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火疾奔
狂风呼啸而过的黄昏原野上,一只小狐正在跑着,赤红闪耀的狐毛宛如奔腾烈火。
在它背后传来乱声狂吠,几只狗直追而来。
腹部一阵锐痛,它霎时起了痉挛。
这只小狐——“野火”,感觉自己的生命像一缕淡烟,随将消逝。
鼻中犹存浓呛的血腥味,那是一口咬碎攻击目标的咽喉时,返溅上来的血腥味。
它是第一次奉魔主之命杀人,那名武士并非泛泛之辈,不知受何人指点,竟然身配避邪刀。
铁,多讨厌的东西,那种非石非土、人造的金属臭物,而且还暗藏咒力,若不是靠魔主的咒术庇佑,一般灵狐此时早已一命呜呼了。
野火能奋力捡回小命,全受魔王交托使命时给予的咒力所赐,可是这股力量能撑到几时?盼望逃回“间界”,身体却遭铁器污损,恐怕将被阻绝在外。如今身染的血腥味引来猎犬,唯有拚命向前逃。
魔主曾说:“你跑的模样,就像野火。”连这般迅逸如飞的四足,此时也开始力不从心,胸口伤处不断冒血,一刻一刻剥夺体力。
漫地漫野的芒穗反映夕阳化为金波,轻轻摩挲着小狐。
猎犬昂奋的吠声紧随在后,兽息愈迫愈近。
想到被猎犬撕裂吞噬的下场,野火正要闭上眼,面前忽然出现红色物体微微一动,接着,它闻到人的肌肤温香。
小夜出神眺望着晚风吹瑟的原野。
在这段割稻结束的时期,村里孩子常去山中采草菇,小夜也跟大家起采收了许多,刚与即将返村的同伴们道别。、
小夜住在村外的夜名森林边境,和当接生妇(产婆)的祖母相依为命。小夜都十二岁了,已到了解祖孙两人的生活,略不同于其他村民的年纪。
在夜名森林的浓荫下生活,一定很寂寞吧?晚上难道没有妖怪出没?玩伴们全为她担心,倒是小夜不觉得目前生活寂寞。就像这片黄昏原野,袅袅音韵消逸在长空的宁静地点,正是她的最爱。
去到人多杂沓之处,反而不自在。
祖母曾严格叮嘱不可将秘密告诉任何人,因此小夜连最要好的春儿也保密到家。原来。小夜能听见别人的心声,与其说听得见,应该是说人的意念可从她的眉心渗透。
如同嗅觉灵敏的狗儿学习摆脱恶臭一般,小夜也将平时感应人们“意念”之处——她自称是“心耳”——封闭起来。不过在熙攘人潮中,有时难免听见“意念”,她讨厌那种感觉。
芒野的静谧,令人心情舒畅。
小夜浅露笑容,眺望着蓬生芒草在原野中摇曳。忽然间,她愕然睁大眼睛。
远方有一群野兽,正穿过原野朝此奔来。
好像是狗在追逐什么。正诧异时,芒草间忽然跑出一只赤褐色野兽,原来是一只幼狐,正惊讶望着她。
那对金黄眼瞳,明显地流露出恐怖、焦急……以及无助。
小夜不由分说,双手迅速抓住衣襟,敞开襟口。
狐狸倏地跃起,像一道细风溜进她怀里,小夜感到暖呼呼的风儿绕上背脊,便拔腿跑起来。
她冲进森林,漫无目标向前逃。拨开一重又一重的树枝,正忘我前进时,忽然来到一条小路上。
(……啊,是去森荫邸的路……)
小夜一个踉跄,停下脚步。
森荫邸是夜名森林中一座诡异的馆邸,此处严格禁止村民出入。
谣言盛传有个小孩遭到诅咒,不幸变成妖童,因此幽居于馆邸深处。
然而,情势危及,猎犬群紧追不舍,小夜下决心朝森荫邸跑去。
环绕在背上的小狐温温的,摇晃中还会微动一动。衣带松歪了,小夜伸手环在背后按住它以免摔落,继续跌跌撞撞向前跑。
林荫下出现高耸板墙,还可望见墙后方的铺板小屋顶。
猎犬们终于窜出矮丛,爪子刨土的声音喀喀直响,亢奋的吠声已紧逼在后。
小夜惊恐到了极点,双脚僵硬不听使唤,只好蹲在地上紧闭双眼。——我会被咬……
“呜汪!”猎犬发出哀叫。
她惊讶地睁开眼,望见板墙上露出一张男孩的面孔,正朝着此处弯弓搭箭。箭头不是箭镞,而是类似圆珠的东西。
“快趴下!趴着别动!”
他尖声说道,连续射出几箭,有几枝正中猎犬,几枝却射偏了。冶不防被袭击的猎犬不知所措,哀哀叫着狼狈极了。
小夜趁机站起来朝板墙跑去,男孩朝右边一指。
“往这边,这里有洞,快钻进来。”
原来他指的地方是墙板间形成的腐朽破洞。
墙外沟渠围绕,近来鲜少落雨,沟底只见淤积的枯叶和泥浆。小夜满身泥泞,费了一番力气越过沟渠,攀住墙洞外缘。
她平伏在地,匍匐爬进洞里。
男孩站在庭石上头,单脚踏着板墙。他砰地一声跃下,帮忙扶起小夜。
追赶女孩的猎犬,自墙洞露出鼻头。
“帮我推石头堵住它!”
小夜听了,连忙帮他推庭石。石头很大一块,两人合力推滚,堵到猎犬几乎钻不过洞才住手。
只听见树篱外吵杂狂吠,小夜松了口气。
邸内似乎察觉喧闹,一个粗厚的男子声音响起:“怎么回事?……不行,你们去外头瞧瞧!”
男孩一听,慌忙推着小夜背脊。
“快躲起来!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就完了。”
男孩望见练弓用的箭靶,就将女孩推到后面。厚板制成的箭靶完全遮住她的身影。
“小春丸少爷,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个粗沉严厉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是一群狗在吵。附近大概有猎物经过吧。猎犬在墙外乱吠,我用蟆目(※拆去箭头、改装成呜镝的响箭)射它们,才射五箭就中三发喔!”
唉唉。只听那人拿男孩没辄似地叹了口气。
由于小夜蹲在地上,害得在背后衣服里的小狐被绷得好紧,很想绕到她侧腹上。但这一动让小夜痒极了,险些笑出声,连忙以双手捂住口。
“……好像有动静。”那人说道,小夜听了打了个哆嗦。
男孩若无其事地,以清亮语调答道:“有吗?我没听到,该不会有大老鼠吧。”
此时,外面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村里猎人养的狗在叫。猎人已经来了,我命令他们把狗带走。”
男子应道:“是吗?那好!”
男子的草鞋在地面沙沙作响。
“这次就不跟少爷追究了,不过下不为例。”
男孩半晌不吭声,一会儿,才听他不情愿地答道:“知道了。”
远去的草鞋声消失后,过了片刻,男孩朝箭靶后面探头一看。
“可以出来了,要轻声点。”小夜战战兢兢爬出来,名叫小春丸的男孩竖起手指,示意她别出声。
“如果从这里离开,那些猎犬可能会追踪到你的气味。仓库后面的板墙还有另外一个腐坏的破洞,我帮你从那里出去。跟找来。”
不觉间,暮色已深,馆邸庭院蒙上一层薄薄的暗青色。庭院四个角落的篝火都尚未点燃,唯有邸内流泄的灯火映得人脸儿朦胧。
小夜从衣外按住绕到侧腹的小狐,然后站起身。小春丸看她举动不自然,露出探询的眼神。
“你抱着什么?”
小夜轻轻打开衣襟,小春丸往内一看,两眼睁得滚圆。
“小狗……?”
“是小狐狸,它受伤了。”小夜悄悄说道。小春丸双眼闪闪发亮。
“怪不得猎犬会追它。你是女孩子,好勇敢喔!”
小狐眼中没有惧意,率直地仰望男孩。小春丸心底一乐。
“这小家伙眼睛真漂亮。”
男孩悄声说道,随即催促小夜动身。
他带小夜来到飘着山白竹叶腐湿气味的仓库后面,蹲下来指着树篱缺口。
“随从们会吩咐仆人将洞口补起来,不过我知道好几个他们没有发现的缺口。”
小春丸得意说着,回头注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小夜。”
小夜。男孩口中念着,一时犹豫是否该说出来似地望着她,然后下定决心问道:“你……还来玩吗?”
小夜吃了一惊,注视着微现朦胧暗影的小春丸。男孩急忙悄声说:“我一直被关在这里,除了邸内上下,从来没遇过别人。夜里,我曾趁大家熟睡后假装去茅厕,然后从这个树篱破洞溜出去,顶多只能这样而已,夜间山上没有人,又不能玩耍。”
小夜心想,他一定就是那个躲在森荫邸、遭受诅咒的男孩。
可是他一点都不像妖童,见到小狐时眼神开朗明亮,看来可以成为她的好玩伴。
不过,小夜仍忍不住问道:“你是被诅咒吗?”
小春丸皱起眉头。
“不知道,你怎么问这个?”
“村民都这么说嘛。我来玩没问题,不过你到晚上会不会变成妖怪,把我抓去吃掉?”
气呼呼的小春丸悄声说:“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变成妖怪?算了,女孩子果然是胆小鬼,怕就别来!”
“我才不怕呢,人家又不是胆小鬼。”
“明明就是,你怕死了妖怪,晚上不敢上茅厕,对吧?”
“我不是胆小鬼!”
嗓门不禁大了起来,两人慌忙面面相鳅,嘘声竖起指头。
小夜轻声说:“我不是胆小鬼喔。我住在夜名森林旁边,村里的孩子连大白天都怕得不敢接近那里。晚上去茅厕,小意思。”
小狐轻轻一动,从衣襟间露出鼻头。
“唉呀,都忘记它受伤了。”
“让我看看,它的伤势怎么样?”
从怀里抱出来的小狐呼地拉长身体。正想舔受伤的侧腹,又像嗅到讨厌气味般显得迟疑不决。
“……不怎么严重,只是被箭擦伤而已。”
透着微暗,小春丸仔细注视伤口后说道。
“等我一下。”
他起身拨开树篱旁的杂草丛,摘些青草回来。
“这是止血药草。”
稍微揉搓药草后,男孩轻轻替小狐擦拭伤口。
涂过草味浓重的汁液后,讨厌的铁臭才消失,野火感到通体舒畅。
小春丸敷完药后,小夜轻喃说:“谢谢你。”
她忽然想起男孩是救命恩人,自己非但没道谢,居然还问他是否会变成妖怪。
小夜仰头望着他。
“我下次再来,带核桃年糕当作谢礼。”
小春丸眼睛一亮。
“核桃年糕?真的吗?”
“嗯,奶奶和我做的核桃年糕很好吃喔,我不能带很多来,不过如果只是少了两块,奶奶会假装没发现的。”
小春丸面露微笑。
“一言为定!”
话说完,他的眼神忽然显得不安。
“可是你要小心喔,如果让人知道跟我见面,你可能会有危险。”
“不要紧,你不是晚上能出来吗?”
两人兴冲冲地讨论何时见面、该做什么暗号,开心的小春丸已迫不及待,小夜也不由得满怀期盼。
一言为定后,小夜正要从树篱缺口出去。小春丸担忧地悄声问道:“……天色全暗了,晚上回夜名森林会不会有危险?住仓库躲一晚不是更安全?”
“奶奶会担心的,我一定要回去。没关系。我家离这里很近。”
“可是,听说森林里会出现可怕的狐狸喔。”
小春丸说完,不禁望着女孩抱在胸前的小狐。
“……它们应该不会对小狐狸的救命恩人施展迷幻术吧。”
小狐闪了闪金色眼瞳。
小夜微微挥手和男孩道别,从树篱缺口钻出去。
邸外夜幕已垂,明月初升,仅将小径照得晕蒙。小夜迈开步伐离去,回头一望,树篱隐入幽暗什么也看不见,却感觉小春丸正目送自己离去。
让小夜温暖抱在怀里,小狐野火感觉好舒服,迷迷糊糊闭着眼。
小夜的手好暖和,这股暖意徐徐地、徐徐地渗透体内,消融冷冽的痛楚。
这是什么缘故?——它的心头,涌起了惆怅。
以前也曾被人这样抱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已然淡忘的记忆,从幽暗渊底忽而浮现,让它感到困惑。
究竟是何时的记忆?自懂事以来,从来没有人对它表示关怀。野火心中残留的最初记忆,是某人伸出大掌抓住它后颈拎起来的感觉。
——可怜哪,这是你今生注定的命运。
耳里残留的语声,是魔主的沉厚嗓音,还有一股刺鼻的薰香味。
从那刻起,它一心只为当“魔使”而活。像现在这样让人抱在怀里,应该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才对……
小夜不怕走黑漆漆的山路。
因为有团温软物体从腹部延到胸口暖烘着她,散发出阳光下晒乾草的清香。
这是小狐的“意念”。小夜感到柔煦的阳光点亮在心田。
正当此时,小夜脑海响起尖锐的笛声,四周景象开始摇晃,接着耳鸣发作。
蓦然间,小狐传来的温暖啪地被吹熄,消失了。它没有纵身跃下,而是一缕烟地消逸无踪了。
小夜怔了半晌,凝视着余温犹存的臂弯。
二竹灯畔
满月的皎光照亮芒野;风儿拂过时,芒穗泛起银波摆荡。
这片芒野,小夜即使没点灯也能设法穿越,然而进入森林后,月光隐没处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小夜蹲下身,取出粗竹筒和细竹放在地上。这些都是瞒着奶奶带出来的。将火绒绳点起小火苗后,再移燃到细竹上。
细长的竹端只有一丁点大,燃起美丽灯焰后,小夜呼地舒了口气。为了不让火苗被风吹熄,她用细竹把竹筒环节上的挖孔填得满满的,然后提在手里。斜劈的竹筒中,小火苗摇啊晃的。
她对男孩声称不怕黑,其实走在夜晚森林中,毕竟还是非常恐怖。不过与人有约就该好好遵守,小春丸一定在等待,挂念她是否当真赴约。
小夜一边留意灯焰,一边匆匆赶路。自己的身影摇晃时,仿佛有什么藏在山白竹丛中眼着晃动。
她紧握竹灯握杆向前走,来到树林略疏的地点,在盈月映空反照下,逐渐看清那座森荫邸。
小春丸曾说会在邸外等我……小夜如此想着。
不料此时,山白竹突然飒飒作响,竟有东西飞窜出来。
小夜不禁啊地尖叫,挥起竹灯扑打来袭的黑影。那黑影连忙闪开,抓住她握灯杆的手,微火转眼熄灭,一片漆黑中,只听见声音说:“是我!小夜,是我啊!……抱歉吓到你。”
小春丸忙陪不是,小夜蹲着动也不动。男孩蹲到她身旁,凑近窥看她的反应,一脸惶恐地悄声说:“对不起,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太兴奋就……”
小夜蹲伏在地,深深叹了口气。
“……人家专程带核桃年糕来的。”
她听见小春丸笑开了怀。
“真的带来了?谢谢你罗。”
既然他欢喜成那副样子,小夜气也消了。
为了避免惊动邸内,两人坐在大朴树荫下,重新燃起焰苗。
围着刺照地面的灯火,小夜大口吃着包在竹叶里的核桃年糕,小春丸也大口咀嚼软绵绵的年糕,不禁睁圆了眼。
“好好吃!”
他拿起吃剩一半的年糕在灯下瞧着,悄声说;“核桃馅真甜。”
“那是用蜂蜜煮的。先揉荞麦面团,放入蜜渍核桃用水熬煮,然后放在网架上烘烤。”
小夜说道,小春丸低声赞叹说:“我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甜的点心。”
他探入怀中,拿出一小包东西。
“我也想让你尝尝看这个,这是从厨房偷来的糖果,很甜喔。”
小糖果放入嘴中,女孩惊讶极了,没错,果然好甜!
“味道不错吧?”
满脸惊奇的小夜点点头,小春丸欣然笑了。
从那日起,夜里两人悄悄在森林见面,开怀地边闲聊、边吃带来的柿子和果实。
小夜觉得与男孩谈天很快乐:对小春丸来说,与女孩共度的时光最宝贵。
“我一直被关在馆邸。”小春丸向她谈起身世。
“刚到森荫邸时还有乳母,在我十岁时,她就离开了。”
小夜望着男孩寂寞的表情,轻轻地说:“你父母在何处呢?”
“不晓得,等我长大点,大概会有人告诉我……不过,我只知道父亲是个大人物,我希望将来见面时,能得到他的肯定,所以正在修练成为优秀武士。”
小春丸显然充满自信,还说起每日练习射箭和马术、徒手对斗、剑术。
“可是邸内太小了。”
小夜蹙起眉头。
“你完全不能外出吗?”
“只有dàlǎng难得来时,我才能在无人的原野上骑马、射箭。好过瘾喔!啊——真想在广大的原野上骑骑马、射射箭!”
男孩充满渴盼的语气中,含带一抹叹息。
“你就拜托那人常来嘛。”
女孩说道,小春丸摇摇头。
“我请他多来几趟,可是他跟我讲道理,说什么常外出会引入注意,这样很危险。”
小夜又蹙起眉头。
“那个人呀,是小气鬼。”
“小气鬼?”
头一遭听到这个字眼,小春丸覆诵一过,念着念着好好玩,忽然笑起来。
“是指他吝啬吗?哦,原来叫小气鬼,讲得好。小气鬼!小气鬼!”
小春丸咯咯笑了半天,仍掩不住笑意说:“dàlǎng不小气喔,他是个好人,会告诉我各国的新鲜事,很有趣喔!你也说说看,讲些村里的事给我听嘛。”
于是小夜说起村里情况,像是秋收的时节,连村里的孩童亦忙得不可开交,等到收成结束,就会举行秋天祭典。
“大家话题都绕着祭典喔,比如说去帮忙加入青年乡团的兄长们,或是今年将有哪些艺人来等等,听说村民都迫不及待呢。”
小春丸发觉女孩的语气带点落寞,窥望着她。
“你不期待吗?”
“……为我不是村神守护的子民。奶奶说我们最忌讳去参加祭典,我只有远远看过。”
“你们为什么不是村神的子民?”
“奶奶说我们不是本村的百姓,听说是在很久以前越过山头来到此地。我娘过世了,是奶奶背着年幼的我来到这个村落。村民讨厌流民,可是当时不巧西田家的媳妇遇上难产很痛苦,听说村里的产婆们都束手无策,是奶奶救了她一命。”
“那么,你们和村民相处应该很融洽吧?”
小夜点点头。
“奶奶很厉害喔,听说到市集里,连别村的人都在谈论幸亏有奶奶,这个村子才没有产妇丧命呢。”
“了不起!那不就能大方去参加祭典了?村里的孩子,全是你奶奶接生的嘛。”
小夜露出复杂的表情。
“话是没错。可是我们去参加的话,大家一定很为难。”
小夜摩擦双手,匆匆说道:“……反正算了。接生完毕后,大家会喜极而泣地向奶奶道谢。再说,奶奶不仅认识许多药草,又很会织布,我跟着学到不少喔。”
“是吗?原来你也在修练啊。”
小春丸露出微笑,拍拍小夜肩头为她打气。
交谈中,小春丸对村里的孩童愈来愈了解;小夜也一样,对馆邸居住者的生活再清楚也不过。
救小狐的当天,那个嗓音粗沉、险些发现小夜的男子,听说就是随从总领,名字叫作常行。
“常行是个厉害的武士,个性很严厉,若让他知道我溜出来和你见面,说不定会斩了你。”
某一次,小春丸面带忧色说:“看来我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小夜,以前我说过跟你见面很危险,这是真的。我真卑鄙,为了想一起玩,害你冒生命危险。”
然而,小夜并不觉得事态严重。
“没关系,我会小心别让人发现。”
小狐在丛荫下悄悄眺望,微似萤火的灯光映照那两个孩子。前晚、再前晚,这只幼狐——野火,都蹲在山白竹丛中眺望。
(……跟他们玩一定很快乐。)
若能一起吃年糕、比赛追逐,那有多开心啊。
可是,野火总觉得不该在此现身。
留在这座森林中,令它浑身不自在,或许是布下驱除魔使的防御术所致吧。它有被下逐客令的感觉,心中十分悲伤。既然是魔主手下,是传递诅咒的箭矢,就不该亲近那盏美丽的灯火。
幽邃的森林暗底,野火仿佛将冻鼻朝向暖阳,一心凝眺着两人。
三雷夜
不久,秋意渐深,在林叶飘落之际,夜山寒意袭人,再也不能蹲在竹灯畔谈天了。
小夜咬牙咯吱咯吱直打战,忙着跳脚的小春丸听见就悄声说:“等春天回暖后,我们再见面吧。”
那语气……相当依依不舍。小夜于是望着他。
“春天以前,你怎么打发日子呢?”
对小春丸来说,深雪封阻的冬季最是难熬,庭中埋覆厚雪,不能练剑术,更别提骑马,顶多只在邸内学挥毫。小夜见他缄默很不忍,轻声地说:“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带我去板墙旁的仓库吗?那里很温暖,夜里大概不会有人来吧?”
小春丸脸上泛起兴奋光彩。
“好主意!……不过,万一你进去被发现,可没地方躲喔。”
“没关系,试试看吧。”
小夜拉起他就走,小春丸大吃一惊。
“你现在就想溜进去?”
“嗯。我快冻死了。”
小春丸朝馆邸走去,服了她似地摇摇头。
“小夜好勇敢,做女孩子真可惜。”
此时滴滴答答落起雨,两人顿时驻足,觉得今夜是该就此分手。但小夜觉得延到明晚就鼓不起勇气尝试,于是又迈步向前。
从板墙的腐朽洞口钻进去、再潜入仓库的过程。简单得超乎想像。仓库附近是执夜武士容易忽略的地点,而且随从、仆人的歇宿屋舍与此处尚有一段距离。
仓库弥漫着稻草味,这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小夜和小春丸相视微笑,淅沥沥的雨音更响了。
“……下大雨了,回家时,我借你蓑衣和斗笠。”
两人聆听雨点敲响木板屋顶,格外觉得有伴真是惬意。
此时,若不是常行去解手,两人或许安心闲聊后就此道别。离开茅厕的常行在滂沱大雨中,忽然想起上次下雨时,小春丸的卧房曾有漏水。
这次若再漏雨,还是请少爷移居别间才好。常行如此思忖,来到小春丸房外的走廊上单膝跪下,隔着板门说:“请恕在下打扰少爷安歇。”
没有任何回应,房内一片阒寂,甚至感觉不到小春丸的气息。常行眉头一皱,伸手开门。
室内虽暗,常行还没走到铺在板地房间榻榻米上的寝被旁,就有不妙的预感。小春丸不在,被窝凌乱放置,他探手一摸,只觉得冰冷。
常行严厉地板起面孔。
在仓库谈天的小春丸忽然住口,竖耳细听动静。
“怎么了?”
“……你现在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小夜仔细一听,的确传来喧嚷,还有人们仓皇奔走的声响。
小春丸顿时背脊发凉。
他微开仓门,正想一瞧究竟,却听见数人的脚步声接近。
“到外面找!去厨房和仓库搜!”有人命令道。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好像察觉我不在房间。”
小春丸帮小夜藏在稻草束后面。
“你要一直待在这里,等外面平静后再走。我出去假装说想偷吃东西才溜进厨房,你不必担心。”
小春丸离去前,回头望着小夜。微暗中,那张面孔沉浸在阴影里,唯有双眼晶晶闪亮。
“小夜,回家要小心……还有,以后别再来了。”
“什么?”
小春丸的声音涩哑。
“我果然是卑鄙家伙,男子汉大丈夫还怕寂寞,居然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害得朋友遇上危险。”
小夜惊讶地站起来。
“你才不卑鄙呢,是我想来玩的。”
男孩摇摇头。
“总之是我不对……这段日子谢谢你,再会了。”
小春丸朝倾盆大雨的黑夜中奔去。
远方传来男子们发现少爷后的交谈声,小夜迅速从板墙的破洞离去。
她难过极了,扑簌簌泪水直落。走在山路上,闪电时而将无月色的暗路,照得烨烨浮白。小夜捂住耳朵,不想听见雷公怒吼,只藉着电光走下山。
拭去脚上沾污的雨泥,小夜蹑手蹑脚进家门,却在土间(※民家内没有铺设地板的泥土地,或由混凝土铺成的空间,可在此炊煮或从事手工艺)停下脚步。
奶奶正端坐在火炉畔,凝目注视着她。
“……老人家很容易醒哪。”老妇平静地说道。
“奶奶知道你晚上偷跑出去,心想大概是跟其他孩子去试胆,因此没有过问。”
小夜端坐在炉畔俯下脸,发梢滴滴答答水珠淌落,在房间地板上浸成一块黑渍。
奶奶起身拿衣架上的布巾为她擦头发,冷发问感到老妇的手温,小夜低头呜咽起来。
为她擦湿发的奶奶顿时停下手。
“不用哭,以后别去夜游了,晚上到山里很危险,你们玩得天真,要是给妖魔附身就糟了。”
小夜啜泣着道歉:“……奶奶,对不起。”
“你明白就好……来,换下湿衣去睡吧,奶奶已帮你暖好被子。”
奶奶看着她钻入被中,又回到自己詖窝。
“唉……俗话说的好,能睡就是福哪。”
叹息声中,奶奶喃念着口头禅,横卧睡下。
被窝好温暖,一时之间,小夜紧裹在被里瑟瑟发抖。
寝被的气味、炉烟味、雨湿的土间气息,还有奶奶翻身的声响……这一切,让她觉得今夜的遭遇是一场幻梦。
可是,那不是梦——而是事实。
小春丸会被责骂吗?
想到彼此不能再见面,小夜十分伤心。
小春丸好可怜,既缺少玩伴,又没有亲娘和乳母,与那群可怕随从一直关在森荫邸,今后他还得过那种日子吗?
轰隆隆……雷公鸣响渐远,小夜进入了梦乡。
*
小夜非常同情小春丸的处境,忍不住打破与奶奶的约定,三番两次潜入森荫邸。
然而,小春丸再也没踏出馆邸半步。
冬逝春来,过了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来访之际,小夜甚至觉得与男孩共处的回忆,犹如昔梦般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