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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野火与小夜

一女灵狐

春望居城的后门前,有两名蓄落腮胡的护卫站岗,长相十分凶煞。

小夜担心上前询问时,对方会说:“这家伙很可疑!”而把她抓起来,不过怕归怕,她仍照铃的叮咛说是送香料给竹稚,门前护卫听了打开香料罐检查,轻易让她通过了。

(……天啊!)

从后门踏入城内,小夜不禁停下脚步。

城墙内的桃花苞方在舒办,花畔行人来往如潮。有肩挑两桶鱼的鱼贩,有坐在花纹草蓆上的老妪,正向城里打杂的妇女卖漆碗。

此处热闹非凡,如同市集一般。

小夜将捆在背后的行囊往上一背,继续向前走。铃说有个叫竹稚的妇人在内城厨房工作,小夜不知道地点,心想反正厨房有冒炊烟,总会找得到,就先朝远方的内城白墙走去。

进入环绕主城的内城小通门,周围忽然一片寂静;穿越小门时,仿佛潜入水深处,耳底鼻内顿时塞住。来到阳光下,只听噗的一响,闷塞感完全消失。

(啊,这是……)

小夜回首望着小通门。果真如铃所说,门旁墙上贴有符咒,上面书写漆黑鲜明的异国文字,正是大朗写的“护符”。

想到大朗在城内,小夜心下一宽。

花香飘含烟味,她循气味走去,只见黄连翘花盛开之处,正是厨房后门口。

有两名妇女在倚墙闲谈。小夜走近前,她们惊讶望着少女。

“我想找竹稚姨。”

小夜说道,一个结实微胖的妇人扬起眉梢。

“我就是竹稚,你是谁?”

竹稚问道,她望着小夜,露出努力回想却毫无印象的眼神。

“您好,我叫小夜,是大朗和铃的朋友。”

少女刚说完,竹稚睁大眼睛。

“啊……原来是你。”

竹稚说着抓住小夜手肘,对交谈的妇女说:“失陪,改天再聊。”

竹稚道声歉,感觉不像在谈正事,妇女也随意应道:“好啊,再会。”

那名妇女挥挥手便离去。

竹稚拉着小夜手臂,招呼她进厨房后门,带往上间隔壁的小房间。这房间充斥着烟熏菜味,摆置相当整然有序,地上铺着草蓆。

妇人示意小夜坐在圆草垫上,环顾屋外确认无人后,方才坐在少女面前。

“你叫小夜……该不会是花乃的女儿?”

竹稚急切问道,小夜简短说明原委,妇人边听边频频点头。

据铃所说,竹稚是其母的远亲,自幼爹娘双亡,因此交由铃的双亲抚养。他们对这女孩视如己出,竹稚与铃一家同住到十二岁为止。

竹稚喜爱厨艺,十二岁到城内厨房当差,工作至今,听说已和城里的花匠成亲,目前尚无儿女。

铃告诉小夜,想见大朗就先去找竹稚,并请她带路。

“你真像花乃啊!哦,都长这么大了……”

看来如此下去,竹稚可能会间个没完没了,小夜连忙表明来意。

“其实我有急事想见大朗,可以请您带我去找他吗?我必须向他说明有关小春丸少爷的事。”

竹稚惊讶地眨眼,面色显得凝重。

“唉呀,真不巧,大朗大清早就去青李宿了。听说领主带领小春丸少爷前往大公居城,中途将借宿旅店,大朗必须先到店里布下守护术。”

“……从这里去青李宿有多远呢?”

“这个嘛,骑马需要一天日程,就算立刻出发,天黑前没办法抵达喔。”

(糟糕……怎么办呢?)

竹稚见少女一脸无助,就问道:“你有什么急事吗?”

小夜将曾向铃提起的事情,告诉这名妇人。

当她说起儿时曾和小春丸从馆邸树篱的破洞钻到外面偷玩,竹稚听了,和铃同样露出愁容。

“唉呀,真糟糕……如此一来,苦心布下的守护术也白费了。唉,小孩子难免顽皮,大朗居然百密一疏,真不像是他作为。”

竹稚说完,发出了叹息。

“不过大宅子几年没生事端,自然容易掉以轻心,有道是:落雨方知屋漏……但此事非同小可,难怪铃会大惊失色,可不是闹着玩呢。总不能派男仆去通报,必须找个了解内情、绝对可靠的人才行。”

竹稚轻摸下巴陷入沉思,过了片刻,抬眼望着小夜。

“没办法,你先别慌,只有在此等大朗回来,万一惊动别人反而不妙,你先借住这里等一阵吧。”

小夜也觉得只好如此。

“好的,那么拜托您,我会帮忙分担工作。”

竹椎微微一笑。

“是啊,人手再多也嫌不够呢。”

接着,她突然正色说:“对了……既然你和花乃一样有‘心耳’,等大朗回来之前。不妨先试试看。我让你去侍候晚膳,你在侍候小春丸少爷用膳时,再次确认他是否真有异状。该不会是你对他有误解吧?因为啊,我每次去侍候都见到少爷,他都很活泼开朗,根本不像长年被幽禁呢。少爷心中是否真有奇怪的虫鸣声,你最好再确认一递。”

小夜打个哆嗦,颈上掠过寒意。

接触小春丸那阴沉、乖戾的意念,以及虫吟般的感应,光凭想像就让她心底发毛。

可是,好想再见到小春丸,好想见面时……确认是否真的是他。竹稚说他很开朗快活,小夜为此相当在意,以前的小春丸确尝是如此,或许正如竹稚所言,是自己误解他了。

小夜点点头。

“好,请让我去。”

竹稚在侍女中属于老资格,深受大家信赖。

她向同伴们介绍小夜,说是远亲暂托女儿向她学习礼仪,因此小夜得以即时加入侍膳行列。

城内入门众多,形同一处小村里,光是准备高贵武士们的晚膳,就需炊煮可观的饭量和丰盛菜肴,人手的确不敷所需。

刚踏进厨房,小夜就被整齐排列的大灶,还有热腾腾的蒸气给吓住了。

“你不用去灶旁,头发沾上烟熏就不能去敞厅侍候,你在那里帮忙整理青菜好了。”

小夜听从吩咐,在挽高衣袖勤快工作中,原先担心见到小春丸的紧张感也抛诸脑后。

城里的晚膳时刻比乡村提早许多。

日影初倾时,小夜得到一袭准备侍膳用的干净小袖服,梳妆打理一番。

单人份的御膳置在漆亮拖盘里,盘上绘着优雅的金箔花纹,里面盛放几品菜肴羹汤,侍女们盈盈细步穿过回廊。

随行的小夜心跳加速,若是溅洒汤汁可就不妙。心想不能颇抖,双手反而更不听使唤。

小夜吸气后静静吐息,告诉自己要镇定点、镇定点。

不久,侍女们来到有精雅纸门环绕的内厅前。

(啊,这香味……)

正是大朗使用的薰香。领头的侍女道声请安,打开纸门俊,少女尾随其他侍女进屋。刹那间,她感到耳中刺痛。这间厅房,恐怕也布下灵力守护的结界吧。

小夜仿效前面的侍女深深行礼,捧着御膳走向前。

左右各有五名武士端坐,正面内侧略高阶处,只见春望与小春丸并列而坐。

春望和儿子正轻声交谈,他不经意地抬眼眺望入厅的几名侍女,不久留意到小夜,愕然睁大了双眼。

小夜以为春望会有吩咐。但他毫无表示,甚至没再看她一眼。

(与“叶阴”串通的通敌者防不胜防,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喔。)

小夜想起铃的叮咛,于是伏下眼,尽量别让自己太醒目。

“……是,父亲大人。”

刚变声的低哑嗓音传来,让小夜蓦然一惊。是小春丸的声音,小夜内心狂湃到起悸痛。

就在侍膳完毕退到门旁时,小夜毅然抬起头,注视着小春丸。

面向春望点头的小春丸感到视线,便朝少女望去。

这一瞬……小夜清楚“听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虫鸣……

(怎么没有人察觉呢?多诡异的声音!难道大家听不见吗?)

小春丸微蹙眉头,似在搜寻记忆。

少女随即伏下面孔,从门旁细步退到厅外。纸门关上后,她一颗心苦绞得快跃出来,只感到口干舌燥。

她不想再回厅撤收膻具,必须设法向竹稚告知一声。

小夜在回廊上边走边思考时,迎面来一名美貌侍女,手捧着叠整齐的衣服。

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夜愕然回首望着那名侍女。她的眉间感应到女子身上有一股奇妙气息,连粉妆也掩饰不住。

侍女也同样一惊回头注视她。

目光接触的瞬间,小夜打个寒噤;侍女的妙目中,明显浮现杀意。

小夜感到恐惧如鲠在喉,她瑟瑟发着抖,慌忙紧追众人离去,好担心那名可怕的侍女会追上来,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二小夜遇袭

返回候传房间,小夜立刻到忙禄下指示的竹稚身旁,唤道:“竹稚姨。”

“什么事啊?等一下再谈……”

话说一半,竹稚见她面色苍白,语气一转间道:“你怎么了?”

小夜连忙告诉她关于小春丸的情况,以及遇到奇怪侍女的事情。

听完叙述,竹稚急中生智,随即往少女额头一摸,大声责备说:“这孩子真是的,竟然发高烧呢!身体不适还去侍候,万一传染给大人和少爷怎么办?绝不许你去收拾膳具,快回我房间歇息一会吧。”

原来在厨房,还是要慎防隔墙有耳啊。小夜为自己一时大意感到羞愧。

竹椎猛推着少女后背催她快去,悄声说:“我房里有避邪术保护,妖魔不敢入侵,你在房内等我回来。”

小夜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恕我不能去撤膳。”

她并非作戏,语气当真抖颤不已。

返回竹稚房间的途中,小夜好怕那名侍女突然现身。

不过小夜没再遇上可疑人物,平安回到竹稚房里。扣上门闩后,她抱膝蹲在房间角落,发抖稍止,恐惧却一时难消。

虽说有避邪术防止妖魔入侵,但通敌者潜伏于城内四处,这些人想破门而入,并非难事。

房中幽暗看不清物影,小夜起身摸黑确认灯皿有油后点起火苗。她在微光下环视屋内,寻找可以护身的武器。

实在不愿意搜寻别人房间。然而情势危急,母亲遇袭那一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终于找到一把小巧锋利的怀剑(※护身用的短刀),小夜心中向竹稚道歉,将它收在怀里。

想到有剑在身,平添不少勇气,小夜胸前抱着坚硬的怀剑,在房间角落蹲下。

(都自身难保了,还一头栽进去……)

小夜出神望着灯影淡摇,如此思忖着。

明明待在家里,日子过得安稳无忧,自己怎么这么傻。

(为何娘要那么做……?)

母亲也无力抵抗那名来袭的可怕武士,为何还要受牵连,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甚至让稚弱的女儿深陷危机之中?

小夜怔怔想着。夜暮尽垂,已过了几个时辰,正寻思该是撤膳和收拾完毕的时刻,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她愕然起身,门外传来一个童音:“请问小夜在吗?”

少女紧握怀剑,走到门边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呢?”

她隔门询问,那童音又响起:“竹稚姨说喔,她在小柴屋等你,要你跑一趟,听懂没?”

小夜一阵困惑,说不定是陷阱,还是不能开门。

“你是谁?”

“我?我是小太……就这样,没了。”

只听见对方嫌麻烦似的说完,劈啪跑远了。

(怎么办……)

竹稚真的如此吩咐吗?

(再等一会吧。厨房打理完毕,她应该会回房。)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枯等最吃不消,一刻比一刻难捱,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竹稚回来。

如此一来,小夜又为妇人担心,敌人该不是会想诱出自己,而将竹稚囚禁起来……?

关城门的钟声响起,小夜伸手按住门闩。

这么做好傻。她听见自己的心声,仍毅然抽起门闩,迅速溜入黑夜中。

胧月柔照在四方。

她紧握怀剑走向小柴屋。屋子就在厨房后面,路程并不算远。

为了防范火灾,此时原本应该无人的小柴屋门口却透出昏暗光线,有人正在屋里。

小夜避免直接进屋,悄悄绕到屋旁,从板墙缝隙朝里面窥看。堆高的柴薪遮挡视线,她看不清屋内。再往屋后走几步,正想从别处洞孔张望时,蓦然感到劲风掠过后颈,小夜惊愕回过头。

武士用过晚膳后,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在旁待命的侍僮远太去准备一双布袜。

这位主人是一位讲究仪容的武士,他颇有自知之明,不时注重行头是否得体。远太为了让主人明晨有新布袜可穿,会在夜里就准备妥当,不知何故,武士表示想立刻换穿,似乎有意外出。

“遵命。”

远太行礼后起身。

来到洗衣将洗净衣服叠放整齐的房间。室内相当宽敞,三面摆置棚架,堆存叠好的衣服。他走向袜棚拿一双适合主人的布袜,正要从回廊返回时,迎面走来一名美貌侍女,女子看到他,就停下脚步。

“……你来的正巧。”

玉绪展颜一笑。

迅速环顾四下无人后,她悄悄说:“野火,我找到留下气味的家伙了,还是黄毛丫头呢。”

野火心中一凛,凝视着面露喜色的玉绪。

“……在何处发现的?”

“就在这条回廊上遇到,她刚才趁机去侍候用膳完毕。我问那些厨娘,才得知她是竹稚的侄女,原来想靠这层关系混进来接近小春丸,差点让她得逞。”

玉绪浮现满意的笑容,犹如踏住无路可逃的猎物一样。

“不要紧,我有方法收拾她。”

野火沉声问道:“用什么方法?”

“我命令胜吕去抓那丫头,在城外杀死她。胜吕会使点小聪明,生性又残忍,一定办得妥当。”

“胜吕?……你派一般人去?”

“那丫头已经识破我,感应可真敏锐啊。影矢已前往青李宿,派‘叶阴’恐怕会让她察觉逃走,因此找一般人来下手最适合。总之,能趁早发现就该谢天谢地了。”

野火点点头,诧异的玉绪凑近窥视他。

“怎么,你好像闷闷不乐?”

“……我只是担心派那人去是否可靠,可别捅出篓子。”

野火说完,随即背转身去。

玉绪望着远去的少年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秀眉。

野火快步走在回廊上,心中交战不已。

——小夜会被杀。

为了达成魔主之命,这是迫于无奈。

小夜有“心耳”和修补“暗户”的才能,若不除掉她,势必后患无穷。

——小夜会被杀。

别想了!不能再为她费心思。

达成主命才是自己的生存目的。

拂逆主人,等于自寻死路。

——那个女孩将陂杀死……

焦灼的烦躁涌上喉间,野火咬牙叨齿。

遥远昔日,站在芒野上的小夜,还有那怀中温香……

野火霎时闭紧眼睛。

再度睁开眼,他把手中布袜甩在廊上,猛然飞奔而去。

小夜被对方揪住头发,硬生生站在原地。

一脸卑劣的男子带着坏笑,从后方伸出大掌,一把捂住她的嘴。

“……好、好,乖姑娘,只要听话就免吃苦头喔……”

不料男子的笑脸,随即在惊讶和痛苦中变扭曲。

原来小夜奋力挣扎拔出怀剑,朝他肘下划过一道浅伤。而她同样感觉左掌疼痛,并非因为按剑出鞘时被割伤,而是在使劲抽刀中划到掌心。

“臭丫头……!”

男子吊起眼,恶狠狠地瞪视小夜。

在柴屋惨叫恐会引来注意。然而男子气昏头,怒吼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就朝她劈下。

惊恐的小夜高举怀剑抵挡。短刀难以招架,铿锵发出刺耳锐响,火花四溅,怀剑掉落在地。后面正是小屋墙壁,已无路可逃。

“唉唷,怎么办?怀剑掉啦,那,该从哪里下手呢?”

男子露出邪恶笑容,刀刀摩挲着小夜面颊。

望见那副笑容,小夜感到怒火中烧。

岂能平白死在这种家伙手里?小夜蹲下身,抓起草鞋便朝那人奋力扔去,趁他受惊举刀挥开草鞋时,赶紧从他腋下钻过。

“混蛋!”

呻吟的男子高高举起长刀,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黑影掠过他的脚后跟。

男子双眼惊愕地瞠大,咚地屈膝仰倒在地。他的脚后跟肌肉已被斩断,痛得满地乱滚。

小夜不明所以,茫然俯看着男子。忽然有人拉住她手腕,小夜来不及惊呼,就被那人悬空抱起。

紧接着,她已在空中。

小柴屋的屋顶渐渐逼近。那人抱住小夜,咚地双足一蹬屋顶,跃向更高的天际。

夜风在耳畔呜呜呜……鸣响。

脚底下,好像轻轻掠过什么,小夜往下一看,正是内城廓的覆瓦。

即将飞越内城围墙了。……穿过无形的结界灵壁,刹那间,小夜听见抱她的人发出痛苦呻吟。

地面愈来愈近,不久,感到猛力着地的冲击袭来。

小夜瑟瑟发抖,仰望着抱她的人。

朦胧月光下浮现一张晕白面孔,是她曾见过的少年。小竹在他面颊耳上刮几道浅伤,或许还有他伤,少年咬紧牙根痛苦地喘息。放下小夜,他频频颤肩激喘不已。

“你是……”

小夜正想询问,少年摇摇头。

“……有话稍后再说,我来背你。”

“什么?”

“快点……”

少年身上确实隐约飘着“气息”,与在回廊擦身相遇的可怕侍女一模一样。

然而,小夜不觉得少年可怕。

“……我自己能走。”

她不想给犹在喘息的少年增加负担。刚说完,少年焦躁地说:“人动作太慢……玉绪追来就来不及逃了。”

少年细长的秀目中,泛起激切光芒。

小夜决意听从他的话,点点头,顺从地趴在他背上。小夜双手环住少年的脖颈,想抓紧一点,受伤的左手却不听使唤,与其说痛,此时只感觉麻木,僵硬紧绷得无法握掌,小夜无法,只好紧紧攀住少年的臂膀。

“稍微忍一下。”

少年轻喃说完,立刻跑起来,真是纵步如飞,小夜脸颊贴在他背上,紧紧闭起双眼。

少年的背脊传来力量……他哆地朝地一蹬,再度升向天空。

跃上外城廓后,他随即蹬踏瓦宇,飞鼠似地滑翔而去。

背着小夜的远太(野火),一口气飞越护城河。

(他想去何处?)

耳畔劲风呼啸,隐约可见的民家灯火已消,渐渐进入幽黑的山间。小树枝蛊过身体劈劈啪啪折断,淌血的手冷如冰,双耳在冽风玩弄下冻痛不堪。

她听见水流声,这里是溪谷?

此时,背后传来“喀昂”的幽长尖喊。

少年一惊驻足,犹如野兽竖耳聆听身后的动静。半晌后,他轻轻放下小夜。

“……怎么了?”

河滩在月下迷蒙发亮,少年发上含蕴着月华似霜。

他一直凝视沉在墨暗中的森林。

黑影出现了……眼看变成一个高姚女子。

正是那名可怕的侍女。

“野火。”

侍女轻唤道,她眉间微带愠意,似是想责问对方。

名叫野火的少年缄默不语。

女子灼灼逼视野火,望着他护在身后的小夜。望着少年的双眼,方才一声轻叹。

“我就觉得有蹊跷……野火,你好傻。”

那流光润泽的丹凤眼中,含着悲楚之色。

“你非救她不可?”

野火毅然点头。

“甚至不惜跟我对决?”

野火犹豫地陷入沉默,又点点头。

女子眼中霎时浮现怒火。她转眼消失,化成一道细影飞向野火。闪避不及的野火一个仰身,脸颊啪地鲜血四溅。

女灵狐的毛皮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野火放低姿势,挥拳挡开再度飞来的灵巧细影。影子轻迅避过拳头,浅咬一口撕裂他手臂。每次擦身掠过,野火朝空挥拳攻击,灵狐的利牙却籼准地将他的肉体片片撕裂。

砰地飞离野火,灵狐一摇身恢复人貌。

玉绪垂眼注视浑身血迹的野火在喘息,低喃说:“……你不变身,宁可维持这种丑态,是想死在我的利牙下?”

野火并不回答,紧紧咬牙注视对方。

玉绪一时气结,摇了摇头。

“你真傻……傻子。”

喃喃说完,玉绪立刻背转身去。

“我想你该心里有数,别说是主人,连影矢也没我心软。我就让死期不远的你了桩心愿吧。”

玉绪抛下话,就此扬长离去,野火目送她的背影。

悲哀在内心渲染开来。从此他再也不能与同伴相见,果真踏上了不归路。

望着玉绪没入森暗中,野火颓然倒在河滩上。

小夜奔向少年,将他抱起来,他伤势不深,但浑身伤痕累累,带着刺鼻的血腥味。

“……不要紧吗?”

她轻声问道,少年张开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小夜凑近耳朵,只听他沙哑说道:“帮我大声叫木绳坊。”

“什么?叫mùshéngfǎng吗?”

小夜反问。少年痛苦地点头,一头雾水的小夜呼唤:“mùshéngfǎng!”

“……再大声点。”

少年细喃道,小夜深深吸足了气,放声大叫:“mùshéngfǎng——”

少女清亮的唤声在溪谷回荡消失。过了片刻,从某处传来不可思议的回音:“我来啰……”

三两少年

小春丸微微睁眼,凝视着天井。

此处的天井显然比看腻的森荫邸更高,镶边围绕的矩形空间内,绘着华丽彩纹的天井隐约在灯焰中摇晃。

(……好长的梦。)

永远沉眠不醒的梦境,何时,才将抵达终点?

——就快结束了。

一个声音传来,小春丸浑身紧绷,在床上双手合十。

(守护神啊。)

就在盛绽的梅花翩然落办的时节,一道异光出现在小春丸身边,当时他正在森荫邸的个人卧房中睡觉。

光芒自天井飘下似地洒落,庄严地宣告说:“本神是你的守护神,近日内,你父亲会来迎接并带你离开馆邸。”

听到此话,小春丸颤抖起来。

他好想相信,何时能出去?何时能到馆外?这是他活下来的唯一心愿。

好想出去、好想出去……有时小春丸在濒临爆发的怒火缠身下,会胡乱踹破捣破纸门,疯狂大闹一场。

他梦见在户外驰骋,然后就此梦醒。这已不下千百次了,每当发现只是幻梦的清晨,那种怅然若失最是不堪忍受。

因此当小春丸听见光芒的宣告时,一时欣喜若狂,随即又怀疑该不会置身梦境。然而,这次有些不寻常,他紧盯着光芒不放。

——小春丸,你真的想求解脱?

少年不禁着迷似的点头。

——是真心渴望?

“是的。”

——有多渴望?

“……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为求解脱,无论多么艰难的试炼,你都能忍耐?

“是的。”

于是光芒告诉他想获得真正解脱时,必须达成的试炼。

——按下来,你将做很长很长的梦,梦到父亲来接你去大公居城……

果真如光芒所言,不久之后,有路春望亲自造访森荫邸。

(守护神,请相信我一定会克服试炼。)

——本神会守护你。

守护神的声音消失后,低沉的呻吟在他心底回响不去,从些许微音中,可感受到守护神与他同在……在注视他,将身体托付于这声音,会变得无想无烦。

凝望着幽晃晃的透暗天井,小春丸放松全身。

就在阖眼陷入昏沉时,眼底浮现一张面容……令他好怀念,那人是谁?是遥远的昔梦?就在小灯火对面,飘忽一张双眸黝灿、神情温柔的面孔。

想不起她是谁,小春丸堕入无梦的沉眠中。

在人迹杳然的重峦深处,有块岩石下汩汩涌出温泉。

“……渗进伤口了没?”

坐在岩上的木绳坊一双粗腿浸在温泉里,向野火问道。

变回灵狐的野火正在泡温泉。它微睁开眼,作势一点头。

“我想也是,这座天狗的秘密温泉灵验得很,包你明天伤口统统愈合。”

野火慢吞吞起身,微抖几下,甩乾湿贴毛皮上的水珠,开始舔起伤口最深的前足。

木绳坊注视这举动,喃喃自语:“终于有反弹行动了。”

野火仔细舔完几处伤口后,一甩头变回少年。

“……小夜呢?”

“睡得正香,我给她喝青蔓药汤,后来她去泡温泉,让身体慢慢回暖,现在正在岩洞里作好梦。”

野火转头望着林间深处的岩洞。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木绳坊问道,野火缓缓回头望着他。野火神色宁静,似乎摆脱心中的迷障。

“……我也去歇一会。”

野火简短说完,朝岩洞走去。

木绳坊搔搔下巴,目送他的背影。

蒙蒙漫冒的蒸气飘摇,木绳坊坐在岩上出神,一条长春藤从他顶上婉蜒垂下来,他抚着从肩膀直往头上缠的藤蔓,喃喃说:“那么……全看那女孩决定了。”

曙白的淡光镶照在洞口时,小夜从熟睡中清醒。

床铺是某种树叶编成,暖呼呼教人惊讶,她蹲在鸟巢般的床上,感觉过去一切就像遥梦。

一旁传来静静的寝息,少年微张着嘴正在酣睡。

小夜眺望那张睡容,茫然想着:他真像人,连睡觉的神情都如此像。

如今,她知道少年是谁……想起曾在何处相遇。

仅为了一次邂逅,他愿意再度出手相救。

小夜缓缓起身,尽量避免发出声响走向洞外。晨雾融混在冒自岩深处的蒸气中,冉冉流向树林间。

在鸟儿尚未舒展歌喉的谧静中,小夜坐在岩上,裸足浸泡温泉水。

“……你起得真早啊。”

一个平静声音响起。小夜回首望去,木绳坊盘腿坐在大树根上,他呼啊伸个懒腰,喀啦啦甩动肩膀,摆了摆头。

“让野火多睡一会吧,撕裂伤没什么大碍,倒是穿越灵壁时受到的重创很伤身。”

穿越大朗在内城布下的结界时,少年的呻吟再度响在小夜耳际。

“……他伤势严重吗?”

木绳坊咯吱咯吱搔着头。

“不轻,但不致于造成病根。此地灵气缭绕,只需充分睡眠就能痊愈。”

小夜心下一宽。

“你今后打算如何?”

面对木绳坊的询问,小夜欲言又止。

那个叫野火的少年既然救她,为她与可怕的女灵狐决斗,可以说已是小夜的同伴。

然而小夜惴惴不安,有太多自己不认识的人物、灵狐在各怀心思行动,轻率说出今后动向,日后恐怕会节外生枝。

木绳坊感到她有些迟疑,浓眉轻轻一动。

“嗯,不说算啦,做人谨慎点,才能长命百岁。”

小夜不禁低头道歉:“请恕我不能透露。非常谢谢你帮忙。”

“哦——就算当了天狗,听人家说声谢,我还是很爽啊。”

木绳坊哗啦啦发出高笑,起身来到小夜旁边坐下。

他不带任何气息。小夜大吃一惊,无论人兽在身边,她皆能感受飘来的风压,感应到各种气息。然而木绳坊犹似不曾存在,不带一丝气息。

木绳坊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又眉毛一扬。

“我的气味,跟这附近的树木或长春藤都一样吧?全都混在一起了嘛。”

小夜惊讶望着他。

“你会读心术?”

“我只晓得你在发呆。”

木绳坊咧嘴一笑,忽然满脸严肃。

“你下山后想去何处,我可以送你一程。不过有件事,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忠土口。”

木绳坊随即瞥了岩洞一眼。

“野火是魔使,魔使的性命掌握在魔主手上。他能活着,全是因为对主人听命行事,魔主若得知背叛……野火就没命。”

小夜僵住不动,一颗心如被洽手攫住。

“难道没有方法救他?”

她喃喃问道,木绳坊唔的一声沉吟。

“这很难说,主人原谅他就有救,不过这是妄想。还有嘛,对了,就是断绝主从关系的羁绊。”

小夜倾出身子。

“有什么方法?该怎么做才好?”

“谁知道,恐怕只有他主子晓得诀窍。”

听到术士这个宇眼,小夜想起母亲,娘或许知道技法,要是她能活长久些,将技巧传给小夜,那该有多好……

小夜吸了口气,睁眼凝视在朝阳下闪耀的叶背。

纵然有术士的天赋,却不得发挥要领。延续至花乃这代的天赋,还来不及传给女儿就不幸断绝,小夜初次为此感到遗憾。

木绳坊望着她的侧脸,忍不住移开目光。他仿佛已预见这女孩和野火的下场。

这女孩很温柔,恐怕在考虑后果之前,会先诉诸感情行动吧。

至于野火,同样是为爱不惜牺牲自我的灵兽。

(……这两个孩子,就像蛛网丝端上微颤的莹透水珠。)

如此岌岌可危的处境,让半天狗的木绳坊哀伤不已。

沙沙草动声响,小个子少年出现在岩洞口,他闻嗅空气的芬香,微仰面孔沐着晨光。

野火望见少女和木绳坊,清爽的脸上微泛起笑容。

走向小夜身旁时,他突然变得退却。保持一点距离站住。

“早安。”

小夜说道,野火害羞地轻声说:“……早安。”

两人不知该谈什么,沉默了片刻。

“嗯……谢谢你救我……”

小夜说道,野火点点头。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夜眨眨眼,野火飘来的意念宛若春阳,是如此温稳、坦然,让她不觉卸下心防。

“……我还有些事很牵挂,必须将小春丸的事告诉大朗,而且竹稚姨也令人担心……”

“不用担心竹稚。”

野火幽幽说:“袭击你的胜吕只是派小孩子引开竹稚。那男孩是常替胜吕跑腿的僮仆,我也是问过他才知道你被诱去什么地方。”

小夜浑身一松。

“竹稚姨没事太好了。”

小夜无意识地伸右手轻拂面颊,沉思片刻后仰起脸孔。

“那么,我想去见大朗,告诉他小春丸的情况……若是大朗,说不定知道如何救你。”

“救我?”

野火困惑地望着少女,从来不曾有人为他担忧,小夜如此关怀,让他在高兴之余,多少感到不可思议。

“比起我的事……”

野火眨着眼说:“先关心你自己比较重要,既然你会修补‘暗户’,魔主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一定想斩草除根。最好逃得愈远愈好,只要离开春名国,大概就不会蓄意来追杀。”

小夜怔怔望着野火。原来修补“暗户’会有如此下场,至今她忽略这点,从来不曾察觉。然而确实如野火所说,以汤来国术士的立场来看,小夜是不除不快的祸害……

无声无息的僵硬感,从后颈扩散到后脑杓。

小夜逸开视线,俯下脸庞。

要远走他乡?离开这片土地?……固然依依不舍,毕竟是权宜之计,只要有产婆经验和纺织手艺,行递四方皆不愁没有谋生之途。

(就像昔日奶奶带我翻山越岭,坚持住在夜名里边境一样……)

想到此,小夜恍然大悟。

奶奶莫非有先见之明?假使得知花乃下场凄惨,她必然会如此做。

小夜双手掩住面孔。

逃走吧,逃得远远的,离开小春丸,离开大朗和铃,远离一切恐怖和阻难,可是……

“我——”

小夜掩着面,支吾着轻喃说:“或许该逃走,可是小春丸怎么办?还有大朗和铃——他们全逃不了……”

小夜抬头望着野火。

“你的主人会杀死大家,对不对?”

野火点了点头。

“就算逃走……”

小夜幽幽说:

“我……也活不下去。”

听到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小夜领悟这是出于真心,对大朗兄妹和小春丸见死不救,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小夜凝视着野火。

“我还是要去见大朗。”

野火面色凝重地陷入沉思。

为了铲除守护者大朗,影矢已率同几名“叶阴”前往青李宿,或许早已谋害得逞。

不过,大朗若有本事逃过一劫……那么等野火死后,他就能守护小夜。

小夜窥望着默然不语的野火,又说:“大朗精通很多法术,或许知道救你的方法,只要去见他,我相信还有希望。”

(不可能的。)

野火内心思忖,他的性命藏控在魔主怀里,那名守护者就算神通广大,也是爱莫能助。但他没有说出来,只对小夜点点头。

“我明白,就去找那位叫大朗的守护者吧。”

大朗若能脱困最好,假使不幸身亡,我就带小夜远走高飞吧。幸好小夜已封锁“暗户”,在魔主得知我背叛前,还有一点缓冲时间。

多奇妙啊,身体热呼呼好暖和,就像初次离开巢穴时,不安中潜含跃跃欲试的清新感,仿佛遮幔落去,白曦下的原野豁然展现在眼前。

扼喉的枷锁已解,任我奔向天涯,直到生命尽头。

野火第一次直视小夜,露出了微笑。

四街上袭击

一望无际的黄菜花,小雨静静摇曳花身。

披蓑戴笠的大朗骑着爱驹疾风,在蒙蒙雨街上赶向有路城。

在青李宿布下守护术时,他极为担心春望父子。尽管说不出理由,总觉得小春丸的举止有蹊跷。

少年隐居森荫邸至今,大朗曾多次去探访。每次见面,小春丸总是百般央求,让大朗心如刀割,总是反覆寻思:日后若能无牵无挂地离开馆邸,这孩子不知会有多欢喜啊。

当来迎接的春望向儿子道出始末后,小春丸踏出邸外时,确实浮现开朗的笑容。少年能平心接受父亲道歉,甚至理解这份苦衷,让春望喜出望外之余,感念吾儿是如此识大体。然而,此事让大朗注异无比。

小春丸是率性冲动的少年,非但没爆发长年积压的不满和愤怒。反而说出体恤父亲的话,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莫非是大朗失察,其实小春丸已成熟到具有成年人的体谅心?他真有如此急遽的转变……?

刚过正午,街道已转成林荫道,壮翠的杉林延至远方,浓荫遮挡光线使道路略显阴暗,却不易淋着雨。

大朗闻着清新的杉叶香,在飘雨的无人道上前进。此时眉宇间,隐隐感到奇妙的刺激。

疾风也感到异状,频频竖起耳朵。

大朗放开缰绳,双脚控着疾风,伸手探怀取出两个人偶,手指在人偶头上迅速写几个字,口中喃喃有词后,朝人偶耳边呼的一吹。

疾风蓦地站住,发出鸣嘶倒退几步。

原来从杉林间分别跑出五个男子,手中各执矛枪,将坐骑团团包围。

大朗垂眼注视这几人。

正中央的男子没有执枪配刀,只是交臂而立,大朗望着他的双眼,感到寒意陡起,那不是人眼——是兽目。

男子倏地举手,持枪的四人顿时狂喊着朝大朗冲来。

“武神降临!”

大朗高喝道,随即将两个人偶抛向空中……只见人偶发出青光,手脚愈伸愈长。

几个男子只当眼花,原来出现两名身穿异国钟甲、身躯高耸入云的武将,咚的一声降落地面。

右方武神手执青光闪闪的矛枪,左方武神持着厚刀大弯刀准备迎战。

“……给我听清楚。”

大朗的声音响彻四方。

“武神是我族的守护神,你们若是人,就不怕他们。不过,只要沾上一点咒力的家伙……就会吓破胆。”

四人脸上掠过惧意。

“怕什么!你们这样也配当‘叶阴’?”

低沉的语声,如同一记鞭抽在几人背上。影矢指着武神,讪笑说:“那不过是纸人!别给障眼法骗了!快动手!”

男子们将矛枪横握腰际,朝武神一拥而上。武神矛枪鸣啸、弯刀舞空,飒飒劲风过处。只见几人眉心溅血。

矛枪失手掉落,四人捂着眼发出哀号,大朗纵马乘隙穿过几人离去。

这一刹那,他感到后颈空凉飕冷。

大朗拱身低伏,斗笠不翼而飞,蓑衣上的稻草纷纷裂散。

(……是灵狐!)

连武神也招架不及。影矢迅如疾箭,从矛枪刀阵中穿梭而过,再度命准大朗咽喉窜扑而上。

五疑惑

大朗即时伸手护住要害。

小指下方画过一道灼痛,血花飞溅,灵狐同样发出痛苦闷吟。

原来大朗手腕上挂着刻满密麻小字的护环。

他咬牙紧紧握住右手腕,小指下方被深咬一口,伤口血流如注。

大朗双脚控着疾风向前奔驰,已无暇回顾那只灵狐,只将额头贴在马鬃上,拚命忍耐剧痛。

按住狐鼻的影矢则痛得倒地乱滚。它鼻端要害撞在护环上,浑身震麻如遭疾雷轰顶。

好不容易痛意稍减,大朗早已不知去向,巨武神一并消失,唯有雨丝静洒在捂眼痛苦打滚的四名“叶阴”身上。

影矢摇身恢复人貌,瞪着大朗消失的方向。

对他来说,没有当场杀死那名守护者已不重要。灵狐牙中含毒,不消多时,大朗就会浑身僵硬,一命呜呼。

(……可把那家伙的长相瞧清楚了。)

总算圆满达成任务,影矢全身痛到几乎无法行走,仍露出满意笑容。

刺麻的异痛蔓延到胳臂。

大朗紧咬牙关,齿间频频发出急促浅喘。

(这样下去准完了……)

强忍着头晕目眩,大朗在隔街不远的杉林中勒马。他从马背滑落着地,刚踏在落叶堆上,脚下一沉,身体失去重心。

“……快去,疾风……快回去找铃……”

返家的路径,疾风应该还记得。尽管不知自己能否撑到那一刻,只要铃见到坐骑,或许会赶来救援。

担忧的疾风鼻端贴着大朗,片刻后,才依依不舍离去。

大朗蹲在杉树根旁,左手取出怀中纸包,颤抖打开时撒出大量药粉,仍余留少许含入嘴里。

他头倚树干仰起面孔,雨沫飘入口中,零落令人心焦。勉强吞下药后,大朗微颤着手指在树干写下几个符号。

这种隐形术是否奏效不得而知,总之先瞒过追兵,还能残喘一时。

视线模糊的大朗茫眺着微暗林间,思绪飘忽不定。

春望侯表示要派武士保护他,大朗予以回绝了。

像常行那样不但长久忠诚守护小春丸,还能与灵狐对决并保住性命,如此刚勇的武士可说是寥寥可数。他希望像常行这类的人物能守护小春丸,派其他武士来护卫自己则是白费心力,姑且不论人们间的决斗,与灵狐对决时,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实力相差太远了。)

大朗嘴角浮现苦笑。

恣意操控众多魔使的人物,与单打独斗的大朗……

淅沥沥……细雨绵绵不歇。

半梦半醒中,大朗听见殒逝的那人声音,看见那人姿影。

——只要归还若樱野就好了。

传来花乃带沉韵的语声。她侧容微含忧色,正凝眺着春霞缭绕的野山。

——趁着还知道怨恨的起因时,得尽快行动才行……再彼此厮杀下去,总有一天,会造成永难消弭的恶仇。

“……向春望大人秉告吧,你的提议,他或许愿意听进去。”

少年大朗说道,花乃听了缓缓摇头。

——春望个性稳重,颖悟过人,但心底对杀妻之恨始终无法释怀,此时提出……归还若樱野,他只会说是助纣为虐。

花乃面孔半隐在幽暗中,看似相当落寞。

——因此我会等待,等到有一天,他终于想通只要守护孩子健全成长和幸福,那么归还若樱野也是值得。

花乃的面容忽然扭曲。

——可是,我们做得到吗?令尊已经逝去,如今只剩你我,能守得住小春丸吗?如果做不到,就再也无法挽回……

雨像泪沿面颊滑落,大朗闭上眼。

(……花乃……)

平白让她牺牲了。连花乃拚命想达成的愿望,如今也……

似乎一时失去意识。

感到寒意的大朗在冷颤中清醒。几时雨歇,远方叶丛在夕照斜晖下微微泛红。

大朗望着朦然发亮的叶丛。

此时传来微弱声响。莫非是马蹄声?

回过神来,眼前站着一个陌生少年。

(……是灵狐。)

恐怕是隐形符印在淋雨后消褪了,少年直接凝视着他。

(我的死期已近?)

身体并不听使唤。

“你就是大朗?”

他听见一个平静语气问道。说也奇怪,这声音完全不含敌意,魔使向来如此,无关乎爱恨情仇,只奉主命杀人。

“正是。”

大朗答道,少年点点头。不知何故,一转身迅速跑走了。

它想呼唤同伴?正思忖时,只见疾风出现在林间,有人骑在它背上。

大朗愕然睁大双眼。

(……原来被狐狸迷住,就是这么回事啊。)

他心中喃喃,注视小夜从马背跃下,直朝自己奔来。

高烧中,大朗感到有什么不断在舔自己右手的伤口。每舔一遍,刺麻的异痛便减轻几分,转为寻常的割伤痛。

“……野火,我可以进来吗?”

小夜担忧的询问声传来。大朗感到对方停止舔伤,一阵风拂上面颊。睁开眼,只见一只漂亮的狐狸正摇身变成少年。

少女走进来,跪在大朗身边探视他受伤的手。

(小夜,留神点……那是灵狐……)

大朗在心里奋力警告她。

小夜轻轻拿起大朗额上的布浸在枕边水桶中。拧乾后,替他放在额上。她轻声说:“不要紧,大朗,我知道野火是灵狐。”

冷布的沁凉舒爽,令人想叹息。

“野火帮你舔伤,伤口已经止血了,别担心,再睡一会吧。”

大朗听小夜说道,茫然想着,……原来是灵狐在舔我。

少年依旧神情宁静,交抱着手臂,一直俯视大朗。

“那毒呢……?”

小夜悄声问道,名叫野火的少年平静回答。

“大致都吸掉了,早上高烧已退,还是给他暍点水较好。”

“啊,对啊,我这就去取水。”

小夜起身走出户外。

大朗哑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农夫临时搭建的小屋。”

少年沉静回道。

“我在杉林深处、快要通往山里的小径上发现你。你失去意识,不能搬动太远,只好擅自进入这间小屋借用,小夜说屋主若来看到病人,大概不会忍心赶走。”

野火说明时,小夜返回小屋。

“大朗,水来了,慢慢喝喔。”

小夜捂住自己左手的刀伤。野火见状,就轻轻跪下,伸手缓缓抱起大朗的背脊,将碗送到他嘴边。甘凉清水滑入肿烫的咽喉,大朗忘我痛饮着,全身获得沁润。

他横卧在床,瞌睡虫阵阵袭来。

“大朗,要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听小夜说着,大朗沉沉睡去。

再度清醒时,已是隔日午后。

小屋中不见少年少女身影。明亮阳光从高敞窗口照落,大朗身体尚虚,还不能起床。

砰!……劈柴声响起,他听见小夜在说话,还有少年的应声。

(……为什么他们在一起?)

大朗感觉那只灵狐没有敌意。尽管如此,它终究是灵狐,是邻国术士操控的魔使。灵狐擅于蛊惑人心,恐怕小夜完全被迷住了。

(它救我是有何居心?》

意图完全不明。在街道袭击大朗的灵狐,分明想置他于死地,而这只灵狐,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想得到我的信任,唆使我去为非作歹……?)

此时,灵狐少年抱着一大把木柴进屋。他发现大朗已醒,就将木柴放在上间,掸掸手来到床边坐下。

一瞬间,大朗从披衣下迅速扯住对方胳臂。少年痛苦地扭曲面孔,原来大朗手戴护环,灵狐被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

“……你打什么主意?”

大朗嘶哑地细声问道,少年咬牙怒瞪着他。

一阵脚步响起,小夜出现在门口。她将沙锅放在坑炉旁,望着大朗快活说道:“大朗,你醒啦。”

少女来到两人身边,方才发现情形不妙,惊愕地当场僵住。大朗注视着她,锐声说:“小夜,别上当,灵狐绝不会背叛主人,它救我是没安好心。”

小夜原想辩解,却支吾不语。

该如何解释,对方才肯相信?眼见大朗目光严峻,让她十分气馁。再怎么说明幼时曾救野火一命、如何为情况辩解,都难以获取大朗的信任。

小夜轻轻伸手,触到大朗抓住野火胳臂的那只手。

(……好痛!)

针扎般的痛意掠过,野火感受的正是这种痛楚。

小夜心中涌起似哀似怒的情感,硬生生按住大朗的手,将野火胳臂抽出来。

她直视着眼神愠怒的大朗,说:“我相信野火。你认为这是骗局,我想辩解,但不知该怎么说明才好……”

野火轻抚着手,默默无语。

面露焦色的大朗厉声说:“反正魔使绝不会背叛主人,小夜!这些家伙天生只懂得迷惑人心!快清醒!”

小夜望着野火。

忽然她心念一动。或许大朗说得对,野火救她是想博取信任,好引他找到大朗。

野火默默凝视小夜的眼神起动摇,于是站起身,无言走出屋外。

少女不禁欠身而起,大朗阻止说:“小夜,别去!不能被它迷住心窍。”

小夜追了出去……野火已无影无踪。

变回灵狐的野火在旷野中疾奔。

无从宣泄的哀伤,在胸中沉重地、炽热地扩散。

它不是为了求取信任才如此做,而是纯粹想帮助小夜,真的,不过如此而已。然而,胸中的伤痛难以抹灭。

少女怀着深切悲痛,返回屋内。

“……小夜。”

大朗呼唤道。小夜没有注视他,茫然望向窗口说:“你说得没错,我或许受到蛊惑,可是,万一他没骗我呢?”

她右手握住仍带痛意的另一手,喃喃说:“我和野火在许久前相识,当时不知道日后会卷入这场是非……”

小夜将昔日在芒野上抱着野火逃往森荫邸,小春丸曾协助藏匿等等,一点一滴全告诉大朗。

大朗聆听着,方才领悟上次察觉小春丸有异,原来是少年受敌方诅咒所致。

(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小夜发现异状,差点就带中邪的小春丸去晋见大公。)

倘若如此,那只叫野火的灵狐所采取的行动,更教人百思不解。

大朗眉头深蹙,若让小夜与自己见面,它苦心布下的陷阱将付诸流水,难不成真如小夜所说,它只想报恩……?

大朗说服自己般喃喃自语:“不可能,魔使对主人忠心不二,就算顾念救命之恩,背叛主人唯有死路一条,它绝不会做傻事。”

小夜转而注视他。

“大朗,魔使是什么?它们背叛主人,真的非死不可吗?”

大朗点点头。

“以前你母亲曾说过,灵狐是在‘间界’诞生及生存的灵兽。法力高强的术士会拾走刚出生的幼狐,给予它在人间生存的咒力,代价是用一种叫狐笛的灵笛封住幼狐的性命,逼它成为魔使恣意驱使。术士握有狐笛……换句话说,灵狐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

“狐笛……从术士手中夺走它,就能拯救野火吗?”

“或许吧——不过,救它的人一定会缩短寿命。”

大朗语气干涩地说:“原本灵狐就不属于受人摆布的灵兽,据说术亡为了用一只狐笛驾驭有可怕力量的灵狐,因此设下许多防御术。这些法术总有一天吸光术士的元神,连法力高强的术士都难逃毁灭之途,因为驾驭灵狐的咒术,会逼人自取灭亡。”

小夜默默聆听,大朗凝视着她。

“花乃常说——视者为人所视,用者为人所用。对人们来说,这是一种煎熬。”

(视者为人所视……)

小夜浑身一颤。

在若樱野修补“暗户”时的记忆再度苏醒,无数眼睛凝视自己的瞬间。那种强烈的恐惧感……光想起那一幕,就令她头皮发麻。

“观察对方不被识破、利用对方不受驱使,据说这正是术士的智慧。一旦被灵狐识破。术士岂能套住它,反而会被生吞活剥了。”

大朗说着,又静静补充道:“那只灵狐已看见你的相貌,就算你有狐笛也不能控制它。灵狐摆脱控制后有什么样的心思行动,谁也无法预料。这好比遭拴绑、被剥夺自由的豺狼,它对人类充满怨恨,人类却为它解除项圈一样。”

小夜倾听叙述,想起了野火,那只鼻端沾血、怯生生仰望她的小狐。曾帮助她脱离野盗袭击,为她轻轻背起竹篓走回来时的举动,还有,那张在朝阳中微笑的面容。

这一切都为了蛊惑我?我不信,可是……

小夜凝视着愈渐黯淡的日光。

六两个大朗

大朗总算勉强骑上疾风,已耽搁两日之久。

除了第一天野火捕来的山禽之外,大朗不曾妥善进食,虚弱的身体无法痊愈。

野火离去后,一直没再回来。

与大朗共乘疾风离开小屋时,小夜心底余痛未消,发觉自己的目光在搜寻野火——好想再见到他,好想见面说说话。

不知大朗是否了解小夜的心思,总之他不再提起野火。

“……春望大人一定很担心。”

大朗不经意地喃喃道。为了赶在约定日期前抵达大公居城,此时该是出发前往青李宿的时候。

任由疾风奔驰中,大朗感觉自己高烧未退,仍强撑弱体催促爱驹前进。

两人总算抵达有路城,正值日暮时分。

城门已关闭,守门的护卫听见蹄响,持起矛枪飞奔而出。

“我是梅枝邸的大朗,请开门!”

大朗呼唤着,感到护卫透过篝火光注视自己两人时,立刻露出紧张神色。

(不太对劲……)

大朗正感诧异,却听见弯弓声响。一愕仰望楼门,只见士兵搭起箭弩瞄准自己和小夜。

“放肆!本人并非可疑人物,而是……”

持矛枪的护卫打断大朗解释,厉声喝道:“妖怪!梅枝邸的大朗大人早随春望侯前往青李宿了!”

小夜不禁按住大朗握缰绳的手。

恐怖冷冷袭上她的背脊,大朗的惊恐意念也一并传来。

(惨了。)

大朗紧紧抿唇。在街道遇袭时,那只灵狐并没追索他的性命,原来是另有意图。

当时灵狐看清大朗面貌,于是化身成他的模样,巧妙瞒过春望侯。

“还敢悠哉现身!大朗大人警告过我们,早就瞧穿你的底细了。”

讽刺的是,真正的灵狐大可轻松避开箭矢。对大朗来说,与共乘的小夜根本无法逃避,更何况右手不听使唤,体内元气大伤,连使障眼法都力不从心。

放箭的瞬间,矛枪将从四面围攻,两人被彻底包围,想乘隙脱逃,简直比登天还难。

(……难道在此丧命?)

弓弦一响!

大朗咬牙闭起眼,俯身掩护小夜。

喀的一声轻响,大朗感觉有团柔软物体掠过面颊。

他在错愕中睁眼,看见有个小身影衔箭跳落地面,吐掉口中的箭。

“野火……!”

小夜惊叫道。

那身影敏捷跃起,在拦阻疾风的护卫一片惊呼中,矛枪纷纷被弹向空中。

大朗一踢坐骑侧腹,乘隙迅速突围而过。

弓弦嘤嘤响起,疾箭咻咻飞来。大朗感到背上小脚一蹬,原来野火顺势打个翻转,漂亮接住第二枝箭,旋即当空消失了。

“野火!野火!”

小夜忘情地喊道,她预感这次离别,将永无重逢之日。或许过度嘶喊,她边咳边发出沥血的喊叫,一遍又一遍:“野火!快回来……!”

疾风迳自朝隐没在宵暗中的道路奔去。

“野火——”

当随风卷逝的呼喊转为嘶哑时,小夜发现有个黑影跑向路旁车丛中。

不知何故,小夜感到热泪盈眶,伸手胡乱拭着面颊。

汤来盛惟紧盯着在旁待命的久那。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盛惟以不敢置信的语气问道:“你不是曾说,术士最要紧的是不能泄露身分?在春望之子的认明仪式上,大公委派治理的各国领土将齐聚一堂,你想在那种场合现身?”

久那泛起苦笑。

“在下原本考虑能免则免,不过听到绕道返国的‘叶阴’提供消息后,经过一番盘算,毕竟……这么做比较稳当。”

盛惟蹙起眉头。

“修补‘暗户’真的是高超之技?”

久那点点头。

“这种技法。完全不同于原先那名守护者……自从收拾掉那个女子后,应该早已失传,唯有系出我族的术士后裔,才会这种技法。”

久那的淡瞳难得浅泛兴奋之色。

“此人若潜伏在春名国,对小春丸下的魔咒恐怕会遭破解。在下不放心把此事全权交由灵狐或‘叶阴’处理,而且,也想目睹自己策画的计谋将有何发展。”

盛惟沉吟地说:“我还是不赞成在大公居城里下手,这样岂不惹恼大公……?”

久那抚着胳臂说:“不,这是上上之策,我们正好可以摆脱咒杀大公的嫌疑,又能让小春丸送命。”

“那么,仍照计划行事?”

久那仰望盛惟那张迟疑的面孔,询问道:“……您想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盛惟揪紧眉心,目光灼灼瞪着久那,摇了摇头。

“不管后果如何,我绝不死心。”

久那点点头。

“那么非这么做不可,就算小春丸身上的咒术被解,只要有在下在场,就可当机立断,不致于败事,这点请您无需挂心。”久那淡淡回道。

七野火与大朗

骑着疾风在夜路中逃亡,小夜感到大朗的身躯逐渐沉压在自己背上。大朗浑身滚烫,呼吸微浅,高烧导致意识朦胧,他奋力支撑,终究断线般颓倒在小夜身上。

“疾风,拜托停一下……”

小夜笨拙地勒马,扶住大朗以免他摔落。然而在鞍上谈何容易,她咬紧牙关扶着他,心中一瞬闪过野火的面孔。

野火还在路旁暗丛里,正目睹一切吗?

她无意向野火求援,只是焦急、挣扎着想托起大朗。

我竟然怀疑不惜身陷危险、救自己一命的野火,连一句道歉、感谢的话语,都不曾对他说过。

大朗身躯直向下滑,背扶他的小夜随重量一同滑落。她单脚使劲踏住马蹬,鞍带轧轧作响,马鞍承受不住重量,愈来愈歪斜。

(要摔落了……!)

就在此时,大朗忽然变轻了。

原来是野火为她撑住大朗身体。

“让我来扶他,你先下马吧。”

小夜顺从地滑下马鞍。野火把昏迷的大朗微挪向前,让他伏在疾风背上,又朝马鞍后方砰的一拍。

“你坐这里。”

小夜在野火推扶下坐在大朗后方。缰绳交给野火后,她将大朗夹靠在坐骑和自己中间以防再度滑落,然后缓缓策马前进。

小夜在紧张中绷着脸,回头说:“……谢谢。”

野火默然无语,后退一步似要离去,小夜见状,忍不住细声说:“……野火,你也一起来好吗?我不太会骑马。”

想说的不是这些,她就是不擅于表达心意。

野火一点头,轻快伸手执起马辔。

“要去何处?”

他静静问道。

(先找个地方再说……)

必须尽快治疗大朗才行,如此一来,返回梅枝邸是最好的选择。

小夜心意已决,尽管担心小春丸,此时却别无对策。

“我想最好还是回梅枝邸。疾风,我们回去吧。”

她轻声说着,战战兢兢执起缰绳。疾风似乎了解心思,顿时恢复精神,踏着强劲步伐前进。

明月升起,不久落向山背,夜风中隐约飘送薰烟。

梅枝邸映入视线时,大朗呻吟着睁开眼。

“大朗,你醒了?”

小夜轻声问道,大朗痛苦地起身,隔着夜暗凝视远方灯火。

“……是梅枝邸。”

大朗喃喃道。

“你发高烧,失去意识了。”

小夜说着,大朗点点头。

疾风忽然停止前进,原来挽马辔的野火驻足不前。

“怎么了……?”

野火抬头望着小夜。

“我不能再靠近一步。”

破除邪灵的梅林近在眼前。

野火转身正想离去,大朗朝他唤道:“我以寒舍主人的身分邀请你,进来吧。”

小夜惊讶望着大朗侧脸……或许他还想施法术活捉野火。对大朗来说,野火正是可探查敌情的拘捕目标。

困惑的野火一时仰望着大朗。当他目光投向小夜,发现少女也一脸困惑、猜不透大朗心思时,他眼中的迷惘顿时消失。

野火默默地重回疾风身边。

三人在花季已尽的梅林中,缓缓朝邸门前进。

新绿时节尚早,在温阳浓浓照耀下,浅春的山间散发出香息。

叶缝间透下阳光,将走在前方的野火背脊映得灿白。他闻着空气,忽然停步蹲下,拨开草丛。

“……有找到吗?”

野火起身转过头,手执着赤红叶脉的青草,然后走近小夜,将草放进少女的竹篓中。

灵狐咬过的余毒深入大朗体内,至今仍让他备受其苦,当时若不是野火为他舔伤吸出毒液,恐怕早在那间临时小屋里毙命。

“这种草好稀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夜喃喃说着,野火答道:“这是排毒用的草,我们吃到伤身的东西,就去吃这种草。它特别有效,可是很罕见。”

野火的平静语气,让人听来好安心。

“我们再多找一些吧。”

小夜说着,继续跟随迈步前进的野火。她真不仅自己,为何就是不能流畅表达心中的纷乱意念。

好想为怀疑他而道歉……好想说一声,谢谢你。

但这些心意在转成话语前,已胆怯消失在口中。

啾哔啾哔,鸟儿穿过枝梢,野火又停下脚步。

“找到了吗?”

野火蹲下朝她招招手,茂盛的栗树下绽放一丛白花。

“这种花根,也能排除体内的毒素。”

野火说着,轻一摇拔起花茎,不料附在根土的泥上和落叶中,滚落一只白芋虫。虫儿从温暖土中冷不防被拉出来,惊得缩成一团。

“……会冷、好冷喔。”

小夜不禁拾起芋虫回腐叶土里。她仰起脸庞,与野火目光相遇。野火不发一语,轻轻将花根放入小夜的竹篓,然后起身。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相伴走在春山里,阳光好似蕴在心底暖融融起来。

大朗努力克服深入体内的余毒。返邸三天后,体况渐有起色。

铃推开板窗,让亮白晨光洒入卧房。大朗望着乘光飞舞的细尘,在床上起身问道:“……小夜呢?”

铃眺着淡刷天际的缕云,答道:“跟野火去采草药了。前两天,他们也都外出去采草药,是野火告诉我们有解毒药车,不过很稀有,必须来回采好几趟呢。”

大朗凝目注视庭院片刻,这才喃喃说:“他想趁我为小春丸的事分身乏术时,企图潜入核心,打探我们的防御手段……?”

铃转头望着他。

“哥哥……”

大朗阻止她说下去。

“总之,我不相信敌人的魔使。铃,不可以轻信灵狐。”

他那双炯光流露的大眼中,浮摇一抹苦笑的浅影。

“自从花乃交托任务,盼我凭靠灵力守护春名国时,我就中了疑心病的魔咒。”

大朗说着,视线落在裹白布的右手上。

“小狐狸想报救命之恩,那种说书里的故事,谁敢相信。”

铃叹了口气。

“我不想像你考虑这么复杂,哥哥,更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野火并不是在报恩。”

大朗仰头诧异望着她,铃轻轻一挑眉。

“没发觉吗?哥哥,你好迟钝喔,要是看到他注视小夜的眼神,你就马上明白了。”

大朗眉头深锁。

“……你是指野火对小夜萌生爱意?”

铃叹了口气。

“小夜也一样,只是两人都很纯情,大概没有自觉,妙的是旁观者清呢。”

大朗一脸严峻瞪着妹妹。

“你胡说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铃!你该告诉过小夜,被灵狐迷惑的下场有多可怕!”

铃瞧着大朗,露出“这人真死板”的表情。

“用不着我点破,小夜自然会明白。这种场合我们不适合出面,去干涉只会让两人愈陷愈深,反而弄巧成拙。”

原想开口怒斥的大朗,只好满脸苦涩闭上嘴。

铃坐在他旁边后,窥望那张严峻的面孔。

“哥哥,春望侯父子应该快越过国境了吧?现在追去也来不及了。”

大朗目光更加晦暗。

“……没错。”

他左手轻拭额际说:“我太生嫩,辜负花乃的重托,非但没救成春望侯父子,连小夜都无力守护。”

“哥哥。”

铃说道:“刚才你说自从花乃托付任务后,你就中了疑心病的魔咒。花乃若地下有知,她一定很伤心。”

“我只是打个比方……”

“不是这样,其实,我总在思考花乃究竟想做什么。”

铃凝视着兄长。

“旧恨滋长新仇,疑惑衍生怀疑……花乃不总是为此痛心吗?哥哥,当我观察野火和小夜时就有领悟了。我不太会表达,但我相信花乃不像哥哥极力反对人狐之恋有多危险,而是想呵护他们萌生的爱苗。”

大朗深受震撼地注视她。

曾经总是百思不解的疑问,忽然茅塞顿开了。

为何花乃在诅咒风暴中,不惜怀下那人骨肉的疑问……他感到眼前的迷雾飒然消失。

大朗怔怔地左手按膝,使劲想让摇颤的双足站起来。铃慌忙起身扶住他。

“铃,我要去仓库……你来帮忙。”

野火和小夜采药草返回宅邸,望见铃在廊缘招手。

“啊,多谢!你们采了好多呢。”

铃接过泛草味和上香的竹篓,注视着野火。

“野火,哥哥找你,想请你去厅房。”

野火讶异望着她,点了点头便踏上廊缘。

不安的小夜面露忧色,正想追随而去。铃阻止道:“哥哥有些话想先跟他说。”

“可是……”

“别担心,他不会伤害野火的。倒是小夜快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小夜脱下草鞋,拿起铃递来的抹布拭去脚上沾泥,然后踏上廊缘。她跟在铃身后,忍不住回头望着野火前往厅房的方向。

野火走进厅房,倚柱而坐的大朗仰起脸。

那张面孔失去血色,双目凹陷。只听大朗开口说:“我必须先向你谢过救命之恩。谢谢。”

野火微蹙眉心,点了点头。

大朗似乎有口难言,又缓缓说:“小夜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野火默然注视他片刻,方才简短答道:“守护她。直到我死。”

大朗直视着他的双眼。

“不惜背叛主人?”

野火细秀的眼瞳透露出坚定不移,只点了点头,大朗紧盯着他,近乎轻喃说:“是吗?……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主人为何对小春丸施咒?设下什么圈套?”

野火不禁面有难色,替魔主指派的任务保密,这种习性早已根深蒂固,犹如溶入血液中,一旦要他吐露实情,不免难受得浑身汗毛直竖。

野火只能断断续续,勉为其难地说:“……主人对小春丸下咒,那种咒术不会立刻丧命,是在晋见大公时才生效。”

“什么样的效果?”

“详情我不清楚。”

大朗眼中泛起冷光。野火见状,又静静说:“冒充你去大公居城的不是我,那是影矢的任务,我并不知情。”

两人彼此对视片刻。

终于大朗心意已决,点头说:“我相信你,请保护小夜。”

大朗痛苦吁着气,继续说:“接下来,我有任务交托小夜,一旦她接受,恐怕性命难保,但她一定会答应,所以拜托你好好守护她。”

困惑的野火紧盯着大朗。

“……你真的相信我?”

“是的,不信任的话,就完全失去挽救春望侯父子的希望。”

大朗口边浮现一抹浅笑。

“野火,刚才我解开结界的封印,已经可以通往春名国和大公领地之间的‘间界’了。”

野火惊讶地睁大眼睛,大朗点头说:“你带小夜穿过‘间界’,火速赶往大公居城吧。”

野火望着大朗的苍容,喃喃说:“小夜是人,不可能进入‘间界’。”

大朗摇着头。

“可以……因为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能力。”

在微暗的藏衣室内,铃屈膝坐下打开编箱盖,一股樟脑味飘来。

她拿起微泛黄的纸包在膝上展开,里面有一条红细带。

“这是花乃给我的系袖带,送给你吧。”

铃说着,将柔软的皱绸细带递在小夜手心。

“以前花乃怀你时一直系着这条带子,她说系袖带能守护肚里的灵魂。”

小夜百感交集,将细带轻贴在脸颊上。除樟脑味之外,带上含有某种柔香。

“铃姐……”

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小夜眨眼望着她,铃轻抚少女的秀发。

“小夜,你相信有难以自拔的恋情吗?为了守住这份情,旁人看来觉得很傻,但自己却想坚持下去,你说是不是呢?花乃一定就是如此,她怀了那人的孩子,知道孩子会卷入诅咒因果的漩涡中……依然情不自禁为他厮守。”

小夜颤抖起来。父亲是谁,她终于明白了。

铃抓住小夜的肩膀。

“尽管如此,花乃仍想守护你,所以系上这条细带……小夜,拿去吧,千万不可离身。”

小夜任泪珠滑落面颊,只点了点头。

小夜听完大朗说明,仅回答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后,就走向庭院。

她觉得在许多人的意念推动下变得身不由己,但这仅是她个人的想法。不该牵连到野火。小夜回头注视野火,他义无反顾地陪伴在旁,小夜不愿意他与同伴们自相残杀。

“野火……”

小夜想说出内心话。

“过去一切,真是谢谢你,我害你背叛主人,身陷危机,你却愿意救我……我还怀疑你,没有道歉……”

脑中一片灼热,小夜握紧双手。

“大朗相信你会帮助我,可是事情演变成如此……我帮不上任何忙……真对不起,希望你别再与同伴对决……”

她说不出话来,对野火感到万分歉疚,肿胀的喉间无法出声。

“……小夜。”

野火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

“我跟你一起去。”

小夜望着他的眼瞳,内心奔旋的无谓焦灼一扫而空,泪水泛出眼眶,潸潸滴落。

刻不容缓,两人与大朗讨论今后行动。整装打理一番后,在大朗和铃母子的送行下出发。

夕阳染红遍地,气魄万千。

“小夜,我来背你,要奔往‘间界’了。”

少女点点头,趴到野火背上,面颊贴着他后颈,感到飘来浴在暖阳下的清香。她忆起昔日邂逅时,野火身上散发同样香气,如此一来,让她感觉暖洋洋的日温蕴留在心。

野火飞奔起来,迅如火燎暮野。不久,身影乍然幻化消失。小夜睁眼已不见阳光,宛如置身在黎明青光中。

苍郁的树林、摇曳的幽草中飘来灵气,浓香得刺鼻,感觉仿佛泅入水底,令人喘不过气来。

野火进入“间界”后顿时脚速加快,蹬一次地面,咻地划空跃好远,又蹬一次跃更远,简直比展翼还快速。

“……小夜,你还好吗?”

小夜说不出话,勉强涩声说:“还……好。”

老实说,并非如此。她感到不见天日的森林对自己这个外来者充满敌视,叶底草荫下的暗界深幽,底界就像无穷无尽的暗渊,真是恐怖极了。

“恢复灵狐的话,我就能变成狐火飞行,可是现在是人,只能尽力而为。小夜,你忍耐一下。”

小夜点头阖上眼,面颊贴着野火的背脊。

“我不……要……紧,真的很难受会告诉你,别担……心,尽力跑吧。”

她轻声说道,感到野火背脊一晃,似乎在点头。

小夜浑身使劲,竭力忍耐呼吸困难,这对她来说实在痛苦不堪,然而,野火的背脊传来舒畅、安心的意念。这就是野火的故乡,他在这里最自在……

或许“间界”的雾气沁湿所致,野火背上含着兽皮气息。

外貌虽然是人,野火其实是灵狐。

野火和自己不同类,出生及生息地也回然相异。她心底泛起凄凉的悲哀。

小夜凝视着在紧闭眼底扩散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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