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秋意渐浓,教室的空位渐渐多了起来。
上课出席是唯一的规定——就算是太保,所有学生都遵从番长的命令,上课尽量出席。
再说没有人希望毕不了业。他们笨归笨,好歹理解这所学园是接纳自己〈最后的收容园地〉。
空位属于那些熬不过弱肉强食的落败者。他们是流氓保护不到的一般学生,或是一再打输失去归属的弱势太保。弱者屡次遭受暴力欺压,渐渐从学园消失。
我不由得想起地狱校长的话——‘无法从这所学园毕业的家伙不配当人。这个格差社会是不会准备任何地方给那种垃圾活下去的。对,就连动物园也不会为你们准备牢笼。’
地狱校长和番长都呼吁学生出席上课——可是弱者却上不了课。上课缺席就意谓着毕业无望,空位是弱者绝望的代表。
人们说这已经比往年好了。权田原组成立于今年春天,就在凛子入学的同时;在这之前,这所学园完全没有保护弱势学生的制度。
因此,一般学生的人数随着年级递增而减少。
流氓人数随着年级而增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同时,随着秋意渐深,权田原组的成员人数也暴增。我转学进来时是二十人,还不到一个月,就增加为将近五十人。没有存在感、总是暗中解决太保的流氓也渐渐出名了。就算是笨蛋,也没道理没察觉到这组织的存在。
‘只要进入权田原组,似乎就会保护我们免于暴力欺压’——甚至出现了这样的传言。
当我沉溺于思考时,一阵怒吼传进耳里。
“老子就是看你那张脸不顺眼!”
“你说什么,混帐!要怪就怪我妈生不好,混帐!”
“你妈凸肚脐!”
“你竟敢说我妈坏话,混帐!老子宰了你!”
毒蝮学园今天也刮着暴力旋风。
当我愈来愈清楚弱者的存在,就不得不体会自己的天真。
这或许不是正义使者这种过于理想化的英雄拯救得了的世界。
另一方面,我的社团活动并不顺利。
都已经过了快一个月,我连一张稿纸都写不满。将写坏的稿纸揉成一团扔掉会充满作家的感觉而感到痛快也只有一开始而已,到现在就连该写什么都还找不到头绪,让我感觉到创作的瓶颈。
不管任何指南书,上面都写着:执笔最重要的是‘为读者创作’。不管是何种文学,要是没有读者愿意看就等于自言自语。我之所以定不出执笔方针,或许就是因为我心中尚未确立预设读者。
依我的情况来说,我的小说的读者是这所学园的笨蛋。
也就是说,我必须创作的小说,是‘笨蛋想看的故事’。
话说之前那个流氓好像说过“想看弱者能得到幸福的故事”之类的话?
我或许得更用心去了解笨蛋才行。
他们——这所学园的学生——究竟是怎样的人?
叹气的我,背后为流氓的喧噪所包围。
“六一得六!六二、十二!六三、十八!六四、二十四!六五、三十!”
他们跟着凛子的号令,背诵九九乘法。
“六六、三十六”“六六、二十六”
出现了不和谐音。有一个人出错了。
“操,出什么错啊!又要从头来过了!’
“为什么数字会变少啊,笨蛋!”
流氓一人一句,骂得那个人狗血淋头。
“……啊,真的耶!好意外。”
凛子叹气——
“去你的‘好意外’。默背三分钟以后,重新从二的乘法开始。”
“权姐,这样下去永远没完没了啦!”
“不许叫我权。怕什么,一直重复下去总会结束的。拼了!”
听到她说“拼了”,男子们统统单纯地打起精神回答:“是!”她简直就是教祖。然后他们死命盯着九九乘法表看。
还是老样子,待在这里的他们显得气氛温馨。
内心涌起疏离感。我始终无法理解任侠,而总觉得不甘心。
“好,重新从二的乘法开始!”
“是,权姐!”
“不许叫我权!”
当所有人鼓起干劲的瞬间——社办的门猛然打开了。
“砸、砸场吗!?”
流氓嚷着经典台词。但来到社办的,是浑身是伤的太保。
“救、救救我!”
流氓们一阵哗然。
有下层太保来找权田原组求救并不稀奇。
但流氓会动摇,是因为那个太保一看就知道是上层太保。他的护具拉风酷炫、充满大量尖刺,庞克头也长得非常壮观。但是他的身体——虽然肌肉发达——却布满伤口,感觉得出是件非同小可的麻烦事。
凛子姑且问了缘由。
他就如我们所推测的是个上层太保。只不过就算是上层,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因此没有任何太保是绝对安全的——除了番长以外。
听完来龙去脉以后,凛子浮现了苦恼的表情。
“也就是说,你是不小心惹毛了〈太保四天王〉之一才逃到这里来的?”
男子虚弱地点头。听到四天王这个名词,流氓更加骚动。
毒蝮学园太保四天王——这是对实力与番长不相上下的四个太保所赋予的称号。那对大多数太保来说,是根本不会想挑战的畏惧对象。
“……我问你,四天王是怎样的家伙?”
我偷偷拉了拉身旁的铃音袖子。现在身为责任编辑的她对我来说,是最能自在交谈的存在。
“嗯,首先是协助权田原组的〈耶稣基督•超级巨星〉神风流一,擅长华丽的空中格斗技。”
“这个绰号真夸张……”
我将视线投向这会儿也在社办内的奇装异服男。我已经亲眼目睹他的部分实力。就某种意义来说,的确很惊人,堪称是配得上四天王之称的变态。
“再来是〈狂飙的贵人〉红豆面包。”
接着,铃音折起第二根手指。
对喔,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正是他给了我契机得以在这所学园生存。虽然我目前还不懂他是怎么个厉害法,但他的确名列四天王之一。不过,话说回来,那哪里像贵人了?
“然后是〈杀人溜溜球阿菊〉切原菊枝与〈从美国回来的男人〉一朗。就这四个人。除了神风以外,都是番长的亲信。”
〈耶稣基督•超级巨星〉神风流一。
〈狂飙的贵人〉红豆面包。
〈杀人溜溜球阿菊〉切原菊枝。
〈从美国回来的男人〉一朗。
“话说这些称号统统都是自称。”
“居然是自称!”
简直逊毙了!
应该说其中有些名号显然不可以用来自称,也太冒犯了吧!
虽然本人应该只是觉得超级巨星这个词听起来很响亮,但那是指耶稣好吗!
“……这个伤是被阿菊打的。”
我跟铃音迳自交谈时,逃亡者这么说了。〈杀人溜溜球阿菊〉……
“求求你们,让我进权田原组!我非从这所学园毕业不可!故乡的阿母相信我会毕业,等着我回去啊!”
面对哭得不成人形的逃亡者,流氓之间却飘荡着不安的气氛。
那实在称不上是同意收留的气氛——不过这也难怪。四天王对他们来说是恐惧的对象,既然以往都相安无事,事到如今不要随便招惹祸端当然比较好。因为他们并不是正义使者。
但凛子不一样。
“好,咱们就收那家伙当组员。”
逃亡者发出欢呼抓着她道谢,成群流氓也发出惨叫抓着她哀求。
“等、等一下,权姐,〈杀人溜溜球阿菊〉跟神风大哥不一样,是跟番长直接往来的四天王耶!”
“不许叫我权。”
“就算我们团结起来或许还拼得过一个四天王……但要是跟番长为敌的话就输定了!”
至今在一旁观望的铃音,这时严肃地插嘴了:
“这次的事件是阿菊的个人恩怨,番长集团应该不会马上有所行动啦——不过,以往是因为权田原组规模很小,番长集团才会放着不管,可是如今就连一年级都开始有人叛逃了,你们的组织也愈来愈庞大,再加上神风流一挺权田原组这件事也相当有名……番长差不多要盯上你们了。就算现在想办法赶走阿菊,以这件事为开端,下次就是跟番长集团对抗了。毕竟直属番长的四天王,要是任人打败以后哪管得住手下——”
铃音站在LADIES首领的立场上,跟太保走得比较近,应该也听到了不少番长集团的动向。听了铃音的预言,流氓一个个抖得更厉害了。“我想也是。”就连凛子也低声这么说。
社办仿佛弥漫着不祥的气氛,但凛子就ffi是要打散这股气氛股怒吼了——
“混帐东西!因为知道会输就对这个男人见死不救,这是我教你们的任侠之道吗?”
“权姐之前不是说‘既然赢不了就不要强出头’吗?怎么这次又不一样了。”
“不许叫我权!状况不一样!”
她抓住那个流氓的衣襟,情势剑拔弩张。
“你他妈的该不会以为自己进了权田原组就安全了吧?你他妈该不会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弱者、早就脱胎换骨了吧!”
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果真道出了部分事实——他无力地低下头来。不光是他社办内所有的流氓都垂下头来。
“别搞错了!你们要是不压制强权,就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个学园也一样,你们也一样,都不会有所改变!你们别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你们是遭到比人类还不如的对待才逃到这里来的!像你们这种人,死了本来就是垃圾!你们别忘记这点,自以为逃到安全的地方就见死不救!”
这番话之严厉,连一旁的我都听得颤栗起来,低着头的流氓眼眶泛泪了。
“从成立组织时就应该知道了……既然想要在这所学园贯彻仁义,总有一天必须和番长杠上。不要想得太美了,不要因为害怕面对就拖延问题。不要沾沾自喜,自以为待在安全圈里面。只要一天不改变这所学园,你们就不会有任何转变!”
“哈哈哈哈!”神风流一高声笑了。
“这样才是我迷上的女人。不管番长做什么,我神风流一都会为了仁义鞠躬尽瘁!”
他在聚光灯照射下摆出最佳姿势,但权田原凛子并没有看他。
“……我们就算再弱,也不是猴子。我们是人类。”
低着头的流氓喃喃吐露。我并不晓得这些流氓背后的故事,但是这个声音苦闷得让人感觉到这句话想必非常沉重。
“没错,咱们必须让那些家伙想起这件事。”
凛子环视在场所有的人。
“抱、抱歉……都是因为我,事情才会搞得这么大。”
亡命的太保泪流满面地抓着凛子道歉。
“少臭美了,才不是为了你咧。你就赶快把伤疗好吧!”
流氓们战战兢兢地出声了。
“……我、我会追随大姐!”
“我也是!没、没在怕的啦!”
“为了帮助过我的大姐和仁义,死也无妨!”
“命我可以不要!我迷上权姐了!”
“不许叫我权!”
“容身之处就由我们来创造!用我们自己的双手!”
这时我看到社办内升起了一片巨大的热气。
没有理论可言。在他们的脑袋瓜里,应该找不出任何一套理论可以合理说明他们自身意志的根据。驱使他们的,是不同次元的猛烈情感。
那就是充斥这间社办的情感。那股情感澎湃激昂,增强了流氓们的一体感——有如革命前夕。
我颤抖着。那实在不是我能理解的,但在那影响下,不知为何连我的胸口也热了起来。本来应该坐在瓦楞纸箱书桌前的我,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我一头雾水——但是有一点我能够理解确信。
他们是弱者。
因为是弱者,所以憧憬任侠。唯独这个公式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那一瞬间,我冒出了想将那写成小说的念头。
要是将流氓如此憧憬的任侠写成小说——那肯定具有某种改变众人的力量。然后我肯定就能够更加接近任侠的真实面貌。
没有任何理论依据,但是看到他们的热气之后我便如此确信——所谓的任侠,就是这么打动人心的存在。
要是我也能够像这样用自己的信念撼动他人的话……
那是连一行也写不出来、却在我体内渐渐萌芽的作家魂的咆哮。
然后凛子瞥了我一眼。
“抱歉……我希望尽可能不要波及文艺社……”
我摇摇头。
我想写。因为我不懂,所以我想写出来,理解它。
所以我必须见证他们今后将会如何。
我必须将任侠这个神秘莫测的存在化为故事。
埋首写作的我不经意抬起头来时,流氓已经不见了。
窗外是一片暮色。
室内没开灯,尽管橘光从室外照了进来,影子依然浓厚。
昏暗的社办内,除了坐在瓦楞纸箱前的我以外,不知何时凛子盘腿坐在我身旁——换作是以前的小凛绝对不会摆出这样粗野的坐法。
但这样的差异不再像以前那样教我烦躁。
流氓……既非正义亦非邪恶的奇妙人物。
但是弱者却企盼这样一群人。
就连铃音这个责任编辑也不见了。或许是凛子为了让我们两个人独处而支开了铃音。她仿佛一直在等我的注意力中断一样,忽然开口了:
“老师,你愿不愿意听听我是为什么会变成流氓的……”
平常的泼辣好像假的一样,声调柔弱不堪——一想到使她发出这种声音的人是自己,我甚至感觉到罪恶。
我是很在意她的改变,但排斥的感觉更大于在意。我跟她之间存在着距离,我不吭一声……但是……
“老师,算我拜托你……听听我是为什么变成流氓的。”
这一个月来,我跟她说过多少话?明明是那么样期盼重逢的人,我却反而跟铃音比较常交谈。
凛子不等我回答,就按捺不住似地开始说了:
“老师,小说真的能改变那些家伙吗……我一直觉得,必须有人出来改变那些家伙、改变这所学园才行,因此我开始当流氓。”
然后她说:“以前我们一起读过的小说里面,出现过流氓对吧?”
没错,我就是因为读过流氓登场的小说,才会知道赌单双、拜码头这些事。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原来那本小说是和小凛一起读的……
“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什么是任侠。”
我受到冲击。小时候我们读了同一本书,小凛理解了何谓任侠,我却一直没能理解任侠。
这意谓着我跟她之间从那时就有了鸿沟。
鸿沟从以前就存在了,只是没看见而已——但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已经决心要了解任侠。
任侠思想打动了流氓们的心,这个事实使我感到憧憬。流氓并不相信正义使者这种美梦。他们憧憬任侠,自己也想成为任侠。这所学园需要的,或许就是任侠精神。
所以我若要改变这所学园——若要创造改变笨蛋的文学——就必须理解任侠。
今后我必须跨越这道鸿沟。
我注视着她,要她继续说下去。
她唾弃似地说:
“地狱校长夸下海口,说学校准备了改变笨蛋学生的课程……但那根本是骗人的。老师你既然也上过课,应该知道吧?像这种教师看学生脸色的上课方式,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效果。实际上,不管过了多久,这所学园永远充斥着笨蛋……尽管如此,只要能够从这里毕业得到文凭,头衔就会有些许不同,因此全日本的笨蛋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这所学园。对,就只差在头衔。笨蛋依然是笨蛋,人渣依然是人渣。地狱校长根本无心改变他们。”
我无话可说——我甚至怀疑过太保及流氓真的跟自己一样是人类吗?我对地狱校长的话一直深有同感。头衔对我来说一直非常重要,我一直高高在上地当他们是笨蛋。
“……可是能够从这所学园毕业的人有限,而说起来那根本是经过番长的暴力筛选。弱者被逐出教室,上不了课,因为出席天数不够而退学。只不过在太保之中也有一些有钱人家的放浪子,那些人就受到番长集团保护。当然番长跟校长就收了那些人的父母一大笔钱。他们在逐出弱者的背后进行这种交易。〈番长和地狱校长营造出的乱象〉全都转换成强者的利益。弱者统统在暗地哭泣……所以我来到这所学园、当起了流氓,因为我不想放着弱者不管。”
这句话刺进了我的胸口。她第一次看到这所学园的笨蛋时,肯定丝毫没有任何鄙视他们的念头。
这就是我和她的差别吧!
“我不会自诩为正义的流氓。任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时连赌博都沾,也会耍阴的。弱者要是想达成目的,就免不了要弄脏双手。只不过,虽然我是流氓,但是被老师你——被阿真你冷眼看待,我好难受。”
听到那随时会参杂眼泪的声调,我很惊讶。因为她明明应该是强悍的流氓才对啊——继续说下去的她,声音无助地颤抖。
“我本来自认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管谁在背后指指点点都不怕。可是……还是很难过。好想有人认同自己,可是那是奢望吧。自从重逢以后,我一直很难过;可是,那些家伙需要我。他们需要的不是叫做小凛的女孩,而是我……”
她抬头仰天,她不是想向上苍祈求什么,只是忍着不哭出来而已。
“……对不起,我变成了这样……”
声音小得仿佛幻听。
她虽然是流氓,却是女孩子。绝对不是我夸张,她小小的肩膀确确实实肩负着五十个小弟的命运。
甚至扼杀自己的感情——为什么她不惜这样贯彻任侠呢?是想拯救这所学园吗?我不晓得答案是什么。
我从没试着去理解她,从儿时结识开始就一直没理解她。我的不理解伤害了她。
“我想试着将任侠写成小说。”
我收拾着摊开的稿纸,这么告诉她。
“……但是,我还不懂任侠到底是什么?所以,我想待在你身边见证始末。”
她表情愣怔地看着我。
“……你要跟我一起行动?我是流氓耶!”
“你如果不是流氓,就不叫取材了。”
我们不知道就这样注视着彼此多久,最后,她忽然笑了一声,紧紧缠绕的丝线好像稍微松绑了。
“是……是吗?既然这样……既然有阿真看着,就更不能输了!”
她突然恢复泼辣,咆哮起来;然后拉下和服露出上半身。突如其来的诡异行径、女孩子裸露的肌肤看得我惊惶失措。不过,也仅止于片刻,转身背对我的她背后有一大片刺青。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那个刺青。那不是龙,也不是樱花。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刺青——那是朝着巨恶发出咆吼的世纪末救世主……‘北斗神拳’的拳四郎!
“赌上背后背负的救世主之名,我要在这所无法无天的毒蝮学园贯彻仁义之道!这就是我的任侠精神,老师你就好好看着我这个流氓发威吧!”
高声呐喊以后,她露出苦笑转过头来。
“……话说刺青是纹身贴纸,放心吧!”
我当场滑跤。她确认我的反应以后,就像放下心中的大石一样潇洒地离开社办。我保持滑跤的姿势目送她离去。
她过于俐落的身段让我看呆了。一点也不像现实人类,简直有如故事登场人物——跟记忆中的小凛不一致。
但这时候我对她的言行举动、对她身为一个流氓的强悍,感觉到了一种前嫌尽释的爽快感。
本来一直坚决否定,现在却像彻底服气了一样,渐渐觉得“这样不也很好吗”。
所以我——决定待在她身边看看。
流氓已经做好战斗的心理准备。
所以有必要思考一旦真的面临战斗时该如何应对。
第一回流氓战略会议开幕。
隔天放学后,文艺社社办排放着圆桌,流氓鱼贯入座。
我虽然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依然以顾问的身分出席。一方面是想就近观察流氓,一方面是觉得这件事并非事不关己。我身旁当然还有铃音陪伴。
我的任务是冷静地提出客观意见。我就我的见解,在白板上做了流氓与太陈的战力分析。
流氓与太保之间的战力,悬殊得令人绝望。这是显而易见、难以否定的事实。至今流氓能够平安无事,是因为太保有如一盘散沙,流氓才能以众击寡,毫不留情地暗中解决掉落单的太保。
但这次如果番长采取行动的话,太保将会在番长的号令下凝聚起来——番长的命令是绝对不容违抗的——到时候太保的人数会是流氓的五倍,再加上个人战斗力也相差了十倍,光是这样计算下来,战力差距已经有五十倍了。
要知道流氓是弱者,双方一旦硬碰硬打起来,连万分之一的胜算也没有。就算是诸葛孔明也肯定会觉得没搞头而当场摔笔,然后一个人顾着玩起挑战摔笔飞行距离的最高纪录。
这场斗争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向绝对权力者挑战。
第一口流氓战略会议在我冷静的战略分析下,开幕后立刻陷入守灵般的气氛。流氓们的热气经过一晚以后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如今他们必须要对现实的沉重有所自觉了。
虽然这场战役愚昧到了极点,但流氓既然要贯彻自己的价值观,那么总有一天必然要和番长这个学园支配者一战。
所谓的任侠就是这样,它的本质或许就在于对抗绝对权力的反骨精神。
但“有会输的心理准备”,跟“一开始就觉得输定了”大不同。流氓必须努力提高战胜的可能性,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为此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参加会议,但是……在座的流氓却讲不出像样的意见。唉,毕竟他们是笨蛋,这也没办法,但是——
“我为了今天买了超赞的东西来。只要读了这本书,就能够打赢任何战役!”
“哦哦,真厉害……等一下,这不是‘信长的野望’的攻略本吗?这种东西哪派得上用场!虽然游戏本身霹雳无敌好玩的!”
“必杀技‘'EternalForceBlizzard’!效果……太保统统死光。”(译注:源自日本2ch的必杀技。)
“创什么虚构必杀技!给我正视现实!”
“我啊……等这场战争结束以后,就要向那家伙告白。然后,我要更孝顺故乡的母亲……”
“够了,乌鸦嘴!不要故意主动插上死亡旗标!”
“总之,大家不要那么暴躁,来点音乐好了。”
“不许放小千的新曲!不要再心头揪揪☆了!”
听到这些白痴发言,我大肆吐槽。现在明明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被吐槽的流氓却一个个浮现了高兴得要命的表情。
“嘿嘿嘿,我被吐槽了耶!”
“老师果然可贵。”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总有一天,我会让老师理解小千的魅力的。”
“议题都偏掉了啦!不许膜拜!”
会议迟迟没有进展——这群笨蛋只要被吐槽就高兴得要命。这点不光是太保,连流氓也不例外。
“说到战力弱的一方该采取的战略,我认为就是突袭和游击战。”
我重新振作起来,这么提案。为什么是我这个第三者提出最正经的意见?我在白板上画了简单易懂的解说图,那是落单的太保掉以轻心走在路上时,成群流氓一拥而上攻击的残虐至极画面。
说穿了就只是对太保展开无差别攻击,跟以往流氓的行为没两样。
在击退问题人物〈杀人溜溜球阿菊〉、与番长的斗争表面化以前,便预先大举突袭对手。
袭击完就逃,像这样一点一点地削弱敌方战力。我方要全力避开正面冲突,用坚忍不拔的游击战弥补战力差。
这种手段固然下流,不过反正流氓本来就是这样。基于上述考量,我提出了这个意见。既然对方是早知道要与之为敌的集团,不管是要突袭或打游击战,都应该做个彻底。
听到我充满建设性的意见,“哦哦!”流氓同时发出了感叹声。但是想必他们是一知半解罢了,总觉得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傻愣愣的。
我看向凛子。能够正经讨论的对象就只有她和铃音而已。
她表情严峻地摇摇头。
“这个作战违背仁义,太保也不全是敌人。”
据她的说法——太保虽然听令于番长,但他们对权田原组的认知不过是“提供摊贩与赌场的便利家伙”而已,绝大多数的太保都没有动机或理由跟流氓战斗。当然一旦番长下达号令后,他们应该就会成为敌人,但要是因此抢先发动突袭或游击战,实在有违仁义——就是这样。
我无法苟同。平常明明就若无其事地使出下流手段,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才摆出洁癖的态度!?
“这些家伙从以前就一直受太保欺压。一想到这点,就算这些家伙使点下流手段、或是做得稍嫌过火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不会说这些家伙有权利这么做,只不过对这些家伙来说,修理那种对正经人行使暴力的恶棍,并没有做得太过火这回事。但是,‘既然对方是太保就可以见一个暗算一个’的想法是不对的,这样就跟那些对正经人出手的家伙没两样,不合道义。”
这个理论我好像可以理解,但就是没办法服气。
但是流氓听了统统点头说:“嗯嗯,说的没错。”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我跟流氓的感性之间依然存在着无法填脯的鸿沟。我就是没办法真切地理解任侠。
“再说要是打游击战的话,就无法聚集在文艺社社办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失去这个地方……”
听到这句话,我想起昨天放学后染成暮色的文艺社社办……凛子说的没错,游击战或许不是好主意。如今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场所。
“那么该怎么做?”
不仅战力相差悬殊,而且不使用卑鄙手段,这样战况只会愈来愈不利,哪里还有胜算可言?
“别忘了战力弱的一方采取的战略还有一个——就是笼城。”
这么说完,她浮现了壮烈的笑容。
这个战略光是想像就觉得胃痛。
首先,战争会从〈杀人溜溜球阿菊〉来到文艺社社办要求权田原组交出逃亡者开始。
撇开铃音率领的LADIES军团不谈,人称她是最强的太妹。不对,何止这样,她是众所认同的四天王之一,连上层太保联合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是个超级强敌。
凛子决定正面迎战这号人物。意即集结全部力量,在文艺社与隔壁的围棋社(社员人数当然是零)进行笼城,迎击〈杀人溜溜球阿菊〉。
就算是四天王与流氓之争,只要活用人数与地利,应该也不是不可能获胜。阿菊这个人似乎不太喜欢带手下,这样一来,和四天王就是五十比一的战斗了。我想这样应该不至于会输才对……但知道四天王恐怖的流氓显得神色不安。
但重头戏现在才要开始。假如能够成功击退阿菊,届时番长会正式与权田原组为敌,太保将集结力量进攻。
到时候依然要以笼城迎战。难以消弭的人数差应该可以靠地利掩护,然后个人战力差就看流氓之间的小队合作能够弥补多少了——胜败便取决于此。
只不过既然对手人数众多,必然会演变成长期战、消耗战,就算只是从头忍到尾,也肯定会是场严酷的战斗。
但就算面对如此压倒性的战力差,只要不屈不挠地撑过去,总有一天太保们或许也会转变心意——她这么说道。
对方也不是乐于战斗的,他们本身并没有任何理由战斗;只要我方展现无限潜力,他们应该也会渐渐厌战。届时应该会愈打愈散漫才对,毕竟太保是很容易厌倦的。
——尽管这种想法未免太过乐观,但忍耐就是仁义。据说以其坚毅不拔打动人心,就是任侠的作法。
弱者最大的战术,就是忍耐。
既然突袭或游击战违背仁义,那么除了这条路以外的确没有其他路可走。但没有比持续忍耐更残酷的战斗了。
凛子用可爱无比的少女画风在白板上图解说明,但那无疑是豁出性命的作战。流氓透过她的说明理解了这次作战的壮烈,依然做好心理准备,点头同意这个作战。
但是,既然不晓得〈杀人溜溜球阿菊〉何时进攻,就有必要立刻展开笼城。于是流氓们从现在起就不上课,一直守在文艺社和隔壁的围棋社——这是因为文艺社社办塞不下所有人。
“大伙儿看好,这里有箭。”
凛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捆箭,递给在身旁待命的神风流一。流一有如烹饪节目的助理那样,从里面抽出一根箭折断。
“一根箭很容易折断,但是……三根的话呢?”
流一不费吹灰之力地折断。
“嗯,三根果然不够……但十根箭捆成一束的话又如何呢!怎么样,果然折不断吧。就像这样,就算是弱者,只要同心协力……”
“跟你拼了!喝哇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啪叽劈叽啵叽啪叽劈叽!(十根箭折断的声音)
“折屁啊,混帐东西!妈的,不要那么白目!哇——!”
精心安排的演说竟然被搞砸,于是凛子泪眼汪汪地揍了流一。“我还以为你会夸奖我说!”流一仆倒在地,流氓从散落地面碎成片片的箭看到自己的未来,无不脸色发青。真是枉然。
“总之,我们要笼城!我们要团结一致,笼城迎击太保!”
老大自暴自弃地大喊。
然后——有人说了:
“说到笼城,不就需要确保粮食吗?”
说的没错。
“那就大伙儿一起去买好了!我来准备烤肉用具,就买肉吧!”
喂喂,这可不是在玩喔!
“感觉变好玩了。对了,顺便替老师开文艺社欢迎会!”
嗄?
“光是笼城太单调了啦。反正既然要窝在学园,就干脆办合宿好了!我啊,一直很向往这种青春洋溢的活动!大伙儿来笼城合宿!”
笼、笼城合宿?这是哪门子结合了肃杀与趣味的崭新概念?
但我还来不及吐槽——
“采纳!就这么办。”
你居然同意了!
组长,权田原凛子二话不说同意了。这个老大意外地好讲话。
就这样,文艺社欢迎会兼笼城兼合宿,这种不知道该说是前所未闻还是没有节操、对照眼前的现实未免太悠哉的企划,就此确定实行。
*
虽然说要笼城,不过等太保统统放学回家以后,就没有必要继续守在社办里面了。因此,在操场烤肉应该不是什么坏主意。
而且隔天必须比任何人都早到校,在太保到校时窝进文艺社和团棋社,要是考虑到这点的话,在学园合宿也绝对不是没效率的作法。整件事合情合理。
但是——一群流氓喜孜孜地在操场准备烤肉的模样,看了不知道该说是缺乏危机感,还是不符合严肃的现状,真是奇妙的风景。
然后是野餐垫上高高堆起的大量肉山,一根青菜也没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凛子老大的严令下没有任何酒精饮料。一方面是基于道德问题,而且要是在决战当天早上宿醉就真的没救了。
不久传来肉汁烧焦的声音与香味,附近一带弥漫着烟雾。
“这么开心真的好吗……?”
明明下定决心要迎接那样严肃的战斗,这样会不会太不正经了……总觉得眼前的风景一点都不像现实。
“有何不可咧——这可是我们文艺社的入社欢迎会,要不玩个痛快就亏大了——”
铃音在一旁说了。
“……等一下,‘我们’是什么意思啦?”
“那当然是指文艺社社员第二号的清水铃音同学啰——”
她一脸不高兴地指了指自己。
“原来责任编辑是文艺社社员吗?我一直以为就我一个人而已……”
“哎,这是权宜之计啦——因为我不打算公开帮助流氓——”
她这么说完,视线看向了围着炉架烤肉的流氓。
“话说有人愿意欢迎自己,应该也是件好事吧。”
她低声说了。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跟铃音就这样并排站在一起,这时有个流氓捧着肉来到我面前。
似乎是最先烤好的第一号肉。
“老师、老师,请吃吃看我烤的肉!很好吃喔!”
“肉这种东西不管谁来烤都一样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如一滴一滴萃取精华液般细心烤出来的肉可是大师级的呢!*它是那么香甜浓郁,能够吃到这种上等好肉的我一定是特别的;如今我也成为爷爷,给你的当然也是这个肉,因为你是如此地特别。请务必品尝看看!”(译注:这段话改写自Werther'sOriginal伟特糖果的广告词。)
虽然讲的话相当疯狂,不过的确是烤得相当美味的样子,于是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那块肉。
“等等!老师要先吃我烤的肉!因为我烤的肉是世界第一美味!”
没想到这时凛子突然大声打岔。肉第二号似乎是她烤的。我和流氓都吓得往后仰。
老大和流氓为了我吵起来。
“权、权姐!老师是大家的!因为自己是老大就一个人独占也太孩子气了!”
“少啰唆!不许叫我权!”
“最、最近大姐特别拘泥这点,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心境起了什么变化吗?”
“才不是心境变化。我、我才不是因为老师来了才开始在意的喔!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在意了!好,趁这个机会,我要跟大伙儿说清楚!”
周围的流氓在烤肉的同时也不忘注意老大。凛子环视众人之后,面红耳赤地主张了:
“你、你们听好了!一个女人叫权,不是太不可爱了吗?而且,大姐这个词听起来像老太婆一样!以后你们就叫我小凛老大!”
所有流氓顿时鸦雀无声,但不久之后——
“……喂,权姐是在讲笑话,要是不笑就太失礼了。”
“啊,是哦,原来是笑话啊!就是说嘛,像权姐这种硬派人物怎么可能会在意这种事嘛。”
“毕竟老大跟权田原这个名字非常速配。风格就是不一样。”
“好险好险,差一点就没发现这是笑话了。哇哈哈!”
肯定没有恶意的他们齐声“哇哈哈!”笑了出来。
然后挥着手……
“权——!”
“权——!”
“权——!”
……开始齐声呼喊权。
“唔……”
呜哇,这个人浮现了非常懊恼的表情!
她近乎泪眼汪汪地咬紧嘴唇。
就在我看着这出爆笑短剧时,铃音拉了拉我的袖子。
“好了,总之别管那些家伙了,来吃肉吧!”
“原来铃音也烤了肉啊……”
“怎样,好吃吗?再怎么说这可是我烤的肉,当然好吃啦!”
“肉这种东西不管谁来烤都一样吧!”
““靠,你抢什么先啊!””
权田原凛子和流氓同时抱怨铃音。
奇妙的夜渐深。
流氓们团团围着炉架烤肉,坐成一圈大快朵颐。至于我已经被接二连三送过来的肉喂得饱饱饱,悄悄地离开了圈子。这时铃音一脸有话想说的表情跟了过来。
“这不是很好吗?大家都欢迎你。”
“这也是铃音的欢迎会吧?”
“不对,最受欢迎的人是你。你应该感觉得出来吧?”
然后她注视着我问了: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他们喜爱吗?”
“嗄?你说我受他们喜爱?”
“没错,你受他们喜爱。你虽然头脑好,但脸长得不算特别好看,个子又矮、力气又虚,而且还满白目的。这样的你却不分太保或流氓,受到全学园的学生喜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咦?我白目?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这个嘛,我的确是不太懂。”
虽然我猜大概是因为他们喜欢被人吐槽。
但是为什么他们这么喜欢这种事?说实话我并不ffi。
铃音从我身上移开视线,转向那群流氓。
“听我说,你大概觉得流氓都是弱者,但其实不只是流氓而已——这所学园里的人,包括太保和番长在内,全都是弱者。是一群不停被当成笨蛋、一支尽周围欺凌的家伙。所以……大人或其他好学生,是不会站在对等地位跟我们讲话的。眼神要不就是像看到垃圾、要不就是像看到危险物品……现在就连学校教师都不把学生当人看啦——可是,吐槽就不是这样了不是吗?吐槽意谓着有人站在对等的地位,明白告诉自己那样很奇怪,所以当事者会觉得高兴啊!”
我猛然惊觉,注视着铃音的侧脸。
那小归小,却是她的哀号。那不是她一个人的哀号,而是替这所学园所有学生的哀号发声,吐露出他们的心结。
意想不到的告白,杀得我措手不及。
“我吐槽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不能放着错误不管而已。我的个性就是这样。”
“那就表示你热心、鸡婆,因为普通人都会对我们无视到底。我第一次被吐槽时,可是很开心的。”
铃音歪着嘴角这么说。
我回想那个肉食爬虫类般的笑容。这真是个冲击的事实。
“原来那是开心的笑容!?”
“不然呢?”
我一直以为是更危险的狞笑……
就凭这个事实,对她的印象或许要一百八十度转变了……
但是,这么说来也对,她这个人本来就比我想的还要正经。
我一直有所误解,其实能够用常识或头衔判断的事物,只占这世间的一小部分而已。虽然我从前都是就常识判断是否正确、就常识判断是否奇怪,但是在这所不合常理的学园,所有人事物都不能用这种东西来衡量。
“可是,铃音在我看来并不像笨蛋,跟你也讲得上话。”
“虽然大家都这么说,但是根本就没这种事——”
她别过头去挡住自己的脸,语气非常嫌恶地继续说:“我老爸啊,几个月前死了。于是我开始思考人生或是将来的事情……丧礼的时候啊,亲戚看到从国中就当LADIES的我,就像看到毒蛇猛兽一样退避三舍,嫌我不争气、不成材,然后妈妈就拼了命替我说话……我是笨蛋没错;可是,我不能永远当笨蛋——”
她掐着自己的特攻服扇了几下。
“我是LADIES〈百合地狱团〉的首领,虽然我不是自愿当上的,可是我也不能背叛那些从国中时期就仰慕追随我的小妹——于是我换衣服来回扮演优等生和LADIES,用功读书,却也无法抛弃这个LADIES的身分。总觉得自己都弄糊涂了……我说老师啊……”
转过头来的她失去平常的样子,朝我投以柔弱的视线。
“虽然我很努力,可是,该怎么做、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变成普通人呢?”
过于突然、沉重的感情吐露,弄得我不知所措。虽然我一时陷入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是一想到她这么信赖我,愿意跟我说内心话,心情顿时平静下来。
我高兴得不得了。
在学园操场中央举行的奇妙烤肉活动何然而像这样围着照亮夜色的火光、吃着同样的食物,或许就能自然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觉得这很可贵。
我顺畅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要是能够发现自己是笨蛋,对此感到焦急,有心向上的话……我认为那个人就已经不是笨蛋了。”
因为我认为笨蛋是更无可救药的人。
“铃音一点都不算笨蛋喔!”
这些话不是出于安慰,而是发自对她这个人抱持敬意的心情,自然地脱口而出。铃音的想法太自虐了,那应该是起因于过去受挫的人生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助她,帮她解开内心盘根错节的心结。
铃音露出了吓得呆若木鸡的表情;不过,她应该已经将我的话听进去了。然后她——
“谢谢你。”
——向我展露微笑。
“……”
超恐怖。
这个人本来眼神已经够凶恶了,为什么就不能更自然地摆出笑容呢?
好好一个感动的场面,却弄得我不自觉冻结了!
不过,这时候我想到,她固然表情凶恶,但其实是相当可爱的女孩子也说不定。只不过是跟她变得稍微熟了一点就这样想,或许很没节操……
我忽然发现流氓那边微微嘈杂起来,似乎是肉见底了,有已经要结束烤肉大会的感觉。流氓们围着烤肉架七嘴八舌了起来。
那真是笨得可怕的对话——
“那就把火弄熄吧!”
“要怎么弄熄?”
“泼水就会熄了吧!”
其中一个流氓将水桶内的液体泼向铁板。
“笨蛋,那是油!”
“咦咦?为什么那种东西会在这里!”
“好孩子千万别模仿!”
操场正中央升起了熊熊火柱。
“好,就干脆来办营火晚会吧!”
“Bigidea!”
要是放着这些家伙的笨蛋何为不管、世界的法则似乎会乱掉。
我放声尖叫打算冲过去,但铃音抓住我的肩膀。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是在操场正中央,不怕延烧到别处——”
“是这个问题吗!”
——不对,问题就只有这个没错。本来毒蝮学园除了上课出席以外就不存在其他校规,因此只要不闹出人命,学生便可以为所欲为。
不久那群流氓开始播放偶像的歌,各自跳起营火晚会必跳的舞。
“※Mayimmayimmayimmayim!MayimSESATSO!”(译注:出自以色列民俗舞蹈‘水舞’的音乐。最后的SESATSO本来应作b'sason')
“DSCHIN!DSCHIN!DSCHINGHISKHAN!”(译注:一九七九年德国乐团‘成吉思汗’推出的同名歌曲。)
和着偶像的歌声(实际上一点也不合),流氓各自随心所欲地唱歌跳舞。
有个人影离开了流氓群,独自走向这里。
是凛子,神情显得有点紧张。
“哦呀,都忘了我还有点事要办。那么我先走一步了,等一下要好好干喔!”
虽然我一点都不明白是什么事要好好干,不过铃音说完这句话就跑走了。就剩下我跟凛子两个人独处。
但这时我已经能够自然地接纳走近的她了。我迎上她的目光,不逃也不躲。
“欸,老师,跟我一块跳舞。”
在火光照耀下注视着我的她,那张脸庞跟从前的儿时玩伴一样美。
这时候我头一次觉得,流氓或太保这些头衔都无所谓了。我仿佛整颗心都清理干净了。就算她是流氓,她的和服装扮始终兀自美丽;就算背后播放着偶像歌曲,总觉得甚至这点都教人开心愉快得不得了——
“嗯。”
我怀着平静得惊人的心情,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合宿的夜渐深。
就算文艺社和团棋社社办加起来,空间也容不下所有组员睡在一起。不过在明天太保到校以前都没有必要在社办笼城,因此流氓就统统到体育馆打地铺。
毒蝮学园是乡下地方,夜幕中充满了蟋蟀等昆虫的鸣叫声。
现在虽然是秋天.不过这晚闷热得教人感觉到残夏的气息。体育馆的流氓分成〈虽然很热,但绝对不许开窗,不然虫子会跑进来派〉与〈虫虫也是生物,大家都是好朋友派〉。
应该说〈开窗派〉只有权田原凛子老大一个人而已。就只有她心思细腻到会替虫子着想而已。尽管她试图滥用权力独排众议,但终究寡不敌众——我不会说她可怜。
话说,营火晚会时自称有事要办而中途离开的铃音,到现在依然不见人影。
一群流氓连床褥也没铺,就直接躺在硬梆梆的体育馆地板上,横七竖八地睡了起来。就在我差不多也想就寝时,发现凛子站在体育馆入口向我招手。
“怎样?”
“好了,你过来一下就对了。”
究竟是什么事“好了”我一头雾水,简单说就是她无视于我的意愿,在半夜灯火俱灭的校园拉着我的手一路前进。我非常困惑。
我要在此表明一件首度公开的重大事实。乍看之下,除了体力不足以外都是完美精英分子的我,其实怕黑跟怕高。毕竟我这么喜欢小说,想像力自然丰富,因此对黑暗或高处的恐惧也远超过常人。哼,这与其说是缺点,更应该说这证明了我的才能。
“要、要去哪里?”我拼命压抑颤抖的声音这么问她,手不自觉握紧了她柔软的手。
但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认真打量了我握得紧紧的手以后,不知为何脸泛红晕地说:“好了,你跟我来就对了。”就算她这么说,我还是怕。这样一点也不好。
她摸黑前进,最后走进校舍。事到如今不用我说也知道,夜晚的校舍很恐怖。而且毒蝮学园的校舍烂到堪称濒临废校边缘也不为过的地步,我的恐惧反而是符合常理的反应吧!
在仿佛随时会出现幽灵的走廊一角,她停下脚步,脸凑近我耳边。
我甚至来不及浮现“怎么了?”的念头,她已经悄声说了惊人的话。
“……要、要我帮你换衣服!?”
听到这么离谱的话,我不小心大声起来。
“嘘——你太大声了!要是被人知道本小姐其实不会自己换和服的话,组长的威严不就要扫地了!”
“威严……我觉得那种事不用在意也没关系。”
她被流氓当成神一样崇拜。不过,我总觉得太在意小地方反而会显得器量狭小……
“而且不是我爱说,就算再怎么不会换和服,穿也就算了,脱总会吧?”
“不、不晓得!平常穿跟脱都是铃音在帮我的,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弄!要是乱搞的话,好像会把和服弄坏……和服可是很贵的!”
她就像小朋友使性子那样挥舞着手脚,非常拼命。该怎么说呢……这模样才是最可能害她威严扫地的。这个人是这种笨手笨脚的孩子吗?
应该说原来铃音会穿和服?这家伙还真是具备了一堆不像太妹会有的技能。
不过,每次都拜托铃音帮忙换衣服,也未免太依赖成性了……她们是什么关系啊……
“……可是那家伙却到处不见人影,手机也不接……这样下去我连公共澡堂也去不了。这对女人来说可是死活问题!这种时候只剩老师你可以拜托了!拜托你,你就助我一臂之力,帮我脱吧!”
她一副催促我动手的样子转身背对我,高举双手豁了出去。至于我则“唔!”地犹豫起来。晚上在学校脱女生的衣服,这也未免太不纯异性交往了一点吧?这种事允许发生吗?
‘那么等一下要好好干喔’——铃音离去前的话反复堆叠。
那家伙……难道是连这都算计好了才跑掉的吗?自以为好心要增进我和凛子的关系!
不过这可不在修复儿时玩伴关系的范围之内!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动作快……要知道我也一样害羞!”
这个嘛,的确是要脱光的那方比较害羞。听了这句话,我吞了吞口水,做好心理准备。眼前那身美丽的和服装扮有如她的正字标记,我战战兢兢地朝那身装扮伸出手,然后研究该如何脱才对。
我绕到她背后解开腰带。只见和服松开,从滑落的领口露出她的后颈。肌肤雪白细致、有如水煮蛋的蛋白。
“……小心不要弄皱喔!”她的声音拘谨,似乎有点紧张。
我小心翼翼地处置衣物。衣料的触感散发高级感,摸起来光滑柔软,加上她肌肤的美丽与芳香烘托,感觉十分梦幻。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更像是在龙宫作梦一样。
她裸露的肌肤就近在闻得到气味的距离内。我不知为何感到心虚,胸口怦怦跳个不停。和服上半身部分滑落,我的目光追逐着滑落的和服,顺着她的背而下。她的背上没有之前的纹身贴纸,只有曲线美,那是艺术般的造型。
我的眼神继续追看下去,终点到她饱满浑圆的柔软臀部。需要说明吗?所谓的臀部就是屁股、屁屁、HIP。
至于说为什么我会失去平常心,是因为那里没有该有的内裤。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噫!”
我当场尖叫,没想到她也一面用双手遮掩一面尖叫了:
“看什么看!还不转过身去!你他妈的不晓得和服底下不穿内衣是常识吗?给我一开始就贴心地转过头去!”
“这的确是常识没错……但是,为什么所有事都不合常理,就只有这种地方必须符合常识啦!真要说起来,现在小孩不把这种传统常识当一回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跳也似地往后退开。
碰!背撞上走廊的墙壁。那本来应该是平凡无奇的墙壁才对——没想到墙壁的触感竟然消失,于是我跌进了正后方的空间。
“咦?”等我感到疑惑时,人已经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奇妙空间里了。
不管从任何地方都没有光线照进来,放眼所及是彻底的黑暗。碰到突发的恐惧,我在慌乱之余掏出了手机,就着手机荧幕的微光,试着掌握事态——我张望了一下,发现这是个窄得像便当盒的空间。
在微光照耀下,只见房间里堆满了陌生的机械。写着数值的仪表、并未运作的巨大荧幕、无数的开关……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每一样都是惊人的高科技产品。这是什么?这所学园就连电梯都没有,为什么会需要这种高科技?难道我就像SF那样穿越时空了?
总觉得这个状况相当恐怖。夜晚的毒蝮学园、完全的黑暗、神秘的高科技机器……我渐渐觉得就算出现太保、出现幽灵、出现时空巡警也不奇怪。脑袋不由自主地接连想像出各种变化多端的恐怖情境,我脸色发青。必须放弃奇怪的想法,心无杂念地逃出这里才行!
“奇怪了?老师、老师!你去哪了?难道你丢下我跑了!”
我听见凛子哀戚的声音,便朝着那个方向无念无想地跳了过去。伴随着“叩咚!”的触感,我穿过暗门——回到走廊了。跟刚刚的房间比起来,走廊在月光照射下显得明亮许多。
看到走廊有换上莫名可爱的浅粉红色睡衣(甚至戴着同色的睡帽,跟老大装扮之间的落差也太大了)的凛子在,我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老师!你刚刚去了哪儿啦?”
她红着脸跑向我。
“你问我去了哪里?就是、幽灵、时、时空巡警……”
我颤抖不已,回了一个不得要领的答案。“咦?”凛子睁圆了眼睛。仔细一看,她的表情也显得忐忑不安。
“不过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是受不了我,就丢下我跑了……”
她轻声这么说完,便握住我的手。“那、那么该回去了!”虽然我不懂为什么要一直牵手,不过这非常有助于冲淡恐惧。
我们沉默不语,手牵着手走夜路。我之所以一句话也不说,是因为我专心一意默诵着英文单字或数学公式,拼了命要盖过刚刚的恐惧的关系。我猜那件事最好忘掉比较好。
没想到凛子突然加重力道握紧我的手,开口了:
“……我很依赖老师呢!”
“咦?”这句话听起来好唐突,我不禁反问她。
她的手不断涌起暖意,稍微流了点汗。
“……刚刚老师不见.我以为老师丢下我时,就连自己都像笨蛋一样不安了起来……我从成立权田原组那时候起,就知道未来会跟番长一战,应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对,可是一想到万一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就不安得无法自拔。但那时在文艺社社办,老师说了会待在我身边,所以我才能下定决心。说来惭愧,我是从老师身上得到勇气的……正因如此,有件事我非告诉老师不可。”
我转头看向她,那是一张跟浅粉红色睡衣不搭调的严肃表情。脑中的英文单字不自觉全部飞走了。
在月光照耀下,她的脸色苍白,眼眸黝暗深邃。“其实,那时在文艺社社办就应该告诉你了……”她略显迟疑地这么预告。
“什么事?”
“我以前搬家的理由……”我感觉到心跳加速。
我在她娓娓道来以前问她:
“……为什么你要离开?”口气好像在责怪她一样。
“为了医治哥哥,我们一家去了美国,因为那里有最新的医疗技术。”
“……医治?他生病了吗?”
“不是,是去皮质状态……植物人。”
植物人——这句话之冰冷,听得我倒抽一口气。
“我哥哥是这所学园的学生,是个笨哥哥……因为打架伤到脑部,变成植物人。是被学园毫无法纪的乱象给害的。事件最后只用一点点钱就被掩盖下来。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所谓的植物人,要是一度昏迷,之后几个月都没有清醒征兆的话,几乎就没有希望康复了。”
凛子停下脚步。她深呼吸之后,转头看向过去兄长遭遇惨剧的舞台——毒蝮学园。
“我绝对不认同这种弱者注定受到欺压的世界。这种弱者受尽欺凌、永无翻身之日、只能持续活在地狱中的世界,不管要使出任何手段,我都要否定它。不需要正义也不需要恶。唯独这点,我决心贯彻到底。所谓的任侠就是这样吧……这些话听听就算了。那只是藉口,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那种事……”
然后,她再度面向我,果决地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我一声不响就离开了!我一直想为这件事跟你道歉……”
我一直觉得她背叛了我,不过——
“……算了啦!”
——怎么能责备她?跟我来到这所学园时描绘的甜蜜梦想比起来,变成流氓的她背负的担子是如此沉重。
“不用道歉啦,现在的我尊敬身为流氓的你。”
我再一次转头看向夜晚的校舍。沉入夜幕的混凝土块,是她要打倒的无法要塞。
“谢谢你。”她这么回应以后,用力拉着我的手。
分开、靠近,但依然感觉到距离,于是再靠近——慢慢地互相走近,现在的我们究竟有多么贴近对方呢?
她像是要掩饰沉重的气氛般笑了
“好,咱们赶快回体育馆吧!”
我翻来覆去,烦恼得想抱住头。
大批男生在体育馆内睡得横七竖八。在孑然独立于那群人以外的地方,我们设法入睡——不是我,是我们。
我的右边是凛子,左边是铃音。两人的脸近得可以感觉到她们的呼吸。那群流氓如此遥远,我不知为何左拥右抱。
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就像是理所当然般地被这么指示、安排成这个样子。
话说铃音后来若无其事地回到体育馆。不过,对于她的鸡婆行为,我实在提不起劲发脾气,当然我也不想感谢她。
我并不觉得讨厌,只不过为什么我的理性从刚刚就百般——比方说帮忙换衣服——受到考验呢?难道说这也是铃音策略的一部分吗?其实,搞不好她不是想增进我和凛子的关系,而只是想找我老二的麻烦。
就算闭上眼睛,从身体两侧隐约传来的女生气息,让我始终无法平静,怎么样就是睡不着。反观两个女生却睡得香甜无比。
可恶!简直像白痴一样——就在我这么想时,从右侧传来充满压抑的声音。睡在右边的人是凛子。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她没醒,似乎在说梦话。
“阿真……”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心惊了一下,竖起耳朵。
“我好怕……我不想战斗……”话语脱口而出。
她在发抖,就像在寻找依靠对象一样,她朝我这边伸出手来。
我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握住以后,她的呼吸便安稳了下来。
她果然很不安。
左边也传来说话声。我侧耳倾听,发现铃音也在讲梦话。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应该已经睡着的手抓住我。于是我朝铃音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给她握着。厌恶自己、悔恨过去的她,在梦中持续战斗……
跟女生一起睡的奇妙紧张感消失了。
一旦睡着,两人就不再是太保或流氓,那是她们真正的面貌——随时会被重担压垮的女生,和受无数伤痛所苦的女生。
我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睡在她们身旁了。
今天,我受到她们两个人信赖,得到听她们真心话的机会。
我获选了,成为她们吐露真心、仰赖依靠的对象;然后,到了明天,她们肯定会在流氓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的心痛了起来。我并不是同情她们;直到今天以前,我一直把这些女生当作太保、流氓看待。眼里看到的不是她们这个人怎样,而是这个太保怎样、这个流氓怎样,长久以来一直不肯好好正视她们。
然而我却像现在这样得知了她们心头的伤口。
事到如今我必须烦恼才行。
为了帮助她们,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没有体力,就算打架也帮不上任何忙。这样的我,除了待在她们身边、写任侠故事以外,就没有更多能做的事了吗?
此外,怀抱伤痛的人应该不只她们而已。睡在体育馆的流氓、现在不在场的太保,肯定也都怀抱着无数的伤痛。他们或许也同样在睡梦中发出哀号。
在这样的毒蝮学园,我要一直置身事外到什么时候?
我是来用‘文学之力’为这所学园带来知性的——过去自己说过的梦话,如今才强烈地有所感触。
我要改变笨蛋,比方说用文学,比方说用吐槽。
这种事、终究是、痴人说梦……
双手牵着两个女生,我用力闭上眼睛。
为了她们的伤,我能做的,究竟是什么?
*
收留问题太保后,权田原组已经实行了三天笼城,然而就好比恶作剧的风搔痒着鼻尖一样,目前〈杀人溜溜球阿菊〉并没有任何动静。她要是不动,之前担忧的流氓太保全面对决自然也无从发生。
会不会是庸人自扰——渐渐地流氓开始松懈,不过在凛子的叱喝下,平稳的笼城合宿仍持续了下去。
风平浪静的一幕。
这段期间流氓不能去上课。毕竟都特地笼城了,要是在课堂上和太保接触就没意义了。
出席天数不足,在上课出席是唯一校晛的毒蝮学园是非常不利的情况。必须靠期末考成绩扳回一城的流氓,命运完全维系在凛子替他们上的课。
在没有任何人进攻的情况下,笼城合宿就这样持续到第二天、第三天。
另一方面,流氓虽然没去上课,但我和铃音都照常上学出席。因为我跟铃音毕竟不是权田原组的组员。
而且扮演吐槽角色的我跟其他太保也不是素不相识,处境并没有那么危险。
〈杀人溜溜球阿菊〉有了动作,是在合宿开始后的第三天。
好死不死,事件竟然不是发生在文艺社社办,而是发生在我们班上——以我为对象发生了。
这天教室依然刮着暴力狂风,只有我的周围像台风眼一样是安全地带。这样的教室突然沉默了。
当某个少女来到教室的瞬间,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理由是因为那个少女就是连哭泣的太保看到都会闭嘴的四天王——但是我要到稍后才发觉到这点,因为当时我对周围的气氛浑然不觉地就……
“啊,你不是那天那个溜溜球女孩吗?”
……就站了起来的关系。
而她也注视着我,浮现惊讶的表情。
“原来你就是五十岚真太郎啊!”
她趿拉着室内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朝我走近。我也欣喜若狂地上前攀谈:
“嘿,我一直很后悔当初忘记问你的名字,你——”
对着还在说傻话的我,她不发一语地伸出单手。
从那只手中冷不防飞出了粉红色溜溜球,我当场把话吞了回去。
粉红色溜溜球飞过来的瞬间,闪着银光。溜溜球从我脖子旁边通过,再回到她手上,然后从她的手心垂了下来。银光的真相——原来溜溜球装着剃刀刀刃。
这时我终于发觉了。
切原菊枝——人称〈杀人溜溜球阿菊〉。
据说她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改造过的〈HYPERYO-YO〉。在她手上,本来应该是儿童玩具的溜溜球,会变成万能的凶器。
……从溜溜球这个特征,早就该联想到当时那个少女才对,但是请容我辩解一下,不谙游戏的我并不晓得溜溜球这么冷门。我一直乐观地以为,除了四天王以外,整个学园里面再多一个女生喜欢溜溜球也不足为奇。不对,这是我虚幻的愿望。
我背脊发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知道,眼前那颗危险的溜溜球随时会照她的意思飞过来。我也知道她的操控有多么正确,还有那目不暇给的速度——我的生杀予夺,完全掌握在她手上。
“欸,你别再插手管权田原组了。”
她这么说道,口气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友善。
“小弟听说权田原组待的文艺社社办里面,有个跟流氓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家伙在,一直犹豫该不该攻进去。因为大家都夸那家伙头脑好、擅长吐槽。小弟并不讨厌那种室内派,而且那个人就是那天陪小弟一起玩的你。小弟并不想牵连到当时对我说喜欢溜溜球的你。”
“原来你是太保。我看你穿着普通服装,还以为你是普通女孩……”
我声音僵硬地说了。往下一看,这天的她穿着太妹必备的及踝百褶长裙。
她摸摸裙子。
“里面暗藏溜溜球,伸缩自如……普通女孩怎么可能那样大大方方地在走廊上玩啊!少蠢了。”
裙子发出“咻咻咻咻”的旋转声,上下伸缩。
“先不说裙子了,小弟希望你停掉社团活动。要不然小弟虽然情非得已,也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只要一天就好了——至于隔天文艺社社办会变成怎样,小弟也没办法保证就是了。”
我倒抽一口气。这是威胁。她掌握了我的性命、做了这种要求,这个要求由不得我拒绝。我保持着缄默。
“喂,你回答小弟啊!”
看到我闷不吭声,阿菊噘起嘴来,动作充满少女气息。
我立刻改变话题的矛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气那个逃到权田原组的流氓?”
阿菊一边把玩溜溜球,一边回答:
“呵哼,因为那个混帐竟然说小弟的溜溜球是小孩子的玩具!就算是开玩笑,敢瞧不起小弟溜溜球的家伙,小弟都不会放过!”
同时溜溜球飞了过来,在我脖子旁边往复来回。脖子感觉到一阵阵的风——她只要稍微动动手指,我就会被割破脖子而死。
……为了这种理由吗?我感觉到沉重冰冷的决心在体内逐渐下沉。
看到我丝毫没表现出畏惧的样子,她激愤起来。
“小弟已经回答了,你也回答啊!听到没?今天别去社团活动!”
“我不要。”
“……嗄?”
她回以走调的怪声。看来她作梦也没想到无力的我敢违逆身为四天王的自己。
我并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要不惜赌上自己的生命安全跟权田原组扯上关系。
但是,那么做不是基于道理,而是拼骨气。
换作是权田原凛子的话——换作是任侠的话,应该不会屈服于这种威胁吧!一想到这点,除了这么做以外就没有其他选择了。虽然靠理论无法理解,但我就是想成为任侠。这么一来,就不能再说自己跟权田原组没关系了。
我不想再置身事外了。
“为、为什么要拒绝啊?你这混帐!为什么!”
她重新握好溜溜球,倾身对着我怒吼。但我毅然决然地回应:
“因为我身为文艺社社员,已经决定要将权田原组——将流氓写成小说。不管你的溜溜球再强,也休想折弯我的笔杆。”
因为我目前就只能为她做这么一点事而已。
要是连这都做不到,那还得了!
听到我的答覆,教室一片哗然。那对暴力就是一切的流氓来说,肯定是非常难以置信的光景
“……帅……”
阿菊开口了。
“……帅毙————了!”
她发出了超音波般的大喊。我被这个意外的举动吓得往后仰。事出突然,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阿菊从我身上移开目光,把溜溜球一抛就随便抓住附近太保的肩膀,一个劲地猛摇。
“欸欸,怎么办?怎么办?拒绝得好干脆!那个人帅毙了,怎么办?那种长相有点可爱,虽然像只弱鸡却充满知性、坚强的感觉!而且喜欢溜溜球!这种类型超符合小弟的理想!一般家伙是说不出那种话的!讨厌,脸红心跳起来了!”
“你、你问我也……你喜欢就好啦……”
被四天王猛摇肩膀、还不能抵抗的下层太保困惑至极地回答。
“居、居然说小弟喜欢就好……羞死了!”
这次阿菊抛开了那个肩膀。那个力道似乎相当大,“喔哇!”太保当场发出惨叫摔倒了。
这是在做什么?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刚刚的严肃气氛跑哪去了?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难道问题圆满解决了吗?本来她生气的动机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感觉她也相当讲理.搞不好一连串的骚动会就此结束也说不定——
——仿佛看准了这一瞬间弛缓的气氛,异变发生了。
从远远围观的太保群中,跳出了一道银色剪影。
那是穿得像超级巨星的男子——神风流一。他大声叫喊,跺地飞上空中,便扭身使出惊人的回旋踢——目标是阿菊。
看似被人攻其不备的阿菊,反应非常机灵。原本放松的表情立刻变得充满紧迫感,迅速退向后方。
回旋踢仿佛经过计算过般,以毫厘之差从她眼前通过。
溜溜球从阿菊的双手飞出。
回旋踢遭到回避的流一基于提防,并未选择追击,迅速退到后方。阿菊的溜溜球追了过去。溜溜球一面飞行一面弹出大刀刃。凡是碰到的人都会化为碎片的高速旋转凶器——那就是杀人溜溜球。
那颗溜溜球刚刚威胁过我的性命,流一却从容不迫地抓住了。
这是哪门子动态视力——流一空手夺白刃,将侧面弹出刀刃的圆盘从上下夹住。
不管是我、或是周围的太保,所有人都无法动弹,就连惊讶声也发不出来。两个天王非常突然地开战了。
那是教人怀疑自己眼花的超次元攻防。
呵菊厥起嘴来:
“你可真卑鄙,混帐流氓居然偷袭我。”
“我不是流氓……我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而战,专属于一人的超级巨星。”
流一闪耀着光芒,这么回答。然后不屑地抛下一句“不过就是玩具”,将围着一圈刀刃的溜溜球丢在地上。
随后弥漫的肃杀气氛,令我和太保倒抽一口气。
“……别以为挡下了〈血滴子〉就算赢过我的溜溜球。”
她阴森地这么说完,便缓缓将手插进裙子口袋。等手拔出来时,手指已经装上溜溜球——数量为右手三个、左手三个,合计六个!这恐怕是口袋最多装得下的数量。她打算同时操纵六颗溜溜球!
“接下来可不会像刚才那样了!要是稍微碰到这个〈辉碎轮〉,那只手就等着废掉!”
那些溜溜球上镶着无数充满女生气息的粉红色水钻,但那不只是可爱而已。从她的话判断,当溜溜球高速旋转时,那些凹凸坚固的水钻将会成为凶恶的锉刀,使所有碰到的东西沾满鲜血。我不得不说小孩子千万不可以模仿!
应该说,这跟留给我作纪念的溜溜球不是一样的东西吗?居然送这种凶器给我当作友情的证明!?
首先,一颗闪耀着桃红光芒的溜溜球飞了过来。神风流一摆出惯例的蹲马桶姿势,跳上空中应对。
失去目标的溜溜球撞到桌子,发出了铁球般的厚重声响。
但跳到空中是想做什么——那里已经无处可逃。
第二颗溜溜球飞了过去。
“耶耶耶耶耶!”
流一踢了飞向他的溜溜球。发出了有如金属球棒打击铁球般的巨响!凶恶的溜溜球失去准头地弹开了——原来流一的鞋底装了铁板!
第三颗溜溜球间不容发地飞过去。但流一奋力一喝,再度发出巨响!另一只脚的踢击弹开了第三颗溜溜球。
不知道是不是认为一颗一颗丢会没完没了,阿菊同时投掷了第四、第五颗溜溜球。由于刚刚挥舞了双脚,现在流一的姿势乍看之下已经不稳。两颗溜溜球飞去,要给流一致命的一击。
但我听铃音说过——〈耶稣基督•超级巨星〉神风流一是精通华丽空中格斗技的男人。
我瞠目了——神风流一就像之前一瞬间打倒四个太保时那样——是个在空中依然能够保持躯干平衡、自由活动双手双脚的奇怪武术家。在姿势彻底凌乱的状态下,他一脸游刃有余的表情,朝溜溜球伸出右手。这次的溜溜球无法徒手接住,但流一的右手一把抓住溜溜球的绳子。
他用力一扯绳子,“呀!”阿菊小小的身体当场往前倾。失去控制的溜溜球胡乱飞窜,同时阿菊也失去了投掷最后一颗溜溜球的机会。
“啾呀啊!”
流一发出怪声,同时以拉扯绳子的手为支点,身体纵向旋转袭向阿菊。旋转的同时朝阿菊挥下右脚——空中转体回旋踢。恐怖的空中杀法,而且那只脚还装了铁板!
那一踢就要命中阿菊毫无防卫的背——这也未免太过火了吧!
始终呆呆地关注战况的我突然恢复正常。这一踢轻则重伤、重则攸关性命。她玩溜溜球时的笑容也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中。为了回避惨剧,我整个人撞向流一。
“你!?”
腾空的他毫无招架之力地摔了出去。虽然他撞到桌子,发出剧烈声响,但他跟阿菊比起来显然耐操得多,于是我放着他不管。这种时候需要关化的是女生这方。
“好险……”
我掩护阿菊整个人,不自觉喃喃自语。
她在发抖。就算她是四天王,再怎么说也是高中女生,这也难怪。
流一马上就站了起来,对我怒吼:
“看你干了什么蠢事!那家伙可是权田原组的敌人!”
“就算是这样也不需要做到那么绝吧!胜负不是已见分晓了吗?”
听到我合乎常理的意见,他故意大声咂舌给我听。
“胜负已见分晓?蠢货,要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就算没有你多管闲事,我刚刚的回旋踢也踢不中那家伙。”
“嗄?”
“你看看那家伙的脚。”
我照他的话往下一看,当场愕然。
不知何时,阿菊已经把右脚从当成拖鞋穿的松垮垮室内鞋里面拔了出来。她没穿袜子,脚趾间暗藏着一颗小型溜溜球。
绳子松垂——那是已经放出去,但是看到我介入,才立刻收起来的。
她不希望波及我。
……刚刚她尽管站不稳,依然用脚投掷了藏在室内鞋里的溜溜球。她迎击了流一的回旋踢,双方的攻防不相上下!
“帅、帅、帅……”
阿菊弓着背,一边颤抖,一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到了这时,不用说也知道这个颤抖并不是出于恐惧。
“……帅毙——————了!”
她猛然挺起上半身大喊,然后用力抓住我的双肩狂摇。
“像、像你这种头脑聪明的人居然在怎么看都很危险的情况下挺身掩护小弟这种人!太棒了!就像漫画主角一样,帅毙了!棒呆了!”
她凑上前盯着我的脸看,歪着头问我:
“你喜欢溜溜球对吧?”
“唔、嗯……”
“小弟中意你了!”
她蹦蹦跳跳地大喊。
“喜欢溜溜球,就代表喜欢小弟!”
“咦咦!”
这是什么歪理!你是溜溜球吗!?
“喂,神风流一!我不进攻权田原组了,这给我!I
“好啊!”
“喂,你们等一下!”
流一一脸呕气的表情低声说了:
“真扫兴……要是我现在打败阿菊的话,凛子保证会‘讨厌~流一超帅~!’重新迷上我的说……”
不,我敢打赌那是不可能的,包含那个口气在内。
流一不高兴地别过脸去,走向教室门口。与我错身而过之际,他小声问我:
“……你是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才阻止我的吗?”
这种状况,我不可能预想得到。我摇摇头。
“哼……我就回答一个你应该很在意的问题。”
是什么?我起了兴趣。他离开时,在我耳边悄声说:
“战斗时我之所以选择蹲马桶风格,是因为我确信那是最美的POSE。”
“你的品味真是烂到极点!”
应该说我才没在意过那种事!自我意识过剩也该有个限度!
流一在自行准备的聚光灯照耀下,从教室翩然退场。怎么会有这么自我中心的家伙……
从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听到骚动而来的。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赶过来的,是率领着一班流氓的权田原凛子。
然后,一看到抓着我的手蹦蹦跳跳的阿菊就当场冻结了。
“……你、你们在做什么?”
凛子这么问道,但我也不太清楚。
“嘿嘿,因为这家伙认同了小弟的溜溜球,所以之前瞧不起溜溜球的事就算扯平了!我中意这家伙的骨气!”
“咦咦!?”
听到她尽释前嫌的宣告,我和流氓都无言了——枉费大家之前为了与四天王为敌一事,下了那么大的决心。
“不要再抓着我了!”
我在意起凛子冰冷的视线,试着摆脱阿菊。
“不要——”但她就是不肯放手。明明身材娇小,力气却大得可怕。
“大、大伙儿看啊,五十岚那家伙,居然驯服了那个阿菊!简直就像应付小孩子一样!”
“竟然有这种事!继上次击退了红豆面包,这次连阿菊都攻略成功了吗?”
“难、难道那家伙是超越四天王的存在……最接近番长的男人吗?”
目睹这幅光景,教室里面所有的太保都发出欢呼。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我在班上的地位又产生变化了。
搞不好一切都会这样顺利搞定?
……我始终呆呆地杵在原地,如此痴心妄想。
事情当然不可能如愿顺利。我马上就会知道,这次的风波不过是之后即将掀起的大战的序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