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苦。好冷。
除此之外,榛奈完全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思考。不,就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思考都很值得怀疑。从口鼻吸入突然袭来的海水,在妩法呼吸的痛苦与卷走自己身体的海浪摆布之下,榛奈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
虽然身体反射性地打算将喝下的海水排出体外,但是就算排出了海水,在她的周围却也不存在可以替换进来的空气。
存在的,就只是一片汪洋大海。
榛奈连怎么游泳都忘了,只是一股脑儿地胡乱挥舞着手脚。如果她身上穿着泳装,或许这样乱七八糟的动作还是可以让她浮上水面;不过榛奈现在身上穿着的,是已经吸饱了海水而变得沉重无比的衣服,以及绑紧了鞋带、没有办法简单脱掉的运动鞋。
(得、得想办法浮上去……!)
等到她总算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目前所处之处虽然水深并不太深,只要睁开眼睛往上一看,就可以看到甽亮的海而,不过,现在的棒奈却游不了这样短短的距离。
为了想浮出水面,明明就已经用尽了全力不断挥舞双手了,但总觉得自己的动作格外迟缓。朝着水面伸出的双手呈现黑色,脑子则或许是因为缺氧之故而显得昏昏沉沉。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下沉沦。
(……爷爷,对不起……)
自己可能会死。当榛奈想到这里的时候,脑中首先浮现的是祖父——当祖母因为交通意外而身故之后,表面上看来没事,但却一口气衰老许多的严厉祖父。
‘……你们可要比我长生啊!’
榛奈一边想着爷爷的这番话,一边已经觉悟到自己会死去了。
或许是因为有所觉悟的关系吧,她的身体就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去,意识就要被吸进深邃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候,榛奈却忘记了刚刚才觉悟过的死亡,
我不想死!
她伸出手。拚命地、不断地往上伸出手。
……手。这只手应该有握着什么才对,然而现在却空无一物。
啊,陶笛、不见了。
原本手中握着一支陶笛。然而现在那只手,却尽是握着微暗的海水。
对了,就是陶笛……
‘竟然在吹陶笛,好逊——!’
在孩提时期听过的话语之中,就属这句最是伤透了秋津岛榛奈的心。这句话是她八岁时,在邻近公园练习陶笛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同年级男生对她说的。就算是过了八年的现在,这句话依然是榛奈心中的一块疙瘩,但她却想不起对她说这句话的人的名字和长相了。
不过她却清楚地记得,曾经对着送陶笛给自己的祖母说过:
‘为什么要送我陶笛当礼物?如果给我更帅气一点的乐器就好了!’之类过分的话语.
然后祖母只是悲伤地笑了笑——
‘如果你讨厌陶笛,那你可以不要吹没关系。’并这样回答榛奈。
然而祖母已经过世了八年,现年十六岁的秋津岛榛奈并没有停止练习陶笛。只靠着祖母留下的一本老旧教材随意练习之下,榛奈的陶笛技术说穿了就是充满着自我风格的产物,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演奏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或许她并没有希望技巧变得多高超的念头吧。因为在祖母过世之后,她退掉了母亲为她报名的陶笛课,只是贯彻着自学之路。
“妈——我带阿信出去遛遛,顺便练习一下嘿——”
榛奈把装了陶笛的盒子放在身边,坐在玄关处高起的地板上穿运动鞋。她注意到鞋带似乎有点松脱,所以花了点功夫把它重新系好。因为之前曾经就这样松松地穿出门,结果在骑脚踏车的时候整只鞋飞了出去,真可谓惨事一桩。
“姐,你要去练习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显得不怎么友善的声音。榛奈一回头,就看到小自己两岁的弟弟孝雄板着一张扑克脸站在那儿。
“孝雄,你要站在后面起码让人家知道一下啦!吓死人了。”
面对这个神不知鬼不觉中站在自己背后的弟弟,榛奈心里只觉得真是一点也不可爱。不过她的朋友们却老是对她说“榛奈的弟弟好可爱呢”。真的可爱吗?榛奈不禁直勾勾地盯着弟弟的脸猛瞧。孝雄的眉毛有点粗、眼鼻的轮廓颇深、个子略显瘦小,以一般社会的标准来说,似乎还是被归类在“可爱”的那一组之中。而就算是当姐姐的自己看来,这个弟弟也绝对不是讨人厌的家伙。
“你干么盯着人家的脸猛看啊?”
“我在想你到底算是可爱还是不可爱。要我退一百步说你的脸长得还算可爱倒是可以,但是你的个性绝对是一点也不可爱。啊,该不会是因为个子小,所以看起来才可爱吧?”
“我的个子比姐还高吧。而且我还有机会长高,但是姐你已经无望了。”
“还有机会再长高一点啦……我希望可以长到一六〇嘛。只差三公分了,以后还是可以长到的啦。”
榛奈看着身高已经到达一六〇的孝雄,“呣——”地噘起嘴巴。
“算了,比超彼人家说‘你弟弟真是一点也不可爱’,还是听到‘你弟弟真可爱呢’这类的话比较开心。”
就算只是奉承,但听到家人被称赞还是满愉快的。不过问题就在于榛奈有时候会顺便妄自尊大地认为自己是不是也挺可爱的。一想到这里,榛奈就想起曾经有人对她说过“你弟弟真是可爱呢——榛奈你要是文静点、不要多话、从楼梯上跌下去的时候不要发出像青蛙叫一般的奇怪声音,应该也是满可爱的吧——”这样的话。真是够了喔,有够没礼貌。
“小时候常常有人说我们姐弟很像,不过现在已经没那么像了……啊,眼角或许还有点相似耶。还有就是你那样板着一张脸,总觉得跟我生气时的样子有一点像。”
榛奈与孝雄在长相上的共通点还不少。两个人都有着高挺的鼻子、浓眉和纤细的眼角等,确实相当相似。但是榛奈身上带有的开朗柔和气息,却是孝雄身上怎么也找不着的特征。现在就算交互看了看绷着一张脸的孝雄和榛奈,应该也没有多少人可以马上察觉他们是姐弟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这么不相像了呢?”
一边看着孝雄的脸,榛奈用手捧了捧自己的脸颊。当弟弟的孝雄则足冷淡地俯视着那么做的姐姐。
“你干么板着一张脸啊,我只是要带阿信出去遛遛顺便练习一下而已。顺便啦,顺便。”
榛奈确认了一下总是放在玄关处的散步用肩包内容物。负责带秋津岛家爱犬阿信出去遛狗的工作,主要是落在榛奈、孝雄以及祖父身上,并没有很严谨的分工制度存在。只要想去的人就可以去,呈现一种非常随便的现状。
“姐,你每次都会跑去唐木浜练习陶笛对吧?阿信既不喜欢沙滩也不喜欢海边,你还是要带它去喔?”
“干么啦,你今天很爱找碴耶……你想带阿信去散步吗?”
这个弟弟是对出门遛狗顺便练习这点有那么不满意吗?还是说改口成出去练习顺便遛狗,他就可以接受了呢?
“不是啦,正确来说是不希望姐为了练习陶笛而跑到唐木浜去啦,要练在附近练就好了。”
“为何……要是在附近练习不是很丢脸吗?”
说到唐木浜,是一个从秋津岛家骑脚踏车二十分钟才到得了的小沙滩。那里有一截枯槁的大树横躺在沙滩边,榛奈小时候还曾经产生“因为有枯木所以叫做※枯木浜”的误解。榛奈想起当初指正她并不是“枯木浜”、而是“唐木浜”的就是孝雄,不禁不高兴了起来,(译注:唐木浜读作karakihama,枯木浜读作karekihama.读音上有些相近。)
“偶尔不是会有失踪人口从那里被打捞起来吗?你还记不记得三、四年前就有过一桩类似的案例?”
这件事情连榛奈也都记得。虽然记得,但是这跟不可以去唐木浜又有什么关连?自己还没失踪,今后也没有打算要成为失踪人口啊。
“这件事情跟你不想我去唐木浜是有什么关连啊?”
“我担心姐你会不会因为失足落海而失踪啊。”
榛奈眨了眨眼,看了看弟弟。他依然是老样子,连笑都不笑一个,板着一张脸俯视着榛奈。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说啊,虽然我出去散步之后会到处乱走,但怎样也不可能在这种季节特地下海玩水吧?而且说起来那边实在不怎么干净,就算是夏天也没多少怪胎会跑去那里游泳啊。”
“姐啊,你平常会忘了带钱包弄丢手机鞋子左右穿反扪错衬衫的扣子一套上下集的书买两本下集阿信明明就在狗屋后面睡觉却没有发以还以为阿信走丢了就光着脚跑出去,难道这些都是故意的?”
听到孝雄用这种毫不带感情的口气一鼓作气列出状况,榛奈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因为眼前这位弟弟说的这些全都是事实。
榛奈确实也自觉自己是个有点冒失的人,还常会不小心忘东忘西的。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在这种季节跌到海里去吧?
“那你的意思是叫我一辈子都别靠近海边啰?而且真要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应该得出骑脚踏车会遇到车祸,所以别出门的结论?”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提醒你要当心一点而已。姐你似乎认为自己是有点手忙脚乱又冒失的人,但在我看来你可不是有点,根本是非常慌乱又冒失、再加上粗心又少根筋啊,你可是足以角逐日本冒失鬼排行榜前十名的奇葩咧。”
这话说得还真过分啊。如果孝雄是用挖苦人的口气说这些话,那榛奈还会发发脾气,但他却是面无表情地念乾稿似地说完这些,连榛奈都被搞得很没力。
而且尽管嘴巴唠叨,但榛奈自己也很清楚孝雄是很重视她和家人的人。如果他的口气跟表情可以再柔和一点,榛奈就会被这个重视姐姐的好弟弟感动的。榛奈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你担心我的话,还是选择一下说法吧。说来那个日本冒失鬼排行榜是哪来的啊?”
“只是我灵机一动想到的排行榜罢了。争夺前两名的选手主要是※粗心八兵卫和※蝾螺小姐就是了。”(译注:粗心八兵卫指日剧《水户黄门》里面的一个冒失角色;而蝾螺小姐为漫画《サザエさん》的主角。)
既然要开玩笑,就稍微装一下开玩笑的表情嘛!因为他贯彻一脸正经的表情,所以实在很难笑。
“多笑一点嘛,你在学校明明就都是那样笑咪咪的。”
“因为在外面所以我才会笑啊,要对家人假装这个假装那个很累,而且又没有必要。那你小心不要被车撞也别失足落海,还有别光顾着练习陶笛忘了让阿信去散步啊。今天的风有点强,要注意。”
说完这些,孝雄就转往客厅过去了。
“搞啥啊——真是的……一点也不可爱……”
重新拿起肩包和装了陶笛的盒子之后,榛奈站起了身子准备出门遛狗。正当她朝着大门踏出一步时,人似乎在客厅的孝雄丢了这句话过来:
“姐,钱包跟手机带了吗?”
“…………我马上就回来,也没打算买东西啦!我可不是忘记,而是故意不带的!那我走了!”
“说穿了就是忘记了嘛!”
孝雄的这句话,混在榛奈开门外出的声音之中,并没有传到她的耳里。
(离开学典礼还有一个礼拜啊——)
把爱犬阿信放在脚踏车前面的菜篮里,榛奈缓缓踩着踏板。顺着大路走的话,不消二十分钟就可以抵达唐木浜,但因为载着阿信的关系,只能绕小路走。
在三月即将接近尾声的这一天,气温还是偏低。诚如孝雄所说,吹过来的风有点大,阵风把榛奈那头长度约略及肩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不过在这片熟悉的景色之中,还是有几个地方表现了春日即将造访的气息。在这些景象里看到油菜花的身影,让榛奈不禁起了想尝尝凉拌油菜花的念头。
(明天拜托妈妈准备这道菜吧。)
一边想着这个,一边仰头向上望去。今天是个没有半朵云彩的大晴天,就连心情也跟着开朗了起来。
“阿信,对不起喔,待会儿再去散步。”
被放在前菜篮里,显得很拥挤的阿信听到自己的名字,便转头看向榛奈。阿信是祖父约在半年前捡到的米克斯母狗。一身短直毛、挺立的耳朵、半卷尾等特征让它曾经被误认为是体型较大的柴犬。刚捡到它的时候身长约七十公分,体重是十多公斤,不过就目前看来似乎没有成长的迹象。依照兽医的说法,这条狗似乎是两岁左右。全体的毛呈现白色,但背部、头部及耳朵的一部分则带着些许褐色。
(聪明是很聪明啦,但跟我想像中的狗完全不一样啊。)
阿信很快就学会握手、坐下、趴下等口令动作,虽然会对客人吠叫,但从来不曾叫得非常激动过。不讨厌洗澡、也没有挑食的倾向。温驯虽然是好事,但它也太温驯了点。秋津岛家一致认为它是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家的狗。虽然他们曾经尝试过寻找阿信原本的饲主,但很可惜直到现在仍是找不着。
“阿信——”
榛奈毫无意义地随口叫了叫,但这次阿信却别过脸去完全不理她。它大概是理解到刚刚没事被别人随便叫叫,这回就选择无视对方了吧。
“阿信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我今天不会练习超过十分钟,不会让你等太久啦!你会乖乖地等我吧?”
但阿信仍然是没有瞧上榛奈一眼,只是抬起了后脚作势要搔脖子。不过也许是在狭小的菜篮里面无法随心所欲地动作吧,它只是抬了抬脚,结果什么也没做。
榛奈诞生于一座面对太平洋的小镇。虽然她自己认为这里没有多乡下,但是住在城市中的亲戚们偶尔来玩的时候,却都会说“这里真的是很乡下呢”。理由似乎是在徒步五分钟的范围内没有便利商店的关系。不过榛奈却反驳说在刚好五分钟的地点上有啊!前提是要猛踩脚踏车狂奔才到得了。
(乡下啊……我是觉得没有那么恬静就是了。)
榛奈印象中的乡下地方,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蒽郁的森林。在这座城镇里可没有那么宽广的田野和森林,反而是工厂和集中住宅比较醒目。虽然面海,但却没有什么像样的渔港,也没有适合做海水浴的宽敞美丽沙滩,更没有足以成为观光胜地的主题游乐园或神社佛寺一类的设施,是一座没有任何稀奇之处的平凡小镇。
而唐木浜呢,就是一处连这样的小镇地图上也没有刊载的场所。既没有大到需要刊载,也没有刊载意义的小小沙滩。只有暴露在海风吹袭之下,表面破破烂烂、长十公尺、圆周两公尺的朽木散发着存在感而已。虽然曾经因为如果有小孩来这朽木攀爬玩耍会发生危险,而有撤走这根朽木的计划,但结果还是这样被搁置了二十多年。以榛奈的立场来说,要是这根朽木不见了也挺寂寞的。榛奈伸手往想必只要一碰就会剥落的干燥表皮探过去,但最后还是作罢。
(总觉得这棵树比起当初来的时候要小上许多……该不会只是因为我长大了吧?)
今天的唐木浜没有半个人影。榛奈觉得来这边遇到别人的机率大致上来说是五五波。有时会是来玩水的亲子档、有时会是跟爱犬打闹的青年,有时也可能是跟榛奈一样来演奏乐器的人。毕竟榛奈也只是一个月会来两次左右而已,并没有完全掌握到有哪些人会来这里。
“好——来练习吧!”
发出声音激励自己之后,榛奈举起已经从盒子内取出的陶笛。以陶器制成的这支白色笛子上头,比八年前多了不少细小的刮伤。榛奈虽然自认为有好好爱惜它,但似乎没这么容易保养。
(啊,忘了先暖笛。)
如果突然对着冰冷的陶笛吹气的话,会因为内外温度差异而致使笛子内部凝结水气。特别定在寒冷的季节更要分外小心。
(真是的,这样就算被孝雄排进冒失鬼排行榜,也不能抱怨吧。)
把陶笛塞进线衫里面,就这样夹在腋下。在暖笛的期间,榛奈不经意地看了看拓展于眼前的海面。虽然浪头看似比平常高一些,但还是不至于卷到榛奈所站的位置。
(……对了,他不知道好不好呢?)
大约两星期之前,榛奈在这里体验了一场相遇。
对方是一个抱着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
“午安,你吹得很好耶!”
榛奈对那少年所抱持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家伙还真爱装熟啊”,但这并不是坏的印象。主要是因为他有着一张爽朗的笑脸、个子虽高但却散发着柔和的气息,加上他身上穿着的是榛奈从四月起就要就读的高中制服。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手中抱着一把夏威夷小吉他。外表上看来足以称之为帅哥的他,却抱着一把夏威夷小吉他的样子,实在是滑稽得令人想笑。
不过榛奈没有取笑他。要是现在笑出声音来,他想必会认为自己是“因为夏威夷小吉他”而被取笑了吧。榛奈自己也有过这种经验。只不过是吹着陶笛就被取笑、被挖苦的经验。
这样的经验多少伤害到了榛奈,所以她不能做出一样的事情。榛奈挺直了背,尽可能稳重地——
“谢谢称赞。你是来练习夏威夷小吉他的吧?”
这么回应。或许是这样的反应出乎意料吧,少年眨了眨眼睛沉默了好几秒,然后也说了一句“谢谢”。但这句话对榛奈来说实在难以理解。
“为什么用谢谢回应我的谢谢?”
榛奈甚至忘了讲话要客气一点,不过对方看来跟她年纪差不多,也就算了吧。
“……这个,俺已经很久没有碰到人不会取笑我的夏威夷小吉他了,毕竟它看起来跟俺不是很搭。”
果然他也有这样的经验啊。榛奈自己搞懂了状况之后,就试着说说看可以安慰对方的一些好话:
“又不是因为适不适合才演奏乐器的……当然如果你突然扛着管风琴出现,那我还是会笑吧。”
这话真是烂透了。
“如果突然看到一个人扛着管风琴出现在自己面前,在笑之前应该会先吓到才是。”
说得没错。而且他仿佛要对因为觉得很丢脸而低着头的榛奈补刀似地——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加上了这句话。
“……那还真是抱歉啊!”
榛奈抬起头想要反驳,就看到了少年的一张笑脸。
会觉得这笑容耀眼到根本无法跟刚刚的笑脸相提并论,一定是因为太阳的关系吧?
虽然这天是个阴天,但一定是这样没错。
在那之后,榛奈跟他聊了不少。包括彼此的乐器、擅长的曲子,还有自己跟他同年纪,都是从四月开始要进入高中就读。
‘如果能同班就好了。’
不过榛奈后来发现自己忘了向说完这句话就离开的他询问姓名,而且也忘了自我介绍,实在是粗心过头了。可是后来榛奈还是认为说到粗心,忘了自我介绍的他也是半斤八两。
虽然她多少觉得今天可以偶然相遇是一种幸运,看来运气并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练习一下就回家吧。毕竟阿信看起来无聊得很。)
现在阿信被拴在停放于堤防上的脚踏车坐垫上面。虽然它很乖地趴着,但身为饲主是不可以疏于注意自家宠物的。不过榛奈还是一时大意地认为“阿信没问题,毕竟它是一条又聪明又乖的狗啊”。
在这样粗心大意之下,正当她打算举起温好的陶笛时……
她听到了狗叫声。而且并不是“汪汪”这种平稳的声音,而是那种只能用狂吠来形容、激烈又连续的咆哮劈穿了榛奈的耳朵。
她吃惊地看向堤防,就看见阿信站起身子对着自己狂吠。还看到脚踏车被阿信这样发疯似了的吠叫气势一拖,整个横倒在堤防上头。榛奈急急忙忙地打算回到以比脚踏车倒下的声音更高亢地持续吠叫着的阿信旁边。她是第一次看到阿信这样狂吠,想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然而,榛奈却没有办法在这时候马上回去。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啰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从大海的方向传来些许、但很明确的奇妙声音,若这道声音是海鸣,那也太过确实地传到了榛奈的耳里。
(要说是风声也怪怪的……听起来虽然很像野兽的叫声,但有能够发出这种声音的野兽吗?)
介意起这道声音的榛奈回头看了看海。阿信明明就狂吠成那样,但她却因为“有点介意”这样无聊的理由,就回过头去。
而回过头去的榛奈,因一幅奇妙的光景停下了脚步。
除了海浪以外,大海上原本应该没有任何东西会移动。然而她却看到有某种黑黑的东西,突出于远处的海面。
(……是我错觉吗?还是说那是鲨鱼一类的?这一带有鲨鱼吗……)
这一阵犹豫却成了致命伤。
原本应该在远处的那个“某种黑黑的东西”,只花了数秒就来到了榛奈的面前不远处。
并且伴随着足以把榛奈吞没的巨大海浪。
“………………咦?”
在认知到自己看到某种巨大物体的瞬间,榛奈就被海水灌顶,并因海浪之强而倒地。滚倒在沙滩上的她被海浪吞噬,则是无可违抗的自然常理。
在失去意识之前,榛奈想着——
家人、爱犬、还有陶笛。
(怎么尽是想起些与自己亲近的事情啊。)
但是当她的意识逐渐往表层爬上去的过程之中,之前想起的这一切却马上就消失了。
感觉好像听见了小狗哼鼻子的声音,也许是阿信吧。在判断这是不是阿信的声音之前,从胸口处爬上来的某种东西刺激了榛奈的喉咙。
“咳呼哈啊!”
喉咙发出奇妙惨叫的声音让榛奈一口气醒来。微微地睁开眼睛之后,就看见了阿信的前脚。想要摸摸阿信,但指尖却抓满了湿润的沙子。
(……啊,我还活着……)
榛奈顺从自体内争相涌出的呕吐感把海水全都吐了出去,看样子自己似乎是倒在沙滩上了。虽然吐出的海水有些从鼻子跟嘴巴流出来,感觉有点恶心,但榛奈还是无视于这些问题,挺起上半身之后,紧紧搂住了坐着的阿信的身体。
阿信的温暖并没有办法顺利地传到湿透了的衣服与身体上,但榛奈还是对着阿信的脖子猛蹭。虽然带着狗儿毛皮特有的气味,不过现在就连这气味都让她觉得舒服。
闻得到味道,可以呼吸。因为自己活着。
“……还活着。阿信,我还活着耶……”
榛奈的身体明明就会降低自己的体温,但阿信还是乖乖地让她搂着。然而在过了一会儿之后,就一副不高兴似地开始扭动了身体。
“啊,对不起,我全身湿透了,很冷吧……”
虽然榛奈打算马上退开身子,但又因为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而停下了动作。
“Areyoualright?”
(………………咦,英语?)
确实是英语。那听起来像年轻男子的声音,让榛奈没办法立刻回过头去。这是因为榛奈英语非常破。她甚至忘记自己才刚面临生命危险,脑袋里头好像要冒出过去学过的英文单字,却无法顺利回想起来,单字就像雾霭似地消逝了。
(该、该怎么办……)
仔细想想,处在那样的状态下,再怎么样都不觉得可以单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沙滩上,一定是有人救了自己。因为阿信大声吠叫,所以一定是有人过来了,这么一来就得向对方好好道谢才行。
可是对方却操着一口英语。如果只是要道谢的话,那说声“Thankyou”就可以了;不过对方刚刚是用英语向榛奈攀谈,那首先必须了解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可是对榛奈来说,英文真的是成绩烂到可以的一门科目。其他学科的成绩都还有一定水准,只有英文的成绩永远都是吊车尾。她连读写都很有问题了,当然不可能进行会话。
然而榛奈还是拚命地想要理解背后的“他”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呃——唔——他说了Areyoualright……you是你,alright是……全部右边?……等等,不对不对。是这个吧,这种情况下的alright是采类似结果一切alright的用法,所以指的是没问题……)
也就是说,先认定他是问榛奈“你还好吗?”应该不会错,应该吧。既然这样,先回答他“我没事”之后再就被搭救了一事进行道谢,才是合理的作法。
(我没事是该怎么讲啊……F……Fine,thankyou?不过总觉得这好像是指“我过得很好”之意……)
想到这里,榛奈就想起当自己过去说“英语好难”的时候,祖父讲过“学校学的英语跟真正会话用的英语完全不同,只要随意凑出几个单字就可以沟通”之类的话。然后还说“只要记住这几个单字,就勉强可以行得通”,并教了榛奈几个字。
(呃……那时候爷爷讲的是……)
Fuckyouasshole.
(不对!爷爷啊,这是脏话耶!)
因为紧紧抱着的阿信“呜”地哼了一声,轻轻地扭了扭身体的感觉传了过来,便把榛奈的思考拉回了现实之中。
(啊,我想起来了,虽然可能弄错,但只要露出笑容就可以传达自己的想法了嘛,应该吧!)
榛奈拨开垂在额头上的浏海,这才想到现在自己可是处于相当的惨状下。吸饱了海水的冰冷衣服贴在身体上,连袜子和内衣都湿透了,感觉怪恶心的。
总之先简单道个谢,回家换过衣服之后再重新登门拜访吧。
如此下定决心之后,榛奈便露出笑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
“Noproblem!”
“Itwasgood.”
总之,位在转过头去方向的“那个”很大,看起来像是脸的部位搞不好有两公尺宽。那真的是脸吗?榛奈也没多少自信。因为看到了比起那张大脸显得相当娇小的两颗眼珠、跟额头的分界有些暧昧不明的鼻子,以及在鼻子之下的嘴巴,所以这个部位应该是脸没有错。从嘴巴的缝隙之中,可以窥探到像锯子一般的牙齿整齐地排排站的模样,还真是怵目惊心。
还有就是很黑,散发着艳丽光泽的表皮,光滑到如果触摸想必连手都会滑开的程度一。不过他却又不只是黑,左右眼睛后面的部位分别各有一个白色的椭圆形花纹,而且嘴巴下面也呈现白色,是非常漂亮的对比色。
在由黑白两色构成的他的脸上,显得最醒目的是额头——虽然额头和头顶的界线也有些难以区分,但榛奈判断那位置是额头没错——中央的八角形部分。其他部位基本上还是有着类似榛奈认知中的“生物”样貌,但只有这里很明显地跟普通的生物不同。
在额头上隆起的那个八角形物体,其实并不算是正八角体。它乱无章法地由不可计数的小面积组成,形成一个奇妙的多面体。闪耀着美丽篮色光辉的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茫然地直盯着这些东西看的榛奈,总算想起了眼前的生物,跟自己看过的某种海洋生物非常相似的事情。虽然她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但她确实曾经在电视节目上看过。
从嘴巴到头顶呈现圆椎形、眼角的花纹、黑与白的对比色。虽然额头上多了一块奇妙的东西,不过这外表怎么看都是俗称“海中黑道”的那个有名的——
“虎鲸——?”
“What?”
虎鲸说话了。虽然说它说话了,但却没看到它动嘴巴。总觉得声音好像是从头部后方传来的。
(该、该怎么办,虎鲸说话了……而且还是英语……)
真是无计可施。以一个普通人来说,在这种异常状况下可以做的事情大致上只有一件。而且就像催促榛奈快点这么做似的,阿信叼起了仍然跌坐在沙滩上的榛奈的裙摆拉了拉。
“啊啊,阿信……”
榛奈握住系在阿信的肩带上的狗绳。抓好这个站起来,然后远离那奇妙的虎鲸。这是最简单、最好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完全没有必要犹豫。
可是——
“CanIasksomething?”
虎鲸却直直地看着榛奈的方向并这么说道。要说那对完全没有任何眼白的黑色圆眼珠可爱,确实也是很可爱。
“稍、稍等一下……啊——呃,等一下是wait?”
“What?”
“啊啊真是的,我现在在想啦,你安分一点!”
完全不把一副觉得很不可思议地看过来的虎鲸眼神当一回事,榛奈拚命地思考着。
(呃,它是说CanIask吧……做得到、我、问……something……someting是啥意思啦——?)
因为对方说的是榛奈似懂非懂的英语,所以她思考的点已经不在“虎鲸会说话”上,而是转到“想要弄懂这只虎鲸说的英语”上头了。
榛奈甚至没有发现阿信拉着自己的裙摆,只是一心想要理解这只虎鲸说的话。
(虽然搞不太懂,但听起来像是有事情想问的样子……)
不过要是问起太困难的事情,英文很破的榛奈应该也没办法听懂吧。这时候还是先问问对方能不能说日语好了。
“AreyouJapanese?”
“Japanese?”
“Yes,Japanese.”
说到这里,榛奈发现自己的英语犯了错。
“AreyouJapanese不就是问‘你是不是日本人’吗?这家伙怎么看都不会是日本人吧!”
她不禁把想到的事情脱口而出。说来在考量眼前的这位是不是日本人之前,更应该先怀疑它究竟是不是人类才对,但榛奈连这点都忘了。
“Sorry,Idid'tcatchwhatyousay.”
虽然听懂了它在道歉,但榛奈到了这时候才总算发现自己不可能与它用英语沟通。她勉强地把学过的单字挖出来,笨拙地说道:
“IcannotspeakEnglish.I'mJapaneseonly.”
“Japanese?”
“Japanese.”
虎鲸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像是点头似的大大摆动头部。看样子终于说通了。
“OK,thanksalot.Nicetomeetyou.”
大大的头部缓缓地往旁边转去,它正打算回到海里。榛奈到这时候才因为这虎鲸的体型之大而瞠目秸舌。
将近两公尺的背鳍就已经够夸张了,但全身说不定足足有十公尺。流线型的巨大身躯散发着与其说是海中黑道,不如说是王者般的风范。
一边溅起巨大的水花,虎鲸一边缓缓地潜人海中。那巨大的身体没人海水下之后,很快就看不见了,就连途中还露出在海面上的背鳍,到后来也完全沉入了水面之下。
“那到底是什么啊……”
榛奈到现在才觉得不可思议。
“哈啾!”
然后想起自己全身湿得跟落汤鸡一样。看到旁边的阿信已经厌倦了似地打起呵欠,才把榛奈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之中。
“阿信,对不起喔……总之先回去……得拜托孝雄带你出来散步了。”
榛奈握起狗绳站了起来,这时候才发现陶笛不见了。
(啊……)
她慌忙看看周遭,却没有看到类似的物体掉落在附近。榛奈放开狗绳,打算靠近沙滩的水边,但却有一只生物阻止了她。阿信迅速地绕到榛奈的前面,以后脚站立扑在她的身上。
“阿信,对不起,陶笛不见了,我想找回它。现在应该还掉在那附近而已……”
虽然榛奈抓着阿信的前脚想拉开它,但阿信却不肯让步。它咬住榛奈的衣服下摆,不断地拖拉,想让榛奈远离海边。一个人和一条狗就这样你来我往了好一会儿,最后投降的是榛奈。
“好啦,我知道了……明天再来找。”
榛奈叹了一口气之后,重新捡起狗绳缓缓地迈步而出。阿信则像是要引导她的脚步似地,走在前面两、三步的位置上。
爬上堤防,来到倒在地上的脚踏车旁边时,又听见了拍打海水的声音。回过头去,就看到巨大的黑色身影在海的那一端跃出海面的模样。
“阿信……那只虎鲸虽然说着一口英语,但一般虎鲸是不会讲话……的吧?它到底是什么啊……”.
阿信当然不会像虎鲸那样说话,所以只是仰望着榛奈。会觉得它那张仰望的脸上露出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想必是榛奈的错觉吧。
秋津岛家现在是由四个人加一条狗构成。除了榛奈与孝雄姐弟之外,还有妈妈泉、爷爷慎吉跟爱犬阿信。身为家长的父亲治夫目前单独被派遣到东南亚的某个国家去,一年只会回来个几次。
在这样的秋津岛家之中,有几条不成文的规定。不过虽说是规定,但基本上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尽可能一起吃晚饭”、“吃饭时不准看报纸”、“要确实带阿信出去遛狗”、“清洗浴室由榛奈和孝雄轮流负责”等等。
而今天则是“每个月两次的炸菲力猪排日”这条规定的实行日子。这是在虽然年过七旬却还老想着要吃油炸料理和肉类的慎吉,与担忧老人家身体健康状态频频皱眉的泉争论之下得出的妥协方案。
最喜欢吃炸菲力猪排的慎吉每到了这一天心情就会非常好,然而当四个人都坐上餐桌,并且异口同声地说“我开动了”之后,慎吉的筷子却没有立刻伸向炸菲力猪排。
这是打算开始说教的徵兆,而对象毫无疑问地是自己。榛奈一边确定自己猜测得准没错,一边把视线转向身旁的母亲和坐在对面的弟弟。母亲正默默地将酱汁倒在高丽菜上,弟弟则拿起盐巴往炸菲力猪排上洒。两个人都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榛奈,虽然现在是吃饭时间,但你听我说。边吃边听就可以了。”
“……是——”
果然开始了。虽然他说边吃边听就好,但榛奈其实有点害怕边吃边听的后果。所以她总之先把放在桌子中间的酱汁拿来淋在猪排上。
“姐,那是酱油。”
当榛奈依稀觉得这颜色似乎跟酱汁的颜色不太一样的同时,孝雄的纠正话语就丢了过来。
“……最近流行在猪排上加酱油啊。”
虽然她自己觉得这个理由编得不错。
“哎呀,我第一次听说呢!”
“喔——是啦,酱油是不错。不过你也加太多了,这样会变成只有酱油的味道喔!”
但家人们的反应却相当冷淡。
“这个榛奈真的是个粗心鬼。”
坐在斜对面的慎吉表情严肃地再度开口。头上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头发,就连眉毛也快掉光的那张脸上,因为年事已高而带有数不清的皱纹和斑点。就算在孙女的榛奈眼中,他也是个表情有些可怕的顽固爷爷。
“如果只是有点粗心大意,那是可爱;但若因此而受伤甚至丧命,就一点都不好笑了。”
虽然榛奈想反驳“才没有那么容易死呢”.但因为家族之中有人就是很轻易地死去,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慎吉的话。
“总之,你要常常提醒自己稳重行事。要是现在是冬天,你说不定就没命了。要小心别再做出掉到海里的傻事……好了,吃吧吃吧。难得的炸猪排要冷掉了。”
说教似乎到此为止。榛奈边用眼角看着夹起一块什么也没沾的猪排,缓缓开动的爷爷,边把淋满了酱油的猪排夹到白饭上。她自己也觉得真的加太多酱油了,所以想用白饭吸走一点酱油以蒙混过去。
她看着碗中的猪排,回想今天遭遇到的事情。
自己掉进了海里,这是不争的事实。全身湿透回到家的她首先见到的,是正在打扫玄关的孝雄。弟弟在说出”……你果然掉进海里了”这句有点可恨的话之后就什么也没说,拿了浴巾过来。
在洗过澡、换好衣服之后,来到厨房准备帮忙做晚饭的时候,母亲对她说“你再冒失也不该夸张到摔进海里吧,等等可要让爷爷好好训一训你”。然后她现在就被祖父稍微训戒了一下。
家人担心自己很令人高兴。虽然很高兴……
(……为什么都没人问我怎么会落海啊。)
这三个人是都在“冒失的榛奈是一个不小心掉进海里”的前提之下谈论这件事情。但是她明明就不是不小心,而是遭遇到大浪被卷进海里的啊!
但是榛奈却无法说出“我不是不小心的,而是被大浪卷进去的嘛”这种话。
跟海浪一起出现、会说英语的虎鲸。榛奈没有自信能够不提及此事,并解说在海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不论是说谎,还是曲解真相,都不是榛奈拿手的事情。
虎鲸不是会说话的生物,但是榛奈确实跟虎鲸交谈了,而她也觉得那并不是作梦。可是就算老实地全盘托出,别人应该也不会相信。应该说要是他们相信了才让人困惑。
(真的是,那只虎鲸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是进化程度非常高的虎鲸之类的?)
“我要开电视喔。还有姐啊,你打算把猪排摆在白饭上发呆多久?”
“我才不是在发呆呢,是在想事情啦……”
虽然榛奈打算继续反驳,但却被电视中播放的内容给吸去了注意力。
‘……鲸鱼误闯已经一星期了,当地居民虽然持续试图将它驱赶到外海,却没有任何成效……’
电视中播着一只身长超过十五公尺的黑色鲸鱼浮在海面,以及围观此一情景的人群影像。
“……鲸鱼。”
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榛奈原本认为鲸、虎鲸和海豚部没什么分别的,但这样一看就会觉得其实鲸鱼跟虎鲸的差别还满大的。
“鲸鱼啊,为什么不肯离开呢?”
“是鲸鱼。好想吃培根啊。”
“是鲸鱼没错。那是抹香鲸,所以我想是没有办法做成培根啊,爷爷。”
在家族表现出了各式各样的反应之中,只有榛奈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那只鲸鱼应该不会像今天遇到的虎鲸那样讲话……如果能够沟通,那它应该早就离开了……世事还是没那么顺利的啊。)
一边听着再这样下去鲸鱼可能衰弱致死的新闻报导,榛奈的思考果然还是转到了虎鲸身上。
(虎鲸会说话这件事情本身虽然很奇怪……但一边吃饭一边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嗯,介意也于事无补啊!)
一个人点点头之后,榛奈把菲力猪排放进嘴里。
“……配酱油意外地好吃呢,虽然不小心加太多了。”
“明明就是自己加的,现在才说这些干么。”
总之先忽视孝雄的吐槽,榛奈喝了一口加了豆腐与海带芽的味噌汤。只要能吃饱就觉得很幸福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单纯了一点呢?在高丽菜上面加上酱汁,适度搅拌之后放进嘴里。平常明明就不太注意高丽菜的味道,但今天却觉得格外地好吃。
有关鲸的新闻报导早已结束,秋津岛一家对萤幕上播放的穿插广告都没什么兴趣,继续用着餐。
这真是和平的餐桌景象。
“Hello.”
虎鲸说话了,这是一场梦吧。说来虎鲸会讲话,而且还操着一口英语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莫名其妙了,嗯。
“Hello~不过我说你啊,还是说日语啦。如果这里是英国或美国的话,说英语就没问题,但这里是日本啊。俗话不是说‘入境随俗’吗?”
“What?”
“你就算装可爱歪头也没有用的啦。话说你不是海中黑道吗?为什么会这么可爱啊?声音听起来也像是爽朗大哥的感觉。”
它又歪头了。是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加点油,学学日语吧。比起我学好英语,总觉得让你去学会日语比较有希望……”
虎鲸张开大嘴,打断了我的话。
它的口中什么都没有。
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不,并不是什么部没有。可以看见唯一的东西。
那就是如同黑夜一般的黑暗。
虽说我不在暗处就无法睡觉。但这黑的程度可一点都不寻常。
口中如此黑暗……
黑暗……
“……好痛!”
榛奈总觉得自己已经有半年左右,没有因为从床上摔下来而清醒的经验。因为孝雄一句“乖乖打地铺不是很好?”而赌气,她坚持要睡在床上已经三年了。以为已经习惯了而一个大意,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磁砖地板冰冰凉凉的,榛奈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从窗户射入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看来还不到起床时间。窸窸窣窣地爬回床上盖好棉被,感觉好像作了什么可怕的梦,但却想不起内容。
(好像梦到了虎鲸……嗯,虎鲸会说话什么的一定是作梦啦,虽然有些状况让人无法接受那是梦境,但一定是这样没错。)
根本不可能有会说英语的虎鲸。虽然这样想会有些事情互相矛盾,但这应该是最轻松的思考方式了。“选择轻松的作法虽然没有错,但却不可以以轻松之路作为逃避”。榛奈不经意地想起祖母说过的这句话,却还是忽略了它,闭上眼睛。
不过尽管她能刻意忽视虎鲸的存在和祖母说过的话,却无法忽略祖母送给自己的陶笛。
应该是在落海时弄丢了陶笛。榛奈还没有对任何一个家人说自己弄丢了它。不知怎的,她就是说不出口。
今天还是跑一趟唐木浜去找找看吧。虽然祖母还有留下其他东西,但对榛奈来说,那支陶笛还是有着最多宝贵回忆的物品。
(如果运气不错,刚好掉在海滩边就好了……)
榛奈半梦半醒地想着有关陶笛的事。
自己是否只是很宝贝“保留了有关祖母回忆”的陶笛而已呢?如果陶笛就这样找不回来,自己是不是就再也不吹陶笛了呢?
现在只是在陶笛上追求与已经过世的祖母有关连的事物,自己说不定根本就不在乎陶笛这种乐器本身如何。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好悲伤……)
在难以理解的悲伤之中,榛奈再度坠入梦乡。
“阿信,我们去散步吧——”
当天下午,阿信一副觉得很麻烦似地仰头看着手拿狗绳和肩带、蹲在狗屋前面的榛奈。平常它都会站起来走出狗屋,但今天却再次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干么啦——你不想去啊?吃饭、散步、玩耍明明就是狗的一切,阿信你还真是一条怪狗。”
说不定是身体不舒服。榛奈摸摸它的鼻头,是一如往常的湿润。接着翮起耳朵检查耳朵下面、打开它的嘴巴看看牙龈,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应该只是单纯不想出去散步吧?
“姐,你干么拿阿信当玩具啊?”
头上传来孝雄的声音。抬头一看,孝雄正在二楼阳台上,把坐垫拿出来晒太阳。
“阿信不想出去散步。”
“毕竟才刚过一点啊,时间还太早了啦。平常都是过三点之后才去的吧。”
“是这样没错,但狗的话多多散步不是好事吗?”
“但阿信原本就是那副德性啊……如果这么想出去散步,姐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啊,但是不准再掉进海里了。”
“哪可能这么随随便便一直掉进去啊!”
这个弟弟还真是没礼貌。虽然榛奈带着抗议意味瞪了过去,但孝雄只是耸了耸肩,从阳台钻回房里。
“真是的,我才没有那么冒失呢……阿信就知道我掉进海里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突然有大浪卷来罢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会讲话的虎鲸,嗯。”
榛奈虽然在狗屋前面站了起来,但阿信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踏出狗屋,开始磨蹭榛奈的腿。
“怎么着?果然还是想去散步吗?”
但是榛奈一拿起项圈,阿信却又一副很不悦似地钻回狗屋里面了。
“真是的,阿信你到底是想怎样啦?”
阿信从狗屋里面露出一个头仰望着榛奈,那对褐色的眼晴看起来好像正对榛奈诉说着什么。
“……阿信,你该不会是不希望我出门?”
榛奈有这种感觉,不过阿信当然不会对她的话有所反应,只是默默地抬头看着。
“可是啊,阿信,就算我硬是把掉进海里的事,跟碰到会说英语的虎鲸的事情当作没发生,但弄丢陶笛的事情却没有办法这样,因为陶笛确实不在我手上。”
再一次蹲下,用双手捧着阿信的脸。阿信并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感觉,仍只是静静地看着榛奈。阿信常常会表现出好像听得懂人话的态度,因此不只是榛奈,秋津岛这一家子都会习惯性地对着阿信说话。
“只要找到了我就会马上回来,所以不用这么担心。”
把肩带跟狗绳放在狗屋上之后,榛奈牵出了自己的脚踏车。
“我出去一下嘿~”
擅自认为应该有人听到之后,榛奈就跨上脚踏车,以全力骑了出去。
“……阿信,姐真是给你造成麻烦了呢!”
榛奈出门一分钟之后,从玄关出来的孝雄收拾好放在狗屋上的肩带和狗绳。阿信无视孝雄的话,根本不打算从狗屋里出来。
“你真的是一条很会看人的狗耶,不过我不讨厌你这样就是了。”
孝雄不死心地把手伸进狗屋里面摸了摸阿信的头,但阿信也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应,只是趴着不动。
今天唐木浜依然半个人也没有。虽然没有人比较方便找东西,不过要说没有任何不安,那就是骗人的了。
“不会有虎鲸也不会有海浪卷来。嗯,是这样,一定会是这样的。”
发出声音激励自己之后,榛奈跟昨天一样停好脚踏车,来到海滩边。这是一如往常的狭小沙滩,腐朽的大树也一成不变地倒在地上。榛奈特地穿了凉鞋和裤子来,这样就算定到水位线附近也不会有问题,但她仍没有把握能不能找回陶笛。
如果找不到的话,自己或许就再也不会吹陶笛了。这时她想起了今天凌晨作的梦,也想起了那位之前遇到的、抱着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
(不知道会不会这么刚好又遇到他呢……)
如果是他的话,总觉得就能够诉说自己遇到虎鲸,还有弄丢了陶笛的事情。明明是只见过一次面,根本不熟的对象,却还会这么觉得,这连榛奈自己都感到很不可思议。难道夏威夷小吉他给人的印象真的这么强烈?
不过世事当然不可能这么如意,榛奈就算双脚泡在海水里定睛仔细地找,也还是找不到陶笛;更别说那个少年了,根本就没有来。
然后,不速之客总是不请自来的。
(果然还是找不到……)
也许已经被海浪卷到远处了吧,这么一来找到的机率就几乎等于零了。虽然几乎等于零,但并不是零。是要相信这些微的可能性继续找呢,还是要放弃呢——
“真不想放弃啊——”
藉由说出口向自己确认过,但现在的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半了。虽然要回家还早了点,但要是不早点回去,又要被孝雄嫌东嫌西的。榛奈没有自信可以辩倒自己的弟弟。
总之今天先回家吧。就在她这么想,转身背对大海的时候——
…………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听到了有点熟悉的声音。这是昨天也听过的声音。就是因为听到这个奇妙的声音回过头去,所以才会弄丢陶笛、摔进海里,还遇到奇怪的虎鲸,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没有必要回头。要是因为这个声音而回头,肯定又会碰到跟昨天一样的——
“午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伴随着巨大声响,榛奈被来自背后的海水推挤全身往前倒下.她为了不被海浪吞没而赶忙抓紧沙地,尽全力地抵抗这股冲击。这股浪头似乎也没昨天的那么强悍,她只是被海水跟沙子淋了全身,并没有被拖进海中。
不过还是在跌倒的时候吃到一点海水和沙子,只见榛奈蹲坐在地拚命地咳嗽。
“午安,你没事吗?”
……昨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昨天是讲了英语,所以榛奈拚命思考着该怎么回答,一回过头……
(今天不会这样的!是日语!不必说“Noproblem.”而只要回答“我没事”就好了,对方一定是普通人!)
榛奈先大大甩了一下头,猛地回过头去说:
“我没事!”
“那真是太好了。”
是虎鲸。
跟昨天一样,有只虎鲸在这里。
“果然有虎鲸在这里啊——!”
“虽然我不清楚虎鲸是什么东西,但我是虎鲸。午安。”
“虎鲸说日语了——!”
“啊啊,果然这个就是日语没错啊。你听得懂我说什么吗?”
“是听得懂,但是为什么虎鲸会说话啦——?”
“我想没必要这么吃惊吧……”
“不,会吃惊,当然会吃惊啊!”
“那我先等你吃惊完好了。”
虎鲸这么说完,就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榛奈。
那一天,秋津岛榛奈遇到了一只会说英语的虎鲸。
隔天,她遇到了会说日语的虎鲸。
如果只是相遇,说不定就仅仅是擦身而过。
但是榛奈却跟虎鲸对话了。
这样的第一次接触,会不会成为留名青史的一大步——对这时候的榛奈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她只能茫然地抬头看着那以一对可爱的双眸,凝视着自己的巨大虎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