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除夕市集
山指川和街道的交会处,就是除夕市集。
循着羊肠山径走往街道,忽然变得人潮熙攘,小夜边走边留心背上的竹篓别碰着路人。
新年一过,小夜就十六岁了。
每年她都来除夕市集,这回还是初次单独前往。想起走下街道时,总是领先在前的奶奶背影,小夜感到一阵鼻酸。
奶奶在今秋亡故后,只剩小夜靠耕种和采草药度日,仅有一次帮忙接生,酬劳虽微薄,还是得到少许零钱和盐巴。只要有布可织,就能卖好价钱,小夜一点一滴积蓄准备买线。
或许奶奶总为日后孤身的小夜着想。每次担任“接生妇”时,一定带小夜同往,有时让她独自接生,藉以获得村民的信赖。
奶奶还将所知的药草和驱病魔咒,倾囊传授给小夜。
为了让小夜自力更生,奶奶可是竭尽所能。
避开挑着分装满两桶鱼、脚步踉踉跄跄的鱼贩,小夜走在路旁,发出幽幽叹息。
(……连春儿都嫁了踏实的汉子。)
她对自己非常排斥单独去市集,感到很难为情。据说祖先的灵魂会在除夕夜回家,她必须努力卖草药避免亏损,然后买些祭品和年货回去供养奶奶。
来往的人气、刺鼻的马骚味、蒸腾的气息……愈接近市集,人驹杂踏的地面尘灰漫扬,气味和喧嚷也就愈明显。
平时空荡荡的河滩热闹非凡,临时搭建的小屋成排鳞列,买卖双方高声嚷嚷忙作交易。河面泊着货船,货囊堆成小山。分明是冬季,男丁赤裸上身,大汗淋漓地搬运货物。
狗儿兴奋地四处乱跑,顾摊子的孩童担心东西被叼走,高声尖嚷赶走它。
喧腾中,琵琶切切拨声、击钟锵锵亮响,真教人雀跃心动。烤年糕的香味,更是随风四溢。
店家位置若与往年一致,那么药店应在油贩的隔壁。小夜不愿陷入人潮的“意念”漩涡中,便将“心耳”紧紧关闭,朝那间药店走去。
就在来到垂挂五彩线绳的店旁时,她听见身边有狗低吼,于是惊讶驻足。那只狗,正朝一个男子呜呜低吠。
男子站在卖线绳的店铺前,看来并无异状,可是低吼的狗儿非比寻常,只见它浑身打颤,夹紧尾巴。
(……它很害怕。)
小夜不禁抬头望着那人,模样像是城里的武士,深蓝衣带上挂配长刀,是个晒得黝黑的平凡中年人。
她正寻思狗为何如此惧怕时……男子感到视线。垂眼回望苦处。
目光相遇的瞬间,小夜眉间一阵刺痛。她感到嗯心的兽息,在一阵晕眩中,市集喧嚣蓦然离她远去。
究竟是何时的光景?骤然间,鲜烈的记忆再度苏醒。不由分说,就将她拉回那个遥远夜晚。
小夜蹲在屏风后方的草蓆上,鲜血蓦然染红眼前的草蓆,她忍不住探头,只见一名大汉粗暴踹倒她母亲,目光投向小夜。
与那人对视的瞬间,他的“意念”朝小夜袭来,尖刀般刺入她眉心。女孩像只幼犬被猛推蹲伏在蓆上,她只能拚命祈祷,逃离那人的视线……
背上竹篓被用力扯了一把,小夜方才回过神。
原来小流氓见她失神,正想拽下那只竹篓偷走,小夜忙要抢回,草鞋一滑摔了跤。
“小鬼,还不住手!再不放开就扁你一顿!”
怒斥声中,扯住竹篓的手消失了,有人抓住小夜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你没事吧?起身还在发晕呢。”
遭狗吠的男子正在她面前,散发出强烈兽息。他表面上语气温和,抓住小夜手臂的力道却强悍威猛,注视她的眼神中,传来疑惑的意念。
小夜缩身想避开,男子牢牢抓住不放。
正当此时,背后传来一个清亮声音。
“唉呀,可不是小夜吗?怎么回事呀?”
小夜回头望去,有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女子,腰间挟抱着小男孩站在那里。小夜从没见过她,心想对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正纳闷时,小夜忽然听见了“心语”。
——想活命的话,就假装认识我。
这与平时感应的“意念”并不同,可以清楚听见语声。
——要是被那家伙察觉,你会没命喔。快,叫我一声“铃姐”!
小夜正想开口,嗓间涩哑发不出声。
“……铃、铃姐。”
“铃姐”露出担心神情,碎步跑过来。
“真是的,你还好吗?看吧,要紧跟着我才行,这就带你去找娘,她在那边等你呢。”
女子流畅说完,朝男子微笑行礼。
“侄女受照顾了,真麻烦您……”
小夜感到男子疑念尚存,但正逐渐淡去。男子向“铃姐”寒暄后放开小夜的手,女子迅速牵起来,示意少女行礼后,拉着她迳自离去。
——别回头,他还盯着你。
“心语”催促在后,小夜只顾注视前方,任凭女子拉着走。
小夜边喘边在人群杂踏中前进,如同行在噩梦中。
脑里浮现毫无印象的母亲所留下的血迹,还有男子注视自己的眼神,不断地、不断地重现在眼前。脸孔和声音发出呻吟,化成赤色漩涡扑袭而来,终于,小夜失去了意识。
冰冷触及脸庞,小夜一吓清醒。发现曾几何时躺在临时小屋里的小火盆旁,不禁大吃一惊。
“……你放心,躺着别动。”
“铃姐”拿起湿布,温柔地替少女擦拭满脸汗水,小男孩往母亲膝头爬去,一心想钻进怀里。
“铃姐”每次抬手,小夜便瞥见朝街心的店面上,放着琳琅满目的药品和咒符、梳子。
小夜还望见有个男子背影,那人正与客人平静交谈。此店的规模,是她在以往市集中见过最气派的一间。
小夜仰望着“铃姐”说:“那……真谢谢你。”
“铃姐”泛起微笑。
“唉呀,别客气。”
望着那张笑脸,小夜确定与她素昧平生。“铃姐”注视她的表情,在小夜还没开口前先说道:“陌生人突然来搭讪,让你吓一跳吧?不过,我认识你喔。”
小夜眉间蒙上疑色。
“……怎么会呢?”
“铃姐”抚着小夜的秀发。
“你先待到晚上,等店里做完生意,哥哥会告诉你一切。”
“铃姐”发觉小夜眼神起动摇,于是点了点头。
“对了,在店前卖药的是我哥哥。啊,还有,我的名宇真的是铃,就叫我铃姐吧。这调皮鬼是我儿子,名叫一太。今年快满两岁了。”
铃怜爱地轻摇膝上的儿子,她是个五官深邃的漂亮女子,弯弯柳眉下有双倔强明亮的眼眸。小夜已听不见铃的“心语”,只感受她散发的热情犹如盛夏骄阳。
翻身时,小夜脚触到竹篓,方才想起还没买药草。专程来市集一趟,如此耽搁下去生意将做不成,就不能采买大年夜的供品和年货了。
她慌忙想起身,顿时天旋地转,只好又缓缓躺下来。
“还是别动喔,要好好休息才行。不必担心,我们会买你的药草,需要什么由我帮你张罗。”
小夜在惊讶中表情微露戒心,铃笑着对她说:“你一定很诧异吧?无缘无故对别人亲切,八成不安好心。的确,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可是没有恶意,你放心吧。”
二野盗与暗影
原本小夜只躺着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听见说话声,方从沉眠中清醒过来。
“……绝对没错,就是‘叶阴’。”是女子的声音,小夜迷迷糊糊想着。
又听见男子答道:“是……吗?深蓝衣带的话,是执夜(※傍晚至夜间时分的兵哨)的护卫,他应该准备回城才对。”
“是的,刚才我去采买时,顺便在市集里巡一圈,那人已经离去了。”
“真是无妄之灾,幸好没造成伤害……”
男子嗓音含着沉韵,或许是那温稳的语调所致,小夜安心陷入昏沉中。
咚的一响,听见重物放在草蓆上,小夜这才完全清醒。
“啊,对不起,惊动你了。”
铃察觉便扶她起身,小夜醒来后,昏沉中听见的谈话,仿佛幻梦似地淡去。
只见竹篓里没有药草,而是装满年糕和鱼屹、海藻、盐巴等物,少女不禁目瞪口呆。
“……这么多啊。”
小夜喃喃道,抬头望着铃——这份亲切恐怕另有隐情。她心中疑虑未消,但看到铃露出腼腆笑容时,少女由衷庆幸:“真是太好了。”
小夜端坐在草席上,俯首向铃道谢。
“别那么见外啊……这没什么,我只是履行刚才的承诺嘛。”
铃匆匆说完,抱起在脚边缠闹不休的一太。
“先别说这些,你来吃午饭吧,我买了烤年糕喔。”
经她一提,果然闻到香喷喷的味道,火盆网架上正烤着圆年糕。
铃转过头,朝坐在店前的男子背影唤道:“哥哥,年糕烤好了,来吃午饭吧。”
男子应了一声,回过头来。他看来年约二十五、六岁,面露温和笑容,但与妹妹酷似的浓眉大眼中,深湛着清锐光芒。男子在火盆旁坐下后,凝视着小夜。
“亭亭玉立……和你母亲真像。”
小夜屏息望着他。
母亲。不知何故,小夜从没有想念过生母,春儿曾问她没有娘会不会寂寞,她只是摇摇头。
你娘在你五岁时过世,所以我才收留你哪。连奶奶如此相告,小夜都涌不起哀悼之情。
“母亲”这个字眼,仿佛在迷雾彼方。这片雾,在今日注视那名武士眼睛时忽而散去,遥远的记忆重新浮现……。
男子察觉小夜浑身紧张,伸手轻放在她肩上。
说也奇怪,她感觉身子舒缓下来,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了。
“小夜,我是大朗,是令堂的旧识……等一会,再慢慢告诉你昔日发生的事情。”
大朗说完移开手,望着铃说:“这烤年糕在哪家店买的?”
“矢荻屋,我还有买哥哥爱吃的茄香味噌口味呢。”
“哦,太好了。”
笑眯眯的大朗立刻伸手来取。
小夜对大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铃拿烤热的年糕递在小夜手心,少女呼呼吹着咬一口,里面露出甜馅。年糕和内馅芳香可口,让小夜有温馨的幸福感受。
可是,店面不需要照应吗?她很担心,市集上多的是小滑头,看顾重要商品的人没在店头,这怎么行呢?
大朗注意到小夜的视线,轻轻笑起来。
“不用担心,吃年糕吧,我们店里的药,对偷儿来说是毒药。”
怎么可能嘛,小夜半信半疑。但这对兄妹当真毫不在意,少女不再多虑,愉快享用年糕的美味。
他们能一口气买这么多年糕,家境应该很富俗吧。
“小夜,今晚来我家好了。”
两口吃光年糕,大朗伸手拿起第二块,说:“我家在长户里的梅林中,从市集去有点远,马匹都寄在驿站,骑马大概晚上能抵达。屋子后面有温泉,边看夜空边泡澡,可是无上享受喔。等你心情安稳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身世。”
小夜吃着年糕,左思右想了片刻,方才抬起头。
“……谢谢你们的帮助和盛情款待,不过今天是除夕夜。祖母在今年秋天过世,家里必须有人为她祭祀。”
大朗泛起浅笑望着她。
“别害怕,我们不是人口贩子。”
小夜直视那双眼睛,丝毫感应不到他的意念。尽管如此,她终究相信这对兄妹是发自善意。
拒绝大朗的邀请,并非出于惧怕。不知何故,小夜总觉得……随他而去,过去的一切生活将会结束。
大朗望着她的眼睛,终于点点头。
“不想来吗?那么,我不勉强。难道你不想知道有关自己身世的秘密?”
小夜眨了眨眼。她的确想知道,可是,与其知悉在市集遇到的那个恐怖男子或生母的消息,她宁可维持现状。
大朗于是莞尔一笑。
“没关系,慢慢来,秘密跑不掉的。等梅花开时,我会派使者去。”
小夜道谢后,背起沉重的竹篓离去,大朗目送着喃喃说:“她很文静,是个坚强的女孩。并不轻易受人关照。”
铃仰望着兄长。
“让她一个人回去好吗?那女孩的家虽在附近,走山路时,恐怕已近黄昏……”
大朗摇摇头:“她没那么傻,会找村里妇女结伴同行。”
正如大朗所说,小夜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微倾身躯站在市集边,等候相识的妇女一同返家。
日头已经偏西,人影树影长长斜曳,背着显眼的行囊落单走山路,难保不会遇上盗贼。
所幸不多时,望见山下村落的妇女成群走来。小夜打声招呼,她们便爽快邀她踏上归途。
不久来到山路岔口,往下坡就是村落,继续走则通往小夜家后方。
“没有结伴同行很危险喔,你绕路从村里回去,怎么样?”
妇女们如此建议,然而天色渐晚,绕道只得走夜路回家。小夜没想到拖延这么久,因此没带烛火外出。
村妇很亲切,只要请求就会借灯给她。——然而今天是大年夜。此时此刻,男丁们正准备熄灭家中火苗,使用唯有除夕当天必用的神圣点火弓,点起“除夕之火”。这把清火,将从年底持续燃烧到新春。
“接生妇”深受村民的仰赖和尊敬……可是那双手遏染血腥,担任的是将婴孩从那个世界接来的角色。
“接生妇在不净中亲自助产,让娃娃诞生。虽然神圣,但也是很可怕的任务喔,甚至可以把不受欢迎的娃娃,悄悄‘送还’那个世界。”
奶奶如此解释着,好让小夜明白。
“村民对我们又敬又怕,所以我们才住在离村落最远的地点。你曾注意到请我去接生快临盆的产妇时,一定是两人结伴而来吗?
这与通知殡丧的道理一样。生产和死亡,同样都接近那个世界,孤身一人很危险,因此习俗向来是两人同行。
我们必须知道自己受到村民畏惧。
记住了,要随时当心,别把不净带给别人喔。”
火能清除秽厄、亦能传递秽厄,与不净者围炉共餐,此人将沾染污秽上身。
小夜自认是“接生妇”,就不该接触跨年的清火。
“多谢各位……可是绕路就天黑了。”
她说完低头示意,妇女们不再勉强。
独自一人后,周围自然变得天宽地阔。寂寞间,心情反而轻松许多。
日影在暮色中转眼沉落,残明留在天际,山路渐渐隐没于青暗中。
忽然小夜察觉背后有动静。站住侧耳细听,确实没错。
是朝此奔来的脚步声……她听了打个哆嗦,数人的足响愈来愈近。
小夜跑了起来。竹篓笨重使她无法狂奔,一回头,只见几个男子在青暗中直追而来。
是盗贼准没错。绝对是躲藏在山路上盯梢,企图对从市集归来的落单者下手。
他们见小夜和妇女们道别,一路尾随追来。
男子脚速飞快,渐渐逼近。小夜知道逃不了,索性挣脱背上的重囊,双手举起竹篓用力一挥,朝奔来的男子们抛去。
抢先冲来的男子冷不防遭到一击,忙想护住面孔却措手不及,笨重竹篓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脸,将他击倒在地。
后面两人争夺起竹篓,脸被砸中的男子发出恐怖低吼,跳起来猛朝小夜追去。
小夜拚命跑。偏离路径直跑向山里,山白竹钩绊身体,她只顾连滚带爬向前逃。
岂料男子紧追不舍,拨开竹叶声愈来愈响,小夜终于给人一把揪住后领。
喉咙被勒紧,小夜呻吟着想拨开那只手,男子力大无穷,拎小狗似地把她拖出竹丛。
嗡……她耳边响起黄蜂振翅般的低鸣……刹那间,男子的手被弹开,一个筋斗栽倒在竹丛里。
眼前蓦然出现一个背影,小夜惊骇地后退。此人唐突现身,就像从地里冒出来。
倒在竹丛中的男子起身发出怒吼,从怀里拔出短刀。
“……小鬼,不信我宰了你!”
站在小夜眼前的是个少年。他赤手空拳,相形之下比男子瘦小许多。
男子白刃一闪,朝少年劈下。小夜正想少年“有危险!”的瞬间,男子瞠大双眼。此时听见笛声响起,男子缓缓倒卧在地。
小夜不明所以,正要细看倒卧的男子时,少年转过头来。
她还来不及惊喊,少年自然伸手将她拦腰抱起,穿过竹丛朝山路走去。
来到山路,少年轻轻将她放下,又走向争夺行囊的盗贼。
昏暗中,身形化成黑影,完全看不清少年动作,只见他与两个纠缠的人影溶在一起……突然传来惨叫和呻吟,不久如断线消失。
小夜愣在原地,只能失魂望着少年的黑影提起竹篓一背,迳自朝她走来。
他双眼宛如兽目,青光灿灿闪烁,走近小夜身旁,向她伸出手。
那手散发着血腥、奇妙的气息。小夜闻到时,恐惧已从腹底涌起,牙关开始咯吱咯吱打颤。
少年一惊缩手,伫立片刻后,在衣上擦拭一番,再度轻轻伸出手。
他一语未发,但举止体贴入微,小夜慢慢停止颤抖。
终于,小夜轻握住那只手,少年另手扶起她。
少年拉着她向前走。日暮已垂,足畔完全隐没,他的步伐笃定,宛如行在白昼道上。
走了一阵,小夜家映入眼底。少年就此停步,卸下竹篓,重新帮她背上。
“……谢谢你。”
小夜刚低头道谢,少年立刻转身,朝来时方向奔去。
她一时杵在原地,凝视那人消影散的幽暗。
他是谁?为何要救我?难道他杀了那群野盗……?
百般思绪在胸口翻腾,少年身影已隐没在幽暗中。
三梅枝邸
岁末静静暮去,新年来临。
春名国难得落雪,在此时期,村落山间却蒙上薄薄轻雪。
小夜孤伶伶长了一岁。
朝夕打理的事忙不完,夜里睡下,望着炭灰中火苗隐隐跃亮,孤单的落寞似雪覆身。
村里姑娘都届出嫁年纪,小夜心想,自己恐怕找不到归宿。
奶奶能够完全封闭“意念”,但遇到与人争执时,小夜还是感应到她的“意念”,这让她难过不已。这种感应他人“意念”的力量,将来与丈夫共处时,势必造成双方不幸。
想到日后的孤独生活,小夜感到落寞极了。
日复一日,就这样老迈凋零,光想到此,躯壳都化成了虚壳。
为何把我生成这样?想怨天尤人,但无从怨起,甚至没有宣泄的对象。
原本就讨厌无谓神伤,如此孤寂而失意的自己,真教人生气。
春天快来吧。她想着,冬夜实在太寂寞了。
——等梅花开时,我会派使者去。
大朗的话不时萦绕耳际,曾几何时,小夜发觉自己满心期盼梅开的日子。
表情灿似夏阳的铃,还有与母亲相识的大朗,他们究竟是谁?小夜的过去曾发生什么事情?母亲……想起这个宇眼时,小夜眼底总是乍现万分悲痛之色,她不知道原因,并不想去深究。
那个救她免受贼袭的少年,也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野盗或许还陈尸路上,一想到此,她恐惧得再也不敢注视通往街道的山路。
然而想起少年轻扶她起身的举止,不知何故,一缕想见他的意念,在小夜心底微微闪摇。
*
村民到村郊山野砍柴,撒草灰在农田里,进行新年后的首度入山仪式。当晚,小夜做了奇妙的梦。
一只翠绿莺鸟从排烟口翩然飞进屋,轻轻跃到她枕边。
(这个季节也有莺鸟?何况,它在夜里应该看不见才是……)
正诧异时,莺鸟小孩似的头儿轻偏,吱啾吱啾,衔起她的秀发微微一扯。
一根发丝溜溜拉起……小夜受牵引,感觉自己抽离了躯体。
莺鸟飞起,小夜随之升空,望见自己在炉畔的睡姿……纳闷之间,她已冉冉升向夜空。
滑过皎月清照的夜空飞翔,越过村郊重山,越过举行市集的河滩,越过霜辉白耀的田圃、原野,前往另一处遥乡。
一阵芬芳飘来——是寒梅的郁香。
朝下俯瞰,小夜凝住了呼吸。
无垠的梅林展现在眼底,柔淡月光下,白梅宛似皓霭覆盖山麓,零缀其间的红梅尽像朱炎摇曳。春息尚浅,千株梅树朝空伸着玉葱指尖,早已展露花颜。
——梅花开了,小夜。
她听见大朗的声音。
——黎明时会派使者去,就骑它来吧。
小夜顿时惊醒,未破晓的冷寒中,她瑟瑟起一阵寒颤。
(……真奇妙的梦。)
此时,她听见马嘶声,噗噜噜发出鼻嘶,蹄声喀登喀登踏响在窗外。
是村里的马逃跑了?小夜一跃起身,迅速穿整完毕,田里埋了许多准备过冬的青菜,要是踏坏田地可糟了。
她推开窗户,黎明青晖中站着一匹骏马,曙光下,毛色还泛灰泽呢。那是色泽偏淡的良驹,供人坐骑之用,配有马辔和缰绳、鞍镫。
小夜望着口吐白息、直瞅着她看的马儿,想起梦里听见大朗的叮咛。
——黎明时会派使者去,就骑它来吧。
骏马感应到小夜心思,噗噜噜点了点头。
它缓缓前进几步,来到小夜幼时爬上去玩的大石头旁站定。
小夜从没骑过马,就把石头当踏垫,踩着马蹬跨上坐骑。
马背之高,简直超乎想像,骏马举步向前,小夜连忙握紧缰绳。它小心翼翼前进,但对不习惯骑乘的小夜来说,没摔下来就很庆幸了。
马蹄每踏一步,小夜臀部就砰砰弹起。尽管狼狈,在双腿使劲夹紧以防摔落之中,身体逐渐掌握配合马身摇晃的诀窍。
骏马感到小夜渐能配合,慢慢加快脚速。
该是村民开始工作的时刻了。高贵千金有随从代牵坐骑,像她一个贫寒小姑娘骑在马上,势必引来侧目。
骏马察觉小夜心中不安,便朝无人山路走去。尽管不想行经过上盗贼的路径,她依然任马前行,只紧紧贴在马背上以免滑落。
骏马不走街道,而是左绕右回,有时越过河浅滩,重新踏入山路。渐渐地,小夜感觉时空完全错乱了。
就在马蹄渐缓时……小夜闻到颊上的拂风含梅香,一惊抬眼望去。
骄阳当空,眼前展现的情景,正是梦中那片梅林。
这非俯瞰自夜空,而是从近处仰眺,如此一来,延至村外山腰上的梅林更添几分亲切感。与梦境唯一不同处是梅花尚未盛开,唯有零落点绽而已。
马踏入梅林间的小曲径,在芬芳中前进。不一会儿,来到小河潺潺的地点。
只见小河对岸有座气派宅邸,就像传说中的财主豪邸。小河上架木桥,直通望楼门前,宅邸四周板墙围绕,墙内外尽是梅树,宛如围墙生在梅林间。如此气派的屋宅竟是冷冷清清,不闻人声动静。
未料,门旁老梅树下忽然有人影起身,模样像是门房,是个魁梧男子,有高鼻梁、一对铜铃大眼。
“……啊,小夜来了!”
门旁传来清亮的嗓音,铃正朝少女挥手。
“矢多,快帮她牵马。”
名叫矢多的男子迅速挽住马辔,默默牵着坐骑走向宅内。
笑容可掬的铃在门前迎接小夜,跟随坐骑一同穿过大门。
进门后,正前方竖立约一人高的屏风,上面刻饰奇异图案。绕过屏风,正面是回廊环绕的主屋,左侧是马厩,铃的儿子一太在大庭院追着放养的鸡。
来到马厩前,矢多抱小夜下马。
“……啊!”
她正想踏下地面,膝盖一软几乎摔倒,矢多立刻托住她腋下。小夜双腿仍在发抖,想站也站不稳。
“矢多,你来抱小夜。真可怜,你是第一次骑马吧?”
矢多轻轻抱起小夜,她羞红了脸,浑身很不自在。矢多对慌乱的少女毫不在意,扶她坐在回廊上后,又为她脱草鞋擦拭脚。
敞厅此时传来脚步声,一个爽朗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小夜,欢迎光临寒舍,正好赶上吃午饭喔。”
小夜仰起脸,只见大朗正在微笑,他伸手扶起少女。
“矢多,可以下去了,去照料云阴吧。”
听到吩咐,矢多随即伏首,如猎犬服从命令般迅速离去。
主屋的敞厅板地上铺着镶边榻榻米,日光灿照进厅内,梅香乘风飘泛而来。
小夜站在敞厅里,回首望着辉白明亮的庭间。在她心中,涌起踏上不归路的觉悟。
四解除的封印
梅枝邸是一座大屋宅。
大朗带着小夜在邸内绕视一圈。踏进厨房时,有个老妇正在烤鱼,她略微仰脸向两人点头招呼后,又同矢多一样默默工作。
离开厨房走在廊上,大朗微扬眉梢望着小夜。
“那位老婆婆手艺一流,个性倒很木讷。扶你下马的矢多是她儿子,母子俩话不多,工作勤奋认真。”
走廊尽头和梁柱贴着画有鲜艳纹彩和图案的神符,小夜感到新奇,不时停下来观看。大朗只在旁等候,并没有解释是何用途。
从厨房到侧屋、偏间,大朗逐一介绍,但没有带她到偏间后方和走廊对面的屋舍。
“等用过饭再带你去吧。”
午饭有刚炊好的米饭和烤鱼,还有热腾腾、香喷喷的清汤和可口腌菜。这些人不需下田耕作,就能天天吃这么丰盛的午饭吗?
小夜对这座豪邸主人的生活背景一无所知,只觉得人丁单薄,除了大朗和铃、一太以外,整座大宅看来只有矢多和在厨房工作的老母。
“小夜,喝这个看看,可以减轻脚痛。”
大朗说完递给她一杯散发奇香的热饮,小夜啜着,感觉从体芯暖到外,的确舒服多了。
大朗隐约泛起微笑。
“你不太爱开口呢,明明想问的事一箩筐。”
小夜望着大朗和铃。想询问的事确实很多,千头万绪,反而不知从何问起,她思索片刻,终于开口说:“……请先告诉我有关生母的事。”
大朗点点头,起身后,向小夜示意快随他来。一太吃得饱饱正在打盹,铃为儿子盖上小袖服(※袖端窄小的家居和服),目送他们离去。
大朗前往的地点,正是刚才没参观的偏间后方的屋舍。只见四面厚壁围绕,有沉重的对开扇门,外观像是土砌仓库,与一般土仓不同点在于门上无闩。
“……矢多!”
大朗呼唤道,刚才的家丁从庭院跑过来。
“我们要进仓库,回来之前,由你监视动静。”
矢多一点头,转身跑往别处。
大朗站在门前,口中喃喃有词后,右掌搭在门缝上。
接着双手打开大门,示意小夜快进仓库。
里面一片薄暗,飘着不可思议的香气。
大朗随后进来关上门——刹那间,小夜就像跃入水中,耳里嗡地塞住了。
她咕嘟吞咽口水,眨了眨眼。适应黑暗后,逐渐看清仓内,不禁睁大眼睛。
仓库中有山!
有连绵的翠岳和曲流。微高的丘坡上,深邃的护城河绕着二重石墙,正中央雄踞一座坚固的城楼……阳光从仓库天井上唯一敞亮的高窗洒落,将城内拔尖的黑瓦宇浮衬得雪亮。
山、河、屋宅与实物分毫不差,全都渺小极了。小夜一阵昏眩,分明人在仓库,却恍如置身浩瀚之中,依稀可见流云,仿佛从好高好高处俯视整片江山。
这景象似曾相识……
(对了,是昨夜的梦。)
随莺鸟在夜空飞翔时,眼下的山景村景就是这种感觉。
“那座山是夜名山,你家就在那里呢。”
小夜望着乌黑小山,的确,在芒野和田圃围绕的森林旁,有一间星点大的屋舍,在森林深处,还有那座森荫邸。是光线明暗、还是自己太敏感?感觉上夜名森林一带,全笼罩在朦胧绿光中。
小夜目光栘向小城,听见大朗说道:“这是春名国的守护者、有路族春望侯的城池。”
“有路族的春望侯……”
小夜喃喃自语,大朗温和答道:“是的,你应该知道。”
“我听过领主的大名,他远比村长更了不起。”
小夜想起不久前,曾听村民传说春望侯的嫡长子落马命在旦夕。尽管身分悬殊,小夜仍对他的遭遇深感同情。
“没错,更详细来说,春望侯就是受派守护北至白尾根山脉、南至千波川的春名国领主。那片有皑雪覆盖的群岭正是白尾根山脉,流向此方尽头的是千波川。”
大朗所指的地点,有一触即感冰冷的重峦雪峰,有黯泛沌光的河川,从仓库墙壁无声流去,吸入另一面墙消失。
小夜浑身毛骨悚然,这……究竟是什么?是施什么奇术造成的?
大朗见她的神情紧张,就安抚地说:“别担心,这里的确充满神秘力量,但不会伤人,是一种守护力。”
“守护?”
“是的……这些山川的创造者不是我,而是家父。他受领主之托,为这片国度的全景布局,在各个重要据点施法守护。你仔细看,有形成网眼笼罩全景的绿光。是不是?”
凝目细看之下,只见萤火般朦胧的黄绿光点,犹如树叶透光可见叶脉一般,完全覆盖整片国度。
“这些光脉不是家父构成的,大地原有脉象流动,家父获得感应后,沿这些流向施法术。”
小夜眺望这片光网,发现有一两个黑点,不禁眨几下眼,她以为是错觉,眨了眨,黑点依旧存在。
大朗见状,佩服地问道:“你看得见暗户?”
“那是暗户?……不知什么缘故,我看得到黑点,就在那里,啊……那一带也有。”
大朗点点头。
“那就是家父的法术遭人破解的地点。”
“……是谁破解的?”
小夜仰望着他,大朗微蹙起眉,凝望着称为“暗户”的地点。
“那是西边邻国汤来国的术士干的好事。你大概不知情,汤来国领主汤来盛惟,与有路的春望侯是亲戚,春望侯的父亲雅望侯的胞弟芳惟,正是盛惟的父亲,因此他们是堂兄弟。或许你认为双方会和睦相处,但对武士家族来说,这不过是妄想而已。有路族的总领雅望获封大领地春名国,芳惟却迎娶小地方豪族汤来族之女为妻,只能世袭汤来之名,接管小领地汤来国。弟弟心中滋长嫉妒、怨恨,这也在所难免。”
大朗指向西方的绪路山。
“这种憎恨在争夺若樱野的领有权时,变得愈演愈烈。从绪路山延伸到杉谷的若樱野,正是汤来和春名两国的交界处,双方领主为了获取来自山间的杉谷川水利,此地总是纷争不断。有监于此,若樱野改由两族侍奉的大领主——威余大公家直接管辖,他并没将土地领有权赐给两族的任何一方。有路的雅望侯性情刚猛,与沉静的儿子春望侯截然不同。雅望侯在沙场立下赫赫功名,论功行赏之际,他向大公表示想获得若樱野,从此该地就成为春名国的领地。汤来族为此愤恨难消,去年还发生小纠纷,两国一向势如水火。”
大朗眼中湛着黯光。
“很久以前——有位名叫威余在元的伟大武将,当他统一诸国成为大公之前,据说这一带总有小豪族争夺地盘,为了能在弱肉强食的血战中获胜,当时各国领主都有术士为其卖命。可是咒术有害己身,听说导致大部分的术士因而断绝香火。直到雅望侯时代为止,春名国仍有擅长施放魔使、让敌方痛不欲生的术士存在,不过后代几乎都……灭绝了。”
大朗有些欲言又止。
“家父来自大海彼方的国家,当时春名国仅存一名术士,那人死后,春望侯的家臣和亲人惨遭汤来国的魔使所杀,令他痛苦不已。他恳请家父守护春名国……因为,家父会施‘御祁’术。”
大朗指着某片区域。
“据说我族曾侍奉对岸国家的国主,并用r御祁’术来保护他。大战发生后祖国灭亡,这才举家渡海逃到此地。来自海外的异民在各地难免受人猜忌,不易落地扎根,更不敢奢求温饱。所幸家父成为春名国的守护者,因此备受礼遇,我们才能安心住在梅枝邸,受到与重臣同等的礼遇。”
大朗说着,眼中泛起苦笑。
“可是,小夜,‘御祁’不是咒术,而是避邪的护身术,家父建造这座仓库并布下法术,目的就是守护春名国。”
曾几何时,小夜不再战栗,凝视着目光晦暗的大朗侧容。
“……遗憾的是家父患病早逝,他过世时我才十五岁,没有承袭高深的法术,无法像他一样精通守护术。每当汤来国的术士破解家父的法术,将暗户打开时,我和铃就尽力封锁它,可惜我们法力尚浅,不管怎么努力,立刻又被打开。”
小夜凝望着幽黑敞开的闾户,或许因为听过大朗说明,当她凝视黑洞时,彷佛有恨意再眉间响起。
她不禁秀眉一蹙。
(既然对方恨之入骨,干脆归还若樱野不就好了?)
即使被怨恨到家人惨遭杀害、仍坚持保有若樱野的领主,以及那位旧恨难消的邻国领主,这两人究竟想些什么,小夜实在百思不解。
只不过一想到如今邻国的敌意依旧透过暗户深深环伺在自己等人周围,小夜就仿佛察觉到对方的虎视眈眈,微感不寒而栗。
身旁的大朗让她感觉散发出类似热气的强大力量,连如此有威力的人都无法封锁暗户,还有谁能守护春名国……?
大朗感应到她的意念,就说:“我欠缺与本地草兽灵魂沟通的能力,因此无法封锁敞开的暗户。我会写符咒、念咒语,还能召唤与我族自古渊源深厚的威神。可是,不具有与本地草兽之灵交流的能力,就无法藉助地神的力量,如果有那种能力,区区暗户,轻易就能让它永远封锁……”
大朗遗憾万分地瞪着黑洞。
“……令尊做得到吗?”
小夜如此问道。大朗眼神起动摇,缓缓拉回视线望着她,沉默半晌后,毅然开口:“父亲同样无能为力,从大海彼岸来春名国,此地对他来说也是异乡。不过,他曾受某人帮助……在那人协助下,家父得以在全国布下防御术,防止邪恶的灵兽闯越国境。”
大朗轻轻伸手放在小夜肩上。
“你的母亲叫花乃,她拥有称为‘心耳’的优秀才能,甚至听得见草木灵的声音,再转达给人们。”
小夜只是茫然听他叙述,她不懂什么是‘心耳’才能,不懂这一切说明,却无从问起,唯有凝视大朗嘴部的动作。
“家父遇见花乃时,她正像你现在的年纪,此后她就一直协助任务,对我们兄妹来说,你母亲就像姐姐。花乃一直担任家父的助手,直到他去世为止,而家父也负责保护她。”
内心揪一下般掠过异痛,小夜微微屏息,聆听着大朗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愈来愈明显。
“家父过世后,花乃就为春望侯效命……当时我才十五岁,实在无法像家父一样守护她。”
大朗声音变涩哑。
“花乃被杀时,我……迟了一步。”
小夜感到肩上的手劲变强。
“当我抵达赴约的小屋时,只见门被踹破,花乃倒卧在土间的草蓆上,她浑身浴血,已经断气了。”
大朗呻吟般低声说:“我真想杀死那个手持血刃、站在土间里的男子,可是……有理由不得杀他,我只能对他施下强烈的暗示术,放那家伙一马。当他消失在黑暗中后,我怔怔坐在……花乃的……身旁,这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脏在胸口痛苦翻绞着,小夜捂住胸口。
“就在花乃身旁的屏风后面,忽然冒出一个小女孩,抱住头蹲在那里。”
大朗蹲下来,与少女的视线齐高。
“小夜,这世上有称为‘间界’的空间存在,那是人世与神域之间的边缘世界,是灵兽生息的幽深森林。不过,唯有术士才拥有进入‘间界’、召唤灵兽的技法。我怀疑自己眼花的心情,你应该也能体会。因为我看见年仅五岁的幼女躲在‘间界’,靠己力守护自身。”
小夜呼吸急促地瞪视大朗。
“杀死你母亲的是敌国奸细,叫作‘叶阴’,他们把灵魂献给汤来国的术士,代价是换取兽心和力量。不久前你在除夕市集遇到的男子就是‘叶阴’。他混入春名国的民众中打探消息,暗中向汤来国领主禀告实情。那些家伙想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与春望侯都知情,故意任其行动。无论多么拥挤的人潮中,我和铃都能立刻认出‘叶阴’,凭他们的气味——那是一种兽息,相信你也有感应。”
夹着尾巴发抖的狗,那股气味、那种眼神……小夜战栗起来,咬紧牙关仰望着对方。
大朗伸出大掌按着小夜双肩,凑近到她眼前。
“我封印你脑海中有关‘生母死去的记忆’,这段回忆对幼童来说太残酷了。我曾向收养你的绫野婶提起此事,没想到她大发雷霆。”
“……你是说奶奶?”
“没错,就是抚养你的那位老妇人,她是家父的旧识,个性很坚强。假如敌国术士知道你的身分,一定想除掉你,为了隐藏、守护你长大,绫野婶决心低调住在夜名森林里。那一带地灵很强,是花乃和家父布下防守术中最牢不可破的地点,由于灵气很旺,村民害怕得不敢接近那里,正好适合隐居。”
大朗泛起苦笑。
“有点偏离正题了……绫野婶气我封印你的内心,认为尘封伤悲实在太荒谬,她觉得如此会让你感到空虚,逼我解除法术。当时我年轻气盛,又很固执,坚持不肯解除封印,我相信只要你不知道事实,就不会遭到敌人迫害。我和绫野婶吵架后不欢而散,至今没去探访你,正因为有这段过节。如今我深觉绫野婶可能是对的,她个性坚持到底……果然好好将你抚养长大。”
眼角缓缓泛热、落下泪水,小夜想起奶奶,无声发出哭泣。
“小夜、小夜。现在我要解开封印,你把力量集中到腹底。”
她照着话去做……
大朗口中喃喃有词,合掌在她头上开始摩擦,开掌后,频频以手指在空中画动。忽然间,他大喝一声,双掌朝小夜头顶按下。
轰隆……全身刚感到震响,小夜已坠入漆黑中。
远方有光接近——不,是小夜迅速移向光源,光源愈来愈大,不久,她被震飞到熊熊燃烧的坑炉畔。
过去片片断断浮现的光景,宛如发生在眼前,朝小夜扑袭而来。
“……小夜,去躲在屏风后面趴下,好孩子,绝不能出声,要闭紧眼睛、捂起耳朵。”
听到母亲声音的瞬间,小夜心底涌起热泉似的悲哀。
一阵劈哩啪啦,粗暴踢破板门的声音响起。
她听见钝响中传来一声闷哼,血泊渗透到眼前草席上,小夜再也按捺不住,从屏风探头望着母亲。只见有个男子踹倒浑身鲜血的母亲,然后面孔朝向小夜,小夜霎时闻到刺鼻的兽息,听见发自男子的“意念”。
——找到你了。
男子紧盯小夜的那双眼睛,忽然察觉异状而瞪大,同时传来惊愕的意念。
——是个女娃?!……糟糕,难不成是诱饵?
小夜拚命将脸贴靠席面,身子紧紧蜷缩,不断祈祷着……草席啊,快把我藏起来……藏起来……
喘不过气,好痛苦。小夜深吸了口气,发出幽幽细哭,喉咙既肿且胀,连放声哭泣都痛苦不堪。她想起母亲,悲哀到撕心裂腑,被那样狠心斩杀,一定好痛——流了那么多血。
“阿娘、阿娘……!”
小夜像在儿时呼唤母亲,尽情恸哭不已。
五野火与木绳坊
少年伫立在村郊山里的树荫下,俯视着梅枝邸。
年龄约莫十六、七岁,身穿小袖和短裤袴。说也奇怪,打赤脚不穿草鞋。
他秀气容貌,鼻梁高挺,五官余存少年该有的清纯,淡瞳湛着精光。
那眉宇间笼上一抹郁色,正凝望着小夜刚进入的土仓。
“……野火,你很关心那女孩啊。”
一个声音突然落下,少年吃惊仰起脸。
只见男子蹲在树梢上,正咧嘴笑着朝下看。此人衣服东破西烂,头发乱篷篷,古铜色脸上有对骨溜溜的闪亮大眼。
“木绳坊……”
男子一溜烟滑下树干,飘然坐在野火身旁的粗枝上。
“你看,那座宅子挺有意思,活像是降妖府。全是来自海那头的守护神,一身华丽行头,在那里晃来晃去。”
名叫野火的少年轻轻点头。
今日黎明,许久没来探望的野火潜入小夜家后方的山里。
他站在树下,等待少女清早出门耕田,不料一匹飘着奇妙灵气的骏马来载走少女,让他大吃一惊。
野火不明就里,心想小夜该不会遭人下咒,就悄悄循迹来到这座宅邸。
马载着小夜进入梅林,野火无法尾随。此处的梅树非比寻常,充满神秘气息,具有强大的驱邪力量。
想硬闯并非难事,只不过后颈毛发直竖,似乎警告他最好作罢。
野火在梅林外巡绕一圈,登上这座后山,从山上俯看宅邸,让他再度愕然。正如木绳坊所说,那座宅邸受到充满灵气的防护墙守护,任何魔怪都休想乘隙入匠。
正门后门皆有高举长刀的“门神”,人眼无法辨识,灵狐野火却能清晰看见青辉闪耀的神姿。
木绳坊语带调侃地说:“不只是门神,还有许多异国神明守住那间宅子,防你这只灵狐溜进去。喂,野火,就算喜欢那个姑娘,还是别打主意偷闯喔。”
野火蹙起眉头。
“……我没有打算进去。”
木绳坊露齿一笑。
“只是痴痴观望?……像你这籼狐狸还真少见啊。狐狸重感情,一日一坠入情网,就想变成人,赶紧厮守在一起。”
野火轻轻逸开视线。木绳坊注视少年的侧容,见他浮现似怒似哀的神情,于是又正色说:“野火啊,被迫当魔使算你不幸。你不为情,而是为了在人世才变成这副面貌,这种生活都过几个年头了?直到现在,你当狐狸的时间反而短暂啊。”
他没算过究竟经过多少岁月,说实在的,如今以人姿出现的时候更长久。野火奉魔主之命潜入有路春望侯的居城当侍僮,在人间早已待过不少时日。
唯有短暂得闲时,野火才恢复灵狐模样,奔向住在夜名森林的小夜。为了别让她发现,只能从远方眺望她忙碌工作,这是野火绝无仅有、最安闲的时刻。
他不知为何想见那女孩。只是有时候,真的很想见她。
幼狐时期,野火初次袭击人,那日抱着受伤的它躲避猎犬追杀的小女孩,已经茁长成明眸爽朗的姑娘。
只要远眺就心满意足,野火并不想与她接触。那女孩生有灵眼,他不希望被识破是惹人嫌的魔使,不愿意女孩以畏惧的眼光注视自己。
仅有一次,野火不得以变成少年出现在她面前,当时他恐惧到极点,很怕被看穿真面目。然而,女孩只怕他杀死盗贼时手上沾染的血腥味,还是紧紧握住他伸出的手。
想起当日情景,野火心中充满暖意。
他讨厌逆照胧主的命令去滥杀妩辜,那不是为了求果腹。
索性变成弓弦上的箭,当个没血没泪的武器反倒轻松。然而野火曾受人情的关怀、救助,这些记忆牢牢根植在心底,凡是眼见生命受苦时,记忆总化成荆棘折磨他的心。
难道变成人生活后,想法也愈接近人类?如今,他非人非狐,成了难以捉摸的生物。
(灵狐变成人,多少带有兽息,这小子却几乎没有,在他内心某处,可能很想成为人吧。)
木绳坊思索着,朝野火眺去,少年的头发乘风飘扬,正专注俯视梅枝邸。
(灵狐跟人一样形形色色,这小子本性应该很温和、率真。真可怜,却在魔主控制下成为魔使,这种日子,对它来说想必是苦不堪言。)
木绳坊心中发出叹息。
(当个半吊子魔使,心情一定很难受吧。或许是他天性使然,才无法成为真正的魔使。)
木绳坊是天狗(※一种想像的妖怪,住在深山里,有神通力,能自由飞行),不对,他还没有彻底变成天狗,因此自称是半天狗。
他原本是优秀的猎人,到深山打猎时竟被天狗掳走,所幸对方是不爱吃人的乌天狗(※嘴部状似乌鸦鸟喙的小型天狗),只是闷得发慌,想抓个人去玩耍。木绳坊和天狗一起奔过野地、奔过山间,甚至游遍东西诸国,这是在当猎人时不可能达成的壮举。
天狗终于玩腻,带着木绳坊回到原地,但此时木绳坊反而不想回家了。
他是无亲无故的单身汉,被天狗掳走是千载难逢的机运,他相信这是因缘注定。
于是木绳坊恳求对方传授几种变成天狗的方法,其中他最喜欢的方式,就是让缠绕在树上的“长春藤精”收他作丈夫。
木绳坊想学的木绳术是能在空中飞翔,朝四处树上撒长春藤种子的法术,可是他才刚稍微飞起,不是马上跌落,就是摔得七荤八素。在此情况下,某天他一个大失手,栽进岩地卡在大石缝里。
不纯熟的灵力使他不断地挣扎、挣扎,偏偏爬不出石缝,正没辙时,有个声音从头顶落下。
“……要我帮忙吗?还是不必管了?”
木绳坊惊讶抬眼一看,岩上正站着一只漂亮狐狸。
就这样与野火邂逅了。
如今木绳坊拥有高强灵力,颇具有天狗架势,内心却多少保留人的七情六欲,他知道自己是半吊子天狗。
野火,这只身为魔使又未免太人性化的奇妙灵狐,木绳坊会对它心生怜悯,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成为真正的天狗。
每次和野火见面,木绳坊总想起捉走他的天狗所说的话。
忘记敬畏、祀奉神灵之心,自以为是主宰,结果沦为卑劣的术士。这种人存在愈多,惨事也就愈多。
其中受咒术控制、被迫当魔使的灵狐处境最可怜。
遭受人为法术所困、不再圣洁的灵狐,将永远不能返回出生的故乡。
尽管如此,这片山野对灵狐来说灵气太薄弱,难以成为安栖之所。
到头来,它们只能在“人界”与“神界”的夹缝中生存,成了“间界”的可怜虫。
听到此话,木绳坊不禁问道:“神明为什么不惩罚术士?”
天狗嘎嘎笑起来。
“那些队伙,早得到报应了!”
是的,术士们全靠减寿来换取法力。
(昔日敬祀神明的时代,他们原本是长命百岁……真可怜啊。)
自从成为天狗,木绳坊和娘子“长春藤精”朝夕相处下,与神明所在的“神界”关系愈来愈深,从那时起,他就不曾衰老。在灵气源源不绝的“神界”出生的灵狐,或许同样长生不老。
然而,沦为魔使的灵狐寿命很短暂。
被迫当魔使、在术士支配下丧失圣洁的灵狐,将永世不得重返“神界”。它们只能生活在“人界”和“神界”的夹缝“间界”中,在此延续后代死去。
野火大概是这种灵狐所生,出生后,立刻被术士拾走,在咒术控制下成了魔使。
作为不服主命就得死的魔使,野火唯有苟活下去,就算苦苦痴恋,也无法与那女孩厮守……野火了解这点,他没有采取行动,只凝神注视那女孩,木绳坊为此怜悯不已。
“野火,快天黑了。”
木绳坊呼唤道,恍如梦醒的野火仰起面孔。
木绳坊从怀中咻咻抽出一根长春藤蔓。
“你该回城喽,要不要跟我一起玩,只到半路就好?”
笑嘻嘻的木绳坊挥舞着藤蔓端,野火嘴角微泛笑容。
“成不了仙的半天狗,你在空中飞,就能赶得上我这飞毛腿吗?”
“开玩笑!跑递天底下的木绳坊,岂会输给区区灵狐。”
野火眼中这才闪烁狐狸应有的顽皮光芒。
“来比比看吧!”
“好!”
木绳坊挥手一抛,长春藤活溜溜婉蜒升向天,他咻地轻跃而上,将藤蔓当成细径一路跑起来。
野火见状,迅速翻个筋斗,恢复原来模样。
奔驰的狐狸背脊上,流过春日暮晚的薄光。
野火返回的那座城内,非但没有春日夕暮的欢愉感,反而笼罩在沉重不安之中。有路春望的后继者、那位落马重伤的长公子在撑过长冬后,耗尽体力似地伤势骤然恶化。
某个满城梅开的和煦春日,这位未来的领主,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那一刻起,幡然改变小夜命运的齿轮,开始辚辚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