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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章 风雪中的邂逅

因为是全学年出游﹒游览车不仅大得吓人.数量更多达四辆。

为了包这些游览车已经用尽经费,因此要开夜车前往青森。在夜间慢腾腾地行驶于一般道路,并于天亮抵达。

搭夜行巴士前往津轻海峡……明明是学校活动,不知为何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哀愁。

但是学生看到游览车都兴奋不已,甚至有人无意义地玩起波浪舞。如果不趁搭车时睡饱,隔天会没精神,但他们真的睡得着吗?——我不禁这么担心。

学生全部穿便服,大多是平常的男和服便装再加外套。

就在我环视众人服装时,无意间跟铃音对上眼。

……哦,应该说……这是……

“铃音,你今天不是穿特攻服耶。”

“那、那还用说!我又不是成天打扮成那样!”

她穿男孩风的丹宁裤,搭配浅桃色羽绒外套,没戴眼镜。

铃音一向给人俐落刚硬的印象,虽然漂亮却也有点尖锐,穿上浅色羽绒衣刚好中和这气息,感觉比平常柔和可爱。

因为天气冷所以穿羽绒衣,虽然显得重视机能而疏乎打扮,但相对地不会太时髦做作,容易亲近,而且很适合她。虽然我不晓得女孩子现在流行什么,但这就是男人普遍偏好的类型吧。

……我试着透过客观分析,掩饰内心的悸动。

总觉得难为情。

“我不穿特攻服有那么奇怪吗……”

铃音粗鲁地把双手插进口袋,别过脸去。

“不会啊,我觉得很可爱。这身打扮很适合你,吓了我一跳。”

“!?是、是吗?”

铃音突然背过身去,躲得远远的,那动作微妙地不自然。

她逃走了?为什么?

铃音躲远后,蹲下来一边发抖一边深呼吸。没事吧?

“哇哈哈!我的改造是最棒的!”

“呜哇!?”

不知何时铁子老师出现在我身旁,喊完这句话就走掉了。

搞什么东西?

附带一提,铁子老师全身一如往常的白衣装扮。老师你不会冷吗?

对了,小凛不知道打扮成怎样?

我看向正在指挥学生的小凛。我看准她歇口气的时机,凑到她身旁。

小凛不是穿和服。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要是她选择保暖的和服而穿十二单来该怎么办。

她穿着轻飘飘的裙子配毛茸茸的羊皮大衣,头上戴耳罩,整个人毛茸茸软绵绵,像抱起来很舒服的玩偶。很符合小凛的风格呢——真可爱——

小凛只要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最适合自己。

是因为她的个性表里如一吗?

“小凛。”

我一出声,只见小凛瞬间表情一亮以后,却立刻敛起笑容,火速跟我拉开距离。这举动令人想到野生动物。

“咦?”

令人费解的举动,让我困惑了。小凛悄悄地别过脸去。

“不可以,阿真……现在的我是组长!”

她的口气有如陶醉在悲剧中。

“你平常不就是组长了吗?”

“今天的组长比平常更有责任感!比平常多了三成左右,很厉害的!!这次学园活动,组长不允许任何一瞬间大意!!所以这次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跟阿真腻在一起!!”

“咦咦……有这种事吗!?”

我们平常不是就没腻在一起吗?这很寻常呀?

“就是那样没错!!”

小凛露出悲壮的表情说。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她显得非常有干劲。

这么一来就表示……这次旅行我几乎不能跟小凛在一起了?咦咦咦!

这……总觉得好失望……

不过,小凛浮现有所期待的眼神,“嘻嘿嘿……”偏着头说:

“所以……你要在更不可抗力的情境下,像不得已的意外事故那样来找我喔!嘻嘿嘿……”

“咦咦?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最后一下下就好……”

只见小凛迅速凑到我身旁,双手牢牢地握紧我的手,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温暖的触感裹住我的手。

“——好,充电完毕!那么,帅气的组长我就要帅气地继续工作了。阿真切记以不可抗力的意外接近我。麻烦了!!”

“你到底期待我什么啊!?”

她撇下困惑至极的我,跑向学生们。

搞什么鬼啊……女人心海底针。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大家(主要是女生)都聚集在我周围。

“你们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我这么问,不料——

“关我屁事,笨蛋。”铃音口气有如唾骂。

“谁理你啊,你是笨蛋吗?”江碕同学叹气说道。

“你在做什么……噗——!嘻嘻嘻嘻。”贝丝露出令人火大的表情笑了。

“……两个都是笨蛋。”志津小姐投以轻蔑的眼神。

“……”阿菊嘟嘴,不高兴地别过脸去。

所有人都发出嘘声。

你们倒是说说看我做错了什么……

……搞不懂的事,再想也没用。继续检视服装吧。

别过脸去的阿菊身上穿着跟平常一样的水手服。

太厉害了……感觉不到任何保暖的概念。

“……接下来要去青森,穿这样不会冷吗?”

“小弟至今的人生从来不曾觉得冷过。”

太厉害了。这超越‘小孩是风之子’的境界,该怎么说呢,感觉好扯。

看得我都冷起来了……

我转动视线,发现江碕同学全身豹纹。竟然有这种事。

豹纹紧身衣上,套着豹纹毛皮大衣,连靴子都是豹纹。这已经不是辣妹的境界,感觉可以直接在‘狮子王’或‘猫’登台演出了。

还是类似※虎辣妹那样,最近流行这种装扮呢?我感觉到阪神虎的气息。(译注:阪神虎于主场比赛时,到场加油的女性球迷。)

“你知道吗?现在形容豹纹,一般都用外来语单字leopard喔!‘次锋*战车人上吧!嘿!’ ‘鼻剑!’ ‘哇啊——!’。”(译注:日文“战车人”音近leopard。)

江碕同学做出胸口被利器贯穿的动作倒下。

附带一提,※战车人是在金肉星王位争夺篇气势如虹地登场,却在下一格被象人秒杀,极致的免洗角色。这典故好旧。(译注:出自漫画‘格斗金肉人’。)

看来她只是喜欢leopard这个字眼而已。总觉得好像刚学会英文单字就兴奋得当成宝的国中生……

话说回来,在发生这些插曲的同时,分别带着大旅行袋的学生们,渐渐聚集在游览车周围。

——话说,其实游览车还没决定座位分配。因为这次企划是急就章,很多部分都草草了事。

学生必须当场分组搭车,因此场面骚乱。

我当然几乎是反射动作地要跟小凛一组。

但是……

“阿真!你选错时机了!”

小凛双手比大叉叉,离我远远的。

“充满责任感的组长,是不可以在搭车时跟阿真腻在一起的!所以……我希望你在更接近意外事故的不可抗力情境下过来!”

然后,她就这么抓着铁子老师登上游览车了。看样子她因为有责任在身,似乎要跟老师一起坐在最前排的特别座。

竟然有这种事。

接近意外事故的不可抗力情境……?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简直考倒我了。

既然不能跟小凛坐……我环视周围。

“铃音……小弟从以前就想过,总有一天要跟你做个了结。”

“真是太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也这么想。”

……只见阿菊和铃音互瞪,迸出火花。铃音已经举起武器木刀,战斗一触即发。

现在明明得赶快决定分组上车才行,这些家伙在搞什么啊……

“还是住手吧,你一对一单挑是不可能赢小弟的。”

“这个距离对木刀比较有利。”

高举木刀的铃音稍微拉近距离。阿菊浑身散发紧张的气息,稍微后退。

“你以为砍得到小弟吗?”

“我会砍到的。”

铃音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阿菊打算避开第一击,来记回马枪。两人互瞪僵持着。

呼吸决定胜负,这是一场高水准的攻防。

不对……赶快分组啦……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到底在争什么呢?

默默关注战况的我被人扯了一下。

原来是江碕同学拉我的衣服。

“老师,没有人跟我一组。”

“咦,为什么?你还没交到朋友吗?”

“不,是大家怕在游览车上一直陪我讲话会累,都敬而远之。我本来就因为旅行的关系有点兴奋过头了,只有老师招架得住我。”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跟江碕同学讲话的确很累人。

“我不希望因为话匣子关不住而被人家讨厌。”

“被我讨厌就没关系吗?”

“你不会讨厌我吧?”

“……是不会。”

“那就没问题啦。”这么说完,江碕同学一把抓住我的手。

可恶,真没办法。

不过,反正在游览车上几乎都在睡,所以跟谁坐根本没差。

在另一边僵持不下的铃音和阿菊,一看到我们就一齐滑跤了。

……她们那样是不是可以算一组呢……

她们两个人之前也一起到麦斯劳,感觉很要好呢。

我和江碕同学立刻登上游览车。

然后,我和江碕同学由于同时要坐靠窗的位子,而屁股互撞。

两排座椅一侧靠窗户,一侧靠走道。

靠窗可以欣赏风景,靠走道可以隔着走道跟邻座的人聊天,可以说各有优点。

“……老师,请把靠窗的位子让给我。”

但是我也有坚持靠窗的理由。

“……我会晕车。每次被你找去研究所都吐了一地,所以你也应该知道吧。”

“我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搭游览车旅行,我想欣赏风景。”

我和江碕同学生瞪。轰隆隆……气氛愈来愈凝重。

“这种三更半夜的游览车旅行,最好是看得到风景啦!晕车比较要紧!”

“老师不是已经习惯呕吐了吗!那是小菜一碟吧!?”

“在※早餐前呕吐只会吐出胃液!因为胃是空的!” (编注:早餐前与小菜一碟的日文写法皆为“朝饭前”。)

“什么!?多么合乎逻辑的吐槽!看在这句吐槽的份上,我就把靠窗的位子让给你吧!”

““耶!””我们搫掌欢呼。

虽然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吐槽,但似乎有什么触动了江碕同学的心弦。我坐靠窗,江碕同学坐靠走道。“感情好好喔——”铃音经过走道时赏了我们一记白眼。

没有发生突发状况,游览车顺利发车了。

游览车沿着夜晚的乡间道路前进。江碕同学虽然说过想欣赏风景,但根本就没什么好看的。沿途始终漆黑一片,只有茂密的树林。这趟旅程将从乡间换到另一个乡间,而且是夜行。

游览车内的学生们吵吵闹闹,之后会静下来吗?

“话说,在车上没事做呢,真太郎老师。”

“快睡吧。”

我一边从包包拿出眼罩一边这么说,但是江碕同学的小手抓住我的手。

“我不要、我不要,请不要丢下我睡着!”

她这么使性子央求,随即整个人靠了过来。

……总觉得她脱掉豹纹大衣剩下紧身衣后,身体曲线毕露,有点肉感。虽然江碕同学是洗衣板体型。

不过,既然是紧身衣,还是抹灭不了超现实的感觉,而且又是豹纹。

“呃——……现在不睡,明天会撑不下去喔……”

“对了,我就来讲一个刺激的故事,帮你赶走睡意吧!”

真会找麻烦。

“从前从前,某个地方住着老公公和老婆婆。”

“刺激的故事居然从‘从前从前……’开始!?”

这种开头听了就很想睡!

“有一天,老公公的行动省略,老婆婆去河边洗衣服。”

“不许省略!我很在意老公公的空白时间!”

不过,说到桃太郎,我记得老公公去砍柴对故事没有任何影响。

“老婆婆洗衣服的时候,从上游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地漂来一颗大屁股。”

“怎么会是屁股!?”

竟然不是桃太郎!

“哎呀,看起来好好吃。于是老婆婆把屁股带回家,立刻跟老公公合力用菜刀剖成两半。结果你猜怎么着!屁股竟然塞满了大便。”

“真是太糟糕了!”

教人打从心底感到绝望。

“老婆婆帮大便取名为粪太郎。”

“竟然当成宠物!?”

“我……粪太郎……愿意为了老婆婆赴汤蹈火……”

“居然说话了!?”

“鬼欺负老婆婆……我……不能原谅……于是粪太郎精神可嘉地蠕动他不定形的身体,独自出发前往鬼岛了。”

“快逃啊,鬼快逃啊!”

“老婆婆基于卫生因素,也完全不想给粪太郎带黍团子。”

“也太冷淡了吧!?”

“粪太郎与鬼的战斗打了很久。粪太郎终究是大便,根本没有攻击手段。然而鬼的铁棒物理攻击也对不定形的粪太郎起不了作用。但是在漫长战斗的最后,鬼因为不明的疾病发作而倒下了。原来大便带着病原菌。”

“……呃——哪有那么巧的。”

“话说之前省略的老公公的行动其实是喂家畜。原来老公公和老婆婆是从事畜牧的农耕民族。他们经过漫长岁月,得到了家畜夹带的病原菌及抗体。然而鬼不过是狩猎采集民族,没有对抗那些未知病原菌的抗体。你知道这个事实吗?——过去西洋人侵略未开拓的美洲大陆时,大量屠杀原住民的并不是枪械或铁制武器,其实是家畜夹带的病原菌爆发大规模传染。牛或马才是最可怕的武器。相同的现象,在没留下历史的远古日本也小规模发生过吧。有学说认为,民间故事提到的鬼,是指被开始农耕而扩大生活圈的大和朝廷所屠杀的原住民。照这样思考,桃太郎带着〈用黍团子家畜化的动物〉降伏鬼的情节真是饶富寓意呢。以上就是自‘粪太郎’改名的‘令人战栗的桃太郎’。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竟然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作结!?”

居然上了一课!

因为吐太多槽的关系,睡意全消了。原来刺激就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故事长归长,时间却没过多久。

别说是抵达目的地了,连中途放风都还嫌早。

就在我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江碕同学发出“唔!”的一声刷白了脸。

“……怎么会这样,因为讲了大便的故事,我想大便了。”

“……真是太糟糕了!”

教人打从心底绝望。

“老师,叫游览车厚下来!嘿,停车!停车!大便!!我想大便!!”

“上车前为什么没先去洗手间呢!这是旅行的基本常识吧!”

“我是第一次旅行,根本不知道基本常识啦!”

江碕同学挥舞手脚哭喊。

“蹲草丛!蹲草丛也没关系!※蹲草丛Cantabile!” (译注:改编自‘交响情人梦’的日文原名。)

“Cantabile(如歌的)是怎么回事!?”

“意思是我现在能够屙出艺术般的霜淇淋便便!!”

江碕同学露出※剧画风格的表情大喊。(编注:日本漫画中的一种绘画风格,表现手法注重写实,并具动感与力道。)

“女孩子不要一直把大便、便便挂在嘴上!”

“棉花糖要出来了!棉花糖快要从屁股出来了!”

“你就忍到中途放风吧!”

“我快要看见花田了!”

我受够这个人了。

但是这阵骚动,似乎没传到驾驶座或小凛他们那边。

“对了,说到游览车就少不了卡拉OK!”

游览车前方,小凛挥舞着麦克风大喊。

听到小凛的提议,学生们大声欢呼。

“那么首先当然由我权田原凛子为大家献唱一曲!耶!……啊,我不好意思给司机先生听到,请戴上这个耳塞。”

学生们雀跃欢呼,但我想起过去一项可怕的事实。

……小凛的歌。我记得之前流氓们拟定偶像计划时,曾经拜托小凛试唱一次。我当时也在场。

那真是史上大惨剧。

用一句话形容实在过于陈腐、令人讨厌,但胖虎演唱会一词真的非常贴切。不然就是魔塔大陆Artone1ico(攻击魔法发动之意)。

很巧的是,这辆游览车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其他学生参与过偶像计划。众人天真地起哄期待组长唱歌。我还来不及阻止,前奏就已经开始了。那就像地府之门开启的声音,歌曲是——‘津轻海峡·冬景色’。小凛用抖音引吭高歌,异世界的旋律霎时盘踞游览车内。

第一个昏厥的人,是早就因为便意而失去精神余裕的江碕同学。

但要不了多少时间,我也尾随她而去。

后来江碕同学这么叙述——极其五音不全的歌声,将我的意识带到遥远的世界,让我忘却便意。虽然那也造成睡梦中失禁的巨大风险,但总之这回她的歌声拯救了我。

※从昏厥醒来后使是雪国了。夜空下,大地一片白茫茫。(译注:改编自川端康成‘雪国’首句。)

好险好险……要是司机先生没戴耳塞就要酿成大祸了。

之后铃音训话,警告小凛不准再拿麦克风。我看着沮丧的小凛,虽然也觉得何必讲得那么绝,但铃音说的没错,所以莫可奈何。小凛那种歌声,实在没办法帮她说话。

不过漫长旅途之所以不觉得漫长,也多亏她的功劳吧。

天空不久出现晨色。途中为了吃早餐休息,在青森市内的家庭餐厅停过一次车,之后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抵达目的地了。

“总觉得这里很冷清呢。”

“虽然我们也算乡下人,不过跟这里比起来算是都会。毕竟好歹是关东地方。”

我眺望窗外,跟江碕同学讨论风景。

津轻——太宰治称为〈本州的死胡同〉之地。

只要沿着往北的道路前进,不管是谁都必定会抵达这里。这里是本州的边境。太宰治的另一个形容是〈道路绝迹处〉。

与这个说法相符的寂寥景色。

人车稀少,道路一侧是白雪皑皑的高耸岩壁,另一侧是栉比的老朽建筑或生锈铁皮屋。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

青森到了这一带,就连观光的气息都没有了。

建筑物另一边不时看得到银光粼粼的海,那就是津轻海峡。

海鸟的黑影就在申窗旁边,在眼前振翅飞翔。

“鸟好像还比人多啊。”

“不过你看,路边有贴着竞选海报喔,虽然褪色褪得好严重。”

边境这个词再度在脑中翻转。

原来如此,这里是人烟的尽头。

毒蝮学园的学生北上来到这种地方了。凡是北行者,一定会抵达此地,再过去就无路可行。

那就是津轻海峡。

一月的青森下着大雪,大得教人怀疑这趟来是不是有点太得意忘形了。

一下游览车风雪立即迎面而来,因此学生们手忙脚乱地冲进旅馆。

不愧是要接待所有毒蝮学园学生的旅馆,规模相当巨大。

但是总觉得气氛寂寥,说穿了就是有点脏。

没有半点高级感,甚至积了薄薄的灰尘。

小凛要学生在大厅整队,朝无人的柜台喊人后,从旅馆深处出现了一名脸色如死尸般的男子。

学生一齐尖叫,但男子丝毫不以为意,“啡、啡、啡”发出了宛如梅菲斯特的笑声。他边抖动瘦得像鸡骨架的身体边笑,实在很恐怖。

“欢迎光临〈渡假旅馆尽头〉……啡、啡、啡。”

一点渡假的感觉也没有。

明明没人要求,男子却迳自介绍起旅馆的经营理念与宗旨。

“……隆冬的津轻海峡,就如各位所见,是个萧瑟的地方……但是有各式各样的客人会来这里。他们寻求寂静,或是寻求世界的终点,寻求尽头的景色。为这种〈感觉被逼得喘不过气〉的客人提供片刻安宁与美味料理。这就是本旅馆的理念……”

“那种客群还真讨厌呢。”

我不自觉泄漏吐槽心声。

果然一点渡假的感觉也没有。

“啡、啡、啡……讲白点就是自杀胜地。”

“这种话不要说出来!”

这家旅馆真是离谱。

男子——旅馆老板品头论足地环视在大厅列队的我们。

“……啡、啡、啡,相当有意思的一群。恕我失礼,看样子各位似乎是一群失意人。不管哪一位都怀抱沉重的心伤,仿佛在人生的穷途末路,来到了本州的死胡同——很好,好极了。津轻海峡的寂静一定能够抚慰各位的心。旅馆后面就是海,请务必欣赏一次。另外建筑物尽管破旧脏乱,但本旅馆对温泉及料理有自信。请尽情享用……啡——啡、啡!咳!咳咳!啊~上了年纪,要装这个声音还真辛苦……”

“竟然是演戏营造气氛!”

来这间旅馆似乎就是要享受这种气氛。这种客群真的很讨厌……

“真不愧是老师,对上神秘的旅馆老板也毫不逊色!”

“真是有威严……!”

流氓们给予我意义不明的赞赏。

“大家听好了,接下来几天要麻烦人家照顾,我们打招呼吧。”

接到我的意见,在小凛指挥下,学生一齐鞠躬说:“有劳了!”

“啡——啡、啡、啡!这群孩子真有精神!啡——啡、啡、啡!”

旅馆老板这么人笑完,把房间钥匙交给小凛便离开了。住房报到还真随便。虽然旅馆规模巨大,但或许是个人经营,至少从刚才说明的旅馆经营理念看来,完全不觉得有心赚钱。

“……欸,我说下人~这些说话声是怎么回事~?当初不是说好整间包下吗?”

“这个嘛,看来好像出了点差错。”

“差错~?呵呵,你好像想被惩罚呢,制作人先生。待会儿再帮你把下人的自觉重新烙印在心里……呣,话说回来是怎样的客人呢?待我瞧~瞧。”

从大厅深处的阶梯,传来人们下楼及对话声。

奇怪了,由于整团毒蝮学园的学生要住进这里,应该已经拜托老板千万要整间包下,不要再收其他客人才对。

出了什么差错吗?

而且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为了查看大厅的情况,一名女子走下楼来——她的模样从脚依序呈现。

首先出现的,是非常惹火的身材。大家的眼睛不自觉盯着往上看。

接着,当那名女子的脸出现的瞬间,大厅的气氛为之丕变。

绝世美少女就在眼前。兼具清纯与淘气的微笑。然而尽管面带笑容,却也散发嗜虐的压迫感。尽管穿的是疑似旅馆提供的浴衣与※褞袍,却充满与廉价无缘的高贵气质,换句话说就是贵妇感。然而她的年纪若不是跟我们一样,就是再大一点而已。(译注:铺棉的厚和服外套。)

……这个少女,我在电视上看过。

一部分流氓突然发出奇怪的尖叫,有如猎物当前的饥饿猛兽,扑向那名少女。失控了!

但是我跟小凛根本来不及制止,措手不及。

流氓逼近少女——但她却泰然自若。表情若无其事,单手拨弄头发。柔顺的长发飘逸,举上充满余裕。然后——

“水黾,红红,AIUEO!”

——喊出类似发声练习的句子。

啪锵!窗户玻璃裂开了。

在场所有人都嚷着“鼓膜——!鼓膜要破掉了——!”捂住耳朵蹲了下来。刚刚那简直像是以巨大铁锤痛殴鼓膜的大嗓门!

“拜托一下,不要突然这样靠近她……不过……这个人也不需要保镳就是了……”

男子追着少女下楼,他熟练地用双手捂住耳朵。

“刚……刚刚的声音……难道这个人,就是跟小千同一经纪公司的前辈,已经晋升为传说中偶像的……”

我终于也发觉了——这名少女的真实身分。

听到我这么脱口而出,她细长的眼睛立刻凶狠地瞪着我。

好……好恐怖!不过被这个人瞪虽然恐怖,却也有种挑逗心房的甜美……!一点也不像同年纪的女生!

随侍在她身旁的男子自豪地笑了。

“呵呵呵……看来她的真实身分已经被识破了。没错,这位就是当红超级偶像。不仅面貌姣好,歌喉也足以打死一堆实力派唱将的超正统派。她的嗓门光是发声练习就足以震昏暴徒、不需要保镳;她的口袋歌从心头揪电波歌到经典演歌都尽管放马过来;她是有口皆碑,空前绝后,现在进行式的传说偶像。目前主打的天海千早跟她比起来简直是菜鸟……不过!现在是她的私人行程!请不要打扰……”

“没关系。”少女打断男子的话。

只见少女一改嗜虐的笑容,朝我们投以天使般的微笑。那是紧紧抓住观众的心,魅力无法挡的变身。

然后连声调都改变了,她说道:

“只要有人看我,那里就已经是我的舞台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的名字叫做梦乃响希!请多指教☆”

那句‘请多指教’,破坏力惊人。

被‘请多指教’的流氓们,咕咚咕咚地倒下昏厥了。

我不经意地环视周围.发现到处都没看到一朗。

不过既然所有学生都聚集在大厅,找不到他也不奇怪。

所以我很快地就把意识转回眼前的偶像身上。

当一朗步下游览车之际,他总觉得好像在风雪彼端看到熟悉的身影。

无比怀念、同时惹人心慌的幻影。

一朗有如被吸引过去般,追逐那个人影而去。

他悄悄地脱离了一个接着一个冲进旅馆的学生群。

猛烈的风雪混淆众人的祝野,没有学生注意到一朗的行动。

旅馆后方有个小山头,大片光秃秃的树林间,登山阶梯穿越延伸。但阶梯被雪掩埋结冻,化为冰块斜坡。一朗慎重地爬上阶梯,随后树林绝迹,风景豁然开朗。

尽管风雪猛烈,但还不至于承受不住。

眼前是断崖,底下就是海。海浪拍打悬崖,浪花粉碎发出微弱声响。强风自海上吹来。风车转动的声音从远方响起。

猛烈风雪与浪花前方——就宛如世界终点的津轻海峡。

在冬景衬托下,人影背对这边。

怀念的背影就在那里。

“……番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在此?

假使是偶然,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眼前那过去熟稔的背影,仿佛逼问着他:‘结果你的选择正确吗?’

那时候,当学园革命开始时,他选择了权田原组阵营。巨大的地狱校舍机器人阻挡在众人面前,他心无杂念地投出魔球。从那时候起——他究竟交出了什么成绩呢?

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自己太不中用——而居然在这种时候遇到这个背影。

内心战栗的真正理由,他自己也不清楚。

缓缓地——男子转头回应一朗的声音。

“……一朗吗?真巧啊……”

不对,这或许不是巧合。这里是穷途末路的人聚集的场所,本州的死胡同……

番长的表情好像变得比以前温和多了。

一朗无法开口,有段时间,茫然地听着海浪破碎的声响。那单调的声响,很像命运的齿轮转动的声音。

梦乃响希——今年十八岁的偶像。但是,她的天才唱功与音乐天分,让她在演艺圈发挥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存在感。年纪轻轻就跃升为龙头人物。

她不光唱歌跳舞,还会作词作曲。才华洋溢的她,最近甚至在热门动画首次献声配音。

流氓最喜欢的天海千早跟她属于同一经纪公司,两人是接近同门师姊妹的关系。她的畅销曲‘白砧板’还荣获去年唱片大奖。打开电视没有一天看不到她。附带一提,她胸部平坦。

跟我们毒蝮学园的学生几乎同年纪,就已经——可以说是站在日本顶点,名利双收的少女。

……她的辉煌经历,不知是建立在多少努力与才能之上。光是想像就令人背脊发寒。

那样的人就在眼前。

“……原来如此,意思是你正在秘密四处巡回演唱。”

听完梦乃响希基于同宿之谊的自我介绍,我这么回应,她便以天使的笑容点头了。

喂喂,我居然正在跟顶尖偶像交谈。

顺便说一下,其他流氓都提不起勇气,远远地图观。

“毕竟在东京开演唱会,有些歌迷就算想来也没办法来!我想尽可能为所有想听我唱歌的人带来现场演唱。”

她的发言简直就像天使。

但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不对劲。响希小姐的表情变得忧愁。

“……而且我陷入了一点低潮,想到东京以外的地方走走……”

“响希,不许提那件事。”

男子——恐怕不是制作人就是经纪人的男子,立刻抓住响希小姐的肩膀制止她往下说。响希小姐小声咂舌拍掉他的手……天使面具下的真实表情,充满焦虑。

她为低潮所苦,流落到这天涯尽头,这可能才是事情的真相。

看来连这种顶尖偶像都会有这么现实的痛苦……

胸口不知为何刺痛了起来。

响希小姐的心情似乎转换了,这次问起我们的事。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起来好像是校外教学?”

“总之第一天是林间学校。”

“嗄?第一天?”

“具体来说是健行。”

只见响希小姐瞥向窗外。窗外是超☆大风雪,骇人的风狂雪骤。

“……与其说是健行,不如说是雪中行军嘛。”

响希小姐的低语,被小凛的声音盖过。

“阿真!闲话家常也该结束了……时间紧迫!大家带着行李回游览车!”

旅行的行程非常绵密紧凑,充满责任感的组长一声令下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流氓们发出愉悦的欢呼。

“哇——!健行——!”

“我们出发吧!”

“健行万岁!”

“万岁!”

小凛与学生一起回游览车。我慌忙向响希鞠躬说道:“就这样,先失陪了。”

不知为何只有阿菊留在原地……她目不转睛,简直就像瞪人一样看着响希小姐。

“阿菊,来,我们走吧。”我牵起她的手,催促她上游览车。

响希目送毒蝮学园的学生离开,喃喃说了:

“好像很好玩……要不要跟去算了?制作人先生你说呢?”

“喂……你现在哪有那种空间……”

响希在喉咙深处暗暗低嚷。

右手抓乱头发。

“……我知道啦~其他准备都安排就绪了,就剩本小姐我作词对吧。可是,想不出来就是想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你放心,我一定会趁停留在这里的期间完成的……我说想跟去当然是开玩笑的。谁要在这种大风雪中健行,又不是笨蛋。”

阿菊任我拉着手,不发一语地跟了过来。

就像吹熄烛火那样,她的表情没有平常的光采,只有眼眸炯炯有神。

“……怎么了?”

看她反常的样子,我担心起来这么问道。

“小弟看过那个女人。”

“这是当然的吧,在电视上。”

“不是电视……是甄选的时候。”

“咦?”

“那家伙就坐在评审席看着小弟,用品头论足的眼神……”

然后阿菊以阴沉的声音说了。

我第一次听到她发出那么阴冷的声音。

“就是那家伙淘汰小弟的。”

一朗听番长说了至今的经历。

并不是一朗主动问起的,或许是番长希望有人听他诉说。

他的表情与声调没有以前的煞气,显得成熟稳重。

在学园如火如荼地进行变革的同时,这个男人也不为人知地变革了……

……据说那次事件之后,感觉落败的番长就避开人群往北方前进。为什么选择北方,是因为伤心人去南方很不搭调。伤心人果然还是适合北国。

于是他就这样来到了本州的死胡同……

“我怎么也想不通,权田原凛子来到体育馆时,我命令大家撵她出去,但是却没有半个人照做。我在那瞬间就已经败给她了,之后的互殴只是徒具形式。可是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以跌下宝座为耻,一味地逃避。”

番长避开人群,跟村落保持距离,然后进入山中。晚秋的山上寒冷严酷,尽管如此,还是坚强地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据说某天番长被冬眠前暴躁的熊袭击了。

‘熊——!’

‘呜喔喔喔喔!’

经过一阵激烈攻防,最后番长擅长的右直拳命中熊的眉心,将之击退了。

“……你把熊、打倒了吗?”

“那没什么了不起。凡是有志于空手道或拳击的人,一定有过类似经验。”

“……最好是啦……”

“我本来已对拳击绝望,只因为那间拳馆不肯接纳我……但是在紧要关头救了我一命的,就是拳击。拳击从一开始就不曾背叛我……”

但挨了熊爪的番长也当场倒下了。我就要这么死了吗……据说当番长脑中浮现这个念头时,偶然经过的猎人救了他。番长被搬进山上小屋,接受治疗。

起初番长无法坦率接受猎人的好意。

‘为什么要救我这种活该横死路边的人……明明可以像个猎人般把我煮成火锅吃掉……’

‘这想法也太天才了。’

尽管被番长的乖戾倔强弄得目瞪口呆,但猎人人叔是个木讷和善的人。

他帮番长包扎伤口,猎人的女儿更在番长高烧不退时细心看护,在这段期间,番长重拾了〈温柔〉。接着,番长静静地,但热情地,花了将近一百张稿纸的篇幅描述猎人的女儿有多么温柔,又是多么美丽——但一朗不自觉地听过就算了,因此没什么印象。

“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暴力待人只会换来暴力,但是温柔会换来温柔。我想要报答猎人父女,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手里也什么都不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时候我终于明白权田原凛子想要做什么。只要人与人更加友爱,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

“……”

一朗觉得那太过理想论。他之所以无法点头同意,是因为自己的人生并不顺遂的关系吗?

但是,番长对沉默的一朗继续说了。

就在番长烦恼该如何报恩时,猎人发现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拳击手套,然后为番长介绍了津轻唯一的拳馆。

现在番长就在那家拳馆叨扰。

在摆脱所有束缚的极寒之地,在陌生人群围绕之下,番长决心东山再起。他要从头来过,独当一面,最后成为世界冠军……成为能够报答猎人父女与拳馆的〈人类〉……

番长下定决心,不要当一只只会打架的猴子,要当一个能够与他人互相友爱、独立自主的人。

“刚好下星期就是职业选手考试,在这种时候与你重逢或许是缘分吧,我想我一定会过关的。就算到现在……我依然记得打死人的触感,颜面骨骼陷没的讨厌触感……我做了好几次恶梦。但是,现在的我挥出的拳头跟那时候不一样,我可以确信,现在我的拳头不是暴力,所以……我会变回人类的。”

番长的表情有如拨云见日,一朗感到炫目地眯起眼睛凝视他。真要说起来,一朗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多话。他明明是四天王之中番长最亲信的人……

“……后来学园改变了吗?”

一朗发不出声音,他以点头代替回答。

“是吗,那一定是好的变化吧。”

番长笑了。笑容格外透明、沉稳。

以哆啦A梦形容就是‘好胖虎’级的变化:

……假使番长在自己身边时曾浮现这样的笑容,自己一定无法离开他吧。(吐槽:yoooooooooo)

然后——

“你改变了吗?”

——番长这么问。

……三年级的他,即将毕业。

就在一朗词穷时,从他背后的山脚下传来引擎声。

“喂,那不是游览车的声音吗?你要被留下了!”

慌张的番长推了他一把。这份温柔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一朗没有明确答覆,就这么赶回游览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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