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望与盛惟
柔煦春光泛着晕白,照在花草织纹的榻榻米上;板窗全启,庭间花香飘来。
统治岛国大半山河的大领主——威余大公家的居城,已在早春的怡香中。
然而,前往晋见厅等待大公到来的有路春望,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芬芳。
刚过四十岁的有路春望正值盛年,是位相貌温和的武士。
他个陆沉静,正因为没有显赫功勋,有人暗评他是靠其父打下大片江山的幸运儿。然而他为人谨慎诚恳,因此搏得所有亲信的信赖。
雅望的确给予儿子丰沃领土,然而种下的祸仇,犹如骇人遗产随之而来。
人生一路走来,春望可说是与诅咒困斗中度过。
他勉力保住自身,守护身为后继者的长子安望,岂料……
(是诅咒导致他落马……?)
大朗曾调查安望的爱驹,表示坐骑没有受任何诅咒,但春望就是无法相信马术高明的安望居然会落马。
(还是该归咎于我长年与咒术奋战,凡事都疑心是诅咒作祟……?)
总之,安望已不在人世。每次思及此事,春望总曰疋难以置信,胸中掠过锥心的痛楚。
(安望,将门虎子,勇敢豪迈如你,竟然会先父而去。)
可怜我儿。安望生来体格强健,幼年时已显露剑术才能,总让人觉得他生命力强韧,宛如夏日阳光。身为前途有为的后继者……春望相信安望会克服诅咒活下去,不料他竟然轻易地撒手人寰。
春望曾抱一线希望,相信良医能挽救危机。或许久处沉郁之中,一旦安望逝去,此时春望徒留空怅的无助感,而无助的渊底,唯有哀伤沉淀下来。
正襟危坐的春望,牢牢握紧膝头。
他无暇悲叹。失去安望的此刻,最后一场大对决即将展开。
簌簌衣声响起。
春望伏下头,待大公在上位落座。
“……免礼,有路春望。”
一个厚重的嗓音入耳。
春望仰起脸,满头皓发的大公面容清瘦,相貌端严尊贵,惺忪眼睑下目光如炬,散发着强大权力继承者的独特威魄。
“令公子的事,真是遗憾万分。”
大公的语气透露出并非客套的情感,令春望讶异的是他的口吻中含有体恤之意。春望霎时眼眶泛红,慌忙伏下面孔。
“是……有您的宽慰,微臣铭感五内。”
静静调匀呼吸后,春望抬起头来。
大公眉间微带忧色,目不转睛望着他,缓缓开口:“刚办完丧事就传唤见你,其实不为别事,而是本公考虑必须与你谈谈今后打算。”
“是。”
为大公效命的守护氏族,必须藉由开疆拓土和沙场立功,方能获得大公封赏领地。这种称为“国”的领地,历代规定皆由本族领主的长子继承,长男去世则由其弟或其子继承。
万一本族领主的血脉中没有男嗣,则需接纳旁系氏族为养子。
“你的后继者有路安望尚未娶亲,而你正值壮年,今后可望有后。不过,也有可能无法遂愿。”
大公语声并非特别宏亮,却十分清晰通澈。
“原本顾及你的心境不便明说,但本公必须顾虑社稷安定,不能就此忽略后继无人的领国……因为局势动荡哪。”
大公并没有点破,所谓局势不稳,春望亦心知肚明,就是指春名国与邻国汤来的不睦一事。
从血缘上来看,邻国领主的汤来盛惟与春望是堂兄弟,在此情况下。盛惟有充分理由继承有路族的领主。
“……本公相信你是明理人,你意下如何?”
大公给春望自我表态的机会。
春望顿时闭上眼。
只要不是出于大公之命,而是自己主动表示愿意收养汤来盛惟的次男,那么大公将会褒奖他英明果决,甚至赐予恩恤慰劳一番。
“您的心意,微臣感激不尽……”
春望说着,一瞬迷惘如疾光掠过他脑际:干脆遵从主命也罢。
与其让那可怜的孩子落入诅咒漩涡中,倒不如收留可恨的盛惟次男作养子,只要根绝诅咒,岂不是天下太平了……?
然而想起盛惟那副嘴脸,春望顿时怒火中烧。
(那家伙的儿子打算坐享其成,门儿都没有。)
在他心底实在深受煎熬,怨气再三积压下,理性之声弱似蚊吟,徒然惹人烦躁而已。
于是春望又涩声说:“……大公所言甚是,微臣后继无人,是该收留养子,结束与邻国间的长年争执。”
大公目中顿时流露神采。
“唔,说得好!不愧是有路春望,本公没识错人哪……”
大公语调透着宽慰,忽然察觉春望神色有异,便蓦然住口。
只见春望脸上浮现未曾有的紧张,神情紧绷地竭力挤出话语:“请恕微臣冒昧请求,有关决定继承者的事宜,大公,还请您恩准微臣半个月的缓冲期。”
大公深蹙起眉头。
“需半个月?”
“请您务必成全。”
大公沉着脸注视春望。
这名不轻易动摇、个性温稳的领主,竟会如此紧张地凝视自己,他的眼神似想申诉什么。——这份凄绝的心意,感化了大公。
“好吧,你不致于命危日一夕,后继者一事,本公就等半个月。”
一听此话,春望浮现放心的表情。
“多谢大公。”
(……事到如今,唯有弧注一掷了。)
春望在心底喃喃自语。
如今雅望时代的高明术士皆已逝去,春望为此惶惶不安,难保是否能将那孩子平安带回城。可是,他必须如此做。
此后半个月是大局关键——春望紧紧咬牙,在心中向逝者呼唤,请庇佑我族。
*
“……什么?春望拒绝收养子?”
汤来盛惟回头瞪着在身后待命的男子。
盛惟有酷似春望的高鼻和长脸,不过双目格外炯大,或许因此才予人自我意识极强的印象。
假使比喻盛惟是火焰,那么待命的男子,就像是焰照下的物影。
男子面无表情,悄无声息伫立在此,若非开口,简直忘记其存在。
“请恕在下斗胆,事情并非全如您所想像,根据潜伏在大公身边的‘叶阴’来报,春望并非拒绝养子,而是尚未下决心。”
男子说道,盛惟立刻手一摇。
“还不都一样!春望的后继者已死,无儿无女的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大公重视家系,不许他拒绝我族后嗣、改收外族人氏当养子,换句话说,那家伙唯有接纳我儿助惟。倒是他请求半个月的缓冲期,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盛惟瞪着窗外远山在薄暗中沉落。
“……绪路山,山的那头就是水源丰沛的杉谷川和若樱野,自从被那些家伙抢走水域后,可知我国有多么民不聊生?这场苦难,终该结束了……”
盛惟紧紧握拳,朝绪路山的山棱凝视半晌。
男子一听此话,嘴边微泛苦笑,旋又消失。
滋润领地的河流有好几条,杉谷川的水源被夺固然可恨,少了这条河,还不致于动摇国本。
把夺取若樱野的理由推给子民,还为此忿忿不平的盛惟,男子注视自己主公的侧脸,心底泛起可笑又可悲的情感。
然而,男子丝毫不动声色地说:“痛苦的不只全国百姓而已。”
盛惟瞪视那片山岭,点了点头。
每当望见绪路山时,他总想起父亲芳惟的面容。
芳惟出身有路族,却因次男的身分,被迫来当芝麻小国汤来国的领主,而且汤来族人心底向来将芳惟视为外人。不仅对父亲,连对生长于斯,如今继任领主的盛惟也一样。
野心勃勃的雅望凭藉汗马功劳夺取若樱野时,汤来族都认为是芳惟将历代先祖不惜流血争夺的水源拱手让给兄长,于是嘲讽、轻蔑他是没出息的女婿。
目睹父亲在自己面前受辱的记忆,深深烙印在盛惟心中,每次想起就令他火冒三丈。
从那时起,父子唯一的悲愿就是夺回若樱野,好给有路族难堪,至今这念头从未淡忘。
(……我一定要抢回有路族的地盘,在父亲坟前供上若樱野的樱枝。)
盛惟缓缓回头,垂眼望着待命的男子。
“久那,给我去查春望有何企图,那家伙要是暗藏玄机,就搜出来毁了它。派‘叶阴’去也行,不过春望恐怕在调查我们的动向吧,稍有不慎,在敌方长年苦心设下的内探将会败露形迹。我想等春望的意图明显后,再派出‘叶阴’。这些全靠你的魔使了。”
名叫久那的男子避开领主目光,只俯首答道:“在下遵旨……不过您也知道,当今魔使比家父时代更稀少。至于‘叶阴’,其中有几人的心智不易受控制……”
久那说着,静静仰起脸,盛惟许久不曾注视他的眼睛,不禁暗自心惊。久那的眼瞳淡得出奇,近乎失去色泽。
盛惟幼年时,久那就一直守护在侧,不断默默为他完成心愿。盛惟由衷倚赖久那,因此每当看见那双眼瞳褪淡时,盛惟便感到不安。久那的生命就像蜡烛熔化,一点一点消失。既然此人膝下零丁,必须趁他在世时,替自己夺回若樱野才行。
“全偏劳你了。”
盛惟说完,久那轻身站起。
行礼后,正欲离去的久那忽然回头对领主说:“……对了,在下还有一个愿望盼您答应。由于去年欠收,您曾考虑今年为百姓减轻劳役,这件事,是否请您打消念头呢?”
盛惟蹙起眉头。
“怎么?让田里增些人手,百姓不是日子好过点?”
久那泛起淡笑。
“……日子好过,百姓就不会怨春名国领主。”
“什么意思?”
“怨恨正是咒力的本源。为了取得春名国,希望您在此时能挑起一些民怨。请煽动子民,让他们相信劳役繁重的祸首,正是有路族抢走若樱野所致,否则在下来日无多,将比先父更早离开人世。”
久那仅如此表示后,迅速俯首行礼,无声无息地返身离去。
二术士与魔使
当夜,久那返回居处,单独前往邸内深处的仓库。
仓库没有铺地板,地表暴露于外。踏进去时,一股刺鼻土味弥漫上来。
漆黑中,久那快速从墙壁突起的木钉上取下挂衣,从头裹至脚,衣上的浓烈薰香包覆了全身。
接着伸手探进墙边的小木笼,迅速抓住三只吱吱乱逃的老鼠杀死,把鼠尸揣在怀里。
全程动作流畅,毫不迟疑。
数十年来,他对杀生已无动于衷。
幼年随父修行,父亲命他杀死动物时,久那总是流下不忍之泪,但久而为之,他学会如何在杀生时保持无心的诀窍。
反覆无数修练,渐渐地,一切习以为常。
“生物有所谓等级之分。”
父亲告诉久那。
“具有杀伤力的生物,居于被杀者之上。虫和老鼠是为供食用而生,至于吃它们的狐狸和狼、熊,则是供人杀来果腹。可是,千万别小觑住在‘间界’的灵默,当我们祖先施咒术操控灵狐之前,它们原本属于神族,出生于‘神界’,为了传达神谕才在人界现身。昔日,它们居于人类之上。在‘领国’尚未存在、纷争并不炽烈的时代,我们祖先曾向在人界现身的神使灵狐献供物,祈求神明赐予土地丰饶……那真是悠然安闲的时代啊。”
父亲嘴角浮现难得的苦笑,旋即抹去笑意。
“不料时移世异,领国间展开弱肉强食的争斗,我族为求生存,改变过去的准则。我族靠咒术控制神使灵狐,逼它们成为听命行事的魔使后,我们获得绝大力量……然后,开始缓缓步向灭亡。”
父亲淡淡说道。
“咒骂先人愚蠢也是枉然,如今放弃咒术已经于事无补,一旦舍弃咒术,唯有死于敌国术士手中。在欣喜获得咒术的些微成就感中,我们唯有坚持到底。”
日后久那在邻国春名国,与系出同族的术士之女对决时,方才了解父亲所言正确。那个姑娘放弃使用咒术,结果落得死于非命。
天生术士,这就是宿命。想要违抗,不如乐于接受命运的安排。
芸芸苍生,生生死死,不过如此罢了。
久那静静蹲下,捞起脚边泥上涂在脸上。覆满黏乎乎的泥巴后,仅留下双眼鼻口,接着飘展衣摆,席地端坐。
他从怀中取出余温尚存的鼠尸,双手抓起尸身,以拥抱天的姿势,高高举起手臂。
久那盘膝而坐、双臂朝天张展的姿态,令人联想到树。
不一会儿,抓着鼠尸、在黑暗中高举的双手指尖刺痛起来。久那将缓流全身的精气集中到腹底,微微张口……呼地吐一口气。
接着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手指开始在黑暗中交织舞动起来。
(来啊、来啊,渗入地里的怨哪恨哪……)
不久鼠尸上绕起黑线似的东西,在指尖形成三团微亮光球。久那将那些光球收在怀里站起身。
他闭上眼,口中喃喃念诵咒语,前进三步、右跨两步、倒退一步,反覆踏着复杂步伐。
每踏一步,黑暗的气息就起变化。
仓库中的久那,缓缓逐步踏向另一片黑暗。
他双目紧闭。在视而不见的漆黑中,心眼已感应来到玄异、幽光朦胧的夹缝世界。
走了一阵后停步,这里是仓库正中央,此时若有人开门也看不见久那,因为他在“间界”中。
微暗的林间悠然流着雾霭。
久那从怀中取出三只笛子,是掺入灵狐毛烧成的上制狐笛。
他高高举起狐笛,咻地朝空中斜劈画下,悄然无息——这是死寂的空间。
分别拿着三只笛子重复同样动作后,久那闭目冥想,等待魔使前来聚集。
不一会儿,空气晃动起来。
三只毛色鲜亮的灵狐,犹如从摇曳的蒸腾热气中现身,端坐在主人面前,它们为了交谈,凌空翻个筋斗变成人的外貌。
“……玉绪、野火、影矢。”
“给主人请安。”
玉绪是妖艳美女,野火是五官精细的少年,至于影矢,则是一脸精悍的中年汉子。
野火与其他同伴不同,他是穿越春名国守护术的破绽“暗户”而来,因此仍在气喘吁吁。
野火跪着仰视久那,魔主那张戴着咒力防护的泥面、满身薰香的装束,在灵狐眼中不过是一团青焰摇曳。
自懂事以来就侍奉魔主,野火至今从没见过他的面孔,连名字也不知道。
“野火。”
“是。”
“你潜入有路春望邸快五年了,你个性伶俐,常向我通报春望的一举一动,不过我总觉得你有些疏忽哪。”
野火面色苍白。
“请问您是指什么疏忽?”
“你还不明白?”
野火点点头。
久那审视着野火的表情,这才摇摇头。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只有继续打探下去。玉绪、影矢。”
“是。”
“以后你们不必留在原来执行任务的地点,跟野火一起去侦察春望。”
久那说着,道出大公居城的事情原委。
“春望向大公请求延后决定养子的时间,由此可知那家伙有中意的后继人选。”
久那语气透着不安。
“就怕万一……”
他喃喃说着,厉声吩咐三只灵狐:“给我火速去查那家伙想带谁去晋见大公……喏,快舔了增强法力。”
魔主从怀中取出发出微亮的光球,让三只灵狐各舔几口。
舔到香甜的光球,浑身顿时炽热如烧。
穿越“暗户”时的疲惫感随即消失,野火舒了口气。上次舔这种含灵力的光球,已是许久以前的事,因此穿越“暗户”来赴命时备感吃力。
“很好、很好,只要彻查清楚,就赏你们一次舔两颗吧。”
久那柔声说完,忽而语气一转,以冷鞭般的口吻命道:“还不快去!”
三人恢复狐身……转眼间,烟消无踪。
*
“间界”的森林透着微暗,青暗笼罩整片树林,流雾淡淡,湿润空气中,草木的浓香令人窒息。
一侏巨木耸立在薄暗中,树根有几个窟窿,长春藤缠绕树枝垂下,藤端绽放青白焰花。
三只灵狐聚在称为灵狐宿树的树洞里,正交谈各自打听的成果。
“说到春望城内的随从呀,有个武士长得好俊……”
玉绪轻声说着唯有灵狐能了解的“灵语”。
“某天夜里,我给他托个美梦。据他所说,夜名森林中有座馆邸,每个月会有驮马运食粮到那里,看来运送好多年了。”
在玉绪的金灿眼眸紧紧逼视下,野火点了点头。
“那是森荫邸,听说春望有位赏识的家臣将发疯的儿子关在邸内。”
小夜曾抱自己逃往的那座馆邸,还有被幽禁的男孩面容,野火依然记忆犹新。
第一次进去时,野火已感到馆邸和周围森林布下强力的防御术,然而,野火毕竟不想将此事秉告魔主,因此保持缄默。
听到魔主下命时,野火顿时明白春望藏匿的后继者正是那个少年。
对魔使来说,主命绝不可违,否则必死无疑,但当时野火就是无法说出口……他没有忘记少年曾为自己涂止血药草。
玉绪又说:“野火,敷衍不像是你的作风,你真的好好查过?”
野火点点头。
玉绪诧异望着他,在旁的影矢则说:“我在村里也听过馆邸的谣传,于是亲自去探察。错不了,春望押的宝就藏在那里,不说别的,那里布下的高明防御术就说明了一切。那近乎天衣无缝的结界岂止踏入,连窥探都是痴心妄想。”
影矢说着,玉绪点点头。
“那么,应该不会错,这就去秉告魔主吧。”
事到如今,他已无能为力。哀伤的野火跟随两名同伴,迅速从树洞窜升而上。
触到钻入树心的长春藤根,三只灵狐飕的变成青焰。
焰火从“间界”沿着长春藤滑向外界。
若樱野的一株美丽老樱树上缠着长春藤。忽然间,从藤蔓升起三团狐火,夕暮原野中,狐火咻咻画弧飞跃,身影吸入树林深处的敞开“暗户”中。
*
听过灵狐们禀报后,久那寒起了脸。
“……森荫邸里竟然藏匿一个男孩?”
久那睨着野火,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说:“野火!如此重要的事为何不讲?”
野火低头回道:“我听说那是家臣的儿子。”
久那紧握的拳头青筋暴露,不由分说,便朝野火头上一记。
野火额头撞地,砰的一声钝响。剧痛下意识飘远,他仍俯着脸,没有发出呻吟,动也不动。
窝囊废!受魔主痛斥时,野火总有孤身将逝的无助感。
可是,为什么?如今他感觉不仅是无助,而是针扎心口,渗血般的炙痛遍染于胸。
他不懂这痛意是什么,只拚命忍泪,别夺眶而出。
魔主激颤片刻后,深深叹息望向影矢。
“你是说,你曾去观察馆邸?”
“是。”
“照你所说,那里有灵力防御,是使用何种法术?”
“是用字符贴在四处方位,并在四个角落插上青竹。”
魔主点点头。
“原来是字符和青竹……”
魔主凝望半空,一时陷入沉思,又将视线栘回影矢。
“影矢,那种防御术可有任何破绽?”
影矢嘴上浮现笑意。
“有一两个破洞,只是小洞,可容孩童进出。恐怕是少年小时候从板墙的破洞溜出去玩吧。那是‘被守护者’自愿闯往外界所造成的缺口。”
影矢说着倾出身子。
“变成灵狐就能轻松钻进去,要除掉他吗?”
野火屏住息,等待主人的答覆。
魔主静静答道:“不,还不急于一时,迟早要行动。应该先酝酿彻底击垮春望的对策才行。”
三织光
解除封印后一下子唤醒哀伤。小夜当晚发起高烧,接连卧病五天,好不容易退烧,依然残留徒存空躯的无依感。
人声物响变得好远、好模糊,仿佛全远离自己。
突然被迫面临母亡的冲击,这一切犹如血淋淋的伤口,触到就生锐痛。在心头疮疤蒙上薄膜前,她不想去碰……如今,她凡事不想多费心思。
终于能下床的小夜开始协助铃打理家务,日子过得清闲,只不过总觉得自己不同于往昔。
大朗始终看在眼里,某个早晨,他忽然提议去野外踏青。
“我们去若樱野吧。虽然樱花季节尚未来临,春天的原野还是很美丽。铃,你也带便当一起来。”
大朗让小夜骑云阴,自己跨上名叫疾风的高大苇毛马。铃怀抱一太骑着爱驹月阴。
朗日下,泠风轻送花香。风向一转,不时飘来焚田烟味。闻到这味道,小夜心中赫然浮现奶奶打直腰杆、隔着白烟眺望焚田的身影。
(后院的田地……)
家务、农事都荒废了。她正思忖时,感觉周围景色愈来愈清晰,远山上抽芽的单木绒似胎毛,山岭含笑浴在晴阳柔晖中。
铃展开悦耳歌喉唱起来。那是节奏很奇妙的曲调,歌词是异国语言,小夜不懂其意,感觉上是活泼明快的歌曲。
一太咯咯笑着,双手拍马鞍打起节奏,系在鞍饰带上的小铃叮叮清响。
此时距插秧时节尚早,一行人俯看暴露壤色的田圃,行在河堤上,马蹄恰噗恰噗踏出愉快声响。
左边是登往绪路山的缓坡,举目一望,阳光穿透状如笔端的细枝在跃舞,蚋蝇嗡嗡细鸣绕在眼际。
不知前进了多久。忽然间,景色豁然展现。
小夜不禁眯起眼。
平缓开阔的绿野边缘可见无际的山樱树。含嫩芽的枝尖浅泛微红,形成淡淡柔霭覆在山表。待花绽时,想必缤纷可期吧。
“那就是若樱野。”
大朗说道。
“你看那边。”
大朗所指的彼端,有源于绪路山的三股清流在此交汇,形成悠悠缓流。细看之下,还有人为堆石的痕迹。
“那是春望侯之父雅望侯堆积的,其实,从绪路山流下的河川在那块岩石附近分歧后,同时滋润着春名国和相邻的汤来国。雅望侯在亲建功勋并获得若樱野后,就堆起那些石块,只准许河水流入春名国。”
小夜面色转为凝重。难怪邻国百姓会心生怨意,为何要做这种事……?
大朗又指向另一处,可望见林间有类似高耸楼门的建筑物。
“那里是若樱野的石坝,昼夜有人监视,以防汤来国士兵来破坏。”
铃则摇摇头。
“……别说了,太好天气提这些多煞风景,倒是该吃午饭罗。”
大朗牵云阴来到下坡野地,云阴一副落得轻松的样子,噗噜噜发出鼻嘶,装模作样地踏步朝水边走去。三匹马咻噜噜饮着水,大朗兄妹带领小夜继续前往上游。
米粒似的白花、散撒花粉的小黄花绽在原野草丛间,三人来此咚地坐倒,铃打开带来的便当。
山白竹叶包的饭团阵阵飘香。咬一口咸味恰到好处,真是可口极了。或许是铃将便当放在怀里,还留一抹余温。
这种多层便当,远比村民在合作插秧时费心准备的便当更豪华。比方说,里面就有烤鲭鱼啦、凉拌嫩芽之类的。今晨才临时起意出游,怎么一下子就能做出这么丰盛的菜肴呢?
蚂蚁还未见踪迹,倒是别处的苍蝇受菜香吸引,开始飞来绕去。
大朗拿起系在鞍上的皮袋。
“小夜喝一点怎么样?是好酒喔,带花香,这叫作花酒。”
少女接过一小杯,含在口里,起先有股皮革味,入口即花香漫溢。
“哥哥,一杯就好,小夜刚病愈呢。”
“知道啦,我还没大方到多分给人家喔,剩下算我的。”
铃伸手夺过皮袋。
“不行,一半是我的。”
刚说完,她高举皮袋嘴一张。酒咻地画一道弧,铃巧妙接在口中,咕嘟咕嘟喝得好香。
大朗露出苦笑,对小夜说:“我们一族的妇女全是好酒力。”
胸口暖烘烘的,小夜许久没感到发于自身的温暖了。
悠闲吃完午饭,小夜和铃到下坡浅溪洗便当盒,大朗陪一太摘草玩耍。
“喂——我们在这里摘蕨菜,你们随后跟来吧。”
大朗从上坡唤道。蕨菜生长在比原野稍暗的地方,只见大朗带着一太走进林深处。
洗好便当盒的小夜和铃漫步来找大朗。踏入山间,一下子变阴凉。
大朗的背影就在前方不远处。望着那身影,小夜失去了笑容。
“哥哥,你怎么了……?”
铃也感觉不对劲,就轻声唤道。
大朗微微回首,指着林间空隙处。
小夜一看,当场僵住了。
在山樱树间,有个地点什么也看不见。转望别处后再重新注视此处,仍旧霎时一片空白。
“暗户又开了,明明最近才修补过。”
铃怏怏说道。
(这就是‘暗户’;:)
在仓库听到闾户时,小夜联想到的是黑洞敞开的情景。然而眼前所见并非如此,唯有那个地点看不见任何景象,宛如世界到此中断。
大朗交抱胳臂,回头望着铃。
“抱怨也没用。来修补吧,你帮我准备用具。”
铃点点头,走回放置行囊的地点。
“需要我帮忙吗……?”
小夜问道,大朗摇摇头。
“你抱一太,就坐在那里吧。”
所幸,一太吃饱便困了。小夜坐在树下将他抱上膝头,小男孩乖乖倚着她吸吮手指。
返回树林的铃将行囊放在地上,取出四个小香炉。大朗拿起香炉,放在包围“暗户”的四个方位。
香炉升起烟缕之前,铃在足踝手腕上熟练裹起卷带,带上缀有许多小铃铛。
“……准备好了,哥哥。”
大朗点头会意,闭目调匀呼吸。吸了好深好深一口气,随即朗声念起咒语。
铃配合咒语,右脚跟咚咚踏地,小铃铛随之啷啷呼应。她高展双臂拥抱天空,缓缓舞起来。
双手揉搅着空气,每次挥动,小铃铛反耀光芒,发出啷啷清响。
小夜看见了。缠卷在铃手上的小铃铛不仅反耀阳光,香炉的升烟受音韵吸引,变成蝴蝶磷粉般的细光,朝铃聚集而来。
好似水面浮油形成摇曳光带一般,炉烟化成灿亮光带,在铃的手势环搅下渐渐缠绕起来。
顷刻间,小夜彷佛沉浸在水中。
铃伸开臂膀和双手,以拨水姿势在空中徐徐舞动。炉烟的光带绕到她臂上,形成松缓的漩涡。
不久铃挥手扇动,光带朝暗户流去。
(……啊!)
光带接触的地点,景色一一浮现。那景象宛如映自水面浮泡,略显扭曲、摇晃,但裂缝确实逐渐消失。
小夜望着这幅情景,眉间隐隐感到烦乱。
怎么回事呢?……尽管清音如此悦耳,她非常在意铃奏出的音律,感觉就像是隔靴搔痒,教人心神不宁。
仅是些微的、出现某种相违,不同于小夜心中的音律。
小夜闭上眼睛。
小夜听得见,似是来自远方,细微的……是声音,轻细,却响亮……
无意识中,她将一太轻放在地上安睡,然后站起身。脱去草鞋,赤裸双足,原本冰冷的泥土和青草,随即传来闷湿的温意。
铃奏的音韵和大朗的咒声微弱消失,不觉间,小夜只凝神听见远方来声。多么怀念、沁人肺腑的声音……
小夜配合传自远方、穿透大气而来的声音,缓缓摆动手足,翩然起舞。
大朗愕然睁眼,只见小夜在与咒语些微不同的音律中舞动。大朗渐渐压低念咒声,终于完全停止。
惊讶的铃睁眼望着兄长,大朗朝少女轻轻一指。
小夜的舞,比铃更悠缓。
朝空伸展的指尖出现萤光……“暗户”回应光芒,周围飘飘飞起雾霭。
从片片林盘、片片草叶,从石头、土壤、群虫,悠冉升起流烟似的朦光。
这并非炉香和咒语所造成,而是此地产生的灵气绕向小夜的手。少女边缠绕雾丝,边朝“暗户”走去。
小夜没有思考自己的行动。而是声音在体内苏醒的瞬间,从指尖、肌肤、体内,自然舞起记忆中的动作。
白霭迷蒙的幽暗中,出自远方的声音如今朗响于耳际。
她的指尖、掌心、手臂巧织着雾丝,修补遭到强行闯破的裂缝。
补完“暗户”时,额上已浮现细密的汗珠。
指尖感到小刺痛,每次舞动,又添几分痛意。
(不可以被吸走喔……也不能去吸它。)
是谁的声音?每每舞动,怀念的语声就随响在耳畔。
指尖触及的白霭含吸力,稍有松懈,元神就被吸走。
然而,小夜的手指也有吸力,一不留神就把雾吸来。
吸与被吸,收放之间的诀窍委实困难无比。
雾霭中传来像是鸟儿啁啾啼唱,像是万物细语喃喃,对小夜倾诉……
(不能被看见喔……啊,不行,小夜,不可以看……!被看见了!)
一瞬间,遥远的记忆苏醒,与此刻相衔接。
不可以注视……然而,小夜忍不住张开眼。
刹那间,缠绕全身的光缕化成千只眼!
被看见了!无数眼睛盯着小夜!
小夜放声尖叫,紧抱着身躯蹲下。
只为了藏身,为了躲避那眼神……
霎时,目光消失了。
小夜置身在薄暗中,苍林耸立在青幽暗界。此处有别于以往接触的森林,分明是树,表皮却泛着过真的栩栩光华,凝目望去,树好像真会发出呼唤,令人不寒而栗。朦胧流雾间,可望见彼方出现青光,那是树,一棵大树,枝上点亮火光,是青惨的狐火……
小夜……!
听见呼唤,小夜如梦乍醒,睁开了双眼。
神情紧张的大朗正俯视她。蹲伏在地的小夜缓缓起身,土壤气息传来,阳光在她手背上跃舞。
睁眼一看,远方是刚见过的大树,但树身萎缩一圈。当然没有狐火。
“……刚才,”
小夜喃喃说道。
“我看到一种景象……”
大朗伸出大掌按着她肩膀,似想表示安抚。小夜感到那手微微发颤,于是仰头望着他。
“我真吓一跳……刚听到尖叫,你就马上消失在‘间界’。”
“我到过‘间界’?”
狐火飘忽的树……那里正是“间界”……
小夜茫然拭着额上的淋漓冷汗,仔细端详掌心和手指。
连自己都不晓得曾有这段记忆,手指却知道。她彷佛透视到自己体内漫扩的无底深沼。
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渐趋平静后,慢慢地,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于心。
(那声音……)
一定是娘的声音。
我的确和娘相依为命,这段过去依然记忆犹新……想到此,一股难以言喻的炙热从胸口涌上喉间。
小夜妙手掩面,一时凝然不动。
铃犹豫地伸手,抱住蹲在地上的少女双肩。
大朗站在“暗户”的消失地点,环显着四周。
(……没有留下任何“暗户”的痕迹。)
大朗缓缓回头望着小夜。或许封印已解,小夜的能力比以前更强,何况花乃透过舞蹈动作,已将技巧传给女儿……
神情严肃的大朗陷入沉思,一时无言凝视着小夜。
四月夜访客
胧月映照下,有位身形矮小的武士在四名骑马武士护送下进入梅枝邸。一行人在门前下马,门房矢多安顿坐骑后,引领随侍的武士们前往候传房间。
大朗则在正面屏风前迎接这位武士。
“恭迎大驾光临……您不需特地亲临寒舍,只需吩咐一声,在下必会进城求见。”
大朗俯首恭谨说道,矮小武士摇着头说:“我有急事必须尽快见你,城里有敌国奸细潜伏,因此不便明说,仓促来访,打扰了。”
“不敢当,请移步主屋。”
大朗领路前往回廊,此时听见啪达啪达声响起,原来一太从房间跑出来。一睑惊慌的小夜紧追在后。
“一太!不能去闹客人……!”
当铃吩咐掌厨老妇准备待客晚膳时。一太就交给小夜照顾,但这调皮鬼敏捷就像小狗,机灵挣脱她的臂弯,一溜烟跑出房外。
总算在回廊追上一太,小夜抱起他,端坐在廊板上低头致歉,请客人原谅失礼。
“没什么,别在意……这是铃的小孩?长这么大了,让我瞧瞧他的脸。”
武士和悦地说道,弯下身来。
小夜放心抬起头,扶着一太站好,让他面对这位高尚的武士。
“好个皮小子,照顾起来很费神啊。”
武士微笑望着小夜,忽然面露严肃之色。
他不敢置信地盯住小夜,微微愕然张口。
“是花乃……?”
听见武士内心掠过的“意念”,小夜惊异地回视对方。
花乃正是母亲的名宇,这位武士竟然认识家母……!
“春望大人……”
大朗有所顾虑似地蹙起眉心,提醒着武士,武士猛然回神,回首望着他。
春望留意到大朗的眼神,于是点点头,起身随之而去,临走时,又瞥了小夜一眼。
那位走向敞厅的武士背影上,飘来交错着惊愕、混乱、悲哀,以及后悔的“意念”。小夜冻僵般紧绷面孔,目送他离去。
“……大朗,她就是小夜?”
春望踏入敞厅,迫不及待地问道,大朗点点头,等春望在上位落座后,方才坐于下位,开口说:“是的,正是小夜。”
“我不知道她还活着,当真以为花乃母女同时殉难。”
“请您见谅。恕在下没有告知实情。”
春望听完板起面孔,正欲开口时,大朗先说道:“在下如此行事,并非对您怀有不满,至于花乃所为,完全是出于她的意愿,在下对主公绝无任何怨尤。只不过,那个幼女侥幸逃过一劫,在下希望能守护她。”
春望伏下眼,大朗见状又说:“夺走花乃性命的敌人,是一名可怕的术士,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小夜还活着。”
春望的眼神浮现强烈动摇。
“……没想到,你竟连我也隐瞒……”
大朗深深俯首。
“真是罪该万死。还请您体察,在下以守护两个孩子为前提,他们都是花乃以生命换取而来。
以在下当时的法力,连稍微封住花乃被‘叶阴’杀害的记忆,都显得力不从心,万一那名术士知道小夜还活着,将得知小春丸少爷尚在人世,在下不能冒任何风险。”
春望霎时抬眼,然后,定定注视着大朗。
“今天,我正为此事而来。”
大朗勃然变色。
“那人发现小春丸少爷了?”
“纸包不住火的。”
春望说着,娓娓道出大公居城的详情始末。
“几天内,我必须致书给大公秉明原委,等大公返信答应举行后继者的认明仪式后,我立刻带小春丸前往晋见。”
大朗表情严峻,一语未发。
“我明白这对小春丸的性命是一大赌注,但若不如此,恐怕再也没机会行动了。你应该了解我的苦衷吧。这不仅是我族继承领地的唯一希望,更是小春丸人生的最后机会啊。”
大朗凝视主公半晌,这才点点头。
“……的确,安望少爷辞世时,在下推想您会作此决定。迟早要面临的抉择……如今,可说是时机纯熟。”
春望神情严峻地点头。
“今后半个月是胜负关键,不只是牺牲者的遗愿,还有在馆邸幽禁长达十年约小春丸,他的一叨全睹在这场对决上。你该了解我为何来访,就是希望你像令尊守护小春丸一样,行使异国法术来保护他。”
大朗眼中浮现苦恼之色,长长沉默后,他终于开口:“家父病逝时,在下技法尚未纯熟,虽从家父遗留的书籍学习技法,或向分散诸国的同伴请益,但功力远远不及那名术士。”
大朗痛切地继续说:“何况,‘御祁’原本是守护术。”
“……它的效用,是防护藏匿小春丸的森荫邸?”
“是的,这种法术几乎没有攻击力。”
春望凝视着一脸沉痛的大朗,说:“大朗,我没有要你攻击,是希望你保护小春丸。”
大朗举目望着领主。
“守护术的最佳功效就是隐藏,只要不让对方察觉其存在,就利于防守。正因为如此,才能在方式欠妥之下,一直保护小春丸少爷到现在。可是想要守护泄露身分的少爷,必须具备攻击力。在下恐怕不是那名术士的对手。”
大朗面色苍白地说:“您就不能向大公秉明实情,求助于他的术士吗?”
春望摇摇头。
“不行……在大公眼里,我不过是小领主,将术士借用于我,届时守护他的力量自然削弱,大公不会甘冒此险。”
“汤来盛惟的术士法力太高强,难道不会对大公构成威胁?”
春望嘴角浮现苦笑。
“确实是威胁……所幸如此,盛惟不敢派术士来杀我这名领主,因为咒杀大公认定的领主就视同谋反,汤来盛惟将被大公的术士所咒杀。
但进一步想,大公不会单方支持我族,因为一旦如此,大公等于打破对所有领主一视同仁的原则,他的威信将受动摇。大公若承认小春丸是我的后继者,盛惟就不敢太嚣张。不过,大朗,别指望大公直接给予协助。我们必须自求多福。”
春望说着,定定注视大朗。
“你的力量……真的无法致胜?”
大朗眉心紧蹙。
“……恐怕是的。”
春望面无血色,苍白的脸孔流露决心说:“那么,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和小春丸已走投无路。你还愿意舍命相随吗?”
大朗深吸了口气,闭目片刻。
千头万绪——多少缤纷点缀的回忆奔过胸臆。
不久,他张开眼。
“……在下早巳踏上这条不归路。”
结束商量今后的事宜,春望动身时,已是明月高悬的时刻。
不知春望作何感受,至此他未曾提起小夜。
大朗奉劝领主在梅枝邸暂歇一宿,春望摇首拒绝,执燃火炬返回城内。
心情沉重的大朗回到起居室,铃正陪伴呼呼熟睡的一太,听见动静就一惊抬头。
“哥哥……”
大朗向她间道:“小夜呢?”
“……唉呀,说起她啊,刚才跟我说想出去一下就没回来,我以为她去如厕呢。”
大朗板起脸来。
“你怎么了?”
“……小夜的‘心耳’比我想的更强。恐怕听到春望大人的‘意念’,当时她脸色一变。”
“真的?你是指小夜听见交谈?我觉得不可能。她一直在房里呢,就算‘心耳’再强,此处也听不到敞厅的交谈,她脸色若有不对,我早就发觉了。”
“不,进敞厅后,我特别留心谨慎。但不是那时候,而是在进敞厅之前。小夜去追一太,正巧遇到春望大人,那时领主看到她,想起花乃……”
大朗话说一半住口。他听见回廊传来脚步声。
低头走进起居室的小夜,周身弥漫着湿冶夜息。
“……小夜,你去哪里了?”
铃故作开朗地问道,少女的苍容挤出一丝笑容。
“去茅厕。我有点不舒服……”
铃起身抱住小夜肩头,少女的衣裳沁着寒意。
“我去煮药汤,你在这里坐着等一会儿。”
铃说完前往厨房。
少女怔怔杵在原地,仰望着大朗。
“小夜……”
少女阻止他讲下去,迅速说:“大朗,这段期间谢谢你关照……我想回家,田里没人照料,心里很惦念家园。”
大朗仔细凝视着她。
小夜脸庞瘦了一圈,唯有圆眸大而明显。
难道她听见春望的“意念”?还是另有其因?他感觉小夜心绪紊乱,而且充满畏惧。
就算追问她,也不肯明说吧。这女孩宛如小兽,畏怯时宁可躲入巢穴,拒绝仰靠他力,只想自求保护。
(……这样也好。)
大朗心中寻思着,今后他必须踏上搏命之途,铃母子在邸内安全无虞,因此曾考虑留小夜住在梅枝邸。但他继而一想,敌方尚未发现小夜,与其留在此,不如重返村郊生活更幸福。
让她回去吧——大朗如此思忖。
时至今日,大朗告诉小夜有关生母的事情,希望说服她与自己等人一同生活。
小夜拥有珍贵才能,这是大朗兄妹所欠缺的。只需传授基本之术,大朗盼她日后成为青出于蓝的术士,为守护领国而发挥长才。
然而,命运已无暇培育她。春望所下的赌注,半个月后将立见分晓。
既然如此,留小夜在邸内反而更危险,只要与大朗等人有瓜葛,敌国术士恐怕会寻迹发现小夜——这个能修补“暗户”、承袭术士血脉的女孩。
如此一来,小夜绝对难逃魔掌。
让她回去吧。回归原来的生活,相信对她更好。
“我明白,明天早上再借云阴给你骑吧。”
大朗静静说道。
*
皎月映照路径,策马奔驰的春望对周围景色视而不见。
在他眼底,不断地、不断地浮现小夜的身影。
想到她还在人世,春望感到欣喜若狂。至今她居住何处?过什么样的日子?生活是否一切安泰?
(那女孩,居然如此像花乃……)
春望想起初遇花乃的情景,霎时百感交集。
花乃的父亲那柁是侍奉雅望的术上。他个性木讷,身形高瘦,有双淡得出奇的眼瞳。那柁带女儿来见春望,当时春望大约十二岁,与花乃年纪相仿。
春望之父雅望充满野心,他希望花乃继承那柁成为术士,以便侍奉自己的儿子,于是让两个年龄尚幼的孩子相见,过起亲如手足的生活。
花乃是温柔文静的女孩,春望想起她曾在自己面前跳舞,那是她向亡母学习的舞蹈。年龄渐长后,花乃了解许多真相……终于,她对咒术感到深恶痛绝。
如今想来,春望认为那柁并没有逼女儿成为术士。那柁这个人,总是处事淡然,从不让人猜透心思,因此这只是春望漠然如此认为,然而推测未必有误。
比方说,引荐大朗之父高朗给雅望的正是那柁。高朗是来自海外的异民,雅望多少心存疑虑,那柁居然找高朗协助施行咒术,让高朗获取领主的信赖。莫非是因为那柁舍不得女儿继承术士的重任,才出此策……?
雅望逝去后,不久那柁也撒手人寰。
春望失去守护者,花乃不忍对他坐视不管。情非得已下,她成了术士,留在他身边。当时春望已娶正室,花乃却是他无可取代的伴侣。春望与花乃迫于身世无奈,不得不在诅咒的恐惧中求生存,两人朝夕相伴之下,心灵紧紧契合。
然而春望百般央求,花乃就是坚持不使用父亲操纵魔使的咒术。
当亲众惨遭敌国的灵狐杀害时,春望谴责花乃的不是。
(……我对她太绝情了。)
想起当日情景,事隔多年,依然令他心痛如绞。
春望了解她的心意。花乃对万物……人、兽、虫、草皆一视同仁,不堪忍受为守己而伤他者。
因此,花乃只能尽其所能守护他,宁愿牺牲自我……
春望前额贴着马鬃,咬牙切齿。
(花乃……)
多年前痛失挚爱,昔日的容颜与小夜重叠。
他十分了解大朗隐瞒的心情,万一敌方查知实情,小夜将性命难保。
(大朗,多亏你了!)
正寻思时,他脑海忽然浮现另一个念头——既然那女孩有花乃一样的力量,不就可以当术士了?
春望表情扭曲,微一摇头,仿佛窥见自己心底的可怕欲望。
(……成为术士,她将步上母亲的后尘。)
然而,春望必须有最优先考虑的使命,那就是守护我族、丰饶领地。他怀着凄绝的痛苦,任快马驰骋。
就在眺见城内望楼时,春望思忖着——让那女孩卷入实在罪过……不过,时机尚早。
五焚田
清爽的春风四透屋内,小夜到田地巡视,原本的生活感觉又在体内复苏。
只要忙碌耕作,终有一天能忘记在梅枝邸的见闻,就像从未发生事端般恢复常轨。
是的,反正没得清闲。必须赶快焚田、烧枯草、翻上混埋草灰、撒菜种,还得用少许残线织布,想糊口就必须挣钱……。
所幸大朗兄妹赠送大量谷米。小夜将野外摘采的青菜切细后,拌在晶莹白饭中做了丰盛的菜饭,吃起来,仿佛春天香气盈满身。
只是独眺炉火时,空怅袭上了心头。
恢复孤身,不再是奶奶死时那种噬骨的寂寞,而是痛心之余的怅然若失,辛勤劳动,痛楚也不会消失……做任何事都意犹未尽——所得非所求的感觉,萦绕下去。
某天,日暧风和,小夜留心着火势延烧,一个人焚起小田圃。
升烟缓缓流去,在焚田香气的包覆中,小夜目光追随悠悠淡去的烟缕。
烧完枯草、翻好土,该要播种了。
翻搅不见枯草残影的田圃,蓦然冒出黑色新壤,田魂仿佛再度苏醒。小夜想起新土的气息,内心顿时一片踏实。
没烧除纠结蔓草,田圃就不会起死回生。
小夜也一样,不抛舍内心纷纷杂绪,阴霾只会永滞难消。
春望来访的那晚,小夜说了谎,当时她没去茅厕,而是躲在大朗邸内的梅林中,目送春望乘马离去。
她多少期待春望是否仍在思索母亲的事,因此藏身梅树下。
然而,那人传来的“意念”深深冲击她……让她惊恐到极点。
鞍辔叮叮细响的骏马从面前走过,那名武士背影飘来的——竟然是诅咒、灵狐、死亡预感、恐惧、觉悟——好多好多这类字眼纠结交络着,意念充满了晦暗。
她不寒而栗,正想关闭“心耳”的瞬间,忽然有个名字浮现在春望心中,一闪即逝。
小春丸——这名字,不知为何,与花乃……母亲的名字纠缠一起。连小夜的名字也……
凝望着武士渐远渐杳的身影,少女一时僵在原地。
些微感应到的端倪,令她惊悚莫名。
刹那间……她冲动想逃走,这里尽是无垠的恐怖黑暗,最好别知道任何事。总之她想回家,想回到坑炉畔,裹在自己被里睡觉……
流烟如缕,散向春日浅青的天际。
暖洋洋的目光晒在脸庞,小鸟啼唱声此起彼落,明快消失在苍穹。
小夜使劲吸口气。烧烟味随风散去后,春风飘含着嫩芽香。原本恐惧得不顾一切逃回家的那颗紧紧凝缩的心,总算放松、沉静下来。
终于能独自慢慢思考,实在太好了。所幸如此,宛在池中投石,漫起纷泥后变得畅然泠澈一般,小夜的心也愈见清澄。
迄今未知的过去确实存在,自己就在其尽头。
纵使充满恐怖色彩,那就是自己切身接触的过去,不同于被封印成记忆空白的过往。无论好坏,让她感受到某种情境活生生缠绕着自己。
小夜啪啪双掌一拍,仰望着天空。
(为何春望大人会想我和母亲,还有小春丸?去问问大朗原因好了。)
母亲、小春丸,还有自己。若能了解、克服这段过去,心境必然像新壤再度苏活,暗夜迷途的胆怯将随之消失,或许可以找到今后前进的目标。
明早走去梅枝邸吧,路程虽远,黎明出发的话,一定能赶在日暮前抵达。
渐细的烟缕流向夜名森林。
小春丸该十五岁了——他长成什么样的年轻武士呢?
倘若能见面谈天说地,多教人开心啊,可是如今小夜知道,这只是幻想。好怀念在板墙的腐洞里钻进钻出,一起玩耍的日子,当时胆量真大,这就是所谓的初生之犊不畏虎吧。
真不可思议,在此机缘下,我和小春丸相遇……
究竟小春丸和自己有何渊源?若是宿缘匪浅,无畏无惧地前进,终有重逢之时。
宛如飞向碧天的小鸟,心情变得好开朗。
温煦春阳下,小夜眯眼微笑了。
*
匆促播种完毕,小夜在翌晨天色未明中,只带握饭团和水筒离开家门。
既然单独前往,与其选择那日骑云阴的路径,宁可沿街行走更安心。大朗曾在那座神秘仓库里指出小夜家和自宅位置,当时她发现日野边道正通过梅枝邸附日野边道是通往春望居城的大道,行人过往频繁,女孩子白天独行也不会遇上危险。
今天依旧是晴朗好日,小夜雀跃地走下山路,在和暖阳光中走向山棱道。正乍前,已来到日野逊道。
踏入街道,居然众集一大批人,小夜好惊讶,又不是市集日,怎么会有人潮呢?民众正夹道等待来人。
“……喔,来啰!来了、来了……!”
听见有人高喊,喧嚷变得更沸扬。
小夜急忙钻过一群妇女的臂膀下来到路前。只听见马蹄声渐响,从道路彼端出现一列武士骑队,鞍辔在阳光下耀目生辉,正朝此处前进。
“哪一位是少主啊?”
后方传来妇女的询问声。
“不晓得。”
“等一下嘛,反正走近点就知道了,不是十五岁的年轻武士吗?”
“说来怪吓人的,居然躲藏十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此话,小夜胸中一阵闷苦。
(该不会就是……)
领头武士高举的旗帜上家徽清晰可见,绝对没错,正是有路春望侯的旗徽。既然来自夜名山的方向,大概是从森荫邸来的吧。
队伍要去何处?前方就是春望大人居城的城下町(※以领主居城为中心发展的街镇),他们即将进城吗?
领头的武士骑马扬尘而过,队伍在小夜眼前陆续经过。
她惊鸿一瞥,望见武士们簇拥一个骑白骏马的少年,春光浮显他的苍容,高贵面庞上的眉眼乌黑而坚毅,正是小夜印象中的容貌。
“小春丸……!”小夜忍不住唤道。
护卫武士纷纷皱眉俯看她,策马前去。
她与小春丸目光相遇。少年注意到她,眼中只冷光一闪,就像看见路旁小枝般轻轻逸开视线。
僵冷从后颈扩散到后脑杓。小夜冻住似的,凝望从眼前离去的少年背影。
她不敢相信对视那瞬间的感应,当场屏息愣住。
(……那不是小春丸。)
小夜打个哆嗦。
时过三载,少年的五官仍清楚残留小春丸的昔貌。外表上,他依旧明朗活泼,然而小夜感到在他内心……充满阴沉、乖戾,简直令人作呕。当她接触到毛骨悚然、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扭曲感应时,骤然间,脑海深处传来虫翅的翕响。
当她近乎屏息、伫立原地时,有张熟悉的面孔从眼前经过。
那正是大朗,他骑着疾风前进。
大朗留意到小夜,不禁愕然睁大眼,立刻透过“心声”给她一喝。
(……天啊,小夜,在这里做什么!别跟我们沾上边!快离开!)
大朗留下严厉的警告意念,在骑马队伍的推进下通过离去。
小夜冲动想追去,向前跨两步,继而又想追不上,只好作罢。
就在此时,有个意念轻柔抚过她的眉间。
队尾正经过街道,最后一批骑马的少年随从中,有人在注视她。那是一名眉目神爽的少年,细长秀目望着她,淡瞳浮现了讶色,他似想诉说什么,唇端泛起一抹依恋,就此通过离去。
他是谁……这个少年,曾有一面之缘。
为何他会牵挂地注视我……?
熙攘人群的推浪中,小夜一凛仰起脸,目光追随少年已远的背影。
想起来了!他正是去年除夕遇上盗贼时,救我脱困的那个少年。
究竟是何许人物?想向我传达什么消息?他的“意念”似有霞幕相隔,完全感应不到。
小夜彷佛作了场奇妙的白日梦,怔怔目送队伍远去。
六乳姐弟
抵达梅枝邸时,已是暮晚时分,曾几何时落起雨,小夜沾了一身湿。
与初访时一样,是由铜铃大眼的矢多出来迎接,铃听见动静,不待矢多通报就惊讶地飞奔出来。
步行一整天的小夜疲惫不堪,但想说的、想问的全堵在喉间,令她心烦意乱。
铃说:“先休息一下再谈吧。”便沏来香茶,厚墩墩的茶碗暖和透冷的手心,茗香让少女自体内获得舒展。
小夜啜着茶,将事情娓娓道来。
铃边哄从膝头直往上爬的一太,边默默聆听叙述,在听到白天那列队伍、尤其少女开始谈起小春丸时,她不禁脸色一变。
“小夜,你认识小春丸少爷?”
“这个啊,其实是很久以前,当我还小时曾遇见他……”
听到两人曾在森荫邸偷偷玩耍时,铃的面容渐转苍白。
“竟然有这种事……你们居然从墙上的破洞溜到外面?这下可惨了。”
铃喃喃说道,压抑着语气。
“怎么会呢?”
铃并不回答,只凝视小夜问道:“你说今天跟你对视的小春丸少爷感觉很恐怖,是不是?请再说明一次,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
小夜蹙起眉心,要说明人的“意念”,实在很不容易。
“该怎么说呢……就是让我感觉毛骨悚然,以前的小春丸是活泼开朗又善解人意的男孩喔,可是今天相遇时,他外表没变,但内心……变得很阴沉、很乖张,而且,我还听到一种奇妙声音。”
“真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就像虫在振翅般的低吟。”
回想那瞬间,小夜不禁毛骨悚然。她摩挲着上臂,望着一脸铁青的铃。
铃回望着少女,视线却穿透她投向别处。
“你怎么了?”
小夜唤问道,铃眨了眨眼。
“……该怎么办才好呢。”
铃喃喃自语,轻抚着嘴角。
或许铃心中有什么秘密,正犹豫是否该讲出来吧。小夜像是轻推开她的心扉,说:“铃姐,告诉我吧。”
铃凝视眼前的纤细女孩。
小夜眼神中浮现的,已不是至今只想逃避的迷惘,而是在犹疑中迈进的光芒。
看在眼里的铃心意已决,必须尽快将小夜所说的消息传达给大朗才行,可是想到一太,她不能亲自去找兄长。
如今能做的唯有一件事,就是将实情全部告诉小夜,只有藉助她的力量。
(……所谓缘分,就是如此?)
从孩提时代,铃就崇拜小夜的母亲,那位稳重、温柔的花乃……
“我没办法像哥哥一样,将往事说清楚……”
铃说着,想挥去迷惘般发出短叹,然后直视着小夜。
“我想你该知道小春丸少爷是有路春望侯的儿子,他就是十年前溺死在河里的次公子。”
铃说到此,烦躁地一咋舌:“啊,受不了!哥哥来说明一定更清楚嘛!我讲得没有头绪,漏东漏西的,因为当时我还小啊,大人有什么行动,也不会告诉我……我知道的事情,都是后来哥哥谈起的。”
小夜鼓励她说:“没关系,你讲知道的事就好了,告诉我吧。”
“好……好吧。”
铃拨起散落的发丝。
“哥哥上次应该告诉过你,就是有关汤来盛惟怨恨春望大人的事……”
“有啊,他说是若樱野引发仇恨。”
“不单是如此,总之汤来族不断诅咒有路族,还打开‘暗户’,送灵狐到春名国来杀害忠臣……领主的尊父雅望大人害怕长子遭到杀害,所以就……”
铃开始含糊其词。
“就怎么样呢?”
小夜催问道,铃吁了口气说:“花乃一定是因此才留在春望大人身边,她的父亲那柁……是雅望大人的术士。”
小夜骇然睁大双眼,铃连忙说:“那柁是术士,但他并不可怕,你的祖父个性很沉默呢。”
老实说,铃在幼时印象中,觉得淡眼瞳的那柁很可怕,但她没有表示,只匆匆继续说:“对了,花乃长得很美,个性开朗又坚强,和她在一起很愉快,你不是有‘心耳’吗?花乃也有这种能力喔。我不知道你的双亲是怎么邂逅的,如果令尊和那柁有交情,他可能是在有路城里与花乃相识。”
小夜悄声问道:“家母曾在……城里?”
“是的,她是春望大人的侍女,从小住在城里,还当过小春丸少爷的乳母。”
铃的眼中暗影飘摇。
“你和小春丸少爷同时受哺育,所以你们是乳姐弟。”
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小夜伏下双眼。
眼底浮现那年秋夜,小春丸在竹灯微火下玩耍时的笑容。同时受乳的两个孩子偶然相遇,在不知情下,就像姐弟玩在一起,这是多奇妙的缘分啊……
小夜正思忖时,忽然发觉一事。
(既然都由娘哺乳,那就是说,当时我已出生了。)
小夜仰起脸凝视着铃。
“那么,我也住在城里吗?那时,娘……是成亲后才生下我吧?家父呢……?”
为何至今脑海中从来不曾浮现父亲的印象?完全没想过父亲,才教人匪夷所思。
铃的目光游移不定。
“你当时确实出生了,很抱歉,我对令尊一无所知,当你出生时,我也才六岁。”
“那么,他是在我出生后才去世吗?”
铃摇摇头。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铃姐!”
小夜抓住她的手。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铃固执摇摇头,不耐烦地怒道:“不知道啦!我不是说当时才六岁吗?”
忽然听见母亲怒嚷,一太吓得哭起来。铃颤抖着伸手抱起儿子,乖喔乖喔,抱紧他又哄又劝。
“……关于一太的父亲,”
铃忽然低声说:“哥哥从来没有过问。他在等我说明。”
铃避看小夜,说:“我知道迟早要讲,但不是现在……人不是难免会有苦衷吗?”
铃噙泪的眼中浮现坚决光芒,她望着小夜。
“令尊的事,哥哥并没有告诉我。你去问他吧。”
小夜咬紧牙关,半晌盯视着对方。
熊燃的怒火,在注视铃的双眼时,一丝丝平息了下来。
她感受到铃的体贴,如此反而令人不安,铃一定认为小夜最好别知道生父是谁……
小夜终于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成长至今,她对双亲一无所知,如今知道父亲是谁,又能改变什么?
“我明白了,我会去询问大朗的。”
小夜说道,铃显得如释重负。
铃低头抚摸一太的头发,片刻后才开口:“我不认识令尊,但知道花乃为何被杀。”
小夜双手使劲按紧膝头。
“花乃总觉得小春丸少爷身边不对劲,敌国的术士十分可怕,她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很担心少爷日后会惨遭咒杀。小春丸少爷的哥哥是领主后继者,他已经是懂事的年纪,除了随身携带那柁制作的护身符,武技方面也大有精进。可是,守护还年幼的小春丸少爷并非易事,于是花乃与春望大人和哥哥商量后,采取了非常手段。”
一太在母亲膝上待得不耐烦,扭来扭去,铃抱起他轻摇着说:“方法就是……谎称小春丸少爷落河溺毙,暗中助他逃离后,隐居在馆邸中生活,那里有哥哥布下的‘御祁’术保护。花乃和哥哥也担心你的安危,敌人不会放过术士后裔的女孩,所以当哥哥协助小春丸少爷逃走时,花乃也抱着你另觅逃路。可是,敌国术士没有轻易受骗,觉得花乃很可疑,就派‘叶阴’尾随在后。”
铃语调略显涩哑。
“花乃在逃亡时为你罩上头巾,或许想伪装成带少爷潜逃……也有可能是她早有觉悟对方会起疑,因此决定逃亡。直到现在,真相依然不明,后来的事……你是知道的。”
小夜双手掩面,那夜的记忆片段在脑中盘旋着,血腥味、男子的脸孔……
在她心中泛起的并非憎恨,而是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
小夜蹙眉望着她。
“铃姐,你知道他们为何要赶尽杀绝?”
铃摇摇头。
“……我也不仅那些家伙的心态,竟能忍心咒杀素不相识的人。”
七悲雨
浙沥沥……细雨声传来,时而潜入马厩的风捎来雨息。
“远太,麻烦帮我照顾马好吗?等会我去偷拿握饭团给你。”
侍僮重太合掌拜托道,名叫远太的少年默默点头答应。
“那就麻烦你啰!”
话说完,重太抛下工作,匆匆奔向雨中。
重太近来沉迷赌博,总是赔光本钱才回来,远太(就是野火)知道又得听他诉苦,不过卖个人情给重太,有时自己抽身外出,他便不会向管理者告密,化身远太的野火反而为此庆幸。
栗毛马的背脊,只需拿稻草束缓缓摩挲一番,马儿就会欢喜发出鼻嘶。
第一次变成侍僮接近马时,真是状况频出。马是聪颖敏感的动物,即使野火改变外貌,它们并不像人类轻易上当,立刻嗅出灵狐的气味,于是瞪起白眼,高高举起前蹄想踹走他。
灵狐轻易就可以化身为人,凡见过野火眼瞳的人,全深信他长久以来都在马厩工作,而猎犬和马,却是不易蒙骗的危险对象。
照料马匹对侍僮来说是家常便饭,无法亲近牲口就会露出破绽。
野火简直束手无策。
就在想尽办法掩饰身分,暂且接手其他工作时,怪事突然发生了。当野火去汲水,担着木桶走在路上时,经过他身旁的马匹竟没发出鸣嘶。
等马通过后,野火猛然惊觉……他明白马儿为何不怕自己了。
当时,野火有某种奇妙体验,就是时而忽然产生错觉,相信自己打从出生就是“人”。
刚变成人类时,地面一下子拉好远,令他十分害怕。靠双脚行走,身体摇摇摆摆感觉很怪,手脚长长活像蜘蛛,皮肤光溜溜的还真讨厌。
岂料两、三日下来,野火自然适应这种形貌。
不仅是身体感觉,灵狐原本擅长读心术,言笑会意之间,心思愈来愈接近人类。
野火忘记自己是灵狐。这一点,让马不再惧怕他。
他领悟到变成远太时,最好忘记自己是灵狐。
然而化身人貌太久,身体又会渐感不适,像是提醒别忘记这仅是一种伪装。
那么,变回灵狐不就轻松多了?妙的是又非如此,恢复狐狸后,这回又太贴近地面,泥土味冲鼻,感觉身体好渺小。
(……我不是野火,也不是远太。)
有一天,他忽然思忖。
(我是“灵狐远太”……既非人、亦非狐。)
野火轻抚着爱驹的马鬃。
不易掩紧的陋门在风中喀达喀达作响,野火茫然眺望那扇门,再度想起白天遇见小夜的情景。
(她为何在那里?)
那女孩一定发觉小春丸被下咒了。
想起她担忧凝望队伍的神情,不安在野火胸中起伏。
上次尾随小夜时,曾发现座落在梅林间的宅邸,屋主原来是来自异邦的守护者,名字好像叫大朗,由他负责守护小春丸。小夜发现小春丸被下咒,可能会去告诉那个人。
万一小夜进城去见那名守护者——届时,必须杀死她……
野火紧闭上眼,却听见远方响起“呼唤”。
马耳轻颤一下,他感到马在紧张中紧绷躯体。
“别怕……”
野火轻喃着环顾四方,确定无人后,立刻轻身一纵,翻个筋斗。
少年瞬间消失,一只小赤狐出现了。
野火奔向雨中,来到马服后方。
变成灵狐后,周围一下子膨然胀大,雨声更响,湿土和草的气味浓烈得呛鼻。
当大朗的父亲健在时,城里已彻底修筑暗藏鲢力的防护墙,灵狐想要毫发无伤地潜入,唯有靠春名国的通敌者居中牵线才行。
一名通敌者暗中种一棵不起眼的小树,在树上缠绕通往“间界”的长春藤。
在黑暗和雨幕的掩护下,野火触到那条长春藤便一溜烟消失,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返回“间界”后,野火呼地舒了口气,浑身沁满湿润的灵气。
“神界”深处是拥有恐怖力量的神明所在,是个无底深域,身为浊恶魔使的野火已无法前往该界。
野火出生在人神两域的夹缝中,对它来说,这里是唯一故乡。
在非亮非暗的薄淡青辉中,野火向前飞奔;不多时,来到同伴呼唤集合的地点附近。
若樱野飘着蒙蒙灰雨,将先来的人影晕染得朦胧。
野火颤身抖落雨滴,迅速变回远太。
“……你来了。”
玉绪那双灿亮的丹凤眼望着他。
“找我何事?”
野火问道,只见抱臂而立的影矢松手朝树林指去。
“‘暗户’消失了。”
野火大惊失色,踏进“暗户”曾经敞开的地点。
“……怎么回事!”
“这可不是老掉牙的‘修缮’术哦,不再是靠香炉烟来编织咒幕的防御术。真是补得完美无缺。”
玉绪以皙白纤指拭去额上汗痕。
影矢凝视着“暗户”原本存在的地点,低声说:“我想来此向主人秉报行纵,才发现不妙……应该闻得到吧?气味虽淡,叶背上的确沾染咒香。”
野火点点头,不仅是香气,凭灵狐的敏锐嗅觉,还能闻到几个人的气息。玉绪紧蹙起秀眉。
“我闻到那名异国守护者的气味,还有其他……两个人,不,共有三人在此,其中两个是女子。”
野火嗅到气味,霎时面色苍白。
(……是小夜。)
绝对没错,有小夜的气味残留……
“这种手法不是出自那名守护者,我还是头一遭大开眼界,见识到这种消除‘暗户’的技法。”
玉绪说着,影矢喃喃自语:“总之还得尽快禀报主人,告诉他那名守护者已在‘间界’施法想驱除灵兽,不能开启‘暗户’的话,我们灵狐就别想越过国境。”
“……走海路也行得通,海上不可能布下防御术。”
野火喃喃道,影矢则摇头反对。
“太耗时了,派一名‘叶阴’去向主人报信吧。他们是人,不像灵狐会被防护墙阻挡。”
“从若樱野越过绪路山,这条路算是最快捷径,不过监视严密,恐怕风险很大。不管是翻山或骑马走街都浪费时间,人类脚程太慢,动不动就喊累,就算派他们去汤来国,也没办法穿越‘间界’。”
玉绪喃喃抱怨,但她知道除此之外无计可施。
“我们总不能枯等他们去向主人报信吧。万一敌方出现厉害家伙,比那名守护者的法力更高强,稍有一丝大意,小春丸身上的魔咒就会被破解。”
影矢眼神险厉地望着玉绪。
“……我们的任务,就是杜绝后患。”
激雨敲击在身上,目光阴郁的野火,凝视着“暗户”消失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