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那一天,春奈在我和若菜面前被卡车撞倒。那时我和两个妹妹并肩走在夕阳中。记忆中应该是放学后的事。不知为何春奈忽然从人行道跑向车道,简直就像被某人呼唤般,这一点到现在还是个未解的谜。就在一阵撞击声后,她那小小的身体在空中飞舞,当场死亡。
父母非常伤心,我也是。只有若菜也不可思议的表情凝望着棺材里的春奈。她的模样博得了来守灵吊唁访客的眼泪。
如果不是特别去注意的话,连我都没办法分辨她们两人。但我知道她们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脖子后面那点黑色的痣。有黑痣的是若菜,没有的是春奈。我常常抓住她们其中一人,一阵瘙痒之后,我不管她们蜷曲了身子,只是拨开她们其中一人的头发。这样就知道谁是姐姐或妹妹了。当我分出谁是谁后,另一个又会跑过来要我也如法炮制。那时我只是闭嘴,什么也不做。
对她们来说,双胞胎是一剖为二的结果,组合起来之后还是一样东西。若菜似乎还无法理解另一半已经死亡的事实。那时她极为惊讶地问我,为什么另一个自己会躺在棺材里?
我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那时我只忙着叹气和伤心难过。但没多久后,悲叹专为惊叹,然后想开了。至于为什么,是因为第二天春奈化为鬼魂,然后到现在都还存在于这里。
春奈穿着轻飘飘的白色水手服,像一颗人工卫星般环绕在我身边。精神年龄则和死时并无两样。从春奈的肉体消失后,这对双胞胎才真正成为两个个体。
钟声在走廊上响起,第三堂课要开始了。我穿越通往校舍后面的一楼通道。
我们不是去郊游喔。出了学校后你给我乖乖藏起来,知道吗?
白色的灵体在眼前翩然停止,然后如她的名字般绽放出春天暖暖的笑容。会乖乖听话就好。但春奈最拿手的就是故意装傻,,这点常让人很伤脑筋。
我暗暗地边走边想,接过麻烦罗嗦的家伙从对面走了过来。
嘿,舍长先生!真是奇遇啊!
宫野露出和白衣一样雪白的牙齿,以毫不矫作的爽朗笑容走近我们。
你不用去上课没关系吗?这样可不像一个舍长该有的作风喔,喔喔,春奈!近来一切安好吧?
如你所见,死人一个。
对了,你们又看到茉衣子吗?
跟这个家伙的对话永远无法成立。
你们刚刚不是在中庭跑来跑去吗?
那是稍早的事了。那些思念体简直是浪费警报电力,我们收拾完那些小角色之后,茉衣子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她到底去哪里啦?我都找不到她。
不,我想她只是不想和你在一起。
不可能。
宫野的自信不知从哪里来的,很肯定地说。
别看我这样,茉衣子对我的评价可好得很。这个对魔班成员虽然没什么常识和sense,价值观也有些扭曲,不过至少还认为我是个正常人,这可难能可贵了!我非常欣赏她这一点!
站在我左边的春奈以你少盖了的表情看着宫野。
我完全赞成。
不管你的想法如何,都不会影响她厌恶你的事实。
这就不对了。有什么事情比我在学校的评价更重要?
有什么事情更重要?那可多得很了。我没空听他讲那些五四三的废话,打算拔腿走人。
喂,等一下。
你对我的人品和评价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早就知道我被学生会长叫去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外面世界的PSY网络产生扭曲的事情是真的啰?真是辛苦你了。我倒是觉得这件事不该管太多。
我无奈地沉默着,就像不准时用方程式、被迫使用鸡兔同笼算法去算数学的考生一样。
喔,我不该说出来的。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状况。不了解实际情形却到处宣扬,是件可耻的事情。所以你不可以再问我了。不过我得问你一个问题。舍长先生,两个妹妹里面你比较喜欢谁啊?
这什么鬼问题啊。我眼角余光瞄到春奈的头正蠕动着,然后强烈感受到一股威胁的视线。要是我乱回答,又会引起更大的骚动。我决定敷衍过去。
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会长要你传话给我吗?结果真琴告诉我说是她叫你来找我的,你是怎么搞的?
嗯?缟濑真琴是这么说的吗?原来如此,那就是这样啦。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嘛。会长先生和真琴都差不多,没什么好区别的。
如果说看起来差不多就可以不用区别的话,那么番茄都可以代替苹果作苹果派了。
宫野故作正经地说道:
舍长先生,四年题的产生频率最近以加速度逐渐扩大当中,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对我来说,能够增加表现机会当然是件好事,但很可惜的只有少数人认同。我询问过茉衣子的意见,她却是一幅不耐烦的嘴脸。会长先生和真琴也是一样的想法。那你呢?
我也很不耐烦。
昨晚在宿舍大闹一场的黑色海胆和刚刚的假死神。如果它们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还可以稍稍原谅这个铁槌头。
如果跑出来的是可爱的小猫小狗也就罢了,那么恶心的东西就敬谢不敏了。
形成思念体的根源,是来自超能力者释放的超能力。
他又在听我说话吗?不,就算他听了进去,结果还是一样。宫野似乎要催眠我身旁的春奈似的,发表长篇大论。
超能力凝聚后,形成思念体。这些在校园里走动的、该被惩治的家伙,是无意识中的产物。不过也可以借有人为产生。就像我或茉衣子之类就办得到。身为《黑梦团》团长的我本该追求更高层次的修为,但是在没有太多时间集中于精神修行。舍长先生,意下如何?要不要和你的妹妹一起入社?现在加入的话,我可以附赠有我详细注解的《伪何诺理之书》喔。(编注:以罗马教皇和诺理三世为名之书,相传是本记载黑魔术的魔导书,但并无实证可以证明此书为和诺理三世所著。)
不用了。宫野,我暂时不会在宿舍。有什么怪东西出现的话,就帮我处理一下吧?
嗯,当然好了。我想不用太担心才是,但是是要告诉你一句话小心啊,春奈,别再捣蛋啰。再会了!
宫野帅气地转身,白衣也跟着飞舞于空中。春奈望着离去的宫野的背影,我一起也目送着他离开。不过此时宫野却好象被什么绊到似的,在走廊的正中央跌了个难看的狗吃屎。
春奈像嬉戏的小孩般笑着。我耸耸肩走向校舍那一头。小小的恶作剧娱乐效果十足,无伤大雅。
春奈将下巴定在我的肩上,漂浮着身体。然后说出心中的疑问。
我沉默了。就像吸血鬼要被钉上十字架前,还被恶意询问木桩是桧木还是橡木好般,令人难以回答。
日比木会长备好的车子在学校后门。这里远离校舍,就在广大校园的最北边。食材和邮件或宅配之类的卡车都从这里出入,然后驶进搬运入口处,经过唯一像样点的、经过铺设的道路大费周章的绕了校园一大圈,最后才绕进来大家经常进出的入口。从大门口开车进来,只有这条路可以走。这所学校园里人烟,处于深山之中。若要从正门离开学校到外面的世界去,就必须踏上弯弯曲曲尚未开垦的山路,然后一路哀嚎着下山。假如在森林中走失,如果身上没带个指南针之类的,包准遇难。
我穿过餐厅后面杂草丛生的小路,前往学校后门。在搬运入口处前面停了一台货运公司的卡车。除此之外不见其他车子的踪影。
春奈,快消失吧。
我再次提醒春奈,然后偷偷看了卡车的驾驶座一眼。
卡车大叔如同一只冬眠般的熊,躺在倒卧的座位椅背上睡午觉。我叩叩地敲了车窗,大叔没醒来。我再用力敲了几下,然后越敲越大力、声音转成了砰砰声,最后终于成功地唤醒了司机。
满脸胡渣的司机睁大了眼球瞪着我,看起来就像没错,像一只不倒翁。他放下车窗说道。
有人要我载客人下山,就是你吗?
虽然我并不期待会有什么豪华加长车接送,但没想到竟然只是回程的货运卡车。我有点失望地点点头。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我钻进助手座,就像第一天上班却迟到的上班族般低着头道歉。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个知书达礼的正常高中生,这点客气话不成问题。
司机漆黑的胡子从人中一直延续至下巴,如同美式足球的先锋般。他以理解的口吻说:
喔,再吃一点也没关系,反正我可以跷班跷久一点。别在意啦,这是公司的命令。干脆睡个午觉再出发吧?
虽然对缺乏职业道德的司机不好意思,我还是摇摇头。春奈一觉得无聊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荒唐事。雨刷忽然动起来的话倒也还好,如果车子自动发动引擎、方向盘开始自顾自地转动的话,我可吃不消。
那就没办法,走吧。
粗糙的手转动钥匙,引擎发动。我系上安全带。已经许久没有坐车了,而且是第一次坐在卡车的助手座位。
司机出乎意料地缓缓地滑动车子,慢慢驶离。
我忽然想起刚刚才见过面的会长。经过十秒的努力后,我放弃了。怎么想就是毫无印象。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人的存在。日比木叫朋久是吧。虽然没问到他的能力如何,但身为一名堂堂会长,想必特别厉害。这么说来,学生自治会会长是怎么选出来的?我毫无参与投票的记忆。
我在心里记下回去该问清楚的事项,然后透过后照镜凝视渐渐远去的校舍。事情办完后真的要回去吗?我想。
除了通用门口是一条单纯的山路。山路终点就是第三EMP学园。这条路是专门为了学园所设的县道。
令人生厌的蓝天白云和绿意盎然的树木,在道路两旁一一掠过。我没有花粉过敏症,却不喜欢这样的季节。不冷不热的晚春微风,总会勾起我六年前春奈车祸身亡的记忆。春奈若是真的死去,我大可悲伤一辈子。但她的鬼魂却一直跟在我身边,仔细想想这根本就变成了一出喜剧嘛。让人脑浆蒸发的酷热盛夏怎么还不来啊,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想那些多余的事了。
我默默地继续盯着窗外。卡车以安全速度缓缓驶于如食草动物肠子般弯弯曲曲的坡道上。坡道无法开太快,但也许是司机不想太快回公司的心理使然。
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吗?
开了五分钟的路后,司机问了。
请说。
那到底是什么学校?喔,我没有恶意啦。我才刚被配发到这个区域一个月而已。同事都很不喜欢送货到这所学校,为什么?
为什么负责领大批货件的打工学生走了出来,手没碰到但货件却自动浮起,或是不知从哪里叫来恶魔仆人帮忙搬东西也许那些货运司机都目击到这一幕了。
我跳过他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第二个问题。
这个嘛我装出一副很困惑的表情,为什么呢?
这名司机绝对不了解有关EMP能力者的所有事物。不了解最好,就这样继续下去吧。就算某天知道了,也不需要太深入了解。
胡子脸面向我说道:
你是普通的高中生吧?不好意思,我试听人家说的。听说这所学校聚集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学生,是真的吗?
奇怪的定义又是如何?
讲明白一点,就是脑袋有问题啦。
我脖子后的衣领冒出一股电流。
不行!春奈。
你说什么?
没事,自言自语。
司机的预期的确明快了当。毫不矫作暧昧的态度让我对他产生了良好的印象。他只是纯粹对荒山僻壤里的学校感到好奇,很单纯的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想起上上次的舍长会议时真琴说过的话。那时的会议地点是在女生宿舍的大厅,很贴心的住宿生们带来手工饼干。真琴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边吃着饼干,然后以距离其他宿舍舍长三步的距离待在我的身边、不断地发表意见。
上次啊,叫什么人权团体得一堆欧吉桑欧巴桑来了好几人不是吗?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他们一定误会了,以为这所学校都是一些脑筋不正常的可怜学生,从各国各地被聚集起来关在这里。我想说就算跟他们说明,他们也不会懂什么是EMP能力。所以我就逐一读取他们的心思后,当场指出他们心中的误解,讲得他们脸一阵青一阵白才打道回府。有时候就是会有这种满脑子歪念头的人来视察。他们管这么多干嘛呢?真是的
真琴虽然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但对这些人来说的确是一种灾难。三所EMP学园不是什么秘密组织,只是单纯的公立学校。但学生的特质可不是说公开就公开的天大秘密。孩子本身若没有任何EMP超能力,根本就不可能认清这所学校成立的本质。当然了,国家政府多多少少也会介入掌控此类情报。能力仍存在时,拥有超能力的少男少女若到处在日本街头走动并且施展超能力的话,必定引起社会动荡不安。国家政府不可能大肆渲染这类消息,所以致力于各种掩护工作。这就是日本式的消毒方式。
关于这所学校的学生脑筋都不正常的传闻,可能早就广泛流传了也说不定。单一想起宫野和真琴等等其他想的到的奇怪家伙,这么说也不为过吧。
对于不得不在第三EMP学园上学,还有其他非人性的种种待遇,说起来所有的不平的根源就是因为这一点。在学校里,我无法找到立足点,无法肯定自己的存在。主观来看,也许和宫野或真琴那样的怪人一起发疯还更快活些。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司机的问题时,司机说话了。
不好意思,问了一堆问题。出来拿货的学生看起来都很正常啊,到底是什么原因得跑到荒山野地来?有必要集中在这里念书吗?
司机大幅度地打着方向盘,我的身体也跟着大幅度左右摇晃。我们的海波高度计案件下降。我透过前方后视镜里的树木缝隙窥见了市中心街道。令人怀念的红尘世俗。
眼前的街道并非我的出生地。我和若菜来到第三EMP学园之前,住在更远的卫星都市?我已经两年没回去了。
后脑勺的电流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声音。
你想回家吗?
那就继续留在宿舍生活一阵子吧。
春奈的精神波动如春日夕阳般的芬芳,不知为何令人感到一阵怀念。那是一种早春夕阳的温暖。春奈变成鬼魂时那天也是这样的夕阳。而撞死春奈的也是像我们现在所搭乘的卡车。
司机和我开始闲话家常起来。但我宿舍的房间既没有点时也没有收音机,对外界简直是一无所知。我只能像公式化的机器人般敷衍两句(喔~或嗯~,和原来如此~等等不用思考的反射性感叹字句之类)。在这样的对话中,山路终于跑完了。左右两旁浓浓的绿色墙壁也告一段落。我终于有了离开学校的感觉。
我接受了司机的美意,让它直接载我到目的地。卡车摇摇晃晃地带我来到目的地附近的乡间小路。这附近有几座小山,住处零星地散布其中,是一块宽阔的田园地带。放眼望去全是放下苗的水田和其他耕田。
我交互看着地图和标着地明的标志,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目的地后
这附近就可以了。
卡车司机以完全不符合不倒翁表情的沉稳速度慢慢停车。我向司机道谢。谢谢他一路没有横冲直撞的,然后开了车门下车。
再会啦。回去公司我会和那些家伙说的。不知道他们都地在怕什么,不过我今天遇到的是个规矩的好学生!
这位司机真是太乐观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太早下结论。现在也只能对他投以一个礼貌性的笑容了。
我目送司机在没有超车线的狭隘县道上绕了一圈准备回转,在确认对向来车后,柴油引擎便冒着黑烟扬长而去。
这位司机在知道聚集在EMP学园学生的本质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就算碰见了,他又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
我将无法预知的未来抛诸脑后,然后在五月的晴空下踏上未知的土地。根据真琴给我的地图,第一个地点在稍稍偏离这条农业道路上的不远处。
我取出塞在外套口袋里的纸卷,找出本地点的那一页。
异常现象发生的第一个调查事件,是目击UFO集团。
资料上市这么说的。
约半个月前的晚上十点。当地居民发现一群巨大的光球在此处逗留。关于光球大小,目击者的说法并不一致。有人说像广告气球那么大,有人说大如巨蛋球场,甚至有人说跟西瓜一样大。平均目击者的说法,光球直径约五公尺,不停地闪着红蓝橘和亮灰色等颜色的光芒。总共约五至十二个UFO以毫无规律的轨迹不停地极速攀升下降,S形的英麦曼回旋让所有目击者叹为观止。(编注:一次世界大战德国王牌飞行员马科斯英麦曼所发明的经典飞行动作。)
当地居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出来观看。UFO群在这些居民的头上表演宛如杂耍般的飞行约是五分钟后,光芒便渐渐褪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闲置的马路被水田包围,我沿着牵引车的痕迹走在未铺设柏油的路面上。我盯着地图走了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一片水分枯竭的稻草田。虽然不知道这片荒田面积有几亩,但占地相当的宽广。
满满一整面的几何图形图案。一、二、三相当得多。
我从田间小路眺望过去,在我眼前的是世俗所谓的麦田圈。虽然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实物,不过我心里没有太大的冲击,也不该有太大的感动。麦田圈有十二个。我走进荒田里,蹲在其中一个大圈圈旁边。听说在真实发生地点英国的麦田圈是由一对调皮的爷爷打造出来的玩笑。他们压扁麦田里的麦杆,麦田圈就这么诞生了。但这里是日本,而且旁边还有刚下苗的水田。麦田圈被印在土黄色的地面上,好似闪着白色的光辉。
我凑近脸一瞧。圈圈的部分已经产生结晶。摸起来似玻璃,滑滑亮亮的。手指一捏,一下子就碎了。脆弱的水晶状碎片附着于手指间。
真是值得令人玩味啊!
要是宫野,一定会这么说。发出高温的圆形物体着陆,接触地面的部分瞬间燃烧,化为玻璃纤维状。也就是说,这是货真价实的麦田圈。这些圈圈像奥运记号般重重交叠着。
麦田圈从荒田延伸出去,跨越田间小路,一路连接到隔壁的水田。另一边的稻田已经插完秧,所以结晶都沉入了水底。
出了地球人以外,确实还有其他星球的生物存在吗?我正要深入观察时,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嘶哑的声音:
喂,你听谁说的?
唐突的呼唤差点让我弹跳了起来。我急忙转过头,一个坐在田间小路和稻田交界间的老婆婆坐在那。
老婆婆个子极为娇小,若不是她向我打招呼,还真难以察觉她的存在。老婆婆身子靠在逼到天高出一阶的泥土路上,手持水杯盖子、和着似乎是茶的饮料。她穿着满是补洞痕迹的、包裹至大腿的保暖农作裤,头上理着似用多于不了做成的头巾。怎么看都像是从事农作数十年的超级农事老手。
伤脑筋啊。隔壁的杉浦先生都已经插完秧了,我这边却因为这些鬼东西,连水都无法灌进来。真是麻烦透顶了。
老婆婆缓缓抽动满是皱纹的黝黑脸庞说着。她以龙虾般的姿态,似乎深为腰痛所苦的蜷曲姿势,慢慢踱步走了过来。
还不等我开口,老婆婆先说话了。
我们家那个笨儿子啊,说什么这下惨了,不能饮水灌溉了。我就告诉他,那你一起来帮忙不就好了?结果他拿什么UFO当借口(老婆婆的发音是UAO),结果这片田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不赶快插秧,那该怎么办啊~
呃这是UFO出现那一天所造成的吗?
我也不清楚啦。那时我已经睡了。等我早上醒来,杉浦先生和吉野先生闹的可凶了,说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小哥,你是来看这个的吗?
是啊。
是这样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儿子一直四处奔波在电视局还是报纸啥之间,结果就是没有人要理他。事情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这个嘛~应该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我可以了解他儿子的心情。这件事还未为媒体大肆渲染,可以想见上层封锁情报的威力。若不是如此,这附近恐怕早就呈现一片观光胜地的景象了。老婆婆蠕动着满是裂痕的干瘪嘴唇,用豆大般的眼睛望着我。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家那个笨蛋儿子,竟然还说别人家儿子还不是没帮忙干活,就只会在那坐吃等死。
之后我毕恭毕敬地听完老婆婆的絮絮叨语,对她家大大小小的状况有了初步了解。她的儿子在当地区公所工作。她的媳妇条件有多好,她那笨蛋儿子根本配不上她。她的老伴在五年前早已往生,之后农事都由她一个人打理。今年已经三岁的孙子在一个礼拜前掉到水沟里,缝了两针。然后这个三岁的孙子不久以后将多个弟弟或妹妹。
我差不多该走了。
要是再让老婆婆扯下去,我看连从满洲撤退到日本的老掉牙故事都会搬上来了。所以我决定就此喊卡。
小哥,抽烟吗?
老婆婆从裤袋取出万宝路凉烟,邀我哈一根。
不了,我不抽烟。
我未成年,而且恪守喝酒抽烟是慢性自杀的信条。
那吃糖吧?
老婆婆长着厚茧的手伸了出来,掌心是一颗包着透明塑胶纸的糖果。
累的时候吃甜食最好了。别客气。
虽然我不需要,但拒绝老人家的好意总是不好,毕竟我还是个正常的伪君子。我伸出手接过疑似梅子口味的糖果时,半透明的手指重叠在我的手掌上。春奈一脸孩子气的笑容,漂浮在我右侧。她也伸出了一只手,交叠在老婆婆和我的左手上。
唉呀~好可爱的女孩~
老婆婆如细线般的眼睛眯的更小了,不住地盯着春奈。看她这个样子,真希望她的老花眼不会更严重才好。
糖果咻地飘浮在空中,然后钻进我的夹克胸口口袋里。
谢谢你,我收下了。我真的要走了。
面对回过身子的我,老婆婆说:
下个礼拜就会插秧了。想看的话再过来吧。
老婆婆的声音追了过来。我回过头正要打声招呼时,老婆婆正可口地啜着她的香烟。春奈面对着身躯佝偻的老婆婆,手像面对主人时的小狗般不停地挥动着。
我忽然想起许久未见面的爷爷奶奶,又低头行了礼。
走吧,春奈。赶快趁机闪人了。
我快步走出乡间小路,走向公路。白衣轻飘飘的春奈在我身旁。她等老婆婆的身影越来越小时,飞向我的身后。等到老婆婆离去直至她的人已经变成拇指指甲般大小时,春奈终于消失了身影。结果,那又如何?
目前对UFO和谜样麦田圈的感想,就是如此。思念体以不明飞行物体的姿态现身,到处飞来飞去。这种事情对外界来说,大概是头一次发生。但是学校里却已经发生了前例假海胆和死神事件。而且,那时也没有任何称得上重大被害的事故。结果只是让老婆婆的笨蛋儿子大肆渲染,害她插秧延迟一段时间罢了。这么奇妙的光景,也顶多是饱了大多数人的眼福罢了。是好处还是坏处多?我想应该可以归类为前者。这种事再怎么严重,顶多只会让人伤脑筋而已。放着它不管,事情自然会慢慢淡掉。但如果接二连三地不断发生的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喔喔,原来如此。
原来,学生会长是在担心事件频繁发生的可能性。
我从田间小路走回到柏油路上,再次取出影印的资料。起初先选择调查这里,是因为离学校最近。真琴很细心地将所有的调查地点依远近顺序排过一遍了。她有这么细心吗?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也许是日比木会长考虑过的吧。依纸上印着的标志来看,下个地点该从这里南下。那是一条接近闹区的河岸。上面写着可以坐巴士前往,所以我决定照做。
出了公路后,我走在路肩上,准备前往最近的公车站。我瞄了瞄刚刚的老婆婆,看见她驼到不能再驼、像毛虫般缩成一团的身影还在抽烟。如果将她剪下来裱框的话,无疑是一副印象派之类的牧羊女大作。
似乎乡下才有这种有屋檐的公车站。我在公交站确认了时间。下一班车还要半小时才会来。
我坐在满是腐蚀痕迹的木制板凳上,等待公车的到来。利用这个时间我大概浏览了所有该调查的事项。
日比木会长要我勘察的地点还有四个。
一个是河川桥梁无敌崩塌。
一个是站前综合式大厦墙壁上的谜样影子。
再来是闹区看板忽然长脚走路的奇妙事件。
最后是在交叉路口筑巢的巨大蜘蛛。
看板长脚走路?这是怎么回事?等我读下去才知道其中的缘由。有一家知名的全国连锁螃蟹料理店,总会在店头装饰着巨大的长脚螃蟹模型。似乎就是那个螃蟹模型独立出来在美食街上面散步起来了。而思念体的思想总是比较单纯的。它会选择模型实体化,总觉得可以理解。我甚至觉得,这件事情不是像宫野那样爱引起骚动的家伙计划下的产物吧?!虽然真琴说犯人不是学校里的人。但是学校以外的人会怀疑第三EMP也算是合理的推论。
公车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任何车子经过。春奈乖乖地听我的话,将身影完全透明化,只剩下她的气息存在。
忽然传来一股让我汗毛直竖的声音.
那个老婆婆吗?
在哪里?
在眼前的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路。道路另一端与农田、有青山,有稀疏的民宅,还有少数农作的人影。我完全看不出来有哪个人正在盯着我看。
眼前浮现了一只白色的手腕。春奈的右手食指指着稍远的一座山腰处。就算不睁大眼睛,也可以清楚看到那黄绿色的不,有东西在动着。
我瞥见如芝麻般大小的、一抹淡淡的光亮在树丛间,然后又瞬间消失。我用尽两眼的力气凝视了一阵子,但那抹人工的色彩还是没出现。我没什么把我那个鬼东西是个人影。但我很确定刚刚看见了泛着粉蓝色的那团色彩。
不是看着我的人消失了,而是看着我的那股意识转向别的位置了。也就是说呢
看来我真在某人的监视底下。去猜测对方是谁,那就太愚蠢了。想也知道,当然是会长的人。刚开始我想到的是,会长担心我会就此一去不回,所以派保安部的人监视我。这点还可以理解,因为那是人之常情。我只是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叫我去调查什么UFO、崩塌的桥,还有长脚走路的螃蟹看板?
算了,回去之后再问个清楚。在那之前我就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享受一番吧。好久没出来透气了。
春奈在我眼前自己玩着剪刀石头布。她的手和我的重叠了。
别玩了。被发现的话,人家会下混的。
巴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