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八兄,俺打算度过充实的高中生活。”
一个再过一星期就即将结束三月的春假日子里,斋藤平八听到好友黑田刚典这么说道。
平八一边“喔~”地随口回应,一边在内心滴咕着“这家伙,又开始说些奇怪的话了”。
平八跟刚典从小学就认识了。从四月开始两个人就会进入同一问高中就读,所以这段不解之缘还会持续下去。“平八兄”这个称呼方式也已经迈入第十年。虽然当初的理由是因为“如果直接叫平八的话,有种时代剧的感觉”而被持续这么叫着,但这个称呼法却已经定型下来,连其他同学都会跟着这么叫。
“我看你好像很乐啊?”
平八抬头看着个子比自己略高一点的好友。以前是平八的个子比较高,但进入国中之后就被超过了。虽然差距约只有三公分,但对平八来说,这三公分却非常多。因为相对于自己只有一百六十七公分的身高,刚典已经到了一百七十公分。
“总觉得可以非常期待今后的生活,俺都快要等不及了。”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现在就穿上高中制服吧?而且你那套制服尺寸不对吧?”
也不知道是觉得哪里有趣,总之现在正在跟平八玩乐的刚典身上,穿着四月之后将要就读的学校制服。看起来大了一点的那些制服,穿在刚典身上似乎有些不合身。
“跟运动会的时候穿运动服到校,有游泳课的时候直接把泳衣穿在里面是一样的意思啦!至于尺寸,因为俺还会长高,所以这样刚好。等升到三年级的时候,这件制服就会合身了。”
“是这样嘛……看来你是真的很期待哪!”
“非常期待啊,平八兄不会吗?”
平八搔了搔头,想了一下才回答:
“因为我会思考课业会不会很繁重啊、会不会跟讨厌的人同班啊、会不会遇到让人火大的学长啊、会不会跟老师不合之类的问题,所以不算太期待。”
平八当然也会期待崭新的高中生活,但是一看到好友这么乐,他就不禁说出了负面话语。
刚典拍了拍“呼”地叹了口气的平八后背。
“痛耶,纲典。”
为了与“平八兄”对抗,而故意用音读方式叫他“※纲典”,却完全没有在同学之间传开,只有平八会这么叫。(译注:日文汉字通常有音读和训读两种念法,原本刚典的名字是采用训读的读法为Takenori,平八则是刻意把刚典二字以音读Gouten方式当作外号。)
“平八兄你太消极了啦。打起点精神来嘛,从现在起才是最该享受青春的时候,不是吗?”
“还青春咧,你喔……”
刚典确实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个开朗的男生。个性好相处又很会照顾人,加上五官端正,成绩不算差,而且运动也还不错的模范生。看起来虽然像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就平八的角度来看,他这种过于开朗、乐观进取的态度有时候会让人很厌烦。
“相遇这种事情真的很美妙呢!俺想第一印象应该不差,甚至可以说很有冲击性,没问题吗?”
“你在说啥啊……”
“在唐木浜遇到的女生啊!”
“那个所谓的唐木浜就是你平常跑去练习夏威夷小吉他的地方吧……等等,你竟然会提到女生,还真难得耶!”
“会吗?然后,俺跟那个女生聊了一下……”
虽然刚典遗满受女生欢迎的,但就算用“你真好啊,这么多人看上你”挖苦他,他也只会回“可是俺觉得女人心海底针,有点不太会应付”这种话。平八这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刚典会如此兴奋地聊起女生的话题。
“她很可爱、话又很投机,我觉得很开心。如果在开学典礼上能遇到她就好了;能够同班的话,那就更让人高兴了。”
“好啦好啦,能遇到就好啰,你这混蛋。遇到的话也要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咧……那,她叫什么名字?”
“俺没问。”
“这个应该要问的吧!”
尽管知道彼此就读同一所高中,但要是不知道名字不是很头痛吗?
“平八兄你还真不浪漫耶,第二次相遇才知道彼此的名字不是比较戏剧性吗?啊,原来你是那时候的……诸如此类的状况啊,光是想就很期待了呢!”
“……浪漫个头,你才是太爱作梦了啦!”
听到刚典带着有点唱戏般的动作说出这番话,平八不禁觉得背后一阵痒。就在他把手伸到背后抓痒时,刚典又突然“唔——”地低吟出声。
“现在又是怎样?”
“不,俺在想俺是为了浪漫才没问她名字,但是她为什么没有问俺呢?”
“会不会跟你一样是个浪漫派?”
“是这样吗?感觉起来不太像是这样耶——”
“我哪知啊……下次遇到的时候再问她就好了吧?”
“说得也是。”
刚典显得分外高兴,看来是真的相当中意那个女生吧。反正平八也没打算阻挠他人的恋爱之路,所以只想温暖地守护他们。
“平八兄,如果俺突然背着管风琴出现的话,你会笑吗?”
平八回视莫名其妙蹦出这句话的刚典脸孔。他依然心情愉快,看起来不像在捉弄平八。
“管风琴应该是教会里面那种很大的琴吧……人根本不可能背起那种东西,所以根本没得笑吧?”
“嗯,俺也认为没得笑.”
这么说着的刚典露出了笑容。
以上说不定就是平八与刚典最后一次“很普通地”交谈了。
进入四月之后过了几天,平八打刚典的手机,但却得到没有讯号或没有开机的语音回应。他虽然想过可能是忘了开机或忘了充电,可是刚典在这个方面是很谨慎的人。
打到刚典家,是他母亲接了电话,不过她却干脆得让人觉得害怕地——
‘啊——刚典喔,这一个礼拜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呢。反正现在放春假,应该过两天就会回来了吧?毕竟也快开学了。’
一副不在乎似地回了这些话。
“呃……”
以前刚典就曾说过“我家采取放任主义”,平八到他家的时候也只有出声打过招呼,从没见过刚典父母,像这样交谈也是第一次。不过就算是采放任主义,难道儿子没回家,他们都不担心吗?
“有没有留下纸条或留言之类的……”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没去他房间看过就是了。斋藤同学你还真爱操心呢!反正如果一个月了还没回来,我们就会去报警了。’
“一个月也太晚了一点吧?有可能发生什么万一耶!”
实在太没有危机意识了。刚典有可能不是没回来,而是被卷入了某些没办法回来的案件里面啊!
‘咦?是这样吗?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就到时候再说吧,斋藤同学你不用这么介意啦!等到他回来了,我会让他联络你。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家儿子喔,先掰了——’
平八面对挂掉的电话,在内心小声地嘀咕着“放任也要有个限度吧”。不过在这种状祝之下,身为一介朋友的自己有没有资格去报警呢?还是说真的就像刚典的母亲说的那样,是自己太操心了呢?
“老妈,我去找纲典——”
时间来到傍晚六点。虽然要到别人家拜访是嫌晚了一点,但好歹去刚典的房间看一下好了。如果有发现哪些东西不见,或者是留言的纸条的话,那他的父母应该也会采取一些行动吧。
“啊啊,去黑田同学家啊?别太晚回来啊——”
背对着母亲来自厨房的声音,平八穿好拖鞋,只带了手机、钱包、还有脚踏车的钥匙就出门了。斋藤一家居住的小社区离黑田家骑脚踏车大概十五分钟。虽然太阳已经下山,周围显得有点黑,但平八仍毫不在意地点亮脚踏车的前灯踩动踏板。
平八本来想直接往刚典家过去,后来还是绕了一下远路。在与刚典的对话中常听到他提起唐木浜,平八偶尔经过的时候,也曾经看到刚典坐在朽木上头弹着夏威夷小吉他。面对平八“你为什么在弹夏威夷小吉他啊?”的问题,刚典反问他“夏威夷小吉他有什么不好吗?”的两人互动,已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然而平八自己也忘了,当自己再说出“因为夏威夷小吉他看起来像是艺人弹的东西啊”之后,刚典到底回答了些什么。
说不定刚典又跑去弹夏威夷小吉他了。尽管平八不认为从一个星期之前就联系不上的刚典会在那附近乱晃,但他却抱着抓住最后一线希望的心情踩着踏板。
在堤防上停下脚踏车,低头俯视唐木浜。狭小的沙滩上有一根朽木以及一片漆黑的大海。路灯的光线当然照不到沙滩上面,整体散放苦冰冷的气息。这里晚上偶尔会有不良分子聚集骚动,但今天似乎没有任何人。
(要是真的在这里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吧……)
平八望着海面,正打算要离开的时候,通往海岸的楼梯赫然冒出一道人影。
“哇啊!”
尽管紧急煞车了却来不及,平八的脚踏车一头撞上那个冒出来的人影。在犹如撞到电线杆般的冲击之下,平八跟着脚踏车一起往旁边倒下。
“……好痛……”
“……啊~”
从因为疼痛而一时站不起来的平八头上,传来格外悠哉的男性声音。听到这毫无紧张感的声音而有些不悦的平八决定不管脚踏车,先站起了身子。原本打算趁着这股气势向对方抱怨个两句,下过当他看到在路灯照亮下显现出的对方脸孔,就不禁呆住了。
“……纲典?”
那个人毫无疑问是平八熟悉的刚典,不过他浑身湿透了。从头发、身上穿的衬衫租长裤上面都不断滴水下来,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泡在海水里的缘故,从他身上可以闻得到海水的气味,活像个幽灵似的。但他脚还在,只不过没穿鞋,还抱着湿掉的夏威夷小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茫然地低头看着平八。
低头看着。因为刚典的个子比较高,所以他会低头看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刚典的视线高度跟三月见到他时不太一样,总觉得比之前高了几公分。另外原本修长的体格,现在看起来也比较壮硕了些。
“……纲典……我听说你一个星期不见人影,结果是跑去健身了喔?好像变得高大了些。”
平八调整情绪,开朗地向刚典说道,但刚典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喂,纲典……”
“唔啊~”
刚典口中又发出了听起来格外悠哉的声音,接着他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喉咙掐紧。看到刚典的手几乎足以掐痛骨头,平八连忙出手按住他的左手。
“……唔哇。”
很冰冷。虽说他全身湿透,但让人觉得他仿佛不带有活着的温度似的触感令人犹豫。尽管如此,平八还是拚命地想要把刚典的手拉离他的脖子。过了十秒之后,不知道是平八的努力起了作用,还是刚典自己放松了力道,他的手终于松开了脖子。在放手之前一直施力着的平八因此而后退了两、三步。
“…………晚安。”
平八站稳了身子之后,刚典总算说出一句像样的话,并且看着他的脸。虽然刚典依然面无表情,且没有任何动作,但眼神却非常清晰。
“喔,喔喔,晚安……你还好吗?知道我是谁吧?”
刚典歪着头,直直地看着平八的脸。过了一会儿之后——
“不知道耶。”
说了这句话。
“你竟然说不知道……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能说出你的名字吗?能够回自己家里去吗?”
原本以为他是因为撞到头而失去意识,但姑且不论表情,至少他的眼神很清楚。平八虽然着急,还是很快地陆续丢出问题。
“纲典应该就是我的名字吧?”
“是没错,但是只有我会这样叫你啊……你应该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吧!”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快点想起来啦!”
刚典转了好几次头,抬头看看天空,接着低头看看自己的脚,然后看看平八的脸,缓缓露出笑容。
“想不起来耶。”
“想不起来……你该不会是丧失记忆一类的吧……这种鬼事情在电视剧里面发生就够了啦!你振作点啊!”
平八揪起刚典湿透了的衣领猛摇,但他却不为所动。
“你叫我振作点我很困扰的。”
“我才困扰好不好!”
平八真想抱住头,却忽然想起眼前的这个人该不会只是长得跟刚典极为相似、又丧失了记忆的别人?如果是这样,刚典失踪的事情虽然还是没能获得解决,但至少可以避免面对好友丧失记忆的情况。
“喂,纲典,你的左手借我看一下。”
“请。”
平八凝神注视刚典很干脆地伸出来的左手。尽管觉得手掌的大小不太一样,不过平八注意的不是他的手掌大小,而是左手的食指。刚典左手食指上有一道小学时被雕刻刀割到的伤痕,手腕上应该也有一条被野猫抓伤的痕迹。
刚典受伤时平八都刚好在他身边,所以平八不时会问刚典“喂,你那时候受的伤好了没啊”,而每次刚典都会回答他“这些伤痕搞不好一辈子都会留下来啰,如果是因为更帅气一点的理由而受的伤就好了”,并且把伤痕给平八看。最后一次看到是今年一月左右的事情,平八还记得伤痕的大小。
(如果没有那些伤痕的话,那么这家伙就是长得极像、但却不是纲典的人……)
尽管不希望好友失踪,却也不想他丧失记忆。平八抱着这样的想法看了看刚典的手腕和食指。他食指的第一关节上有一道约五公厘、手腕则有约三公分左右的伤痕,尽管很不清楚,但确实存在。
以对待他人似的眼光看待平八的这个少年,毫无疑问地就是平八所熟知的黑田刚典。
“……你真的是纲典喔……”
刚典一副很不可思议的样子低头看着因为打击而蹲下的平八。
“是这样吗?”
“还‘是这样吗’咧……竟然在这种怪事上头装傻,混帐东西。”
九年来的回忆已经从刚典心中完全剥落了。不管是开心的事情、悲伤的事情,或者让人不.禁流泪的事情……不过,真正辛苦的事情从现在才开始。努力挤出气势忍下泪水之后,平八一.边扶起仍然倒在地上的脚踏车,一边站了起来。虽然他注意到前面的篮子歪掉,车灯也破了,不过现在先不管它。
“总之先回你家去吧……你妈妈也……不怎么担心你,不过还是得乖乖回家。”
“回家……这样啊,要回这个的家里去喔?”
“什么叫‘这个’啦……不回去不太好吧,我带你回去。”
“谢谢。”
“这不是什么需要道谢的事情啦……上车吧!”
平八指了指脚踏车的后座,但刚典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
“你该不会忘记怎么坐脚踏车了吧?”
“不,我多少可以理解,但坐上去应该会压垮车子。”
“哪可能有这种事啦……不过没有车灯又载人的话,碰到警察一定会被拦,算了吧……那走啰。”
刚典格外缓慢地跟在推着脚踏车走出去的平八身后。
“你哪里不舒眼吗,还是累了?”
“……不,只是不习惯。对了,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
“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
平八完全没想过会有刚典向他请教姓名的这么一天到来。为了要安慰情绪低落的自己,平八只能夸张地敲敲胸膛说道:
“我叫平八,斋藤平八。”
“谢谢,请多指教了,斋藤平八。”
“别用全名叫我啦……我跟你都这么老交情了。”
“我知道了,平八。熟人之间应该以名字相称对吧?”
就这样被毫不在乎似地直接以名字称呼,平八又重新痛切认知到刚典真的失去记忆了。长时间被以“平八兄”称呼,虽然自己也说过“我们明明同年,叫兄很怪吧”,但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变成直呼名字。
“虽然我的名字似乎是叫纲典,但如果有一天能告诉你真正的名字就好了。”
“……纲典是外号啦,你的名字叫黑田刚典……而且你那个‘我’是怎么回事?失去记忆会让第一人称也改变吗?”
听到平八粗鲁地这么问,刚典微微倾了倾头。
“第一人称……啊啊,比方人家、俺、在下、小的之类的?”
“会说出这些奇怪的第一人称的确很有你的风格……不过你以前都会用‘俺’自称,干么突然改成‘我’啊,很恶心耶。”
“虽然我觉得‘个人’的泛用性最高,但应该是‘我’比较有亲和力。是不是应该改一下啊?”
“混蛋,我不是在说泛不泛用的问题啦!只要你恢复记忆自然就会改回来了吧,不必特意改口啦!”
然后两个人彼此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平八虽然想找几个话题聊,但他也不知道该跟丧失记忆的刚典聊些什么。
“……我说纲典啊,你为什么湿成那样?连夏威夷小吉他都湿了,那样不是会坏掉吗?”
总之先问一下自己有些介意的事情。该不会是抱着夏威夷小吉他游泳了吧?
“会湿应该是因为我来自大海吧?原来这个叫做夏威夷小吉他啊,因为就在身边,所以我就顺手带过来了。”
“来自大海……你溺水了喔?连夏威夷小吉他都忘了吗?你明明就那么努力练习的说。”
“是这样啊?”
“是啊……”
绕觉得好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讲话,愈来愈觉得难过了。
“你明明就那么期待高中生活的……而且都快开学了……你这样没办法去学校上课吧?”
“啊啊……学校?说的也是,学校……我想去呢,嗯,真的非常想去。”
看到对学校两个字有着强烈反应的刚典,让平八想起了以前的他。刚典是个格外喜欢学校的人,只要一放起长假就常会闹着说一些‘直想去学校,快点开学就好了’之类的话。
“喜欢学校这点还是没变啊……不过比起去学校,更应该先去医院吧。”
平八完全不认为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去上学可以正常地生活,说来根本还不知道刚典到底记得多少事情。是不是只忘了与他自己相关的记忆呢?这些问题不去医院检查一下真的没办法知道。
“我知道医院是身体不适的生物会去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哪里不舒服喔!比起去医院,我更想去学校。”
“生物这个说法还真是奇怪耶!就算你身体没问题,但是你失去记忆了啊!”
“是这样吗?”
“还‘是这样吗’咧……你这家伙,在这个方面还真是微妙地维持着纲典的风格哪……”
说到底他的本质果然还是刚典。平八“嗯嗯”地点了点头之后,一边确认刚典的脚步,一边引领着他往前走。
“平八。”
“干么……被你这样称呼还真的觉得很奇怪。”
“抱歉。”
“道什么歉啊?”
“对不起,我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黑田刚典这号人物。”
或许是因为失去记忆造成的困惑,让刚典说出了这番话。至少平八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心想,好歹自己要多多关注刚典的状态。
他完全没有想到黑田刚典这番话背后隐藏的真相为何。
隔天,平八在吃过午餐之后打了电话到黑田家去。因为刚典的手机还是打不通。从他浑身湿成那样的状况来看,手机大概也已经报销了。昨天平八在送刚典回家之后,只是跟出面道谢的刚典母亲打了一声招呼就回家了。他在心里期待说不定睡过一觉之后,记忆就会恢复之类的奇迹发生,并等待着电话被人接起?
刚典有可能去了医院了吧?就在平八打算晚上再打看看的时候,手机另一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午安。’
“……唷,刚典。接电话的时候应该要讲‘喂’吧?”
‘嗨,平八。喂。’
“顺序反了啦!”
刚典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不过记忆似乎还是没有恢复。
“我还以为你去医院了呢,你老爸和老妈呢?”
‘出去劳动了。人类的社会结构还真是相当难懂啊!’
“难懂吗……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是关于你忘记的许多事情。”
‘啊啊,那个算是父亲的人说还好没有闹到警察那边去,是母亲的人则说下次要失踪之前先留个话再失踪。’
“……什么跟什么啊?”
这已经超过放任的程度了。回想起来,从刚典口中除了“我家采取放任主义”之外,就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关于父母的事情。就算是教学参观的三方会谈活动,也没有看他的父母出席过。
第一次体会到好友这样的境遇,让平八寂寞了起来。刚典以往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听着自己抱怨“被老爸揍了”、“老妈好啰嗦”之类的话呢?
“你觉得这样好吗?”
刚典从来没有表现过很寂寞的样子。但是当他遇到失去记忆这么严重的事情,照理来说应该更加依赖的父母却仍是这种态度,会不会对他造成心理创伤呢?平八想要问个清楚。
‘并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呢!’
本人毫不介意。
“你在奇怪的地方还真的很坚强呢……不过你还是不能不去医院啊,尽管我不是很清楚状况,但电视上当说比起外伤,失去记忆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受到精神层面的打击耶!你去做那个什么来着的,心理治疗?会好一点喔!”
‘可是我听说会被人说长道短,所以不要去医院比较好。’
“你老爸是傻子吧!不对,应该说哪有这种父母的啊!要是那样也算父母的话,那我爸妈早就超越父母的程度,已经是神了吧!”
哪有介意世人眼光而不让孩子去医院的父母啊?虽然平八忿忿地吼着,然而刚典还是非常冷静。
‘我不知道他们傻不傻,但因为我自己也不想去医院,所以我并不觉得困扰……为什么平八这么介意我的事情呢?’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
覆诵一次这个词之后,刚典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
‘谢谢。’
这么简短地回答。
“不必道谢啦……反正我已经知道你家爸妈不太正常了,也只能接受了吧……”
或许刚典就是因为接受了这样的状况,所以一次也没有向平八讲过有关自己父母的事情。刚典总是表现得很乐天,从来没有表现出难过的样子让平八看到。
“……啊你不去医院,还是想去上学吗?”
‘想啊。毕竟学校似乎是个跟年轻人一起学习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知识的地方嘛。’
有这么正经吗?那个满口浪漫啦、青春一类的你上哪去了——平八本来想这么回话。
‘而且她也说要去上学。’
她?平八没有漏听刚典讲的这个字。
“你是指你在唐木浜遇到的那个女生吗!你想起什么了吗?”
平八紧紧握住手机,大声嚷道。
‘不是想起来,而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别让我空欢喜一场啦!话说回来啊,你明明把自己的名字、家人和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却记得只见过一次,而且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生,你到底是有多喜欢她啊?”
虽然有点不爽,但平八还是对刚典多少记得一点之前的事情感到高兴。
‘喜欢?’
听到刚典一副不可思议似地小声说道,平八开始担心起“该不会连喜欢或爱恋代表的意义都忘记了吧?”之类的状况。
“这类情感你要自己想办法处理……应该说照你这个样子,真的能度过正常的校园生活吗……”
‘我会努力的。’
“如果努力就有结果的话,人就不必这么辛苦了。明天就耍开学了,反正你爸妈不会来参加开学典礼吧?你知道怎么去吗?”
平八的父母也不会出席开学典礼,因为他们都有工作。他想起自己说过“开学典礼不是需要特意请假过来参加的玩意儿啦”这番话,心情不禁变得很复杂。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看过地图,也知道怎么走了。我现在很努力地在学习各种事物喔,包括讲话也是,文字真的是一种很深奥的东西呢!’
刚典很干脆地推翻了平八想要抹去那种心情而特意提出的建议。
“你忘记了文字的读写方式吗?总觉得愈来愈糟糕了耶,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以平八的立场来说,当然是希望他好好疗养之后再去上学。
‘平八。’
“怎样?”
‘我觉得不要太介意我,对你的心理健康会比较好一点。’
“……你这家伙,人家可是担心你耶,没必要这样讲吧!”
平八本来就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听到刚典这番话,他气得差点一把摔烂手机,不过还是勉强控制住自己。毕竟刚典什么都不记得了,才会说出这种丝毫不顾虑听者心情的话。一定是这样没错。
平八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不要把脾气发在电话上。
‘我明白你担心这个名叫黑田刚典的人,但现在的我并不是黑田刚典,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好,我懂了!谁要担心你啊,蠢材!”
平八挂了电话之后,原本打算摔手机而高高举起手,但在摔下去的前一瞬间又停下动作。结果他依然带着这般不悦的心情,就这么迎接了开学典礼。
(真是的,新学期才刚开始就没好事……)
明明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只要没有发生什么坏事,就可以算是相当美好的一天了,但平八的心情却仍非常郁闷。昨天通完电话之后,如果刚典有打来说“刚刚很抱歉”的话,平八便打算原谅他。但他却没有任何联络,这让平八更是觉得不爽了起来。
即使穿过今后即将度过三年的校门、即使校园内开满樱花、即使与今后可能同班的同学擦身而过,平八的心情还是笼罩着一片阴霾。
(由我道歉很奇怪耶,毕竟我又没做错什么……不过要是继续这种心情下去,也没办法好好跟纲典讲话。说来那家伙都已经失去记忆了,我当然要尽量罩他啊……)
就在他想着该如何是好时,已经来到贴着分班表的布告栏前面。
(啊,纲典在这!)
个子稍微长高了些,体格变得壮硕不少的刚典果然很醒目。之前碰面时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制服,现在已经变成完全合身的尺寸了。
刚典看起来笑嘻嘻的,似乎在跟某人讲话。是中学认识的人吗?还是说他已经认识新朋友了?看了看对方,是个女孩子。或许是因为身高跟刚典差很多,所以她是仰着头跟刚典讲话的。
(看样子她就是纲典在唐木浜遇到的女生了吧?原来那是纲典的型啊。)
看起来活泼开朗,就是平八对她抱持的第一印象。她现在正把手掩在嘴边,一副很惊讶似地看着刚典的脸。应该是在开学典礼上突然巧遇,让她吃了一惊吧。看来刚典所谐的浪漫还真的有其效果。
“唷,平八,午安?”
就在平八犹豫着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刚典跑过来搭话了。
“喔……现在这个时间不该讲午安,是早安才对吧!”
“啊啊,对喔。榛奈,这个人是叫做斋藤平八的人,是这个名叫黑田刚典的人的朋友。”
“你这是哪一国的解说方式啊?”
而且竟然这么快就以名字直呼才刚见面没多久的女生,刚典也变得很会装熟了嘛。虽然刚典的确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但他一概以姓称呼女孩子。难道他们已经熟到可以直接以名字相称的程度了吗?这么想的平八看了看这个叫做榛奈的女生,她却还是一脸惊讶的样子。
“……呃……黑田……同学,然后是他朋友的斋藤同学……不过黑田同学是……当时抱着夏威夷小吉他的人……”
榛奈交互看了看平八与刚典,看起来非常困惑。怎么回事啊?难道自己给人的第一印象有这么糟糕吗?确实与刚典相比之下,平八没有什么艳遇的经验,但应该也没有糟到要被敬而远之的程度。了不起就是眼神有些凶恶,嘴巴有点大,还有被人说过“斋藤同学有点像冲绳狮子”罢了。
“总之,榛奈,当作我是那个叫黑田刚典的人似乎比较方便,就这样解释应该比较好吧!如何?这种讲法对吗?我可是很努力的喔!”
平八有点可以理解榛奈困惑的理由了,因为平八听不懂刚典想要表达什么。榛奈应该也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感到困惑吧,因为她认识的是失去记忆之前的刚典。尽管她并不怎么了解刚典,但也还是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下得靠我说点话帮一下了……不过要是老实说出这家伙失去记忆了,应该会吓跑对方……一开始先蒙混过去,等这个女生和刚典熟识起来之后再说明会比较好吧?)
为什么自己明明就没有女友,却得扮演这种牵红线的角色啊?平八尽管觉得有些郁闷,但还是打起精神转向榛奈说:
“呃,你好。我叫斋藤平八,那个,这家伙啊……”
“啊,发现榛奈啦——不就是跟我同班嘛!太好了——可以同班耶!”
平八才刚自我介绍完,榛奈背后就突然出现一个女生抱住她的腰。尽管这个动作挺猛烈的,但也许是因为抱住榛奈的女生比她还要娇小,所以她也只是微微晃了一下脚步而已。
“啊,千岁……哎唷,你不要突然抱上来啦,吓了我一跳耶……”
“什——么——嘛——我们两个礼拜没见了,而且我不是经常这样吗……啊,对了对了,你妈妈跟我妈妈一起来了喔……咦?哎呀呀。”
名叫千岁的这个新来闯入者,个子娇小到搞不好不到一百五十公分。扎成一束的头发不安分地摇来晃去,反而吸引了平八的目光。带着充满亲和力笑容的她从榛奈身边探出头来,看到榛奈面前的刚典之后愣了一拍,然后迅速地将目光从头到脚扫过刚典身上。
在那之后,千岁脸上浮现的真的就是所谓的“贼笑”。平八记得曾在国中时期看过这种表情,当他跟刚典或其他男生聊天时,偶尔会有同班的女生往他们这边看过来,并带着这种表情啰嗦地说“咦——果然吗?”之类的话。
“榛——奈——我有点话要跟你说一下——啊,我叫山屋千岁,跟她同班。虽然打断你们相处的时间不太好,但开学典礼开始之前要先到教室一趟。你是哪一班?”
“看起来是A班。我现在名叫黑田刚典,请多指教,山屋。”
千岁对面带笑容回答的刚典挥挥手说:
“请多指教——那等会儿见啦——”
“呃,啊,千岁,你等一下啦,我话还没……”
榛奈似乎有点介意刚典,但千岁却用双手搂住了榛奈的右手。
“不可以太急躁啦——虽然我懂这是个千载难逢又前所未有的机会,可是这种事情得慢慢来啊!机会是今后才会造访的,甚至是你要主动去创造啊!好啦——就请你一五一十地把你是几时认识这么帅气的男生之类的事情,都给我说清楚讲明白吧!我原本还以为你很害羞哩,结果却是个花花姑娘啊,真是的!”
平八茫然地目送拉住榛奈手臂、并拖着她走的千岁背影离去。
“……我觉得我彻彻底底地没被她放在眼里耶……”
不是多心,肯定是这样。
“会不会是因为她个子小,所以注意力都放到了高个子的我身上?”
“你这样根本不算安慰啦……啊,你有看到我是哪一班吗?”
“跟我一样是A班,请多指数了,平八。”
“喔……”
站在刚典的旁边,平八觉得烦恼着“该怎么办才能和好呢?”的自己很愚蠢。刚典完全没有把昨天的芥蒂表现在外,只是笑咪咪地低头看着平八。
“你笑啥啊?”
“只是想要证明我没有敌意。”
他又说了相当愚蠢的话。
“就算你不刻意证明自己没有敌意,也不会有人想要找你碴啦……表现得普通点吧,普通。”.
“普通是指怎样的?”
“还怎样咧,就这样啊。”
看到平八尽可能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刚典也收敛起了笑容。没有笑容、没有怒气,刚典的“普通”表情。
不过他那看起来茫然,实际上却毫不大意地警戒着周围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警戒心强烈的野兽。
“你这样根本就不普通啦……再放松一点。”
“我认为自己在模仿平八的表情呢!”
“我的脸才不像那种狛犬似的表情呢。”
“狛犬?……啊啊,你是说神社前面都会有的石像啊?”
看到刚典一副想起来般的口吻,平八认为他应该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
“狛犬的解释没错……好啦,我们也该走了吧!”
一边搔着头,平八一边带着刚典迈出脚步。
离开学典礼开始还有十分钟。
“好啦——榛奈,给我老实说吧。”
面对带着满脸笑容这么说道的千岁,榛奈不禁冒出冷汗。开学典礼、班导和同班同学自我介绍、决定座位、领取课表,以及其他诸多联络事项都毫无窒碍地完成了,不过榛奈却满脑子都是格拉波尔。她原本打算放学之后要快点到A班去,所以急忙整理起东西来,千岁这时却挡在了她的面前。
“啊啊,千岁……呃,说什么?”
虽然心知肚明,但榛奈还是刻意反问回去。
“当然是说那个叫做黑田的男生啦!他不是我们国中的吧?你今天直接被他搭讪吗?还是放春假的时候认识的?”
千岁那双眼熠熠生辉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寻常……这么说来,她从以前就最爱聊“这方面”的话题。尽管千岁比榛奈振作得多,也总是可以顾虑到很多层面,不过一旦扯到男女之间的事情,她就有顾虑太多的疑虑在。尽管几乎要被这样的千岁气势给压倒,但榛奈还是想起了他。
在唐木浜遇到、抱着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今天还能再见到他令榛奈觉得很高兴,可是“他”却自称是格拉波尔,又说自己也是名叫黑田刚典的人物。然后,他的额头上确实有那个格拉波尔才有的青色发光物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把约十公尺的身体缩小到三公尺左右的时候,榛奈也曾经怀疑过自己的双眼。格拉波尔只是很简单地以一句“我很努力喔”把这样巨大的变化带了过去。难道说只不过几天没见,格拉波尔就变成了人类?难道他真的“努力一下”就可以从那巨大的虎鲸模样变成人类吗?
(不敢置信……)
然后格拉波尔不知为何,竟变成了抱着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黑田刚典的模样,这点是榛奈最介意的事情。如果是格拉波尔参考了他的外型变身的话那倒还好,问题在于为什么格拉波尔会直接替代了“黑田刚典”这个人,而且还跑来学校上学?
(……真正的黑田同学……我三个星期前在唐木浜遇到的那个黑田同学上哪儿去了呢……?)
“我说榛奈,你发什么呆啊?难道说你们已经进展到连我都不能说的地步了?”
“呃……咦咦?千岁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啦!”
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好一阵子的榛奈,决定先要想办法度过眼前的危机。必须早点避开千岁的追问,尽快赶到格拉波尔的身边才行。
“哎呀,其实也没有那么大不了的啦。只是我在春假的时候跑去唐木浜练习陶笛时,看到抱着夏威夷小吉他的那个人过来,然后顺便聊了几句而已。然后今天我是第二次看到他。”
关于黑田刚典这个人的话,榛奈这番话所言不假。不过她毕竟没办法提到这个人的内在其实是一只虎鲸之类的。
“啊——陶笛啊……然后他是夏威夷小吉他?也就是说奇特嗜好的两个人刚好互相吸引了吧,以开场来讲算是还不错啦。那么,两个人的故事就要从现在开始啰?”
“不会开始、不会开始的啦……”
一边想着到现在还找不着的陶笛,榛奈一边吐槽格外兴奋的千岁。平常都是千岁吐槽榛奈为多,一旦陷入这种情况,立场就会颠倒过来。
“什么嘛——你是不满那个黑田的什么地方啊?外表别说看来不差了,分明就是很帅不是?还是说你不喜欢他个子太高,体格又有点太健壮的感觉?奢侈的家伙——啊,不过我喜欢比较纤细一点的就是了。个性方面不清楚,但猛一看还满温柔的呢?哎,只是如果要直接交往的话,门槛对你来说可能还是太高了一点,慢慢地循序渐进吧。这话虽然是老生常谈,不过先从朋友当起如何?然后再一步步往前进才快乐嘛,可要是真的花上高中三年又太久了,先以圣诞节为目标安排计划吧。如果希望更早一点的话,也可以拿暑假当目标来安排计划就是了。”
到底是要计划些什么啊?榛奈虽然想反驳以可怕气势滔滔不绝的千岁,但又觉得这么做会让千岁说得更多,所以还是作罢了。千岁真的太爱聊别人的恋爱八卦了,伤脑筋。
看来在千岁心中,事情已经变成“为了冒失且与恋爱无缘的好友,我当然得帮点忙啦”了。她彻底误解了榛奈跟黑田之间的关系。尽管榛奈很想稳当地处理掉这件事情,却想不出什么好藉口来。
“总、总之,反正才刚开学……还有课业和社团活动之类的……”
“你明明就常常忘了写作业,干么到现在才装乖啦?而且你之前不是才说过想打工、所以不会参加社团活动吗?”
以读书和社团活动都不积极的榛奈来说,这样的藉口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我们又不同班,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吧……”
“喔,是这样啊,那刚开始的时候你们就先交换一下信箱好了。”
“呃……”
千岁为什么这么积极啊?
“怎么,要是你说什么要先从交换日记开始,那我真的要揍你喔。毕竟你是在身边都是些老爷爷、老奶奶的环境下长大的,有时候会说出很老气的话。”
要是说出“※七年男女不同席”之类的话,千岁一定会发脾气吧。榛奈一边想起祖母过去说过的话,一边想着自己今后非做不可的事情。(译注:出自《礼记·内则》,指七岁之后男女下可同席而坐。)
“别担心,那个……呃……我会好好加油,所以我觉得你只要在一旁守护着我就好了……不必计划什么有的没的啦!没问题的!”
虽然榛奈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没问题,但总之先随口说说。
“真的吗?”
承受苦千岁那刺探似的视线,榛奈勉强地回答;
“大、大概、没问题吧。而且,那个啊,你也别光是注意我,你自己有崭新的相遇之类的……”
“我没关系啦,真的狗急了还可以跳墙。”
你到底是要跳什么墙啊?
“……好吧。总之,暂时先交给你自己处理,要记得确实跟我报告途中经过啊!还有,要是你们太没有进展,我可是会发动第一次计划,你要好好加油啊!”
“嗯……那我先走了。”
千岁一副很感动似地看着提起包包站起身子的榛奈。
“我很高兴你这么积极呢!我本来是想在你身后悄悄地守着你,但还是得要尊重自主性才行啊!加油吧——如果内心觉得无所依靠的话随时来找我唷!”
榛奈轻轻点了点头,离开了教室。能够躲开千岁的追问真是件好事,因为事情不会朝千岁所想的结果发展的可能性很大。虽然用“没问题”、“我会加油”之类的话来搪塞她让榛奈心里有些不好过,但她也不可能从实招来。
他——黑田刚典其实是一只叫做格拉波尔的巨大虎鲸。
榛奈来到走廊之后,往A班的方向看了过去。走廊上已经有好几个准备放学回家的学生、榛奈很快地在这些人之中找到了黑田刚典的身影。个子高大、体格魁梧的他非常醒目。他身边有好几个男生,看起来像是在聊些什么。
斋藤平八也在刚典旁边,他看到榛奈之后,露出一副很想说什么似的表情。不过榛奈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被平八看着,只是注视着刚典的背影。
他真的是格拉波尔吗?那只不管是身体、嘴巴、牙齿、背鳍、胸鳍,总之所有部位都很巨大,但只有眼珠子小小一颗,显得很可爱,额头上有一块水晶,会说英文和日语的奇妙双语虎鲸。
抱着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个子高挑纤细,带着柔和笑容说“如果能同班就好了”的他。榛奈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做黑田刚典。
他既是黑田刚典,也是格拉波尔。
榛奈很想立刻问他,却没办法找他说话。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不太敢打进男生的圈子里面,但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而是他的背影简直完全融入了这个场合,让榛奈无法连结到那只格拉波尔上头。
虽然榛奈杵在走廊的正中央,不过黑田却突然转过头来。两个人的视线一对上,他就缓缓露出笑容,对榛奈挥了挥手。
笑容,非常笨拙的笑容。
三星期之前遇到的黑田刚典,在榛奈面前总是笑咪咪的。好像在逗她、好像在装傻,而且好像比谁都快乐。
但是现在的他却没有这个特质了,并不是因为想笑才笑,而是为了露出笑容来才笑。
他以这装出来的笑容面对榛奈,并且朝她踏出一步。
以黑田刚典的虚伪笑容示人的格技波尔,看起来好像某种非常可怕的神秘东西,榛奈背向走过来的他,然后顺势狂奔了出去。“不可以在走廊上奔跑”这项规炬,已经从她的脑中消失了。
很可怕!很想离他远一点,所以自己逃跑了。榛奈缓慢地踩着脚踏车的踏板,茫然地思考。到底在怕什么?榛奈认识名为黑田刚典的少年,她也认识名为格拉波尔的虎鲸。
就是因为认识才觉得可怕。两者完全是不相干的存在,但是现在却变成了同样的存在出现在榛奈面前。
想知道真相,只要问他就会马上知晓了。外观变成黑田刚典的格拉波尔说过“现在当作我是那个叫黑田刚典的人似乎会比较方便”之类的话。榛奈有点困惑,不知道该怎么解读这句话。
她自己想像过各式各样的情况……但不管哪一个状况都相当糟糕。
回过神来时,榛奈发现已经来到可以看得见唐木浜的地方了。她停下脚踏车,从堤防上俯瞰显得有些脏污的沙滩。底下有个人来遛狗,还有一对亲子在水边玩水,目前就只看到这些人。
回想起来,在这里遇见格拉波尔就是一切的开端。不,或许从三星期前遇到黑田刚典的时候就开始了吧。
“榛奈奈奈奈奈奈奈奈奈!午安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有人用格外响亮的声音呼唤自己,回过头去,就看到有个走在堤防上的身影。虽然距离有点远,不过榛奈马上就知道那个是他。
好想逃,可是不能逃,因为有事情必须要确认清楚。所以榛奈静静地等他过来,拚命地控制想要跳上脚踏车逃离此处的自己。
“榛奈,午安。”
已经来到伸手可及位置上的他——既是格拉波尔,又是黑田刚典的人,重新向榛奈打了声招呼。露出满面笑容的他,并不存在方才那种笨拙的不协调感觉。如果是平时的榛奈看到这张讨喜的笑容,说不定会不禁看到出神。
“……午安。”
不过榛奈尽管困惑,还是静静地回应了。
“今天早上好像吓到你了。光是我缩小你就很吃惊了,整个变成人类会你当然更会吃惊吧。如何?光看外表应该只是单纯的雄性人类吧?虽然内脏或骨头一类内在的东西还不属于人类,但我可是很努力了喔!”
这么说着的他显得非常自豪,听起来仿佛在向榛奈炫耀一般。而这种说话的方式跟榛奈所知的黑田刚典不同,完全属于格拉波尔的风格。
“欸……你真的是那只虎鲸格拉……吗?”
“是啊。”
他——格拉波尔很干脆地回答了榛奈努力挤出力气和声音才问出口的问题。
“真的有像到无法察觉是我吗?看来我的努力很有价值呢。毕竟我把脑和内脏都削减到所需的最低限度了。表皮已经无法再剥除,肉和骨头也削除了很多。要一点一滴地把剩下的部分弄得看起来像人类,可是一桩大工程呢。”
削减、剥除、削除。让黑田刚典的口吐出这种恐怖字眼的,正是格拉波尔。
“不过没必要这么惊讶,因为这只要努力就可以办得到。”
惊讶。确实榛奈对格拉波尔变成人类这点很吃惊,但在这之上,有更令榛奈困惑且害怕的事实。
询问这件事情令她感到恐惧,但不问却更令她恐惧,所以她问了。
“……为什么格拉你会变成黑田刚典的模样呢?”
“因为我吃掉了那个人。”
真的是轻松又干脆地,这个答案便从格拉波尔口中滑了出来。
吃掉了!格拉波尔吃掉了刚典!
榛奈瞪大眼睛。格拉波尔没有发现她的身体正在颤抖,仍迳自讲下去:
“以人类的说法,就是所谓的遗传基因吗?总之我吸收了那些。先于口中细细地嚼碎,然后在消化的过程中,把应该送到胃肠的东西送进脑子里,这应该是最困难的一个环节了吧。姑且不论外貌特征,大小还是有点差别呢,尤其体重就差非常多了,现在大概有三百五十公斤左右吧。原本的人类体重还不到一百公斤,这样还是太重了点。我都已经把骨头的粗细程度和肉的分量削减到下限了说。”
格拉波尔话非常多,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榛奈觉得他简直就像在炫耀自己有多厉害、是怎样努力过来的,希望榛奈认可他一样。
“啊,话语的数量……词汇?之类的东西也增加了不少喔!不过因为脑容量变小,所以没办法全部记住就是了。从声带发声这个动作也是,刚开始时有点困惑,可是现在已经可以这么顺畅地发出声音了。如何?我相当厉害吧?比游到这座岛上还努力许多呢!”
很厉害,这确实很厉害。但是对榛奈来说,重点却不在格拉波尔如何努力地变成人类。
“吃掉……黑田同学……”
到这时候才察觉到榛奈变化的格拉波尔,收敛起笑容想窥探她的脸。看到榛奈猛然别过脸去的模样,他才困惑地歪起了头。
“啊,你误会了。从我来到这座岛起,我一次也没有做出杀害生物并吃掉的事情喔!我只吃已经死亡,并且掉在海岸附近的生物。这个叫做黑田刚典的人也是死了之后落海,所以我才吃掉他的,我没有杀了他。今后我也打算学习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不可以吃,我可不是随意把附近的东西乱吃乱丢的生物喔。”
没有杀害,因为他死了所以才吃掉。格拉波尔是这么说的。但榛奈并没有冷静到可以认为这样起码比杀了他再吃掉好。
死掉了。
那个抱着夏威夷小吉他,还来不及问他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很温柔的少年,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现在在面前的,是借用了那个少年外观的异常虎鲸。
榛奈原木以为真的很难过时哭不出来这个说法是骗人的,因为在她的祖母过世、非常难过的时候,她痛哭流涕了好久。
然而现在她明明很悲伤,却哭不出来,只是低着头想等在心中翻腾的情绪平息下来。为什么哭不出来呢?尽管茫然地在内心一隅思考着,却得不出答案。
“榛奈啊,你说点话嘛。要是没有对话,我根本不会知道榛奈现在在想什么,又想告诉我些什么啊!”
该说什么呢?自己有想要对格拉波尔说的话吗?
“我不知道……”
在犹豫了一下子之后,榛奈得出的答案是这个。
“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
想责怪他吃掉了黑田刚典的身体吗?对于他不仅吃掉对方,还变成其模样的行为生气吗?还是该为他吃掉之后就可以变成人类的样子吃惊呢?或者该为眼前这不得了的现况吃惊?要不然是该为黑田刚典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感到惋惜吗?
“我有很多话想对榛奈说,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你,不过言语真的是很困难。我明明就学了很多日语,已经这么会说话、而且可以理解其中涵义,但榛奈却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也变得不知道想对你说什么了。”
“……你有话想对我说?”
榛奈缓缓抬起低下的脸,看着格拉波尔。与黑田刚典有着相同面貌,却带着完全不同表情的“某物”就在这里。
由榛奈取名为格拉波尔的虎鲸。不,那不可能是名为虎鲸的普通海洋哺乳生物。
可以自由改变大小,可以轻易学会说人话,可以变成人类外貌的虎鲸,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有很多啊。啊啊,我该不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吧?我其实只是想跟榛奈说话,至于内容是什么都好。”
格拉波尔朝榛奈踏出一步,榛奈则不禁退后了半步,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距离。两个人的距离虽然非常接近,但对榛奈来说,她觉得格拉波尔比原本是虎鲸外型的时候离自己更远了。
“欸,榛奈,你究竟怕我什么?比起虎鲸的模样,这个外型对你来说应该更熟悉才对啊!实际上不管谁看到我都不会吃惊、不会害怕,也不会拔腿就跑啊。那么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呢?”
“……因为很奇怪啊!虎鲸会说话,还会变小,甚至把黑、黑田同学……把黑田同学给……”
原本几近惨叫的榛奈声音,马上就变得愈来愈小声。总算知道了“黑田刚典”这个少年的名字,并可以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他本人却已经死了,而且还出现了借用他外貌的虎鲸。
“你这么厌恶我吃掉他吗?这座岛上明明也有食用死去动物肉类的习惯说。啊啊,难道是因为吃掉与榛奈相同种族的存在,所以榛奈以为自己也会被我吃掉吗?我之前不也说过我不会那么做的吗?我只是想跟榛奈说说话,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吃掉你。”
他确实这么说过。但尽管没有吃掉榛奈,格拉波尔还是会吃掉其他东西,不是吗?他刚刚才说过,他吃掉了黑田刚典的尸体。
最开始相遇的时候。
格拉波尔拯救了落海的榛奈。
但要是榛奈在那时候死了呢?
格拉波尔会不会吃掉自己的尸体呢?
……然后会不会变成榛奈的模样,进入秋津岛家,并且到学校上学呢?
想到这里,心情就渐渐变得疑神疑鬼,明明很想认为格拉波尔不是这种虎鲸,却做不到。
“对不起。”
榛奈不知为何说出了这种话,不过她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她是为了无法传达自己在怀疑格拉波尔一事,也是为了自己想用道歉来把这件事情蒙混过去的卑劣作法,更是为了无法相信格拉波尔的自己:将这些事情全部概括在内,道出了一句毫无诚意的虚伪歉意。
“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我完全不明白榛奈为什么要道歉。”
“……对不起。”
榛奈背对格拉波尔,跳上了脚踏车。只要他想,他可以立刻阻止榛奈,但格拉波尔却没有采取任何动作,只是目送着榛奈离自己远去。
榛奈头也不回地踩着踏板。
格拉波尔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言语是为了互相理解而存在,我也是为了互相理解才学会说话的……为什么尽是增加许多更难理解的事情呢?”
已经没有人听得到格拉波尔这句呢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