,一路挖到了铺在最底层的玉米片。

「喂、喂……阿清,你……等等啦……」

狼吞虎咽地一口气解决了面前的圣代。

手指抹去不小心沾在鼻头上的奶油含进嘴里,再灌一大口橙香茶好让在食道附近产生追撞意外的食物能全部冲进胃袋里。

回过神时,才发觉坚不可摧的决心结晶已经在腹部底层成形了。

不管周围那些不明所以却想看热闹的客人视线,也无视张大了嘴露出一脸痴呆样的田中。双手紧紧拥住那既灼烫且沉重的决心,阿清毅然决然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我一定要让那几个家伙再也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刚伸手搭上出口的门把,身后便传来女仆们亲切的声音。

「主人,出门请小心!」

*

●寻找打架&防身的书籍。

星期天的秋叶原步行者天国,可说是某种浑沌的极北之地。

什么电×男之类的流行已经是去年的事。从那之后,宅男就开始被密切注意,秋叶原也被冠上「趣都」之名,甚至被放在众光灯下检视;世人所引发的热潮直至今日仍未退烧,依然持续着无视常理的暴动,独善其身的过活,却又不时感到迷惘。

当目光焦点聚集于一身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会随之而来,这便是这世间永恒不变的道理。

「各位,谢谢你们来为我们加油!」

中央大道的正中央,几个绑着两股马尾的童颜萝丽正以二次元秋叶原系女仆偶像团体为号召,自称是COSPLAY声优的她们还抱着手提式的卡拉OK组合唱着微微走音的卡通歌曲;除了极少部分围在她们面前的观众之外,多数人都只是瞥了一眼后便掉头离开了。就连一开始对秋叶原的浑沌状态感到瞠目结舌的一般人,过没多久也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了。要是对每个在秋叶原街头走动打扮得稀奇古怪的人类感到惊奇的话,那可真是没完没了了。

身处在这种喧嚣之中,阿清露出一副连指甲剪的使用方式都不懂的白痴小学生被迫阅读相对性理论研究笔记本时的痴呆表情,看着手中的硬壳精装本。背倚在护栏上,阿清的眉头蹙起了称之为皱纹的表情纹,紧紧盯住书上的文字。脚边还躺着刚刚顺手丢弃的书店纸袋。

『无论是谁,都可以立刻变身成达人!英国SAS格斗术』

『秘技古流柔术的(简易)防身技巧』

『黑暗街头的争执合黑空手道!~五分钟还学不起来的技巧就太失败了~』

虽然买了一堆书,不过这种类型的可是从没接触过的领域。全新的印刷墨水味扑鼻而来,阿清努力将书上所有的文字和图解说明塞进脑袋瓜里咀嚼消化。

但紧蹙的眉头却渐渐呈现倾斜的弧度,就连原本坚毅无比的目光也在转瞬间失去了因决心所燃起的热情,

「当手腕被抓住时……之其四――」

一、手腕被抓住时,自己的手也要往外翻转,改抓住敌人的手腕。

二、拉住对方的脚,手同时用力往斜下方拽,这动作可使敌人失去平衡跌倒。

三、脚掌从正下方朝成前屈姿势的敌人下颚用力踹去。

四、再用腋下固定的技巧给对方的要害最后一击。

五、若敌人还想抵抗,就用手刀劈向颈椎部,让他无力再反抗。

藏在脖子后头的栓塞再也压抑不住地弹飞开来,自制力和忍耐还有耐心都在这一刻喷射爆发。

「哪可能看这种东西五分钟就变成达人啊!搞什么鬼嘛!」

阿清抛开手中的精装本,忍不住大声咆哮。路过的行人虽然都惊讶地往他身上一瞥,但随即又视若无睹地快步离去了。

「什么『当手腕被抓住时之其四!我才不会连续四次都被抓住手腕咧!』」

嘴里大口吐着紊乱的呼息,阿清把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几本『实用书』踢得老远,再度倚靠在护栏上。在没有燃料助燃的情况下,一时情绪失控所掀起的愤怒之火没一会儿就化作风中的残烛。阿清微张着嘴无力地垂下肩膀,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啊……」软弱的想法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啊~~可恶,明明我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努力呀!大笨蛋!」

大喊着要复仇雪耻到现在连三十分钟的时间都不到。阿清甩甩头,想甩开太快涌上心头的负面思考,但已然成形的想法却从脚底缓慢却确实地攀爬而上。如果真的奋力抵抗那些家伙的欺凌,应该还是会被他们痛宰一顿吧?下次还能好手好脚的回到家吗?

――各位亲爱的父老同胞,请快点聚集过来好好看个清楚,没什么急事要忙的观众更是得睁大眼睛仔细瞧了。这可怜的小宅男想复仇却失败,还反被狠狠痛殴了一顿呢!惊奇的超肉脚宅男即将登场啰!请把你们的目光放在被三名小混混揍到痛哭流涕的阿清先生身上吧!

「可恶……可恶……」

凝视着眼前熙攘往来的人群,阿清只能用力抓了抓头,与烦闷的心情继续奋战。

这时,人群中有个不甚清晰的身影靠了过来。

「请多指教!」

头戴发圈,穿着一身围裙款式的洋装,看似勤劳的工读生女仆递来一包面纸。

阿清反射性地接过。

「…………?」

视线随即被夹在面纸塑料套里的广告纸片吸引住。

『从加工拖把到反坦克火箭炮都应有尽有!武器与防护具的专卖店――钢铁商店』

*

打出生以来第一次将屠龙刀握在手中,双手立刻感受到远比想象更值得信赖的厚实重量。

「哇啊……」

包裹着握柄的动物皮毛触感,让阿清的脖颈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就算不是铁制品,至少也有鈇金属的成分吧。有些不切实际的厚重刀身,似乎蕴藏着真能把巨龙一刀两断的无形迫力。

只有十坪大小的狭小店里,塞满了各式各样RPG游戏中才会出现的武器与防护具。像是桧木棒、铜剑、断首斧头、连加了锐利尖钉的鞭子都有。装模作样的人型铠甲还煞有其事地捧着一只圆形盾牌,对经过店门前的路人投以锐利的目光。除此之外还展示了躲在天花板里的宵小被以长矛枪和日本刀刺穿身体,刀身与矛头皆绽放出锻铁光芒。手里剑、苦无和虎爪之类的小型武器则整齐地摆放在玻璃柜中。

这里真的是间专卖武器与防护具的店耶。

位于复合式大楼的四楼。任谁也想不到这种地方居然会有个汇集了古今中外的异想世界吧。虽然卖的几乎全是仿造品,刀剑类的武器也都少了刀刃,但这些东西的压倒性质感仍淹没了店里的空间。这里绝对会让幻想世界爱好者和军事狂流连忘返,喜欢COSPLAY的人应该也会跑来这边挖宝吧。店里的墙壁上就贴了好几张COSPLAY的照片。

「欢迎光临。触碰商品之前,请先跟我说一声喔。」

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屠龙刀时,背后突然传来招呼声,吓得阿清不由自主地往上跳了五公分。

「哎呀,用不着这么惊讶嘛。你对那东西有兴趣吗?」

身上套了件鲜黄色围裙的女店员用鼻音颇重的尖锐声音问道,藏在眼镜深处的黑色眼瞳正灵活转动着观察阿清的模样。看起来跟便利商店或DVD出租店的店员没啥太大的差别,但她的围裙上有个和毒药画上等号的骷髅头标志,右手还操着一把巨大的日本刀。

阿清早已被店里营造出的氛围吞没,不由得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液,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被这把刀的体积吓到了……」

「呵呵,那可是我们店里自豪的商品之一呢。」

「请问……这是用什么做成的呀?是鈇金属还是什么吗?」

「是FRP啦,可以强化纤维的塑料,不然可就重得连拿都拿不起来啰。」

言语问,店员还呵呵笑了几声。接着把她手中的日本刀递到阿清面前,

「你现在拿的那把屠龙刀也不错,不过你看这把刀怎么样呢?这可是特别订作的逸品喔。」

话还没说完,店员便以利落的动作推开剑鞘,让日本刀接触空气。刀身在半空中描绘出半圆斩断了空气后,彷佛缠上青白色霜气的亮晃晃刀锋就停在阿清的鼻头前。

「这把刀加了很多细工,真是累死人了。」

店员拿在手中的日本刀从刀尖到握柄都雕刻了美丽的雕花,有点类似锯齿或面包切刀刀口的波浪形状。也许在某部幕末流浪人剑客物语中,真的会出现这样的武器吧。

「日本刀本来就很纤细精美了,居然还要求在剑身上雕花什么的,连师傅都快哭了泥。」

「呃,这样啊……」

「就是啊,好不容易完成了这一把,连我都忍不住爱上了,不过现在是用坏掉的目钉在固定啦。啊,你知道目钉是什么吗?就是连接日本刀的刀刀和刀柄部分的那颗钉子啦。」

「是喔……」

「对啊,我一拿到这把刀,就想说一定要拿来试挥看看嘛,没想到刀刃居然从刀柄脱落,咻――的飞了出去!真的是咻――的一声喔!你看,那里不是破了个大洞吗?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声爆笑的店员伸手指了某个方向。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米黄色的墙壁上果然有道成纵向贯穿的细长裂痕,还有个灌入冷风的破洞。

「客人吓了一跳就逃走了,刀刃当然也断啦;师傅好不容易才造出这一把,知道我把刀给毁了之后,气得根本不想和我说话呢,更不愿意再帮我重造一把……哎唷,抱歉抱歉,是不是吓到你啦?」

「对、对不起,是有一点……」

「抱歉啦,你别介意喔。」

轻巧地将刀身收回刀鞘里,店员轻拍了拍阿清的背部。看来这个店员应该是那种完全不把顾虑啦、礼貌啦、常识之类的放在心上的类型吧。

「那、那个,我想请问一下……」

「嗯?」

「店里面这些武具和防护具都是你们自己制造的吗?」

「有我们自己加工的,也有些是直接从国外进口的唷。」

店员把破破烂烂的日本刀放回展示柜上,但似乎对摆放的角度不甚满意,看她露出一副困难重重的表情,不停调整日本刀的放置角度。

「进口……进海关时不会有问题吗?」

阿清虽然不是很懂,但像长矛或战斧之类的武器应该躲不过海关人员的法眼吧。

这时,店员的目光终于从眼前的日本刀转移到阿清身上,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只要说是农具就简单多了。所以那边的那把短刀就是『铁锹』,另外那把镰刀就是『除草刀』啦,不过也不是每个海关都吃这一套就是了。」

店员抬高下颚指向那把镶了颗华丽大宝石的短刀,还有长柄前端那凶恶锐利的镰刀。明明也没有主动搭话,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的店员竟开始涛涛不绝地述说起这家店的来历。像是要取得相关单位的认可有多么困难啦、这家店是怎么搜集到这么多数人眼睛一亮的逸品啦、要怎么逃过机场海关人员的法眼啦、或是该编些什么谎话来说服对方之类的,她就这么自顾自地把经营一问店所该具备的渊博知识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

「――所以,你想找什么东西啊?」

「……啊,什么?」

直到这句唐突的质问,对店员的每句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脑袋,才总算恢复了正常运作。身处在这种幻想空间中,在众多武器与防护具的包围下听着女店员在耳边絮絮叨叨个没完时,脚下的地面彷佛变成松软的泥地逐渐溶解崩塌了。

「我在问你想找什么商品啦。不过如果你只是随便逛逛,没特别想买什么也无所谓啦。」

当被那双藏在眼镜深处的眼瞳注视时,阿清才猛然想起之所以来到这间店的初衷。

「啊,这个嘛……其实是――」

――我想找一些武器,来打倒那些宅男猎人……这种话我哪说得出口啊!

才张开的嘴又再度阖上。该怎么说才能不让眼前的店员察觉我真正的想法,又能达成目的呢?就在阿清犹豫不决时,店员却抢先一步说话,

「该不会是COSPLAY吧?」

「咦?」

「不是吗?因为我们店里还挺多那种客人的啦。」

店员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换来阿清目不转睛的回视,

「啊,唔思——妳说的没错。」

既然如此,那就将错就错吧。

「事、事实上,我想找的是『可以应用在实战上的COSPLAY道具』啦。以配备了武器与防护具的战士为基本雏型,我想COS的是个中西合并的独创角色,有点类似『神鬼战士』那种的。哈哈哈,应该没有那种武器吧?」

这么说是有点强人所难啦,不过让她误以为我是在玩COS,才能早点进入正颗嘛。假装自己是个实用派的COS狂,这种人在秋叶原随处可见。应该是吧?我想是吧

店员沉默不语。

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阿清叽叽喳喳的满嘴谎话,同时紧盯着他的双眼。

――被发现了吗?

她是否已经察觉我是为了拿刀与恶霸抗战,才想来这里找找有没有适合的武器?她是否注意到我藏在心底深处的阴谋?阿清顿时感到口干舌燥,不祥的预感攀着背脊一路向上爬升。但又不能什么都不说,至少得想个借口来蒙混过去才行――

这时,店员像是被闪光手榴弹炸到般,整张脸突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太有趣了~!」

「……嘎?」

店员用力抓住露出一脸痴呆表情的阿清手腕,笑脸盈盈的将他拉进店里深处。

「交给我吧。我最喜欢这种的了。」

「呃,不用了啦,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自己选就可以了――」

「你别婆婆妈妈的。饼干的事就得交给饼干店负责,你就不要再啰哩八唆,跟我来就对了。」

「可、可是我觉得这把屠龙刀就很够用了……」

「啊――那个不行啦。那么大把的东西你哪挥得动啊,闭上嘴跟我来啦。」

抢过阿清还恋恋不舍紧握在手中的屠龙刀丢到一旁,店员不由分说地把阿清拉了过来。

阿清这才注意到女店员的双眼。

她瞪大的瞳孔正绽放出诡谲的紫色光芒。

阿清心想,难道说……我该不会误踩了什么不该踩的地雷吧。瞬间有种近似后悔的情绪掠过脑海,但被扯住手腕的阿清根本无力抵抗。

「――事实上呢,其中有一支是真的唷。」

教人摸不清头绪的,店员突然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句。眼镜的镜片在日光灯的反射下,遮蔽了她此刻的表情。

「妳、妳在说什么啊……?」

「就是有留下刀刃的,实实在在的杀人凶器啊。因为违反危险物品管制法,所以我只偷偷夹带了一支进来啦。」

阿清根本笑不出来,却只能以笑声来掩饰真正的心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路被拉进结帐柜台里。在店员不停自言自语的台词中,有一句听起来似乎是:「这可是真货呢」,阿清真希望只是自己听错了。

――一小时后。

钱包里那几张看起来颇穷酸的谕吉(注:福泽谕吉(1835—1901),大阪府生。日本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2004年后发行的万圆纸钞上,印的便是福泽渝吉的肖像图。)们,换来了塞在大型纸袋中的几把重量级武器和防护具。阿清感受着存在于双手问的幻想系重量,「小心别被警察抓去盘问喔!」在店员叮嘱声中离开了这间店。

「呼……」

积压在胸腔的一口气总算能吐出来了。

阿清定了定视线,凝向袋子里绽放出的金属光泽。

那不是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银色光芒。指尖轻轻滑过金属表面,反应在肌肤上的是冰冷钝重的触感。

――你不是想复仇吗?

印在纸袋上的骷髅头用空洞的眼窝询问着。微张的牙齿发出嘶鸣,往阿清的颈问吹了一口冷气。

――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剎那间,当时所尝到的血腥味与呕吐物的混合臭味在口腔中再度复苏,铁锈般的臭气刺激着敏感的鼻腔。被践踏毁坏的模型残骸、被自己的呕吐物染黄的同人志、还有破碎的女仆咖啡厅特制杯垫。

――是不是觉得不安啊?

才不是呢。不是的,可是,对啦对啦。啊啊,可是,不对,我果然还是……

――拾起你的头,仔细看看吧。

阿清抬头看向对面。

大门旁朴素的广告牌上,简单的以直式写了短短几个字。

――我们是你的援军喔。

『从催泪喷雾到防弹背心应有尽有!防身用品专卖店。专守防卫』

不可能有任何动作的海贼骷髅看起来似乎正在对自己狞笑。苍白的手腕无声无息地伸了过来,用力的一掌拍上阿清的背脊。

或许就在这一刻,脑子某处的卡榫终于密合了。

没错,此时阿清的嘴角也像被吊起般地浮现出一抹笑意。

当可怜虫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喔不,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

●寻找潜伏地点。

●……点开始等待。

●记得把手机电源关掉。

屏住气息躲起来等待,派不上用场的念头一一浮上脑海,却又如雾般散去。

听说只要站在十字路口,就会遇见恶魔。

到了日渐西沉的逢魔时刻(注:夜色将降临时,亦有即将发土大灾害的时候之意。),漆黑的合色包围了大地,恶魔只会在跌入绝望深渊的人们面前现出原形。开口问出意料之中的台词。

――愿不愿意用你的性命,来换取想要的东西呢?

「喂,等等……不要这样啦……」

肮脏的塑料桶和满地的空纸箱。彷佛受到巨大高楼的挤压般,大马路上的灯光根本洒不进必须缩起肩膀才能走动的狭隘死巷中。瘦小的男子被彪形大汉拉进小巷子里,迎接他的是下流庸俗的嗤笑声。

「那、那个……我是……那个……」

就算一开始还想摆出强势的态度,然而当视线一和在黑暗中等待的平头男与鼻环男交会,男人自然领悟了弱肉强食的食物炼道理。不过短短几秒钟,被当成猎物的男人只能拼命求饶,但讨饶声却被一再传出的下流笑声给掩盖。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这样……」

仿佛重演了当日的情景,状况简直如出一彻。

阿清缓缓吁吐出喉间呛嗓的呼息。成抱膝坐姿弯曲的体内,血液的流动正逐渐加速,连指尖都能感受到肾上腺素在体内窜走。下意识地深深吐出一口气后,阿清慌张地以手遮嘴。

站在另一头的三人组发出彷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被伤得体无完肤的狂笑声,团团围住了可怜又悲哀的祭品小羔羊。暴行与剥削成了难以分割的一体两面,三人组毫不隐藏嗜虐的快感,不停以言语辱蔑男人。臭宅男。弱鸡。恶心死了。驱除害虫。烦死了。这种家伙死了算了。

「谁叫你要当宅男,都怪你自己不好啦!」

总结出最后的结论后,彪形大汉终于抡起拳头挥来。自尊心和反抗意识都已经被折腾到体无完肤的可怜男人不由得发出「呜噫~~」之类的呻吟声,急忙缩起身体。

――就是现在。

身体猛烈的颤抖,但阿清还是抿紧了嘴角,使出吃奶的力量握紧拳头。

同时嘴里喃喃数着。

一、二、三——!

……四。

胃部附近隐隐作痛。在这座刑场,被恐惧……不对,应该说是被心里的犹豫拖住了脚步。现在还来得及停止。浮上脑海的现实想法在仅剩下最后五公分的距离时绊住阿清的脚步。外头传来拳头断断续续打在肉身上的模糊声响。我得赶紧行动才行。当焦虑的念头掠过脑海时,猛然涌现的错愕却紧紧缠缚住脖颈。

「——你们这些宅男都只会出一张嘴啦,为什么这么软弱啊?」

隔着一块塑料板,和那天相同的叫骂污辱仍从外界渗透侵入。因为自己迟迟无法跨出这一步,外头的那个男人才会遭到殴打。不,这样根本无法拯救那一天的自己呀。不知不觉问,全身已沾满湿黏的汗水,紧咬到快碎裂的齿缝问再度挤出倒数的声音。

「一、二……」

遭受凌虐的民族愤怒、感叹自己为何如此软弱无力的悔恨、还有被揍成蜂窝的人心中所无法抹灭的自尊心――都化为骷髅头的标志,缓缓在眼皮内侧成形了。

幽暗中,海贼骷髅瞪大了那透露出凶恶的双眼。

几块肉片慢慢拼凑生出筋肉,包覆似地在白骨上拉开一张外皮,幻化出当天被践踏踩碎的人形脸孔。

是革命斗士欧尔格大人。

『――革命的时刻到了!』

叫喊声震痛了耳膜,将残存的理性一滴不剩的全部蒸发。

踹开塑料桶盖匍匐爬出,阿清现身跳入战场之中。

「宅男猎人的狩猎活动――现在开始!」

加速沸腾的意识让阿清忍不住大声喊出这句台词。

「……?」

嘴角染着血渍的男人、和将他团团围住的恶男三人组,四双眼睛同时盯住阿清的脸孔。身后被风吹开的塑料桶盖,划过地面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一见到突然从馊水桶中跳出来的入侵者,不管是正在施暴的一方、或是被施暴的一方,思考与行动能力都瞬间停止了。

「宅、宅男猎人的狩猎活动――现在开始!」

为了填补这尴尬的沉默片刻,阿清把相同的登场台词又喊了一遍。

「……嘎?」

还无法理解眼前状况的恶男三人组全都露出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管他们作何反应,阿清还是英勇地往地面上踏出一步,视线狠狠瞪视着面前的恶男三人组。他一直躲在塑料桶里从缝隙间窥视着,那三张脸成了到死也忘不了的记忆,他们的脸、还有他们的老二都被钢钉狠狠固定在阿清的心头上。

「救、救救我啊……」

被恶男三人组围起的小圈圈中央,传来虚弱的求救声。

第一个敏感地察觉出事态有异的,就是刚才还被揍得灰头土脸的男人。他正张大断了好几颗牙而显得异常醒目的嘴,拼命向阿清求救。

「喂,你有什么事吗?」

直到弱小的男人喘着大气高呼求救,恶男三人组才总算理解阿清并不是个『入侵者』,而是个『障碍物』。透露出敌意的三双白眼送来了直刺入阿清喉头的杀人视线。

凝视可说是必要的确认行为。身为生物,为了得知自己与对方的战斗力究竟谁优于谁,凝视就是最原始的测定方式。

一会儿过后,平头男脸上便浮现出夹带着安心与优越感的笑意。

「你是上次那个家伙吧?」

平头男露出牙齿,脸上挂着『我就是比你强』的高傲微笑。短短一瞬间,彪形大汉和鼻环男就像被感染了般,脸上也都跟着浮现出一丝冷笑。

「搞什么啊,你又跑来秋叶原乱晃啦?」

对恶男三人组而言,曾被自己打得体无完肤的家伙再次出现在面前时,根本没必要为此感到害怕。他们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在忙着打倒怪物取得黄金和经验值时,有哪群勇者会因为出现黏黏妖怪的阻挠而吓得落慌而逃啊。

「你想用那个和我们打吗?是不是啊?」

平头男嘲讽的歪嘴笑道。因为阿清背后的登山背包里,露出了一截约二十公分长的PC游戏海报。

不在乎对方怎么嘲笑自己,阿清正把全副心思放在目测与平头男之间的距离上。

敌我的距离约三十公尺。

――是在射程内。

「决斗吧!」

决意化成言语吐出口的同时,体内的血液也在瞬间达到沸点。

阿清一把握住从背包开口露出来的海报。

在平头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拉近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来了!

突如其来的,被自己丢在路边的实用书其中一个章节蓦地浮现在脑海中。

『最初的一击绝对不能犹豫。决定战斗时,就必须使出全力先发制人,否则很可能会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状况中。』

阿清倏地抽出海报。

从登山背包抽出的海报变成了橡木棒,接着出现了金属零件、锁炼、还有类似球果的铁球也跟着一一登场。一开始握在手中的那一截海报当然只是为了掩入耳目所做的伪装。五十公分长的橡木棒前端还加装了金属零件与锁炼,而锁炼前端还有一个充满荆棘尖刺的金属球。

阿清为这把武器取名『晨星(MormingStar)』。

在十字军时代,为了制造出与『轻装』、『破坏力』全然不同的攻击型态,才特别研发创造出的骑士武器。总重量约1.2公斤,利用离心力让前端的铁球加速,以打碎身着厚重装备的敌人铠甲。

从阿清嘴里发出的嘶喊响彻了狭隘的暗巷。

「――呜喔!」

一切发生的太快,平头男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来不及转变成恐惧。

锵――低沉的响声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就像双球玩具所产生的弹性冲突,被铁球从横向直接命中的平头男飞了起来。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后,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已经翻着白眼昏死过去的模样。

挥了挥以鈇金属制成的『铁球』,这一次阿清的视线直勾勾地锁定剩下的两人。

「噫、噫呀……」

彪形大汉和鼻环男双双发出B级恐怖片里的牺牲者才会有的悲鸣哀叫。

眼前的空气转变成火焰的呼息,阿清向前踏出一大步。

「你、你、你们这些人――!」

阿清粗暴地挥动武器。刚才打飞平头男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间,余韵也攀着背脊令全身不停发颤。别说作战方式了,此时阿清的脑子里根本连个屁也没有。

「居然敢把我当成白痴!居然把我当成白痴!」

思考回路的某部分就像赤红的灼烫熟铁,驱使着阿清的手腕。脑子里仅存还能思考的部分,不知为何竟遥想到小学时代的种种。扭曲并排的课桌椅;贴在公布栏上的『本月的目标』,午餐时间的耐酸铝餐具;在等级制度下,不断发出愚蠢笑声的上位者;和总是偷偷聚集在教室角落的同胞们。

铁球发出大胡蜂般的嗡嗡声,打算一步步地将眼前的敌人拆吃入腹。

「不要因为我在发表会上扮演的是沙悟净,就给我取『秃头怪』这种绰号!我的头又没有秃!只是牙龈比别人长了一点,就叫我『牙擦苏』也太伤人了吧!还有因为我的下巴有点往前突,就叫我『香蕉脸』实在太过分了!」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和眼前这个边大喊着过去那些羞耻的绰号,边挥动凶器的男人相抗衡,此时彪形大汉和鼻环男都已经慌得没了主意。无法解释的恐惧让他们的脸部扭曲变形,为了和阿清保持安全距离,不得不拼死逃得远远的。

「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

阿清虽然不停挥动武器,但对上不采取『防御』只拼命『逃命』的两人,攻击并没有这么容易命中。焦急的情绪让阿清的双手泌出手汗,好几次都得重新握紧武器握把,不断以铁球威吓敌人。但一路向后逃开的两人也绝不让阿清有机会拉近彼此之间的眶离,就在两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流逝了。

这时,燃料突然烧光了。

「呼――哈啊――哈啊――」

处于过度紧张的状态中,持续挥动武器的动作让阿清本就孱弱的体力全部耗尽了。平常没什么机会过度使用而有些退化的呼吸器官,此刻也为了贪图氧气而活像是个坏掉的帮浦;不过1.2公斤的武器,握在手中的感觉也变得异常沉重。一开始还能描绘出漂亮弧型的铁球轨迹,现在只能挥出歪歪斜斜扭曲难看的椭圆形。

突然间,有两只手从腋下的方向伸了过来。

「可恶!你这个臭家伙!」

阿清用已经模糊不清的视线回头张望。原来是鼻环男趁着自己体力透支的空档,悄悄从身后靠近。他的双手从腋下伸了过来,以两手合握的方式固定住阿清的后脑勺。

「可……可恶!放开我啦!」

阿清拼命挥动细瘦的手腕,试图想挣脱鼻环男的箝制,如千斤顶般用力拙住肩背斜方肌的力量却没有稍缓。而且桎梏的力量还越来强大,阿清的视线也开始蒙胧不清。

不知何时,彪形大汉已经站在眼前。

阿清除了注视对方之外,根本无法有其它反应。没有多说一句叫嚣的话,彪形大汉只是用力握紧了拳头。硬梆梆的,装饰着许多戒指和手环的凶猛拳头。

划开了空气。

拳头乘着风速挥击而来。

「————!」

即将到来的痛苦与惧怕,让阿清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双眼。

拳头的冲击直击腹腔。

「……咦?」

阿清慢慢地睁开眼。

教人感到意外的是,被殴打的腹部并没有尝到想象中的痛楚;当然痛还是会痛,不过是在还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似乎远比上一次的拳头力道虚软多了。

「咕唔……唔唔……」

反倒是彪形大汉用另一只手覆住自己出拳的手,痛苦的跪倒在地。前一刻深深埋进阿清腹部的右拳颤抖不已,食指和中指根部的皮肤已经裂开,流下鲜红的血。

钢铁商店的展示柜上,标示在商品旁那张以POP字体写成的宣传小卡片,顿时浮上阿清的脑海。

『有锁子甲(注:以铁环串连而成,且可弯曲的盔甲。)的保护真好!』

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棒的效果。

阿清的运动衫底下套着一件以锁链编织成的铠甲。以不锈钢编成的网状表面还装了许多方形的大头钉。原本只是穿心安的,想不到钢铁商店特制的「回礼」居然能发挥如此强大的效用。

没料到伙伴竟会有这样的反应,原本紧抓着阿清的鼻环男也惊愕地松缓了桎梏的力道。

「――唔啊!」

阿清就像褪去蝉蛹的昆虫,用力扭动身躯总算成功逃离了鼻环男的束缚。以最快的速度从鼻环男身边逃开后,阿清为了重新调整自己的迎战姿势而刻意拉开敌我之间的距离。

背靠着水泥墙壁,阿清再次紧紧盯住这两个男人。

彪形大汉正用左手掌心覆住血流不上的打手,鼻环男则呲牙裂嘴恶狠狠地瞪着阿清。

直到这一刻,阿清才注意到原本握在手中的晨星已经在刚才那场混乱中搞丢了。

慌张地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枝原子笔,伸向弯低腰身似站非站的鼻环男。

「哈,你想用那个和我打吗?」

看阿清掏出甚至称不上武器的小道具,鼻环男不屑地面露嘲笑。一个是挥动时会发出嗡嗡声的铁球、还有一枝十五公分不到的原子笔,之间的落差简直可以媲美尼加拉瓜瀑布了;原本已经没有多余心思再去摆表情的两人组,脸上又再度浮现目中无人的笑意。

「呼――、呼――」

明知他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阿清的口鼻不停吐出紊乱炙热的喘息,仍继续以手中的原子笔威吓那两个人。从刚才开始,就有股苍白的恐惧紧紧缠缚住阿清的脖颈;失去强而有力的武器,就跟失去勇气、喔不,应该说跟失去发狂暴冲的意识没两样。当灼烫狂暴的漩涡平复之后,流入体内的便是受到恶意狙击所引发的零度恐惧。

――如果错失机会,就没有后路可退了。

「我说你啊,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我们啊!」

鼻环男跨出脚步,拉近了与阿清之间的距离。

阿清握紧手中的原子笔,用力咬紧牙关,只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发现自己正因害怕而不停打颤。

5公尺……4……3……2……1……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噗!

鼻环男的身体猛地一震,黑色的眼球吊了起来。

原子笔型的震撼枪(Stungun)所释放出的十万伏特电流,在接触到鼻环男身体的瞬间,立刻扩散到地面上。这也让鼻环男的意识瞬间飞远,连运动神经都麻痹了。鼻环男就像失去操控的傀儡娃娃般,身体无力地倒向地面,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

「喂,阿胜!喂!」

唯;退保有意识的彪形大汉喊着倒在眼前的伙伴名字,但鼻环男已经动也不动,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可恶!」

面对这种状况,彪形大汉转眼已经做出了抉择。

原本在人数与战斗力方面部占优势的他,一旦这两点优势陆续崩盘后,就该重新审视战局;彪形大汉一步步向后退开,一走出阿清的攻击范围随即转身逃跑。没有多看一眼倒在路边的伙伴,逃命速度快如脱兔。

阿清捡起掉在地上的晨星,经过瞬间的思索后,得到的结论是物理性的攻击模式已经派不上用场,于是伸手摸向悬在腰际的手枪皮套。

「给我站住――!」

双手紧紧握住枪把,以捧举的姿势把枪口对准目标。最远射程距离八公尺。阿清拿稳手中的催泪瓦斯枪,扣下板机。砰――那声音就像香槟的瓶塞弹飞开来般,白色的喷烟直冲向彪形大汉。

「呜喔!」

与其说是受到瓦斯中的催泪成分侵袭,倒不如说是被背后喷射而来的高压瓦斯威力吓到,彪形大汉狼狈地跌了个狗吃屎。渗入鼻腔的瓦斯让他咳个不停,拨开了遮住视线的过长浏海,拼命回头望向身后――伫立在眼前的,是手里握着晨星的阿清。

殴击声再度响起。

明明引发了这么大的骚动,却没有半个人注意这条小巷子。

被宅男猎人袭击的男人自始至终都待在现场,并没有趁机逃走。学丸子虫缩着背脊,双手在胸前交握,嘴里喃喃有词不晓得在念些什么。走近之后竖耳一听,似乎是在向神明、佛祖、爸爸、妈妈、奶奶,还有死去的那只名叫罗德利盖斯的老猫祈求能得救。

「喂,已经没事了喔。」

「――哇啊啊!」

男人转过头,用视线焦点有些偏移的眼瞳直视着走到身旁的阿清。

「那三个坏蛋已经被我打倒了,你也安全了。」

「咦?啊……咦咦?」

他脑中某个重要的螺丝似乎还没锁紧。虽然阿清轻声细语体贴地对他说明现在的状况,男人还是露出一副呆愣表情,好像还抓不到阿清话里的重点。这种感觉就像对躲在南海孤岛数十年,始终不愿相信国家已经战败的日本兵解释已经发生的事实一样。

当男人的脸上终于出现称得上表情的表情时,

「你是……你是英雄!」

「……嘎?」

「实在太棒了!真是棒的没有道理可言啊!你是守护天使!是不是最棒的?」

「嘎啊?」

「你就是最棒的!」

根本不管阿清已经被他一连串的赞美吓傻了,眼前的男人像是台坏掉的复印机,不断重复着对阿清的赞扬。愿意伸手拯救被百般凌虐的我们,你的存在实在太重要了。你听不见现在仍受到不平打压的同胞们那悲恸的呼救声吗?快,现在立刻动身出发吧,你必须早一刻出面拯救那些即将被恶意的泥泞吞噬的伙伴们才行啊。

看来这个男人似乎搞错重点了,说不定他在平时生活中也经常搞错重点吧。

听着男人在耳边的尖锐欢呼声,阿清转身思忖着。

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搞错了重点,但或多或少,阿清本身也有这样的想法。原是为了舒解自己的委曲郁抑所采取的私斗行为,但若能对这个世界、对人类有所帮助的话……

阿清心想,应该也还不错吧。

*

「――所以我,不对,老子我觉得应该要做些大事才对。」

「好啦,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嘛?」

隔着咖啡杯袅袅升起的细长热气,另一头的田中嘴里不停叨念着「搞什么嘛」、「你到底想做什么啦」,不仅露出一脸烦闷,还明显摆出「我想回家了啦」的表情。面对田中这种满脑肠肥自以为是的家伙,什么委婉的说法全都派不上用场。

「我想帮助伙伴。」

「所-以-我-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啦?」

选择田中果然是个败笔。算了,无所谓,只要当是对稻草人进行发声练习就行了。眼前是为了把国王有对驴子耳朵的秘密大喊出来所挖的深洞,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我觉得狩猎宅男这种行为真的很不好啊。」

「搞什么鬼,你还在记恨啊?」

「才不是记恨呢,我只是很清楚罢了。」

「清楚什么?」

「有些事,就是必须有人挺身而出才行。」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趣都」表面上光鲜亮丽,暗地里却仍有许多遭受不平欺压的弱势族群;在伤人的侮蔑、揶抡与污辱之中,或许有许多人都跟过去的自己一样一蹶不振呢。

「我要战斗!」

如果能挺身救助那些依然身陷泥淖中水深火热的可怜人,那绝非坏事。为了接下来的战斗,战士身边至少该有个理解这种心情的伙伴。如此一来,阿清的助人行为将有其意义,目的也会更加明确。

「亲爱的主人,让您久等了。」

理想中的伙伴终于登场了。

双手捧着银色托盘,绑成两股的发丝轻轻摇晃着,艾莉亚出现在眼前。COS-ANGEL的女仆制服不止一套,今天艾莉亚身上穿着的是长至脚踝的长裙,配上一双绑带长靴,实在是太耀眼了。

「亲爱的主人,这是天使特制的起司蛋包饭喔。」

阿清沉默凝望着熟练地将餐盘摆上桌的艾莉亚侧脸。嘴唇缓缓抿成一直线,用力吸了口气后,

「艾莉亚,妳觉得强悍的男人……怎么样啊?」

「什么?」

突然被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艾莉亚不禁露出一脸诧异,微微偏过头。用细长发带绑在头部两侧的发丝也跟着晃动了下。

「嗯……就是那种保护弱者的强悍男人啊,妳觉得怎么样?」

「您是说强悍的男人吗?」

「嗯。」

艾莉亚将形状优美的手指抵在下颚,视线在半空中巡视了好一会儿。又黑又长的哒毛随着眨眼的动作轻颤了好几下,柔软的嘴唇轻泄出「唔~」的声音。阿清终于按捺不住了,

「妳很喜欢吧?妳也喜欢强悍的男人对吧?」

突然将身子探向前,乞求能得到艾莉亚的理解。艾莉亚脸上瞬间浮现困惑的表情,但还是轻声回了句「是的」。

「我觉得……保护比破坏来的更辛苦。想保护什么东西的心情很多人都有,但真的能付诸行动的人,我觉得真的很了不起呢。」

有些腼腆羞怯的,艾莉亚如此说道。

她的这句话,同时也燃亮了阿清内心深处那把温暖的火光。

「啊,请问要不要用蕃茄酱画什么形状呢?」

站在餐桌旁的艾莉亚,手里拿着一瓶蕃茄酱轻声询问。凝视着她那双微带笑意的暗褐色眼眸,阿清答道。

「就画个爱心好了。要红色的,非常漂亮的红色爱心喔。」

*

●到钢铁商店增强装备。

●击溃数=11。

只要抓到要诀,就没什么困难了。

就像骑脚踏车和自由式游法,又或是打字不看键盘,世界上有许多事都是事在人为。

「对、对不起,放、放过我吧……」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到啊。」

喀啦喀啦,晨星的锁炼发出甩动的声响。眼前这两个男人,活像娘儿们般边哭边求饶,连表情都扭曲了。一开始的凶猛气势已经化成空气中的微小尘埃,现在他们只能对阿清低头讨饶。你们是在装傲娇(注:萌属性的一种。意指外表蛮横,但心里很害羞。)吗!

「真、真、真、真的很不起,是我们错了,请你饶了我们,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手脚都抵在肮脏的柏油路面上,这两个男人已经用身体表明了他们的服从之意。从干涩的嘴唇间吐出悲惨又丢脸的求饶台词――但阿清完全不当一回事。

「喂,那些被你们欺负过的人也曾经哭着求饶过吧?你们难道就有放过他们吗?」

「咦――噗握!」

两个男人并肩跪在一起,左边的那个被打飞了开来,才刚挨了一刮子的脸又直接撞上一旁的水泥墙。

「我怎么可能饶了你们呢。」

还跪在原地的男人膝头不停发颤,只能以盛满恐惧又绝望的眼瞳望向阿清。感觉男人的视线紧盯着自己的下颚,那种黏腻的凝视目光实在太恶心了,彷佛在责备阿清所执行的正义却又怯于正面反抗,不愉快的荆棘一路攀上了后颈。

「你就拼命后悔吧,谁叫你们要做出这种事呢。」

无视还跪在眼前的男人,阿清对倒在地面上咳个不停的男人施予最后一击。致命的一击必须确实,把坏人一个个打垮才行;这是从至今为止狩猎宅男猎人的经验中得来的教训。那些家伙不管再怎么收拾,还是会一而再地出现,而且还是那种用道理也说不通的类型;就算身处在连恐龙也会灭绝的环境里,他们还是会夸耀自己的韧性继续生存下去的。

「不要这样!求求你快点住手啊!」

冲到伙伴身边的男人哭丧着脸,用可怜兮兮的姿态望着阿清,眼看下一个遭殃的就要是自己,男人退无可退地将已经失去意识的伙伴身体扔向阿清。前一刻他还在对弱者施予暴力,一旦矛头对准自己时,就连一点牺牲自我的精神都没有,直父了人不屑。阿清轻咋了下舌,从背后的登山背包里掏出改造过的震撼枪。这可不是那把原子笔造型的小玩意儿比得上的,而是一发就带有两百万伏特的高级品。

「不要这样,不要啊……喂……」

啪的一声,微带青蓝的白色火光乍现,这下他们两个人都翻着白眼晕死过去了。

注视着枪口前端袅袅升起的一缕轻烟,阿清轻叹了一口气。

把晨星插回登山背包里,再把扣上安全装置的震撼枪收起来。得到阿清出手相救的那名宅男受害者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迅速地确认一遍现场并没有遗留任何与自己相关的斗殴痕迹后,阿清换上一副什么不知道的表情,混入中央大道上熙攘纷沓的人群之中。

从一开始狩猎宅男猎人至今,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喔不,应该更久了吧。

躲在暗巷里屏息搜寻敌人,一个接着一个「狩猎」那些自称是「宅男猎人」的家伙。随着猎杀的敌人数量越来越多,最初总是紧紧相随的不安与恐惧也逐渐淡薄了,反而对自己所拥有的绝对力量和除去敌人时的欢愉,兴奋到全身颤抖不已。

自从增强装备后,那些宅男猎人根本无力和阿清相抗衡。现在的情况还比较像是把游戏的角色改造进化成无敌模式。上上下下左右左右AB。只要完成隐藏指令,就能轻轻松松破关了。

根本和电玩游戏没两样嘛。

一讲到这里,那些双脚都快变成化石的老头子大概会跳出来自以为是地说「不要把现实和游戏世界混为一谈」。哼,难道你们曾经在现实世界中揍过任何人吗?就是有些人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老爱自作聪明地弹劾虚拟实境,才会把这个世界搞得那么莫名其妙啦;那些总是大放厥词说个没完的家伙,才真的搞不清楚游戏与现实的分际。只要亲身体验一下,就能知道现实和游戏世界有多相似了,这种事是没办法用言语解释清楚的啦。

『秋叶原出现狩猎宅男猎人的家伙……?』

不久之前,阿清在某篇新闻部落格上发现了这一篇文章。一股冷气蓦地窜上背脊,但仔细读过才发现,这篇文章只是属于猜测成分居多的传言罢了。这也是当然的。遭到阿清攻击的那些宅男猎人,全都做了见不得人的坏事。如果想举发阿清,就必须先坦承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阿清理当是不会受到波及才对。

黑夜的屏幕比想象中更快降临了秋叶原。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阿清不禁微微缩起背脊。

*

只要一发现怪物就击垮牠,这就像是每天的例行工作一样。

有打电玩的人,应该都有这样的经验吧。打电玩的次数越多,对于战斗所付予的意义就越是不当一回事。尤其那种从头到尾部是同一种模式的烂游戏,更让人觉得枯燥的像在上班一样;就算还不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也会觉得兴奋度与对游戏本身的兴趣,都在重复同样的行为中消耗殆尽了,第一次战斗时的那种感动也再不复见。

而狩猎宅男猎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他们狩猎宅男时挺身而出,他们会出现怎样的反应;当阿清拿出武器时,他们会说些什么话;那些对应总是如出一辙,最多只能区分成状况A或状况B罢了。

今天的猎物,喔不,是敌人只有一个。就在他勒索宅男时,阿清挥着晨星从背后给他重重一击。那个流氓一被铁球砸中肩膀,立刻痛苦地跪倒在地;被勒索的宅男趁机逃命去了,冷清的暗巷里剩下阿清与流氓两人独处。

「救、救救我……!」

状况了。看到阿清手中的武器就吓得全身发抖,恨不得立刻逃开的状况。

阿清倒是不慌不忙,仍是面无表情的从登山背包里抽出弹弓,将弹弓的Y字根部对准猎物,再把银色子弹装进磁石制成的托弹片中,拉紧橡皮绳。

「吃我一记。」

嘴中喃喃有词地念了这么一句:之后的发展,应该说「事实」便明确地摊在阿清面前。屁股中镖的流氓整个趴倒在地,接下来就简单多了。只要用晨星从身后给他最后一击,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呜啊!」

正如阿清所预测的,小流氓在地上滚了一圈,朝柏油路面深深一吻后,好几颗牙齿应声而断。

「真是个笨蛋。」

阿清缓缓走近捣着嘴巴倒地不起的小流氓,脸上泛起一丝冷笑,手里紧握着越来越熟练的晨星,伫立在屈起膝头匍匐爬行的小流氓面前。小流氓张开满溢鲜血的嘴巴不停讨饶,但对阿清而言,他的声音就跟电台强打的广告没两样。再也挤不出半点感情,一如往常地高高举起手中的晨星,

「快点住手!」

锐利的声音直接贯穿了阿清的后脑勺。

蓦地回过头。

思考回路也跟着停顿了几秒钟。

背对着灰色水泥墙,眩目的纯白围裙轻轻摇晃着,刺痛了阿清的双眼;纯白围裙底下穿着深蓝色的长洋装,还有超乎常理的巨型泡泡袖。她似乎跑得很急,不仅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连平底淑女鞋都染上些许一行渍。别在胸前的名牌上印着『COS-ANGEL艾莉亚』几个大字。

「阿清先生,不要这样。」

艾莉亚用猫般敏捷的速度跑了过来,挡住阿清与小流氓之间。她紧抿着嘴唇,张开双臂,视线紧紧盯住阿清的一举一动。

「艾利亚,妳为什么……?」

「我是听田中先生说的,他说阿清先牛最近似乎怪怪的。」

「田中……」

为了让艾莉亚明白现在的状况,阿清拼命转动脑筋,想编些理由来解释。但穿着女仆装出现在暗巷里实在太违背常理,光是这一点就足以防碍阿清的脑袋运作。狼狈地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后,脱口而出的解释却连借口都称不上。

「这、这家伙是个坏人,他在勒索宅男耶!」

「可是,还是不行。」

艾莉亚面露悲伤的摇了摇头,拾起视线望向阿清。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好几个星期不见,再见到艾莉亚竟感觉如此怀念。阿清慌忙想从思考的深渊中找出狩猎宅男猎人的最佳理由,但最先触碰到的,却是对自己为何一而再持续这种行为的不解疑问:先是因为自己遭到宅男猎人的欺凌,接着在COS-ANGEL里下定了决心,于是走进那间武器专卖店――线索突然在这里中断了。回过神时,才发现今天的自己和那天的自己之间,居然存在着一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鸿沟,隔阂之厚已经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阿清的脑子乱成一团,已经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所以他只能说出最真实的情感,对艾莉亚自白道。

「这就是……这就是我的愤怒!这些家伙全都把我当成笨蛋,故意嘲笑我、还把我身上的钱都抢走了,这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我只是弄脏了自己的手,可是我并没有倚赖别人的力量,我比任何人都还要坦荡荡,难道我错了吗?」

露出一副似哭非笑的表情,阿清只想得到艾莉亚的谅解。但艾莉亚却轻声说着「您错了……」

「到我们店里来的阿清先生并不是这种人啊。」

当阿清看见她的眼眸中透露出类似敌意的情绪时,心中不禁愕然。艾莉亚似乎正无言地控诉「你只是个暴力份子」般,原本焦躁的感情顿时掀起漫天风暴。

――她居然对我的敌意产生敌意。

烟雾弥漫所形成的海贼骷髅,流下一滴口水沾湿了脖颈。

「艾利亚妳让开,不然我不能收拾那家伙!」

「我不让。」

「妳让开!」

「我不要。」

所剩无几的理性终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给我让开!」

「……不行,不能这样。」

阿清挥起晨星的锁炼,想吓退艾莉亚。她虽然颤抖了一下,但还是顽固地护卫着那个小流氓,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正面迎视阿清凶恶的目光,蓦地攥紧原本摊开的掌心。

「――什么?」

艾莉亚突然握住裙襬,慢慢往上提高。没想到她居然会拉高裙子,阿清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但双眼却生根似地紧盯着艾莉亚的每个动作。衬裙底下露出了雪白的大腿,腿上绑着大型枪套,枪套里那把恐怖的机关枪正闪耀着漆黑的光芒――嘎啊?

「如果阿清先生不停止狩猎宅男猎人的行动――」

裙底下彷佛滴落了一大片墨彩般,露出一把黑色轻机枪。

「我就要成为狩猎宅男猎人的猎人的猎人!」

握紧枪枝将枪口对准阿清,艾莉亚抬高下颚宣示道。

曾为自己泡过橙香茶的纤细手指一点都不适合硬梆梆的枪枝,透露出坚决意志的眼瞳和虚渺枪口所勾勒出的强烈对比,让阿清感到一阵晕眩。本想说句「开玩笑的吧?」但这句台词实在过于陈腐,到头来阿清还是把这几个字又吞回肚子里。

眼前的状况未免太不现实,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愚蠢。艾莉亚看起来就快哭了,手指却熟稔地解除枪枝的保险装置,

「如果打中你的话真的很抱歉!可是我一定会打中的!」

「怎――怎么可能!」

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说是反骨精神也未免太过头了吧。搞什么啊,难道妳是摇滚女仆吗!

「阿清先生快逃!可是你绝对躲不掉的!」

一枚塑料子弹划破空气直袭而来。

这一瞬间,狩猎宅男猎人十几次下来所培养出的锐利直觉,用力朝阿清的屁股打了一下。察觉到近在眼前的危机,阿清立刻跳向垃圾桶的另一头。全身上下拼命挤出几乎快扯断筋肉的力气,阿清奋力一跳。

半秒前还踩在脚底的柏油路面,现在已经成了被小型轻机枪横扫的危险区域。

「搞什么鬼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清背靠着垃圾桶,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吞吐出紊乱的呼吸。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身后的垃圾桶也留下一整排被贯穿的弹孔。艾莉亚手里握的是迷你乌兹冲锋枪(uzisubmachinegun),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好那不是真枪,但似乎改造了不少地方。最好的证据就是射击出来的明明是塑料子弹,威力却强大到足以贯穿垃圾桶。

「搞什么鬼,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妳会突然拿出一把机关枪啊!」

「因为女仆装底下就藏着机关枪啊。」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啊!」

阿清的叫喊声和乌兹冲锋枪的射击声川生交融,消散在虚无的空气中。

还好有垃圾箱帮忙挡子弹,但这么。来阿清也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每当子弹用光时,艾莉亚就会使出让人猜想她前世该个会是海巡队员或西西里岛黑手党的敏捷速度填充子弹,再度进行破坏。塑料弹以毫无间断的节奏打破了暗巷中的宁静。每一次射击,抑扬器就会吐出瓦斯演奏乐曲,逐渐消弭阿清的理性。栖息在耳膜深处的海贼骷髅在此时发出了轻声嗫嚅。

――如果被欺负了,就要以牙还牙,是这样没错吧?

用力吐出一口气后,再次深呼吸,阿清低头确认手中的武器装备。斜眼瞥见那个狩猎宅男的小流氓趴在地上匍匐着逃命去了,那种家伙是死是活都无所谓。要是正巧有蜜蜂飞过,看到被阿清当做护盾的垃圾桶一定会很高兴,谁叫好好一个垃圾桶都被打成蜂窝了呢。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不决了。

阿清从手枪皮套中抽出枪枝。反握着将枪枝高举过头,只把枪口抵在垃圾桶上窥伺着目前的局势。

「对不起!」

事到如今,再说抱歉也无济于事,这样的念头在掠过脑海的瞬间也消失无踪了。

姆指扣下引信。

「哇啊啊」

高压的催泪瓦斯化成一道白烟朝艾莉亚直袭而去。看准机关枪的射线有一瞬的偏差,阿清随即以间不容发的极快速度从垃圾桶后方冲了出来,手里还紧握着一把弹弓。

往前翻了两圈后,阿清以单膝点地。不习惯运动的身体早已伤痕累累,连意识都快朦胧了。但阿清还是拼命稳住自己,用双手拉开弹弓对准目标。

「――!」

好不容易从白烟中脱困的艾莉亚一看到阿清手中所持的武器,身体不禁僵直。如果只是一发子弹或许还躲得开,但阿清紧握在手中的却是数发散弹,在这种射程距离下想安然无恙的躲过每一颗子弹是绝对不可能的。

「对不起!」

充满歉意的台词再一次脱口而出,阿清也在同时松开拉到紧绷状态的橡皮绳。

银色的流弹如脱疆野马般奔腾尽出。

同一时间,艾莉亚也有了反应。

并不是为了闪避散弹而移动脚步。

而是拉高纯白的女仆围裙,用充满弹性的布料覆住自己的头部。

「――不是吧?」

啪啪啪的声音回响在耳际,子弹陷进了纯白的布料中,艾莉亚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过了一下子后,好几颗铁球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一一落地,看来她身上那件围裙和深蓝色的长洋装可不是一般衣服,而是强力的防护罩。

「是真的!」

放下围裙后,艾莉亚再次握紧乌兹冲锋枪。准确地将枪口瞄准阿清,手指扣在板机上。

一滴冷汗沿着背脊缓缓滑落。

此时阿清没有任何防护的完全曝露在艾莉亚面前,敌我的距离只有短短五公尺。没有可以藏身的遮蔽物,更没有转身逃脱的时间。

「全都结束了。」

就在艾莉亚用绷紧的声音说出这句宣言时,手指也扣下了板机。

――喀叽。

「……咦?」

艾莉亚的脸孔因困惑而扭曲,接着立刻倒吞一口气。

子弹用完了。

但阿清并没有把握这干载难逢的瞬间赶紧逃命。

而是从背后的登山背包中抽出晨星,双脚的大姆指用力踏在地面上往前一跃,瞬间拉近了与艾莉亚之间的距离。双手挥舞着充满荆棘的铁球砸向艾莉亚染上惊愕色彩的柔嫩脸颊。

「――对不起!」

第三次的道歉。

「哇啊啊!」

艾莉亚吓得丢开了手中的乌兹冲锋枪,在地面上撞击摩擦出声响。

――将军。

「结束了。」

将晨星的握把抵在艾莉亚面前,阿清低声道。艾莉亚已经失去武器,也失去了保命的安全距离;换句话说,这场争战是阿清获胜了。几乎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艾莉亚小巧精致的五官近在眼前。但她脸上――竟没有浮现困窘与败北的懊恼表情?

艾莉亚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伸入女仆装的口袋中。

从女仆装口袋里掏出的物体,在半空中描绘出一道弧线。

确认了那物体到底是什么东东时,侧头部也同时被一股剧痛袭击。

――橙香茶的茶罐。

铁罐的硬角毫不留情打爆了阿清的太阳穴。

「到底是……搞什么嘛……」

阿清的身躯迅速往地面倾斜。意识缓缓演染开来,逐渐变得模糊。不甚清晰的视野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手里紧握着茶罐,嘴柞不停颤抖,低头凝望着自己的艾莉亚。

就在这一瞬间,阿清终于懂了。

长久以来,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艾莉亚在掏出机关枪之前,会那么拼命地想阻止自己。

直到发展成这样的局面之前,阿清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自己长到这么大,也亲眼见证过这种事好几回了。

也许是不相信现实世界中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才一直没有注意到吧。

游戏软件的外壳背面经常出现的。在十八岁以下禁止购买的银色贴纸下方,注明windows第几代适用的上面。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只消一眼就能立刻明白――

『纯爱』。

阿清终于失去了意识。

●我想,属于两人的温暖季节就要降临了吧。

缓缓睁开双眼时,女仆围裙的纯白色调轻轻柔柔地渗入视网膜。距离之近,几乎都能数出她胸前细致的刺绣到底有几针。此时阿清的头正枕在艾莉亚的膝上。

确认阿清已经清醒之后,艾莉亚轻轻道了声「早安」,朝阿清点了下头示意。

「妳的射击技术……还真是厉害。」

「咦?」

「真的很帅气耶,就像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女英雄一样。」

艾莉亚的双颊微微染上绋红,露出腼腆羞涩的神悄。

「在ASOBICITY(注:位于秋叶原,贩卖游戏、玩具、CD、DVD的娱乐专卖店,也是秋叶原的活动会场圣地之一。)的顶楼有射击练习场喔。」

后脑勺传来艾莉亚温暖的体温,阿清再次闭上眼。

这样就好了。

「艾利亚……」

「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约个周末一起去玩吧,妳可以教我射击的要诀。」

――好的,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阿清知道她一定会这样回答。再让我多享受一会儿吧,在艾莉亚甜美的香水气味句围下,阿清的意识彷佛融化般地渐渐沉入梦乡――

「可是……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

猛地睁开双眼。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正把手抵在唇边,露出一脸困惑表情的艾莉亚。

阿清不由得一跃坐起身,呲牙裂嘴盯着艾莉亚的眼瞳。

「为、为什么?」

「因、因为,我周末没有排班啊……」

没有排班不是很好吗。

头颅里像是有无数烟火瞬间爆炸开来,让思考陷入一片浑沌的状态。三半规管无法维持平衡,整个世界有如是旋转木马般不停回转。不正是因为周末没有排班,才能出去约会吗?

「可、可是妳应该是为了我,才连枪都掏出来的吧?因为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到店里去了,妳听田中提起后,因为担心我会误入歧途、也为了不让我做出抱憾终生的傻事,所以才……」

「……是的,确实是这样没错。」

「既然如此――」

接着要说出口的话,让肛门也忍不住紧缩,阿清拾起双眼望向艾莉亚,

「所、所以……妳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阿清露出依赖的眼神,深深注视着艾莉亚脸上每一个表情。

艾莉亚仍有些踌躇似地轻抚着发丝,视线在半空中游移。等待她开口回答的这几秒钟,时间显得无比漫长。

「――我不喜欢阿清先生,可是我爱您。」

到底是怎样啦!

「我不懂妳的意思啦!到底是怎样!」

阿清难以克制地用力扯住艾莉亚的肩头。直到听见她发出微弱的悲鸣,阿清才慌张的松开手。到底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才好,阿清真的不知道。

艾莉亚将手抵在纯白围裙的襟口,轻轻呼吸了一口气,才看向身旁眉毛已经垂成八字型的阿清,柔声说道。

「阿清先生很体贴、很温柔,又是个很容易害羞的人――」

艾莉亚绽开如花般灿烂的笑容。

「我最喜欢阿清先生当主人的时候了,真的很爱您喔。」

脑海中的海贼骷髅扬起尖锐的笑声。

艾莉亚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到眼前来的纸片上印着再熟悉不过的『COS-ANGEL』几个大字。除此之外还有,

『店外约会的服务已经开始啰!现在是完全免费的活动促销期喔!』

海贼骷髅开始龟裂,一片接着一片崩裂后,全都化成细碎的碎片。直到灰飞烟灭消失无踪后,剩下的就只有露出一脸痴呆模样的阿清。

艾莉亚的声音柔柔甜甜地搔动着耳膜。

「阿清先生,从今以后也要请您当个好主人喔。」

秋叶原售票中心

插图035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厌恶透顶。

脖子底下围了条沾上污渍的围裙,敦无奈的叹气。

手里握着粉红色麦克风的女人,正用一双失焦的眼神盯着敦瞧。再怎么看,那女人身上穿的都是件打了褶边的女仆装。她和店门口的垃圾桶似乎交情不错,站得可近了。那张脸上还写着「有什么问题吗?」几个大字。

敦努力不让脸上出现凶神恶煞的神情,对女人警告道。

「可以请妳到别的地方去吗?这样会妨碍我们做生意的。」

穿着女仆装的女人没有回话,只是微歪着头,露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摆在女仆脚边的便宜手提音响不断流泄出卡通歌曲的卡拉OK版本,这一点更是一再地刺激敦的神经。

「妳懂我的意思吗?这样真的让我们很困扰啊。妳挡在我们店门口唱歌,客人不就走不进来了吗?」

女人的视线在冷清的街道上左右观望了一圈,轻声回道。

「可是没有客人啊。」

平日的晚上十点。

秋叶原的夜晚比其它地方更早降临。几乎所有商店都已经拉下铁门,走在路上急着赶往车站的上班族也是屈指可数。这种时间,根本没有人会走进便利商店。

「……那又怎么样。话说回来,妳又是什么东西?歌唱得那么难听,简直是噪音嘛。还有妳身上那件衣服也很莫名其妙,根本没有人想听妳唱歌啦!」

在这一带,多的是这种自以为是又任意妄为的家伙。已经走下坡的过气偶像和怎么看都不可能孵化的声优见习生,籍着「青空live」的名义,动不动就霸占道路散播噪音公害。

「妳有在听我说话吗?这已经算是妨害营业了喔,我可以叫警察来的!」

敦又接着说,但女仆却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敦在耳边大叫的声音。

敦愤恨地咬紧牙根。

在秋叶原的便利商店打工已经一年了。本以为早已经习惯这群莫名其妙的怪家伙,看来自己的修行还是不够啊。敦用力扒了扒头发,连责骂都称不上也不算自言自语的心声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啊――真是气死人了,给我差不多一点!妳以为妳是谁啊,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老做出这种惹人厌的事,我最讨厌的就是妳这种人啦!」

抱怨的台词没有稍歇,敦挟着满腔怒火往柏油路面用力一蹬。

这时,突然一阵搞错场合的笑声窜入耳中。

「……什么?」

下意识地左右环视了一圈,那似觉行趣的呵呵笑声正是从眼前这个穿着女仆装的女人口中逸出的。看着她过于唐突又诡异的反应,敦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女人瞇细了双眼,射来似乎能透视一切的目光,用模糊不清的语调对敦开口。

「――你骗人。」

明明是寒冬,湿黏的热汗却浸湿了背部。把敦痉挛抽搐的表情当成了最佳效果,女人迟迟没有停下笑声。在耳边流泄的卡通歌曲和笑声交融回响,整个世界似乎都被这奇怪的合声淹没了。

敦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虚张声势。

「吵死人了!」

一脚踢飞脚边的手提音响。可怜这无辜的手提音响只能发出巨大的喀当响声,倒在柏油路面。「哇啊――!」一声错愕悲鸣过后,一切又将归于沉默。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有一丝淡淡的后悔瞬间掠过敦的脑海。

「都、都怪妳不肯好好听别人说话啦……」

不知何时收起笑声的女人没有把敦看进眼里,只是缓步走向被踢飞的手提音响。捡起外观已经多了几条裂痕的手提音响后,发出「啊――唉……」的轻叹。套着蕾丝袖套的手仔细拂去了手提音响上沾染的尘埃。

「你还真是粗暴啊。」

没有责备敦的行为,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悲伤的情绪,女仆双手抱着已经摔坏的手提音响,双眼直勾勾盯着敦的脸孔。

「啊……喂……」

这时她突然旋踵转过身,摇曳着围裙头也不回地去了。留下敦一个人。

只有SATOMUSEN(注:以秋叶原为中心,在东京、神奈川、千叶、琦玉等地都有分店,专卖3C家电与计算机。)射出的朦胧灯光,始终无言地注视这两人短暂的交集。

「辛苦你啦。」

「嗯。」

敦回到办公室,对同事的招呼随口应了声。阿胜庞大的身躯此时正背对着敦,忙着吞嚼遭到废弃处份的便当;拣了把铁椅在阿胜身边坐下,敦点燃一根烟。

「你还吼得真大声呀。」

「那女人真的很莫名其妙啊!下次再出现这种人,就换你去处理啦。」

「我才不要。」

「为什么?」

「麻烦死了。外头又冷,而且我很饿。」

为了表示他是真的打从心底对这种事感到厌烦,阿胜又扒了好几口牛舌便当;和敦同款的围裙上,还黏了好几颗饭粒。平常看他不管做什么都有气无力的,就只有跟吃扯上关系时,才会展现出过人的活力。如果把阿胜正在狼吞虎咽的这一幕配上「大发现!猩猩也会拿筷子吃饭!」的标语,应该可以登上地方频道的午问新闻吧。

「呼……」

看着烟头燃亮的微微红光,敦从鼻腔吐出一口气。从鼻孔窜出的白烟缓缓消失在狭窄的员工休息室中。染上油污的换气扇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转动着,小型闭路电视上映出设置在店内各处的防盗摄影机所照出的影像。

秋叶原的便利商店。

白天的时薪一千元,夜间则有一千两百五十元。就便利商店的兼职面言算是挺优沃的价码,但店员的流动率却始终高居不下。新来的工读生最多只能撑个几天,更差的甚至上班第一天就会开口辞职了。问他们辞职的理由,

「客人实在太烦人了(也可以说是太恶心了)。」

全都不约而同这么说。

有人说便利商店是没有特色的最佳代名词,这句话真是大错特错,其实便利商店才是映出这座城市真正风貌的明镜。这间小小的便利商店,就是在地居民的「生活」缩影。

而这间店,就位于秋叶原的中心。

进到店里来的客人当然不是只有宅男宅女,但客人中出现御宅族的比率却相当高。这里大概是全日本宅男市占率最高的便利商店吧。那些站在外围观望的家伙们认为宅男业界会为金融市场带来数干亿元的商机,还说要成立什么萌萌企业;就算只有一个小时也好,拜托那些人来当一下这间便利商店的店员看看。不晓得是不是输了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混帐游戏,当恶心的胡子男说出:「请给我一个披萨肉包,喵喵~」时,敦真的有种想拿辣翻天咖哩肉包塞进他嘴里的杀人冲动;又或是听到死宅男在店里大叫「超萌的啦。」时,也超想不顾一切地拿起防盗球(collarbal)用力砸过去。

「要是没有那些二次元疯子就好了……」

敦轻喃了一句,把抽到底的烟屁股捻熄在烟灰缸里。

所谓的「二次元」是敦和阿胜还有其它在秋叶原便利商店打工的伙伴之间共享的隐喻用语。指的当然就是那些御宅族。

「真希望那些家伙全死光算了。」

阿胜没有转过身,但仍是回应了敦的自言自语。

「不,他们是不会死的。」

「为什么?」

「因为那些人都是白痴啊。白痴病到死都治不好的,那些家伙的白痴病当然也不会好啰,所以说他们就跟二次元一样永远不灭啦。」

「原来如此。」

「……不要这么轻易就信以为真啦,笨蛋。」

敦从喉咙深处逸出笑声,懒散的把整个身躯摊在铁椅上。今天必须工作到早上五点,整整七小时的工作份量就堆积在眼前,但就是涌不出干劲来。光是和那个穿着女仆装的怪女人针锋相对,似乎就已经把储备的体力全部花光了。

电视机正播着无趣的新闻节目。

――秋叶原连续发生数起暴力事件。

被害者似乎被犯人以钝器殴打。警方的搜查陷入瓶颈,犯人至今仍未被逮捕。在这座与暴力无缘的城市居然会发生这种新闻,还真是奇了。不过一旦发生了,似乎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关掉电视。用手指刮了刮沾在围裙上的污渍。抬头看看时钟,时针依然停在十点的范围内。从上往下排出这份工作最让人不耐的排行榜,那些脑筋有问题的二次元疯子当仁不让霸占了第一名的位置,其次便是迟迟不肯往前迈进的时钟短针。

「……搞什么啦!」

隔着一扇门,闯入者的声音越来越不知轻重。

「喂,客人上门了!快点出来结帐啦!」

一只臭猪仔在收银柜台前大吼大叫个没完。噗嘻。快点啊,客人等很久了耶。瞥了眼闭路电视上接收到的画面,「果不其然」映出了一个二次元家伙。

敦甚觉麻烦地打了个哈欠。

接着阿胜也呼出超大的哈欠声。

「给我差不多一点喔!喂,有人在里面吧?」

肮脏的眼镜上沾满了汗垢,根本连看都看不清楚了,二次元还在拼命叫嚣着。

「阿胜,你上吧。」

「好啦好啦。」

阿胜慢慢挪动身体,开门低头走了出去。阿胜的身高有一百九十三公分,从袖口露出来的手臂足足有一个小孩的身躯那么粗。要是惹毛这只大猩猩,砸毁一两间便利商店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喂!呃、啊……」

一抬头就看到伫立在眼前的猩猩大王,流了满身湿黏臭汗的猪仔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只见他一张一合的,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阿胜隔着收银柜台和猪仔相看两瞪眼,没有一句招呼,也不打算帮他结帐,只是用混浊的眼神不屑地鄙睨前一刻还在大吼大叫的臭猪仔。

「不是啦,那、那个……」

猪仔大概做梦都没想过,居然会在这种大都市里和大猩猩对上吧。猪仔不敢置信地将阿胜从头顶到腰部审视了一遍,视线再度回到阿胜的脸上时,猪仔只能可怜兮兮地全身颤抖。

「……喔!」

很唐突地,阿胜开口了。

猪仔吓得全身一僵,生伯他一开口就会吐出火焰还是什么似的。

「欢迎回来啊,亲爱的主人!」

粗哑的声音震动了空气。

彷佛就是从底狱底层传出的重低音。

「抱歉让你久等了!」

刻意扭了扭腰装出娇羞状,阿胜开始替猪仔结帐。每当他一扭动腰身,硕壮的胸肌所带来的压迫感几乎都快压扁猪仔的脸孔。握着电子条形码扫描机的右手小指当然也不忘要高高翘起。

阿胜从购物篮里拿出『浓郁口感的奶油布丁』,粗暴地抵在猪仔鼻子前,

「亲爱的主人,这个需要加热吗?」

「咦?啊,这个……」

「需要加热吗?」

「布、布丁……应、应该不用……」

「要加热是吧!我知道了!」

阿胜手脚敏捷地把布丁丢进微波炉里,随手将加热按钮转到最强。没一会儿微波炉便传出「噗啾~」一声令人不舒服的爆裂声。站在柜台另一头的猪仔只能发出悲痛的「哇啊啊啊啊」哀悼声,双腿膝盖不停打颤。

「总共是一千四百五十八元喔!」

数了数猪仔吓到丢出来的钞票,找零钱时还故意用布满手毛的双手恭敬地包覆住猪仔怯怯伸出的掌心,阿胜冲着猪仔露出一张连玫瑰都会为之凋零的恐怖微笑。猪仔一接过袋子,立刻用毕生最快的速度逃出了便利商店。身后还传来低沉的重低音,含糊地喊着二尽心期待您的再度光临!」

「……干得好。」

阿敦按着笑到发疼的肚子,对阿胜比出大姆指。阿胜同样也是满脸笑意的竖起大姆指,精神饱满的「喔!」了一声。

――总算赶跑「二次元」了。

在这间店工作的唯一乐趣,就是偶尔欺负一下那些自视甚高的二次元。

「下次对那些二次元来个大冈裁(注:公正又不失人睛味的判决,源自江户中期被誉为名奉行(官职)的大冈忠相。)吧。」

*

哇哒,打卡机发出一声低鸣。

时间显示『05:00』的同时,也完成了下班打卡的动作,敦拖着蹒珊的步履从后门离开。

这条街仍在睡梦中。

微亮的街头少了一份真实感;显色度不足的柏油路面在眼前延展开来,就像是幅粗糙的透视画。连续工作七小时所累积的疲劳,让身体变得异常沉重,敦漫步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突然,一道亮光吸引了敦的注意。

在几乎全紧闭着店门的幽暗大街上,居然有一间还透出明亮灯光的店正营业着。

「……?」

敦揉了揉眼皮,凝神细看。果然没错,如磷光的灯火正斜洒在马路上。敦已经数不清走过这条街几次了,应该没有哪间店会那么早就开始营业吧。

不自觉受到了吸引,敦缓缓走近那间店。或许那些三更半夜跑到便利商店的客人,也都是怀着这种心情吧。

『秋叶原售票中心』

小小的横式广告牌上,刻着带有怀旧风情的字体。两旁的管线配置公司和灯饰店就像缩着头的乌龟般蹲踞在侧。

敦努力回想这附近什么时候开了这间售票中心,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谁叫这附近的店家看起来都差不多,实在无法轻易区分出来。

「啊……?」

这时,敦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竟一脚踏进了店里。

约莫三坪大小的狭隘空间里,地板被强烈的白光照得闪闪发亮,映照出某种不切实际的阴影。陈列架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票券。有商品券、机票、火车票、手机易付卡、电影票、演唱会门票、股东优待券。

敦没有任何想法,只是静静注视着收在展示柜里的那些票券。一夜未眠的脑浆在低声嗫嚅着。真是太奇怪了,这种地方应该没有售票中心才对啊――

「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地方吗?」

店的角落深处。

收银柜台的另一头。

敦和店员四日交会了。

「如果想找什么票券的话,我可以帮忙喔。」

是那个被敦赶跑的,穿着女仆装挡在店门口的怪女人。

女人现在也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女仆装,缩着身体站在狭小的柜台里,别在头发上的蝴蝶结发饰微微摇晃着。她的穿著虽然和昨晚没什么两样,但这次胸前还加了一块写着「露露卡」的名牌。不晓得她是真的忘记敦了,还是故意装作不相识,只见她牵动嘴角露出充满朝气的明亮笑容。

这么显眼的女人,怎么刚才走进来时会完全没有注意到呢?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敦的脑海,但他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敦刻意装得面无表情,随口对女人问了一句。

「这种地方有售票中心吗?」

「有啊,我们已经开很久了。」

女人点点头,正面迎视敦射来的目光。

「是喔,开这种店生意会好吗?」

「只要有人想到某处去,我们的店就还维持得下去。」

「嘎?」

「所谓的票券啊,简而言之就是『许可证』的意思啦。为了能到各个不同的世界去,就必须先拥有通行许可证。像机票能到国外去;拿着演唱会门票就能走进会场观赏演唱会;而游乐园的入场券就能让你成为梦幻与魔法交织而成的游乐园贵宾喔。」

听着女仆一张嘴叽哩呱啦说个没完,敦的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下。对二次元的反感又开始涌了上来。这种售票中心跟女仆八竿子也构不上边吧?难道你们这些脑袋秀逗的家伙说到秋叶原就只会想到女仆吗?

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敦转身准备离开。

「这是什么?」

值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票券。

『秋叶原系护照¥O』

那是一张长五公分、宽十五公分左右的粉红色纸片,右下角还印着『秋叶原售票中心』几个烫银的大字,在灯光下反射出亮眼的荧光色。上头还写着『有限期限=购入时间~~**』几个小字。

「搞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秋叶原系护照。」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念。女人的回答,让阿敦心中那把对御宅族反感的镰刀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居然还做了这种无聊透顶的促销品。以为是麦当劳免费附赠的微笑啊,这种东西连小孩子都骗不了啦!

「喔,是吗,那就给我好了。」

敦顺手抓起放在柜台上的护照,随便折几下便塞进外套口袋里。

「谢谢惠顾。」

女人露出一脸殷勤的笑容,接着又装模作样地握起拳头在平摊的另一只手上轻拍了下。

「对了对了!」

女人在狭小的柜台那头开始翻箱倒柜。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了,

『凡人护照』

这一次的是张浅蓝色的票券。

「……凡人?」

「就是一般普通人的意思啦,也可以说是秋叶原系的相反。」

「是喔,那这个我也收下好了。」

已经开始感到有些烦躁了,但敦还是伸手想拿过那张票券。

但,女人却挡住敦打算拿走票券的手。

「……干嘛啦,不是要给我吗?」

敦惊讶地拾起视线,只见女人轻轻摇了摇头。有将近十秒钟的时间,她的双眼像在检视什么似地在敦身上来回巡视。

「这张票要十万圆。」

「什么?」

搞什么鬼啊。这种无聊的促销品,凭什么值这么高的价钱啊?敦再次伸手想确认一下那张纸片到底有什么不同,但女人也随即挡下了敦的动作,

「这张票要十万圆。」

睡眠不足的脑袋,瞬间就把仅存的耐心全部蒸发光了。

「那我不要行了吧!」

粗鲁的用力咋了下舌后,敦随即旋踵转身,踩着碰碰碰的脚步声离开这间店。背后传来了甜美的「谢谢光临」。

深深吸了一口外头的空气,冷却一下差点挑起肝火的肺部。

「真是无聊……」

装作毫不在意地吐出这句台词后,敦扭了扭脖子,僵硬的关节发出喀哒喀哒的响声。真是问莫名其妙的售票中心。

拿出手机瞄了一眼。

「糟糕!」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发亮,路上也出现了三二两两的行人。

敦拖着沉重的身躯,加快脚步赶往车站。

「呼……」

加快速度跳上即将发动的电车里,敦吁了一大口气。这时才忽然想起,伸手采进外套口袋。

不见了。

前不久才塞进外口袋里的票券消失了。大概是急急忙忙冲上车站阶梯时,不小心掉出来了吧。

「……唔,算了。」

反正只是没啥价值的促销品罢了。坐在散发出暖暖热气的座位上,敦没一会儿就梦周公去了。秋叶原的街景只剩下溶解的色彩残影,转眼便已远去。

*

会感到事有蹊跷,都是从指甲油开始的。

对便利商店的大夜班店员来说,白天的睡眠时间可是比见临死的父母最后一面还要重要,此时敦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沉沉昏睡着。

忽然,有股化学药品的臭味窜入鼻腔。

「嗯唔……」

敦拉高被子盖住头,虽然翻过身想避开化学药品的臭味,但油腻的臭味却迟迟无法散去。

「臭死了……」

敦蹙起眉头微张开眼。设定睡眠时间的空调应该已经停止运转了,但此时房里却像失火般热得让人受不了,暖气还不断从送风口喷出。从窗外洒进的夕阳余晖,映出了水手服的轮廓。

「你醒啦――?」

那模糊的轮廓转过头来看着敦。手里拿着小小的刷头,正在为左手的无名指涂上橙红色。桌面上还放了好几罐各种颜色的指甲油。

「早啊。」

「早个屁啊……」

为了平覆脑人的头痛,敦只能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挺直了还残留睡意与疲倦的脖颈,再也不想吸到臭死人的指甲油味道。

「把窗户打开啦,臭死人了。」

「才不要,外面很冷耶。」

拒绝了敦的要求后,由果又低头仔细地擦起指甲油。敦只好爬出暖烘烘的被窝,自己打开了窗户。原本被隔绝在外的冰寒凉气随即窜入房里。身后传来「冷死人了啦」的责备声。敦当然也觉得冷,但并没有关上窗,只粗声回了句「少烦啦」。

抓起放在电视上的香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火。呼出的白烟在寒风吹袭下消融于空气中。山吹老师终于回到竹子与竹竿星球(注:日本漫画家乌山明的成名作『机器娃娃怪博士』中所出现的星球。)后,又到了晚间新闻的播报时间。

「妳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啊。」

「怎么会有钥匙?」

「你不是放在信箱里吗,我早就知道了啦。」

这次换涂小指,由果不是很专心地回答。她可能是放学后直接跑到敦这里来,也或许是跟平常一样在街上晃了一整天后,才跑来找敦。黑发里掺了一束颜色较亮的发片,地板上还躺着药妆店的纸袋,看来答案应该是后者吧。

把变短的烟屁股抵在铝制窗台上捻熄,敦关上窗。由果还在聚精会神地擦指甲油,走过她身旁的敦又再次钻进被窝里。

恍恍惚惚看着由果擦指甲油的动作。长长的哒毛偶尔会眨动一下,由果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操纵着小小的刷毛:桌面上的小瓶子算算差不多有十瓶左右,在日光灯的折射下,几瓶加了亮粉的指甲油闪耀出绚丽的光芒。

「――嗯?」

敦突然蹙起眉头,凝神睨向桌面。

有个怪东西,混在由果带来的许多瓶指甲油之中。

「那是什么?」

「什么啊?」

由果抬起头。敦扬了扬下巴指向放在桌上的那几瓶指甲油。

「人偶啊。妳看,就是那个。」

听敦这么说,由果便从指甲油堆里拉出一具美少女模型。秋叶原的便利商店也有进货,所以敦很清楚。忘记是叫革命斗士欧尔格大人还是摩尔格,那些二次元疯子拿着它付帐时都开心得不得了。其中还有一次就买了一整箱的怪异客人。

「这是刚才掉在地上的呀,是你的吗?」

「不是啊。」

「不然是谁的?」

「我哪知道啊。」

与其花钱买这种东西,倒不如买北极的融冰还比较有意义。敦工作的便利商店也进了快十箱的货,但在开卖当天就销售一半了。到底卖了多少只,敦可是连数都不想数。

应该是阿胜的恶作剧吧。

可能是瑕疵品或被人丢在店门口的。捡到模型的阿胜知道敦对二次元的东西一向没好感,于是便把这玩意儿偷偷放进敦的背包里,之后又从背包里掉了出来,自己就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倒头呼呼大睡了。

做出合理的结论后,敦顺手拿起电视摇控器。按下主电源的红色按钮后,电视机发出「啪」的一声,NHK的新闻播报声随之出现。

画面上出现一个穿着格子衬衫戴眼镜的男人。一头黑发,双眼不停往下看。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当中,他应该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注意过吧。脸上清楚写着「狂爱二次元」几个大字,什么关于这座城市的独创性啦、又提到与网络世界融和的次世代社群怎样怎样的,播报员说的又急又快,传进耳里的却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

画面一角打出了字幕。

『带你深入了解秋叶原的现状!』

我才不想知道呢。

敦蹙起眉头,狠狠瞪着映像管里的二次元怪咖。那家伙该不会以为自己是被神选上的预言家吧,只可惜做出来的事就跟在厕所里乱涂鸦没什么两样。那些二次元疯子就是这样,老爱对一点都不有趣的事高谈阔论,听完后唯一的感想就是「那又怎么样嘛」。真想对那种人说「你的脑袋或许不错,但再会说话也弥补不了外表上的缺憾啦!」。

「呿。」

刻意用力咋了下舌,敦又拿起摇控器。连在家里都得面对二次元的话,对精神卫生实在不太好。

「哇啊,是二次元耶。」

由果凑了过来,挡在摇控器与电视之间。

「走开啦,我要转台了。」

「梳那种中分头也太可笑了吧!现在居然还会有人从头到脚都穿黑色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是开心到听不见敦说话的声音,还是真的开心到就算听见了也打算不当一回事,由果正巴着电视笑个没完。国营频道原本是以「用最真挚的态度,重新审视现今与过去的秋叶原风貌」为观点所制作的节目内容,但看在由果眼中却只是「让一些珍奇的怪动物上电视说些怪话的怪节目」罢了。

「啊――超爆笑的。那些二次元现在还会到店里去吗?」

「废话,那些家伙就跟蟑螂一样,只要看见一只就表示还有三十只躲在暗处啦。」

由果不是很真心地回了句「那还真是辛苦你了」,视线又转回到电视机上,继续对节目所播出的内容捧腹大笑。由果一开始也是在那间便利商店打工的伙伴,当她开始进出敦的房间后,便以「我受够了」为理由辞去了工作。

屏幕上映出了中央大道人声鼎沸的假日实景。提高音量播放深夜时段的卡通片尾曲且手舞足蹈的集团、穿着强调乳沟线条的女仆装吸引那些拍照狂的角色扮演者。这些街头模仿秀吸引人潮围观的场景近来已不复往日的盛况,表演质量也越来越低下。但NHK正以国营事业最得意的生硬音质,一板一眼地配合画面上这些光会搞噱头的街头艺人进行解说。

这时,敦终于发现事有蹊跷,缓缓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由果……」

「怎么了?」

「妳刚才有看电视吗?」

「现在不是正在看吗?」

「不是啦,我是说妳有没有在我睡觉时开电视看啦?妳是不是看了NHK?」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别管那么多,妳回答我就对了!」

敦粗暴的口气让由果不满地嘟起嘴,

「我没看啦。」

乖乖回答后,由果又低头继续擦起指甲油。

无法释然的情绪在心里来来去去,敦愣愣地坐在床上。

电视上还在继续播报现今的秋叶原怪象。敦轻叹一口气,又闻到了刺鼻的指甲油味道。化学药品的臭味仍充斥整个房间。

「……算了,无所谓。」

自言自语说完后,敦又躺回枕头上。

『――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

开着没人理的电视机似乎传出了这么一句话。

没多久,敦又沉入了深深的梦乡中。

*

吸了口冰寒冷冽的空气,敦站在自家的公寓大门前。

从秋叶原搭电车只要坐一站。星期天的浅草桥静悄悄的。敦拉紧铺棉外套的前襟,以防冷空气入侵。

终于那离报废的日子已经不远的熟悉引擎声和从腹部底层响起的大鼓声渐渐驶近,划破了住宅区宁静的午后时光。车身悠悠哉哉晃动着,凌志(LEXUS)缓缓停在敦的面前。

「唷!」

阿胜从驾驶座采出大到不可思议的大头,随口打了声招呼。

「唷个屁啊。」

敦用鞋跟踩熄了等待时所点燃的第三支烟,对阿胜投以责备的目光。阿胜只是「嘿嘿」干笑了两声做为响应;当他咧嘴笑时,套在前排牙齿上的牙套就会闪闪发亮。所谓的牙套就是装在门牙上的装饰品,这玩意儿会让牙齿看起来像是某种金属。装上牙套的阿胜老是说很多名人都曾戴过牙套,如果是国外那些超级巨星就算了,但戴上牙套的阿胜看起来就只像只会用两脚站立走路的土佐犬罢了。

「快点上车啦,站着很冷吧。」

「坐在车里也一样冷啦。」

嘟嘟嚷嚷发着牢骚,敦还是坐上了助手席。在这种冷死人的气温下还开敞篷车,悲情的成分应该比帅气要来的多。音响流泄出低音效果极佳的贝斯与鼓的合奏,TheNotonriousB-I-G(注:本名ChristopherWallace(1972—1997),美国HIP—HOP歌手。身高190公分、体重136公斤的巨汉。昵称BiggieSmalles。)正自傲地歌颂吹捧他自己的大老二。

「走啰。」

阿胜踩下油门,凌志便震动着开始往前行驶。

敦躺在助手席的椅背上打了个大呵欠,从挡风玻璃旁呼啸而过的狂风粗暴地吹乱了头发。

「我一直觉得啊,你那张嘴未免太醒目了吧?」

「我前阵子走在路上,还有个小学生被我吓哭了呢。」

阿胜露出笑容,前排牙齿在阳光的反射下灿灿生辉。

「不要笑啦,闪得我都看不到前面的路了。」

听到敦这么说,阿胜更是刻意咧开嘴大笑。没有排班的时候,两个人经常像这样开车到处兜风。

「决定到哪里去了吗?」

「歌舞伎盯。」

「我没钱。」

「西川口呢?」

「就说没钱了,况且我也不想得爱滋。」

「不然就到你最喜欢的由果家去玩好了。」

「你想死啊!」

「那吃午饭吧?」

「了解。」

点了两份三层起司汉堡、猪肉蕃茄莴苣三明治、一份大薯、大杯的布丁奶昔、再来三份热带芒果派。

盯着阿胜疯狂啃食那些光用看的就觉得血糖值会直线狂飘的垃圾快餐,敦轻啜了一口咖啡。阿胜拿掉了前排牙齿上闪闪发光的牙套,把它放在餐桌的一角。现在正是吃午餐的时间,络绎往来的客人把店里挤得水泄不通。

「之前不是有个唱歌的怪女人吗?」

「……啥啊?」

「之前我们值班的时候,不是有个疯女人在店门前唱歌吗?就是那个穿女仆装,被我赶走的女人啊。」

阿胜塞了满嘴的薯条,视线在半空中来回游移,

「不记得了。」

说完后,又喝了一大口布丁奶昔将满嘴的薯条一并冲进肚子里。

「有啦,就是那个拿着麦克风唱歌跳舞,脑子不太正常的怪女人啊。那天下班后,我无意发现了她工作的地方,原来她是售票中心的店员。」

敦吶吶陈述着那天的情景。阿胜又接着咬下另一份汉堡,抬起视线示意敦继续说下去。

「所以啊,我就收下来了。」

「收了什么?」

「秋叶原系护照。」

阿胜咬了满口食物的嘴突然发出「噗」的一声。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汉堡的残渣碎片飞散在空中。敦连忙用手护住脸,蹙起眉头抱怨「很脏耶」,但阿胜还是止不住大笑,那些咀嚼到一半的食物也被喷得到处都是。那还挺有趣的嘛,居然收下一张邀请进入秋叶原系的入场券,你该不会做了什么梦还是不小心跑进老鼠王国里吧?好像迪斯尼乐园晚问的花车大游行喔,说不定你还能拿到梦与魔法的登山背包,里头还塞了一件小号的格子衬衫呢。

整整有五分钟的时间,阿胜一边大笑还边从嘴里喷出食物。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摇摇头,阿胜决定把敦的话当作玩笑听听就算。

他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不管再怎么回想,那个地方应该没有售票中心才对啊。敦和阿胜都是便利商店的店员,会来便利商店问路的客人也不在少数,所以他们对秋叶原的地理位置都算是知之甚详。在和穿着女仆装的怪女人见过面的隔天,敦又走了同一条路,那间本该是售票中心的店铺却铁门紧闭,连招牌也不见半个。

该不会是工作了一整夜,意识变得浑沌才看见幻影了吧。

敦把那天早上发生的事贴上『已解决-废弃物』的卷标沉进了记忆底层,这才动手享用起自己的那份汉堡。

但一走出快餐店,敦立刻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怎么回事啊?」

停车场里,几个小孩围在阿胜的凌志旁吵闹不已。就连从一旁经过的大人在看到那台凌志时,脸上也都泛起诡异的笑意。

敦和阿胜互看了一眼,立刻加快脚步冲向车子。

一看到呲牙裂嘴露出金属色门牙的阿胜,那群小鬼吓得马上四散奔逃。

阿胜激动地大吼。

「搞什么鬼啊!」

凌志的引擎盖上,不知何时被印上了美少女角色的图案。

车上的女仆漾出蜜糖融化般的甜美笑意。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轻盈跳动着,还有两个穿着洋装的粉红色长发少女肩并着肩,用湿润的眼神往敦所站的方向深情凝望。顺带一提,她们的裙子都短到可以窥见底下的小裤裤了。

在整齐并排着好几台轿车的停车场中,凌志显得异常惹人注目。

站在被改造成萌萌宣传车的爱车前,阿胜难过的发出「咕呜~」呜咽声。

一和被印在车体上的二次元少女四目相交,敦下意识地立刻别开视线。

*

「……他妈的!」

算算这已经是第十三句粗口,阿胜趴在方向盘上恶狠狠地盯着前方。

冬天的阳光反射在引擎盖上,凌志沿着国道急驰。

换片箱里的TheNotonriousB-I-G控诉着这个无情城市的声音,伴随多普勒效应在后座流泄。周围的车辆都明哲保身地把路让给阿胜这台发出震耳嘻哈音乐又横冲直撞的萌萌宣传车。

时速表的指针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公里。阿胜正以飞快的速度追上前方的车辆;这种赌上性命的飘车,若是平时敦肯定会吓到尖叫。

但敦只是缩在助手席上,迎合那不断从脖颈边掠过的违和感。

阿胜单纯地认为这是「某人的恶作剧」而气极败坏,但敦可不这么想。这种必须花许多时间才能完成的车身彩绘,可不是趁着敦和阿胜进快餐餐厅吃午餐的短短三十分钟就能完成的。

许多无法解释的疑问在眼前来来去去。

混在指甲油里的模型。

自动转换频道播出的秋叶原特集。

还有……

摇摇头。

深深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敦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从脑中赶了出去。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啊。那间售票中心只是场梦吧,就算真的存在,自己也不过是收下一张无聊透顶的促销品罢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转转僵硬的脖子。

「阿胜,你冷静一点啦。」

「…………」

「就算你再生气,也于事无补啊。」

阿胜轻轻应了声「我知道啦」,连带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多普勒效应消失后,总算能听清楚音乐在唱些什么。脚随着鼓声轻踏着节奏,贝斯发出低沉的哀鸣,与弦乐器厶口奏。

TheNotonriousB-I-G发出「叽叽叽」的刷盘声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换成轻快的切分音,

『今天开始人家就是你的妹妹了,亲爱的哥哥~?』

车头差点冲向了对面车道。

随着摇晃的车身,座椅上的两人惯性的跟着左右晃动,差一点就以两百公里的相对速度和对向来车相撞。喇叭不断流泄出莫名其妙的高分贝音乐。

拼命稳住车身,阿胜放声大吼。

「关起来!敦,快点关起来啦!」

「我、我根本关不掉啊!」

敦按下音响的停止键,但音乐声并没有因此停止。里头明明只放了TheNotonriousB-I-G的CD,扩音喇叭吐出的却是咿咿呀呀让人发狂的歌曲。不管按电源键或快转键还是静音键都没有办法关掉,音乐声还不停加大,连周围的空气都为之震动了。

『2000年后也要在一起唷~最爱的哥哥~?』

车身晃动得更剧烈了。

慌了手脚的阿胜用力踩下油门想挥去那扰人的噪音,凌志引擎盖上的二次元萌萌美少女加上这种萌到不行的音乐,敦发出「哇啊啊啊啊」的叫声,下颚不受控制的打颤。

四周的景色蓦地往后退,几乎教人无法呼吸的狂风打在脸上,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这时,视线前方突然出现一座『禁止进入』的三角锥路障。

「呜喔喔喔喔!」

三角锥的另一头满满的都是人潮。

「阿胜――!」

红色的等边三角型转眼已经近在眼前,耳边同时传来金属磨擦的紧急煞车声。

强烈的冲击瞬间袭向全身。

安全带紧紧勒住胸口,强大的冲击力道顿时哽住呼吸。有种类似橡胶燃烧的焦臭味窜入鼻腔。

……咚的一声。

被撞的三角锥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

敦像只乌龟般紧紧缩在助手席中。耳边传来的紊乱呼吸是谁的?花了几秒钟思索后,才发现那正是自己的喘息声。不知何时,双手指甲已经不自觉深深掐进了膝头。

平安无事。

身心俱疲地轻吁出一口气。

再抬起头,出现在三角锥另一头的是熟悉的吵杂街景。

秋叶原。

扩音喇叭依然流泄出爱慕哥哥的妹妹恋曲。

*

「没关系,放我下车。我搭电车回去就行了。」

拒绝了阿胜想送自己回家的好意。看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你还是快点走吧」敦抢先一步催促道。早就有人注意到这台用极大的音量播着怪歌,一头撞进步行者天国的萌萌宣传车,不少人还伫足对阿胜的宝贝爱车指指点点;要是再发生什么麻烦事可叫人敬谢不敏,敦也不想再跟阿胜瞎扯下去了。

看着凌志的车屁股摇摇晃晃逐渐远去,敦心想――我是不是太无情了一点。

但,现在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这种事了。

敦无视四周围观的人群,一旋踵便转身走向步行者天国,走向喧嚣的熙攘之中。

斗大的冰冷汗珠黏在背上。

明明是寒冬,两颊却烫得像是有把火在烧。

就快淹没整条中央大道的群众依然没有停下蠢动的迹象。每个人都抱着参加祭典的心态开心笑闹着,就连敦身旁都有个穿若女仆装的女人正随着卡通歌曲的节奏扭摆舞动。周围还围了一群拿出相机猛拍的观众。

喧闹吵杂的街头风景,这已经是秋叶原习以为常的一幕。

话虽如此,不知为何就是有股冰寒的感觉哽在喉间,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阵子以来,总刻意漠然忽略的不安,此刻正逐渐成形且一步步地朝敦靠近,终于咬上了没有半点遮蔽的脖颈。

「周围的东西……都变成二次元的产物了。」

独自走在街头,敦下意识地喃喃自语起来。稍嫌愚昧的念头不知不觉已悄悄爬上头顶;回首望去,红色的三角椎路障仍倒在马路上,这不是想太多也绝非什么偶然。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混合了不安的疑问瞬间在脑海中形成一张轮廓。

那个售票中心穿着女仆装的女店员。

敦只能想到她。都怪那张莫名其妙的票不好。因为碰到那张秋叶原系护照,指甲油才会变成玩具模型,TheNotonriousB-I-G才会变成妹妹恋曲。

发生了那么多脱离现实的怪事,要总结出这种脱离现实的结论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敦咬紧牙根。既然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原本盘踞在心头的惶惑不安顿时化为强烈的敌意;一定要把那个女人揪出来,不只要她负起责任,还要叫她把一切恢复原状才行。我一点错都没有,都是那个莫名其妙的蠢女人在暗地里搞鬼,看我怎么对付妳!

――话说回来,该到哪里找她才好?

只要站在步行者天国就知道,想在秋叶原找一个穿女仆装的女人,困难度可是S级的;况且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待在秋叶原的某处,想找一个连所在之处都是个谜的女人实在太愚蠢了。基本上,光是有这种想法就足以跟蠢蛋两个字画上等号了。

如果这一秒她能出现在眼前就好了。

急于回归正常的心情,让敦连这种于事无补的奢望都冒了出来。放眼望去,这附沂唯一符合条件的,只有那个还在跳着奇怪舞蹈的女生而已。怎么可能说找就立刻……

「找到了!」

眼前正在跳舞的那个人,不就是穿女仆装的怪女生吗!

就跟值夜班那天一样,她的手里握着粉红色的麦克风;唱歌的同时,她身上那件缀有蕾丝的围裙也随着动作翻飞舞动着。一发现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就连传进耳中的歌声都变成穿脑的魔音。敦气得恨不得立刻抓住那个女人,但中间却隔着好几个拿照相机猛拍的观众,想靠近她并没有那么容易。不知不觉问,观众围起的人墙也越来绒厚了。

「可恶,喂……」

敦只能拼命挤向前,一边拨开围观的群众一边朝女人接近。相较于敦的狼狈,那女人倒显得气定神闲,依然用尖锐的嗓音唱着怪怪的卡通歌曲。那是首形容无法坦率地与对方当朋友的歌。

好不容易,敦终于挤到了人墙的最前排。

「喂!就是妳!」

周围的视线瞬间全聚集在敦的身上。

还没来得及发威,敦的气势也只能到此为止。

「啊……那个……」

妳给我的那张票,害我周围的东西全都变成二次元的产物了,妳要怎么负起这个责任!小心我告妳喔!

要真说出这种话,只怕不被周围的人当成疯子了。

紧贴在背后的男人们一齐射来苛责的视线。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对那女人动手,自己恐怕也没办法安然无恙的离开吧。

女人根本连看都不看敦一眼,只顾着一边唱歌,一边对围观的群众要可爱。

敦气得磨牙,却也无可奈何。

经过了几十秒后,

「各位,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有机会再见啰!」

穿着女仆装的怪女人用甜得腻死人的声音说道。

在此同时,闪光灯也此起彼落闪个不停。围着她的大批群众开始蠢动,敦被淹没在混乱的人潮流动中,不仅无法靠近,还渐渐地离女仆越来越远。

「喂、喂!等一下啊……!」

身陷在让人忍不住怀疑会不会被挤死的汹涌人潮中,敦为了接近女仆而拼命扭动身躯,只可惜仍无法从重重人墙中脱困。

「——觉得有趣吗?」

无法从几乎连肋骨都快被折断的强大压力中脱困,敦却在此时听见了神秘的耳语。

人潮散去后,敦总算能回到刚才女仆所在的位置。

但,早已人去楼空。

*

如果能早一点发现自己已被二次元侵蚀,或许就能想出一些对策来对抗现在的状况。

早上一起床,枕在头底下的枕头居然变成了印有半裸美少女图案的抱枕。

看完后就丢在一旁的音乐杂志,也变成以眼瞳异常大颗的动漫美少女做为封面的漫画情报杂志。

收在壁橱里的TommyHilfger特价商品则变成印有超大「萌」字的运动衫。

二次元化的魔力仍在持续着。

而且一天比一天更严重。

「……啧。」

打开房间的窗户,敦点了根烟。

再这样下去可不太妙。回头审视了自己的房间一圈,随处都可以发现被二次元侵蚀的痕迹。再这样继续放任一个月下去,肯定会成为电视上那些秋叶原特辑所采访的二次元房间。

无意识地咬紧香烟滤嘴,苦涩的味道顿时充满口腔。

「……嗯?」

就在这时,门钤突兀的响起。

咬着烟横过房间,敦透过门板上的猫眼窥看站在门外的访客。

「呀呵!」

原来是由果。

可能是刚放学吧,她身上穿着水手服,一派轻松地挥着手。

「是妳啊,我现在就开――」

敦没多想就准备打开门让由果进来。

「等、等一下!」

猛一回神,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状况。

――要是被她发现,那我也没脸活下去了。

慌慌张张地跑回房里。把抱枕扔进壁橱,捡起丢在地上的同人志一股脑地塞进微波炉中。至于那堆广播剧CD实在不晓得该藏到哪里才好,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好丢进冰箱里。

「你怎么了?干嘛跑来跑去的呀?」

门一开,由果立刻像只猫般敏捷地踬进屋里。必须在短短几分钟内把这个二次元空间恢复成一般正常人的房间,紧绷的情绪让寿命瞬间缩短了三年。敦绷着脸,对蹙起眉头追问的由果回了句「妳很烦耶」。心脏活像敲钟似的,现在还怦通怦通跳个不停。由果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让敦感到心慌意乱。连冷汗滑过背脊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晰。

――二次元同样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大家要好好相处才行喔。

真是有趣的玩笑话。要是裱框挂起来的话,大概可以笑个三天吧。所谓的二次元,就是问他「你愿不愿意放弃人类的身分呢?」,会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愿意!」的那种家伙耶。不管怎么说,二次元那些家伙就是个容于一般社会啦。之前由果看到那个肥滋滋的二次元宅男时,反射性吐出的嘲讽就已经点出了事实。

「恶心死了!」

就是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就决定了一切。

不管再多话语,都赢不了这四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所以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让由果发现我已经被二次元同化了。

「哇啊,累死我了。」

也不管这是别人家,由果就这么大刺剌地躺在敦的床上。两只脚甩啊甩的,丝毫不在意露出了底裤。

「该不会是年纪到了吧,我觉得超累的!」

「那、那还真是辛苦啊,上学也不轻松吧。要不要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硬扯出有些抽搐的笑脸,敦亦步亦趋地跟在由果身边。就在由果所躺的这张床底下,还藏了好几张泳衣美少女和半裸美少女还有全裸美少女的海报。如果她把手伸下床捞一捞,敦就只能把头发剃光遁入佛门了。

看着敦只差没搓手哈腰的谄媚样,由果忍不住来回打量,

「你怎么了?好像怪怪的耶?」

那双视线明显透露出疑惑。

「敦,你最近真的好奇怪喔。传简讯给你也不回,可是却变得比以前更体贴耶。」

深沉的目光彷佛刺入了喉咙深处。敦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脑子迅速转动着想找出最适合的托辞;没问题的,应该还能蒙混过去,由果应该不会想到我正一步步被二次元同化吧。敦尽可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哪、哪有啊,我并没有特别――」

啪,这时电视机突然自动打开了。

屏幕上映出秋叶原人潮往来的风景。画了一脸大浓妆的女记者正握紧手中的麦克风,露出垂涎欲滴的笑容对电视机前的观众说道。

『――时下最流行的用语『傲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为了调查这件事,今天我们专程来到秋叶原……』

敦用力蹬了下地板。

「呜啊!」

纵身一跳,横过木头地板伸长手关掉了电视机的主电源。女记者的脸从屏幕上消失了,着陆失败的敦以侧腹部直接撞击地板,痛到连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敦,你到底在干嘛啊……?」

「我、我们不是在谈很认真的话题吗,电视开着不太好吧?」

敦倒在地板上,虽然痛得要命还是不得不硬掰个借口。

「刚才电视是自己打开的吧?」

「这台电视已经很旧了,最近有些秀逗啦。」

「虽然只有一下子,不过刚才屏幕上好像出现了秋叶原耶?『傲娇』是什么意思啊?」

「谁、谁知道啊,说不定是宗教用语吧,就像夏克提帕特实验(注:出自奥修传第六章的二十二章节――Shaktipat,夏克提帕特是一个师父的能量,它也许能激活人们内在的能量,引起不自觉的生理和心理反应,比如哭,笑,混乱的呼吸,振动,发抖和庆祝。)一样吧。」

敦再也压抑不住了。丢下一句「抱歉,我上个厕所!」后,便逃进厕所里。身后传来由果的声音,但敦却充耳不闻,连忙躲进狭小的空间中。

反手扣上门锁。

「呼……」

同时敦也注意到了。

「糟糕!」

放在厕所的擦手巾不知何时也变成卡通图案。慌张地扯下毛巾,塞进马桶水槽中。太危险了。要是这条卡通图案的毛巾被别人看见,除了当一个跟不上时代潮流的美国嬉皮之外,已经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了。

「真头大……」

伸手搔了搔后脑勺,敦怀着满腔苦涩的情绪无奈地叹息。好不容易躲过由果的追问,这厢还得与现在进行式中的二次元魔力相抗衡。心脏仍然怦通怦通剧烈跳动着,让敦忍不住吐出「拜托别再吓我了,稍微让我休息一下吧」的软弱心声。

「可是……还是得撑过这一关啊。」

老是躲在厕所里也不是办法。

虽然没使用,敦还是冲了水,推开门走出厕所。

「哇啊!」一走出厕所,敦随即反射性的大叫。

只因一幕冲击的景象正出现在敦的面前。

「啊,借一下微波炉喔。」

由果左手拿着便利商店卖的墨西哥卷饼,另一只手正准备打开微波炉。

微波炉里还藏着未满十八岁禁止购买的同人志啊。

「危险!」

敦使出火箭发射般的脚力,以正面飞扑的摔角招式飞身挡在由果与微波炉之间。由果吓得发出「呜啊!」一声惨叫,连同墨西哥卷饼一同跌坐在地板上。

「抱、抱歉啦,我家的微波炉坏掉了,真的很危险耶,差一点就要爆炸了!真是千钧一发,好家在好家在。嗯,没酿成大祸真是太好了。」

一边喘着大气,敦一张嘴更像连珠炮似地自顾自的说个没完。由果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抬起头来注视着满嘴借口的敦,

「痛死了啦!」

一站起来,由果立刻狠狠挥出一拳。

而且还是用来征服世界的右拳。

「你在搞什么啊?绝对有问题啦!」

因为微波炉里藏了好几本儿童不宜的色情书刊啦――这种话打死敦都说不出口。如果遭受二次元侵蚀的事被由果知道,就只能躲到深山里过着仙人般远离尘世的生活了。

「我也知道这么做一定吓到妳了,可是真的真的真的没事啦,妳别放在心上。」

由果一双眼狠狠瞪着敦许久后,终于点了点头,吐出一句「我知道了」。

「今天我还是先回家好了。」

由果拿起的书包,沉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敦站在狭窄的玄关前,除了凝视由果的背影之外什么都办不到。

但不管如何,总算瞒住二次元的事了。

趁着由果背过身没有注意到时,敦轻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收拾好之后,由果穿上平底鞋往地上踏了踏,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敦。原以为她只是想说句「拜拜」,但她的目光却透露出某些迟疑,

「敦……」

「怎么了?」

「唔……算了,没什么啦。」

「干嘛啦,想说什么就说啊。」

由果若有所思的沉默了几秒钟后,终于吶吶地开口。

彷若妖精的耳语般,传入耳中的,是有如女高音的优美声韵。

「……你是不是很喜欢卡通啊?」

世界就此冰冻了。

心脏差点没从嘴里跳出来,直接砸在由果的脸上。如果现在手上捧着餐具,肯定会掉到地上破个稀巴烂。腋下渗出带有黏性的汗水,如果不用力咬紧牙关,只怕脸颊会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

「为、为什么这么问?妳怎么会这么想啊?」

「唔,也没为什么啦……」

「妳把话说清楚啊!」

视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在半空中游移着。自己在这十几分钟内的一举一动就像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重复播放,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有什么二次元的物品没有实时藏好被她发现了?

「我就说了没什么嘛。那就先这样吧,我会再来的。」

强硬打断了敦的追问后,由果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地走了。

由果离开之后,敦又仔细地重新检视一遍房间。

贴在天花板上的二次元美少女全开海报,正露出温柔的微笑深情望着敦。

由果一躺上床时,想必就已经发现了。

……那晚敦喝的烂醉,醉到再也无法记起那该死的一切。

*

就像尸体会逐渐僵硬腐烂,敦的生活也慢慢失去了原本的自由。

甚至连便利商店的打工都不得不停止了。只要敦一出现,周围的东西就会自动变成二次元的物品。要是到便利商店上大夜班,到了早上大概就会变成动漫专卖店了吧。

敦的房间更是早就荒废了。

最近每过一天,家里就会多出一张动漫海报,不只墙壁,就连窗户都被海报占据了。生活在阳光透不进来、被破铜烂铁塞满的房间里,敦任无数只动漫角色注视着自己,吐出一口烟。

啪的一声,电视打开了。

只要一到卡通播出的时间,电视机就会非常周到的自动打开电源。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电视屏幕反射出的光线。

就像潜伏在黑夜中的猫头鹰,敦默然凝视着电视画面。

「————!」

没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切断电视电源。

双手用力拍了拍脸颊。一边扭转脖颈,一边轻喃出「真糟……」的心声;反复几次深呼吸后,总算找回了理性。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迷上了看卡通。

看来诅咒不单单只是把周围的物品变成二次元。

就连敦的心,也渐渐被二次元侵占吞噬。

不能再有片刻的迟疑了。

*

万万不能对陌生人体贴温柔。

老是本着慈悲为怀的想法,处处为他人设想可不是件好事。

具体来说,就算闲着没事走在秋叶原的街头瞎逛时,突然出现一个落魄的胡渣男向你询问哪里有女仆咖啡厅,都绝不能好心的解答他的问题。一定要露出满脸不屑的表情,厌烦地回答:「我哪知道啊!」才行。

尽管对方正受到二次元的侵蚀而身陷困境中也是一样。

「请问你知道哪里有女仆咖啡厅吗?」

「咦?为什么问我啊?」

「也没为什么啦……只是觉得你说不定会知道。」

「搞什么鬼啊,烦死人了,滚一边去啦!」

「拜、拜托你!请告诉我哪里有女仆咖啡厅!」

「我才不要呢!喂,你别碰我啦,快点放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面对紧紧纠缠想问出女仆咖啡厅位置的敦,穿着无袖背心的男人脸上明显露出嫌恶,拨开敦的手立刻快步离开,只留下无助伫立在街头的敦。

秋叶原是如此宽广,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敦只能咬紧下唇,深深叹了一口气。

――凡人护照。

售票中心的女店员只拿出来亮了一下,但那张确实足与秋叶原系相反的票券。

那张票,就是敦最后的希望。

只要拿到那张凡人护照,一切便能重新来过。怀着这样的信念在秋叶原徘徊,就是敦尽己所能做的补救方式。当时只觉得那女人在开玩笑,不过现在就算把金额提高到十万、二十万,敦肯定连屁都不会放一声。要敦乖乖低头道歉也可以,甚至要他跪下来认错都没问题,敦甚至愿意舔她的鞋子,而且还是女仆的鞋――啊啊,可恶。

拼命挥除三不五时就会冒上脑海的二次元思想,敦只能继续徘徊在纷扰的秋叶原街头。

在街上找了又找。正确说来,敦已经把女仆咖啡厅、女仆酒吧、女仆按摩店、女仆芳疗沙龙、女仆眼镜行、女仆金饰店、女仆美容院、女仆整骨院、女仆游乐场和女仆汉堡店都绕了一圈。

除了以滴水不漏的方式巡视每间女仆店之外,敦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做法。先别说这么做有没有效率了,就连成功率有几成都还是个大问题。但,敦还是只能一步一脚印的在秋叶原的大街小巷里穿梭。

「亲爱的主人,欢迎您回来!」

「伊兰花香精的味道还可以吗?」

「主人,只要凑满二十一点,就是赢家了唷!」

「主人,耳下的头发剪短一点可以吗?」

二次元概念的物品如波涛般汹涌而来。

手边的所有东西都被替换了,秋叶原不断对敦洗脑,将二次元的观念注入他的体内。一开始还会嫌恶地对每样改变蹙起眉头,但慢慢地也越来越习惯,甚至懒得抗拒了。

面无表情的敦怀着复杂的心思,一间店逛过另一间店。

时间过得越久,敦身上的东西也一件接一件被替换成二次元的图案。脚上的帆布鞋变成登洛普球鞋(Dunlop);垮裤变成经过化学洗(ChemicalWash)的宅男裤;Rocawear(注:美国知名乐手JayZ所创的Hip—hop品脾。)的外套变成Uniqlo(注:日本的平价品啤。)的格子衬衫。不知不觉间,背后居然还生出一个登山背包。

除此之外,还得和逐步二次元化的思考模式相抗衡;是为了找出那个穿着女仆装的女人而在秋叶原走动,还是为了在秋叶原走动才以寻找那女人做为借口。一路上,目的与手段好几次倒错冲突,每当意识到自己又快失去自我时,敦就会用力拍拍脸颊抓回散漫的理智。

但,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远方的天空已经洒下夕阳余辉,敦就像受到凌辱的少女般身心皆憔悴。

弯腰坐在栏杆上,敦睁着怀疑的目光凝视着秋叶原的中央大道。看见的是跟过去的自己一样的人们,正对敦指指点点暗自窃笑。对什么都不知道的陌生人而言,现在的敦看起来就像个「典型的秋叶原宅男」吧。今天在秋叶原瞎晃了一整天,好几个一般人一看到敦,劈头就问:「哪里有女仆咖啡厅啊?」

拉紧连帽粗呢大衣的前襟,敦吸了吸鼻子。

突然,敦抬头看见眼前的一栋建筑物。那是栋拥有咖啡色砖瓦外观的复合式大楼,灯光照出位于一楼的店面,招牌上印着『COS-ANGEL』几个大字。

本来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不知何时敦已经站在这间女仆咖啡厅的门口。

「呵呵……」

嘴角浮现出自嘲的笑意。看来秋叶原系护照的诅咒终于也迈入最终阶段了。那可憎的二次元魔咒,竟让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移动双腿走到女仆咖啡厅的门口。

有些自暴自弃的伸手拉开大门,敦大脚踩进了女仆咖啡厅中。

正在等待客人上门的一名女仆迎向前来,对敦低下头轻道。

――亲爱的主人,欢迎您回来。

就是那个穿着女仆装的怪女人。

*

问题:请在空格中填入适当的答案。

敦一见到女仆,就对她(1)。

A发出怒吼。

B追问事实的真相。

C狠狠痛殴了一顿。

D恳求原谅。

许多选项瞬间从眼前溜过。

脑袋经历了几秒钟的空白,才总算理解了横亘在眼前的状况。敦像根棍子似的挺直了身体呆愣在原地,女仆则露出淡淡微笑窥视着敦脸上茫然的神情。

「妳、妳是……」

到头来,敦还是什么选项都无法选择。

「请到这里来。」

看敦还愣在原地,女仆先发制人,一旋踵就把敦领进店的最深处。

「等……」

敦恍惚踉舱的跟着女仆的脚步,已经切断好几盏灯的店里没有其它客人或店员,只有薇多莉亚风格的家具在昏暗的灯光下浮现出不甚清晰的轮廓。

「请坐。」

女仆指了指最里头的座位。不知为何敦竟无法抵抗,只能顺从的坐进她所指示的位置。柔软的海绵承受敦着走了一整天而疲惫不堪的身躯。

桌上准备了两套茶具。

雪白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将陶瓷壶里的红茶倒进杯中。袅袅热气升起,红茶的香味在敦的鼻子前端似有若无地引诱着。

「请用茶。」

女仆把杯子送到敦的面前,再把另一个杯子放在餐桌的另一边。本以为她倒好茶之后就会离开了,没想到女仆却在敦的对面坐了下来。

微带墨绿色彩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敦的脸。

「我们又见面了。」

用软软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后,女仆似乎很开心地上下打量起敦的改变。敦突然对从头顶到脚指都变成二次元宅男的自己感到羞耻,不由得垂下视线。

不知道女仆是否察觉到此刻正充满敦胸口的羞愧,整整有一分钟的时间,她的视线都没有从敦的身上移开。然后,

「来,这个给你。」

她从围裙胸前的口袋中抽出一张纸片。

那是张薄薄的,散发出蓝色光泽的长方形票券。

就是敦这些日子以来所梦寐以求的凡人护照。

「啊……啊呀!」

呆愣了好久,终于拾回散落在周围的理智。敦的喉头逸出呻吟,就像马一看到红萝卜就会跳起来一口咬住,敦也渴望地伸长了手。

但,女仆却避开了他伸来的手。

一不注意,就撞倒了摆在餐桌上的茶具。

「拜、拜托妳!不管是十万还是一百万我都愿意出!请妳救救我吧!」

敦哭喊出哀求,但女仆的眼里并没有浮现出半点情感。无能为力的不安让敦的脸不受控制地扭曲,没想到女仆这时却说了一句教人意外的台词。

「我可以免费把这张票送给你。」

「不、不用钱吗……?」

女仆的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而敦只能露出狼狈无助的表情怔怔望着女仆的一举一动。香甜的红茶气味似乎越来越浓郁了。

「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女仆的脸孔无声无息贴了上来。在昏暗的照明下,映出了白瓷般的肌肤光泽。

彼此问的距离近到连呼吸都能清楚感觉得到,女仆轻声嗫嚅道。

「――你觉得开心吗?」

顷刻问,敦像被掴了一巴掌似地往后退开,但背部随即被柔软的触感包围。后方有墙壁和椅子挡着,根本无处可逃,女仆就站在面前不容许敦逃避。

「怎、怎么可能觉得开心……」

敦连牙关都咬不紧,只觉得室温突然降了好几度。脑子明知道不能再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但双脚就像被黏在地面上动也不能动。

「为什么?难道不有趣吗?」

「我、我才不想变成秋叶原宅男,也不想硬逼自己喜欢本来就不喜欢的东西。」

敦喘着大气,用力挤出拒绝。

女仆脸上悠然自得的盈盈笑意并没有因此溃散。就像为了安抚不听话的孩子,而露出温柔的微笑。

「…………!」

女仆把脸靠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就快两唇相贴了。

女仆压低声音,偷偷对敦说。

「――那张秋叶原系护照,只会把你周围的物品变成二次元样式而已啊。」

女仆的确是这么说的。

秋叶原系护照,只会把周围的东西变成秋叶原系。

若真是如此,那敦的心理变化又该怎么解释才好?如果对二次元的东西产生嗜好,不是因为那张秋叶原系护照的话――

刺入喉头的现实,让敦无意识泄出如蚊蚋般「啊啊……」的呻吟。

换句话说,自己会变成这样是因为……

「我再问你一次。」

女仆用甜美的声音轻声道。

「你觉得开心吗?」

*

在夕阳余晖洒落的房间里,敦和由果面对面坐着。

二次元化已经达到极致的房内,勾勒出某种异样的氛围。整面墙都被海报贴满了,堆得如山高的游戏卡带和漫画占据了原本的空间,剩下的一点小空隙也被模型和抱枕塞满了。不仅脚都没地方放,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很缺乏。

两个人都没有正视对方,只是默默盯着自己的双手。

「――看到这个房间,我想妳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敦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总算下定决心开口,但仍然没办法正视由果的脸。

「……其实,我是个二次元。」

告白。

藏在肺腑深处的那些话,没想到轻轻松松就脱口而出。

终于说出口了。

事到如今,已经无须再做任何辩解,也无法回头了。

不知是安心了、还是放弃了,只见敦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个……」

接着换由果开口了。她似乎很困惑的眨了好几下眼睛。双手手指交叠着,左右两只姆指不停画着圈圈。

敦慢慢闭上眼。

心想,其实妳不用多说什么也无所谓的。

就算丢下一句「嗯心死了」,立刻掉头离去也无所谓:当作是被疯狗咬了一口,从此把两人相处的这段回忆永远封印起来也没关系;如果想赏自己一巴掌也可以。敦甚至希望由果能快点给个反应。

但,由果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了敦的料想之外。

只见她拿起放在脚边的书包,递到敦的面前。

轻轻的,用颤抖的嘴唇低喃。

用彷佛要吟唱出千年之恋般的细哑声音。

「……其实,我也是。」

拉开书包拉链。

里头塞了满满的女性取向的同人志。

敦不禁仰天泄出一声叹息。

天花板上的二次元美少女仍是一脸的嫣然媚笑。

时代杂志上的女孩

插图065

一切都是从监视车站的剪票口开始的。

早上七点到十二点,中问休息一小时,再从下午一点继续到晚上九点。

一个个仔细检查走过自动剪票口的乘客。一整天都在电气街口与昭和街口交互巡视。

唯一的情报只有几张照片。

但,说不定真的能找到呢。

在乘客之中,只要注意十八岁左右的女性就行了,这么一来就能缩小需要注意的范围。至少仍是勉强符合了「寻找」所该具备的条件。

这种行为就跟在沙漠中寻找一颗不小心遗落的小砂粒没两样。但这世上的奇迹不是俯拾皆是吗。像十年前塞进玻璃瓶里丢人大海的信,最后又回到了本人手里;又像是吃了河豚肉被毒死的老爷爷居然在一个星期后复活了,还自己爬出坟墓,把家人都吓了一大跳。这样的奇迹说不定有天也会辗转落到自己手上,但若没有实时把握的话,所谓的奇迹也不过是空谈。

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保证。也不会有谁因为这种事而出声赞扬。

就算如此,还是只能继续坚持下去。

尽管刺骨的寒风贯穿了身体,仍没有因此退缩休息。

说不定就是这种冷冽的气温,才让自己变得更顽强。

阿茂默默在心中祈祷,不断呼吐出雾白的呼息。

――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见到时代杂志上的女孩呢?

*

切开蛋包饭的一角沾上奶油丢进口中,再拿叉子叉向如小山丘般堆起的培根蛋面粗鲁地旋了几圈,塞进嘴里用力咬了几口。接着拿起还剩下三分之二杯的柳橙汁一口气全喝光,好把堵在喉头的食物一并冲进胃里。

轻轻打了个饱嗝。

摸了摸吃撑的大肚腩,阿茂仰起上半身摊在椅子上。还是一样,不是多让人惊艳的味道。虽然还不算难吃,但也不是会让人感动的料理。唉,期待女仆咖啡厅端出水平以上的菜色是有点太苛求了。

「让您久等了,这是蓝莓奶油起司。」

穿着男装的女服务生穿梭在餐桌间,走到阿茂的位置旁。别在胸口的名牌闪闪发亮,上头印着「雪乃」两个字。

阿茂甚觉无趣地盯着女服务生把点心摆上桌,又张大嘴打了个呵欠。第一次走进这间店时,阿茂也曾被这间店和普通咖啡厅不同的服务方式给吓了一跳,但来了这么多次后,对女仆咖啡厅的兴趣与惊喜渐渐由浓转淡,甚至连到这里来的理由都磨损到近乎零:总而言之,就是人类的惰性。因为已经是常客了,偶尔遇到这间店的COSPLAYDAY或制服DAY时,阿茂还会认为那些为此大惊小怪的客人真是群怪胎。

「请给我一杯冰水。」

「好的,请稍等一下。」

女服务生看着阿茂,礼貌地做出回应。直到这时,女服务生才注意到丢在桌上的那本杂志。

「TIME……DoyouknowtheforefrontAsianculture?」

微偏着头,女服务生念出杂志封面上的标语。

「田中先生,您喜欢看这种杂志啊?」

听到她这么说,阿茂的鼻孔瞬间撑大了两毫米。

「也不算喜欢啦,不过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嘛。生在这种时代,把新闻杂志当成与世界沟通的媒介也没什么不好;我实在没办法赞成那些自以为是地指责看这种杂志实在过于迂腐老派的说法啊。」

「新闻杂志是什么啊?」

「妳不知道吗?时代杂志(TIME)不是很有名吗?一九三二年于美国创刊,时代杂志也是世界上的第一本新闻杂志喔。内容包含了艺术还有其它很多不同领域的新闻。杂志本身的取向就是大众化路线,里头也网罗了许多极具时代性的消息呢。」

「原来是这样啊。请慢用餐点,冰水马上送来。」

「咦……」

女仆脸上浮现笑容硬是截断了阿茂的解释,踩着喀哒喀哒的脚步声旋踵走开了。阿茂只能吞回早就准备好的满腹知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

从鼻间哼出一口气。

哼,算了。

反正不过是个在咖啡厅打工的兼职店员嘛,当然不可能理解我所说的话。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顾虑有没有轻怱怠慢了来店里用餐的客人罢了。

视线往周围环视了一圈。

着迷于收集运动选手卡片的几个男人、穿着军服塞了满嘴咖哩饭的眼镜仔、还有那些吵吵闹闹巴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有多低能的小混混们。

他们不过是在继续早已失败的人生,可千万别把我跟那些家伙混为一谈。

虽然待在同一间店里,还是有所谓的等级制度。阿茂并不是想把自己归类为最上流的那一挂,但至少比窝在角落将近一个小时只顾着看同人志的满脸油光男、或一坐下来就紧盯着厨房一动也不动的那个瘦不拉鸡的女生要好多了。别误会,我可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才做出这种评判的――

「所以说,我比他们都要来得好多了……」

这句心声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急速冷却的思考模式,降落在如泥淖般教人郁闷的现实上。已经快一个月没去露脸的大学、为了凑人数而硬是被抓去参加的餐众,除了化妆或哪间餐馆的菜色不错或哪个电视节目真好笑之外,就再也生不出其它话题的蠢女人丢来的一句「你该不会是秋叶原宅男吧?」

「――啧。」

笨拙地咋了下舌根后,阿茂蠕动着身体挥去那些抑郁的想法。

为了不让敌人有半点机会伤害到自己,阿茂摊开时代杂志立了起来。西沉的夕阳余晖从玻璃窗斜斜地洒落,摊开的那一页也被染上淡淡的橘红。

那一页叙述着遥远异国的文化。

高级品牌出的MP3Player似乎已经偷偷躲进世界上每个人的口袋里了。

科学家们为了探索前往遥远火星的道路,亲身体验的成功与挫折。

小小的黑人少年成为「KingofPop」的心路历程。

凝视着纸面上栩栩如生的人物照片,阿茂不由得瞇细了眼睛。

世界究竟聚焦在什么地方?这个世界的尽头又在哪里?频繁地改变方式,时代杂志孜孜不倦地论述着。

阿茂瞇着眼,凝视着远方世界的人们。

又翻了一页。

浓艳的酒红色字体映入眼帘。

『AKIHABARA』(秋叶原)

此时,阿茂的表情就像喝了一大杯柴油般瞬间扭曲变形。中央大道的步行者天国和正等着电玩游戏零点开卖的排队队伍,还有像饲料鸡一样围在专卖关东煮罐头的自动贩卖机旁的观光客。早看惯的,那些早就看惯的街景此刻正收纳在薄薄的内页中。时代杂志的秋叶原特辑。感觉好像从阳光普照的圣地亚哥被硬是拉回受到车辆排放的废气与噪音污染的浑沌街头。

「……搞什么啊。」

居然弄出这种特辑,而且还散发到国外去,实在太丢脸了。这就好像那些不可一世的宣布现代的日本已经没有武士存在了,却还默默相信忍者依然残存着的家伙会写的东西。白以为走在时代的尖端,所作的错误判断却暴露出自身的愚蠢――

纸面上,映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纸上的少女正看着阿茂。

优美的杏仁眼型、以贝兹曲线(Beziercurve)描绘出的精致下颚、还有彷佛正谈论着甜美初恋的樱桃小嘴。她应该是日本人吧,年纪约莫十七、八岁上下。以秋叶原的景物为背影,照片中的少女正凝视着阿茂。

也许是摄影师的技术高超,也或许是少女的生命力并没有因为化成油墨呈现在纸面上而有丝毫减损。那不过就是墨水渲染出的阴影,少女直视的目光却让阿茂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

几乎忘了呼吸的方式,阿茂的喉头抽噎着,手指又翻过一页。

另一张是倚着护栏,嘴唇抵着罐装红茶作势啜饮的照片。少女仿佛溶进了秋叶原的杂沓中,但她周围的景物都存在于物理法则之外,只有少女一个人绽放出迷人的耀眼光辉。

一见钟情。

这么形容确实有点迂腐,但却是最贴近事实的说法。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虽然就目前的状况来说,照片上的少女只能说是存在于「地球的某处」,对方甚至不晓得有阿茂这一号人物存在,但这种现象就跟苹果会从树上掉下来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情转折。就算抱着发现新大陆的心情、指着苹果大喊:「这就是地心引力!」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今天的苹果依然掉个不停。

没错,这种现象再普遍不过了,世界上随处可见。

只不过阿茂的对象是出现在杂志里的少女罢了。

只是这样罢了。

*

三天就瘦了两公斤。

一个礼拜过去,又瘦了三公斤。

光是呆站着眼见希望逐渐渺茫,阿茂身上的脂肪与气力就像被剃刀削减般一点一滴慢慢地消失。

其实早在预料之中了,但瞎忙了这么久,时代杂志上的少女仍是连个影子、连个剪影、甚至连个脚印都没有。

只能像个笨蛋从早到晚守在车站前等待,拼命睁大眼睛期待时代杂志上的少女从剪票口走出来,但再这样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

阿茂决定打电话给时代杂志的编辑部试试。

因为完全没有提及模特儿的名字及所属的经纪公司,阿茂唯一能连络上的,只有杂志出版社。生平第一次打国际电话,打给杂志的编辑部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拿起话筒之前,阿茂拼命预习了本就拙劣的英文。我看了最新一期的时代杂志。我想知道拍第二十六页秋叶原特辑的那个女模特儿的连络方式。

全身上下布满油腻的汗水,阿茂总算把想说的话都挤出来了,

「Wehaveneithertheobligationnorrighttogiveyouinformationmorethanbeingpublishedinthebooksthemodel。」

电话那头立刻回以一长串数人晕头转向的英文。

「Sorry,itisprivacyofthemodel.thankyouforreading。」

就算听不懂英文,也能从对方的音调及语气明白意思。全世界对脑子出了问题的变态该有的应对态度都是共通的。必须要相当冷静、冷酷、冷淡,却又不能摆出敌对的姿态。被无情的一长串英文拒绝后,阿茂只能黯然地回一句「3Q」,然后挂上话筒。

但,阿茂并没有因此放弃。

仍不死心地寄了封电子邮件给时代杂志的编辑部。

利用Excite的翻译功能尽可能编出一篇看起来脑子还不错的英文文章。鞭策着呆站许久已经疲累不堪的身体,把自己伪装成绅士般充满知性的读者。四天后终于收到回信。阿茂兴奋又紧张地一个个翻译罗列的英文单字,

译意:黄猴子,没有哪个模特儿会跟你见面啦。还有你的英文真是错误百出啊。

「――你看你看,这个玫瑰金很可爱吧?」

秋叶原的一角,阿茂正被穿着女仆装的业务员拦住推销商品。

应该已经超过二十岁了吧。女人坐在阿茂的对面,口若悬河的说个没完。环视左右,还有其它几个跟阿茂一样被女仆捉住的宅男,他们也正和女仆面对面坐着。整体看来,女仆那一排每个都讲得口沫横飞,对面的一排宅男只能唯唯诺诺地不停点头。

身心都已疲惫不堪。

从脚底窜升攀上的虚无感、和从背后包覆笼罩全身的无力感同时袭来,正当阿茂恍惚地停下脚步愣愣伫立在街头时,穿着女仆装的业务员便趁机靠了过来,半推半就地把阿茂带进店里。约莫十坪的狭隘空间里,放了几把没有靠背的椅子和桌子,还有收纳在玻璃盒中闪闪发亮的各种宝石。女仆和阿茂之间隔着一杯红茶,推销商品的同时,也不忘要闲话家常几句。

望着兴高采烈自顾自说个没完的女仆,阿茂幽幽叹了口气。

这群装腔作势的假女仆,根本一点价值也没有嘛。

这么说或许有些过分,却是再贴切不过的说法。

若要问为什么,谁叫她把眉毛画那么长。漂染过的发质已经严重受损,根本无法和时代杂志上的女孩相提并论。女仆装穿在她身上只比穿在高脚蟹(注:世界上最大的螃蟹,伸长聊的公蟹高度超过三公尺。日本特产,蛰居于本州岛的太平洋海底。)身上好看一点点,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

「你看你看,这个虽然贵了一点,但错石哪够力啊,要买就买真的钻石才可以啦上

视眼前的红茶于无物,女仆一股脑地向阿茂推荐宝石。其实大家都很清楚,让店员穿上女仆装到街上抓到宅男后再带进店里,藉由欢愉的谈笑气氛卖出高价的宝石饰品,这就是他们的销售手段。说好听点是天真无邪,说难听就是容易会错意的宅男们最常被这种手法给诈骗钱财。就连被带进这种地方,都是种难以抹灭的羞辱。

但,如此凄惨的自己,也许就适合待在这种悲惨的地方。

「我也会玩游戏喔。不是有一种旋转方块就会变大的游戏吗,你知不知道啊?那个游戏超可爱的,还可以消除压力耶。啊,不然你看这个戒指怎么样?」

这可怜的女仆大概是出生时把脑子忘在母亲的肚子里没带出来吧,听着她在耳边叽哩呱啦,阿茂兀自沉浸在郁闷的情绪中。

「怎么了?你好像没什么精神耶?」

从斜下方窥视阿茂的表情,女仆微歪着头问道;刻意装可爱的动作让阿茂忍不住在心里咋了下舌。那种瞧不起人的笑容,无声的透露出「真拿你没办法耶」的讯息。是因为自己正堕落地沉溺在倦怠之中,才会落人笑柄吗,不、不是这样的,啊啊――可恶!

「对了,有好东西可以喝喔,你也来一杯吧?」

在阿茂出声回答之前,女仆已经急匆匆地走向茶水间。回来时手上还捧着两个杯子,不过里头装的只是乌龙茶。轻啜了一口,有酒精的味道。

「这是秘密喔,不过稍微喝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为了增进我们的感情,这么做也是必要的嘛。」

女仆一脸得意,对阿茂露出自以为可爱的笑容。

把我当白痴啊。

我可还没堕落到只是喝妳一杯酒,就得和妳掏心掏肺当好友的地步。把我跟那群只是基于脊髓反射而活下来的家伙相提并论的话,我可受不了。而且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有哪个销售员可以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的?或者她只是单纯地在嘲弄我?

阿茂粗暴地抓起杯子,一口气喝光掺了酒的乌龙茶。

一小时过后。

「我就是找不到她。就是时代杂志啊,妳知道吗?妳应该不知道吧,谁叫妳的脑子那么差,不过我跟妳是好朋友喔!」

「我们是好朋友!我也是啊,明明那么努力,却老是什么事都做不好,所以你发发好心买下这只戒指啦!」

没想到这两个人竟一杯接着一杯。

其它店员只能错愕地看着这两个人,早就错失了制止的机会。阿茂每句话都围绕在那个再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时代杂志上的女孩,女仆则不停倾吐自己的人生有多辛酸可悲,感觉上这两个人还挺意气相投的。

「但我还是要追求自己的爱情,就算表错情也无所谓。干嘛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妳说对不对啊?」

「我是从乡下来的,因为我有自己的梦想嘛。我当然也知道很难成功啊,可是我就是不想输嘛!」

虽然互称好友,但他们只是一股脑地向彼此倾吐自己的烦恼,根本不管对方说了什么。

「g啊……」

女仆终于露出醉态。也不管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就大刺剌地趴在桌上:阿茂这才惊觉失态,紧张地四下张望,但其它店员全都有志一同的对他们这一桌视而不见。有个女人醉倒在自己面前,这对阿茂而言,可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也该适可而止,赶紧重拾理性了,这样的念头瞬间掠过脑海。就算在这种地方絮絮叨叨说着醉话,也不可能追求到梦想中的那个女孩。好久没到学校去露脸了。兼差的工作大概也被炒鱿鱼了。虽说是一见钟情,但事实上两人根本没见过面,会陷入这种进退不得的状况,一定是因为希望这份感情能有个归属吧。等到看透的那一天,也许就能让生活回归正轨了――

「……好久好久以前,我也曾经玩过喔。用树脂补土(EpoxyPutty)做出喜欢的男生脸孔……」

女仆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指尖忍不住颤抖,颤意渐渐攀升到肩头。

「只要自己做就好了嘛。」

阿茂情不自禁地用力抓住女仆的肩膀。女仆微微睁开朦胧的双眼,从喉间发出干哑的气音,不小心撞倒了放在桌上的糖罐。

「妳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这个饰品只要十万。」

「不是啦!」

「还是那个银戒?只要一万块喔。」

「不对不对,再前面一点的!」

没错。

既然找不到的话,那就自己做一个嘛。

*

昏暗的房间里,扫瞄器的白光轻抚过杂志内页。

瞥了还在运作中的扫瞄器一眼,阿茂打开HomepageBuilder(注:由日本IBM开发贩卖的网页编辑软件。)。构想已经在脑子里成形,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把脑海中的构思变成网页生出来。使用Builder确实有些难以夸口,但要是太尽善尽美,不就少了份真实感吗。

时代杂志的那几张内页,被图钉固定在泛黄的墙面上。从那十几张照片中所获得的情报,全都会记录在阿茂做出来的网站上。从她啜饮红茶时的唇型、拨头发的手势、到她伸手抚平裙子皱褶的小动作,每个小地方都是构成时代杂志上那个女孩的要素。从文章中截取所有关于她的情报,不足的部分就靠阿茂的想象力来补足,这样就能架构出完整的网站了。

――制作时代杂志上那个女孩的网站。

也许有人会嘲笑这么做实在太愚蠢了,也许有人会轻蔑这么疯狂的行为。阿茂也知道这么做不会得到半点赞赏或喝采,甚至根本无法对他人提起。

所以呢?难道要我像个呆子继续守在秋叶原的车站前吗?

如果一往情深地继续等下去,说不定奇迹真的会降临,时代杂志上的那个女孩也许某天真的会出现在阿茂面前。坚持信仰也是很重要的。

哈。

这种张大嘴等着金币从天而降的愚蠢行为,阿茂可不觉得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架个网站而已,也没什么特别的。那些喜欢偶像或女明星的男人,路上随便捡都有一大堆。阿茂不过是赋予那个不晓得究竟待在世界上哪个角落的陌生女孩一个形体而已。不是妄想或凭空捏造,时代杂志上的那个女孩最远也不过是站在地球的某处,阿茂只是利用想象来弥补两人之间所无法跨越的距离罢了。

在扫瞄器停止动作的同时,阿茂也打开Photoshop软件,利用切裁工具切割出女孩的照片。就像用数字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一样得修饰明亮度与对比色还有色调。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操纵鼠标的喀哒喀哒声。

经过几个小时后。

「得帮她取个名字才行啊。」

杂志上根本没有提及女孩的名字。

默然无语地盯着计算机屏幕上的少女。时代杂志上的少女也回视阿茂的目光。

――深琴。

嘴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阿茂总诈满意地点了点头。

*

「亲爱的主人,让您久等了!」

「那个……」

「请慢用!」

「呃,那个……」

女服务生把第四杯咖啡送上桌后,又急忙走开了。假日的女仆咖啡厅既混乱又吵杂,阿茂的声音马上就被其它客人的叫喊掩盖了。

一个人独占这个席位,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阿茂把方糖丢进刚送来的咖啡里,啜饮变得像泥水的液体。喝了太多咖啡,胃都开始抽痛了,桌上搁着开机许久的手提电脑,累积的热气似乎就快爆炸了。

「哼……」

从鼻间轻哼了一声,但忙着替客人点餐的女仆声音和匆促的脚步声、还有其它客人的谈笑声没一会儿就把阿茂的声音掩盖了。坐了好久,屁股快痛死了。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就这样打道回府,阿茂只好移动屁股重新调整坐姿。

为时代杂志上那个女孩所做的网站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内容包含了自我介绍、内建式的网志、相簿、连结等等。不管眼睛极度疲劳又加上睡眠不足,阿茂在反复失败了许多次后,总算完成了理想中的网站。不单只是好看就好,阿茂还刻意加了几个错字和没有意义的程序语言、或是把照片加上红眼,就是为了营造出「真实存在的网络偶像所架设的网站」的真实感;不做则矣,要不就做得彻底。把时代杂志上的女孩会想到的事、或不会想到的事都描摹记录下来,一字不漏地写进网站里。不停敲打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同时,幻想中的深琴彷佛长出了血肉,甚至还能与自己对话呢。感受着像是长跑许久后身心皆处于兴奋状态的快感与骄傲;几十个小时后,网站终于完成了。

现在只剩下最后的校对。

在把网站上传到网络之前,阿茂希望能经由第三者的双眼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看在其它人眼中,这像不像女模特儿自己制作的网站呢?阿茂为此感到非常不安。

不过,这个网站又不能给朋友看到。阿茂才不想在朋友面前坦承自己的妄想,而且周围那群朋友没有一个能理解阿茂的兴趣。更何况,如果被他们知道自己就是这个网站的创造者,到时候再多的幻想都会消融在风中吧。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曝光。

几经思量后,最终的结论就是征求女仆咖啡厅店员的意见。对象换成女服务生的话,不仅聊起来比较轻松,就算被发现这个网站是自己的妄想产物、或是感到厌烦时,只要结束这个话题,再也不跨进这间女仆咖啡厅就没事了。既轻松又简单。对象锁定女服务生是再适合不过了,阿茂是这么认为的。

但,今天却迟迟没有半个女服务生来和阿茂搭话。

女仆咖啡厅一开店,阿茂就抢了吧台的坐席,刻意在她们面前打开笔记型计算机,还假装联机上网,但那些女服务生却忙碌地在店里转来转去;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们老是喜欢凑过来瞎扯两句,现在却没半个人肯停下脚步看阿茂一眼。心里烦躁不已,但又没有主动说出「喂!妳们过来看看嘛!」的勇气。

「对不起。」

假装出声想请服务生过来点餐,却没有得到半点响应。这次阿茂是真的火了。这间店的店员教育也做得太差了吧,还是说……她们是故意不理会自己?

「对、对不起!」

还是无视。果然没错。她们穿上女仆的制服,表面上装得甜美可人,心里却把阿茂当成白痴。「他到底在跟谁道歉啊,正式蠢毙了!」她们现在一定正在心里嘲笑自己吧。当阿茂大口吃着咖哩猪排饭时,看在她们眼里一定觉得是「同类相残」的一幕吧。视线在展示柜的史泰福泰迪熊(注:steiffbear德国金耳扣steiff是世界上最具收藏价值的泰迪熊品牌。)和阿茂的腹部来回比较着,然后暗自窃笑。

既然妳们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我也绝不会输的,得叫个女服务生过来好好骂一骂才行。阿茂喝了一口咖啡滋润口腔,深吸了一口气后,

「对――!」

「居然带着笔记型计算机来,还真是稀奇啊。」

噎住了。

雪乃正从斜上方窥视着。手里捧着银色托盘,又加了句「有事叫我吗,主人?要不要帮您加杯水呢?」

「呃,不……不用。」

阿茂尽可能维持表面的平静,重新坐回椅子上,叹了口气。真没办法,今天我就大人有大量饶过妳好了。抓起眼前的湿毛巾,阿茂抹去泌出额际的冷汗。

呜啊……忍不住叫了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雪乃的视线已经胶着在笔记型计算机的银慕上。

阿茂什么话都还没说,她倒是很主动地探出上半身隔着阿茂的肩头注视计算机屏幕。不仅如此,还伸手点击鼠标来阅览网站的内容。再没顾虑也该适可而止吧。不对,不……是这样没错。会来到这里,不就是希望有人能帮自己看看这个网站吗――

「这、这是……我最近迷上的啦,好像是个模特儿,还挺有型的不是吗。哈、哈哈……」

脸部顿时燥热起来,阿茂不安地吐出类似借口的说词。又拿起湿毛巾抹了把脸,试图藏起快要抽筋的表情。冷静下来,不可能被发现的,雪乃应该不会看时代杂志这么高尚的外国读物:就算她真的看过,也会认为是模特儿本人所架设的网站吧。

周围的喧嚣吵闹彷佛都被隔绝在外,只有点击鼠标的声音能撼动阿茂的鼓膜。

好一会儿,雪乃只是沉默地盯着网站的内容,

「好奇怪喔。」

一听到她的感想,阿茂连忙压抑全身的颤意。

掌心被湿热的汗水浸透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是不是反转照片后,把衬衫的钮扣左右弄反了?还是照片上还留有摄影师的名字?这种门外汉才会犯的错误应该都已经排除掉了呀。应该没有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才对啊――

阿茂小心翼翼地从喉问挤出声音。

「……哪里奇怪?」

「就是自我介绍的地方啊,这里怪怪的耶。」

雪乃的食指指向屏幕画面。

「哪――哪里怪啊?」

阿茂再也戴不住冷静的假面具,心跳指数和血压都在瞬间飘高。雪乃诧异地把视线移向晃动着下巴脂肪的阿茂睑上。

「她的腰围只有五十分公分,实在太细了,应该是骗人的吧。」

「搞……就、就是说啊,真的很细耶。」

差一点喊出「搞什么鬼啊」,还好忍住了。

冲上血管的血液瞬间降了下来,差点引发贫血,半抬起的屁股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那是阿茂故意瞎掰的数字。当初原本是想塑造出;「谎报三围的深琴」,没想到却吓得自己冷汗直流,真是吃力不讨好。

「真是漂亮……不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啊。」

雪乃似乎很有兴趣地继续操纵鼠标。

阿茂抬起松弛的下巴,稍微把椅子往后挪开,注视着把心思专注在计算机屏幕上的雪乃背影,心头的一块大石放下后,脖颈立刻布满热汗。

这时候,阿茂才终于注意到自己的两颊正牵起微笑的弧度。

深琴总算是平安无事地诞生了。

这样的真实感慢慢从脚尖攀了上来,然后转变成安心感,终于化成睡意包覆住阿茂全身上下。

这么说起来,这三天来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呢。

强烈的睡意就像温暖的软泥,就伙沉人梦乡时,阿茂仍不免感叹「如果真的能见到她就好了……」。

但,心中的祈求也缓缓消融柜睡梦之中。

*

||profile||

十七岁的高中生。身高149公分。三围是80-53-81。A型。两眼都戴隐形眼镜。昵称是「小琴」。兴趣是制作银饰和搜集漫画。喜欢的音乐是伯特巴克瑞克(BurtBacharch)和红粉佳人(PINK)。有个相差好几岁的弟弟。拿手的科目是化学。最不擅长的科目是数学。偶尔会兼职当模特儿拍照。将来的梦想……也不到梦想这么伟大啦,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从事调色师的工作。

「……呼。」

盯着主页上显示的浏览人数,阿茂搔了搔下巴,露出满足的笑容。笔记型计算机的萤幕上正显示出深琴的网页。

「――凯因斯理论是指在经济力下滑的前题下,探讨失业率上升的原因的短期静态论,整体而言并没有超出旧派的学术范围。所以关于凯因斯理论的长期动态化所衍生出的几项课题就――」

在呈阶梯状并排的座位相隔了好一段距离的下方,秃头教授正在讲解经济学的课程。好久没到学校来上课了,阿茂完全无法理解教授到底在说些什么。反正没差,只是突然想到才来学校晃晃而已。

公开深琴的网站已经经过一个月。浏览人数很顺利地成直线上升,深琴原本就有张可爱的脸蛋,会有这样的成绩也在意料之中。只要不踩到地雷,深琴的名声应该会随着人气指数所描绘出的流畅弧线慢慢攀高吧。

『――所以啊,放学后我就想买副新的隐形眼镜而跑到眼镜行去了……不过呢,一进店里就看到好多好可爱的眼镜喔,害我看得入迷,根本忘了要买隐形眼镜。唔,是不是该换戴眼镜看看呢?大家喜欢眼镜还是隐形眼镜呀?』

网络上有些男生会假扮成女生到处招摇撞骗,这叫网络人妖。看在第三者眼中,阿茂的所做所为也许就是个不折不拙的网络人妖,但阿茂和深琴可是完全不同的各别存在,两人之间有条无法跨越彼此的界线。阿茂只是把自己心中对「深琴」的印象掏出来,发送到网络上而已。跟什么人格混乱或是双重人格可是全然不同的。

偶像。

用这两个字来表示或许不太正确,却是最接近的形容词。

就跟憧憬明星或歌手或运动员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差就差在是存在于外、还是存在于内。阿茂的偶像就存在于阿茂心中,从「日常生活」中累积获得真实感。

『如果妳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啊?』

『深琴,妳住在哪里啊?』

『深琴,我好喜欢妳。』

那些到深琴的网站浏览的男人,不只一个寄来了别有用心的电子邮件。不是在电视上才看得到的女明星,也不是近在身旁的女性,而是在网络世界里聊着生活琐事的网路偶像。对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感产生遐想的男性,远比想象中还要更多。就算是无聊透顶的求爱邮件,阿茂还是一封封仔细看过,而且还一一回信(信中当然拒绝了所有的邀约)。明明要拒绝却又花时间回复邮件,就是因为这些家伙所寄来的字句,都能让深琴的存在感变得更具体。最近也不会再动不动就感到羞耻或难为情;深琴所想表达的情绪总会自然而然地从内侧涌出,阿茂只需把她的想法记录下来就可以了。

回完信后,阿茂缓缓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气。

视线和设成计算机桌面的深琴交会了。

彷佛凝视着多年的恋人般,阿茂用湿润的眼瞳凝望着桌面上的深琴。

对阿茂而言,深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性。既清纯又可爱,妖艳却不失天真浪漫,而且活泼开朗。以阿茂的理想当作为养份活跃在网络世界中的深琴,是其它偶像所望尘莫及的。

突然后方的席位传来不识相的声音,硬生生打断了阿茂与深琴共处的甜蜜时光。

一回过头,发现有三个丑女正坐在一起斜眼盯着阿茂窃窃私语。虽然没办法听清楚她们的谈话内容,但从她们的音调语气听来,也知道她们正在说阿茂的坏话。上课居然还带着笔记型计算机浏览网络偶像的网页,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臭宅男。这种家伙最容易被利用了。

随便妳们怎么说。

要是对每个人的羞辱都一一做出反应,只会拉低我自己的水平。阿茂从鼻间哼出一口气,缩起身体不愿让她们看见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的画面。

遥远的前方,教授撑着佝傻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讲着课。在消费与投资的前题下,决走出有效的需求量,为了定义雇用的数量与水平,所以国民所得分成了消费与储蓄两方面,而利息――简直就跟非洲某国的诅咒没两样嘛。

「……真是无聊。」

待计算机关机后,阿茂便偷偷溜出了教室。

*

『我们班上最近很流行互相交换看小学的毕业纪念册。看到小时候所写的「将来的梦想」时,总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可是,我从来没有带自己的毕业纪念册到学校去过,因为……我的「将来的梦想」那一栏,不知为何竟写着了oronamin(注:日本大冢制药所贩卖的保健饮料。)」。唔~小学生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直想回到过去问问当时的自己。』

网站已经开设两个月了。

六坪大的房间里,计算机屏幕的亮光映出被香烟熏黑的壁纸。

阿茂正集中精神操纵着制图版和鼠标。已经喝光的保特瓶和保健饮料的空瓶林立在桌面上,丢在房间角落的碗面残骸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了,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腐臭味。

这几天以来,阿茂也练就出一手拼贴画(collage)的技术,用来制造深琴的新照片。

深琴的照片就只有时代杂志上的那几张,阿茂也很清楚能够上传到网络的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事实上,手边仅有的十几张照片没一下子就全都PO上网了。

但,不能更新相簿却是阿茂万般不愿面对的事实。

一旦无法更新照片,深琴的呼吸好像也跟着停止了一样。不是搞混了现实与幻想,而是当网站停摆下来时,阿茂心中的深琴也将失去好不容易赋予她的现实感。不,也许阿茂只是害怕知道深琴不过是个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虚幻人物吧。

所以当阿茂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利用拼贴的方式替深琴制造新的照片时,真的是兴奋到连腹部底层都忍不住颤抖。

拼了命地摸索还不擅使用的Photoshop功能,但第一张完成品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简直比小学生在美术课做出的剪纸作业还要糟糕。

若想要提升技术,就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热情。阿茂不吃不喝,不去上学也舍弃了到秋叶原消磨的时间,一心只为了能拼贴出深琴完美的身影。

整整花了两个礼拜,阿茂才总算做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基本上,需要准备的素材有三大项。

深琴的脸部照片、其它人的照片、还有用来当作背景的素材。

当然也有直接把深琴的脸移植到别人的照片上这种简单的方法,但阿茂却选择了更困难的方式。只要重新组合这三种素材,应该就不会被发现这其实是张拼贴照吧。如果花点时间就能做得更好,就算得付出更多心力阿茂也毫不在意。

先把跟深琴差不多体型的模特儿身体部分用测径规以贝兹曲线剪下来,再把身体部分加在用来当作背景的风景照上头,接着调整位置,让人物的姿势和图型大小呈现适当的比例。从深琴的几十张照片中细心裁剪出眼镜、嘴巴、眉毛、轮廓、脖子等部位,再利用这些部位相互组合出全新的表情,最后把深琴可爱的模样移植到他人的无头照片上。要诀就是从头到脖子都得使用深琴自己的部位才行。调整脖颈部位最为棘手,要是随便拿其它人的脖子来组合肯定会失败。为了完成细部调整有时还必须重复贴上十几次,色调才会更写实。除此之外,还得注意光线的强弱,有时还必须使用喷枪在照片中加入强光效果。

「……完成了。」

用沙哑的声音轻喃出这一句话后,阿茂累得连关上计算机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接倒在椅子上昏捶过去了。

屏幕上的深琴默默无语,仍温柔守护着阿茂的睡脸。

*

『最近迷上了自己做早餐。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是早起一族的唷。今天做的是法国吐司,秘诀就是要把面包浸在蛋汁里三分钟才可以。不过这次我把牛奶换成了柳橙汁,还满好吃的呢……人、人家才没有把吐司烤焦呢。』

三个月。

遮阳窗帘的那头一如往常洒落了微微的光亮,藉由这个方式宣告外头的世界依然转动着。

砂糖和奶油遇热所散发出的甜美香气飘荡在狭小的厨房里,长年使用的煎锅中央躺着一块烤焦的法国吐司。

尽可能让深琴的网志生活显现出真实的存在感,已成了阿茂每天必做的功课。当日记里提到早餐吃的是法国吐司时,阿茂就必须亲自做一份法国吐司出来才行。如果阿茂真的穿著水手服闯进高中校园,肯定会遭到逮捕,况且阿茂也不想这么做:但不知不觉间,对于高中女生喜欢的化妆品和流行也越来越了解了。「没想到居然做到这种程度啊……」偶尔阿茂也会自嘲地笑笑,但每天只要一想到深琴就觉得幸福又甜蜜,那些不痛不痒的念头一下子就被驱逐出脑海了。

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深琴的网站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不仅多次登上网络偶像排行榜的首位,留言的件数更是多到根本来不及回复,其中还有一些恶意护骂的留言,阿茂几乎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计算机前,努力维持深琴网站的整洁。

一切都很顺利。

为了学校的考试而揉着眼睛努力念书的深琴;稍微挺直了身体,一边看着JJ杂志的深琴;发现了可爱小猫咪的照片而开心不已的深琴;这些都是阿茂赖以为生的精神食粮。

其实大家都误会了。

喜欢的人一定得存在现实的世界里才行;无法交谈就觉得很无趣;不能碰触彼此就没有意义;会这么认定的人,视野实在太狭窄了。虽不能全盘否定那些感官恋爱或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模式,但大体说来确实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肉体方面或精神方面,到头来每个人都只是守着自以为是的幻想罢了。最好的证明就是我本人。阿茂只要有深琴就万事足了。

回过神时,才发现煎锅正冒出阵阵白烟。

阿茂慌张地把法国吐司移到一旁的盘子上,这东西与其说是食物,还不如说是黑碳比较贴切。唉,这也没办法,深琴一定也曾经像这样失败过吧。把法国吐司的残骸丢进垃圾桶里,阿茂又打了颗蛋打算从头做起。这些琐碎小事也全都会写进深琴的日记里。

站在昏暗的厨房里,耳边突然响起明快的敲门声。

阿茂蹙起眉头,回头望向大门。肮脏的走廊和混凝土玄关,还有用来与外界连系的薄门板。因为没有开灯,看起来是有点像鬼屋,不过这间六坪大的破烂公寓还是附有门钤的啊。

但敲门声却以固定的节奏不断响起。有多久没客人来访了,就连推销报纸和推广宗教的业务员最近也很少出现了,更何况现在还是早上六点。

阿茂动也不动,只是一直瞪着门板。

轻轻地「喀」了一声,锁孔转动了半圈。

好像一开始就没有上锁,门把再自然不过地回转。

大门被打开了,

「咦……」

深琴出现在眼前。

如黑绢般长至肩膀的头发。细腻柔滑的肩头。略带咖啡色的眼瞳。那是反复看了太多次,早已深深刻印在脑海中的……时代杂志上的女孩。背对着微亮的晨曦,她的身体周围自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那双眼正牢牢锁定了阿茂的脸孔。

此刻的阿茂就像路边的邮筒般一动也不能动,连他本人都以为下半身是不是黏在地面上了。法国吐司甜甜的香气窜进了鼻腔。

深琴向前踏出一步,滑动般无声无息地接近阿茂身边。她的嘴角轻扬,绝美的微笑敦阿茂不由得看得痴了。

深琴停在距离阿茂一公尺左右的位置,缓缓伸出纤细白哲的手指――

猛地跳了起来。

阿茂吐着紊乱的呼吸,像被上了发条的娃娃般倏地坐起身。还是这间住惯的六坪大破公寓。不安地环视周围一圈,用力吐出一口气,抹了抹嘴角的口水。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原来是梦啊。

伸手擦去满脸冷汗,阿茂把杯中所剩无几的咖啡全部冲进胃里。再次叹息。

这还是深琴第一次出现在梦里。但自己却像生根似地一动也不能动,除了呆杵在原地之外什么都办不到。情绪稍微平复下来后,阿茂不禁扼腕。既然能在梦里与深琴相会,就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才对啊――

咚当!

教人措手不及地,只有六坪大的破公寓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深琴出现在眼前。

「你还在梦里喔。」

阿茂发出不成声的嘶叫,这次是真的跳起来了。

但立刻又缩回椅子里。像条渴求氧气的金鱼般,每次呼吸,充斥着冰冷空气的房里就会产生白色的雾气。

凝视深琴的双眼时,阿茂竟无法明确的解释出浮上心头的情感究竟为何。又开心又愉悦又艰难又害怕,但也许根本不是以上的任何一个选项。阿茂只能怀着无法定义的感情,任全身不停颤栗发抖。是因为把深琴的五官部位依想象重新组合才做了这种梦吗?还是潜藏在阿茂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就要浮现出来了?该不会……该不会现在也还在做梦吧――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待机状态的笔记型计算机发出微微的绿光。

就像终于发现降落伞开关的跳伞者,阿茂连忙打开计算机,HDD传出微弱的呻吟。每当启动计算机时,听着HDD的读取声总觉得心情好平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定眼一看,桌面上的信箱正一闪一闪提醒着有未读的新邮件。把鼠标移到信件夹点击两下,画面上出现了邮件的主旨。

这一封新邮件,让阿茂的身体彻底石化了。

『主旨:你盗用了我的照片吧!』

*

「初、初次见面,我是田中茂。」

一开口就投出毫无威力的直球,阿茂顿感狼狈。

就算是平日的白天,秋叶原的中央大道仍是人来人往。上班族、学生、打工族、宅男、小混混、老人、穿女仆装的女生、在街上发面纸的工读生、兜售画作的业务员、还有发一些怪传单的中国人、大声招揽顾客的计算机专卖店。人行道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交错着脚步声从身边走过。

「你好,我是七濑。」

纷沓之中,站在阿茂面前的少女轻轻点了下头。她比想象中还要高,几乎和一百六十七公分的阿茂相差无几。明明每天都会痴痴盯着她的照片,没想到却连她有多高都没注意到。

「七濑小姐……全名是什么啊?」

「叫我七濑就行了。」

她似乎不想把自己的全名告诉阿茂。表面上虽然装得很随和,但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警戒着。会这样也是无可厚非,光是她愿意和盗用自己照片的男人出来见面,就够让人惊讶了。说不定就连「七濑」这个姓氏也是伪造的呢。

七濑没有逼问阿茂为何这么做、也没有为此责备他,只说了「要不要约出来把事情说清楚呢?」,阿茂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利。此刻的他就像被紧紧勒住脖子般,不管被要求做什么事,都只能乖乖应是。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深琴到底是谁啊?你已经侵犯到我的肖像权了,我可以告你喔!真是恶心死了!就算对方严词批评,阿茂也没有出声反驳的立场。

时代杂志上的女孩就站在眼前。阿茂连该说些什么才好都没有头绪,只好拼命搅动脑汁。

「呃,这样的话……」

沉默。

到底该说什么才好?我到底想怎么做?这样的疑问就像一片厚实的玻璃矗立在眼前。巴不得有人能拯救这样的自己而望向周围,但吵杂的秋叶原当然不会为阿茂消除满腔的躁虑。教人坐立难安的沉默维持了十几秒后,正当七濑打算出声打破僵局时,

「等――等我一下!」

阿茂却按捺不住逃开了。

无法好好抓住眼前飘怱不定的情感,又像是被木棒贯穿了背脊般,只能做出一些乱七八糟又搞不清楚意思的行为来。

真的见到了时代杂志上的女孩,才发现她跟想象中的并不完全一致。声音低沉、眼线画太浓,而且左边脸颊上还有颗小小的青春痘。

不过,她的五官还是跟深琴一模一样。

这是无可反驳的事实。

冲进小巷子里左右张望,阿茂快步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总之还是先买杯饮料吧,然后再慢慢地――

自动贩卖机上贴着『加热中』的纸条。

可恶!阿茂只好立刻四下寻找其它的贩卖机。

急惊风似的速度快到连经过身边的行人都会忍不住回头瞥一眼,心头怱然涌上疑问。我到底在急什么?与其忧虑地到处寻找自动贩卖机,倒不如停下来好好抽根烟,让她等个够算了。如果七濑能就此放弃打道回府,这种无以名状的混乱情绪也许就能恢复了。但阿茂的双脚却主动加足马力向前狂奔。

「――这、这个,请妳喝。」

七濑倚在栏杆上,一只脚晃啊晃的等着阿茂回来。回到她面前后,阿茂无意识地轻叹了一口气,吐出的空气随即化为白色的雾气消失无踪。

「啊,谢谢。」

接过阿茂递出的罐装红茶,七濑露出笑意客气的回应。因为那张『加热中』的纸条,阿茂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另一台自动贩卖机,但跑了这么远买回来的红茶说不定已经冷掉了。而且擅自帮她买了红茶真的好吗?如果七濑讨厌红茶的话――

「我晚点再喝吧。」

「咦……」

七濑若无其事地把罐装红茶收进自己的包包里。这时,阿茂好像听见她咕哝了句「都冷了」。她都把红茶收进包包里了,阿茂也不好自己猛灌饮料,只好忍着喉咙的干渴,呆站在原地。

如果是深琴才不会这么说呢。人家专程帮她买了饮料,深琴绝不会抱怨「都冷了」。当然眼前这个女生并不是阿茂幻想出来的产物,而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名叫七濑的女生。只是她的外表身形怎么看都跟深琴一模一样――阿茂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阿茂此刻的混乱不安,七濑轻轻开口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唔?」

「要不要找间女仆咖啡厅坐下来聊聊?阿茂先生对那种店应该了如指掌吧。」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闲暇时间。而且还是平日。

女仆咖啡厅里也是静悄悄的。因为没什么客人,更显空旷的空间反而令阿茂更加不安。就连平时舒服到可以用来午睡的椅子,此刻也成了穷凶恶极的拷问器具。

七濑忍不住对穿着围裙的女服务生们投以好奇的目光,不经大脑地说了句「还真是厉害啊~」。打开菜单看到上头琳琅满目的菜名,又重复了一次「真是厉害啊~~」,接着才举手招来女服务生。准备点餐了吗?我要特制野玫瑰果茶和草莓干层糕。阿茂先生你决定了吗?什么都可以?那就给他来杯大吉岭红茶吧。

「请主人和大小姐稍等一下,马上就为您们送上餐点。」

总是一个人来店里狼吞虎咽的阿茂,居然会带那么可爱的女孩到女仆咖啡厅来。女服务生眼中透露出对阿茂刮目相看的赞赏,但现在阿茂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只能怔怔凝视着坐在餐桌另一头的七濑。

僵持许久后,心底深处终于下定了稍嫌软弱的决心。

硬是从喉问挤出声音,阿茂开口道。

「啊,关于网站的――」

「阿茂先生从事什么行业啊?」

是故意的还是没听到,无视话才说到一半的阿茂,七濑便抢着插话。好不容易挤出口的决心没一下子就溃散了,阿茂只能无措地回答「我、我是学生,大学生。」

「嘿,原来是这样啊,还真是厉害啊~」

七濑点了点头,「还真是厉害啊~」似乎就是她的口头禅。

接着,她突然丢来一句爆炸性发言。

「你喜欢卡通吗?是御宅族?」

阿茂觉得自己的脸颊一定在抽搐。

万万不可当着宅男的面,问他:「你是宅男吗?」

把见面的地点选在秋叶原也许是自己的错,也或许自己的穿著打扮多多少少是透露出一点「宅男味」,如果昧着良心回答我不是宅男啊,就成了天大的谎言;卡通也好、电玩也好、漫画也好,我虽然都有涉猎,但主食还是偶像啦,我们这一派是有点丢脸,不过却是御宅族里最正常的唷,我迷恋的可不是什么二次元的玩意儿喔,妳知道中川翔子(注:日本的超人气全方位艺人(爆红部落格作家、歌手、艺人、写真女星、声优、漫画家、插画家、演员),自称「术远的十六岁」。)吗?阿茂当然不可能这样回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干涩不已的喉咙硬挤出勉强算是肯定的答复。

「算……算是啦。」

「唔嗯~」

这个「唔嗯~」是什么意思啊?唔嗯~果然是宅男啊,我光用看的就知道啦。唔嗯~好恶心喔,真是讨厌,只有小学生喜欢卡通能被原谅啦。唔嗯~感觉真恶心,拜托不要靠近我半径一百公尺以内,不要跟我说话、也不要看我,不然我就告你喔。

垂下目光轻轻摇了摇头,阿茂努力想挥去脑中那些可悲的被害妄想。

主导权完全握在七濑手上。回过神时,才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只有自己不断被套出个人情报,这一点让阿茂感到懊恼不已:为了反击,阿茂试图转移话题问道:「七濑小姐妳呢?平常会打电动吗?」

没想到七濑立刻爽朗地回答:「会啊!」嘴边还带了抹笑意。

「像是块魂和动物森林,我有阵子超迷的呢。」

结论:这女的并不是御宅族。

虽然部属于电玩类,但一般取向和御宅族取向的电玩之间,可是有着如耶利哥(Jericho)之壁(注:位于约旦的古城。)般无法跨越的隔阂啊。早就猜到七濑应该不可能说出『妹妹O主』啦、『小魔女阿-拉-O~咏唱恋爱魔法吧!~』啦、或是『妹妹的寂寞芳心只要一想到哥哥立刻就高O了』这种电玩名称,她说的那几款游戏都是「大众化」的口味。

阿茂抹了把汗,抓起杯子连冰块一起灌进嘴里。当冰块滑进胃部后,腹部底层才总算稍稍冷却下来。

差不多该是举白旗投降的时候了。但直到这一刻,阿茂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做。网站的事若能这样含糊带过就太好了。总而言之,现在阿茂最想做的就是立刻逃得远远的。

「亲爱的主人、大小姐,让您们久等了。」

女服务生无声无息地走近,一开口就阻断了原本凝滞的气氛。

瓷器和金属互相碰撞发出了坚硬的声响,红茶和蛋糕一一被摆上褐色的餐桌。阿茂呆呆看着从茶杯里冒上来的白呼呼热气缓缓消融于空气中。

「关于那个网站……」

根本不管女服务生还没离开,七濑又再度投出了爆炸性宣言。感觉喉头就像被棉花塞住般,阿茂整张脸都扭曲了。

「深琴――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一开口就直接切入主题。阿茂不禁揣测,这个女人该不会可以看透人心吧。在最不想碰触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偏偏把最不愿面对的话题大剌剌地摆上桌。

「不、不是啦,那、那个我……我真的很抱歉。」

阿茂用嘶哑的声音道歉。

「我不是在责怪你啦。虽然你已经侵害到我的肖像权,那些拼贴出来的照片也让我觉得不太舒服,而且这也已经超出一般的道德标准了……不过没关系,我并没有很在意。」

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女服务生逐渐远去的背影,没想到七濑竟突然丢出了出乎阿茂意料之外的台词。她一边拿着叉子玩弄干层糕上的草莓,一边开口说出「没关系,我原谅你。」这种话。阿茂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以为今天就是约出来被七濑羞辱的,没想到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如预期。

也不理会阿茂头顶上冒出的那一大堆问号,七濑又探出身子道。

「话说回来,那个网站的浏览人数有多少啊?」

「咦,这、这个嘛,我记得是……」

对着一脸困惑仍伸手比出数字的阿茂,七濑发出至今为止感情最丰富的一句「还真是厉害啊。」接着像在思忖着什么般,只见她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还不停点头。阿茂已经被搞得一头雾水了。

「――那个网站,就继续下去吧。」

没料到七濑会这么说,阿茂根本无法反应。

无法理解她脑袋里的想法。对一个没经过同意就擅自盗用自己的照片做成网站的怪男人,她居然说「让网站继续下去吧」,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直到此刻,七濑好像才终于看出了阿茂心里的混乱,

「其实我是个模特儿。」

「模特儿……」

「虽然规模不大,但还是签给了某间小小的经纪公司。」

「经纪公司……」

「可是努力了那么久,还足很难熬出头啊。」

「熬出头……」

就在阿茂像只鹦鹉重复着七濑所说的话时,也总算慢慢了解了。

我是溺水者的救命稻草。

尽管七濑长得再漂亮,在业界里也只能算是一般姿色。说得明白一点,在模特儿界里,像七濑这种等级的美女多到都可以扫一扫拿去填平东京湾了。对沉溺在模特儿这片汪洋里的七濑而言,若深琴的网站能为她招揽人气,就跟发现了从天国垂落下来的蜘蛛丝没两样;为了成名,她正努力想攀上这条细长的脆弱丝线。

「我很欣赏克里斯汀达灵顿(ChristieDarlington)和蜜拉乔娃维奇(MillaNatashaJovoich)喔。」

当七濑说出自己憧憬的「超级模特儿」名字时,脸上也露出开心的微笑。

「就跟过去一样由阿茂先生负责写日记、再拍些漂亮的照片,让那个网站继续下去好吗?因为我真的很想提升自己的知名度。」

在没有告知目的的前提下约出来见面,知道对方是个纯真无害的宅男后,就利用阿茂理亏在先的弱点,想要夺走阿茂一手创造出来的深琴。换句话说,她这么做实在太狡猾了。

「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言语间,七濑拿叉子叉起了点缀在干层糕上头的草莓。滴流下鲜红的汁液。

阿茂根本没有退路。更何况,看在他人眼中,七濑这么做已经算是对他这小小的宅男仁至义尽了。只要七濑愿意,她随时可以大肆抨击责备或是告发阿茂的不法行为,甚至可以把阿茂当成没用的破烂垃圾丢掉。

――可是,被溺水者捉住的救命稻车,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请让我考虑一下。」

「咦?」

「不,对不起,我果然还是没办法答应。」

「咦咦――?」

七濑惊愕的叫声比想象中还要刺耳,连女服务生都忍不住回头投以观注的视线。

走出女仆咖啡厅后。

「……对不起。」

「没有关系啦,你不用在意。」

七濑露出有些困窘的笑容,接受了阿茂的道歉。看着她的表情,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悄从脚底爬升了上来。

――这么做真的好吗?

尚未释然的疑问又再次浮上心头。深琴和七濑之间确实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这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是说话的语气、给人的感觉、就连个性也都南辕北辙。除了长相之外,她们可以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个体。如果再继续和七濑牵扯下去,只怕终有一天深琴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这里,恐惧的情绪立刻占据了阿茂的内心。

「唔~咿,好冷喔!」

深琴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脸都快冻僵了啦~」

深琴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把视线从七濑身上移开,阿茂缩起藏在大衣底下的身体。有什么白白的东西轻轻落在鼻头上。

「下雪了耶,阿茂先生你有带伞吗?」

阿茂摇摇头,回了句「我没带」。忽然一股寒意窜上背脊,阿茂忍不住打了个大喷涕。

七濑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什么把手探进口袋里,然后拉起阿茂的手,把某个东西塞进他约掌心中。

「很冷吧,这个给你。」

原来是暖暖包。

大概开封很久了吧,不是很热,但还是残留了些许温度。

但比起暖暖包,仅短暂碰触到的七濑手指更是炙热。感受着残留在掌心间的温热,阿茂在口中呢喃了声「谢谢。」。

「不用客气啦。」

凝视着走在前方两步距离的七濑背影,阿茂不禁心想。

深琴就不像她这么温暖。

七濑呼出来的气息是白色的,七濑的脚步声正在耳边回响,七濑的手指是那么温暖,七濑的――

「我答应妳。」

在还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嘴巴已经自作主张地吐出这句话。

「什么?」

「所以我说,我愿意帮妳啦。」

没想到阿茂会突然这么说,七濑呆愣了几秒,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才终于大喊一声「太棒了」,还开心地摆出拉弓动作。

那张侧脸,无可否认的就是出现在时代杂志上的女孩啊。

*

『我有个喜欢……不对,应该说是很在意的人。那个人离我非常遥远,虽然觉得对方可能也有点喜欢我,可是我们大概没办法见到面吧。我真的很烦恼,有时候也觉得应该要给身边的人一点机会……这都是我朋友说的啦。哈哈哈,开玩笑的,吓到你们了吗?』

右手抓着『SUMOMO120%』的模型,左手紧握着命运高达(注:Destiny,出自「机动战士高达SeedDestiny」。),阿茂的视线左右比对着,眉头部蹙了起来。长年铺在地板上、懒得收起来的床垫上摆满了以主人才能理解的法则分门别类的漫画书,还有如针山般竖立在纸箱里从未贴上墙的海报残骸。

只剩下最后一小时可以犹豫了。

「……唔、唔嗯……」

身为普通人的七濑走进这个房间后,看到这些模型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呢?这些东西又该藏在哪里才好?还是干脆跟她打开天窗说亮话算了?美少女模型大概会出局吧,太过裸露的萝莉更是不用说。钢弹模型已经打入主流市场了,接受度比较高应该OK吧,不对不对,说不定她反而讨厌这种塑料模型呢。

阿茂站在房间里,不断发出自我意识过剩的呻吟。

决定和七濑携手后,网站的更新也变得简单多了。

因为拼贴照片得花费的时间实在太久。光是想拼贴出一张照片,从搜集素材到最后的调色动作大概得花上四个小时左右。对着计算机一整天搞到眼睛都花了,也只能做出屈指可数的几张照片而已。

但有了七濑的帮忙后,短短几分钟就可以拍出许多照片来。

约好时间后,两个人走了很多地方拍出很多照片。车站、公园、人行道、游乐园、游泳池。正在走路的七濑/深琴。露出甜美笑容的七濑/深琴。靠在墙边的七濑/深琴。转过头的七濑/深琴。正在吃东西的七濑/深琴。

只要拍好照片,接着就等阿茂上传到网站上就行了。至今为止为了找素材所花费的心力,也全是为了把网站做到尽善尽美。多亏了有七濑的帮忙,相簿的质量和更新速度都成直线上升,浏览人数也爆增了不少。

「我也想要参与制作网站。」

原以为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

七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被阿茂转换成属于深琴的情绪反应。也可以说是利用七濑将深琴的性格更具体的呈现出来。

如果能就这样把深琴和七濑融为一体该有多好啊。

但每当将七濑的身影纳入取景器时,却又有种「总觉得不太对」的念头窜了上来。一旦心里有了疑虑,就没办法轻易停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安一而再地涌现,光是想抑止就耗费了一番心力。每当拍下七濑的照片时,「我到底在拍谁?」的疑问总会不由自主地浮上脑海。

疑问一个个压在心头沉入胃部。每当意识到时却又瞬间掠过,没办法仔细想起那些纠葛的疑惑。这样的日子飞快地流逝,但那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却不断在阿茂的心里扩张。每过一天,就变得更巨大也更沉重;两个月过去了,虽然总是刻意别开视线不去正视,但紧绷的情绪终于也被逼到了临界点。

――不管再怎么做,还是没办法把七濑和深琴融合为一个个体。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五官体态都相同,但七濑和深琴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愈是和七濑见面接触,愈是思念爱慕着深琴,阿茂的心彷佛就快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我要到阿茂先生家玩,也让我更新网站嘛。」

阿茂的六坪大破公寓又恢复成刚搬进来时的清爽洁净。

窗外的天空已经慢慢染上带有夜色的橘红。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十七点,不算早也不算晚,阿茂就像个稻草人似地呆呆伫立着等待七濑的到来。

十七点三十六分。

挂在墙上的时钟正一分一秒地剥削时间。

终于等到了有些走音的门铃声。

阿茂立刻以短跑选手的爆发冲力奔出狭小的房间和走廊,平常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门把冷冰冰的,还电了阿茂的手指一下。薄薄的门板发出叽嘎一声,

「午――现在应该说晚安了吧。」

迟到那么久,却没有半点歉意,七濑露出一脸灿笑。随口打了声招呼后就大摇大摆地进到屋里,又随手把印着如同咒语般根本看不出店名是什么东东的蛋糕盒塞到阿茂手中,自顾自地蹲在玄关脱去脚上的绑带芭蕾舞鞋。阿茂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从嘴里挤出「欢、欢迎光临」这句话而已。

就算是准备迎战勇者的大魔王,也不会像阿茂现在这么紧张吧。

看着七濑连一句「打扰了」也没说,就毫无顾忌地从自己身旁走过,阿茂只能轻轻叹口气。

「哇啊~你收拾过了嘛。」

七濑环视着房间发出一声喟叹。把一些「不适当的物品」收起来后,整个房间也顿时失去了原有的生活感,连阿茂也觉得这地方真不像自己的房间。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大概得过着想找什么都找不到,必须翻箱倒柜的生活才行吧。

七濑一屁股坐上阿茂的床。

真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最近的女孩子都这么轻浮的跑到男人家玩吗?阿茂回首自己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只可惜根本找不到半点可供参考的实例。

「阿茂先生,可以帮我倒杯茶吗?」

「什么――喔,茶,啊、嗯……喝茶。」

「你在干什么啊,真逗趣耶。」

背后传来七濑的笑声,阿茂只能乖乖走向厨房。果然很不真实,九十六度的滚沸热水和特级大吉岭红茶的香气都蒙上了一层虚幻。正当自己背对着七濑时,她说不定正左看看右瞄瞄地打量着房间,光想到这里就让阿茂忍不住心慌意乱。藏在壁橱里的、可拆式地板下的、洗衣槽里的这个和那个如果被她发现的话――

「……啊!」

这时阿茂才突然发现。

太久没有客人来访,家里根本没有准备客人用的茶杯。

「我最近好闲喔――」

「嗯……」

「阿茂先生有看过『在黑暗中漫舞Dancerinthedark)』或『芝加哥(Chicago)』吗?」

「嗯……」

轻啜了口杯里的红茶,阿茂僵硬地点点头;这时七濑突然闭口不语,用湿润的双眼将阿茂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后,才仰起脖颈喝了一口红茶,

「我们差不多该来更新网站了吧!」

阿茂的肩头猛地一颤。

好不容易挤出一声「好」后,阿茂打开摆在桌子一角的笔记型计算机电源。平常都没注意到原来开机的时间那么漫长,等着时间一秒接着一秒慢慢流逝,七濑也绕过桌子靠了过来。

「哇~已经这么大规模啦!」

站在阿茂背后注视着计算机屏幕,七濑不由得感叹。她的呼息吹拂在耳边,纤细的手指搭在肩膀上,背后的七濑所散发出的暖意让阿茂的身体变得更僵硬,不敢乱瞄的双眼只能紧盯着屏幕。打开HomepageBuilder,画面上出现的是已经数不清更新过几次的网站首页。首页上的深琴正以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每个到访的客人。

七濑喃喃道。

「啊,是我耶!」

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重重地撞进胃部深处。

阿茂怱然有种失去容身之处的错觉。这里明明是自己的房间、这台明明是自己的电脑,阿茂却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也完全不想碰触键盘。难以呼吸。不是的,画面上的人才不是七濑――

「喔,原来网站是这么做的啊。你快点更新嘛!」

七濑发出没大脑的声音要求着。

「不、不用吧,我觉得应该没有更新的必、必要啦……」

「不行。」

「可、可是也没什么好更新的啊,妳说对不对?」

「不行。」

「…………」

「人家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呀。」

乌黑的眼瞳直勾勾地望着阿茂。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二十公分,七濑的掌心温度正从肩膀传递到阿茂的全身上下。

阿茂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那就稍微更新一下吧。」

对七濑这么说,其实也算是帮自己找借口;阿茂面对着计算机,半趴在桌前紧盯着萤幕,开始活动双手打起网志。

『樱花就快开了,我们学校的樱花树也陆陆续续开了好几棵,直想敢快和大家一起去赏花。朋友说要等下个星期添再去,可是今天才星期三――』

匆促到连改错字的余裕都没有。自己正在七濑面前打出属于深琴的网志;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让阿茂感到头晕目眩。比倒错更加倒错。自己的行为逐渐失去了意义,为了不让这篇网志难产,阿茂拼命地把全身的力量注入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枪响般在房里不断回绕着。

「喂,我觉得啊……」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写一些更可爱的事不是比较好吗?」

喀哒喀哒喀哒,

「换我试试啦。」

喀哒…………

「是写在这里没错吧?」

七濑探出身来,将手指抵在键盘上。把阿茂推到一边后,她便毫无忌惮地把脸凑到屏幕前。

「今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看到PeachNow的――』

七濑笨拙地敲起键盘,开始叙述她认为「很可爱的事」。教人惊艳的长长睫毛眨呀眨的,还若有所思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阿茂只能愣愣看着她的侧脸。

有条不知名的鱼开始在肺腑间缓缓游动,不鲜艳的鱼鳞突刺着内壁,从身体内侧折磨阿茂。牠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几乎快要刺破阿茂的脾胃般,在体内疯狂暴动。

『我原本是想买有褶边的无袖洋装,可是那件有蝴蝶结的短版上衣也――』

鱼儿突然用力翻了身。

眼前只剩下一片灼热的空白。

「――才不是妳!」

阿茂忍不住破口大喊。

狭小的六坪房间也因阿茂的粗喊而瞬间震动了下,叫喊迅速溶化在原本凝滞的空气中。比起七濑,阿茂更是被自己的声音给吓了一跳。激动的情绪就像消退的浪潮,阿茂随即恢复了冷静,两人之间只剩下无所适从的沉默。

「那个,我是……啊……」

阿茂的嘴巴一张一合地想化解眼前的窘况,但却说不出半句有意义的话来。

七濑的嘴微张着,怔怔看着阿茂的脸孔。她眼里盛满的困惑与不安清晰可见,终于涌上蒙胧的泪雾。

七濑颤抖着吐出微弱的呼息,

抱住了面前的阿茂。

这是什么状况。无色透明的震惊在脑中窜动,阿茂慌乱地挥动手脚。但七濑的力量竟比想象中还大,阿茂被她压得动弹不得。

沉痛的低喃幽幽传进阿茂的耳中。

「对我……温柔一点……」

哀求的嗫嚅声,七濑又重复了一次。

「阿茂先生,请对我温柔一点……」

好不容易抑制下来的情绪,在瞬间的动摇后,眼看又将溃堤。这不算拥抱,而是七濑主动将她的身体偎了上来。她的指甲深深陷进阿茂的肩头。好痛,第一次承受女孩子的体重,没想到竟是这么沉重,而且火热。

「七濑小姐……」

直到这时,阿茂才发现七濑的脸颊有些微肿。

突然间,脑海中浮现出曾经看过的好几个模特儿网站。那些模特儿总是装出朝气蓬勃又开心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美丽无瑕。

但,隔着薄薄一层表皮,另一头却存在着躲也躲不过的残酷现实啊。

那些飘浮在脑海中的疑问颗粒就像玻璃杯里的冰块,慢慢地融化消失了。就算对方是个随便盗用自己照片的恶心男人,她也能毫不在意地贴上来,真是个恶心的女人。

「……我已经受够了。」

七濑用压抑的委曲的声音,吐出了只有她自己才能了解的痛苦、辛酸还有悲伤。依偎在阿茂厚实的肩膀上,不时泄出细微的呜咽。原本雪白的颈项都染上淡淡的樱红。

许久许久,七濑终于退了开来,还哽咽的抽了抽鼻子。

体温交流的时间似乎很漫长,但却又如此短暂。

不管如何,阿茂总算能松口气了。

「对不起,突然做出这么奇怪的事……」

七濑用中指揉揉眼睛,道歉似地低喃道。脱落的黑色睫毛膏都黏在她的眼角附近。

「没、没有关系啦,妳不用介意。」

阿茂无措地摇摇头,不知道该把视线摆在哪里才好,最后还是只能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

「……可是,为什么是我?」

双眼紧盯着自己的手,阿茂对七濑问出了盘踞在心里许久的疑问。

「因为阿茂先生很温柔啊。」

七濑开口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与其说是温柔,阿茂觉得自己应该是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距离又缺乏和人相处的经验,才会这么唯唯诺诺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七濑却说这就是温柔,接着又加了一句「你真的很体贴啊」。

「也可以说是那个吧。」

「那个?」

「就是移情作用啊。」

也许是被阿茂的动作感染了,七濑也别开视线,吶吶回道。

脑袋里有个声音正悄声地说着「快点冷静下来」。她不过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女人,这不过是随时都会发生的误会,她只是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失望,为了得到别人的安慰,才刻意编出这番甜言蜜语的。这种半生不熟的说词最教人唾弃了,以前的自己肯定鸟都不鸟。其实阿茂也很清楚,七濑并不是真的在夸赞自己有多体贴温柔,她只是想得到一点温暖,而又碰巧遇上阿茂罢了。

「对不起,我今天还是先回去好了。」

静止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七濑已经站起身来。边把包包背上肩,边迅速地打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准备离开,

「如果你不讨厌的话,再传简讯给我吧。」

……于是,七濑离开了这间六坪大的破公寓,之后的事已经不复记忆了。

阿茂只是呆呆站着。

窗外的天色被渲染成一片漆黑,睡傻的猫咪从喉间发出一声咕哝。

丢在桌上没人理的笔记型计算机透出了蒙胧的磷光。

*

「TIME……DoyouknowtheforefrontofAsianculture?」

灯泡的微弱光芒照在经过PP加工的封面上,反射出刺眼的亮度。

幽暗的房间里,阿茂的手不停在杂志封面上游移。因为翻了太多次,只要稍微一翻动就会自动停在秋叶原特辑的页面;那些照片一看再看,已经数不清到底看过几次了。哪张照片摆在什么地方,就算身处在黑暗之中,阿茂也一清二楚。

透露出复杂思绪的叹息声从嘴角泄出。

下一秒,昏暗的六坪大房间,突然响起明亮的敲门声。

阿茂蹙起眉头,回头望向大门。肮脏的走廊和混凝土玄关,还有用来与外界连系的薄门板。敲门声正以固定的节奏不断响起。

突然间,温暖的泥泞像是从脚底慢慢攀爬而上,难丛言喻的异样感觉掳获了阿茂的神经。为了替这样的感觉取一个适当的形容词,阿茂开始挖掘过去的记忆,但敲门声可等不及阿茂做出解答。

锁孔转动了半圈,大门被打开了,

「咦……」

深琴出现在眼前。

前一秒还无法理解的感觉,逐渐变得明朗清晰。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阿茂的手脚四肢顿失了力气,微张的嘴巴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单字。深琴向前踏出一步,滑动般无声无息地接近阿茂身边。美丽的眼角隐约透露出淡淡的哀愁。

那双眼,正在等待阿茂做出抉择。

还能怎么做。阿茂没有自信能用言语说明自己反复不定的感情去向,也不知道若真的做出选择的话是否能让深琴满意。自己的心情应该可以随心所欲的掌控啊,怎么这一刻却偏离了主轨,越跑越远了呢。

深琴站在阿茂面前,缓缓伸出纤细白哲的手指――

――阿茂吐着紊乱的呼吸,猛地跳了起来。

像在确认自己的头是不是还牢牢固定在脖子上,双手不停在脸上摸索。还是这间住惯的六坪大破公寓。

既视感又再一次重现。

反射性地回头望向大门,咽下一口唾液。手心和背部全被汗水浸湿了,黏答答的触感真是恶心。想慢慢吁出一口气却失败,喉头发出一声呜鸣。

啪当!

教人措手不及地,只有六坪大的破公寓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深琴出现在眼前。

阿茂轻唤。

「深琴――」

对阿茂的叫唤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深琴踩着不甚清晰的脚步声定了过来。这次阿茂同样也是动弹不得。深琴用身体隔开了果冻般凝结的空气,一步步向阿茂走来。刚才在触碰到之前,阿茂就从梦里惊醒了,但这次深琴在阿茂面前跪了下来,缓缓伸出双手,环抱住阿茂的身体。

粉红色的嘴唇嗫嚅着。

「我是七濑唷。」

阿茂发出不成声的嘶叫。

――这次是真的跳起来了。

缩在椅子里的身体上下起伏着,阿茂边吐出紊乱的喘息边环视自己的房间,牙根还不停打颤。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像真的,没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确认现在的状况,阿茂才终于弯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时代杂志。

七濑到这个房间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这一刻就是分岐点。

阿茂覆住攥紧的拳头。

――时代杂志上的女孩,只要一个就够了。

阿茂伸出颤抖的手指按下计算机的电源。

*

犹如打翻天蓝色的油漆洒了一大片,缺了一份现实感的天空在头顶上无边无际地延伸。

阿茂快步走过秋叶原的步行者天国。刚买的帆步鞋用力踏在柏油路面上,搭在肩膀上的登山背包里装着适度的重量,让人心情愉快。

抹去额际泌出的汗珠,阿茂正急着赶回家。

溢满街头的吵杂纷扰,都逐渐被遗留在身后。无论是喜是忧,这座城市都概括承受每个人的情感,永不结束的庆典时间仍持续着。

「……嗯?」

感觉到似乎有双视线正盯着自己,阿茂停下脚步转过身,但眼下的秋叶原人多拥挤,却没有半个熟识的面孔;收回探寻的目光,再次跨出步伐。

没有时间发呆了,还得更新网页才行呀。

还是快点回家吧。

时代杂志上的女孩,也正等着阿茂归来呢。

后记

来说件不可思议的事。

在写这本书时,为了取材和休憩,我曾多次踏上秋叶原。那一天正好也是刚过了最艰苦的赶稿时期,写作的工作到了一段落后,为了转换一下心情我又跑到秋叶原去了。天气是晴天,正是适合在秋叶原闲游的好天气。逛了几家我喜欢的店后,还看到不少街头艺人的表演,最后我走进了女仆咖啡厅。

那是问甜点很好吃的女仆咖啡厅,那里的女仆似乎也记住了我的脸和名字,一见我走进店里,立刻笑脸盈盈地向我打招呼。

但,接着女仆却对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昨天您也到我们店里来了吧。」

我昨天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女仆居然说她看到我跑到店里来。当时因为太忙,她没时间过来打招呼,但坐在窗边喝茶的人的的确确是我没错。还言之凿凿地说她绝不可能认错人的。

可是,我既不会使用分身术,更没有健忘症。出现另一个自己的灵异现象,该不会是神田明神一时兴起化身成我了吧。

不过我想应该是女仆搞错了、或是真的有个长得跟我很像的人吧;另一个自己朝气蓬勃地跑来秋叶原玩,想想也挺有趣的。他都逛些什么样的店呢,直想和另一个我坐下来好好促膝长谈一番啊,对方应该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吧。有缘见到另一个我的朋友呀,请跟另一个我好好相处唷。我想他应该不会是个坏人吧。

最后,关于这本书的出版,真的多亏了大家的鼎力相助。当然还有看了这本书的各位,在此献上我最诚心的感谢。下次一起到秋叶原去玩吧。

2006年9月将吉

本作品内容皆为虚构,所有登场人物、团体都与实际存在的人事物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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