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调——序曲
青年只是一言不发地呆站着。
那里曾是圣殿。
石制的天花板又宽又圆,就像天空一样覆罩在他的头上。一根根白色柱子森然罗列,那是种会让人联想到动物骨头般的白色。星星镶嵌在大理石的表面,用发光物质作成的金色星星,动也不动地在仿制的天球仪上闪烁着光芒。
青年往前踏了一步,他的嘴角呵出白色的气。澄澈的眼瞳就跟天球仪上散落的金色斑点一样,是宇宙的颜色。他笔直地朝着此次的目的地走去。
空气冷寒清寂,一室静默。青年朝着位于圣殿正面的宝藏前进,随着足音回荡,金铜色发丝也轻微飘动。
少女正在沉睡。
她两手交叠,躺在透明的棺木中,看起来就像是仿制的人偶一样。群星的光辉投射在她象牙色的肌肤上,看起来带有一点淡淡的青色。
少女的金发彷佛漂在水中一样地垂散,一层薄衣轻裹着她纤丽的胴体。珊瑚色的红唇微开,露出犹如珍珠般的贝齿。
她是美丽的,这点无庸置疑。
青年立在少女的前面,有一些些迟疑。但是立刻就像下定决心般伸出手,碰了胧关住少女的透明棺壁。
发出了一点声音。
就如钢琴的升fa首。
青年的表情些微缓和了一点。
如同得到力量般,他的手指慢慢地在棺木上滑动着。渐渐地,被弹奏的音阶缓缓地流泄出来。
藉由青年的力量被弹奏出来的,正是少女心中沉睡之音。这就是青年的能力。
他是一名《幻奏师》。
音调慢慢地开始变复杂,最后任谁都不曾听过的奇妙曲调取代了原本的一室寂静,回荡在这星星的圣殿之中。
幻影渐渐地出现,音乐呼唤而出的各种色彩像河川般在空中流过。伴随着飘动中的色彩,许多奇幻生命体也一个接着一个地飞现,转圈飞舞着。
红色就红得好似宝石般清透,彷佛燃烧中的夕阳;蓝色蓝得好像夏日天空里耀眼的澈亮,彷佛海浪澎湃的湛蓝:绿色绿得好像沉睡地底的翡翠,带点光滑的亮泽;黄色黄得好像刚绽放的番红花花蕊。
流动闪耀的色彩如风吹拂树梢般,轻轻地包围着青年。他露出宛若向神明祈祷般的恍惚神情,就这样浸淫在音乐中。
音乐的旋律丝毫没有停滞。渐强音……渐弱音……微弱音……中弱音……强音……中强音……强音。
然后到达终曲——
青年才像大梦初醒般抬起头。
旋律中还有其他的东西。
那并不是青年所奏出的乐曲。那新的旋律呼应着他的曲调,共同牵引流泄。
带有些许甜蜜感觉的新旋律,为青年宛若在水底般寂静的曲调,赋予了一些生动活跃的精采。
青年看见了少女。少女在透明的棺木中沉睡着。但是他却在当中窥见了生命的气息。从少女紧闭的眼帘,青年感觉到略带调皮的光辉。
是的,少女正在歌唱。在青年弹奏少女的同时,其实少女也在弹奏着青年。
青年的声音是翠绿大川,向前奔流。
少女的声音是黄金之雨,降落注入。
两人的声音彼此牵引呼应,高音相互奏和。河川因雨水而变成湍急激流,溅起的白色水花升空,形成云朵,被七色彩虹染色,湿润了草原的花儿。
水嫩的花办与刚萌芽的新叶在少女柔软的胸边,害羞地颤动。
青年继续演奏着。他紧闭的眼溢出不知名的泪水,沾湿了端正的脸庞。他的心已全然被音乐占据,那简直就像天籁一般,除了神乐,实在没有其他的可能,那是种禁己i之音。
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少女是长发公主。是真实存在过的、能力最顶尖的《幻奏》术师。(译注:Rapunzel为格林童话「长发公主」的主角名)
青年看到了少女。他确信,少女从棺中、从她阖起的淡青色眼睑下,正对自己微笑。
他一直伫立着,旋律仍不断展开。闪亮的音符与梦幻的歌曲开启了有海浪、有花朵的梦幻门扉,渐渐地,乐曲变得激昂……激昂……激昂——
——接着,拉开了故事的序幕。
第1变奏
到那天晚上,郭德堡的人口已经暴增了两倍之多。
再过一个月,预估人数还能增加到十倍之多。普通的旅馆就不用说了,连平常不太可能住满的超高级饭店也在此时被预约一空。
塞满入境旅客的宙港大厅里,飘浮着一段用立体影像呈现的文字标语——
『欢迎光临郭德堡,距离星界音乐季开幕还有四十七天!』
人类不知不觉已经将生活版图延伸到宇宙了。
星际航行法的普及,让人可以作干百光年的远距离旅行,所以人们开始积极投入在自己眼前逐渐变宽广的新领域。
《星界》。那是人们对自己的世界新命的名字。
这实在非常名符其实。因为《星界》乃由故乡地球的中央政府为主干所构成的世界,以行星、星系为单位做为分隔,取代了以往的国家制度。
自《星界》发迹以来,至今已过了将近千年的岁月。现在隶属于《星界》的行星国家、行星联合已有数万个,几乎到达了广阔宇宙范围之极致。
宇宙探险的风潮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在这星星的舞台上,到处都有些阴谋及冲突发生,悲剧与喜剧不停交互上演。无论时节如何递嬗,人类世界的习惯都不曾改变。
(咦?)
欧佳。莉贝森突然停下脚步。有个小孩坐在广场喷水池的边边,百无聊赖地摇晃着双脚。
男孩像吹口哨一样高高噘起小小的嘴巴,注视着天空。细长的睫毛在他的颊上留下丝丝光影,看起来就像个女孩子似的。
「嗨,小朋友?」
男孩回过头来面向欧佳。欧佳吓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啊,真是个标致的孩子。)
银色的头发竟然还配上金色的眼瞳。
「干嘛?」
男孩用稚嫩无邪的声音天真地问。
「刚刚我就注意到你了,你迷路了吗?」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欧佳看。被金色眼瞳紧盯着的欧佳内心七上八下,心想:难道是自己太多事了吗?而感到有点不安。
「那个……你不是一直都待在这边吗?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跟同伴失散子,有点担心而己。对了,星界音乐祭不是马上就要到了吗?」
看到男孩似乎皱了皱眉,欧佳又急忙接着说:
「现在很多人都跑来郭德堡这里,像你这么小的孩子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可能不太安全喔!」
男孩还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欧佳。他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吧!身上的服装整整齐齐,看得出来出身应该不错,不过他的父母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可能是去附近的音乐厅欣赏欧佳朋友的演奏吧。
「我是一个《幻奏》歌手,刚刚一直都在音乐厅里面演奏呢!如果你想要去音乐厅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欧佳战战兢兢地问道。虽然气势输给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其实欧佳一直都是这样。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点点头,从喷水池边一跃而下。
欧佳终于安心了,可是她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欧佳很爱哭,是个名符其实的爱哭鬼。都已经年过二十了还是不适应人多的地方,这种事情实在很难对别人启齿。
『距离星界音乐季开幕还有四十七天,欢迎光临郭德堡!』
街角上的跑马灯一直反覆秀着这段文字。
郭德堡是在差不多十年前由拉姆杰集团(星界数一数二的综合大企业)创设,为文教事业中的一环,是个以艺术为主的行星。
拉姆杰集团买下原本只有岩石的郭德堡,然后彻底地实行星球改造,最后把郭德堡变成了一个具有地球自然景观的美丽行星。拉姆杰集团甚至还兴建了各种艺术学校、音乐学校、工艺工坊等设施,再从各地招揽具有才华的艺术家,让他们定居在此。于是郭德堡就这么诞生了。
而在郭德堡举行的『星界音乐祭』,是全星界一年一度的大庆典。不单单只有音乐,还有各种艺术活动齐众一堂,人们还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发表平日自己练习的成果。每年,美丽景观和艺术品贩卖都会吸引大批人潮涌入,观光收入也成为郭德堡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星界音乐祭』可说是郭德堡最大的年度盛事。
拉姆杰集团还准备了许多奖学金给优秀的人才,并且提供他们优先移居权。该集团对于发掘年轻有才华的艺术家,可说是不遗余力。
欧佳也是当中的一人。她今天晚上跟其他年轻的音乐家一起聚在郊外的音乐厅举行演奏会。欧佳到刚刚为止都在舞台上演唱着咏叹调。
这场盛事中,不乏许多专门挖掘人才的制作人和星探。所以许多演出者都紧张地期待被发掘。当然,欧佳也是。
尽管站在舞台上很让人兴奋,但是欧佳还是会觉得很害怕,甚至常常会紧张地双腿发抖,差点就要站不住。
虽然还不到恐惧症的程度,不过欧佳很讨厌自己这么缺乏大将之风。当她十八岁离开孤儿院时,修女们也很为容易紧张的她担心。
即使到了现在,欧佳还是克服不了上台容易紧张的毛病。她为了想要轻松点,总会拜托朋友萝拉。梅让她出去散个步。她的老板罗威尔先生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可是欧佳却不太敢跟他说话。
欧佳常常会怀疑像自己这样的爱哭鬼,到底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她曾不下百次的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当然是因为欧佳具有一项十分卓越的艺术才能。
是的,就是《幻奏》的能力。
《幻奏》是一种可以藉由弹奏音乐,影响视觉、描绘出幻影的艺术。如果欧佳没有这种特殊才能,现在她一定还在自己故乡的孤儿院里当小孩们的褓母。
欧佳《幻奏》的能力十分了得,她甚至只要轻轻地哼着歌,就能够轻易呼唤出幻影。
《幻奏》需要的不只是才华,还要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拥有此项能力的艺术家非常稀少,所以能够优先获得移居艺术行星——郭德堡的资格。
不过说不定留在孤儿院里还比较好呢!每天早晨,欧佳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会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一头黝黑、发量过多的头发。再配上一双没有什么特色的黑眼睛。
因为欧佳太过骨瘦如柴,所以完全看不出来其实已经是个年过二十的女孩。更可怜的是她还是一个爱哭的胆小鬼,自己一个人就什么都不会的笨蛋。
但这样的她却是一名拥有超越一切艺术究极才华的《幻奏》术师,这简直就是老天开的玩笑。欧佳一直这么想着。
牵起男孩的手,欧佳又回到了通往音乐厅的路上。
先不提行政中心和公司群立的市中心区域,郭德堡的街道完全是仿造19世纪地球的西欧建筑艺术。瓦造的漂亮小屋及种满番红花和水仙花的庭院,再搭配上层叠的石子小路,这些景致都会勾起造访者们的乡愁。
适合散步的小径上,随处可见喷水装置。这些喷水装置同时还具有雷射投影的功能,平时只是为喷出来的水增添一些颜色,但是如果有活动举行的话,它们就会变成能够即时转播实况的影像舞台。例如今天在音乐厅的表演,就能藉由这些装置投射出来。
「咦,她是谁呀?」
男孩问道。一位身上裹着玫瑰色绢衣,金发的出色美少女,正在唱着『WhatisThisThingCalledLove』(注:柯尔·波特的作品》。
「嗯?她是卢薇拉。辛普森,很美对吧!」
欧佳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位她认识的歌手,这么回答。
卢薇拉·辛普森与欧佳一样,两人都是《幻奏师》。欧佳很厉害没错,不过卢薇拉却又更技高一筹。下一个进入《天堂》的歌手,一定非卢薇拉莫属了,不管谁都是这么认为。欧佳近乎崇拜似的仰慕着卢薇拉。
欧佳出神地盯着卢薇拉的衣着,愉悦地让身体沉浸在夜风的包围中。一望无尽的辽阔星空,在头顶上蔓延开来。即使已经将近午夜时分了,宙港的灯火还是闪烁着点点光辉,招唤指引着川流不息的人们。这是一个星光满溢的画面。
自然而然地,欧佳探寻着呼应这幅画面的旋律,她柔柔地哼起歌来。
幻影于焉出现,随音摇晃。
比宙港灯火更纤细、更华丽的光旋,应和着欧佳的哼唱,围绕着她舞动。
欧佳轻轻一笑,想像花办及彩蝶一同嬉戏。那是色彩的转圈飞舞《幻奏》。
男孩两眼圆睁,注视着操弄舞光的她。欧佳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停止了哼唱。
这个时候哼歌果然不太好,她没有办法像卢薇拉一样,全身会自然地发出「请看着我!」的强烈讯息。她总是畏畏缩缩又脸红紧张地退场,这就是欧佳。
真讨厌——欧佳对自己的想法露出了苦笑。
欧佳!不要再自己乱想一些有的没有的东西了!
「到这里就可以了吧,接下来你会自己走吗?」
欧佳站在音乐堂的广场前面,对男孩这么说道。
周遭传来此起彼落的细细交谈,令人觉得心情平静。尤其今天又有传言说会有审查员来挑选进入《天堂》的候补人选,所以这次的音乐会可说是盛况空前。男孩微微领首,金色的眼瞳还是一直注视着欧佳。
奇怪,怎么这样看着我?欧佳不自在地略为移开了视线。男孩微笑了一下,脸蛋看起来突然像大人般一样沉着。
「今天非常谢谢你。」
男孩清脆的声音传到耳边,然后他就转身往音乐堂的方向跑掉了。
「啊,等等……」
欧佳不知怎么了停顿一下,当她再提高声音往前踏步时,已经看不到男孩的身影了。
欧佳耸耸肩,拉紧身上的披肩,朝着后台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啊,欧佳你回来啦!」
一进到休息室,萝拉。梅就为她准备好一杯饮料。
萝拉。梅有一头好似火焰般燃烧的红发,发梢上还缠着一个个发卷。她从嘴巴吐出一个发夹,精神奕奕地在欧佳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喏,这个给你。散步怎么样啦?」
「啊,还好有你帮忙,散完步后感觉很舒服!」
欧佳从萝拉。梅手中接过一杯果汁,轻啜了一口。
「我碰到一个很漂亮的男孩,然后一起走过来喔!」
「漂亮?真的吗?」
萝拉·梅很感兴趣地靠了过来,不太相信这句话会从不太会看人的欧佳口中说出来。
「大概多大年纪呀!」
「大概十二岁左右吧。讨厌啦,萝拉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啦!」
「十二岁呀,唔……」
萝拉无视于已经脸红的欧佳,一本正经地两手交叉在胸口。
「不会有点太小吗?你不是已经快二十三岁了吗?我的欧佳公主一定要配年纪比较大的男生啦!」
「我要打你罗。」
欧佳把脸藏在杯子后面,小小声地说。
欧佳都已经二十三快要二十四岁了。再怎么说,说出这种话真的太过分了。萝拉。梅从刚认识她的时候,就一直把欧佳当成小孩子看待。
跟萝拉认识已经三年了,很爱照顾人的大姐姐萝拉,一直十分关照随时都想着要辞职的欧佳。萝拉开朗的个性对初到郭德堡人生地不熟的欧佳来说,是种很大的救赎。
萝拉笑了出来。听到萝拉一贯的爽朗笑声,欧佳不禁也跟着笑了。不知不觉笑声传遍了整个休息室。
「可是欧佳……」
笑声暂歇,萝拉很认真地瞧着欧佳。
「你也该要学着独立罗。如果我能永远陪着你那还好,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我知道。」
欧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欧佳,其实我……」
萝拉顿了顿,最后下定决心般继续说着:
「我要结婚了,所以要搬回故乡去了。」
「啊?」
欧佳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她不安地垂下头,收紧双拳。
「啊,是吗?恭喜你,萝拉。」
「谢谢。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恭喜的。」
萝拉的笑容看起来有一点寂寞。
「因为我妈生病了,不过好险不是很严重,但是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工作了,所以我必须回去照顾我爸爸。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也不能保证能闯出什么名堂。」
欧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对于什么都说不出口的自己感到很无力。
萝拉虽然也是个歌手,但是即使是从朋友的观点来看,她也没有太显眼的才华。在这人才济济的郭德堡,被忽略掉也是迟早的事。
「唉呀,别露出这种表情嘛!」
萝拉急忙地说。
「我的未婚夫是一个很棒的男生喔!等一下给你看他的雷射影像。我们两个要生很多小孩,会过得很幸福的。然后我们会一起来郭德堡探望你的,如果你那时没有出名,我可不饶你喔!」
「好,那就这么约定罗!」
欧佳说完就紧握住萝拉的手,萝拉用力地回握,以后再也感觉不到这手指的温暖了。欧佳拚命地隐藏自己的不安,萝拉就快不在了,只剩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下去吗?
「我会很寂寞的。」
「是啊,我的宝贝。」
萝拉落寞地说。
「什么时候出发呢?」
「十天后,已经买好车票了。抱歉,这么晚才告诉你。」
「没关系啦。」
欧佳故作开朗地摇摇头。
「等一下一起去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好啊。对了欧佳,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萝拉身体突然靠了过来。
「是什么事?」
「今天你不是负责把花束递给歌手文·殊吗?」
萝拉说话突然有点支吾,不太像平日的她。
「那个……可不可以让我试试看。」
「你要献花给文*殊吗?」
欧佳有点不知所措,眼睛看向休息室的一角,刚刚才送到的一束用彩色薄纸包装的鲜红玫瑰花正躺在那里,那是要献给今天特别来演出的《天堂》表演者——文殊,观世音的花束。
「拜托啦,人家好想近距离地看看文殊,只要一次就好。」
萝拉像祈祷一样双手合十地拜托着。
「我好崇拜文殊,你应该也知道吧!在离开这里以前,我好想近看他一次,拜托啦,欧佳,这是我一辈子的心愿。」
欧佳稍微思考了一下后,作出了决定。
「我知道了。」
欧佳站起,走过去把花抱来放在萝拉的膝上。
一虽然这不足以报答你一直以来照顾我的恩情,不过还请小心地献给文殊吧,萝拉!」
「谢谢你,欧佳。」
萝拉轻抚着玫瑰花束。她的手彷佛带着一点悲伤的温柔。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终于到了演出的时间。欧佳理了理黑缎洋装的领子,朝着观众席的方向走去。
演奏已经开始了。
整片红色绒布材质的座位几乎都已经坐满,连二楼的包厢看起来也很拥挤。
跟平时一样,她害怕人多的地方,欧佳觉得有点昏眩,倚靠在座位旁边。她感到有点胸闷。
不行,不可以这样!欧佳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不能让萝拉担心,得振作一点才行。
「欧佳,你是欧佳对吧!」
她头上传来声音。
「啊,是的。」
欧佳抬起头想看看是谁在叫她,原来是认识的钢琴手兰迪*巴克,他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兰迪看起来好像并不是担心她的异状而叫她的样子。
兰迪粗鲁地挨近,然后一把揪住欧佳,激动地摇着她的肩膀吼着。
「为什么?你不是应该要准备献花给文。殊吗?」
「好痛,放开啦!」
欧佳吓了一跳,她努力地想要甩开兰迪的手。
「我已经请萝拉·梅帮忙献花了啦。因为我怕人多的地方,萝拉敦我待在休息室就好。」
「兰迪!」
头上又传来一个声音,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
欧佳从来没有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她的声音一直是这么沉着、这么优雅。
卢薇拉。辛普森从楼梯走了下来,惨白的脸庞冷若寒霜。
嘘!其他观众发出不满的声音。但是卢薇拉的蓝瞳穿透了其他人,直直注视着欧佳。她的红唇微张,好像要叫出来一样。
「卢薇拉?」
「卢薇拉!」
兰迪放开了欧佳,往卢薇拉的方向走去。
两人宪宪宁宁地好像在说些什么。欧佳又站了起来,缓缓往座位坐下。最后的节目已经要开始了。
大家都知道兰迪很为卢薇拉着迷。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现在也没时间想那么多。《天堂》的演奏者已经开始奏起了音乐。
是演奏家!|文。殊的音乐。
两人表情僵硬地坐回位子上,不过已经沉醉在音乐声中的欧佳却没注意到。
来自《天堂》的音乐已经彻底俘虏了欧佳,欧佳沉迷在文殊柔丽的弹奏中。她全身的血管都配合音乐的曲调律动着,慢慢地,欧佳已经忘了周遭拥挤的人群。
《天堂》的演奏者——这是拉姆杰集团为评价最优秀的大师级演奏者冠上的称号。
只要进入《天堂》,就能终生享受拉姆杰集团提供的丰厚生活保障,每年领取巨额的年金。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民生问题,只要专心致力于艺术研究即可。
《天堂》里的人都是各项艺术的权威,而其中的年轻《幻奏师》——文·殊更是当中的佼佼者,可以说是星界人气与实力兼具的巨星。
文殊不仅拥有如同雕刻般深邃的脸孔,同时还是足以与拉姆杰集团匹敌的大企业——观世音家族的少爷。在人们的心中,文殊就如同是神话般的传奇人物。
在聚光灯下的文殊,几乎可以说是音乐之神的化身,甚至也是美神的表徵,这两个名字都非常的适合用在他身上。
完美无缺的脸孔,以及只有《天堂》演奏者才能穿的纯白外袍,他金铜色的长发,像火焰的瀑布般披散而下,光泽熠熠。一双深绿色的眸子,宛如宇宙般深邃,蕴藏着无穷的智慧。
这个年轻的演奏者微微一笑,毫无伴奏地一首首唱奏起古今作曲家的文化遗产。歌声中有恋爱的甜美、苦涩的泪水、朝阳的光辉、黄昏的忧愁、风的旋律、拍打海岸的浪花……歌声诱发出他的《幻奏》能力,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色彩火焰在这舞台上翩翩飞舞,烁亮却又一闪而逝。
这简直可说是神的飨宴。坐在椅子上的欧佳屏住呼吸,放任自己彻底地浸淫在这音乐声中。再也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幸福的了。
最后的一句歌词悠扬回荡在这音乐厅中。
随着歌声方歇,始终安静聆听的观众席上传出如雷的掌声,淹没了文。殊。
文。殊举高双手回应着听众,行云流水地弯身回礼。
终于到了这一刻,欧佳看着萝拉的身影从舞台布幕旁走出来。从这边都能明显看出萝拉已经满脸通红、双手发抖。那个总是教自己不要发抖的萝拉。
萝拉往前走着。欧佳可以想像她紧张得心脏快要爆炸的感觉,欧佳用脚尖点着断奏的节拍,轻轻一笑。
萝拉往前走着。美丽的《天堂》音乐家用微笑候着。萝拉的心脏紧张地快要爆炸、快要爆炸了……
——然后,真的爆炸了。
装在花束里的炸弹爆炸了,玫瑰花办漫天飞舞,同时也把年轻的音乐家和将要结婚的准新娘的上半身炸成碎块。
花办和鲜血染红了这华丽的音乐厅,在舞台上留下一片深红的血痕。
周围沉默片刻后,音乐厅陷入一片混乱。
第2变奏
一台黑色厢型车无声地驶进正乱成一团的音乐厅前面。
一名高大的男子从厢型车上走下来。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身手宛如豹一般敏捷。每一个动作彷佛都蕴藏了强劲的爆发力。
男子拥有一头短短的褐色头发,和一双目光锐利的蓝瞳。他扫视了四周一圈后,拉开步伐往音乐厅的方向走去。
警察正怒斥围观的群众和记者,已经手忙脚乱、快要失去理智了,一看到有个男子跑进来,便马上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声吼道:
「不要随便进来,赶快离开!」
男子面无表情地看了警察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啪一声地打开。
在警察面前发亮的是一个印有《中央》政府标志的流星徽章。
「我是奉《中央》政府的命令,被派来调查此事件的星际监察官——普贤·T。」
男子的声音跟他的表情一样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警察惊讶地张开嘴巴。《虑i贮缈孤潭、j湳猎描护、譆,
「监察官普贤!」
有一名警官从玄关走了出来,对男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欢迎您加入搜查,现在我们正在询问相关人员详细案情。」
「是吗。」
监察官普贤把识别证阖上,转向那名警官。
「我想看看现场情况,带路吧。」
「了解,请往这边走。」
普贤·T跟着警官消失在建筑物内。
「吓了我一大跳!」
那名警官的嘴巴现在才记得阖上,他无力地靠在停在旁边的车上。
「原来真的有星际监察官呀,我一直以为那种东西只会出现在动作电影里面耶!」
「不过听说那家伙还蛮厉害的。」
另外一名警官嘴里咕哝着靠了过来。
「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吗?」
「是啊,好像还不到三十岁,差不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去年不是有欧德鲁纳特恐怖攻击事件吗?那个案子就是他解决的,还有无差别杀人的梅因森博士也是他逮捕到案的,而且那个事件明明许多证据早就被销毁了。因此,他的地位也一下往上窜升,现在只要他出面,都会获得跟一级刑警一样的待遇。」
「那不就跟新时代的杰奇与海德一样了吗!不过你知道得还真清楚耶!」(译注:『化身博士』书中主人翁·杰奇医生,他发明了一种药水,可以将平时被压抑在虚伪表相下的心性,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但他却同时因着人格心性的转变成为邪恶、毫无人性且人人憎恶的猥鄙男子——海德。)
「还不是都是从我太太那边听来的。我老婆就只知道很多社交圈的八卦。」
「社交圈?难道监察官也跟社交圈有关系吗?」
「因为他是观世音家族的子孙啊。」
警官吐了一口口水。
「我记得他好像是死者文殊·观世音的亲弟弟吧!」
「观世音家族?」
一直在听的那名警官从车上滑了一下,差一点跌倒。
「怎么可能!那不是星界最有钱的家族吗!要当上监察官不是应该要断绝所有亲感关系吗?他是为什么要脱离这么有钱的家族啊?」
「我怎么会知道,你不如自己去问他!」
那名警官随便应着,用疲惫的眼睛望向被灯光照得很明亮的华丽音乐厅,然后摸摸自己的下巴。唔,好像该刮胡子了。
「不论怎么样都不关我们的事情啦,工作吧!」
人类遍布于浩瀚银河宇宙中,在这么广大的《星界》中有太多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很难用统一的法治来管理。
因此《中央》政府一开始就明言给予各个星球国家最大的自立与尊重。继而被订定的星界宪法中就明文记载,各个行星拥有完全自立及自治的权利保证。《中央》平时完全不千涉各星球的运作,只有在特殊情况下,《中央》才会派出拥有一定权力的宪官了解状况。
这也就是所谓的《中央》星际监察局。
隶属于监察局的搜查官被称作星际派遣监察官,不论调查任何事件、在任何星球,都拥有与一级刑警同等的最高权力。
只要被任命为监察官,就必须跟所有的亲属、家人、朋友断绝一切连络,他或她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于这个社会上。只有《中央》的档案中会保留纪录而已。他们必须全力调查发生在各个星球的事件。而现在,这个监察官来到了郭德堡。
「被害者文殊。观世音现年二十九岁,萝拉。梅。玛奇斯现年二十七岁。」
负责调查的官员大声念着报告,还不时越过白板偷瞄对方。
「两个人的上半身都已经支离破碎。凶器是装在花束里面的小型炸弹,虽然体积不大,却能在一瞬间将人炸飞,威力颇大。我们调查过花店,不过似乎跟这次事件没有什么关系。花束曾经被放在休息室一会儿,然后再被移到舞台的布幕旁。可能在那个时候,有人把炸弹装上去。」
监察官普贤。T微微地点了头,两手背在身后。T是他被任命成为监察官时,因为舍弃了家族姓氏,而用来代替姓氏的代号,也是他断绝一切关系,成为监察官的证明。
「遗体呢?」
「刚刚已经运出去了,等司法解刦结束后会再向您报告结果。还是您现在就想要去看看那个——解剖的情形?」
「让我先看看,也比较省事。」
「是的。」
负责调查的官员悄悄遮起有些泄气的脸,因为他已经联想到尸体四分五裂的样子。
被炸飞的肉块已经变黑,为这豪华的舞台增添了一抹让人不舒服的妆点。被遗忘的中提琴琴盒也被血溅到,形成点点黑斑。濡湿的布幕像尸体的衣服一样垂着,充满了薰人的腥气。
「监察官果然像大家说的一样没有感情。」
「明明死的是自己的亲哥哥,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名刑警小声地窃窃私语,普贤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当普贤一靠近,两人就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普贤沉默地穿过他们走开。监察官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无论是多悲惨的事件,他们连眉毛也不会动,就像搜查机器一样。监察官看起来都是同一个样子,并不是只有普贤是特别的。即使他看到沾满血迹的灯具,心中仍旧波澜不兴。
是哥哥吗?他轻轻说着。实在不像是真的,并不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要说的话应该是「竟然会发生这种事」的感觉。
他感到生气。但并不是因为被杀的是自己的亲哥哥,而是不应该有人这么草菅人命,这一定是职业级的人才做得出来的。
成为监察官最难的一点就是必须要跟所有亲友断绝关系。
虽然这是为了要确保搜查的公正性,不过还是偶尔会有人无法忍受孤独而特别去封锁感情,这就是监察官给人的一般形象。
但是普贤却没有去做情感封锁。让他感觉不到生气与悲伤是因为别的原因。不过现在他的心却充斥着这些情绪,无法注意到旁人。普贤缓缓地迈开脚步,在自己亲哥哥的血迹上来回踱步。
「监察官——普贤。」
普贤转过身来。
一个年约五十、体态矫健的圆脸男子皱着一张好像吃到虫般苦着的脸站在后面。
「我是罗斯查尔德警部,担任这次事件的总指挥。」
「我是普贤·T,你好。」
为了要与罗斯查尔德握手,普贤伸出了左手。警部愣了愣,发现好像有点不自然,原本伸出的手僵了一下。
「我的右手是义肢。」
「啊,原来如此。」
警部干咳了一声,有点不自在地也伸出了左手回握。
普贤垂在身侧的右手义肢从外表看起来与一般人并无不同。为了让对方安心,普贤微微笑了一下。
「看完现场了吗?」
「嗯。」
普贤又再一次扫视了舞台一遍。负责的干员立刻开始动作,认真地蒐集散落在舞台上的证物。并且拿马克笔在尸体的位置用萤光线标出记号。
「等我们蒐集完全后再一起送给您过目。」
负责的干员站起来这么说。普贤点头同意后便转向警部的方向。虽然他也想亲自蒐证,不过却忍住了。也许这边的警察不太喜欢《中央》派人来千涉调查。
「那好吧。这样可以吧,警部。」
「那我们就走吧,一起去那边听案情相关人员的口供,侦讯应该快结束了吧。」
「那么就麻烦了,警部。」
普贤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他回过头又看了舞台一眼后,随即跟着警部离开了沾满血迹的礼堂。
「你很早就到了吧!」
警部感到很不舒服,事情发生到现在明明才几个小时不到。
「因为我刚好要来这边。其实我是在宙港接到《中央》的指令的。」
普贤定定地回答。
——事实就是如此。
如果他收到的勺星界音乐祭』的信封里面只有附上一张入场券的话,大概会胡乱扔在某一个喜欢音乐的同事桌上吧!然后一切就到此为止。
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是信封上的寄件者和信里夹带的一张短笺。
『我将死而复生。』
只有写着这句话而已。
这段文字并不是死板的电脑文字,而是纤细、排列整齐的字迹,像出自于哥哥文殊之手。
普贤注意到那张纸条后,很快地按下随身电话的拨出键请假,随即整理好行李就出发来到郭德堡。
他在宙港听到噩耗后,立刻跑到公用电话亭,接到派任的指示后才会出现在这里。
侦讯的地点在后台休息室。休息室里面简单地整理过了,墙脚放了一堆乐器的盒子、华丽礼服、鞋子、乐谱架……等等的杂物,堆叠得像山一样。
在杂物堆中间放有两张面对面的钢制椅子。原本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的警官站了起来向普贤等人敬了一个礼。
普贤也回了礼。警官接着朝原本坐在对面的证人说:
「莉贝森小姐,非常感谢您的合作,已经可以了。」
一头黑发的女孩怔忡一下,随即抬起头。
女孩好像现在才发现这里还有别人,她看向普贤等人。一对泪眼婆娑的黑眸就这样对上了普贤的蓝色双瞳。
普贤眼中看到的是一个身着黑亮缎面洋装的年轻女孩。
女孩的脸色苍白,手如果放在身后的话,总觉得好像能穿过身体被看到一样透明。小小的下巴、几缯发丝凌乱地垂在两侧,让原本就看起来细瘦的脸看来更小了。
被牙齿咬得发白的唇办、和搁在膝上绞握得泛白的手指。她的模样,是这么地苦痛与伤心,深刻得就像入了画一样。
但是她很美。
至少普贤是这么觉得的。
「谁能送她回家呢?她是萝拉。梅的朋友。」
刚刚才进来的男子体贴地询问着其他人。
他一边轻抚着女孩微乱的黑发,一边眯起灰色的眼睛看着在场的警官。普贤看得出来女孩非常不知所措,全身都在排斥着男子的手,可是他似乎一点都没发现。
「欧佳是个很纤细的女孩,她是……那个……《幻奏师》。」
「我了解了。钦!」
后来是由两个女性警官帮忙送欧佳回去。她脚步踉舱,离开了房间。
「监察官,怎么了吗?」
「没事。」
普贤有股冲动想要接下这份差事,但他忍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
「你是这边的负责人巴克。罗威尔对吧?」
罗斯查尔德缓缓地插话。
「是的。」
突然被警部这么一问,刚刚才进来的灰眼男子开始感到不安了起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拿出折得好好的手帕,开始擦起额头上的汗,不过仍无法掩饰他颤抖的手。他像是在等谁先发言一样,看向在场的警官。
「请放轻松,我们只是想要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而已。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呢?」
「是。」
灰眼男子的手不安地乱动了起来。
「节目六点开演,我为了要先准备……思,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就来这边了。」
「你说的五点是郭德堡的时间还是《中央》的时间呢?」
「呃……是郭德堡的。」
「好像有点晚耶,通常负责人不是应该中午左右就要来了吗?」
「呃,是的。」
男子擦了擦汗。
「嗯……因为有点事情……」
「什么事情呢?」
「是那个……」
「如果可以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们呢?」
侦讯的警官用快睡着的声音逼问着。
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两名男子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不好意思。」
两名男子面无表情地强拉罗威尔起身。
警部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你们干什么?」
「警部大人您辛苦了。」
其中一名男子冷冷地说。
「后天我们会将负责人罗威尔的证一百整理过后送到您手上。因为现在有一个会议一定要他参加,所以我们先告辞了。」
房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紧绷。
普贤还以为有人会大声怒吼,不过竟然没有人开口。两名男子就这样顺利地把看起来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罗威尔带走了。
「又是这样。」
不知道是谁用低沉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可恶,每次都是这样!」
普贤走出房间,跟在三个人后面。虽然他想阻止,不过因为还搞不太清楚状况,所以并不想引起注意。
普贤才走出音乐厅,就有二口厢型车停在那边等着他们。
一位年约五十的男人站在那里。看到三个人走来,男人挑起眉瞪了他们一眼。
普贤记起车体写着R和Z的徽章是拉姆杰集团的企业图案,于是他藏身在建筑物的阴影处观察。
罗威尔好像在跟男子们说些什么,不过因为距离太远了,所以听不清楚。罗威尔不停地擦着汗,小小声地解释着什么。
男子勃然大怒,提高了声量:
「这不是你的头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但是此时对方似乎已经发现普贤的存在了。
男子很不爽地闭上嘴,把罗威尔推进车子里面。可恶!普贤暗暗地咬紧牙根。
才刚关上门,男子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又打开门,朝着行道树的方向喊着:
「卡布洛修!」
一名年约十岁左右的男孩跌跌撞撞地急奔上车。
飞散的银发像云一样飘动,沐浴在晨光下,发丝与眼瞳彷佛要燃烧般,变成了金黄色。
那是一对金黄色的眸子。
男孩站在车旁若有似无地瞥了普贤站的地方一眼,然后粗鲁地把门关上。厢型车无声地开走,不知不觉消失在街道的那头。
普贤一边思索着刚刚的事,一边目送着厢型车离去,方才的那一幕稍稍震搋了他的心。不过……
(刚刚的男孩,怎么回事?)
他确定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那个男孩。
那对金色的眼睛,还有……普贤闭上眼,揉揉眉心。是他太累了吗?
——一瞬间,男孩跟一只银色的四脚兽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第3变奏
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宙港的门口,欧佳双手掩着脸,泄了气似的瘫倒在一旁的长椅上。
事件发生至今已经一个礼拜了。
欧佳为了帮萝拉·梅的父亲和未婚夫送行,于是来到宙港。
看到迅速衰老的长辈和痛失情人的青年,欧佳感到心如刀割。
天空开始飘起丝丝细雨。讽刺的是,因为这次的惨剧,反而吸引更多人跑来郭德堡凑热闹,现在整个宙港的大厅满满的都是人潮。
由于离开郭德堡的人数受到管制,所以人变得越来越多。一幅约三层楼高的巨型萤幕挂在大厅的墙壁上,持续播放着《星界》最新的新闻。
「针对最近益发严重的毒口叩问题,主要生产T-79毒品的国家——提拉迪斯的纳吉姆首相表示非常遗憾,并承诺会更积极展开扑灭的行动……」
「……所做的报导。科塔塞尔革命领袖强力要求要自班克纳德政府完全独立以及实施自由选举的制度,否则的话将会再度发起第二波武力攻击行动。针对这段发言,《中央》政府表示……」
「在郭德堡行星上发生的炸弹事件中罹难的文殊·观世音的告别式将在今日举行。观世音先生他……」
欧佳真的很想什么都不要去想,直接倒在这里长眠。萝拉。梅死了,就这样被杀死了,死得这么凄惨。
(死掉的根本不该是萝拉·梅。)
她不应该这么残忍地被杀死。
她明明就快要得到幸福了。与那个感觉很温柔的年轻人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才是她应该要有的人生。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欧佳觉得萝拉根本就是代替自己而死的,所以她根本不能忍受这个事实。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把花束让给萝拉的话,萝拉就不会死了。然后萝拉就能当上那个年轻男人的新娘,两人一起生好多小孩。如果那个时候……
虽然死亡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会死亡。但是对深爱死者的遗族来说,却又不是那么容易接受。死亡是这么地不公平,这么地没有道理。萝拉、萝拉·梅……
欧佳悲伤地头痛欲裂。
「不好意思,请问你怎么了吗?」
不知道是谁客气地碰了她的肩膀。
欧佳这时才恍然惊醒,她抬起了头。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年轻男子看到她的脸略显惊讶地往后退了一点点,并微微蹙起眉头。
「你应该是……」
「我是欧佳·莉贝森。你是……」
欧佳很努力地想要记起男子的身分。
「普贤·T。我是《中央》的监察官。」
「啊。」
欧佳这才恍然大悟,心情略为放松了一点。对了,她想起来了。他是那天加入侦讯的年轻搜查官。她记起那天被询问时,他好像也在那边。
「你怎么今天会来这里?」
「因为帮萝拉。梅的父亲和未婚夫送行,顺便把寄放在这里的遗物交还给他们。」
「原来如此。」
普贤·T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顿了一下。他那天应该也有听到她是萝拉。梅的朋友吧。可能他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所以才会这么惊讶吧。
欧佳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了一件皱皱的大衣。她只对他锐利的眼神有些印象,而今天他穿菩一件深蓝色的衬衫并系着领带,另一手还提着一个小旅行箱。看起来就是一副刑警的模样。
普贤眼神飘了飘,最后才含糊地说:
「你的朋友……实在太不幸了。」
「嗯。」
眼泪似乎又要滚了出来,欧佳立刻捂住嘴巴。
普贤感到有点不自在,移开了视线。他好像在找寻着什么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又似乎放松一点后,才再看向欧佳。
「那个,普贤监察官。」
「莉贝森小姐,请你叫我普贤就可以了。啊,对了!」
普贤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伸手指向墙上的萤幕。
「你知道那个吗?」
欧佳盯着萤幕,瞬间呆若木鸡。播报员仍继续念着新闻稿。
「……报导。准备接替已故歌手文·殊位置的是一名刚被选人《天堂》的女性音乐家——欧佳·莉贝森……」
欧佳听到天空碎裂的声音。
「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普贤看到欧佳根本没有兴奋的表情,反而惶然诚恐的脸,也不知所措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呀。」
欧佳愣了很久才回答。心想着:怎么会是我?
普贤啧了一声。他看了看四周,瞧见已经有一些眼尖的人发现欧佳长得很像萤幕上的女性,正窃窃私语着,看来早晚都会围过来。
「怎么办,要出去吗?」
欧佳轻轻地点头,却晕眩了一下。
在她快要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普贤敏捷地撑住她。
欧佳开始觉得大厅似乎变得愈来愈窄,四周的人好像也变得像巨人似的愈来愈大。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到外面去?一
欧佳微微颤抖着,好不容易才小声地挤出这句话。
「我……不太习惯人多的地方。」
「没关系。你还好吧?这么虚弱。」
虽然嘴上这么说,普贤还是尽量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俐落地扶着欧佳出去。
欧佳小小声地道歉着。
「对不起……」
「帮助民众本来就是公仆的义务。」
雨还是一直下着。普贤抱住仍在发抖的欧佳,用自己的大衣披在欧佳身上,就这样抱着她穿越广场。
普贤转过头来,小心地不让两个从大厅跟过来的男人看见。他让欧佳坐在驾驶座旁的位置,再把旅行箱丢在后座,也跟着坐上来。
「要回家吗?」
「不……」
她不想要自己一个人。她想去休息室,萝拉都会在那里。她呼吸一窒,这才忆起萝拉已经不在了。
「请到纪念馆……在街道上,音乐厅附近。」
那里的人不多。
「是纪念馆吗?我知道了。」
普贤点点头,发动车子驶离这里。应该把她送回家比较好吧!普贤咕哝着,不过欧佳却没听到。
车阵中,普贤瞄了蜷缩在一旁的欧佳一眼,为了让她稍稍宽心,对她温暖地微微一笑。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个监察官。不会对你做出会让自己都要逮捕自己的坏事的!」
欧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好像比她之前想的还要年轻呢!是二十五、六岁,还是二十八、九岁呢?
欧佳觉得一定是二十五、六,除了一头被雨淋湿的褐发让他看来更加年轻之外,他还拥有一种像少年般直率的气质。
他个子非常地高,手掌很宽且厚实,动作也如闪电般敏捷,他全身蕴藏了无穷的爆发力,就像一个拉满的弓箭,随时都能激射而出。
他有一双极为美丽的眸子。欧佳不自觉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彷佛要被吸引进去似的。那是一对像夏日天空一般澄澈而热情的深蓝色。
「我的脸上沾到了什么东西了吗?」
「啊,没有。」
欧佳觉得很丢脸,马上移开视线。
普贤嘴角微微上扬,加快了车速。
当他们到达纪念馆时,欧佳的心情好了许多。她下车后,客气地弯腰探向车里的普贤。
「那个,普贤监察官……一
「请叫我普贤就可以了。还有事吗?」
「那个……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进去里面逛逛呢?你应该才刚来郭德堡吧,我……我可以当你的向导哦!」
啊,欧佳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她的脸羞得好像快着火了。
「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忙的话……」
「现在吗?太好了,我现在刚好有空!」
蓝瞳感兴趣地二兄,泓澄般的眼闪过一丝深思。
「我今天只是趁休假的时候来宙港领包裹而已。」
「啊……原来如此。」
欧佳原想干脆就这样消失算了,她微微缩了一下。
普贤笑了出来。是那种很悦耳、像是大钟般的沉稳笑声。
莉贝森小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罗。这位女士,请把手给我。」
普贤伸出手,戏谵地说。欧佳弯着身把手递给他,她发现普贤用的是左手。
她略带疑惑地看着普贤,监察官普贤若无其事地淡淡说着:
「请不要介意,因为我的右手是义肢。」
他的态度好像不希望欧佳继续问下去。欧佳小小声地说二点都没关系」。两人为了避雨,一口气跑到纪念馆的入口。
「刚刚真的很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么丢脸的一面。因为我真的对人多地地方没辙。」
「没关系。不过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进去《天堂》,所以错愕了一下。」
「我一直不认为我有那个资格。」
欧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最棒的应该是卢薇拉才对啊!虽然我也是一名《幻奏师》,可是并没有表演得很好。虽然能力很强,可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运用。我真的不懂像她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没被选上呢?」
「我看过候选人的名单,你排在第一名喔!」
「怎么可能!」
欧佳瞠目结舌。
「你在开玩笑吧!」
「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嗯……」
「原来如此。」
普贤微微皱着眉,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
欧佳突然灵光一现,对了,说不定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找出杀死萝拉的凶手!
监察官一定会知道很多事情,从他身上说不定可以问出什么线索。我也可以算是事件关系人吧!
欧佳舔舔唇,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名单里面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普贤的脸微微一动。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头啊,欧佳。
「线索啊……」
普贤低喃了一声,在售票亭前面停下了脚步。「线索啊,有啊。」
他微眯双眼,假装很认真地看着购票说明。脸上则是若有所思。
「请你告诉我,拜托。」
欧佳屏住气,等待普贤继续说。但是她听到的却是她想都没想过的名字。
「你认识兰迪·巴克这个男子吗?」
「咦?」
欧佳睁圆了双眼。
「还有卢薇拉。辛普森。」
普贤定定地继续说着。
「这两个人在事情发生后一直隐藏行踪,他们似乎有很深一层的来往。」
普贤看着欧佳的冷淡眼神,让她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名单上辛普森小姐排在你之后,你一旦消失,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取代你递补进入《天堂》。其实他们的目标是你才对。
普贤说的一针见血。
「先别提这个,其实那天要把花束献给文殊的应该是你吧!」
「是的,可是……」
怎么会这样。欧佳突然又开始觉得很不舒服,她无力地靠在墙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卢薇拉竟然想要杀掉自己?
可是……
她的脑海中莫名浮现那晚两人奇怪的态度,欧佳的心像是像被满桶的、透寒的水当头淋下般感到浑身冰冷。
萝拉的惨死带给欧佳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不然她早该注意到,那晚两人发现她没有去献花而人在观众席时所表现出的惊讶与狼狈。
不论怎么看,那种惊讶实在很不寻常。那是一种彷佛马上就要世界末日般的慌乱。
「可是炸弹这种东西并不是随便就能拿到的。」
「兰迪·巴克的父亲是前垦界曝裂物处理课的退休军官,很巧吧。」
普贤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票亭上的购票说明。
「我们调查过兰迪的家,他的父亲承认从小把炸弹学的讲义当作是摇篮曲一样教给兰迪。如果真是这样子的话,兰迪当然就具有能够自己做炸弹的知识。」
「不可能,那个两人我是认识的。」
欧佳莫名地坚持着。
「他们两个绝对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为什么不可能?」
普贤直接地打断欧佳还未说完的话。
「只要你死的话,卢薇拉·辛普森就能如愿以偿地进入《天堂》,得到最高的荣誉。然后兰迪。巴克又是这么迷恋着卢薇拉,比这种动机更单纯的杀人事件到处都是。」
「可是……可是……」
欧佳努力地思索者反驳的话。
「怎么可能……」
「我本来就是想要跟你说这件事才答应你的邀约的。从那天以来我一直在跟踪你。如果造成你的不愉快的话,我先在这里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普贤其实已经在鞠躬道歉了。
一拜托,请你务必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这才是让案情早点水落实出的捷径。」
「我们先进去吧。」普贤催促着。欧佳因为震撼过大而有点颤抖,她踏着不稳的脚步,静静地走进纪念馆。
纪念馆里打着蓝色的照明灯,让室内看起来就像在水底一样。零星几个人边逛边细声地讨论着,宛如深海中的鱼一般,一点足音都没有。两人之间横亘着沉默,他们在展览间走了一圈。普贤什么都没有问,看样子应该是在等欧佳主动开口。
「怎么会?」
「嗯?」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欧佳擦着眼睛,然后这么说着。
一我真的很喜欢也很尊敬卢薇拉,她一直是这么卓越,像女王一样高高在上。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像她一样厉害的人。
我总是这么软弱,没有萝拉自己一个人什么事都不会做,常常要依靠别人。我一直是这么羡慕着能力这么强的卢薇拉。」
普贤只是默默地聆听着。
「卢薇拉……卢薇拉她的父亲很反对她来郭德堡,总说她根本不用这样努力。可是卢薇拉个性这么强,她力排众议,为自己订了一个期限,承诺一定要在期限内进到《天堂》,如果做不到的话她就得回去。」
「她本来是应该可以进去的。」
普贤低低地说。
「如果你没有碍事地出现的话。」
「不要再说了!」
欧佳听了怒火中烧。
「卢薇拉一定是情急之下想不到别的办法,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她现在应该很后悔。犹豫着要不要到警察局自首。对,兰迪应该也是这样,他明明是这么温柔的人。他们两个绝对不是坏人!」
「你就算人再好也该有个限度吧!」
普贤突然怒从中来,这么说道:
「他们两个是想杀你,结果阴错阳差杀了你的挚友的人呀!他们想杀的人就是你,莉贝森小姐!」
「我知道,可是……」
欧佳颤抖着唇办,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虽然萝拉的死亡真的让她痛心疾首,不可原谅。但是,她却不想去憎恨那两个人,她曾经是这么的仰慕他们啊。
可是,萝拉她……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欧佳泣不成声地吼着。
「你要我说他们的坏话?你要我憎恨诅咒他们?你要我说那种人死了算了?你到底我怎么做你才会称心如意?你教教我啊,睿智的监察官先生!」
「称心如意?并非如此。」
普贤缓缓地摇头。
「我纯粹只是想要听你的说词而已,然后从中找寻线索,发掘真相。这就是我们监察官的工作。」
「这算什么工作!」
欧佳语气尖锐地回嘴。
「说是工作就可以不顾别人感受吗?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大家都说监察官是冷血无情的办案机器,你也是吗?你也是吧!」
普贤的脸仍然波澜不兴。欧佳的尖声责备引来旁人的侧目。
「他们两个想杀我就让他们杀呀!只要我死的话这一切就都一了百了。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
「闭嘴!」
普贤突然回头,厉声吼道。
欧佳心下一惊,闭上了嘴。
「你又知道什么?什么叫做你死了这一切就都一了百了?你死了萝拉可以死而复生吗?文殊可以死而复生吗?」
「这……」
欧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什么都……」
「你只是一般老百姓,只要想着自己的事情就好,不要管我们用什么态度查案!」
「我什么都……什么呀……」
对已经语塞的欧佳而言,普贤继续说的话真是连珠炮似的句句打入她的心里。
「他们俩是你认识的人没错,可是他们杀你不成,还累及两条无辜的人命,这是最狠也最蠢的做法,自私到完全没有考虑到他人的危险。」
普贤伸出手大力扯过欧佳的手腕。他的蓝瞳像是火焰般燃烧。欧佳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愤怒。
这时,她才想起似乎听谁说过,这次被派来调查的监察官也是观世音家族的人。好像是文殊·观世音的亲弟弟。
因为冲击过大,欧佳开了口。
「你是……他是你哥哥?」
「对,文殊是我的哥哥。可是不只有如此而已。」
普贤激动地说。
「我不能原谅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杀了我的哥哥。而是因为他们是罪犯。不管他们逃到哪里,就算是天涯海角,我都会全力将他们缉捕归案!这就是我的任务、我的职责。这份工作根本不容许有任何一点私情,懂吗?大小姐!」
普贤的左臂露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他察觉到欧佳的视线,马上把它藏了起来。不过,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小型手枪臂套。维持得很好的皮革内,银色枪把隐隐散发光芒。
欧佳咽了咽口水,这才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中央》派来的星际监察官。
就算外表看起来再温柔,他也绝对不会是头温驯的羊。再怎么样他也是有利齿的。他是总在追捕猎物的无情猎人。
普贤慢慢地放开她的手。欧佳睁大双眼,仔细地看着普贤这张威吓慑人的脸孔。被他抓过的地方痛得发麻。
「你很优秀,也很温柔。我是这么觉得的。」
忽地,普贤用温柔的声音说。
欧佳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赫然已回复了乎和,里头蓄满了冷静的光辉,他沉稳地回视着她。
「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假装不在乎朋友的仇恨,而故意若无其事地跟笨笨的监察官套消息了。」
欧佳脸红地低下了头。普贤微微一笑,改变了话题。
「不过莉贝森小姐,这并不是网路电视剧、更不是小说,这是现实!现实中可是没有三流侦探出场的余地。你这么做只会让蒐证更混乱而已。你的心情我懂,可是能不能请你冷静一点。」
「我才不优秀,一点也不温柔……」
欧佳的声音细小到根本听不到。普贤像是在演戏一样,高高举起手。
「那好吧,就这么说吧。你非常懦弱,对什么事情都没有面对的勇气,是个不折不拙的胆小鬼。可是,你真的很温柔。请不要否认这一点。就拿这次来说吧,你也是一肩扛下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罪责。」
「因为、因为萝拉是因为我才死掉的呀,而且卢薇拉也是因为我才……」
「现在就是了!我说的就是你是那种完全不忍心伤害别人的人。什么事情都自己承担,即使不是自己的错。与其看到别人受伤,宁愿先伤害自己,然后一个人默默承受这种痛苦。你总是让自己痛,去逃避这种难堪的场面。
虽然你很胆小,但却又很坚强。可是没有人能够永远承受别人的痛苦。不知该说你是单纯的很笨呢,还是根本不屑别人拯救的傲慢主义者呢?抑或两者都不是?
莉贝森小姐,请你自私一点吧!你本来就应该要多想想自己。不要再想东想西的了,有罪的人一定会遭到惩罚,所以请你放心等待着审判结果出来的那一天吧!」
普贤说着说着突然打住,把头偏到另外一边。他看起来一脸懊悔自己太多嘴的样子。
欧佳过了一会儿小声地说:
「是啊,也许你说得没错。普贤监察官。」
「可以告诉我萝拉小姐的事情了吗?」
普贤说着。
「萝泣?她怎么样了吗?」
「不是,我并不是因为办案才问的。我只是觉得你需要眼别人谈谈她的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子的吗?」
「嗯……」
欧佳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监察官办案的伎俩,所以她心里提防着,但是普贤的眼神看起来却很真诚。
「莉贝森小姐,请说说看吧!」
于是,欧佳说了。
她马上就懂了普贤说的是事实。欧佳是真的需要跟别人说,跟别人说说她与萝拉的回忆,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萝拉曾经活在这世上过。
她声泪俱下地说出来了。那并非像之前一样心碎痛楚、磨蚀灵魂的眼泪,而是一种洗涤伤口,净化心灵的、像是天空降下的澄净雨珠。
「对不起。」
欧佳语带哽咽地道着歉。
「我真是一个爱哭鬼。」
「这个时候本来就应该要哭出来。」
普贤此时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苦涩。
坐在纪念馆前的长椅上,欧佳擦拭着眼泪。普贤体贴地沉默着。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忠告或安慰,她只要一个能静静听她说话的人。
「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对你说出那种话,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普贤微眯了眼,淡淡地笑了一下。
「别在意。别人也常常这么说我。」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知道这么多事。」
「是啊。」
原本并没打算要抱怨的,不过普贤的脸色看起来交错着疲惫。他的眼神飘了飘。
「还真的是,知道了太多的事……」
普贤突然打住话,他站了起来,朝欧佳伸出手。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有这个荣幸跟你再进去逛一次吗?」
「当然好。」
两个人搭着手,又朝原路走了回去。古代艺术家们的遗物和遗作被灯光照得发亮,浮挂在四周。
认真细看,恢复宛如水底世界一样平静的纪念馆里,可以见到几对沉浸在两人世界的甜蜜隋侣。
不知道我们看起来是不是也是这样。一想到这里,欧佳胸口不由得一热。
「这个是?」
普贤停在一个作品前面,问着。
「啊,那个是演奏家派翠西亚·瑞秋。长发公主,这么叫的话比较好说明!」
终于找到话题聊了,欧佳稍稍放松了一下。
他们走向沐浴在聚光灯下的美少女作品。长发公主,她对郭德堡的居民来说,可以说是一种崇高的象征。
「长发公主十岁左右就被拉姆杰企业发堀,来到了郭德堡。她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优秀的《幻奏师》。既青春又活跃,也是史上最年轻,才十三岁就进入《天堂》的人,可是……却只有活跃了两年而已。」
欧佳指着像躺在水晶棺中的金发美少女。
「为什么呢?」
「因为生病了。」
欧佳眉头一拧。
「不……与其说是生病,还不如说是她在十五岁那年不知怎地陷入了昏睡状态,怎么样也醒不过来。所以拉姆杰集团才会特别为她设计一个装置,让她可以在找到病因之前都躺在里面沉睡。到现在她还是躺在那里,应该还没找到方法吧。」
「是吗,真可怜。」
普贤侧过头,收起了视线。他的侧脸给人的感觉非常年轻。
「才十五岁呀,那应该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吧。」
普贤感慨地说,表情若有所思。
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欧佳这么觉得。
才觉得他是个成熟的大人,下一刻又看到他像小孩子一样的表情。才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人,下一刻又发现他变成一个配枪追缉罪犯的猎人。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可以这么温柔同时又这么刚烈呢?欧佳发现她真的不太了解普贤。以前她的周遭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人。
「要走了吗?」
普贤站起身。欧佳点点头,两人手挽手一同走向出口。
到了外头,雨势已经变小许多。供来客避雨的橙色小路围绕着中庭,一路通到外面的艺术公园。那里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大型雕刻,浮挂在灰色的天空中,形成样子奇特的影子。
「普贤监察官……」
「我不记得我有做出什么又让你叫我监察官的事情呀,莉贝森小姐。」
「嗯,我知道了。」
欧佳故意摆起了架子。
「如果您能换个方式称呼我,我也会依您所言这么唤您的。」
「我懂了。嗯……」
「叫我欧佳。」
「……欧佳。」
普贤跟着念了一遍。
「这样可以了吗?」
「当然。」
欧佳对着普贤嫣然一笑。
两人气氛不错地肩并肩走着,欧佳抬头看向了普贤的脸。
「那个,刚刚你说的话,应该是假的吧,那个卢薇拉的事情。」
「没有。」
普贤因为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所以语音有点不清,他看着欧佳继续说道:
「虽然这么说对你很残忍,不过她确实是我们觉得嫌疑最大的凶嫌。虽然还有其他理由,可是最可疑的还是失纵这件事,如果真的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是吗。」
欧佳顿时垂头丧气了起来。
「不论怎么样,已经发出逮捕命令了,应该马上就会找到了吧!现在只能祈求他们真的是无辜的罗!」
「可是你刚刚不是很笃定地断言他们就是凶手了吗?」
「我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想逮捕的是真正的凶手,而不是谁都可以。因为这次事件波及的范围并不大,所以也有人觉得应该是专业杀手所做出来的事情。」
普贤的脸色一沉。
「而且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是什么呢?」
普贤把文殊的纸条一事告诉了欧佳。
「所以,文殊他可能是自杀也说不定。」
「那炸弹呢?」
「不,我不觉得炸弹是文殊放的,他不像是会用那种激烈手段自杀的人。」
「也对。」
文殊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会选择那种手段去自杀的人。不过那是别人的想法,事实上文殊是怎样的人,就真的不太清楚。
「不清楚。不过这确确实实地是一宗他杀案件。原本的目标是你,但最后却把你的朋友给牵连进来。」
「是啊。」
普贤的声音带着严肃。快忍不住了,欧佳垂下头,努力压抑着快要夺框而出的泪水。
「可以说说你自己的事情吗?」
普贤想要改变现下难过的气氛,这么说着。
「我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啦,普贤。」
欧佳双脸微红地偏过头去。
欧佳从小就是个孤儿。她的父母在星界第七区——巴勒莫的一场战役中丧生了。因为当时太小,所以印象并不深刻。
她自小生长在潘道顿战争孤儿院中,十七岁那年发现自己拥有《幻奏》的才能,于是开始运用这种异能帮忙院里的生计。
她从小就养成凡事压抑自己的习惯。因为在那院童众多的孤儿院里,太过自我会给人添麻顷的。
就算长大成人了她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欧佳仍然无法在退场时对众人侃侃而谈。遇到事情总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连她都很讨厌这样软弱的自己。所以她才会羡慕着坚强果决的卢薇拉。
那个卢薇拉。想到她,欧佳的心绪复杂,胸口痛了起来。
「然后你就来到郭德堡了吗?」
「是的,院里的修女拚命存着钱,帮我筹措来这里的旅费。也是因为有她们才有现在的我。虽然现在我会固定寄些生活费过去,但仍不足回报她们的养育之恩。」
「马上就能回报罗,你忘记了吗?你就快要当上《天堂》的音乐家了。」
普贤打气似的说道。
「也对。」
「咦?」
普贤鼓励地瞧着欧佳的脸蛋。
「你怎么看起来还是不太开心呢?」
「当然开心呀,这可是音乐家的最高荣誉呢!可是,普贤……」
欧佳马上又伤心地摇着头。
「可是,进入《天堂》就像拉姆杰集团的笼中鸟一样。如果没有拉姆杰集团的许可,非但不能随意出入郭德堡,就连表演节目也全数被他们管控,根本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思。《幻奏师》的情况又更严苛,现任的市长是坎贝尔,所以听说更加严厉。这样的话不就一生都逃不开拉姆杰的掌握了吗?」
「真有此事?」
普贤略为沉下了脸色。
「他真的有这么严苛吗?」
「不过,是啊,如果我进去《天堂》,就能报答修女们的养育之恩了。所以也不全然都是坏事呀。」
欧佳勉强地笑了笑,她感伤地对上普贤的视线,还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真对不起,我总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就什么事也做不好,都要哭着等别人告诉我怎么做。萝拉一直很了解我,我……」
「嗯。」
普贤轻轻地说。
「我也懂的。」
「那,接下来轮到你罗,普贤。」
想要缓和气氛,欧佳故作轻快地提高声音。「说说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没什么,就像你说的一样。」
普贤轻描淡写地回答。可是从他僵硬的姿态可以察觉,他似乎有着难言之隐。
「但是你不是观世音家族的人吗?那个很有钱的观世音家族。为什么离开那里跑来当监察官呢?监察官不是要跟家人朋友都断绝联络吗?」
「我只是在能力所及,选择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走而已。」
真是个平淡敷衍的回答。
欧佳本来还想要继续追问的,可是看到普贤脸上似有若无的痛楚,她终究还是放弃了。因为普贤的表情表明了请她不不要再问下去的意思。
是呀,自己的亲哥哥这样死去了。就算外表看起来再若无其事,心里面一定还是隐隐抽痛着。是谁说监察官是机器的,根本就是谎言。因为这个人……这个人……是这么地让人喜欢。
欧佳不好意思地垂首。
「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呀?想问的都问完了吗?」
普贤戏谵地说。
「嗯……」
「那,你可以具体一点告诉我《幻奏》到底是什么?我想作为参考。」
「你不知道吗?」
欧佳呆愣了一下,这让普贤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因为我对艺术没什么兴趣。」
「唔……」
太可惜了,欧佳蹙着眉瞥了普贤一眼。那他不就等于只认识一半的世界吗!
为什么《幻奏》的音乐会影响人们的视觉呢?普通人的歌声跟《幻奏师》的歌声差在哪里呢?一直有许多《星界》的学者努力采究着这个议题。
有很多种假设,不过也都只是推测而已,到现在还是没有人知道真相。各种学说多如牛毛,但仍没有一个结论,大家只知道《幻奏》这种能力是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有名学者曾解释,《幻奏》是一种心灵感应之术。
自古以来大家都知道,音乐可以让人的心灵自然浮现出各种鲜明的影像。
所以音乐才会一直被用在许多消除疲劳,心灵身体的治疗方面。而《幻奏》可以描绘出一些感觉的影像,藉由音乐去营造具体的形体,然后再传达给听众。
而听众的精神则变成像天线一样容易接收的状态。于是他们变得可以感觉到《幻奏》所透出的思念氛围,然后看到画面。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因为每个人的个性和精神状态的差异,所以大家收到的影像讯忌不见得都相同。
有些资质比较差的人,即使再高超的《幻奏》在他眼前都只是像褪色的玻璃纸一样。相反的,如果认真琢磨的话,就能体会《幻奏》那彷佛天籁绝响的美妙。
简单来说,《幻奏》是演奏者与听众能够藉由歌词一同营造出来的艺术。这也就是为什么《幻奏》会被称为是艺术中的极致了。
「表演《幻奏》是什么感觉呢?」
「呃……」
欧佳有点语塞,那种感觉太过鲜明丰富,难以用言语形容。她很努力地想找出辞汇做出解释。
「呃,首先,认真用耳朵倾听。」
「耳朵?」
「是的,先试着听听看自己心中的声音。然后去分辨要呈现给大家的是什么,大家想要听到的是什么,再来……」
欧佳停顿了一下,在脑海里搜寻着可用的辞句。
「然后……心里有种感觉慢慢地膨胀着,对,就如同身体里有种……对,那种像是手风琴一般的东西,就是那种伴着风,逐渐扩大的感觉,心里面就仿佛拥有了一切,像是歌曲、乐器、旋律之类的……」
欧佳闭上眼睛,又停住了。要怎么要表达呢?那已经不是能以醇酒或药物就可以营造出来的快乐感觉,那是一种超越一切的幸福瞬间。然后,音乐、《幻奏》就自然地在心中舞动着。
「抱歉,我说明得不是很好。」
「已经很好了。」
普贤微笑着。
「我懂了,我好像已经能够懂你的意思了。」
「真的吗?」
欧佳有点怀疑地看着他,他似乎不像是那种会说客套话的人呀……还是他真的……
「嗯。」
他的蓝瞳回视着她。
「还有呀……」
欧佳急忙地接着说。为什么这个人的笑容这么地灿烂呢?
「有些很特别的《幻奏师》可以呼唤出各种内在的旋律,不论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当成是乐器一样来演奏,并且能跟所有无生命的东西取得共鸣。这点,许多学者就解释不出来了。」
「好像很厉害呢!」
「是啊。」
欧佳轻笑了一声,继续说着。
「长发公主可以,文殊也可以。啊,抱歉。」
「没关系,然后呢?」
「对……对他们来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音乐。无论什么都能够藉由演奏,呼唤出内在的共鸣。譬如说,就像这样子……」
欧佳原本只是微微地碰了一下普贤的手,假装轻轻弹奏着。
声音却响起了。深蓝色的光一闪而逝,宛如钢琴的音色般,一个升Fa音流泄。消失在刚下过雨的天空中。
「咦?」
普贤目光二兄。
「哇,你就早说你也会嘛,可以再弹一遍吗?」
「可是我……」
欧佳自己也楞住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会用唱歌以外的方式演出《幻奏》的,明明只有长发公主和文殊而已呀,
欧佳偷觑了普贤一眼。难道这个人也拥有《幻奏》的能力?因为这样才会发出共鸣?可是,有可能吗?
《幻奏》的能力在很小的时候就会渐渐显现,十七岁才发现的欧佳已经算有点晚了。普贤都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这种能力不太可能隐藏到这个时候啊!
普贤仍在等着。欧佳觉得下次应该不会再成功了,不过为了满足普贤的单纯愿望,她又再试了一次。
然后,声音又响了。
这次是一个正确的Fa音,然后一束绿色的火炎像缎带一般,画出一条弧线,又打了个旋,最后抛升至天际。
「真的太厉害了!」
普贤眉头一舒,表情好像在作梦一样。
「也可以弹弹看别的地方吗?」
欧佳答应,真的试着做了。结果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
普贤的头发像是竖琴的声音、手掌的声音是连奏的定音鼓。他的肩膀宛如木琴的歌曲,鼻子发出是葫芦琴咯咯的音色。
最让人惊奇的是右手的义肢部分。那是小提琴的声音,好似经过一阵协调整理般,最后发出的声音,音色也最接近普贤自己本身的声音。
「它是在说它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二正是这样的!」
虽然欧佳这么说,不过普贤仍然微拧了眉。
「这是你的眼、你的头、你的额际、你的脸颊……」
「这是我的眼、我的头、我的额际、我的脸颊……」
不自觉地,欧佳自己也陶醉在这个演奏当中。她像唱歌般吟咏各个名字,一边织造出各种音符和色彩。指尖是扬琴,额头是喇叭,眼睛是双簧管,反覆、反覆……
「你的胸口,你的……」
欧佳的声音嘎然停住。
普贤眨眨眼,低头看着欧佳。欧佳抿唇不语,默默地摇摇头。
普贤又再次地眨了眨眼。他英挺的脸从小孩子般的无邪笑脸恢复了平日的严肃认真。
欧佳贴住他逸出的气息,嗅到淡淡的烟草味。她回想起儿时在孤儿院,常常坐在庭院的台阶晒太阳,那时都会有老人一边抽烟一边修整庭院的花草,她好像稍稍嗅到了跟那时一样的烟草味道。普贤开了口:
「我的?」
欧佳回答——
「唇……」
普贤伸手抱住了欧佳。
欧佳闭上眼,闻到了烟草的味道,闻到雨水的味道,彷佛新鲜的苹果般香甜、崭新地衬衫、滋润的冰凉雨水。
那是种让人心安的感觉。温热的触感,她舍不得地闭着双眼,好像只要一离开这个温度,就会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过了好半晌,欧佳睁开了眼,她的神魂陷入两潭深不可测的深蓝里。
欧佳轻抚他的双颊,好像又要堕入梦里似的。
「欧佳……」
普贤开了口。
他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失礼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普贤的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采。他倏地睁大双眼,看了看四周,然后用单手捂住嘴巴。好像心声被发觉似的,他露出极度困窘的表情。什么叫作失礼……竟然说出失礼这个字……
这是什么台词呀,普贤·T你怎么这么说呢?难道没有别种更适合的句子了吗?例如像是不好意思、抱歉……等等的句子都好呀……不对,现在根本不是用哪句话的问题,一点也不是……
本来想叫欧佳不要笑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带着一丝希冀,希望正埋在他胸口的欧佳没有发现他的震动,他是这么希望着。不过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欧佳抬起头,一张努力忍着笑的脸蛋映入他眼前,这让普贤顿时有点无地自容。
「对、对不起,我努力忍住了,可是……」
欧佳还是忍不住了,她又把脸埋在普贤的怀里,细细地笑出声音。
「对、对不起,我、我知道不能笑,可是……嘻,你实在是……真的……」
「好吧,你想笑就笑吧,可恶……」
普贤抑郁地低语,抬头看着天空。
欧佳紧紧地抱住普贤,舒畅地笑着,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温暖的体温,就像是一股安心的热流,缓缓地注入她的心中,温暖了她。丝丝细雨像银色的茧,包围着两人。
忽然地,普贤放开欧佳。他跑向步道的边缘,眼睛好像注视着什么似的,然后又突然跑进雨中,在一个像芦笋般形状的雕像底下蹲下身来。
「怎么了吗?」
欧佳也跟着急了起来,她问道。难道他生气了吗?
「对不起,普贤,刚刚是我不好。」
「欧佳,不要过来!」
欧佳错愕地停下脚步,普贤的声音听起来僵硬又紧张。
普贤慢慢站起身,靠在雕像旁,身子有点摇晃。
「是负责人巴克·罗威尔。他倒在这里,已经死了。」
他吞了吞口水。
「被杀死了……」
第4变奏
「……骗人……」
欧佳呼吸一窒。
「是真的。」
如果是假的话就好了。放下欧佳,普贤谨慎地慢慢靠近尸体,用手轻轻碰了一下,还是温热的,而且没有被雨水淋得很湿。
他熟练地开始调查尸体的状况。致命伤在胸口,贯穿了心脏,应该是立刻死亡,完全没时间感觉到痛苦。
「欧佳,快去联络警卫。」
普贤完全用监察官的口吻命令着。
「之后你就赶快回家,直接回家,开我的车回去也没关系。听到没有,赶快回家,说不定犯人现在还潜伏在附近。」
「那你呢?」
「我要工作了。」
「怎么这样。」欧佳惨白了脸。「太危险了。」
「这里没有你能插手的余地。」
普贤冷冷地说。
「赶快去,快点联络警卫。你现在妨碍到我了。」
欧佳似乎还想说什么似的摇摇头,最后还是转身跑开了。她那对焦急的黑瞳就这样消失在银色的雨丝里。
普贤取出手枪,拉出弹匣拉柄,塞入弹匣,手上传来沉甸的触感。那是SW型、45躬口径、半自动九连发,名为《银风》的枪。
只有隶属于《中央》的监察官才有资格配备的《星界》至高艺术品——黑银之牙。
他背靠雕刻,审视着四周。
子弹看起来好像是刚刚才射出的,所以凶手有可能还在这附近。
普贤瞄了背后一眼。危险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欧佳不是。她是一个女性艺术家,希望她能照着自己所说的话去做。
普贤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公园遍布着各种大型雕像,所以无法一眼看穿所有地方。而且雨水更形成了干扰,普贤只好凝神静气,专心感觉四周的气息。
有一个男子从步道的反方向走近。他的手藏在夹克的袖子里面,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慢慢地踱了过来轰。
男子看到普贤站在那里,神色大变地呆立了半晌。然后立刻急急忙忙地转过身想要逃跑。
普贤快步地在身后追赶。
「不好意思,请问……」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普贤惊险闪过,他马上举起了自己的手枪。
男子狼狈地看了自己手上的枪一眼,又看了看普贤的脸,他不知为什么大叫了一声,又狂奔了起来。
普贤追了上去。
才一会儿的功夫,男子的身影几乎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雨里,普贤立刻加快了脚步,急起直追。
男子一边急奔,一边回头张望,他呆傻的脸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着。
「站住!」
男子又射了一枪,普贤身手矫健地侧身躲过了,抽象雕刻的细长脖子上面多了一个焦黑的
普贤深吸一口气,谨慎地瞄准男子的手腕。
男子尖锐地叫了一声,手枪滚落在步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按住手腕,跪了下来。
普贤确定自己的手枪里面还有子弹后,朝着男子的方向跑过去。
这时,附近突然传来吵杂的嬉笑声。
一群看起来像在户外教学的小孩子嬉闹地从四周林立的遗迹中走了出来。
男子此时动作突然灵活了起来。他像是一头公牛般迅速地跳起,冲向小孩子们,普贤完全来不及阻止。
尖叫声此起彼落,孩子们吓地鸟兽散。
一团混乱中,男子的黑色身影像吃人鬼般站了起来,手里还揣了两三个小孩,他面向普贤喊道:
「不准动,否则我就杀了小孩!」
男子用没受伤的手掐住小孩子的喉咙,胜利嚣张地笑着。
普贤停止了动作。
普贤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用钢铁般冷硬的声音说道:
「把小孩放了!」
「闭嘴,该放手的是你!」
男子紧绷的脸变得像搞笑漫画一样扭曲抽搐着。
「把枪丢掉,丢在地上踢过来!动作快,不然这家伙可是会死的喔!」
「你要是敢动小孩……」
普贤不疾不徐地说。
「我就先杀了你!」
「你有那个种吗!」
男子吐了一口口水,冷笑。
「你是说我不敢?」
普贤举起枪。
男子的脸上开始露出了一点胆怯。普贤用枪指着男子的眉心。
「我再说一遍。」
普贤字字清晰地说。
「这是最后警告,把小孩放了!」
普贤语气稍顿,又继续说:
「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混蛋,去死!」
虽然男子全身都害怕地发抖,他依然虚张声势地大吼。
「是吗。」
普贤低吟一声,扣下了扳机。
子弹如热油一样飞射出,撕裂划开了男子的脑,小孩砰一声跌落在地上。男子摇摇晃晃,身躯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垮了下来。
孩童们开始放声大哭。普贤激烈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握住手枪,他的手心都被汗水渗湿了。
小孩子在哭……小孩……
(小孩……)
小孩应该没事吧。
(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
「喂,在这边!」
这声音让普贤恍然回神。
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像是警卫人员的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普贤收起枪,一边安抚着哭得抽抽咽咽的小孩,一边看着男子的尸体。
男子彻彻底底地死了,从被打碎的后脑勺开始渗出浓稠的鲜血。他原本并不打算杀他的。普贤现在才感到后悔。本来说不定可以从他口中问出什么线索的。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这个男的是你杀的吗?」
其中一名警卫质问着,一手拿着电子手铐朝普贤伸出来。
「我是《中央》派来的星际监察官——普贤·T。」
普贤打断对方的询问。
「如果你是要问这个男子的话,是的,他是我杀的。因为他绑了小孩当人质,在这之前,这名男子还杀了另一个人,你们是警卫吗?那这里的治安怎么会乱成这样?一
「杀人?」警卫疑惑地又重复了一遍。「杀人?一
「尸体应该就在那个芦笋形雕像的附近。」
两名警卫对普贤所描述的雕像略感困惑,其中一名警卫朝伙伴使了个眼色,便走过去看看情况。
然后那名警卫很快地走回来,紧张地回报如同普贤所述的事实。警卫脸上的疑惑渐渐扩大。
「呃……你到底是谁?」
「星际监察官普贤·T。」
普贤的情绪好像要爆发似的,他咬着牙说道:
「我负责调查那个音乐厅爆炸事件,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尽管去确认!死者是音乐听的负责人巴克·罗威尔。知道了吧!知道的话还不赶快回去通报!」
那名警卫慌慌张张地朝着办公室的方向飞奔而去。
孩童在旁边已经哭得开始打嗝,普贤轻轻地摸着孩子的头安抚着。他将小孩子往同伴方向推了一下,孩童们很快地跑掉了。
「真厉害,才一发子弹就命中了。」
另一名警卫站在尸体旁边晃着头,普贤露出苦笑。
「还真是谢谢你的赞美。」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会让人高兴的事,要不要来根烟?」
「嗯,谢谢。」
警卫点燃香烟,递了过来。雨水下在已死的男子眉毛上,形成一颗颗的水滴。
他为什么要回来?普贤沉吟着。业余的杀手总是会这样,因为不确定对方到底死透了没,几乎都会返回现场再一次确认。
这是他多年办案下来学到的经验。虽然很有用,可是逮捕犯人与杀掉犯人的结束感觉还真是天壤之别。普贤抹抹脸,重重吸了一口烟,想要消掉嘴里令人讨厌的味道。
「刚刚吼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不用介意。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有点事,碰巧遇到,嘿——上次事件的关系人,说了一点话。是谁叫你们过来的?」
「带那群小孩的老师。」
警卫略感无趣地回答着。
「他吓得好像要尿出来了。明明是男人还这么丢脸。」
「男人?不是女的吗?」
普贤转身面对警卫。
「不是一名黑发黑眼,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吗?」
「没呀,没看到这样的人。」
警卫的脸有点莫名奇妙。
「那女孩怎么了吗?」
「没什么。」
普贤的话含在嘴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烟。好苦。他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熄。
(欧佳……?)
「没事。」
普贤说道。「什么事也没有。」
欧佳的手突然被抓住,差点跌倒。
她一边很努力地回想警卫办公室的位置,一边狂奔着,突然被一双从路旁灌木丛伸出的手给粗暴地抓住了。
她本想要放声大叫,但却闭嘴了。因为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兰迪。巴克那张青白的脸出现在绿叶当中。
「兰……兰迪?」
突然嘴巴被捂住,欧佳被拖入一旁的灌木丛中。她下意识地想要反抗,这时她想起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结冰的记忆。
(兰迪和卢薇拉是凶手。)
欧佳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
怎么会这样!
兰迪爆出青筋的手狠狠地扯住欧佳的手腕,硬是把欧佳拖到灌木丛中。
「兰迪,放手!」
「给我闭嘴!」
布满血丝的眼瞪向欧佳,兰迪的眼瞳混浊、下巴长满胡渣,完全不若以往英俊的模样。捂住欧佳嘴巴的手看起来粗裂干燥,欧佳不自觉地别过睑。
公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烟。
下过雨的公园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雨滴随着颠簸的脚步飘落四方,拨开竹篱,竟然是纪念馆的最内侧,里面堆满了许多尘封已久的器材与容器,但是都被雨水淋湿了。
一名金发女子两手紧握,站了起来。欧佳顿时睁圆了眼睛。
(卢薇拉,是你吗?)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还是来了,欧佳。」
卢薇拉拨了拨她的金发,嘴角勾起邪恶的笑。
虽然兰迪的手已经从欧佳的嘴上移开,但她还是惊讶地忘了开口。
卢薇拉现在哪里还有美丽的影子呢!
一头金发又脏又乱,宛如狐狸一样细尖的脸颊,双眼燃着近似疯狂的火焰,闪闪发亮。
沾满泥巴的双足脏得跟打赤脚没什么两样。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若是以前,女王个性的她想必连碰都不会去碰吧。
兰迪推推欧佳,让她面向卢薇拉,而自己就像女王的护卫一样,站在身后。
「上次虽然没成功,不过这次二疋没问题。」
卢薇拉说着说着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并且按下了开关。
当的一声后,蓝白色的光随即喷出,原来是一把红外线短刀。
欧佳见状不禁想往后退,但兰迪已迅速地回到原位。
「只要你死一切都可以到此为止,欧佳!」
卢薇拉如唱歌般低吟,短刀的尖端准确地指向欧佳。
「只要你死一切都可以圆满结束,这次不会再有那个蠢蛋萝拉·梅出来碍事!」
卢薇拉像是在唱歌剧一样,声音愈拉愈高,甚至有点嘶哑,但她却心情不错地笑了。
欧佳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因愤怒和绝望而彷佛冻结了。他们两人果然是杀死萝拉·梅的凶手,
接着他们也要把我给杀了吗?
「卢薇拉,你先听我说。」
欧佳用力甩开兰迪的手,抖着声音说道:
「警察已经全部都知道了,你们是逃不了的,请你们赶快去向警方自首吧,拜托!」
但卢薇拉则是冷哼了一声。
「拜托!刚刚负责人罗威尔被杀掉了,凶手也许还在这附近,你们可能也很危险,卢薇拉,求求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这听起来倒是很有趣。」
卢薇拉嘲讽地瞧着欧佳。
「不过你就算想骗我也是没用的。我们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呢!你想逃也来不及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你很快就要死在这儿了。」
不是这样的,卢薇拉,我说的是真的!欧佳在心里拚命呐喊着。
「我最讨厌像你这样的人了!」
卢薇拉嘴一扁,冷冷地说。
「你总是假装很软弱。明明自己一个人就什么都做不好,可是大家却都袒护着你。就像萝拉。梅那个蠢蛋,竟然为了你还白白牺牲掉自己的生命。」
「我不准你这么说她!」
「笨蛋,省省你的眼泪吧!」
卢薇拉歇斯底里地怒吼,挥舞着手上的短刀。欧佳的胸口传来一阵疼痛,衣服被划开个口,垂了下来。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恶意的话语,一字一字地从卢薇拉的红唇中吐出来。
「我真的好恨你!明明只会哭,却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被《天堂》选上也是一样。大家都挺你,那都是因为你总是让大家觉得你需要别人的帮忙,然后你就趁机去骗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得逞后就在旁边偷笑,你这个差劲的女人!」
「卢薇拉,不是这样的……」
「你给我闭嘴!」
兰迪再次用手捂住欧佳的嘴。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个人也能做得很好,所以大家才会认为我能力很强。大家都不肯帮我,因为他们认为我自己就可以了。是呀,所以到现在我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因为兰迪在我身边。」
她的嘴角冷冷地上扬。
「如果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帮你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卢薇拉,我按住她了。」
兰迪细声地说。
「我牢牢按住她了!」
「兰迪……」
卢薇拉的脸一瞬间变得柔和了起来。
「再一下下就好,等所有事情都能圆满结束后,我们俩就一起生活,真正懂我的人,只有兰迪尼一个人而已。」
欧佳想要挣扎,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兰迪一边用弹钢琴的手密密实实地捂着欧佳的嘴巴,一边哼着小曲。是变了调的《小丑的晨歌》。
卢薇拉带着微醺般的笑容,慢慢朝欧佳靠近。
「只要你消失,我就能进入《天堂》了,爸爸也不会再对我罗唆了,是呀,只要你消失的话,只要你消失……」
「不要,卢薇拉!」
欧佳顿时睁大双眼。
「卢薇拉……」
兰迪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
「卢薇拉,快逃!」
「你去死吧!」
「快逃!快点!」
「去死……」
欧佳凄厉地大叫。
「快逃!」
忽地,卢薇拉的身体被硬生生地撕裂成两半,她的脸上甚至还挂着满足的笑容。
「啊……」
欧佳彷佛全身气力被一瞬间抽光似的,无力地瘫软在地。兰迪则是因为过度惊吓而呆立着一动也不动。
那是一只拥有银白混染赤红色毛皮的巨大野兽,它正用金色的眼睛龇牙咧嘴地盯着这里。
它脚下踩着的,是卢薇拉已经支离破碎的尸块。
「卢……薇拉……」
兰迪好像被谁操纵似的,着魔般地走向那匹狼。
不可以,欧佳在心里呐喊。兰迪,不可以过去!
银色狼影一跃而起,然后就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悲鸣,巨兽的獠牙,又再度被鲜血染红……
这一切,欧佳都瞧见了,无一遗漏……骨头被嚼碎的声音、饱食餍足的声音、殷红鲜血的腥臭。在地上的是,望着这边……四只已气绝的眼瞳和……一对巨兽的金黄眼眸。
(这双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
金黄色的眼瞳,慢慢地朝这里靠过来。
欧佳的视线被一片冷黯笼罩,失去了意识。
第5变奏
黑暗之中。
两道人声,仿佛水面的波纹般慢慢扩大。声音降临在那只有两人的世界里。
色彩缤纷的静寂、微露光芒的黑板。那里的一切是如此地不真实,彷佛是个虚构的空间。
还有根本不存在的小孩吵着要鲜血的声音。
——那个人在睡觉耶……
——是的。就让她睡吧,等一下应该就会醒了。
——那个人好漂亮唷,我好喜欢呢!可以吃掉她吗?
(银铃般的笑声。)
——不行喔!那个人是很重要的乐器。刚刚不是才有两个人陪你玩了吗?
——才不要咧,那两个人是笨蛋,一点也不漂亮。
(不高兴地剁了跺脚。)
可是人家好想吃了她嘛,不然的话,让我吃你好了!你才是最漂亮的,我只要有你就好了。其实,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吃了你的!
——说得也是,卡布洛修。
——那……可以吗?
——你要听话,卡布洛修。
(不甘愿地哼声。)
——嗯。
——你呀,喜欢我吗?
——思,很喜欢呀,不过如果你愿意让我吃的话,我会更喜欢你喔!
——时间还没到。不过,快了。
——快是什么时候?!|这个嘛……
(笑声。)
——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久吧。
回荡在耳际的声音、旋律、两人笑语如珠的声音……摇晃的色彩就像地狱的业火一样。
银发男孩眨眨眼睛,瞧着说话的男子。看到男孩天真无邪的举动,男子温柔地笑了。少女等待着苏醒,静静地。
直到敲门声响起,罗斯查尔德浮肿的脸终于从视线中消失。
「可恶!」
抛下这句话,普贤用重到彷佛可以把地板踏穿的气势冲向门口。
正从对面走过来的警官和职员被吓了一大跳,赶忙侧过身让了让,但普贤却完全无视于他们。混蛋!
普贤知道自己已经快失去理性了,不过要让别人来提醒这种事情,真的很不舒服。特别是那个「别人」又是一群对自己怀有敌意的人,即使他们说的话再怎么有道理,但是他还是只觉得不愉快。
欧佳不见了,目前下落不明。
在处理罗威尔和男子的尸体时,突然又传出有第三起杀人事件发生。一名老妇人惊魂未定地通报说发现一名年轻男子和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
他的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难道会是欧佳吗?
不过幸好那个预感并没有成真,然而从某个角度上来看,这更让人担心。
两名死者是音乐厅爆炸事件的主要嫌疑犯——分别是卢薇拉·辛普森以及兰迪。巴克。
当时所有目击过凶案现场的人员,就算是已事隔三天,那种画面还是清晰地让人食欲大减。
一片血海,并非普通人所能造成的惨状。
看起来像是一群疯狂食人族所造成的鲜血淋漓,情况之惨可说是一言难尽。光是要蒐集两人支离破碎的尸块,就足足花了十个多小时。
犯人异常固执地将两名被害者撕成一片一片,还把手腕和指头藏在附近的草地,好像在藏宝似的丢得远远的。他们寻找收集的工作,感觉跟小孩子玩的寻宝游戏很像。
而尸体的一部分——这件事被要求绝不能对外透露——很明显地都留有被咬过的齿痕。
犯人吃了这两个人。
根据调查的结果显示,杀害两人的凶手很有可能是像巨犬般的四脚兽。
这是从现场残留的血液中检出的少量唾液,以及留在树梢上的银色细长体毛所推测出的结果。唾液和毛发经检查后发现,犯人拥有近似于地球种的狼族动物的检体。
狼?
不过,这却很难解释为什么狼会作出隐藏尸块的动作。照道理说一般动物是没有这种智慧的。如果没有站立行走、拥有发达脑部以及双手的生物——人类的帮忙的话,是不可能做到细心藏好尸块这种事情的。
总而言之,他们目前的调查目标是搜寻郭德堡中饲养狼或是类似动物的饲主。
经调查后,并没有发现有这样的人。约一百五十年前,因为生物复制技术研发成功,心意因此可以任意创造出各种生物,所以有一阵子常有人改造猛兽的基因,压制它们的兽性以便人类饲养。
不过昔日风潮已然退烧,目前只有郭德堡的市立动物园才看得到狼的踪迹。看那在栅栏里面,目光哀凄的老狼。
搜查工作遇到了瓶颈。新闻媒体则是连日大肆报导音乐厅被诅咒的传闻,甚至还绘声绘影地谣传着郭德堡有杀人鬼徘徊不去。
遭人绑架、目前仍下落不明的《天堂》新演奏者欧佳·莉贝森的脸则是每天都出现在新闻上。
五名被害者的名字已成为人们每天交谈的话题,反而没多少人记得星界音乐祭因此顺延举行的消息。
搜查工作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颈。
也一直迟迟没有欧佳的下落。
急忙赶向现场的普贤最后找到挂在树梢的漆皮鞋碎片。
鞋子是欧佳的。普贤此谁都认真地搜索案发现场周围。他每分每秒都担心会突然看到浑身浴血的女性尸体,只要想到这种画面,普贤就觉得胸口一紧,全身发寒。
之所以会跟罗斯查尔德起争执,原因也在欧佳身上。普贤认为欧佳很有可能是因为看到凶嫌的真面目,所以才会被凶嫌带走,所以他强力主张必须要尽快找到欧佳才行。但是这个想法却遭到罗斯查尔德大力反对。
罗斯查尔德觉得欧佳已凶多吉少,与其浪费时间找人还不如多做一些其他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就算找到她也不一定保证能找得到犯人。
罗斯查尔德甚至还胡乱猜测说欧佳可能就是凶手。这说法当然让普贤更激动地反驳。
『普贤监察官,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罗斯查尔德的声音还犹言在耳。
『虽然你是《中央》派来的,可是这里可不是你那什么《中央》!这里是我管的,你是我的部下!虽然你有跟一级刑警一样的权限,可是别忘了你不是署长,懂吗!这里一切都是我主导,你只要闭上嘴巴乖乖听我指挥就好,你懂不懂啊?你这个装模作样的毛头小子!』
是是是!罗斯查尔德警部大人!真是吵死了!普贤心里非常地不愉快。
「普贤监察官,监察官!」
因为太生气了,所以普贤完全没发现有人在叫他。
直到叫了第三次普贤才注意到,他定向一个满脸困惑正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的职员。
「什么事?」
「是罗斯查尔德警部的口信。他要你跟谭克鲁二级刑警一起整理音乐厅事件的报告,并且请于今日傍晚前提出来。」
「是吗,谢谢。」
「啊,还有,这里还有一封信。」
一看到寄件者的名字,普贤马上就把字条退还回去。
「我不收,下次请不要再拿来了。」
「但是对方是您的……」
「是我父亲,所以我才不收。谢谢。」
就算透过事务员也不行,普贤虽然带着疲惫的笑容回答,但他心里却很想假装跌倒去踹墙壁发泄,他也真的做了。
你正在做蠢事,他心里的声音如是说。
你究竟为什么要当监察官?不就是为了要逃离人际关系复杂的那个家才毅然决然地投身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他忘不了那天的情景,右手隐隐作痛着。
他再也不是当初呆立在母亲的眼泪前面,那个观世音家族的孩子了。
明明一切都已经舍弃了。专门查缉犯罪的监察官必须舍弃一切人类的感情、必须永远秉持客观的态度。这也是成为监察官应具备的入门条件。
但是,他却——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事实的确是这样。普贤颇感焦虑,担心着那天才第一次交谈过的女子。
他痛槌墙壁,口里咒骂着自己,竟然没办法保护她。就算心里再后悔也无济于事的痛苦。
不应该让她自己一个人去的,至少应该把她送到门边才对。
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到底要怎么做才对呢?
冷静想想,其实罗斯查尔德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不,应该说是他错了,普贤板着脸自己认了。警察也真的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特别是最近案情错综复杂的连续杀人案件一个接着一个地发生。
自己的的确确慢慢丧失正确的判断能力。是呀,也许可以趁着现在处理文书工作的机会,顺便沉淀一下心绪,彻底忘掉那些愚蠢的私心。
(冷静点!普贤·T——)
但是,他做不到。
这时右边的门砰地一声打开,大力弹向墙壁。一名警察从门口跌了进来。
普贤吓了一跳,连忙走了过去。
「你还好吧?」
他蹲在走廊上,手捂着鼻子呻吟着。将他扶起一看,他的下半脸都因为流鼻血而看起来血迹斑斑。
「那些家伙……」
他说的话含含糊糊听不起楚。
「那些家伙……拉姆杰……浑蛋保镳……」
房内一名头发略嫌稀疏的灰发男子高傲地抬高下颚。
态度强硬的男子身侧各站了一名全身黑衣的保镖。
「我不准人家这么跟我说话。」
男子语气张狂地说。
真是让人感到刺耳的声音。他那高级灰衬衫的领口上,绣有拉姆杰集团的企业标志。
让刑警侧躺在一旁,普贤缓缓地站起身来。
普贤认出了那名男子,他是之前站在厢型车旁的那个人。现在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
汤玛斯·了·坎贝尔,他是拉姆杰集团中的高层之一,也是郭德堡实际的掌权者。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是这家伙对我说话太无礼了!」
坎贝尔一脸不屑地睨了地上那名刑警一眼。
「竟然说我跟流浪汉有挂勾,还说我才跟人家交换名片后就拿钱请对方杀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语气十分嚣张。坎贝尔身穿高级丝质衬衫,领带上还别着一枚镶有珍珠及钻石的领带夹。
坎贝尔就是一副用鼻子看人的嘴脸,如果真的要用言语表达的话,他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我才不把你们当人看,没有把你们当成狗一脚踹飞是我自己有绅士风度,你们要感谢我才是。
这让普贤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所以你就因为自己被贴上流浪汉的标签,而一路把他打到这里来吗?」
他控制不住从自己嘴里脱口而出的尖酸刻薄。
「你、你这个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
坎贝尔气得脸色铁青。
「我实在不想说得这么难听,不过你到底是哪来的臭小子?我从来都没看过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中央》派来的监察官普贤·T。」
普贤用平板的声音回答。这真是糟到不能再糟的情况了,因为坎贝而刚好就是普贤最痛恨的那种人。
以为有金钱和公司的势力在背后撑腰,自己就天下无敌,光看到这种脑满肠肥的嘴脸就让人觉得不爽。
「我是音乐厅爆炸事件的调查负责人。你应该是拉姆杰派来的坎贝尔吧!原来像你这种身分的人也会做出这么不入流的事情来!这里可是警察局!想揍想踹的话请你跟你的同伙自己到外面的小巷里去解决,不要随便带来这里!」
「你——你这个——」
坎贝尔张嘴想骂但又闭上。
他气极了的灰眼珠爆出一条条血管。
「竟敢对我说出这种——」
伴随在侧的黑衣男子身形怱地移动。
普贤身子往下一沉,瞬间,耳际响起一阵回旋踢从头上横扫而过的声音。
普贤倏地伸出手扯住黑衣男的脚,将他翻倒在地。
接着他又用脚跟猛踩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喉咙,黑衣男惨叫一声后便昏死过去。
另一名黑衣男子见状则想要冲过来抓住普贤。普贤在对方还没来得急冲出门口前先朝着他的胸口扑撞过去,并同时用手刀重击他的下巴。
但是男子闪开了。他那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冷睨着普贤,先是露出一抹令人发寒的冷笑,然后黑衣男没给普贤反应的时间马上又一把抱向他,紧紧措住普贤。
普贤顿时感到肺部一紧,吸不到气,他身体往后挣扎着,背部的骨头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普贤不自觉地呻吟出来,他用手抵住对方的肩膀。
此时他对上坎贝尔的眼。坎贝尔一脸陶醉在其中的样子,鼻孔微张,满足地吐着气。
普贤眼睛一眯,脸上浮现狰狞的表情。他在微笑。
那是种一直隐藏起来的,如狼般阴狠的笑容。
「力量真大。」
普贤说道。
「不过,很可惜……」
普贤右手使出让常人难以置信的强劲力道,狠狠地掐住对方的肩膀。
黑衣男子发出一声彷佛从地底传来的哀号。
好不容易挣脱蛮力的普贤靠着墙,重重咳着。
他的视线一片黑,几乎快要窒息了。如果不用义肢的话,可能真的会死掉。
普贤看着自己软软垂下的右手,看起来几乎与真手一模一样。他的义肢是用矽和钢铁所做的。里面装载的无支架型制御装置和微晶片可以自由自在地控制远大于常人的力量。
虽然皮肤上甚至可以看到流动的青色血管和后来植上的汗毛。但是里面却密藏了足以杀人的惊人力量以及超越一般的极精密感觉系统。这也是他身为监察官的强大武器之一。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不太想用。
「快滚吧!」
普贤转向脸色惨白的坎贝尔,虽然有点虚弱但语气坚定地说着。
「想要告的话就去告吧。但是可别忘了先动手的可是你们!我不会躲也不会藏,事情结束前都会一直留在郭德堡,所以现在你们快给我滚出去!」
「小子,你一定会后悔的!」
坎贝尔的声音宛如地狱之音,阴沉地响起。
「跟你一样,我也不习惯别人这么对我说话。」
坎贝尔好像想起普贤的什么事似的,闭嘴没出声了。
他飞也似的逃离了走廊,肩膀被捏碎的男子则是一边哀吟一边跟上去,剩下那个昏倒的男子则是可怜地被丢下了。
才没多久,人都跑走了。普贤缓缓地顺着墙壁滑下。他的右腕隐隐作痛。
这时,突然间有很多手争着伸出来想要扶他,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张椅子给他坐。
普贤感觉到好像有冰凉的东西碰到嘴唇,他张开眼一看,原来是刚刚皱眉的刑警递来的马克杯。
「你还好吧。」
「思,还活着。」
才这么说完,就传来一片放心的叹息。
「你做得太好了,真是大快人心!」
「谢谢你,把我们大家一直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一想到刚刚浑蛋坎贝尔的那张脸,就让我忍不住想笑。」
「混帐坎贝尔,这下还不滚出去了!」
笑声渐渐地变大。普贤呆呆地环视四周,不知什么时候人都聚集过来了。
有职员、巡警、刑警,甚至好像还有外面的一般老百姓。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兴奋,像庆祝英雄归来似的包围住普贤。让普贤觉得之前办案时,他们的冷淡态度好像根本没发生过。
普贤啜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然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原来杯子里装着的是巧克力奶昔,甚至还冒着褐色泡泡。
「啊,不好意思,这是我自己喜欢暍的饮料,还是我帮你换一杯好了。」
「不用了,这个就可以了。」
他拧着眉暍着这杯甜得惊人的饮料。
「坎贝尔似乎不太受人欢迎的样子?」
「当然啦!」
刑警马上不满地抡起双拳互击,满是雀斑的脸立刻挤出愤怒的表情。
「都是他才会有很多案件非常难办,因为只要他的一句话,就可以消掉很多罪大恶极的事情,就像烟一样不留痕迹。那个人才是名符其实的坏蛋。」
「那他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之前不是有个叫巴克·罗威尔的人死了吗?」
「思。」
「那个杀了巴克的男人身上有坎贝尔的名片。名片真的是他本人的,本来想要请他来做个笔录,没想到他却叫来保镳,啊,那个混球!」
刑警朝着坎贝尔离去的方向挥了一拳。
「原来如此。」
普贤把杯子还给刑警后,又侧躺了下来,他两手放在额上遮住双眼,陷入沉思。
一片漆黑中,他认真回想着。坎贝尔和巴克。罗威尔,那两人在爆炸案发生当晚,到底在争论些什么。
(这不是你的头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普贤本来以为这只是要把巴克。罗威尔从负责人的位子上拉下来而已,可是好像不是这样子。莫非就如句面上的意思一样,罗威尔的头指的就是罗威尔的命?
人通常会在什么时候过于虚张声势呢?虽然有很多因素,不过最常见的状况就是当他有所隐瞒的时候。不过,虚张声势是他第二本性的坎贝尔,即使早就知道周遭的人对自己并无好感,再怎么说把保镳带进警察局仍是太夸张了。
他一定在害怕什么事情。
「你还好吧?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拿过来。」
「有。」
普贤睁开眼。
「请给我看看罗威尔事件的档案夹,如果有坎贝尔的档案的话也请一起给我。自从被那个石头警部一脚踢开以后我就一点资料也没得看,好像巴不得把我踹进音乐厅不要出来一样。」
「太惊人了,你真是钢铁般的男人。」
刑警感动地吹了声口哨。
「竟然满脑子都是工作,不愧是监察官。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大概吧。」
「真不敢相信。」
刑警摇摇头走向旁边的桌子,开始敲起电脑键盘。过了一会儿,手里就拿了几张列印出来的资料走了叵来。
普贤起身接了下来。原本聚集在附近的人也差不多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喏,这份是拉姆杰企业的相关资料,这份是枪杀罗威尔的凶嫌资料。这样应该就可以了霸。」
「谢谢。」
普贤开始逐一检阅。
巴克。罗威尔,四十一岁。汤玛斯*丁*坎贝尔,五十八岁。都出身于《边缘》,坎贝尔在二十五年前、罗威尔在二十年前,两人都是从拉姆杰创办的波理纳德大学以第一名的身分毕业。
毕业后就直接进入拉姆杰企业,尔后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并且约在十年前参与了拉姆杰内部的重要专案计划,努力奋斗着。为了奖励有贡献的两人,拉姆杰给予坎贝尔实质管理郭德堡的权利、任命罗威尔为音乐厅的负责人。
罗威尔学生时代的成绩十分优异,他主修化学,并且拥有许多博士头衔。例如医药学、生物学、经营学、医学、工学……等,几乎除了文学及历史以外的科目都修习过。可以说是个天才。
「竟然连《幻奏》都有研究……」
普贤沉吟着。他看着罗威尔大学时代写过的论文清单,最后视线停在『《幻创》中的《幻奏》』这篇文章上。
罗威尔应该是因为这篇论文才被提拔为音乐厅负责人的吧。他就像是绘画中的优秀人物。但是一想起罗威尔眼口大张、被雨淋湿的脸,普贤又咬了咬嘴唇。
这个杀人凶嫌跟罗威尔辉煌的经历比起来,真是天差地远。
凶嫌叫做约翰·席尔巴,虽然大家都这么叫,不过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身为流浪汉,背地里其实是只要有钱什么都肯干的人。他大概是在一年前出现在郭德堡的。似乎想在人潮聚集的郭德堡狠狠捞一票的样子。
巧合的是,从他流浪汉的同伴口中得知,席尔巴曾经向他们眉色飞舞地炫耀说发现一个可以大赚一笔的好差事。
但是也就是这个好差事让他失去了生命,普贤抑郁地想,而且下手的还是他自己。
两人之间并无什么关系。将他们连在一起的线应该是拉姆杰吧。一名流浪汉身上,竟然会有庞大企业高层的名片。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名片不可能是坎贝尔给的。虽然他一直虚张声势,可是看起来却不像知道名片的事,因为坎贝尔在讲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而且他太了解坎贝尔这种男人了,这种人通常很懦弱,所以根本不可能隐藏得了什么事情。
那么究竟是谁呢?
「死者巴克。罗威尔的家搜索过了吗?」
普贤一边努力,一边开口问道。
「算是搜索完了。」
「嗯。」
普贤阖上档案,轻轻敲着额头。
「我想过去看看罗威尔的家。」
「是吗?」
刑警随口回答。
「那我带你去吧。」
「你?可是我……」
「有工作吗?你好像要整理什么资料对吧?好。」
刑警朝身后大声叫道:
「喂,谭克鲁,监察官大人有在你那里吗?」
「嗯,他在啊!」
坐在对面桌子,留着胡子的男子露出像熊一样的笑容。
「他跟我一起在整理文件啦!」
「他这么说喔。那我们走吧!长得像监察官的某某某,我去开我的车。」
「可是……」
普贤显得有点犹豫。
「喂,你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啊?」
刑警揶揄着说。
「没关系啦,就当作是你帮我赶走坎贝尔的回礼。我是奇斯,奇斯·维勒,一级刑警。
「普贤·T。」
普贤苦笑着伸出左手回握。=闲多多指教。」
「伙伴,请多多指教啦!」
奇斯用卷成一圈的资料敲了普贤的肩膀一下,然后露出白白的牙齿。
(……吗?他们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了。今天被叫到警察局的时候,情况不太妙。那里来了一个毛头监察官,我的几个部下被修理得很惨。到底为什么那种人身上会有我的名片?》
(因为价码开太高了,如果不报出你的名号对方是不会相信的,毕竟下手目标可是音乐厅的……)
(你竟然敢说这种话……)
睁开眼,出现在视线前面的是一匹狼。
想要发出声音,但是却开不了口,手脚也完全不能动。
欧佳身无寸缕地躺在一个巨大又冰冷的平台上。
此时,那只狼后脚一站,偏过头来看向欧佳。
然后它突然摇身一变,幻化成一个银发的美丽男孩。很快地,男孩全身都笼罩在金黄色的光芒中,他瞧了欧佳半晌,身体一转,便消失了身影。
欧佳一个人被留在这里。
这一切如昙花一现般闪过眼前,感觉自己好像被下了什么药一样。
男孩一不在,四周又回归寂静,除了偶尔像身处在梦境中般传来的说话声以外,剩下的还是一片安静。
(不管怎样,不解决不行,到时事情愈闹愈大传到集团那里去的话我也完了,而你的希望也会一起破灭,幽灵,)
(我知道了。非常谢谢您到目前为止的帮忙……)
(要不是你这么重要,我早就收拾你了!)
虽然刚开始觉得四周很暗,不过等眼睛慢慢习惯以后才发现原来还是有一点微弱的光。
这里并非完全漆黑,微暗中透着不可思议的质感。这让欧佳联想到蜿蜒迂回的走廊和宽广的展览室。
她现下躺着的平台又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呢?明明她的肌肤已经贴触过好一阵子了,可是却一直都没有变得比较温热,还是冰冰凉凉的。
觉得跟普贤一起漫步在纪念馆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这里究竟是哪里呢?
才一这么想眼泪就流了出来。笨蛋,振作点!欧佳责备着自己,不过似乎没什么效果。
身体还是一动也不能动。眼角流出的泪,总觉得不是自己的。
她觉得心彷佛被掏空般,卢薇拉和兰迪凄惨的死状还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卢薇拉……兰迪……
还是不想相信。
他们两个会死都是我的错。这句话反覆在心中打转。如果死的是我那他们现在都还会活着。如果死的是我,萝拉·梅现在也会活得好好的。
如果死的是我……
不准再这么想了!欧佳命令自己。
既然已于事无补,就不要再责怪自己了,这是笨蛋才会做的傻事,而且萝拉知道也不会高兴的。普贤不是一直这么说的吗,
(普贤。」
仿佛又听到普贤沉稳的男中音。她的胸口一紧,新淌出的泪再度沾湿脸颊。
那并非恐惧或是绝望的眼泪,只是觉得普贤也在这里的话就好了。一个人待在这里会让她寂寞得不知如何是好。真希望普贤能来,普贤、普贤……
欧佳还是泪流不止。普贤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被杀害老板的凶手伤着?不知道会不会担心突然消失的自己呢?还是正在生气呢?或者根本就埋首在案子里,早就把我的事忘记了?
脑袋里浮现的全是普贤。就连卢薇拉的影像也输给她对普贤排山倒海般的思念,渐渐变得模糊。
明明才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说话而已,可是那张宛如男孩般的笑脸却如此深烙在心坎上。一思及此,欧佳不禁怔忡了一下。那场雨中,他温热的唇办以及烟草的味道,鲜明地重现。
像这样被亲吻、被拥抱绝非第一次,可是只要想起那时的画面,一颗心却跳得比第一次还激动。
(我是不是喜欢上那个人了?)
才刚这么想,她突然吓呆了。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有可能会喜欢上才相处过两三个小时的人吗?
这种既激动又像暴风般的感情欧佳不曾经历过。
但这并非恋爱那种老套的名词可以形容。在这种感觉下,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就连自己的生命也丝毫构不成影响。那是一种既新奇又好似流血般令人心痛的思念。
我究竟是怎么了?
欧佳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暗黑,却依旧找不到答案。普贤,普贤……像念咒般,她反覆吟诵着,声音散失在这无垠的黑暗中。
一点也不恐怖,她却感到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普贤了。一想到普贤可能会忘了自己,她就觉得好害怕、好害怕。
因为太害怕了,她渐渐地陷入慌乱中。
(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两个毛头小子跑到屋里去了,不是已经调查过那里了吗……他们到底想干嘛?这两只土狼!》
(不是收拾过了,都封起来了吧……)
(只有一些资料和文书而已,本来想说在找到人接手前就先放在那里。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们才行!)
其中一名说话的人似乎走了出去。
欧佳感觉到好像有人靠近。只是感觉而已。因为根本没听到脚步声,只有些微衣服摩擦的声音。
「我认识这个人喔!」
耳边传来一个开朗明亮的男孩声音。
「就是她带我到音乐厅的,又温柔又漂亮,我好喜欢她喔!可以吃掉她吗?」
「不可以喔,卡布洛修。」
(——这个声音——)
欧佳蓦地喉头一窒。
「她可是我的重要乐器,等下要帮她调音。你到那边去,到坎贝尔先生那儿。」
「才不要!」
「听话!对了,你去把监察官带来好了,带来这里,我想见见他。小心不要伤到他,他可是我的亲弟弟。」
那个人有一头金铜色的头发,配上宛若雕像般英挺的脸庞。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行云流水般约匮推。
「知道了,文殊。」
男孩的声音澄澈,像是在唱歌似的。
「监察官嘛!」
「对,就是监察官。监察官,普贤·T。
男子用手捧住男孩的脸,亲了下去。男孩迷蒙地一笑,然后就翻身一飞而去。铨磐宛如白色的火焰一样摇曳着。
男子慢慢地侧过身,将手放在欧佳的腹部之上。那是一双宛如艺术品般白皙无瑕的手,他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在欧佳的肌肤上来回滑过。欧佳的身体起了阵阵涟漪。
「咦,你发现了啊。」
男子平静地说。即使只是普通的说话语调,但余韵仍不绝地回荡着。
「你是接替我《天堂》演奏的继承人吧,欧佳·莉贝森。谢谢你,你是长发公主的乐器,是最优秀的极品。」
男子深邃的双瞳注视着欧佳。欧佳沉溺于那对宛如无底深潭的眸子,渐渐地被俘虏。
他那张俊美出色的脸庞,总觉得跟普贤有点像。
宇宙。宛若宇宙般无垠的、冷冷的眸子。
被他的手碰触着,欧佳坠落了。身体被卷入那迷蒙的微暗中,奏着悲鸣,欧佳就此坠落了。
第6变奏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很冷血的人。」
奇斯这么说道。两人开着车,正位于通往郊外的高速公路上。
夕阳逐渐西落,河的沿岸可以看见穿着工作服正在写生的画家身影,耳边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阵唱着威尔第歌剧的歌声,斜阳在河面粼粼闪耀,宛若黄金。郭德堡平和的黄昏景致不断地从车窗流过。
「非人的机器,你是这样想的吧!」
「死者毕竟是你的亲哥哥。大家都说监察官就算是自己的亲兄弟死了,也好像是死了一只狗一样无关痛痒,简直就跟畜生——啊,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先说声对不起。」
普贤苦笑着微微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奇斯的语气略带责备。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呀。」
「怎么可能不伤心。」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普贤想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当然觉得很震惊。不过,因为我一直被这样教育着。」
「第一,监察官必须舍弃一切儿女私情,你说的是这个吗?」
「那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我的状况可能比较特别一点。」
「特别?」
「我在十二岁以前完全不知道家族的事情。」
普贤静静地说。
「我的母亲其实并非观世音家族的人。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过世,直到那时我才被接回家去。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在这世上还有除了母亲以外的亲人,而且竟然还是《星界》数一数二的富裕家族。
我的母亲是《边境》的居留调查员,非常富裕,而且热爱大自然。虽然父亲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母亲却拒绝他要接我回去的要求。文殊虽然是我哥哥,不过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只不过一年而已,而且这一年中我们其实也才见过一两次面,他跟父亲的感觉很像。对父亲而言,小孩子不过是专门继承事业的工具。兄弟姊妹为了抢继承人的位子,不断地明争暗斗,而父亲只是默默地等着最后爬上来的那个人。爱情对他来说,比用废纸折出来的纸花还不值钱。
我想母亲就是因为知道他的这种个性,才会坚决反对我认祖归宗。我的周围都是些陌生、不然就是怀有敌意的人。」
「真是辉煌的童年呀,你那时才十二岁吧……」
奇斯同情地皱了皱眉。
「所以你才会去当监察官,就是为了切断跟家人的关系?」
「也不是……啊……唔,也许吧。」
普贤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别再想起那个意外!)
「听说监察官都要接受情感封锁。不过你似乎没什么影响吧。」
「思,确实是有这种人。」
普贤承认了。
「情感封锁的确比较轻松,也蛮多人这样做的。不过我没有。」
「为什么?」
「因为这么做应该是我的职责。」
普贤眯起眼,默默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普贤又说道:
「抱歉,忘掉刚刚我说的话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以前——」
「奇斯——」
普贤打断他的话,然后沉默着,没要继续讲的感觉。
奇斯面带抱歉地拍拍普贤的肩。
「抱歉,问这个让你难过的问题。」
「没关系,不要介意。」
车子继续开着,两人都没再交谈。
奇斯试着想要打破僵局,开始聊起最近在郭德堡发生的犯罪事件。
他说好像有一个大组织正私下悄悄地运作着。
二父易项目主要为毒品,然后还有其他像是弹药、武器、赃物之类的东西。甚至也有买卖佣兵的状况,根本是无恶不作。大约五六年前活动才突然变得频繁,他们的主要据点好像在郭德堡,不过我们一直没办法采取行动。」
「为什么?都这么清楚了?」
「还不又是拉姆杰。」
奇斯怒从中来,愤然加快车速。
「他们好像跟拉姆杰的高层有挂勾。每次只要追到一点证据马上又被切断,还真是多亏了那个了不起先生——拉姆杰养的爪牙。」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打狗也要看主人。」
普贤轻讽。
「跟你说完话觉得精神好很多,普贤。」
车子终于下了高速公路,开入富豪们的家宅和别墅的集中地——S区。
他们一边缓缓地驶着车,一边环顾着四周。路树问隐约可见有着宽阔庭园的俱乐部、设有游泳池的优雅住宅、度假小屋、公园等等。这附近大部分都是拉姆杰企业相关人士的宿舍,完全不惜金钱、慷慨砸钱的建设。
罗威尔住的房子独自座落住宅区的最深处。
「啊,太棒了。」
奇斯才一下车就发出赞叹。
风轻轻吹着一栋两层楼高、四周都是绿林的古典洋房。
房屋忠实地呈现地球的殖民文化风格,若说花费金额有《中央》币值的数十万或数百万也不足为奇。
青铜制的大门紧闭,于是奇斯按下门铃呼叫,不一会儿便传来回应……
『你好。』
「我们是警察,想要调查一点东西,可否让我们进去呢?」
『这间房子是拉姆杰企业的财产,请问您有带任何搜索状或是许可证吗?』
里面传来不带感情的电脑语音。
普贤还没开口问要怎么办,奇斯就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插入门上插孔里。
过一下红灯亮起,又变成绿灯,然后门边传来细微声响,门打开了。
『请进。限制时间为两个小时,不接受延长。』
「谢谢。」
奇斯抽回退出的卡片,向普贤招招手。普贤跟着奇斯,闪进门。嘎地一声门又锁上了。
「真是令我大吃一惊,这么好用的东西从哪里来的。」
「没什么,总是会有办法的。别忘了,你现在可是还在署里跟一堆文书奋战哩!」
「我懂了,接下来的事才是重点吧!」
「进去吧!」
摸了摸绑在腋下的银风,普贤走向通往屋子的小路。
「说是搜查过了也只是形式上而已,因为坎贝尔施加了不少压力。」
奇斯轻声说着。
他们从玄关拿了各个房间的钥匙,决定在大厅开始兵分二路搜索。奇斯搜索一楼,普贤调查二楼。
「从左边里面数过来第五问是罗威尔的卧房,然后右边那间是办公室。两个小时以后再回来这里会合。」
「了解。」
奇斯突然用大拇指往上指了指,便朝大厅反方向走去。普贤同样地比了比,然后便走上楼梯。
地上的绒毯太软,让他很难迈开步伐。宽广的走廊左右并列着几个门,普贤一个个数着,最后终于看到要找的那个门。原本以为门应该是锁住了,可是他轻轻一推,门竟然打开了。
房间被整理得很干净。里面几乎一尘不染,原木制的书桌、椅子、床、棋桌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地面上铺着青绿色的绒毯,墙壁则是淡淡的奶油色,整体看起来就像是做得很差的布景,让人有种疏离感。
左手边的墙壁设有一扇门,应该是通往办公室的门。
普贤走进隔壁的办公室。这里的厌觉比卧房更糟糕,里面有一张放着萤幕跟键盘的桌子,上面放有几个装着文件的盒子,一整面的书柜占据旁边的墙,墙壁和地板都是灰色的,虽然壁纸跟绒毯质料都很好,可是却让人觉得室内布置得跟监狱一样阴冷。
(监狱呀……)
这不是你的头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普贤站在房间中问,随意地环视着四周。
他按下电脑电源,却打不开,想开灯让房间亮一点也没办法,看起来似乎除了门锁和警备装置以外的电源都被切掉了,记忆卡的盒子也是空的。
是警察拿走了,还是坎贝尔处理掉了呢?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应该是坎贝尔在警察来之前就先处理掉所有相关物品了吧。
普贤,够了!他闭眼苦笑着。就算把讨厌的人当成强盗团首领会让人觉得很痛快,可是那却不一定是事实。
他垂下手,眼睛望向天花板,愈来愈觉得特地跑来这里调查似乎一点用也没有。
不过其实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事让他做就好。如果没办法直接去找欧佳的话,总要做点事情转移注意力。若什么都不做,脑海里就会一直浮现少女那对黑亮的眸子。
你在哪里,欧佳?
他顺着墙壁滑动着,突然问他发现了。
他将义肢指尖的感度调到最大,抚着书架的右侧。
凹槽?原来是细沟。平常根本不会察觉的细小沟纹。
普贤起身研究起书架。并排的黑色书背上,金色的文字闪闪发亮。
(难道……)
他用感度最大的义肢指尖一一检查着。上排从右边算来第七本『百科全书·幻想文学』喀嚓一声移动了。
「真是古典的手法。」
普贤咕哝着,却一下子皱起脸来。被移卷到旁边的书本下方,出现了一个要查验指纹后才能开启的阴极射线萤幕。
他试着想解除密码,但是却没办法。如果输入跟当初设定不同的资料,锁似乎就会自己毁坏。
如果没有罗威尔的指纹就无法解开。普贤低咒着,离开了书架。算了,至少已经知道这里藏着什么东西。只要快点回署里把罗威尔的指纹拿过来就好。
房间渐渐变暗,普贤随意地走向窗边,拉开窗帘看看外面。
突然看到外面有数名男子为了掩入耳目迅速地散开。
普贤迅速侧身一闪,然后采出头再次确认状况,果然还在那里,房子周围的树林旁有两人、墙外一人、面向房屋方向有两人,墙外的那个人看起来似乎要进来的样子,总共有五个人。
普贤听到楼下奇斯来回走动的声音,感到有点后悔。果然太简单就进来了,恐怕对方早就知道我们要来这边,而设下了陷阱。
不过普贤可不想这么容易就放弃。他迅速地把书归位,马上跳下楼压低着声音叫道:
「奇斯!」
「怎么了?」
奇斯才一露脸,普贤就很快地说:
「有人来了。应该是拉姆杰的人,这是陷阱。奇斯,你有带枪吗?」
「什么!可恶!」
奇斯眉头一拧。
「几个人?」
「五个。外面三个,有两个正要进来。你的枪呢?」
「在这里。」
那是一只三八口径、S&WM19PoliceSpecial左轮手枪。是二十世纪地球的美国警用制式手枪。
「难道郭德堡警察的手枪都这么古典吗?」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兴趣。」
奇斯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爸给的。他开古董店,下次过来看看吧。」
「先告诉我休假日吧。你的枪还可以用吗?」
「放心吧,还有子弹。」
「……我相信你,要来了!」
脚步声愈来愈近,玄关的门被打开了。
两名警官像影子般闪进大厅,藏身在楼梯的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他疑惑地开口。
「你们……」
像变魔术般,那两名警官的手上出现了手枪。
咻的一声,吊灯被击碎,破片哗啦啦地掉下来。
「什么?」
瞬间,普贤从呆若木鸡的奇斯身旁跳了出来。
银风发出巨响。一个人按着大腿倒了下来,另一名则开了枪。还是没有听到枪响,子弹打到墙板发出了声音。
「喂,对方也是警察耶!」
「警察怎么可能用灭音枪!」
还在说什么傻话啊。普贤吼着,再次反击。假警察的肩膀被击中,发出一声闷哼。
其余在外面的同伙听到枪声,也跟着要进来。奇斯催促着,于是普贤也赶紧上了楼。
普贤在心中把所有知道的脏话都咒骂了一遍。就算枪声传到了外面,但是这栋房子跟其他房子的距离又太远,所以引来的只有敌人。他用脚把子弹弄开。
「烦死人了!」
奇斯扣下扳机,打掉了进来的三人中其中一人的手枪。普贤也开了枪。连发枪响,子弹打到墙壁和地板发出砰砰声响。
普贤闪进二楼的墙壁内侧,重新帮子弹上膛。看到空弹匣零散地掉落一地,奇斯露出惊讶的表情,普贤阴阴一笑。
「真好玩,实在是太好玩了,还好有跟你一起来,普贤。」
「感谢的话等我们得救后再说吧!」
普贤紧贴着墙壁。奇斯则朝声音来源严阵以待。脚步声慢慢往上。一个人……两个人……
三个人!
银风和PoliceSpecial同时爆出火星。他们两人同时冲出攻击,敌人一个抱住肚子、另一个则压住手臂滚下楼梯。
普贤一一对照着脸确认人数,又两个人,所以一共四个人。还有一个人呢?
一阵轻微热风从背后吹过来。走廊另一边的门被打开,一名男子开着枪冲了进来。
电梯的小屋在门里面摇晃。
糟了,才这么想手中的枪却比思考还快,瞬时,枪已然击发。但因来不及调整射击角度,子弹偏掉了。那名男子立刻架式一摆,开枪狂射,子弹咻的一声划破空气,顿时,普贤觉得太阳穴彷佛被火烧一般地疼痛。
「普贤,浑蛋!」
奇斯火速反击。连续开了三次枪后机身发出喀锵的声音。
他立刻检查手枪。此时,毫无声响的子弹猛然破空袭来。
「奇斯!」
PoliceSpecial掉到地上,奇斯两手按着手腕,脸孔因疼痛而扭曲着。
太阳穴的血滴进普贤的眼睛,视野一片殷红,他擦去血渍,用力扣下扳机。那名男子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奇斯!」
普贤回过头,突然呼吸一窒。奇斯正拚命地用受伤的手装填子弹,可是,普贤瞄到有一个敌人的上半身出现在奇斯身后,
那人身体摇晃,看起来应该是被打中大腿的那个人。普贤一言不发地举起银风。
但子弹却没有发射出去。男子发出哀吟,哗啦地吐了一口血,瞬间垮下。奶油色的墙壁上布满了一条条鲜红的血痕。
烟硝味充满整个走廊,两人互看一眼,同时跑向事发地点。
才看了楼下的情景一眼,奇斯惊呼出声。
「这是……」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眼前出现的是血海一片。
理当遗留在那里的两人份血肉,现下已经被脑袋所不能想像的残忍手法肢解得七零八落。
白骨在血肉问如蜡烛般透出光芒。一个个像是手掌般大小的脚印沾在地上,延伸到一扇开着的门边。
倒在地上的男子下半身几乎被啃噬得只剩下骨头。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之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件,紧抿双唇,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之前的?」
「恐怕是。」
他们只简短地交谈。
此时,二楼响起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
两人争先恐后第一同冲上楼去。一到二楼,就看到一头银色野兽破门窜出。
它叼起倒在地上的那名男子,一口咬住他的喉咙。
一阵凄厉的哀号传来。
普贤狠狠地倒抽一口气。
好大,真是太巨大了。
它的身型比小牛还大上不止两倍,全身披覆着银色长毛,眼瞳则像熔化的黄金般光耀、闪烁。
又长又尖的鼻子毫无疑问应该属于犬科动物,但是看着它现在咬着的那个早已奄奄一息的男子,那种杀人方式似乎又像是猫科猛兽才会有的凶狠残酷。
从它的下颚滴出一颗颗让人联想到红宝石般的血珠。男子垂死的哀吟愈来愈微弱,最后停住了。
「你还在做什么,普贤!」
奇斯的声音唤醒普贤。他一边用受伤的手拚命想要瞄准,一边吼道。
「开枪射它!快!」
不知怎地,普贤迟疑了。
他强烈地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生物。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让人怀念,很久……
「——普贤!」
普贤用剩下的子弹全部射向那只野兽。
弹出的弹匣掉下打到他的鞋子,可是野兽却仍不动如山。闪耀着银色光芒的身躯看起来一点影响也没有,它的身躯一抖,眼睛盯着普贤。
它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还可以瞧见它沾满鲜血的巨大獠牙。
「可恶,这个怪物!」
奇斯惊诧着。他击发的子弹也跟普贤的命运一样,毫无用处。
巨兽身躯一低,轻轻一跃就跳得很远,当两人已有会被袭击的觉悟时,它突然从他们两人头上越过,跳下阶梯。
普贤被地上的血滩给绊了一下,又立刻追上。此时外面已是一片漆黑,附近林立的树木宛如巨人的手臂一样采向星空。
普贤拜托奇斯处理屋内的惨状,自己则在快变成森林的房屋四周来回巡视。
虽然奇斯说不能让普贤一个人去,自己也想跟上,但是却被普贤断然拒绝。
它正在等我,完全没有根据,但他就是这么觉得,我认得它,真的。
普贤将仅剩的子弹上膛,不断地确认自己有没有扣好扳机,此时,眼角似乎感觉到些微晃动。
普贤悚然一惊,连忙举起枪,却看到一个小小人影一动,走了出来。
普贤看清楚后松了一口气,于是放下了枪。那名年约十岁左右的男孩直直地盯着普贤看。
「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普贤仍不敢大意,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倾身看向男孩。
「现在这边很危险,快点回去,家人会担心你喔!」
「你很漂亮耶!」
男孩突然这么说道。
他那像铃铛般清脆的声音似乎蕴含着什么,让普贤心里一跳。
「你是……」
「还淌着血,看起来更漂亮了。」
男孩恍惚地叹道。
卡布洛修,普贤脑里浮现出这个人名。对了,他是坎贝尔带来的那个男孩,金瞳银发,就像狼一样。
「你……」
普贤绷紧了手。
「你到底是谁?」
男孩绽开笑容,那是宛如天使般的微笑。
「你——长的真像文殊。」
男孩的笑容慢慢扩大。
——一只全身银白色的狼突然出现,低咆着扑向普贤。
男孩可爱的脸被银色长毛覆盖,完全不复先前的模样。原本纤弱的手脚也变成长着利爪的兽蹄,紧紧地把普贤压在脚下。
普贤怒吼着并奋力开枪,一直打到没有子弹。子弹全都打穿银狼的身体,弹到旁边的树木发出铿铿的声音。
怎么了,没事吧,奇斯在另一头呼唤着。他似乎拿着PoliceSpecial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不行,不要过来!奇斯……普贤用沙哑的声音说。眼前那对黄金眼瞳旋转着,扩大……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包进去似的……变大……变大……变大……
——之后,普贤人就在那里了。
感觉背后似乎传来一声关门声。他回头一看,那里却什么也没有。别说是门了,连面墙也没看到,只有宽阔又一片漆黑的空问,这里只有普贤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用脚试着踮看看,却完全不知道地板是什么材质做的。本来觉得应该很坚硬,却又发现它很柔软,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更不是金属,这里的一切都飘渺得像是在云里。四周空气冷冷凉凉的,故意制造一点声音,立刻就有细微的回音传来。
原本握在手里的枪已经不见,在附近找了找,还是没看见。难道是在昏迷的时候被拿走了吗?
这里是哪里?他试着走向刚刚发出声音的方向,走着走着却不知道到底会通往哪里,最后他还是放弃了,随着眼睛慢慢习惯黑暗后,他发现原本的黑暗变成一种透明的蓝,好像有哪里正发着光。
普贤已经忘了当初是怎么来到这里。唯一的记忆是,狼——男孩?感觉被包围的那瞬间,似乎就直接被送来这里了。因为那时早已失去意识,所以完全记不起来。
还是说,自己根本就是失去记忆了?他实在搞不清楚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那个人真的好漂亮喔!」
响亮的男孩声音传来。
普贤立刻摆起戒备的姿势。
在这个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忽然有两个人宛如幻影般浮现,一名银白发色的男孩和一位金铜发色的青年。那名男孩撒娇似的说道:
「他好像文殊喔,我好喜欢他,可以吃掉他吗?」
「不行喔,卡布洛修。」
青年一边爱怜地抚摸着男孩的发丝,一边平和地回答。
「因为他可是我弟弟呀。」
普贤觉得看到了一个让人不敢置信的画面。原本摆在胸前警戒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颤抖的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普贤用惊恐万分的声音唤出眼前这个人的名字。
「文……殊?」
「好久不见,普贤,我的弟弟。」
应该早就死去的艺术家竟然就在眼前,微笑地说着。
「你……怎么会?」
普贤从那冻结的脑子里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来。
「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是的,我已经死了。」
文殊缓缓地滑到普贤身前。《天堂》演奏家的雪白外袍隐隐透着微光。
「虽然跟计划有些出入,不过我还是顺利死而复生了。看来你似乎没收到我留给你的讯息。」
「我收到了,可是,到底为什么?」
普贤心里觉得很混乱,他环顾着空无一物的四周。
「这里到底是……」
「这是我所创造出来的空间。」
文殊缓缓张开双臂,指向周围。此时传来一些细微的回音,文殊丰润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空气。
「这里是我用音乐跟歌曲所创造出来的世界。」
普贤讶然。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不是说我会死而复活吗,所以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子,你看,我还能这么做。」
文殊哼起一小段旋律较复杂的歌曲。
普贤突然感觉右手沉了沉。本来已经消失的手枪现在随着旋律又重新化成实体,出现在他的手掌心。
「我在你到这里之前已经先用旋律分解它了,因为我想你拿着它可能不太安全,既然你现在已经冷静下来,那就还给你吧。」
「用旋律分解?」
普贤错愕地检查手上的枪。果然是他惯用的银风没错,连空弹匣也是如出一辙。
「是呀,你的身体也是先用旋律分解后再组合而成的,不这么做的话你根本进不来。刚刚的关门声其实是你的精神所创造出来的一种象征。」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可能的,普贤。」
文殊静静地说。
「现在我不就做到了?我是因此才能重生的。」
「可是……可是又是为什么?」
普贤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问着,他这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普贤猛然抬头,以他身为监察官的职业眼光估量着文殊。
哥哥已经死了,他也确实看到尸体被解剖。难道这个人是假的吗?
但普贤却打从心里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文殊没错,他咬了咬牙,这的的确确是文殊。他有着特别与众不同的灵气,不可能会有人能模仿得这么像。
「你的目的是什么?」
普贤犀利地问。
「你的同伙是谁,文殊?你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就做到这种程度。」
「你是在质问我吗?对了,你的工作是监察官嘛。」
文殊的笑容不变。
「而且你还负责调查我的事件呢,我从坎贝尔那里听说了。如果你要问我的同伙是谁的话,对了,现在我的赞助者是坎贝尔,目的倒是很多,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
文殊一口气回答完后又笑了。
「跟他的目的比起来,我的根本是小事一件不值得t提。」
「不要模糊焦点,文殊。」
普贤的声音透着严肃。文殊的话很难让人相信。但是现在并不是判定真伪对错的时候,应该要尽可能地套出更多情报。
「那个小孩是谁?它刚刚变成狼杀了许多人,之前公园的那对男女也是它杀的吗?欧佳呢?」
他的心怱地一跳。问题哽在喉咙,好不容易他才艰涩地问出口:
「他也把欧佳给杀了吗?」
欧佳。这句话尾音拉得很长,回荡不绝。
瞬间,四周的灯光二兄,第三个人影浮了上来。是一名女性。她正朝着天空,两手放在胸前,仰躺着。
她是欧佳,无庸置疑。
「欧佳!」
普贤马上冲了出去。
即使距离才十公尺左右,他仍不顾一切地跑着,可是却完全没有靠近欧佳的感觉,就宛如身在恶梦当中,步伐很沉,无论怎么跑也没办法接近她一步。
文殊若有所感的声音传到正迈力向前跑的普贤耳边:
「喔,我明明都已经分解她那复杂的旋律了,没想到你才一句话又让她再度出现,真是太厉害了,普贤。」
「别开玩笑了,你把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文殊?」
「她是长发公主的乐器,所以我才会帮她调音。」
「不要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快放了她,还是你已经把她给杀了……」
「不可能杀掉她的。」
文殊才说完,普贤已经来到欧佳的身边。
他不禁伸出手碰碰她的肩。一种光润又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了过来。
「你不妨亲自确认看看,她很健康。」
文殊像是提醒般地说。
「可能会有点累,不过应该休息一下就会恢复了。我不会破坏重要的乐器。」
文殊说的话普贤只听进一半,他正忙着确认欧佳的心跳和脉搏是否正常。虽然跳得很缓慢,不过还算稳定。
普贤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欧佳苍白的小脸。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种想哭的感觉,心中一惊。
「普贤……」
普贤轻轻地将欧佳抱起,此时文殊出声了。
随着文殊的话语,他的身影也愈显薄弱,慢慢地变得透明,普贤连忙举起枪。
「等等,文殊,你想做什么!」
「我暂时先把她还你……特别为了你……」
文殊的脸晃动着,不可思议的旋律渐渐地扩散出去,就好像是倒过来演唱《幻奏》的情况。所有的物体随着旋律而轻轻地溶散,仿佛编织得好好的线松脱了一样,随着音乐的波动,存在也慢慢地模糊了。
声音倏地燃烧着、舞动、像蝴蝶般振翅,然后又不知溜去了哪里。文殊的身形渐隐。
「不过我会再回来把她带走的……长发公主还需要她……能再见到你真让人开心,普贤……」
「等等,文殊,你……」
(普贤,你忘了你曾见过这个孩子吗?》
消失之前的那一瞬间,文殊呢喃着。男孩、卡布洛修的银白色身形瞬间像皎月般燃起熠熠光辉。
(你已经不记得这个孩子·卡布洛修了吗?)
仿佛回音般,略带寂寞的问句反覆回荡着。
在最后的声音消失后,突然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奇异黑暗包围住普贤。
——普贤跪在濡湿的草地上。
他的手环抱着欧佳。耳畔传来树木摇晃的声音。
普贤怔了片刻才发现这个黑暗原来是郭德堡的夜晚。
他甩甩头,轻抚着欧佳的发丝。普贤确切地感觉到她的头靠在肩膀上的重量,这是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的最好证据。此时耳边甚至还像水波一样回荡着文殊的声音。
(普贤,你忘了你曾见过这个孩子吗?)
他真的不明白。
普贤脚步踉枪地走出树林。
通往罗威尔房子的小路,跟初来时一样,显得如此地遥远。
第7变奏
「不要!」
普贤心一惊,立刻停住手的动作。
欧佳趴在医院的病床上,过于清瘦的背令人觉得鼻酸。发丝凌乱地垂在肩上,她像只被追赶的兔子般无助地发着抖。
「不要,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欧佳。」
「请你出去。」
医生抓住普贤的手。带着不舍,普贤离开房间来到走廊。欧佳依旧缩成一团,还是没有看向这里。
医生轻轻地阖上门,面对普贤:
「她看来似乎有点自闭的倾向。」
医生起了头。
「应该是受到极大的心灵创伤,我会先试着治疗看看,不过有点难度。」
「你是说她不会好了吗?」
「总之这是心灵的问题,不像肉体可以说大概几天或几个月就会好。也许明天就会痊愈,但也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了。我说的直接一点吧,就以现在这种状况,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怎么会……」
普贤哑口无言。他的背抵着欧佳病房的房门。如同她的心一般,门紧紧地锁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医生担心地看着普贤。
「无论如何,《幻奏师》们所拥有的精神构造极为纤细敏感,畑一白的说,并不是我这种普通医生能够治疗的。
「我会尽快找寻其他医生,但请不要太期待。即使在郭德堡中,能够治疗《幻奏师》的仍然屈指可数。本来,要治疗《幻奏师》必须拥有比病人更高明的《幻奏》能力。不过既然她的能力已经卓越到能进入《天堂》,所以要找到比她厉害的《幻奏师》应该不太可能吧。」
「那日后该怎么办呢?」
「暂时让她回去住惯的环境比较好。我们准备先把她送回家。」
医生举起一只手,像是在表示要结束这个话题。
「再让她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她的身体非常健康。除了看看她的状况以外,其余的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真的很遗憾。」
普贤心不在焉地道了谢后,走到医院的顶楼。
这里有几个病人在护士的陪同下使用器材正在做复健。他吹着风,这时手腕裹着石膏的奇斯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
「普贤?」
「是你呀,奇斯。」
普贤的声音几乎没有情绪起伏。
「手好一点了吗?」
「还好,看来要暂时跟这家伙相处一段日子了。」
奇斯敲敲石膏。
「你呢?那个女孩还好吧?」
普贤无言以对。
「这样呀。」
奇斯叹了一口气,侧过身靠在旁边的栏杆上。他的脸贴着栏杆,凝视着眼下郭德堡的条条街道。
天气真好。一大群郭德堡常见的灰色鸽子停在音乐厅的圆形屋顶上。
「奇斯,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咦?」
奇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普贤又接着说:
「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啊,对了。」
奇斯窸窸窣窣地翻找着口袋,拿出一张纸。好像上面带着细菌一样,小心翼翼地递给普贤。他有些困窘,感觉很不安的样子。普贤把它摊开,读着:
『寄件《中央》星际监察局Yu2530f收件郭德堡34d-bf78派遣监察官普贤·T,登录NO·T-a452
解除上记人员的任务,并于十日内离开任务执行地,立刻返回《中央》。监察局长李维拉。贝帝(签名)。』
等普贤看完,奇斯又递出另外一张纸,这次这封是私人信件,不过命令普贤结束任务离开当地尽快返回《中央》的要求是一样的。签名的部分是观世音家家长,你的父亲。
两张都被普贤用手撕成碎片,在天空中飞舞。
被撕碎的纸片,如不合时令的冬雪般,飘着飞到街上。
奇斯开口问道:
「以后你要怎么办?」
「逮捕那些家伙。」
普贤静静地说。
「我一定要逮捕坎贝尔,和他的党羽、还有那个小孩和文殊。他们让欧佳变成这样,不管怎样,我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哔」的一声。奇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
普贤的右手狠狠地握住栏杆的扶手,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到目前为止都是任务,不过现在开始就不是了!」
普贤静静地说,声音听来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就算上面要革我职也没关系。随便他们。我绝对要逮捕他们,给他们铐上电磁锁,送到流刑星。我一定要让他们后悔做过这些事,绝对!」
「碰到你,看来他们这次真的要栽跟斗了。」
奇斯身体一震,低声地说道。
「他们竟然让你认真起来了。」
「奇斯。」
普贤转身面对眼前的伙伴。
「你从哪里拿到那张卡片的?」
「什么卡片?」
「进去罗威尔家的时候用的卡片。」
「哦,那个啊,那是跟以前干过小偷,一个叫东尼的人拿的。我曾经逮捕过他,然后跟他变成朋友。因为他已经金盆洗手,想把之前的赃物都脱手,所以都拿给我。我把钱财全部交给遗失物处理课了,只有这张卡片没有。我觉得以后也许用得到也说不定。」
「我可以见见这个人吗?」
「嗯,他在D区制作乐器、框架、谱架。只要说东尼大家都认识,他做的东西评价还不错。」
「给我地址。」
普贤把奇斯给的地址抄了下来。
「奇斯,你去调查罗威尔办公室里面的书架上方,从内侧数来第七本书。记得要带着罗威尔的指纹过去,那边还有一个密室。听好了,千万不要一个人去。」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普贤?喂!」
不过普贤此时却已经背向奇斯走阵子。
两个小时后,普贤出现在D区乱七八糟的街道上。
他马上就看到了东尼的店。玻璃窗里排列着一个个有着细致弧状的小提琴和大提琴,还有为数颇多的漂亮雕刻。
东尼正在店里面工作着。进去后,东尼便抖了抖沾满木屑的手,露出惊讶的表情。
「东尼吗?」
「我是,你是谁?」
「我叫普贤·T。是奇斯的朋友,我有些事想要请教你。」
「喔,奇斯啊。」
笑容慢慢在他气色不错的脸上扩大。
「请进。奇斯还好吧?你想问些什么?」
「不用了,在这边就可以了。」
普贤拉出正要进去的奇斯,这么说道。
「这样问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你以前做过小偷对吧,那个时候似乎有一张能够进去拉姆杰企业私人别墅的卡片,你记得起来是从哪里拿到那张卡片的吗?」
「卡片……卡片呀。」
虽然被翻旧帐,东尼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他边念边敲着额头。
「我也很想帮你。你跟奇斯一样也是刑警吗?」
「算是。」
「算是呀。不过不好意思,刑警先生,因为都是以前的事情,已经想不太起来子。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我跟奇斯约定过,要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虽然说是这么说啦,不过我也无法一一记住被我偷过的人的脸,真的很抱歉。」
东尼看起来有点歉然的样子。普贤盯了东尼的脸半晌,最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没关系,很抱歉,打扰到你工作。」
「不会,有机会的话下次跟奇斯一起来吧。」
普贤就这样步出了店门口。
直到普贤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另一端。东尼马上把凿子扔到一边,落下锁冲到屋子里面。他打开通讯器的电源,急急忙忙地按下一连串的号码。
对方接通了。
『你好,这里是——』
「请转告多力斯可尔先生……」
东尼的额头被冷汗渗湿了。
「警察找来了,在问卡片的事情,我照你所说的回答不知道。警察已经回去了,懂吗?一定要帮我转告喔!」
『我知道了,辛苦了,东尼。』
对方把电话切断,东尼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他擦擦汗转过身来。
「谁是多力斯可尔?」
东尼顿时呆若木鸡。
东尼靠在后面的通讯器上面。普贤倚在房间门口,手托着下巴看着东尼。
「所以你并非跟奇斯约好的吧。如果奇斯知道你又再搞鬼,应该会很失望吧,东尼。」
「我明明已经锁起来了。」
普贤一言不发地把右手拿着的东西丢掉。一整个门锁被拆了下来,滚到东尼的脚边停住了。
「我不是刑警,我是《中央》派来的监察宫普贤,你应该知道监察官是干什么的吧?如果不想切身彻底了解的话,最好老实告诉我多力斯可尔是谁?是哪里人、在做什么?」
「监……监察官?」
东尼吓得嘴巴阖不拢,不住地颤抖着。大家都说监察官冷酷至极,为了找出真相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东尼不停地紧握双手,想确认手指是否还完好没有被折断。
「我不能说,说了就会被杀掉。」
「东尼。」
普贤蓝眼微眯。
「我很急。」
东尼的嘴逸出一声呜咽,他虚软地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多力斯可尔叫我什么都不能说。如果我说了的话,就要砸我的店,让我永远都不能正常营业。我很喜欢现在这个工作,我……我还想活下去。」
「你到奇斯那里去吧,东尼。」
普贤还算平和地说。
「然后请求警方庇护。」
「不行,我没有脸再见他,都已经跟他做出那种约定了,绝对不行。」
「奇斯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东尼啜泣着不停摇着头。
又安慰他了一下后,普贤好不容易问出关于多力斯可尔的情报。
真是太让人吃惊了。
多力斯可尔是郭德堡初创之际就存在的,托雷托尔运输公司的老板。
但是托雷托尔真正的营业项目并非单纯的只是搭载观光客或运输物口叩,而是专门非法走私商品或人口,例如毒品、武器、弹药,或珠宝、贵金属等赃物。
原本郭德堡来来去去的观光客就不少,艺术家的美术工艺作品的交易也很频繁,所以常常有巨额的金钱往来,这些买卖在郭德堡早就是司空见惯,更是进行违法交易的好地方。奇斯曾提到的秘密组织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东尼所负责的就是制作密藏毒口叩的框架,或是将宝石藏在乐器里面的工作。
「我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一次不小心偷到多力斯可尔的钱包,然后又刚好被奇斯逮到。我本来都已经决定要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可是那家伙突然跑来揍了我一顿,叫我把卡片还给他,那时差一点点就要被杀了,然后多力斯可尔却笑了,他说那种东西警察早晚也会丢掉,留着我也许还有点用处,所以先留下我的小命。」
东尼说着说着露出一脸快吐出来的表情。
「他居然说先留着我一条命这种话。」
「够了,东尼。」
普贤自己也感到非常不舒服。并不是针对东尼。而是因为看到东尼只是想要跟普通人一样生活,却连这种渺小的愿望都无法达成,甚至被人威胁生命,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的样子。但,他还是接着继续问:
「你知道为什么多力斯可尔会有拉姆杰的卡片吗?」
「详情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有看过一次。」
东尼吸了吸鼻子。
「之前我拿做好的东西送过去的时候,看到玄关前面停了一辆印有拉姆杰企业标志的车子,车子里面有一个胖男人正跟多力斯可尔鬼鬼祟祟地交谈着,我一靠近他们马上放低音量瞪着我。因为那时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我现在才会还记得。」
「是不是灰色头发,混浊的蓝眼睛而且很胖的人?」
「对,我记得就是那样。」
果然,普贤在心中点头,就是坎贝尔。
东尼并不知道这两人讲了些什么,不过普贤叮咛还在啜泣的东尼一定要去找奇斯以后,便离开了D区。
为了保险起见,普贤先打电话给警察请他们先去接东尼,然后才走回车上。
刚刚弄坏门锁的义肢还在抽痛着。虽然极力忍耐,但痛楚仍旧源源不绝,他跑到车内迅速地燃起香烟。
托雷托尔运输公司位在公司行号跟旅馆林立的商业区上。
他停在公司前面,稍微看了一下里面的状况。即使想直接从大门进去,也似乎不太容易。一定会因为没跟任何人约好,而被人家小心地请出去。
不管怎样,无谓地冲进去只会让对方发现东尼泄漏消息,这样的话可就糟了。还是再花一点时间吧。
看来只能等下去了。可是还是难以平复内心的焦急,普贤靠在椅子上。
多力斯可尔不可能留宿在这栋大楼里,他要回家时一定会走出大楼,那个时候才是最佳时机。
他在警察那边又看了一遍罗威尔的资料。罗威尔曾经有段时间一直在研究《幻奏》。提出的论文是『(幻创》中的《幻奏》』。之前他看到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不过自从那天晚上被带到那个奇异的空间后,他才想起来这个东西。
(幻创》。根据罗威尔的理论,它是创造出幻觉的《幻奏》更进一步延伸出的力量,已经不是单纯地制造没有实体的幻影,而是随着歌声呼唤出具有实体的东西。
文殊说了些什么?用旋律把物质分解后,再重新组合?
罗威尔所阐述的理论应该跟这个一样,但是物理学界却对这种说法一笑置之。不过普贤倒
是有点相信这个被物理学界漠视的理论。毕竟自己都亲眼看过了,文殊确实哼着旋律就把银风给呼唤出来。
而且就连《幻奏》这种能力都还没得到合理的解释。天才罗威尔之所以没继续留在大学的原因会不会就是因为他的理论没有受到重视,所以才怀着恨意离开?普贤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可怜的男人。》
他挺了挺开始感到疼痛的背,稍微换个姿势。
坎贝尔、罗威尔、多力斯可尔。
把这三个人连起来恐怕就是之前传闻的秘密组织吧,不过却不知道文殊在里面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目前只知道他还活着,跟杀人事件有关,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清楚。如果真跟别人说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有这种事。
为什么文殊宁愿假死也要帮助坎贝尔呢?
他的目的是什么?长发公主跟他有什么关系?卡布洛修到底又是何方神圣?
——他为什么要对欧佳做出那种事?
一定要把他们都逮捕到案。
普贤将额头靠在方向盘上。
真是讽刺,第一次对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所产生的威情竟然是憎恨。到目前为止,他从未爱过或者恨过谁,也从未关心过家族的事情。他本来就应该要保持这种精神状况继续去调查的,可是却变成现在这种难堪的局面。
不知道谁说过爱与恨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东西,虽然是种老掉牙的说法,却是不争的事实。不论是哪一种情感都是一样沉重。太强烈的感情只会造成妨碍而不能正确地思考。
欧佳,他闭上眼,一边嗅着升起的白烟,一边思索着她的事情。
难道说我爱上她了吗?
不,不可能。他连忙挥去这种想法。
我是个监察官,监察官绝对不能对特别的人产生感情。
监察官绝不能留有任何的血缘关系纪录,只能存在于《中央》的档案里,这种人怎么可以爱上别人。不要再说这种蠢话了。
不过大家不是都说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愈会发生吗?普贤不就违反上级命令还停留在这里?他这个时候本来应该去搭乘太空船,然后离开郭德堡的。
可是普贤却不想这么做,一点也不想。
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死掉的人了,自从那个事故以后……
进入监察局,从社会层面来看,等于是自己《杀》了自己,目的就是为了证明他已经死掉的事实。
就算站着、走路、说话、微笑,他总是这么想。自己的冰冷身体躺在灵魂最深处?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你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宛如冷风般的声音不停地嗤笑着。
但是,欧佳。
只要一想到她,他的体内仿佛又燃起火焰。想见她,想拥抱安慰她,只要想到竟然有人对她做出那种事,他的手腕和手指就会因愤怒而颤抖着,这些都不是已死之人会有的感觉。
我爱上欧佳了。无可奈何,他只能这么想。
可恶,我竟然爱上了,爱上那个胆小鬼,那个有着天真眼眸的女孩。
他也曾经有过几个女人,她们每个人都比欧佳更美、手腕更好、更有魅力。但是,能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心死之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欧佳。那个才说过一会儿话,才接吻过的小小幻奏师。那个在纯白病房颤抖着,像小鸟一样的女孩。
欧佳。
直到日暮西垂、充满古风的郭德堡街道都被染成深红色时,多力斯可尔才出现。
多力斯可尔有着宽阔的额头和鹰勾鼻,看起来就觉得他应该是个名人。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干练的金发秘书,悠闲地从白色大理石楼梯上走了下来。他们的车子一发动,普贤便跟了上去。
多力斯可尔的座车上了高速公路,似乎是想避开车潮,所以选择了开往郊外的路线。而普贤只能跟在后面。
其他的车辆渐渐地变少。四周只剩下两三台车,这让他愈来愈难混在车潮里。
不晓得有没有被对方发现?不过多力斯可尔的车子仍然继续往前开着。最后,终于变成直接跟在对方车子的正后方,这真是最糟的状况。
坐在后座的金发秘书突然朝后面一望。普贤眯起眼,紧紧握着手上的方向盘。
金发秘书怱地露出妖艳的微笑。
这时,他的视线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普贤立刻踩了煞车,虽然已经放慢速度,但在一瞬间,车子前面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上。
普贤身子往前倾,整个人弹飞到挡风玻璃上。太阳穴还没好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滴了下来。他勉强睁开被鲜血染红的眼睛,才发现挡风玻璃贴上了一张沾着黏着剂的纸,完全让他看不到前面。
似乎被玩弄般,对方又撞了过来,他跌向窗边敲到了头。
他拚命地握紧方向盘,可是不知不觉却变得很难控制。他似乎听到对方充满恶意的笑声。普贤打开窗户,想要把纸拿下来,就算只撕掉一角也好。
对方开了枪。
枪声似乎响得比较晚,右手的义肢手背传来冲击震动的感觉。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多力斯可尔——发出了怒吼,声音随风飘来。
「笨蛋……不是叫你别开枪……他可是刑警……至少也要意外……」
第三次的撞击,普贤的手离开了方向盘。失去控制的车头摇摇晃晃,急速地冲撞上高速公路的围栏。
发出极大的撞击声。
多力斯可尔在前面做了个U型回转,折了回来。普贤的车几乎已是面目全非,还冒着阵阵白烟。
多力斯可尔走下车,轻咳一声,司机便把普贤的车门给拆了下来。车内,普贤虚软地倒在里面。额头淌着血,看起来似乎已经死掉了。
「怎么了吗?啊,太惨了。」
看到后面的车子有人从窗户采出头来,多力斯可尔马上换上一付和蔼老板的微笑,故作困扰的样子。
「好像在打瞌睡才会撞到我们后面,我们也有责任,就由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吧,如果可以的话,可否帮忙通知高速公路巡警呢?」
对方很快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大表赞同似的瞧着这场意外。多力斯可尔搜着普贤的衣服,掏出银风,随手一丢,然后把他抬进车子里关上门。
「要怎么处理呢?」
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秘书的声音。
「杀掉他。」
斩钉截铁地回答。
「用药的话看起来会比较像自然死,不过现在没有那也没办法。扭断他的脖子吧,小心不要弄脏车子。」
「是。」
纤白的手指缠向普贤的脖子。
普贤挣扎着,很难想像这么纤细的手臂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去掐着他的脖子。在天鹅绒座椅上,上演着一场无声、却搏命的生死搏斗。多力斯可尔的脸上透着愉悦观赏着。
下个瞬间,他的脸顿时变得青白。
「社长?」
秘书惊讶地抬起眼。多力斯可尔好几次想开口但又闭上了,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我已经压住他的神经丛了。」
普贤用沙哑的声音说。秘书挑起眉。
「想必多力斯可尔先生正感觉到无比的疼痛吧。是吗?多力斯可尔先生。
秘书嘴里骂出连最低级的妓女听到也会脸红的脏话。她从皮包内拿出小型手枪指着普贤。
「住手!」
多力斯可尔发出杀猪似的哀号,秘书突然身体缩了缩,从驾驶座伸出的手枪也晃了一下。
普贤一边注意维持着手的力道,一边慢慢地坐起。他喘着气,觉得头像塞着熔解的铅块一样沉重。
「全部照我的话做,把枪给我,你也是,应该还有别的吧!」
「全部给他,快点!」
多力斯可尔哀号着。普贤把五把枪一起扔到窗外,并命令他们把车开到通往郭德堡警察局的路上。
极度的疼痛感充斥全身,多力斯可尔说:
「你这样做对吗?我可是老实认真的郭德堡市民。走着瞧,我一定会让你这辈子都穷困潦倒!」
「以前也有人像你一样说过这种话。」
普贤收紧了指头。哀吟声更大了。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人了,等着吧!」
又一声哀号响起。普贤则是一副完全不痛不痒的样子。
他紧盯前面的眼瞳,已经凝成两丸寒冰。右手合成皮肤绽开处还可以瞧见里面银色的金属旨架。
第8变奏
「普贤!」
才踏入房间,奇斯就飞奔过来。
他一看到普贤的脸,眉头马上就皱了起来。
「喂,你的脸也太凄惨了吧,一副刚从死神那边回来的样子。」
「随便,先别管这个。」
普贤冷淡地挥挥手瘫坐在椅子上。奇斯端了两个茶杯,也跟着坐下来。巧克力的香味浓郁扑鼻。
「现在正在搜索多力斯可尔的公司和住家,已经跟他们说好如果有搜到什么东西要立刻通报。那家伙自己则还在侦讯中。」
奇斯灵活地挥动他打着石膏的手腕,说道:
「那家伙还一直嚷着要叫律师过来,不过一说要把东尼带来时,他就吓得马上变脸。看不出来平日颐指气使的他是这么一个软脚虾。」
「东尼来了?」、
「来了,真的好险,现在有两个人专门保护他,可是他却不肯见我。他只是太胆小了,错的人又不是他。」
奇斯的表情有点难过,不过马上又恢复精神。他一口气暍乾热巧克力,大力地把茶杯放F。
「不过普贤,大丰收,真是大丰收!」
「什么?」
「就是你说过的第七本书和指纹锁呀!才一打开,真的太赞了,根本是座宝山!Hi-yoSilver!」(译注:Silver是马的名字——美国电视草创时期的西部剧「TheLoverRanger」中主角独行侠的座骑,Hi-yoSilver是他呼唤坐骑时所说的话,后来这句话便成为年轻人的流行语。》
普贤对奇斯满口疯言疯语感到十分疲累。
「拜托请你讲重点,里面到底是什么?」
「密室。」
普贤眨眨眼。奇斯咧嘴一笑。「你自己看吧!」
奇斯转过身拿起后面的一叠资料,丢到普贤的腿上。
「秘密帐本、客户名册、订单总表、指定规格等等。虽然档案被收起来了,不过紧急备份都还在,我们才知道那个负责人原来也是那个庞大走私组织的首脑。」
「是吗。」
深深吐了一口气,普贤阖上眼。
「然后还有这个。」
看到奇斯再拿出的一张翻拍照片,普贤终于坐了起来。
「这是?」
「我不是说那里是宝山吗!」
奇斯还是一副手足舞蹈的样子。
「复制士兵工场,这是示意图。虽然还不知道它在哪里,不过至少知道它确实地已经在运作,而这份似乎是新建的设计图,拿给多力斯可尔看以后他整个人立刻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由于复制技术十分发达,因此几乎所有生命体皆可复制。只有复制人方面基于伦理道德考量,所以被严厉禁止。
如果违反禁令,就会被送进感觉阻断仓,求以跟杀人同等的刑责,半永久地关入暗黑地狱。但是,由于复制士兵可以节省大量人事费用,而且精神操控也非常简易,所以市场的需求量还是很大。
跟坎贝尔及多力斯可尔合伙的天才罗威尔则运用他自身丰富的知识和技术,从一开始自行研发,到后来运用人力资源,大量生产复制士兵。
普贤翻着资料。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送货的时间、地点、物口叩清单。哈里伯顿六百公斤毒品、哥丹G-7三百吨贵金属、与一堆运到各地战场的武器和弹药。还有复制士兵。
最后两个礼拜则记录了要运物品到伊斯法罕的计划。那个物品跟之前的东西都不一样。
I·L·L·U。
普贤用手来回抚着这行以暗号书写的文字。
伊斯法罕这个行星国家因为长期宗教对立而陷入严重的内乱中。奇斯叽叽喳喳地继续说道:
「坎贝尔之所以会提拔罗威尔当自己的手下,一开始也是因为他高明的专业技术。他真的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学者,两人一直在郭德堡这个保护伞下,大发横财,赚取足以雇用别人的金钱。
多力斯可尔负责运送及拓展业务,如果顺着他这条线索继续追的话应该还能再找到些什么东西。罗威尔被杀似乎也是多力斯可尔下的手,有人看到约翰曾经跟着多力斯可尔的手下活动,东尼好像也知道这件事,密室里面验出的指纹除了罗威尔以外也看到坎贝尔的,虽然证据仍不是很充分,但是至少有理由逮他过来。这毕竟是复制人犯罪,这次可抓到坎贝尔的尾巴了。喂,普贤,你怎么了?」
看到普贤推开资料站了起来,奇斯连忙打住话题。
「我想抓的不是坎贝尔。」
普贤握拳敲着玻璃低吼着。他缓缓地把头靠在窗户上。
「我想抓的人是——文殊!」
「啥?」
奇斯顿时无语了。
普贤紧靠在窗户的侧脸惨白变形,看起来一点精神也没有。奇斯便打气道:
「不过你不是说文殊跟坎贝尔有关系吗?只要逮到坎贝尔,一定也能找出他的所在,不要担心了,普贤。」
普贤只是默默地摇摇头。
「对了,我都忘了,还有这个东西,普贤你看。」
词穷的奇斯连忙拿出一张光碟递给普贤。
「这是?」
「一样是在密室找到的。里面有文殊的声音,我想你等你回来再一起听,所以把它拿回来了,也许可以从中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好,放来听听看吧!」
普贤打起精神坐了下来。
奇斯把音响拿出来放在两人中间。把光碟放进去,文殊丰润的歌声慢慢地流泄出来。
「好奇怪的节奏。」
奇斯皱起脸来。
原本认真听的普贤突然抬起头。
「奇斯!」
「什么?」
普贤拔出枪后全身僵硬着。奇斯也伸手采向自己的枪转身一看,不禁大叫出声。
「这、这个……这家伙是谁!」
一个像影子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在两人身后浮了出来。
那渐渐地化成实体,随着文殊的歌声,原本透明的身形慢慢地加深了颜色,影像愈来愈清楚。
他戴着头盔,身着战斗服装,肩上甚至还背着一把狙击步枪,有着一双如弹珠般透明的眼瞳,根本是一个武装士兵。
跟实体几乎一模一样的枪口正瞄准奇斯。普贤连忙阻止正要开枪还击的奇斯。
「住手,奇斯!快把音乐关掉!」
奇斯虽不清楚理由,仍是照做了。
歌声一停,士兵恍如水影般晃动着。透明的手指变得扭曲,枪口喷出好像水母一样的火炎,子弹射了出来。
然后他消失了,无影无形。
好一会儿,两人都说不话出来。终于,普贤弯腰把光碟从音响中取了出来。
奇斯一脸惊恐地伸手碰了碰被幻影子弹击中的柜子。
「喂,刚刚那个到底是什么?」
「恐怕是坎贝尔要运出的新货品。」
普贤简单地说。
「所以罗威尔才会被杀。」
「你说什么?为什么……」
「这片光碟里面关了一个士兵。」
有点厌烦地指了指光碟,普贤大力地倒在椅子上。现在,一切的线索都吻合了。
「就是先用旋律分解,再用歌声重新组合成实体的士兵。」
奇斯还是一头雾水。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懂。」
普贤说出自己救出欧佳时的遭遇。
文殊用旋律分解手枪,再还原的过程。
自己的身体被旋律分解而消失的情形。
用旋律构成的奇妙空间。
随着声音而出现的欧佳。
奇斯惊愕地连自己椅子坐到一半都忘了,屁股就这样僵在空中。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就是《幻创》吗?」
「我也曾经觉得不可能,所以到刚刚为止我都没跟别人说过,反正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例子:有人被催眠说要用熟铁烙印,其实最后只是用普通棒子一碰,但是他的皮肤马上就起了烫伤的水泡。
精神确实会对肉体造成影响。《幻奏师》可以透过听觉,将自己的思绪传达给别人。也就是说将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别人的精神上面。
「如果《幻奏师》感受到那里有花朵,歌声中也透漏这种讯息,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听的人就会真的觉得看到了花朵在那里出现,这就是所谓的精神影响肉体。既然视觉都被蒙蔽了,那嗅觉及触觉等等的五种感官自然也不可避免被影响。」
「就算是五感会艾到影响,可是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呀!你的想法好奇怪,普贤。」
「没错,不过我们又是怎么去确认那边有实体存在呢?是靠眼睛看,还是靠耳朵听,还是靠手去摸?如果文殊都能自由地操纵这三种感官那将会如何呢?
你想想,奇斯。人类要去感觉一个东西的存在只能依靠自己的五种感官,而这一切都告诉你那边真的有东西,所以那个东西就真的存在,真的有实体。
你试着想想烙铁的例子。即使枪是幻影,但是被打中的人如果强烈地认为自己真的被打中了,那他就真的会死掉。
对他而言,幻影的敌人并非是幻影。《幻奏》时,会引导出听者自身的精神感觉。如果只靠音乐就能让对方依照自己的意志去思考的话——思,那这家伙也许就如同我所推测的一样——
用光碟运送的士兵……《幻兵》(IllusionTrooper)」
普贤又拿起资料,一张张翻着。他现在知道那个暗号的意思了。ILLU,也就是Illusio——幻影。
「我终于知道文殊跟坎贝尔之间的关系了。事实上,跟需要空间和食物的复制人比起来,不用空间和食物,只需音乐就可以随意呼唤出的光碟幻影更有效率。
让文殊唱出士兵的旋律,存在光碟里面。然后只要在光碟上贴着古典音乐的标签,就能任意将士兵运送到其他星球。随便都可以通过海关,毕竟里面是文殊的音乐。这么做真的太自中无人了。
我想如果把这张光碟全部播完,那么就真的会有一个拥有实体的人站在那里吧。」
「所以幻影就变成真的罗!」
「而且只要再拷贝光碟,也一定可以做出同样的东西。」
「原来如此。」
奇斯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所以已经不需要罗威尔了,也因此罗威尔变成阻碍。他知道得太多,不能再让他活着,罗威尔就被杀掉了。」
奇斯握紧拳头,关节弄得咯咯作响。「这些坏蛋!」
「对了,那在音乐厅中死掉的文殊,应该就是罗威尔最后的作品吧。」
「用来当替身的复制人。」
「也许吧。那天晚上罗威尔被吓得不停发抖,大概是感觉到他自己也成为下一个目标了吧。或着是他太懦弱,根本守不住秘密。无论如何,那时他的命运早就被决定了。」
「可怜的家伙。」
简短地说着,奇斯拿起光碟。
「不管怎样,这个就是证据。拉姆杰这次再也不能一手遮天了,走着瞧,这些家伙!」
「奇斯。」
「知道啦,只要找到文殊一定马上告诉你,还有,普贤。」
奇斯看看左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是身上还有召回令吗?如果不赶快回去的话,很可能会被剥夺身分——」
『监察官。普贤?』
对讲机传来声音。
普贤撇下奇斯,很快地靠近回答道:
「是?」
『有从中央过来的访客想见您。』
「了解,我立刻过——」
「不需要。好久不见,普贤。」
一个低沉的男声传了过来。
门被打开了,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站在哪里。
普贤错愕地看着他。
好久没见面的男人。跟上次看到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改变,一头梳理得很整齐的茂密白发,严峻的脸部线条,和知性的额头。他有着一双跟普贤相同的深蓝色眼珠。可是眼神却跟冰川一样寒冷。
「我想到处走一走,可以陪我一下吗?」
男人是观世音家族的家长,也是普贤的亲生父亲,他对着自己的儿子沉稳地说。
「:。怎样?」
「什么怎样?」
父亲平静地回问。
「你不可能会平白无故地来找我这个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儿子吧。」
普贤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尤其是曾经忤逆过你的儿子。」
两个人沿着贯穿郭德堡的河边走着。
对岸上有些想当演员的人正在排练戏剧,多亏了他们,河的这端才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微风舒爽的午后,有两个孩童像小狗似的互相奔跑追逐。父子两人都眯起眼注视着耀眼的景象。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父亲轻笑出声。
「我试着跟你联络好几次你都不接。如果我说我碰巧来到这附近,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不错,我是不相信。到底有什么事快点说,让我可以早点回去工作。」
普贤单刀直入切入话题。因为读不出父亲到底想干嘛,让他不太高兴。而发觉自己因此有些焦躁不安这点,更让他不愉快。
「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其实根本就不应该跟你说话的。」
「我明白了,那我就简短地说了。」
父亲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儿子的脸。普贤觉得有种莫名的不快,于是避开了视线,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又回到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一样。
父亲拿出一个约莫手掌大小的绒盒,在普贤面前打开来。
「收下吧,普贤,这是你的东西。」
普贤一动也不动,只是一直盯着他拿出的那个东西。
黄金的颈环。
造型虽然简单,但是上面的刻纹——观世音家族的二重光圈徽章,只要戴上它就是观世音家族的家长,也就是观世音集团领袖的证明。内部常会发出波动,因此可以确认领袖的所在地方。可以说是支配星界、帝王的皇冠。
「我已经舍弃跟观世音家族的关系了。」
普贤几乎片唇不动地说着。
「那就回来。」
父亲仍旧一动也不动。
「没有人反对,家族会议中所有人都认同你。已经到了法定年限,我必须要选出继承人。我想让你继承我的位子。」
「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做。不是还有其他兄弟,表兄……」
「话是没错,不过我从以前就已经属意你了。」
父亲不由分说地截断普贤未完的话。
「你受的一切教育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是非常有才能的孩子。就算十二年来的日子一片空白也丝毫没有影响。你一直都是我的继承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普贤无法回答。
「在你发生意外时,我费尽心力保住你的命,不过你获救后却不发一语地离家出走,我没有追上去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看看你是不是就算离开家里也可以一个人生活。」
父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儿子。
「然后你也确确实实地证明了你的能力,定期有人跟我回报你的近况。监察官普贤,成绩卓越,拥有堪任观世音家族家长、领袖的能力。你这几年用优异的成绩证明了这一点,回来吧,普贤。」
父亲激动地说。
「你是我的儿子,你更是我的继承人。」
父亲又伸手递出盒子。
宝箱就在普贤面前打开着,只要伸出手就可以得到里面的东西。无穷的富裕和光耀,支配《星界》的帝王之路就在普贤面前开启着。
黄金的光耀刺向普贤的眼睛。不知何时会丧命的监察官生活,光是拥有这个身分本身就很危险。
与过着王公贵族生活的观世音家长的身分比起来,根本是天渊之别。
有脑袋的人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我拒绝。」
普贤静静、但坚定地说。
父亲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深蓝色眼瞳微眯,稍稍地收回了盒子。
「为什么?」
「我已经不是观世音家族的人了。」
「所以你只要回来就好,你毕竟是我儿子。」
父亲理所当然地说。
「并不是这样的。」
原本想加上「父亲」这两个字的,但是他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觉得好像只要开口就会叫出声音,所以普贤咬紧牙关,回视着父亲。
小时候,对普贤而言,父亲一直是很远的背影。刚到家族的那天,从初夏的嫩叶之间,从小孩房的窗户望出去,看到的只有父亲的背影。
母亲是个很美的女子。罹患风土病(地方病》而逝世的那天,她把儿子唤到身旁,微笑地说『那个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所以不用担心。
母亲口中的『那个人』其实说的就是父亲,但他一直都没有办法体会。父亲的背影总是看起来那么伟大、那么冷淡,普贤完全不觉得他是母亲总用温柔的声音述说的那个人。
不常回家的父亲偶尔回家的时候,总会把孩子都唤过来说话,孩子们都称这种情形做「召见」,还真的是名符其实。父亲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下面五六个孩子并排坐着,看起来就是家臣参见君王,报告事情的样子。
父亲并没有特别区分正妻跟情妇的孩子,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正妻吧。接见的时候简直就是情妇间的势力斗争。她们为了让自己孩子多受一点关注,都把手放在孩子的肩上,彼此互瞪。
当中,普贤总是自己一个人,没有人守护在自己身旁。另外同样没有母亲的孩子就只有文殊一个人,但是因为他具有《幻奏》的特殊才能,所以被排除在继承人激烈的争斗之外。他宛如停在大树旁的小鸟一样,总是伴在父亲身边,这个美丽的兄长对普贤而言,就跟房间外的橡树一样遥远。
「你只把我当成你手中的玩偶。」
普贤一边思索一边说着,不自觉地舔舔唇。
「你说你把我当作你的小孩,可是你却一点也不了解我。就跟我不了解你一样。
「普贤,我……
「你知道我对母亲的家抱着什么感觉吗?」
普贤问。
「你又知道我对观世音家族的房子抱着什么感觉吗?离家数年的我到底在想什么,你想像得出来吗?」
才说完普贤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这简直是小孩子在发牢骚,只是任性地吐露悔恨之词。
虽然这么想,可是嘴巴一张就怎么也停不下来。
「你完全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你根本无法想像!虽然我们血缘上是父子,但是实际上却完全不是!」
「我……」
看到突然好像小了一圈的父亲,普贤略感吃惊。父亲将下巴缩在衣领里,眼睛看着地面。
「我想让你继承我的位子。」
父亲小小声地说。
「因为你是——珊蒂贝尔的儿子。」
怱地,一阵风吹过普贤的身体。
那是十五年来,岁月的狂风。他仿佛又回到十二岁,跪在母亲身边的那个时候。
即使生着病,却仍美得不可思议的母亲。因为发烧而乾裂的唇,母亲微弱地低喃着:去那个人身边,那个人一定会,好好爱你的。
那个人一定会……
普贤突然莫名地感到愤怒,背过身去。
盒子却不小心被碰掉了,颈环在地上滚了几圈。普贤有股冲动想用脚去踩,想把它弄得乱七八糟,但他好不容易忍了下来。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告诉我!」
普贤觉得自己在悲鸣。那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孩子。
父亲默默地捡起盒子,把土拍掉。
这时,普贤终于稍稍恢复了冷静,但是他却没有回头的勇气。看见现在的父亲,普贤知道自己的心正痛着。
父亲老了,他深切地感觉到了。这个性格刚毅的老人,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体会到自己需要一个依靠。
如果是以前的父亲,应该宁可一死也不愿露出软弱的样子吧。
「我要回去了,还有工作要做。」
普贤背着他,开口说。
「再见,观世音先生。」
「普贤……」
基于礼貌,普贤停下脚步。父亲追了上来,将盒子塞向普贤,普贤感到有点烦躁。
「我不是说我拒绝了吗?」
「我知道,可是,我只想要你留着它,我会再做一个新的给继承人。」
父亲又推了推盒子。
「我只想你留着它,普贤。」
普贤背过身不看父亲。他不想看到,那种表情——那种乞求的脸,纯粹为了逃避那张脸,所以普贤没有推开盒子。
「你记得卡布洛修这个名字吗?」
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才问的。不管是什么都好,他只想去思考跟工作有关的事情。但是父
「你创造了这一切。」
父亲微弱地摇着头,重复地说:
「你为什么不懂呢?你是我的儿子呀,你明明是珊蒂贝尔的儿子。」
(啊……)
你是不会懂的,父亲。普贤在心里低吟。
你已经尽你所能去做了。只是,晚了一步。就只是少了那句话而已,父亲。
只是这样而已啊。
回头望去,父亲还是动也不动站在那里。普贤大步走着。无处宣泄的愤怒、悲伤,这些让人无法负荷的思绪让他的脚步变得很沉重。
如果当初有接受情感封锁就好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那天晚上,纪念馆的图书室中借出了一卷影带。
借的人不用说,正是普贤。普贤坐在视听间,欣赏着十年前,那个还是男孩的《幻奏师》约演奏。
主题出现在节目的最后。男孩的歌声才响起,舞台就浮现一只轻盈的,拥有黄金瞳色的银毛野兽。
那个男孩的梦,悠悠展开了。
野兽变成美丽男孩的样子,在正唱着歌的男孩身边玩闹。另外又出现一个男孩的影子,互相牵着手跑跳着、旋转着、笑着、叫着,把男孩的梦境完整地呈现出来。
画面下面出现字幕。普贤倾身读着
『卡布洛修——与弟弟一起做的梦』
(你还记得卡布洛修吗?普贤。)
(与弟弟一起……)
与弟弟。
影片播完后,普贤又看了一遍。然后又一遍,再一遍。直到看了第四遍时,已经到了纪念馆关门的时间了。
普贤在已经没有任何影像的3D投射器前面发呆了好一阵子后,终于缓缓起身,归还影带,脚步虚浮地步入夜色中。
他就这样随意走着,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走到那里。只是这样走着,因为他完全没办法冷静下来。
他无意间走到公共电话旁,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他站在萤幕前,感到犹豫苦恼。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投入钱币,按下一连串数字,话筒马上传出回应。
『您好,这里是郭德堡市管理局。』
「欧佳……」
他踌躇一下。
「请告诉我欧佳。莉贝森小姐的住址。」
第9变奏
没有预警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欧佳几乎是整个人跳了起来。
原本蹲在椅子上的她站了起来,拿起披肩,走到门边。明明就有装门铃,可是这次这位访客却不停地敲着门。
「哪位?」
难不成是护士又折回来了吗?前去开门的欧佳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她怯生生地回应着。
「是我,普贤·T。」
欧佳紧紧捏住披肩,整个背靠在门板上。膝盖不停地打颤,一副快站不住的样子。普贤?是普贤?为什么……他会在这?
「开门,欧佳。」
普贤又敲了敲门。
「开门,让我进去里面。」
「你回去。」
好不容易,欧佳开口了。如果真的要她说出现在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人,那个人就是普贤。为什么他会来这里?欧佳用颤抖的手碰了碰门把,想确认是不是真的有锁好。
「求求你,请回去。」
欧佳祈祷地对着门板说。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但是同样的,她也很想立刻打开门看看他的脸。这样矛盾的想法拉扯着她的心。
「我不想看到你,请你回去好吗?」
欧佳觉得很慌乱。到底该怎么办?普贤靠得这么近,即使隔着一扇门,他的气息还是像电流一样传了过来。
因为心里还残留着那个人的记忆,所以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普贤。如果能恨得了那个人该有多好,可是她无法恨他。之所以憎恨,是因为我知道太多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了。
那个人彻底地改变了自己,已经永远//水远地被改变了。
「欧佳。」
欧佳那本来打算拨电话联络医院的手,停了下来。
「拜托,欧佳。」
让她停止动作的原因是,普贤声音中的急切,那像是溺水的人拚命想要求救而喊出的声音。
「让我进去。」
欧佳呆呆地站着,手指甚至还押在电话拨出键上,就这样过了一会儿。
她把门打开了。
脸上毫无血色的普贤就站在那里,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他步伐踉呛地走了进来,整个人倒向刚刚欧佳坐着的椅子上。
欧佳紧跟在后头,发现普贤的衣服凌乱不堪。
凌乱的头发垂散在额上,只有眼睛仍然精光内蕴、炯炯有神。他将头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不过随即又坐起身,抱住头。
「抱歉。」
普贤低声地说。
「我不应该来这里的,可是我实在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如果你要我走的话我马上就走,随时都可以。」
欧佳;口不发地跟着在后面慢慢地坐了下来。虽然她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她却知道在普贤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而且很严重。
「发生什么事了吗,普贤?」
「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普贤没有抬起眼看她。他将脸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他把头埋在手里,直盯着膝盖前的地板,用空虚的声音说道: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文殊——那家伙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知道,我……什么都……」
「普贤,你怎么了?」
「我……」
之后,普贤再也发不出声音。他只是全身不住地震颤着。
欧佳愣住了。普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她以前认识的普贤完全不一样。他现在看起来那么地脆弱、那么地年幼。
他需要帮助,而且是马上。
「普贤……」
欧佳坐在普贤的脚边,轻轻地握起他的手。好像被什么烫的东西碰到似的,普贤身体一震,往后缩了缩。
「全都说出来吧!」
如决堤洪水般,普贤开始一股脑儿倾诉着。
普贤说着,就仿佛发烧呓语时的神态。他对文殊的恨、父亲的来访、提出的要求、他的拒绝。过了十五年后才第一次知道父亲的想法。然后,文殊——哥哥带来的小孩——卡布洛修的真实身分。
「原来那曾经是我的梦境。」
闭着双眼,普贤说着。
「连我自己都忘记的梦,文殊却一直记得,甚至还把他呼唤出来。那个以前曾经一起做过的梦,跟弟弟两人一起做的梦——文殊他,《幻创》出弟弟——我,曾经告诉过他的小孩。他让我们以前一起梦过的卡布洛修,变成了实体。
我却不记得了。那个午后发生过的事情,我全忘得一干二净。那个小孩很亲近文殊,就跟真正的血亲一样。文殊还问了我『你都不记得了吗』,然后我……」
普贤双手交握着,似乎正颤抖着。
「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是不是不应该恨他的?可是,却只能恨他……他竟然,对欧佳……对你,造成那种伤害……」
「不,普贤。」
欧佳用力握着普贤的手。难道非说不可吗?现在吗?
是的,快说吧。不知道是谁在耳边呢喃着。说吧,欧佳。
「那个人,并没有伤害我。」
普贤的手一抽,紧紧抓住欧佳的肩膀。
「你说什么?」
「那个人只是把我当成他的乐器而已。」
虽然紧皱着脸,但是欧佳并没有停止不说。
「他只是把我当成,唤醒他深爱的人——长发公主的乐器罢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她开始的。」
欧佳半跪着,伸出双手环住普贤的脖子,轻轻地用脸贴向普贤的双颊。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好想紧紧地抱住他。欧佳的身体因害怕而微微地发着抖。
一定要快点做出选择。要像现在一样,让自己陷在黑暗里,舍弃普贤吗?还是正视这烫人的现实,拯救普贤呢?无论是哪一个,都没人可以依赖,只能靠自己做出选择。
她恐惧地回想当时的情景。艺术家纤细的指尖,到现在似乎还停在她的肌肤上。
但,她觉得现在一定要说出来,为了拯救这个正受痛苦折磨的人。
之前萝拉死去的时候,他也曾救过我。这次,该换我去救他了,我的普贤。
我深爱着的普贤。
源源不绝的力量突然涌现出来。
欧佳毅然地离开黑暗,双手更用力地抱住普贤。她低声地开始说着:
「大家……其实都误会了,普贤。」
不知怎么的,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发不出声音来。
只因为一个小小的音符,让本来美丽的旋律变成了悲惨、哀伤的曲调。
「那个人,文殊他在一年前被拉姆杰企业网罗,才会过去《中央》的。」
欧佳说出来了。
「那时,他到长发公主所在的圣地参观时,遇到了他生命中唯一爱上的女人。他爱上的是长发公主。
长发公主因为不明原因而陷入沉睡状态,本来大家都觉得她大概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是文殊演唱《幻奏》时,她却有所回应了。所以文殊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唤醒,可是文殊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后坎贝尔注意到这个情形。坎贝尔知道罗威尔所发掘的(幻创)理论,所以一直在找寻能够成为实验材料的《幻奏师》。他之所以去当郭德堡的市长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于是身为《天堂》表演者的文殊就成为求之不得的最佳人选。坎贝尔对文殊说,如果文殊愿意一起参与这个计划,助他一臂之力的话,他可以帮文殊把长发公主从公司偷出来。而且他
会尽可能地帮助文殊。
文殊答应了,然后他把自己给杀了,从此变成幽灵。他用旋律把自己分解t化身为光碟里面的乐魂。
卡布洛修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存在的。他扮演着消除文殊身体的角色。施展(幻创)的时候,由于肉体会抑制施术者的能力,所以必须消除。
虽然因为意外发生并没有完全照着计划进行,不过他还是如愿地变成了一缕幽魂。为了坎贝尔,他不停地唱着能无限唤出士兵和武器的歌。这么做都只为了一个原因——让长发公主苏醒过来。」
「怎么会,你怎么会……」
「我知道的,普贤。」
欧佳虚弱地笑了。
「因为,我是他的乐器。」
施展《幻奏》需要演奏者跟乐器的共鸣。她一直能感受到,他的手、和视线,那对有星星栖息的眸子,弹奏着自己的、属于艺术家纤细的指尖。从中流传来的、正是文殊的灵魂,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欧佳。
他的心念同时也是她的,就存在于被当成乐器弹奏的她的身体里。那是一种比肉体结合更深刻、更强烈的东西。
文殊的一部分现在也存在于她身体的某处,正持续吟唱着对深爱的长发公主的思念,如此地炽热、如此地悲伤。那把他从孤独中解救出来的、对她的爱意。
文殊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他虽然俊美,拥有天人般的才华,又是大富豪的孩子,常常被赞美与掌声所环绕,但却从来不曾有人陪伴在他的身旁。短暂为他着迷的人们,却总是很快又挥挥手,回到自己的爱人身边。
歌吟着爱情,咏叹着恋人的他,心却早被孤独冻成冰。最后,他终于找到自己唯一所爱,恨不得为所爱的人奉献一切,谁忍心去责怪这样的他呢?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肩膀感到一阵湿凉。欧佳回过头,见到普贤两颊流下的泪水。
「我早就该发现的。当我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那是文殊的求救讯息,跟我求救。请救救我、快阻止我,文殊明明那么拚命地呼救着,可是,我却一点也没发现,我竟然完全都没查觉到,欧佳。」
「你不是对我说过这句话吗?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欧佳低喃着,她轻抚着普贤的头发。
「我现在把这句话还给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普贤。你的痛苦已经超过你能负荷的了,不只是你,文殊也是,你的父亲也是,够了,你们都是。」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杀了文殊……」
普贤的声音破碎沙哑。
「我以为我可以笑着、毫无感情地杀了他,我恨着文殊。可是,我错了,我不该恨他的。卡布洛修……哥哥原来是那样地看着我吗?父亲也是,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一直关心着我,可是我却一点都没发现。」
普贤用手环住自己的肩膀。
我该怎么做呢?该怎么帮这个已经心痛至极、又伤痕累累的人呢?我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有那个而已。
欧佳紧紧地抱住普贤,倾听他灵魂的声音。
自然地,声音飘出了她的口。
《幻奏》,心灵织出的旋律。让普贤的心变成乐器,奏出幻影……
普贤突然退开一步,欧佳一惊睁开了眼。音乐好像丝线一样,也一起抽长,在空气中飞舞。
「怎么了吗,普贤?」
普贤睁眼凝视着房间的一角,欧佳也跟着回头。
欧佳,就站在那里。
一个拥有黑发、明亮黑眸的美丽歌姬。纤瘦的、宛如少女的女子,身上透着微光,恍若梦境般,巧笑倩兮。
那是从普贤心理织出的《幻奏》。普贤心里的想望。
那是普贤心里,爱着的……女子。
「你要去哪里?」
欧佳立刻追上已经冲向门口的普贤。
「我本来没打算要这样做的!」
普贤依然背着她,压低声音这么说。
「普贤,等等!」
「我本来没打算要来的!」
「等等!」
欧佳一个脚步挡在普贤面前,她的双眼朦胧,不行,快止住眼泪!
她用力地挺了挺腰,把普贤的脸转向自己。
「回答我,普贤!」
欧佳语气强势地说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根本帮不了你的懦弱女子?」
普贤的脸一偏。
过了数秒,忽然,普贤挣扎似的抱住欧佳。
「请你——陪在我身边,欧佳。」
咬字模糊的声音,她听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欧佳……」
欧佳把他的头拉向自己,将脸埋在他的发问。
温热的液体缓缓滴落,沾湿了胸口。普贤一动也不动,欧佳亦然。两人在过于漆黑的夜里互相依偎,变成了一个孤单的影子。
听到普贤的声音,她睁开了眼。
晨光透过窗帘问的细缝照射进来。她翻了翻身,手突然碰触到身旁还留有余温的凹陷。
普贤的裸背正背对这边,手里拿着没有影像的手机,似乎在谈事情。欧佳揉揉眼,随意披了一件浴袍在裸身上,便走下床。
「那么就万事拜托了,谢谢你。」
切掉电话,普贤回过头,露出白亮的牙齿。
「抱歉,吵醒你了。」
「有什么事吗?」
「嗯,坎贝尔逃走了,不顾一切地跑掉了。他不逃不行,因为警察已经全面展开搜索?」
「这样呀。」
她突然感到心痛如绞。
「我来弄点东西好了,咖啡好吗?」
「咖啡就好,谢谢。」
欧佳像逃跑似的躲进厨房。她从罐子里面取出咖啡豆,放到咖啡机中。这时,耳边传来普贤拨电话的声音。
冷静又沉稳的声音,完全是监察官的口吻。
咖啡香四溢,欧佳想起昨夜的事。
互相感受彼此的体温,他们聊了好多好多,就像是要填满尚未遇见彼此的那段时间缺口一样。
总觉得他们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在等待着彼此。安静又温暖的夜里,轻喃的话语宛如天鹅绒般柔软,谈了好多事情,一个个小小的故事。只要是对方的事情,即便再微不足道,他们都想知道。
普贤身上有好多伤痕。欧佳的疑问他都一一地回答了。
这是林迪斯芳劫机事件的伤疤、这个是在卡格斯R与杀人狂缠斗时所受的伤、这个是欧德鲁纳特恐怖攻击事件被刺的伤口。这个是……这个是……
直到欧佳问起关于失去右手的原因时,普贤伤痛地一笑,将她按在自己胸前。
『我本来就想跟你说的。这是在我当上监察官之前的事了,而这也是让我想成为监察官最主要的动机。』
『你的?』
『对,听我慢慢说吧,欧佳。那是我刚满二十岁时发生的事情。那时,我刚跳级上了大学,第一次放假。我打算要回家,所以从学校集体搭乘站准备搭太空梭到附近的宙港转机。然后意外发生了,太空梭的原子炉突然爆炸。那瞬间,太空梭正好都已都经喷射出去,好险大部分的乘客都没事,但是我所搭乘的三人船舱却不幸被卷了进去。』
欧佳想要抬头,却被按了下来。
『救援人员立刻就赶到现场。所幸密闭式的船舱没被炸破,才免于成为宇宙尘埃。但是我们三个还是难逃全身伤痕累累的命运。我很快地被送到医院,在医院度过一年终日与手术点滴为伍的日子,但是出院那天,一位母亲出现在我的面前。』
『母亲?』
『是的,跟我同舱的那两人,一个是来学校参观的小女孩,另一个是她的妈妈?女孩死了,但是只有轻伤的母亲却活了下来。她对我吐口水,咒骂着我。为什么你活着可是我的女儿却死了,我女儿身上的伤明明比你轻很多,如果能跟你同时间接受治疗的话,她就不会死了,但因为抢救的太迟,结果她还是死了。我之所以能存活下来,纯粹是因为我是观世音家族的儿子罢了。
因为观世音家指示,所以我被送到最高级的医院、最优先接受治疗,在这个时候,那个排队等着治疗的女孩却死了。因为没有接受到完善妥当的照顾……所以哀痛地哭泣着……』
『普贤。』
『听到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失去意识前,极度痛苦而不停哀吟的女孩哭声,迟迟在我耳畔回旋不散。
我立志要进入监察局,然后也真的获准了。全部有关社会的资料都被消除,我终于感到安心,这样就够了,因为我早就该死去,我已别无所求了,至少我的命是保住了。如果活下来的是那个女孩就好了,我没有权利再奢求其他的愿望了。
虽然有人问我需不要接受情感封锁,但我拒绝了。就算有许多同伴都做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做,不知道是不是对那个女孩和母亲的补偿心理,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再一次依赖外力解决事情。
我还是想当一个人,我的母亲总是爱着所有人,所以我想以一个人的身分好好去当监察官。』
当她端着咖啡回到房间时,普贤已经穿好衣服了。
床边的小茶几上放着银风,普贤坐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本笔记本正在写着什么东西。
把装着咖啡的托盘搁在一边,欧佳凝视着普贤宽硕的肩膀。
(这个人还会再回去吗?)
以猎人的身分回去那个我所不知道的战场。
真想变强一点,她痛切地想。真希望自己能厉害到跟这个人一起并肩作战。
欧佳偷偷地把手伸向那把枪,当她觉得她就要摸到的时候,普贤温柔地拿起了它,指责似的甩了甩后,把它放进枪套里,重新绑在手臂上。
喀嚓的一声,环扣扣上的声音响起。
「抱歉,我要先出门了。」
普贤说道。
「等一下会有两个人代替我过来,他们还没来之前不要开门喔。还有,谢谢你的咖啡,欧佳。」
「普贤,我——」
犀利的话语让欧佳阖上了嘴巴。
「你是个音乐家,战斗不是你该做的事,那是我的工作。我要跟他们作战,我要守护你。」
「你……要逮捕文殊吗?」
「嗯。」
昨夜痛苦的影子闪过普贤的眼里。欧佳知道他的心口不一,他依然很迷惘,所以她有点不安。
「我一定要亲手抓到文殊,绝对不能让他落入别人手上。当初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呐喊,现在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
文殊也选择用我的梦——卡布洛修结束他自己的生命。所以,那是我现在非做不可的事情!」
握紧的双拳浮现了一条条青筋。欧佳默默地伫立在一旁,好像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滚出来。
普贤把笔夹在腋下。
「可以帮我保管这个吗?」
「啊?」
普贤从一个约莫手掌大小的绒制盒子取出一个东西系在欧佳的脖子上。冰冰凉凉的像是金属的触感。
「这是?」
「观世音家族领袖的证明。」
「普贤……!」
「别担心,父亲说他还会再另外做一个新的。」
普贤淡淡一笑。
「这只是单纯的装饰品而已。它还会发出特别的电波,能够随时显示佩带者的所在位置,很方便吧。」
「普贤。」
「父亲他说希望我能够留着它。」
普贤的脸看起来有点难过。
「可是,我不需要这个东西。我想要你带着它,你愿意收下吗?」
「好……」
欧佳点点头。她举起双手环抱自己,颈间上的黄金锁圈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我愿意。」
普贤突然一把抱住欧佳,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
「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已经别无所求了。」
她可以感觉到普贤微动的双唇。
「而且我根本不敢奢望真的有一天能够拥有。」
「可是,我就在这里呀。」
欧佳用细如蚊鸣的声音说着。「不是吗?」
他捧住欧佳的脸,轻轻地抬起,欧佳闭上眼,等待着。
终于又到了这一刻。
「抱歉……」
普贤捂住嘴含糊地说。
「没关系啦,你是过敏吧。」
欧佳把脸藏在他的胸口,忍不住轻笑了出来。又打喷嚏……这个人真的是……一点也不浪漫。
「过敏?什么啊?」
「对我过敏呀。」
「你帮我打预防针的话就不会了。」
「你在说什么啦,讨厌。」
她皱皱鼻嗔了普贤一眼,嘴角因止不住的笑而隐隐抽动着。突然,欧佳又换上一脸认真的表情。
「普贤……」
「什么事?」
「万事要小心喔。」
「思。」
普贤神色顿时亮了起来。拿起上衣,一口气暍光咖啡,然后轻吻了欧佳的额头便走向门口。
「我马上就回来。」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了。
欧佳把已经冷掉的咖啡推到一边,又重新倒回床上。
即使人已经出去了,普贤的气息还是留在这个空间中。感觉真不可思议,那里也有,这里也有。
欧佳的脸埋在枕头里面,还可以嗅到淡淡的烟草味道,是普贤的气味,好暖和。她闭上了眼睛。时间的流动像宝石一样闪烁着光芒,一秒又一秒,好像普贤就在自己身边。只有这样子,随着时间流逝,宝石也增亮了辉韵。一秒,又一秒……
门铃声惊醒了她。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电铃声急促地响着。
不行,一定是警察的人来了。看到自己身上还穿着浴袍,她赶紧抓了一件披肩罩上便冲向玄关。
她打开了门。
「不好意思,刚刚……」
欧佳瞬间僵在原地。
一对黄金色的眼瞳对着她笑着。那是一个有着柔顺银丝,表情天真无邪的男孩。
「我来接你罗。」
倏地,房间内所有看得到的物品都在瞬间喷出了由各种颜色和声音交织而成的漩涡。
第10变奏
「普贤·T!」
罗斯查尔德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响起。他像鲸鱼一样冲进满满都是警察的走廊,一把揪住普贤的胸口,破口大骂:
「你竟然还耗在这里!在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你还不给我安份地去做你的工作!为什么最近每个家伙都好像想把我搞死一样!听到没,你——」
头上突然一阵下起甜甜黏黏的雨,警部发出了哀号。
「啊,不好意思。」
奇斯双手拿着装满巧克力的杯子,做出一个过于夸张的困惑表情。
「真抱歉,警部大人。因为太忙了。啊,你最好快点去处理一下喔,不然会留下痕迹哩!」
警部像狮子般咆哮一声后就走掉了。奇斯则若无其事地把剩下的巧克力奶昔暍光,随手一放。
「谢輙,终于得救了。」
「没什么啦。」
奇斯无所谓地摇摇手。
「别太介意警部的话,他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今天生理痛罢了。」
「生理痛?」
「对呀,你应该知道那个吧,超痛的咧!」
普贤爆笑出来。奇斯则直盯着普贤瞧。
「怎么了?」
「没什么……」
奇斯头偏了一下。
「总觉得你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你说我吗?哪里变了?」
「嗯,就是哪里怪怪的感觉。」
奇斯炫光似的眯了眯眼。
「有种……获得重生的感觉。」
「重生啊……」
普贤跟着沉吟一遍,露出了微笑。
「确实是这样。」
奇斯好像听不太懂地耸耸肩,便走进搜查总部里面。
普贤则跟在奇斯身后。里面每个人都扯开嗓子命令、联络着,宽阔的房间就像战场一样吵杂。桌子上投影出一张地图,指示光点沿着路线上下左右巡回着。按下操纵钮,光点就开始来回移动起来。
「我们已经把所能想到的路线都封锁住了。」
奇斯说道。
「宙港也封了。拉姆杰方面没什么异议,好像已经舍弃那家伙的样子。甚至还问需不需要支援,真是冷酷。」
「还没找到吗?」
「是啊,我想他一定还藏在某个角落。」
好像在思索什么事一样,他啃着笔头。
「他是自己先逃跑,只带了现金和宝石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张光碟。」
「光碟?」
「应该是音乐的片子。明明身为郭德堡的市长,他本身却很讨厌音乐,不过最近他好像自己做了一张黄金光碟,还洋洋得意地跟别人炫惧。他就是带着那张光碟逃走了。」
「是吗。」
看来文殊恐怕就在那张光碟里面。如此想着不禁让普贤怒火中烧。
「奇斯……」
「嗄?」
「我一定要逮住那个家伙!」
「嗯,一定会的!」
有人匆匆忙忙地冲了进来,随手把档案夹一丢又跑了出去。谢啦!奇斯大声地喊道。
「普贤,你看!」
奇斯把档案摊给普贤看。
「这个是从多利斯可尔的公司搜出来的。就是之前的那个装有士兵的光碟,那家伙才刚拿到不久,全都堆在地下室。」
普贤浏览着手里的清单,内容看起来像是运输公司的帐目,里面列载了运送的货品和货款,比在罗威尔办公室看到的更清楚详细。
「其他还有像是宝石、精制毒品等违法赃物多得跟什么一样。毒品课跟窃盗课的干员可乐坏了。也是啦,毕竟发现的是这么大规模的违法组织。都是托你的福,我们可天下大乱了!」
「那还真是对不起呀。」
奇斯夸张的语调让普贤苦笑了一下,他突然瞄到其中一项,眼睛就定住不动了。
「这个用线画掉的东西是什么?」
「啊,这个啊。」
奇斯弯身看了看。
「似乎发生一点意外的样子,好像正在搬运什么货物,结果途中出了一些差错,所以就没有送到这里来。至于里面装着什么现在还在追查。如果不知道货品是什么就查不到拥有者是谁了。」
「哦……」
他的手指来回在那个项目上游移。日期显示两个礼拜前,刚好是音乐厅意外的当天。
脑袋里不知为何浮现了罗威尔的脸。那天他上班的时问也比较晚。感觉上有点蹊跷——会有什么关联吗?
放在桌上的通讯器突然响了。奇斯飞奔过去接起,完全不受四周轰乱的声音干扰,大声应着「你好」,然后他立刻朝普贤大叫:
「普贤,找你的!」
「找我?」
他接起电话,视讯萤幕中出现一个年轻的警官,表情看起来颇为困惑。画面的背景他有印象,那是——欧佳的房间。
『监察官先生?』
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普贤往前站了一步。
「怎么了?那里是莉贝森小姐的房间吗?她在哪里?」
『她不见了。』
画面中出现另外一个人的脸,那人很快地回答:
『房子里空荡荡的,披肩皱巴巴地掉在门口的地上,看起来像是被人强行带走……』
普贤觉得眼前一黑。
「普贤,喂!」
站在一旁的奇斯吓到,连忙摇着普贤的肩膀。普贤心情极差地把他的手拍开,切断电话。
「欧佳被人掳走了。」
「什么,是谁干的?」
奇斯听了脸色大变,一真青一阵白。「难道是……」
普贤无言地点点头,握紧拳头。
「恐怕不是文殊……就是坎贝尔吧。」
普贤觉得眼前是黑暗一片,他痛苦得无法呼吸,第一次吸不到气,再吸一次还是一样。
「喂,大家都听到了吧!」
奇斯突然回过身怒吼道……
「赶快去F区展开搜索,有一名女性被掳走了,犯人应该是坎贝尔或是他的同党。可能是抓她来做人质,务必保持警戒!普贤,你还有想到什么吗?」
奇斯摇摇他的肩膀。
「说话啊!」
普贤说了。
奇斯听完后脸色惨白,不发一语。普贤背对他,眼睛直直地盯着萤幕。
一定要找到欧佳!可是要怎么做呢?已经来不及等警察慢慢地找了。
不对,
他脑袋突然灵光一闪。还有一线希望,
(只要欧佳脖子上还挂着那个颈环的话。)
撇开心中的犹豫,普贤快速地按下通讯器。
「市管理局。」
普贤大声的说话引来周围人的视线。
「请帮忙调查目前位于郭德堡的观世音领袖的所在位置。如果查到了请回拨这支电话,这里是郭德堡警察局,内线号码893-5731。」
挂掉电话后,普贤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五分钟过的好像一世纪一样。
终于,电话铃声响了。话筒传来冷冷的声音。
『找我有什么事?』
「之前的那个颈环,你知道那个现在在那里吗?」
普贤单刀直入地问,父亲讶异地挑挑眉。
「普贤,发生什么事了吗?』
「找得到吗?」
普贤又再问了一次。
父亲又皱了皱眉,『可以,你等一下。』
父亲消失在画面里,过了一会儿再度出现,脸上已经换上处理正事的严肃表情。
『到底是什么事?你明明在这里,可是颈环却用极快的速度在郭德堡市区移动中』
「在哪里?」
普贤拿起笔记本。
『T区,往东北方向。』
「喂!」
一些人依照奇斯的指示准备要出发。普贤一边记着笔记一边跟地图核对。
「可以把详细的座标位置给我吗?等一下再跟您解释事情经过,现在先麻烦您了,谢谢。」
普贤准备要挂掉电话。
『等等,普贤!』
父亲出声阻止。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您不必太担心。」
普贤故作冷淡地回答。
『可是我就是很担心。』
父亲说。
「普贤,我请人去帮忙,你说你要什么协助。那边我也有很多人手可以调动。』
「不需要,这是我的工作。」
『拜托,普贤,让我帮忙。』
父亲朦胧的眼瞳浮出精光。
『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
父子相对片刻。看着萤幕中的父亲又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普贤记忆中那张脸孔: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以及母亲口中『心爱的那个人』
——过了半晌,普贤静静地说: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父亲起身,拿起笔跟纸,依照普贤和奇斯的指示振笔疾书准确地记录着。当他们说完后父亲似乎还嫌不太够,抬起头问道:
「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的。」
普贤回答。
「已经很够了。」
「是吗。」
父亲瘫坐在椅子上,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要说出来吗?还是不要说?
普贤迟疑了。
可是如果现在不说,一定又会拖很久都开不了口。
「我觉得,您已经做到一个父亲可以做的事情了。」
普贤咕哝着说道。
父亲眼睛一张,从椅子上跳起来,看着萤幕里的普贤。
普贤露出微笑,对父亲露出冰封已久的笑颜。
「谢谢,爸爸。」
就这样,普贤切掉了电话。
画面消失前,普贤仿佛看到父亲双手掩面,出声呻吟的样子。
情报传了过来,普贤一把抽出刚印好的资料,开始读着。上面是当时颈环的正确座标位置还有发出波动的资料。把这些数据装载到方向采测器里面,就可以用来追踪绑架欧佳的嫌犯。
「普贤,你要去的话就用这个吧。」
奇斯把车钥匙放在上面。「里面配有小型采测器和通讯器。只要按下通话键就可以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回传过来。」
「不好意思。」
普贤低下头。
「真是非常谢谢你。」
「我最喜欢让人家欠我人情了。」
奇斯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总有一天会要你还清的。」
「一千年以后再说吧。」
「真让人期待。」
奇斯暖暖一笑挥了挥手。
「你只要能活着回来我就很开心了,普贤。」
跟几个刑警一起走出来,普贤坐上了车。
装了机器之后,车里只坐得进一个人,他挤进狭窄的座位上弯身坐着。输入资料后再设定方向,探测机的原型萤幕上浮起一个光点,光点正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
「糟了!」,
看起来似乎要离开市中心的样子。普贤自己一个人驱车离开。
『咖啡清唱剧』(注:CoffeeCantata,巴哈)的歌声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郭德堡随处都可以听到音乐。欧佳……普贤抬头看向窗外澄澈的天空,在心里祈祷着。
你一定要没事呀!
「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中央》来的浑蛋毛头小子!」
坎贝尔挥舞着双手在黑暗中来回跺步。
他心中惶惶不安,完全无法冷静下来。小小的灰色眼睛因为被追捕而焦躁地燃烧着疯狂火焰。
文殊用平稳的声音责备道:
「请安静。不要忘记这里是用音乐建构出来的空间,如果音律过于杂乱的话,会有崩解的危险。」
「吵死了,注意你的语气,你这个死幽灵!」
虽然他怒吼着,不过因为担心真的会崩解,所以略微压低了声音。
「我可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干到这种地步,现在都泡汤了。你这种人懂什么!你看是要把箱子里的小女生唤醒还是要干嘛的,总之快点把我从这个阴阴沉沉的鬼地方弄出去!人确实带来了,我可是一个遵守约定的男人!」
坎贝尔焦躁地搓着下巴,他微秃的额头上冒出汗水发着光。文殊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背过身,依照指示走了过去。
——那个东西,就在那边。
用音乐构筑而成的《幻创》空间。隐隐约约的光线中,长发公主的棺木就在那里,被微光包围着。
那位他已失去的少女双手交叠于胸前,迷朦的金色睫毛静静地闭着。好似珊瑚色般的唇上挂着如梦般的微笑。
文殊伸手碰了碰棺壁,过了半晌。发出宛若水滴般一颗、两颗的声音。彩虹的光芒将文殊的发丝照映得熠熠生辉。放下了手,文殊转向一开始就站在旁边的欧佳。
「我实在不懂为何一定非要这女孩不可。我可是冒着极大的危险才把她带了过水平」
「长发公主是女性,要发出足以唤醒她的精神的强烈力量,身为男性的我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必须要借助同为女性的欧佳的力量才可以。」
坎贝尔不满地走到一边去。
文殊用手碰触着欧佳的脸颊,俯视着她。
欧佳一瞬不瞬地回视着,漆黑的眼瞳与天空色的眼瞳交会。
黑瞳里彷佛蕴含着什么。星色的眸子眨了眨。
「你一点也不害怕。」
文殊说。
「之前你明明怕得发抖,怎么感觉你好像变坚强了,为什么呢?」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欧佳轻声地答道。她跟长发公主一样,也是一丝不挂,身无寸缕。
可是她却不会觉得羞耻。像身在普贤的怀里一样,安和的感觉充满全身。他的深蓝色眼瞳、飘逸的褐发、让人联想到黄金色的阳光,还有像乾草般的香烟味道。文殊接着问:
「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弹奏你吗?那是谁?」
「你的弟弟。演奏家文。殊。」
欧佳清晰地回答。
「谢谢你用那个名字唤我,演奏家欧佳。」
文殊露出微笑。那是一抹与真人回异,略带透明感的,美丽微笑。
他触着欧佳脖子上的黄金锁。=这个是?」
「是他给我的。」
欧佳抬起手轻抚着锁圈。好像感觉到普贤也在这里。
「他希望我可以留着它。」
「这样呀……」
锁圈因为文殊的碰触而发出声音。宛若钻石碎片般,声音的碎片飘飞四散。
「我一直都很喜欢我的弟弟。」
文殊轻语。
「我一直爱着他的强劲,像是风一样的灵魂。也是因为他,我才会想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他眨眨眼,突然起身,看着欧佳的脸。
「他会来这里吧?」
「嗯。」
对欧佳而言,这只是确认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罢了。
「一定会来的。」
「是吗……」
文殊呼唤道:「卡布洛修!」
男孩凭空出现,他弓着身体靠向文殊,模样天真地偏偏头。文殊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头,手指着一个方向。
「去吧。」
男孩点点头,隐去了身形。
欧佳的心平静了下来。那个人要来了,一定会来。
「那么……」
文殊的手触摸着欧佳。
「我们开始吧,欧佳。」
「MaydayMayday,这里是中央管制塔,听得到吗,鹰翼号?」
『听得到,目前正往中央干线南边前进中。奇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啊,抱歉抱歉。」
迅速地啜了一口巧克力奶昔,奇斯瞄了地图一眼。
「Ql已经封住46号道路。7、83、5号道路也会在五分之内完成封锁。剩下的只有几条市区里面交叉的环状道路和入口,那边有你父亲派来的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我也会马上赶到那里,你的回答……」
『我打算直接横越市中心,我知道人潮很多,所以一定要不动声色。』
普贤的声音听起来略微开朗了一点。
『可是我也快走完市中心的街道了,再走下去的话,会直接通到音乐厅。』
「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吗?真是讽刺。喂,普贤?」
「奇斯!」
听起来很慌乱的声音。
「探测器怪怪的,锁圈的反应消失了!」
「这、这边也是!」
奇斯急急忙忙地调整起机器。
「会不会是锁圈被发现所以被弄坏了?」
『那是金属自己所产生的波动,即使被破坏,波动应该也不会消失。更何况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突然断讯。』
「竟然变成这样,可恶!」
低咒了一声,奇斯忽地靠近麦克风。
「普贤,有几个人在你那边旦二个。好,我把这边可以调动的人都送到你那里去,当然我也会去。等着吧,我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享受这种乐趣!」
「奇斯。维勒!」
后面肩膀被狠狠地一抓,奇斯整个人跳了起来。
已经换好衣服的罗斯查尔德警部站在后面,气得七窍生烟。
「你什么时候变成队长了?不准给我随便乱来,奇斯!」
「我正想过去向您报告。」
奇斯支支吾吾地说,然后他突然表情一振,开始努力说服着:
「拜托你,警部,我收回全员这句话,让我去吧!普贤他——监察官他的情人被绑架了。我很想帮他。就算是你以前应该也有喜欢的人吧!我是不会问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啊,抱歉,也就是说,对了,请你想想如果那个女孩被坏人抓走你会是什么感觉!而且那个人又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坎贝尔!」
警部只是用很危险的眼神瞪着奇斯。
「拜托啦,警部,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所有责任都给我扛。」
「闭嘴,给我走开,奇斯!」
警部把奇斯从麦克风前面拉开,按下对全警察局广播的按键。
「郭德堡警察全员注意!」
声音像打雷一样响遍四周。
「我是杀人课的罗斯查尔德。现在能出动的人全员开始装备,全力追捕逃逸中的嫌犯——汤玛斯·坎贝尔,听到没,一定要逮到他,他抓了一名女性做人质,《中央》监察官普贤也正在追捕中,要全力支援他,大家都出动吧,我会负起所有责任,完毕。」
然后他用力地把按钮关掉,警部像是即将爆发的原子炉般重重地喷出一口热气,瞪向奇斯。
「这样可以吗,笨蛋!」
「警部……?」
奇斯还不能理解情况怎么会发展这样。
「我虽然讨厌那小子,可是我更讨厌坎贝尔,脑袋馊掉的大猪头,秃子老鼠屎!」
呀,奇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你以为像你这种阶级的刑警能担得了什么责任!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要去的话赶快去,要我踹你的屁股吗……」
「警部……」
「干嘛!」
「请务必让我付衣服乾洗的费用。」
奇斯朗声说道,拿起麦克风说:
「喂,普贤,听得到吗?我马上过去支援你,等着吧!听得到吗?普贤,听得到吗?」
听得到……可是却开不了口。
突然出现的白银大狼,伸出前脚一撞,令挡风玻璃顿时被砸个粉碎,它扑向了普贤。
如利刃般的尖爪挥向普贤的喉咙,他身体一退惊险闪过。车子严重打滑,撞向路边的树木后停住了。
「住手,不要开枪,会打到他!」
从其他车子跳下来的人想开枪,但是被阻止了。就算开枪也没用吧,普贤心里想着。
这个是他梦里的小孩。他幼年时自己幻想出来的生物,狼少年卡布洛修。
温热的气息袭向他的脸,他用尽全力才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巨大猛兽,当然是用义肢的力量。血腥味飘散在四周。
狼脸凑了过来,慢慢地变身,变成一个美丽的男孩,不变的是银白的头发和金色的眼瞳。
「唉……」
男孩天真地说。
「你认识我对不对?」
认识呀,卡布洛修,普贤心里想着。现在,他清楚地记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遥远的的地方,你曾经是我的朋友。
那是一个凉风飒飒的下午,小孩在树丛里玩着,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小孩靠了过来。一头金铜色发丝随风飘动。
——你在跟谁玩呀?
——卡布洛修。
——他是谁?
——我的朋友,虽然看不到他。
——你想看吗?
小孩点点头。
——那我就让你看看吧!
然后他唱起《幻奏》的歌,影像慢慢浮了出来。一个美丽的野性男孩,一只有着银发金眼的美丽野兽。
野兽绕着创造自己的小孩玩闹,又跟赋予自己影像的歌手撒娇。孩子们在草原上嘻笑玩闹着,全心享受着像是微凉露水的快乐感觉。家里的束缚瞬间变得遥远,这异星的土地、异星的树木、异星的天空拥抱着笑容满面的两兄弟。
那个过去,他曾经失去的往昔,两个人的身影跟那个幻觉一同度过同一个午后。同乐过的梦幻时光、再也不曾造访的小孩、曾经失去的回忆。
歌曲在普贤的脑里反覆颂吟着。那一天,嗅着青草芳香,他跟哥哥一起合唱着。
他还因为不能像哥哥一样唱着而难过得哭了,可是,现在的话……
声音自然地流泄出来。那是首没有歌词的歌曲,充满着好像恋爱中的咸觉,单纯的旋律。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是唱着歌。一边唱着,一边想着欧佳,他所爱的女人欧佳。
歌声流泄着。四肢百骸发出共鸣,每根发丝都化成音弦,身体的每个细胞彷佛都好像弹奏颤音般响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升高,甚至看得到音乐的线条……
突然身体变得好轻。
「果然要吃的,好像不是你呢。」
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寂寞,卡布洛修俯视着他。
「你喜欢的人,好像已经不是我了。」
(卡布洛修……?)
「什么?」
出声的是在一旁束手无策的刑警。
普贤的身影渐渐消失,狼也是。
他正觉得歌声好像愈来愈远,结果普贤的身体被七彩的光辉笼罩,像泡沫般突然不见了。
「怎么可能……」
一个人冲向前,来回扫视车内。
什么都没有,只有挡风玻璃的碎片诉说着这一切并非幻觉。
『喂,普贤、普贤,我是奇斯!』
通讯器突然在因呆愣而互看的刑警面前响了起来。
迅速冲进来的那个人惶恐地靠近,打开车子的门。
『多利斯可尔都招了,那个发生意外的卡车载的东西。很惊人喔,普贤。听到没,长发公主不见了,意外发生前她就不见了!拉姆杰那家伙一直瞒着不肯说。喂!你还在吗?你有在听吗?普贤。』
奇斯的声音听起来很急迫,好像已经发现事情似乎不太妙。刑警们互相用眼神询问,整个僵立在现场。
奇斯的声音愈来愈空洞,愈来愈高亢。
回答我,普贤,普贤,喂……
《幻奏》,那是乐器跟演奏者产生共鸣,灵魂结合的仪式。
梦幻空间中,声音世界的微暗里,欧佳化成声音的波流。变成泡泡,逆旋、湍流般急剧的
旋律。她失去了身为人的意识,只听得到由自己所织出的歌曲,成为乐器。
弹奏的人是文殊。弹奏者的手指操弄着乐器,怱奏怱停,突然在乎稳的深渊中激起巨太的水波纹,然后,又归于寂静。弹着又弹着,彷佛一个永不结束的梦境。音乐声中,欧佳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砂,慢慢地崩散着。手指、发丝、双肩、胸口。从远端传来化成宝石碎片的声音,燃烧辉耀。急流激起的水沫飞散四周,为已经不重要的视线染上七彩的旋风。
奔流的流向直指少女。沉睡中的歌姬、金发的长发公主突破难以穿越的水晶棺壁,为了唤醒她的灵魂,奔流像是恋人的吻般温柔却又蓄满力量……
而这瞬间——
文殊怱地停止弹奏。
化身为乐器的欧佳同时获得解放,喘息地软倒在一旁。
突如其来的空虚感淹没了她。本来已经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感觉,只是追求着热情的音乐随之起舞,现在却一阵空虚,她喘息着抬头看向演奏者。
「这不是长发公主!」
文殊语带严厉地说。他并没有看倒在一旁的欧佳。他白皙清冷的俊颜,露出从未有人见过的涛天怒火及满脸失望之色。
——「长发公主不在棺柩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坎贝尔?」
第11变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
坎贝尔的额头布满冷汗。文殊缓缓地移动过去。
「坎贝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殊一把抓起坎贝尔的手腕。他用纤细如骨的手指碰触着坎贝尔的肩膀,坎贝尔则是一脸惊惧。
「意外,全部都是意外。」
坎贝尔硬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话来,细如纹鸣。
「都是多利斯可尔那个饭桶,本来已经顺利地把长发公主偷出来了,可是却在轨道上搞砸了,因为行李间破了个洞。长发公主的棺材就这样被宇宙空间吸卷出去,摔个粉碎。」
拉姆杰考量到公司形象,并未公开此事。这就是普贤来不及听到的,奇斯调查出来的真相。
「负责善后的罗威尔因为过于恐慌,他说他要向警察招出所有你的事以寻求保护,我才不得不杀了他。反正已经不需要他了——走开,不要靠近我,你这个死幽灵!」
文殊突然停下脚步。
坎贝尔抽搐扭曲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你明明就是只能依靠我才能存在的幽灵。只能靠我的光碟才可以活下来,还可以重复播放。你只是个重要的工具而已,不能生也不能死。反正长发公主已经不在了,你就为我和我的组织,永久地唱着幻影士兵的歌吧,/水永远远!」
「你……不是人!」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欧佳扯住坎贝尔。
「你……根本不配当人!」
「臭女人,你竟敢对我这么无礼!」
坎贝尔随便地推开欧佳,根本不在乎她疲乏的身体,傲慢地讥笑着。
看起来像是重拾自信,他的身体环绕黑暗的血光,随着笑声渐渐地扩大燃烧。
「我不习惯人家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臭女人。对了,死幽灵,不如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吧,长发公主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欧佳倒抽一口凉气,眨着眼。文殊只是在一旁静默。
坎贝尔愉悦地笑了出来。
「以前她真的有活过,不过你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脑部早就停止活动了。产生共鸣的纯粹是那个空洞、继续呼吸的躯壳而已。
所以你爱上的只是一具尸体,就像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倒影。你的音乐投射在空虚中,你听到的只有歌声的回音,你真是个笨蛋。
亏我我还想让你能继续作梦作到最后,可是这个你忘恩负义的东西,死幽灵,你一定得报答我的恩惠。先把这个女人给杀了吧,等等,先不要杀好了。」
好像想起好玩的事情,坎贝尔满足地点着头。
「干脆让这个女的也变成我们的同伴吧。消灭她的肉体,让她跟你一样也变成音乐幽灵。当然她也要帮我做事,不过其他时间就任你处置,我可是非常宽宏大量的男人。
就让她取代长发公主当你的爱人好了,怎么样?不用客气,这可是那个浑小子的女人,你弟弟的东西。难道你不恨那个拥有这个女人、还有躯壳活着回去的弟弟吗?」
文殊盯着坎贝尔,又盯着欧佳,然后又盯着坎贝尔。
欧佳发不出声音,只能在旁边看着他们。终于,文殊开口了。
「我……」
普贤也在这时突然出现。
她才感觉到有一股温暖心灵、让人怀念的音符飘在这个虚空当中,然后彩色的火炎就突然喷射而出,慢慢地升高燃烧着,最后变成两个蹲伏的人影。
「普贤!」
「你是《中央》的那个家伙!」
欧佳跟坎贝尔同时叫了出来。
坎贝尔下意识地转身就要跑,却被文殊用手紧紧压住。坎贝尔挑起眉邪瞪着他。
「死幽灵,你想干嘛?」
「给我消失!」
文殊清晰地说。那对宇宙色的蓝瞳似乎快要喷出火焰来。
「你说什么!竟然敢对我说这种——」
「给我消失!」
「什……」
坎贝尔还来不及说完,身影就渐渐变得模糊。
几个音符流泄然后消失,坎贝尔已经不在了。
普贤踉呛地站起身来。
「普贤!」
他转向欧佳,露出微笑。虽然他满脸苍白,全身颤抖,可是脸上却明显地看得到一种案件解决的喜悦表情。
不过他的脸很快又严肃起来,将视线投向眼前已成为罪犯的兄长。
文殊及普贤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四眼相对。哥哥和弟弟、罪犯和追捕者,爱的人和恨的人。
「普贤,你还是来了呀。」
透明的微笑对着普贤绽开。
「虽然我知道你本身具有《幻奏》的资质,不过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能靠自己的力量进到这里来。」
「哥哥,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普贤说道,他一动也不动,只是两手紧握,直直盯着兄长。
「如果要用(幻创》把肉体分解的话,根本不需要用复制的身体自杀,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演奏家文·殊只要不存在就能解决的话当然最好。」
文殊轻声低吟。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卡布洛修杀掉自己。我已经死了、演奏家文·殊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了向众人宣告,我需要一些手段。就像你,普贤,你也是藉由进入监察局这个举动而杀了自己不是吗。」
身体突然打了个冷颤,原来文殊他知道。
「普贤,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情吧。那张坎贝尔的名片,是我放进凶手的衣服里面的,用《幻创》的手法。」
普贤不由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美丽兄长那抹悲哀又柔和的笑容。
「我想,这一点小小的反抗应该无伤大雅吧!」
普贤摸索着腰,拿出一副电子手铐。
喉咙一阵干涩。我……我……做得到吗?
「文殊哥哥,你被逮捕了。」
「这是行不通的。」
文殊摇摇头。
「我出不去。我的肉体除了这里以外,不能在其他地方重组,那只会变成一些复杂的音符。简单来说,我只是一个《幻奏》拼成的有意识的幻影罢了。就像坎贝尔所说,我只是个幽灵,思绪结冰的黑暗魂魄,你不可能让一个幻影戴上手铐的,普贤。」
「可是,卡布洛修却可以自由地来回两边。」
「那是因为你在的关系,普贤。」
「我?」
普贤心里动摇了。
文殊温柔地笑了。
「卡布洛修是我第一次用(幻创)创造出来的人物。当我还拥有肉体时之所以可以制造出他,就是因为除了我还有人梦见过那个孩子,那个人就是你,普贤,就是因为你在那个孩子也才会存在,也是因为你在,他才会跟我不一样,能够自由地穿越这里跟现实世界。」
「卡布洛修他……」
普贤又再次想起那只银发的野兽,那个从自己梦里幻化而生的美丽狼人。
「可是你好像已经不再需要那个孩子了。」
文殊的微笑变得愈来愈透明,普贤的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
「哥哥?」
「我把你的恋人还给你吧。」
静静地说完,文殊突然往欧佳背后一推。
「对不起,普贤。」
「住手……」
普贤终于领悟哥哥想要做些什么。他悲伤地喊道。
「求求你住手——哥哥!」
文殊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旋律的影子从他的两手慢慢扩散出来,似乎正开心地呼唤着它。
「卡布洛修!」
银白野兽破空而出。它在空中化身为一个美丽的少年,一口咬向双手张开、双眼紧闭的文殊喉咙,啃食着。
普贤慢慢地跪了下来。
怎么会……不知道是谁这样低吟着。他仍没发现到那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他碰到欧佳的头发,她已经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银白色的发丝被鲜血染红,男孩澄澈地笑了。就跟很久以前,在那遥远的地方,两人一起玩耍时的那个笑声。
卡布洛修的身影渐渐消失,文殊亦然。
如银铃般的笑声渐渐变细、变小,最后终于完全听不见了。好像一直抱在一起的两人身影,已经不在了。
普贤紧紧拥住泪如雨下的欧佳。
周围开始华丽地急遽崩裂。音乐构成的空间好像化为黑色碎片,一个接着一个地剥落、飞散、凋萎。
普贤在那里面看见了泪水。没有形体、从未流出的泪水,那是一种悲凄,你一直都在哭泣着吗?文殊,我的哥哥。声音被旋律吹散,我却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你明明呼唤着我,不停地跟我求救。
时间逐渐崩灭,已经无法重来了,虚空中渐渐升高的音旋被解放着,《幻奏》出的色彩乱舞,把普贤悔恨的眼泪染成红宝石般的颜色。过去的时间已经再也回不来了,那段曾被爱着的时间……
等他发现时,普贤已经身处在音乐堂的大厅,扶着欧佳,跪在大厅的正中央。
一室寂静,空无一人。空虚的座位罗列在前,眼前布幕升起的舞台,宛如黑暗的深渊般沉落在那里。
欧佳双肩一直颤抽咽着。普贤脱掉上衣,披在她身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欧佳抬起了头。
「普贤。」
那张脸瞬间僵住。普贤瞬间掩护欧佳扑倒在地上。
枪声响起,普贤感到右肩一阵冲击,手腕瘫软地垂了下来。鲜血流过义肢,顺着指尖滴了下来。
「啊……!」
撑住倒下的普贤,欧佳破碎的声音从嘴巴溢了出来。
「把手举高面向这里,你这个浑帐小子。」
坎贝尔举着枪,背对门站在那里。
「把手离开你的身体,我太清楚你右手能变的花样,之前我可是有见识过了。」
坎贝尔的嘴愤恨地扭曲着。黑色的枪口分毫不差地指着普贤的头。
「去拿那小子的枪然后走过来,臭女人。快一点,你不想自己的情人中枪死掉吧!」
「欧佳,不要去!」
普贤用沙哑的声音细声地说。因为冲击太大,所以现在全身麻痹,伤口反而还没那么痛,不过依他以前的经验,过不了一会儿马上就会感觉到撕裂般的痛苦。
欧佳盯着普贤,摇摇头,她的手探向枪套拿出手枪。
「住手!」
「没办法,普贤。」
只说了这句话,欧佳把枪高高举起,亮给坎贝尔看。
「我拿到了。」
「很好。你就保持这个姿势走过来,要慢慢地!」
她泪眼汪汪地揪着普贤,欧佳一步一步地踏上观众席的阶梯。
普贤按住血流不止的肩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欧佳,心里泛起深深的无力感,他这样遥敢说是《中央》来的,还配当监察官吗!连自己唯一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欧佳一靠近,坎贝尔随即一把抱住她,手上的枪立刻对准她的脖子,然后又用到手的银风指着普贤,满意地一笑。
「怎么样,你现在知道我这么厉害的人是不可能会栽在像你这种毛头小子的手上了吧。总有一天我会跟你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不过现在我先把这个女人和文殊的光碟一起带走。这样就杀了你的话,未免太便宜你了。」
他一边掳着欧佳一边急忙地来回扫视观众席,他拿起放在其中一个椅子上的小型音响,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金色光碟。
「坎贝尔,我一定要杀了你!」
普贤用令人胆寒的单调声音说道:
「真有趣,杀得了的话就杀呀!」
然后坎贝尔又急忙地回到观众席,嘲讽地笑着。
「不过你可别忘了这个女人还在我的手上。你只要胆敢靠近我一点,我马上就扣下扳机。你想试试看子弹跟你的脚哪一个比较快吗?」
「这栋建筑物已经被包围了,你是绝对逃不了的。」
离开那个空间以后,颈环应该就能恢复发讯功能,现在外面似乎微微回荡着警笛和人的叫声。
「毛头小子,我绝对逃得掉!」
坎贝尔轻蔑地说。
「这女人终于有点用处了,通常应该都会选择保住人质的命吧!」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人渣。」
「随你怎么吼。」
虽然坎贝尔一脸镇定,不过普贤却没有忽略他脸上些微的颤抖。
「我可是将来要统治星界的男人。那些《幻兵》终究会成为我的军团,到时拉姆杰和你老子就会变得比粪土还不如,遭到神的制裁。我就是神,我马上就会变成神了,所有卑贱的人们都要臣服在拥有不死军团的我——汤玛斯·了·坎贝尔的脚下尊崇我。」
他的声音透着虚假的怜悯。
「你也真可怜,欧佳。莉贝森。如果事情没变成这样的话,你说不定可以在我的底下过着幸福的一生,好可惜,真让人同情。」
「禽兽!」
欧佳低声说道。坎贝尔咒骂一声用枪柄痛击欧佳的脸,普贤的身体才不自觉地想要往前,坎贝尔马上故意地动了动抵住欧佳的枪。
「臭小子,不准动!」
普贤保持距离一路追在两人身后,最后出了大厅,穿过大门,走出前厅。
「出来了!」
包围四周的警车立刻一起用探照灯照向三人。
不知不觉已经晚上了。围绕四周的警车投出来的灯光就好像是猛兽的眼睛一样闪烁。
互瞪的普贤和坎贝尔一瞬间倒抽了一口气。坎贝尔自信满满地大声叫道:
「现在马上帮我准备二口车子!不,我更正,是帮我跟这位小姐(欧佳别过脸》,很抱歉没你们的份,准备车子——不,我要这个!」
他用下巴顶顶盘旋在天空的直升机。
=这样我就可以直接从天空进入宙港,要是在入口被阻挡那就麻烦了。喂,那边那个,给我下来让我上去。」
他们略为讨论一下,最后原本盘旋在空中的直升机二口接着二口降落到地上。
两台都是观世音家族的财产。认出机身上观世音家族的徽章,坎贝尔狂妄地大笑。
「太厉害了,竟然还让监察官本家来帮我的忙,真是感激不尽,监察官。这个恩情我记下了,当然也不会忘记你让我的心血毁于一旦的恩情。」
普贤靠在圆柱上支撑着身体,喘着大气,看起来是怒火中烧。一点点就好,只要想办法让欧佳稍微离开枪口一点就好。
坎贝尔丝毫不敢大意,他命令除了要给他的直升机以外,其他的都必须卸除燃料,他就站在一旁盯着他们完成作业。
终于最后只剩下二口直升机,坎贝尔意气风发地坐了上去,满脸得意地挥挥手。四周尘土飞杨。
此时——
「普贤!」
欧佳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坎贝尔的手。
坎贝尔一时大意脚步一个踉呛,起飞中的直升机顿时失去平衡歪了一边。
「臭女人!」
坎贝尔用枪指向欧佳,普贤快速地冲了出来。趁着直升机倾斜晃动的时候,对空发射子弹。
直升机高度骤降。在子弹再度击发之前,普贤钻入直升机底下,一跃而起。
普贤的身体被直升机刮起的飓风吹得摇摇晃晃。一把抓住踏脚环,他就这样飘在空中。坎贝尔发现后立刻探出身,穿过栏杆想要攻击普贤。
欧佳连忙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坎贝尔脚步一晃,拿出手枪。结果手枪撞到机体,锵的一声掉到地上。
「臭女人,你这个臭女人!」
坎贝尔大声地咒骂,他转身痛揍欧佳。欧佳被揍到地上,无力地蹲了下来。
「这真是个好机会,我就让碍事的你们见识一下我将如何成就我的大业!我要把你们两个都杀掉,浑小子,你就好好看看你哥创造出来的幻兵的厉害。即使这些士兵不是真的存在,可是只要藉由《幻奏》让耳朵产生感觉,那些子弹就会成真!我的士兵将会把这座城市焚烧殆尽,什么郭德堡,什么艺术王国,只要拥有无上力量这一切根本毫无价值,只要有力量就够了!」
「不行!」
欧佳拚命大喊。她看到坎贝尔带着扭曲的笑容伸手取出一片光碟,塞人手上抱着的随身播放装置中。
嘎一声,合唱的音乐响起,《士兵》也开始被拨放了出来。
「什、什么!?」
地面上的人群发现空气中突然的异变都仰头察看。播出的声音听起来不像音乐,反而是一种紧触皮肤的感觉。彷佛闻到皮革、钢铁、火药、汗水还有血腥的味道,扑鼻的金属臭味刺激着众人的鼻子。逐渐骚动的人群中出现了些微闪光,高大的人影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坎贝尔疯狂地大笑出声。
「看吧!看吧!这些都是我的士兵!」
那是一群武装完全的士兵团。他们有着彷佛青铜雕出的脸跟手,肩上还配着来福枪跟短枪、皮带固定住一些大型武器,不然就是扛在肩膀上。坚固的靴子和穿着战斗服装的身体,看起来比普通人更为高大,全部整齐划一站在那。
这些士兵很明显地都是武器,带有因杀戮而生的优雅,不过却很美丽。像是呼应创造他们的文殊所唱的《幻奏》似的,这些环绕七彩光芒的半透明士兵全身微光四散,来到了人世。
「杀吧,杀光他们!还在磨蹭什么,你们全都是为屠杀而生的,快把这些家伙都杀光,全部都杀光!」
坎贝尔狂笑着
但是,士兵却一动也不动。
不管坎贝尔再怎么叫嚣,声音似乎都无法传达到他们身上。盈满七彩光辉的士兵们与其说是渐渐变真实,不如说是给人一种海市蜃楼的透明感觉,周围闪烁着点点光芒。
这些七彩光芒降射到这些仍然一头雾水的人群身上。街道摇曳,影子微笑着。
「这是……」奇斯举起手,发出惊叹。
「是花,开着的花!」
仿佛要包围这些呆杵着的士兵一样,各种绿色、红色、青色、黄色的玻璃般的花朵缓缓地绽放着。
金属臭味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扑鼻的馨人花香。让人感觉孩提时春天的原野、夏天的回忆又重上心头。四周罗列的大楼转眼间变成逐渐往上抽枝的树林,慢慢滴落的雨露宛如宝石将天空与地面连成一线,一颗颗垂落下来。
有人惶惶地伸手去接,触到一朵好似沾露、水晶般的百合,然后被柔滑的触感惊得嘎然出声。每个人都呆立着。
士兵都放下枪,只是伫立在那,然后抬起头来看向远方。宛若青铜般的脸庞中透着思乡的哀愁,只剩下一抹抹悲伤、静谧的色彩。
套着长靴的脚松开,慢慢地开始消失,好似要跟四周骚然的绿叶彩花一起在森林的气息中飘散一样,军装与武器闪烁着渐渐消失了。
「喂,怎么会、怎么变成这样?文殊那个混蛋,竟敢骗我。」
坎贝尔眼冒血丝,瞪着自己的士兵逐渐消失的样子,一脸好像被痛殴过的表情,转身面向欧佳。
「浑蛋,臭女人,是你搞的鬼吗?」
欧佳起身,身体靠在直升机边缘,低低地唱着歌。一双黑瞳对坎贝尔燃起挑战的火焰,她的歌声跟播音装置里放出的文殊的声音竟然完全融合一致。
身为《幻奏师》她的歌声,呼应着光碟中文殊的声音,这也是为什么士兵会从杀人玩偶的姿态转变为完全不同的样子,这下子真相大白了。
「你这个……臭女人!」
坎贝尔准备扑上去揍她,突然,欧佳捡起滚落到地上的播音装置,往窗外狠狠一丢,远远地从下面传来机器碎裂的声音。
原本已所剩无几的士兵这下子完全失去了踪影。
「我要杀了你,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坎贝尔的手一把掐住欧佳纤细的脖子。欧佳死命地挣扎,双手紧抓着他的手,但是她的力气终究敌不过这个男人。
坎贝尔哼哼地笑着准备要将欧佳整个推倒,这时,他的脚被一双手用力地抓住了。坎贝尔充血的红睛转过去看……
普贤正拚命爬上阶梯。
坎贝尔放开欧佳,拿出银风对准他。
「坎贝尔。」
普贤的声音有如冰刃一样冷厉。
「我不会放过你,人渣!」
「别笑死人了,臭小子。」
坎贝尔阴险一笑。
「你看到这把枪了吗……」
普贤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他趁空扑向坎贝尔,虽然扳机已扣下,但枪口却偏了。普贤的脖子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普贤毫无停顿,他用左手紧抓住坎贝尔,想要抢夺那把枪。坎贝尔知道绝不能被夺去手枪,他与普贤拚死缠斗着。装着光碟的盒子掉了出来。坎贝尔慌忙地把它捡起来,普贤才终于抢到手枪,可是直升机不停晃动,普贤的手因为负荷太大而麻痹了。
正当手一直颤抖而银风快要掉下去时,就被坎贝尔的鞋子踢掉了。银风也跟刚刚那把枪一样,掉了下去。
坎贝尔用力地抓紧普贤的右肩。灼热感像细针一样贯穿脑袋,普贤全身痛得发抖大叫了出来。
彷佛要把他捏碎一般,坎贝尔又狠狠地施加力道。义肢毫无用处地不停抽搐着,普贤已经根本发不出声音来了。
坎贝尔把普贤推向栏杆,想把他推下去,普贤拚命地挣扎,直升机一边摇晃着一边慢慢升高。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一掉下去必死无疑。
枪声从坎贝尔的背后响起。
坎贝尔的动作嘎然停止,嘴角缓缓地溢出鲜血。一块红影渐渐在胸口扩大。
坎贝尔放开抓住普贤的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
欧佳一边发抖,一边举着枪。
那是一把透明又闪烁着彩光的枪。
「浑蛋……你竟然……」
坎贝尔脚步踉枪地朝欧佳伸出手。
「浑蛋……为什么你会(幻创)……?」
普贤往前重重一扑。
坎贝尔的身体越过栏杆,还来不及叫出声音,整个人就已经消失了。
欧佳突然把枪往前一抛,枪掉在地上弹了几下,敲了几响后就消失了。哭声响起,她掩面痛哭。
「我杀了人,我竟然杀了人!」
普贤摇摇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因为大量失血和激烈运动,他视线布满一片黑点,晕眩昏茫让他几乎看不见。全身都是汗水,他感到一阵寒冷,这是不好的徵兆。
「欧佳,听我说。」
青紫的唇办开阖着。
「必须先把这家伙、直升机停下来才行,帮帮忙。」
「不行,我不会。」
欧佳抽抽咽咽地哭着。「我……」
「不行也得行!」
普贤暍叱着。似乎也在激励着自己。
她会惊恐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从没有摸过枪,竟然让这样的欧佳、竟然让她开枪,就算是坏人也不行,普贤深深厌恶着如此窝囊的自己。
但是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当务之急,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
「不然的话你会死的。这个直升机机本来就只能搭两个人,现在负担已经太重,这样下去的话很快就会在空中停止运转的。」
「会死?」
欧佳猛然抬头。「你也会吗?」
「我们两个都会。」
普贤粗喘着,呼吸愈来愈弱、愈来愈急促。他感觉肩膀好像被人用灼热的铁鎚拚命敲打着一样。不知道撑不撑得回地面上。
一定要撑住,无论如何。
「我知道了。」
欧佳将眼泪跟头发一起拨开。
她吸吸鼻子,把手放在操纵台上,用完全判若两人的坚强声音说道:
「快,教我,要怎么做?」
被殴打的脸颊泛起一块青紫,大哭后布满殷红血丝的眼睛闪烁着热切的光芒。普贤觉得这个时候的她,真的是美极了。
「好,首先——」
指令中断,普贤突然冲向欧佳跟栏杆之间的空隙。
欧佳伸出的手只来得及碰到他的背。普贤拉住栏杆间的铁条,撑在那里。
「我的光碟……我的……」
「坎贝尔!」
坎贝尔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那里。
脸上带着不知道是不是掉下去时划到的血痕,他满脸是血。坎贝尔扯着普贤钓身体想要爬上来,他伸出手想要捞回掉到地上的光碟,却扑了个空。
「普贤!」
「不可以离开那里,欧佳!」
当欧佳正要冲向普贤时,直升机却异常地晃了晃。
直升机像是剧咳、大笑、叹息一般,最后风一吹,整个停止运转了,会掉下去,欧佳长发随风漫天飞舞,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普贤全身骨头嘎吱作响,连同身后的坎贝尔一起靠向欧佳。两人目不转睛,坎贝尔则一把扑向光碟狠狠抱住,然后发出彷佛非人般的疯狂笑声。
「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这是我的!」
「普贤,光碟、文殊……!」
「住口!」
普贤说完立刻在空中翻身一跃。
落地之前,他整个人扑在欧佳上面。
欧佳的耳边传来普贤身体宛如枯木敲在石头上断裂的声音。
直升机连同里面的人一起掉落到石地,一碰到地面就爆炸了。
一堆人零零散散地冲了过去。燃起的火焰中彷佛看到人影在里面舞动着,最后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
喊叫声、警铃声、车阵。熊熊火焰将夜空照得红光四散。
奇斯跟着救援队赶到现场时,眼前看到的是满身鲜血倒在旁边的普贤,和一旁披头散发疯狂呐喊着爱人名字、黑发的《天堂》演奏家身影。
咏叹调——终曲
最后,直到那天晚上为止,郭德堡的人口已经暴增了五倍。
事件结束后,进出郭德堡的管制也松缓了许多,不过,却几乎没有人想离开郭德堡,人们都被这前所未闻的重大事件深深吸引,无论如何都想来凑这个热闹。
郭德堡市长汤玛斯·J·坎贝尔竟然就是那个庞大组织的首脑,拉姆杰集团方面对此事表示毫不知情,而且不愿多做任何评论。高层方面一些人事异动以及股价下跌让投资者皱眉不断,除此之外便没再发生什么大事了。
原托雷托尔运输公司的社长,多利斯可尔被遣送至《中央》,接受星界宪法的制裁。而窃贼东尼则因协助办案有功的份上从轻量刑,只处以罚金,并立誓从今以后必须正正当当地工作。
另外罗斯查尔德警部及奇斯一级刑警则只被严厉警告,并未再被追究其他刑责。奇斯开心地高举巧克力奶昔庆祝,而警部则是皱着彷佛吃到十只虫一般苦到极点的脸,嘴里不停叨念着那家伙、那家伙的。
而众人不断讨论的谈话中并没有出现文殊以及卡布洛修的名字。
事件总算是解决了。
之后新任市长被派到郭德堡来,郭德堡又恢复了正常运作。
尤其又以今晚最为热闹。仿故乡地球的风雅街道上,充满了盛装打扮的人群。手上还拿着歌剧眼镜和表演手册。
放在宙港的雷射看板则愉悦地告诉大家——
「让大家久等了——星界音乐祭即将登场!』
是的,今晚就是星界音乐祭。
因为意外而被迫延期的星界音乐祭、这个星界一年一度最大的盛事,终于要展开了。
而会有今天这样的盛况不单单只是这个原因而已。传闻中的宝石、最具话题性的美女,将举行她的第一场独奏会。
演奏家——欧佳。莉贝森。
二十四岁的她继承了因意外而惨死的演奏家文殊的衣钵,进入《天堂》表演。她也是《天堂》里最为年轻的演奏家。前一阵子因为被人知道她将进入《天堂》,而被绑架,但又被救出,然后又被掳走,最后终于得救了。
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犯人是谁?搭救她的骑士又是何方神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秘密,在众人的揣测中,她俨然已经成为遭到命运之神玩弄的戏剧性主角。
但是,在她接受访问时,她总是腼腆地低下头,困惑地微笑着。
「我……其实只会唱歌而已。」
她总是笑着说,真的只有这样。而她的微笑,却掳获众人的心。
在几次联合演奏会上,她展现了卓越的技术以及高雅的美丽,让大家一致预测她很有可能会名留青史。
织就出幻影的纤巧容颜以及水光盈盈的黑瞳。白皙如瓷的肌肤。一头光采黑亮的长发垂散在雪白的外袍上,朱唇恍若微笑般,嘴角总是轻轻地往上勾着。
眼瞳里透着的些许光影,更为她清丽迷人的美貌增添了几分艳丽的色彩。不仅容貌姣好,脸孔也十分抚慰人心。
有名脑筋动得比较快的记者用这么一句话来描述她:
『欧佳。莉贝森可说是昔日长发公主的重现。』
每个人都热烈地讨论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大家都想知道。而演奏家欧佳则是露出困扰中带有孩子气的表情,微笑地说请大家静待我的首场演奏会。如果来听演奏会就可以知道所有的事情。
演奏会就在今晚。
开场前两个小时,音乐厅四周就已经挤满了人群。当会场的锁被打开之后,大批人潮一起涌进,急急忙忙地入席就坐。没买到票的人们只好羡慕地讨论着,全部围在雷射影像旁边形成人墙。
晚上六点整,舞台的布幕缓缓升起。满场寂静,然后掌声如雷响起,将华丽的女主角团团包围。
第一部是一般的演唱,第二部则是《幻奏》表演。
全身都被《天堂》的纯白裹住的演奏家欧佳微笑着,神态自若地向众人行礼,深深地呼吸,准备开始第一部表演。
第一部结束后的休息时间来临。
走出大厅的观众口里不断谈论几乎都是恋爱歌曲的第一部曲目。
有人说果然恋爱会使人变美,也有人不赞成这种说法,也有人讨论着对象是谁,大厅里到处都充满着柔和的笑声和些许的争论声音。
有两个人略微远离人潮地站在那里。
一名拥有褐发及深蓝眼珠的青年跟像是他朋友的雀斑男子站在那里。满脸雀斑的男子脸上带着戏谵的笑容,好像正努力说服着青年什么事的样子。
青年看起来丝毫没有被说动,他眺望着眼前列满恋爱歌曲的节目表,不停地揉着脸。虽然他略显憔悴的脸上还看得到胶布的痕迹,左肩还缠着绷带,不过他矫健的体态让人感觉像一只年轻精悍的狼。深蓝色的眼瞳中则带有些许不明显的小黑影。
因为肩膀一直被对方敲着,他皱起脸看起来好像很痛。青年似乎终于接受对方的建议。
他疲累地转身离去,满脸雀斑的刑警好像松了一口气般目送着他离去后,看着冰冰甜甜的巧克力奶昔舔舔嘴唇,抬起脚步跺向咖啡贩卖亭。
中场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已到,第二部即将开始。
第二部的表演节目并未公布,只有印着《幻奏》这个字。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幻影演出呢?观众席一片鸦雀无声。
终于,布幕升起。
掌声如暴风般席卷会场,然后又慢慢消音。
演奏家欧佳并没有穿着白色外袍。那件代表拥有《天堂》的荣耀象征、演奏家的纯白服装。
她身穿一袭黑色蕾丝礼服,脖子上挂着一个黄金锁圈,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装饰。
如果靠近一点看的话,就会发现锁圈上刻有双环标志,不过却没有人发现,因为大家都屏息以待,等着女主唱开口致词。
「在开始演奏第二部之前,我想跟大家宣布一件事。」
演奏家欧佳静静地说道。
「今天这场演奏会,将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演出,我将辞掉《天堂》演奏的工作。」
……一片沉默。
接下来的骚动如混乱的水波般渐渐扩大。
其中最感震撼的就是拉姆杰集团新上任的市长,他原本还打算藉由欧佳的超高人气来挽回众人对拉姆杰的信任。只见他满脸铁青地站了起来,却不小心把香槟打翻在大腿上。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各种疑问纷纷地投向演奏者。为什么、怎么可能?
她只是一直高举着双手。众人皆感愕然。到底为什么?瞬间,现场安静下来。
「我并不是要放弃唱歌。」
演奏者继续说道。众人似乎松了一口气,骚动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再待在这里。如大家所知,我之前被卷入某个事件里,当中我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所以我才会觉得,我不应该再待在这里了。我并非对现在这种状况感到不满足,我其实非常感谢大家赐与我这么高的荣誉,只是觉得要继续维持现状对我而言太累了。我只想当一只唱歌的小鸟。当一只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飞翔,可以随时唱给想听的人听,自由的小鸟。」
观众屏息聆听着。
「我以前从一个人身上学到了,如何被音乐喜爱、如何被旋律拥抱、如何将自己跟微风的曲调融合在一起,虽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可是现在,那个人的心还留在我的身体里面,我会永远地这么唱下去吧,他的灵魂其实就是音乐,所以请大家支持我的决定。我只是l:只想为众人歌唱的小鸟,请大家谅解!为了你们所爱的一切。只要你们希望,我这只小鸟将随时飞到你们身旁,为你们唱歌,也为了因所爱而死的那个人。」
语毕,演奏家欧佳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台下的拍手声宛如海水涨潮般,慢慢地淹没整个会场。
然后,如雷的掌声流泄到音乐厅外面,渐渐地扩散至外面的人潮。就连摆出一张苦脸的新市长也配合地举起肥肥的手掌跟着拍起手来。
「谢谢大家。」
当掌声终于稍歇,演奏家欧佳——不,现在已经只是一般人的欧佳,她深深地鞠了个躬。
「那么,即将开始演奏第二部。」
她抬起头,微微地笑了。
「请各位聆听。」
——那是一场,任谁也没想过的《幻奏》。
眼睛看得见的幻影——并没有出现。
但却在听众的心中展现出来。欧佳的歌声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怀念感,没有歌词的歌曲让人打开了心眼,更深入其中。
他们看见了,以前的自己、以前的生活。
在抱怨这个世界之前、在打算放弃之前,曾经在心中描绘着希望的自己与世界,现在,蓬勃生气再次重现,正呼唤着他们。
因一点点误会、愤怒、焦急、羡慕以及憎恨等这种些微的不协调音符所混杂的孤寂现在,绝对不是它真正的模样。
旋律是完全的美丽、力量与平衡,本来就存在于世界上。而自己迷失的灵魂中所发出的日暮途穷的哭泣声,则扭曲了这些曲音。
他们都忆起了昔日,那还不识言语、初睁眼时瞧见的光辉世界的从前。
被爱着的幸福日子、遗忘的阳光感触。傍晚来临后令人战栗的期待、翻滚大地的草香、被责打后屁股的灼疼。许许多多的影像一一闪现:一位宛如女王般的女主唱和深深爱着她的钢琴手。沐浴在暍采里的两人,脸庞被聚光灯照得满脸羞红。有人谣传着他们两人最终还是共结连
红发女孩因为结婚返回家乡,手还挽着她的未婚夫。温柔的丈夫及孩子们围在身边,她笑着,四周种满绿树的小小家庭看起来是如此温馨。
金铜发丝的青年和金发少女,是否是童话故事的主角呢?当然少女并没有死去,只是在沉睡之中,一直等待一头长发的王子能给她一个苏醒之吻。
一个银白发丝的少年,那双金色眼眸闪耀着,围绕在和乐牵着手的两个人身旁,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然后,从远方走过来的是,年幼的弟弟,他们是两兄弟。
两人紧紧交握着小手,发誓一定要保守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回家后,双亲健在,父亲和母亲互相深爱着对方,比谁都为他们兄弟俩着想,是他们最喜欢的人了,绝对不会分离,彼此紧握着双手。
应该是这样的,大家都应该是这样的。灵魂之中,人们哭泣着,即使是这么细小的不协调音符,都会扭曲整个世界。人们应有的世界,只要伸出手,就一定能抓得住什么。
——欧佳静静地停止了歌声。
即使歌声已歇,四周仍是安静一片。终于,有一个人开始拍手,然后,同时,鼓掌声响遍全场。
「Bravo!Bravo!」
喝彩声响彻云霄。方才所见,此时仍重现在大家的灵魂当中,那就是种幻影,但却又不是幻影,不过其实,他们确实有这么一瞬问是真的相信着。往后,他们应该还是会再次去相信吧,相信这个世界应有的样子、自己应有的样子。
虽然一定不容易。但绝对不会不可能。因为大家都记起来了,就算日后忘记了,但能帮助大家重新忆起的小小鸟儿,就在这里。即使只是一瞬间,还是可以去相信着这样的世界与自己。
那一瞬间,刹那即是永恒。
欧佳挥别震耳欲聋的掌声,回到了休息室。散乱房间的角落,一个年轻男子站起身来迎接她。
「普贤——」
「你回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地拥住她,唇上传来温暖的触感。
稍稍离开他的脸,欧佳注意到在他的深蓝眼眸中,散布着一些小小的金色斑点。
是星星吧,欧佳心里想着。
宛如宇宙一陵。
「这次好像不要紧呢。」
「咦?」
「打喷嚏。」
「笨蛋。」
欧佳说着便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只是像个不解世事的孩子般哭泣着。
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普贤会陪在她身旁。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好累,好想就这样睡下去。普贤的手轻抚着她的发。
「困了吧,欧佳。」
他轻声呢喃着,眼眶再次濡湿。究竟他在刚才的《幻奏》中看到了什么,紧紧抱着爱人,他眺望着远方,思索着。
「睡吧……睡吧……作个梦,醒来之后就是早上了,一切的一切——
都会是崭新的。」
是的,世界一定会如此转动。无论是对是错。
人们沉睡,梦见幻影,又醒过来,继续走下去,然后慢慢地更靠近着什么。自己所珍惜的——那样东西。
远远传来宛如海潮般的喝彩。两人紧紧相拥,认真倾听彼此珍视的心音。
鼓掌声余韵不绝,如同恋人身旁重叠的海浪,渐渐激昂、激昂、激昂——
——然后,故事静静地,落幕。
(郭德堡变奏曲·完)
后记
第一次见面的朋友您好,若您是我的忠实读者,我要说声一直以来谢谢你们的照顾,我是五代ゆぅ。由衷感谢你们阅读了我的书。
一开始,有件事一定要先跟大家说声抱歉。这本书虽然被冠上「五代ゆぅ作品录」的名号,也的确是从未发表过的作品,不过严格来说,却并非如此。这本长篇小说是我正式出道前所写的、货真价实的处女作。因为写这本书甚至比我在富士见fantasia的出道之作「はじりの骨の物语」还要更早。
其实这两本书中间只隔了一个月左右,要说是同时间创作的也是可以。在写「はじりの骨の物语」时正是我要从十九岁迈向二十岁的时期。而这部「郭德堡变奏曲」则大概在我还是十几岁时的后期左右所写的作品。虽然以前也是有写过一些像是小说一样的东西,不过不是用手写在跟朋友交换的杂记上,就是专门为学校社团而特别写的文章,所以都是用给朋友或认识的人阅读的书写方式为主。
所以之后,也才会因为想要投稿到新人赏,而写出这本「郭德堡」。
结果很幸运地,我因写完这本书后才写的作品「はじりの骨の物语」一书正式出道,然后郭德堡就在我的档案之中沉睡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这次HJ文库的战斗特殊部队所属编辑长松岗先生的一声令下,这本书也才会到各位的手上。
另外「郭德堡变奏曲」这书名——只要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或许会知道——是巴哈钢琴曲的名字。
我听的是由素有孤傲天才钢琴师之名的格兰。古尔德在一九八一年,生命将尽之时所录音的作品,那时我受到极大的震撼。
虽然流泄出来的是用钢琴独奏的单纯音符,但是却将每颗音符宛若宝石般弹奏着,颗颗完美清晰、光辉闪耀。仿佛眼睛还能瞧见每颗音符交错碰撞的样子。不过因为古尔德的演奏已深深刻印在心里,虽然之后也曾去听其他钢琴家所弹奏的「郭德堡」,但总觉得略感不足,所以最后又听回一开始买的那张CD。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把「郭德堡」误认为是地名,但那其实是巴哈徒弟的名字——话虽如此,不过当我聆听这首乐曲时,一群热爱艺术的人们、弹奏音乐的人们所聚集的世界——「郭德堡」星球的影像却不知不觉浮现在我的心中。
然后,在我进大学那年,刚好在日本剧团四季中举行首场演出的百老汇音乐剧「歌剧魅影一让我的想像更清楚。
我彻底地被吸引住,于是开始不眠不休地观察舞台,然后买了伦敦原音版的CD听了好几次,在脑中不停地回想的时候,这本小说「郭德堡变奏曲」的主要印象就变得愈来愈具体。
已过了若千岁月的现在,再回头阅读,还可以感觉到自己那时年少的心情,令我不禁苦笑了出来。虽然说了也没什么用,不过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真的是幼稚到让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将书里面可以携带的播音装置设定成CD,这点让我自己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其实那时不管数位录音还是CD都才刚开始普及而已,别说是DVD了,就连MD都还没见到任何影子,所以当然也不可能会有数位影音,这些对那时的人来说都是未来才可能有的东西嘛(眺望远方),其实根本不可能预测到技术革新的。
总是会有这样的事情,不过再回到这本书的内容,其实我几乎没有再做任何修改(除了一些很明显的错误和描述有稍作修正)。我十九岁时写的原稿,基本上都已经完整呈现在这本书中。里面包括很多生嫩的笔锋和当时才会出现的地点,请大家尽情享受「年轻的五代ゆぅ」吧。
有人说「作家的资质表现在第一个作品当中」,如果抱着这个想法品读这本书,就会发现我后期的作品都还保留着这个故事的原型。特别是与「<骨牌使い>の镜」(富士见tantasia文库连载中)有很多相关的地方。对我西言,这本作口叩是一个段落,跟其他作品对照着阅读,也可说是一种乐趣。
最后,我要再次向画出这么棒的插图的铃木理华,以及办事迅速敏捷的齐藤先生,和战斗编辑长松岗先生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愿《幻奏》的旋律也能传达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