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饿了。
只要能紧紧抓住东西,就能够不用担心吃的问题,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紧紧抓住的对象了。
肚子饿了,以往从来没有感觉到空腹过的。
现在却感觉到了。
以往从未有过任何感觉,也从来没有思考过。只要有可以紧紧抓住东西的手脚,以及吃掉嘴边的东西、再排泄出来,进行繁殖就足够了。
什么也没有。
没有食物,就没有东西可以排泄。想要繁殖,也没有可以结合的对象。
会就这样死去吗?
现在还活着,还没有死。
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想法,也没有想要死去的想法。
思考。
这是思考,第一次思考。
就算不思考也活下来了。但现在要是不思考,就会死。
也就是说,想要活下去了?
那就开始努力活下去吧!
“喂,纲典,”起吃饭吧……等等,你午饭就吃这个?”
斋藤平八看到黑田刚典手上拿着的果汁果冻,不禁叹了口气。开始学校生活已经过了十天,平八从来没看刚典好好吃过东西。总觉得前几天他吃掉的一斤白土司已经算是最像样的一餐了,除此之外还有喝掉一公升运动饮料啦、吃一整袋蕃茄或营养口粮等,尽是些怎样都不让人觉得是一个健康的高中一年级生会采用的午餐菜单。
“买个便利商店的便当,或者到福利社随便买些东西不就好了?”
“这座岛上的食物种类太多样了,让我不知道要吃什么才好。我似乎有选择单色且简单的食物的倾向呢!”
平八选择不去介意刚典这种奇怪的说法,就当作他的记忆应该还没有完全恢复吧。
“既然不知道要吃什么才好,那随便吃不就得了?说起来光吃那个应该吃不饱吧……嘿!”
平八先是莫名其妙地打起精神之后,一屁股坐到刚典前面的位子上。这个位子的主人大多会在中庭或屋顶上用午餐,所以就算擅自坐上这个位子也不会有问题。
“现在就算不用吃饱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吃到不会觉得饿就可以了。我虽然懂随便的意思,但要我随便选还是有困难。”
“吃你喜欢的东西吧。”
“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吃我想吃的东西。”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真多耶……不过这也没办法就是了。你基本上不管吃什么都说好吃,会不会根本就是没有味觉啊?啊——不过我记得你好像有说过不喜欢山药、纳豆和秋葵嘛!”
没有记忆还真是不方便。但尽管这样却还是极其平常地过着学校生活的黑田刚典,就某种意味来说可谓异常。偶尔虽然会说出笨到极点的话,但同学们都当他是天然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构成多大问题。
“为什么食物有这么多种类啊?”
“你怎么又说这么奇怪的话?要是老吃一样的东西会厌倦吧?”
“是这样吗?过去我都一直吃一样的东西,从来没有想过要区别一样或不一样的东西食用呢!”
平八认为刚典这番话是他的家庭因素造成的问题。毕竟他父母是那个样子,很有可能在饮食生活方面也非常随便。
“你之前的饮食到底是有多糟啊……啊,今天的便当好寒酸?”
白饭、酸梅跟煎鲑鱼,就是平八今天的便当菜色。虽然要在只有喝果冻的刚典面前吃便当让他有点犹豫,不过既然是这么寒酸的便当,那就没什么好觉得抱歉的了。
“不过有得吃就该感谢了哪——国中的时候校内有营养午餐真的很好呢。啊——我记得你挺喜欢咖哩的嘛,午餐供应咖哩的时候你都会多添好几碗呢!”
“是这样啊?”
看着无声无息地吸着果冻的刚典,平八思考着该怎么办。刚典的记忆完全没有要恢复的迹象。虽然平八一直迂回地劝他去医院,不过仍然遭到拒绝。如果因为失去记忆而对校园生活造成影响,那么平八确实可以更严厉地强迫他,但现在看来几乎没有什么问题。学校里面知道刚典丧失记忆的只有平八,然而因此感到困扰的却也只有平八自己一个人,这个状况最令他困惑。
“……失去记忆虽然不便,但倒也是有办法过得去哪。”
只有平八知道以前的刚典是怎样的人,应该是主要的原因吧。在进入高中就读的时刻失去记忆,也许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刚典很开心地聊到的那个女生。
“啊啊,不过那个叫秋津岛的?那个女生曾经见过一次丧失记忆之前的你嘛,所以你跟她怎样了?”
“什么怎样?”
看刚典一副不可思议似地反问,平八一边嚼着鲑鱼皮一边逼问:
“还什么怎样咧,我是在问你有没有跟她增进感情啦!”
手中百无聊赖地拿着空掉的果冻包装,刚典沉默了一会儿。看到他那显得有点钻牛角尖的表情,平八反而不安了起来。
“……榛奈她似乎有点怕我……或许原因出在我拥有黑田刚典的外貌,但却不是黑田刚典本人吧。”
“你又用了很奇怪的说法耶……不过居然是害怕啊?”
平八也不是不明白她会害怕的理由。平八自己在知道刚典失去记忆的时候,比起害怕,惊讶和悲伤的情绪更为强烈。然而原本认识的人,行为举止突然变得像个陌生人的话,那的确是有点可怕。
“不过就算说害怕,但秋津岛跟你又没有那么熟,就因为这样怕你,总觉得不太对。哎,不过说来你是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只要慢慢接近不就得了?”
“慢慢接近?”
热衷于取出酸梅籽的平八,并没有注视着往这边看过来的刚典脸孔?
“是,慢慢接近……怎么,你想要很快跟她混熟?”
“不,我在想我有想要跟榛奈混熟吗?”
“……我说你啊,这样不是想跟她混熟会是什么?”
“想跟她说话。”
“……就这样?”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被正经八百地回问,让平八困扰了起来。刚典该不会是认真地这么说吧?要是他当真如此,可能会变成不适合在午餐时间谈论的话题了。
“你该不会是认真地这么觉得吧?”
刚典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平八,思考了一下。
“既然你会表现出这种态度,就代表我的想法已经脱离了人类的常识吧?”
“是不到脱离常识的程度啦!但是说到一个快十六岁的男生有这种想法真的好吗?那就会觉得你这样有点不正常……唉,如果你真的真的觉得可以跟秋津岛开开心心地说话就够满足了的话,那也无妨……不过我是不觉得我的想法有哪里奇怪就是了……”
如果纲典觉得好,那就好了。平八勉强说服自己之后,拿酸梅配着白饭送到嘴边。
“嗯……啊啊,我懂了,因为我是男生,榛奈是女生,所以这时候应该要往我们要生小孩的方向去思考吗?”
刚典这番话让平八喷饭。还好因为他头略往下低,才没有发生把饭喷到刚典脸上的惨事,但桌子可就遭殃了。
“你怎么了?”
“你……你白痴啊——!”
在教室里用餐的同班同学们一致回头看向大声吼叫的平八,但平八却因为刚典的爆炸性发一百,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成了注目的焦点。
“哪有人从聊聊天直接跳到最后阶段的啦!起码把目标设定在这个前面吧!事情都有所谓的先后顺序耶!”
激动地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成了教室内注目焦点的平八,在宣告“没什么啦,只是纲典又在耍呆了”并擅自把场面控制下来之后,才又重新面向刚典。
“生小孩的前面又是什么啊?”
看到刚典不苟言笑地露出想破头也没答案的表情,平八尽管觉得拿他没办法,却还是吐槽他:
“先不要想生小孩了啦,从聊天开始吧……然后再循序渐进,真的。”
“真困难呢!”
“你的思考逻辑才难懂咧,真是的……”
用面纸随意擦过弄脏的桌面之后,再度开始用餐的平八,很没教养地用筷子指着刚典的脸:
“总之,你先努力做到可以跟秋津岛好好地聊天吧,别急着越线。先照一般的作法一起去吃饭或者看电影,就算搞错也不可以随便跳级啊,算我拜托你。”
刚典看着平八大口大口扒饭的模样,轻轻低下头去。
“谢谢你。”
“干么突然道谢……我没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情。”
“因为我想要感谢你,所以我想我说谢谢应该没有错才对……言语真的是很深奥呢……啊。”
“怎么了?”
专注于扒起沾在便当盒角落的饭粒的平八,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整个明朗起来的刚典。
“我多少有点懂尽管明白话语的意思,却还是不能相互理解的理由了。那并不是因为词汇不够,而是因为害怕说出想说的话之后,与听的对象之间的关系会有所变化。榛奈害怕的并不是我,而是与我对话之后会产生的事实。”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难懂的话啊……如果只是说出想说的话,那原本可以顺利进行的事情当然也会变得不顺利啊,总要看看当下的状况吧!”
“看状况……原来有必要学会看出※空气流动的方向啊?现在这个教室里面因为有开窗的关系,所以外头的空气会从那里流进来。”(译注:平八用“读空气”的说法,在日文里面是指看情况之意,但刚典却直接以字面上的意思解读。)
“不是这个意思啦……从突然冒出生小孩那个想法看来,你直一的是很不会看情况耶……总面百之,才刚开学十天嘛,要有长期抗战的准备啊,反正也没什么好急的。”
刚典看着平八吃完午饭,正准备把便当盖盖好的模样,小声地说:
“不用急吗?”
“当然不用啊。”
“你啊,应该更着急一点吧?或者该说,你这个人就是该着急的时候一点也不着急,但是不该着急的时候却总是急急忙忙的耶,这样不行啦!”
就在乎八因为刚典的发言喷饭的同一时间,C班教室内的山屋千岁正对着秋津岛榛奈训话。
“依照我的调查,对他的竞争可是相当激烈的唷!毕竟人长得帅嘛——外头的评价说他个性有点天然,很可爱!但有点会要呆的特质算是不安因素吧。”
“是要不安什么啦……”
已经吃完便当的榛奈用手撑着脸颊,以一脸疲惫的表情看着大力劝说着的千岁。至于说到这个千岁呢,则连碰也不碰从福利社买来的三明治和咖啡牛奶,皱紧了眉头。
“你不也是要呆的类型吗?要呆配要呆不行啊,如果不是耍呆配吐槽那会配合不起来嘛!我和你之所以可以这么要好,就是因为你要呆我吐槽的关系啊!如果榛奈的个性跟我一样,那我们绝对不可能好好相处的。”
“咦?我是耍呆的类型吗?”
虽然自觉可能多少有些地方少根筋,但榛奈完全不觉得自己要呆。毕竟又不是相声演员,而且也从来没想过跟千岁是因为耍呆吐槽才要好起来的。
“你就是因为不认为自己耍呆才耍呆啦!”
不过,榛奈觉得如果格拉波尔是要呆的话,那自己会扮演吐槽的角色。最近尽量不去想他的榛奈,回想起了虎鲸模样的格拉波尔。
黑色、巨大的海洋哺乳类生物。虽然动物的表情变化并不明显,但却是一只快活且可爱的虎鲸。从阿信身上明明只能感觉到不可爱的气息的说。
榛奈对于“它”的存在感到惊讶,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可怕,但马上就习惯了。虽然曾无奈于它的言行举止,不过自己也还满开心的,能够认识会说话的虎鲸的机率,想必比中彩券头奖还低吧?
然后它的体积变小,后来还变成了黑田刚典的模样——从那时候起,榛奈就害怕与“他”见面。然而既然每天都要来上学,那就算不愿意,也还是会看到他的身影。格拉波尔只要发现榛奈的影子就一定会停下脚步,并且微微举手打招呼。他不会靠近过来,但也不会远离而去。直到榛奈别过脸去离开之前,格拉波尔都不会采取动作,脸上带着有如被抛弃的小狗的表情……想到这里,榛奈重新想起“就算抛弃了阿信,它也不会露出那种表情吧,尽管自己绝对不会这么做就是了”。
简直就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不,应该不是“简直”,而是“事实上”就是如此。至少格拉波尔从来没有做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了不起就是害自己落海,以及被他卷起的海水弄得全身湿透罢了。前者虽然差点没命,但因为格拉波尔救了自己,所以算是可以抵销吧。
他说想跟榛奈“聊聊”,这句话多半没有虚假……多半。
(我讨厌无法相信他的自己……)
格拉波尔很老实,虽然化身为黑田刚典,欺瞒了他的家人和朋友们,但对榛奈却没说过半句谎言。说起来他是因为想摸索出足以击退让故乡海域陷入危机的怪物的方法,才来到这里的,所以跟没有相关知识的榛奈讲话,对他并没有实质的帮助。
尽管如此,他还是说想跟榛奈说话。他真的只是想跟自己聊聊,在这意图之中并未参杂任何恶意吧。
“喂,你又——在发呆了,所以我这时候就会吐槽你对吧?所以说我是吐槽你是耍呆啊!”
“你明明就可以不吐槽的。”
“当田然要啊!总而言之,本小姐难得按兵不动,只是在一旁给你加油打气的说,你真的要自己想点办法啦!虽然我已经替你安排好计划,可以在你无计可施的时候派上用场,但不到最后关头我是不会执行的。”
“啊,嗯,谢谢……”
如果是平常的千岁,一定会更强硬地为了逼榛奈采取行动而跃跃欲试,如果连这样都不顺利的话,那她就会直接去找刚典——格拉波尔,主动接近他吧。关于她没有采取这类直接的行动,榛奈倒是很感谢。
自己在意他的部分绝对不是千岁所想的那样,而是因为他是一只叫做格拉波尔的虎鲸。
“嗯,我想一定是那样吧。要推你一把是也不错,但只是乖乖地在一旁观战所能享受到的煎熬感也很有趣呢。因恋爱而忧愁的女生!不过那个女生其实是可以排进日本冒失鬼排行榜百名之内的榛奈这点,就有点不怎么梦幻了。”
“我根本就没有散发忧愁气息,还有那个日本冒失鬼排行榜又是哪来的……孝雄也这样说我。”
虽然孝雄是说前十名,千岁说百名之内.两者之间有些差别;但即使是一千名跟一万名之差也令人高兴不起来。
“因为你不就是少根筋、冒冒失失的吗?忘记换室内鞋就直接把鞋子穿进教室内,害得大家得拖地啦、搞错教室的地点啦、弄错课表之类的事情,你不是三天两头就会来一次吗?”
“哪有三天两头啦……”
除去三天两头之外,千岁说的都是事实,所以榛奈也没办法强硬地反驳。
“总之你是个我和孝雄都认可的冒失鬼,再振作一点好吗?你家的狗是叫阿信对吧,我觉得连它都比你可靠耶。”
榛奈还真没想到自己会被拿来跟狗比较,不过这样就等于在称赞阿信是一条很可靠的狗,让她有种没这么不悦……的感觉。
“我同意阿信很聪明,毕竟它不像其他人家的狗会兴奋地扑到人身上,一点都不像狗呢——不过它也有可爱的一面就是了。”
“阿信确实很可爱,但我家孩子的可爱程度可不输它喔——”
“我又没有在比较,还有你快点把三明治吃掉吧……”
因为午休时间所剩不多。榛奈接着说完这句话之后,转头望向窗外。今天是个好天气,阿信在狗屋外头晒太阳取暖的景象历历在目。
接着不知为何,也顺便想像了虎鲸模样的格拉波尔一边说着“太阳好温暖——”一边在海岸边滚来滚去的光景。那模样因为太逼真了,榛奈的心情久违地快乐了起来。
“对了,榛奈啊,你最近有没有看到白色的、大大的、只有背上有一个黑点、眼神凶恶的公猫啊?我想你应该也有看过它,就是你来我家玩的时候,在围墙上臭着一张脸的贝尔那多。”
“我对贝尔那多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是我还记得那只看起来特别胖的猫。”
不知道千岁是在什么样的因缘际会下给它起了个贝尔那多的名字,让榛奈是有点想问又不太想问。
“那只猫是千岁养的吗?”
“不,只是它偶尔会来到围墙上面,隔着玻璃和我家的猫儿们互相叫嚣。只要我想靠近它就会马上逃走……最近都没有看到它,所以我在想它是怎么了。”
一边这么说,一边把吸管插进咖啡牛奶的千岁,脸上带着稍微严肃的表情。
“我印象中最近没有看过,不过它应该是在附近乱逛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榛奈抱着轻松的心情随意说说,千岁也随口回答。
不过隔天,榛奈就知道自己的答案错误。
那一天傍晚,榛奈带着阿信出去散步。她本来正为了明天的考试作准备,但不知为何就是想要换换心情。虽说是兼作复习国中课业的简单考试,但会花上半天把所有科目都考过一遍,以学生的立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考试。
“才刚开学就要为了考试而念书实在很麻烦耶,对吧,阿信?”
慢慢地走在榛奈前面的阿信只是稍稍撇过头来,又马上转头面向前方。从遇到格拉波尔那天开始,这还是榛奈第一次跟阿信出来散步。原本榛奈还担心阿信会不愿意出门,但它却非常安分地让榛奈系上肩带和狗绳,或许是听懂榛奈所说的“我不会去唐木浜”这句话了吧,还真是让人搞不懂的一条狗。
悠哉地沿着河边走着定着,阿信突然停了下来二晅种时候基本上都是有什么状况。榛奈也停下脚步之后,看到前面有一辆脚踏车摇摇晃晃地过来。榛奈原本打算跟着阿信一起退到路旁,闪过那辆脚踏车——
“啊!”
伴随着这个声音,发出剧烈嘎吱声响的脚踏车停了下来。榛奈心想怎么回事,并且看了看骑车的人。
“啊,呃……斋藤同学?”
那个男生是格拉波尔在开学典礼那一天,为榛奈介绍过的“黑田刚典的朋友”。在学校内看到格拉波尔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这个斋藤平八大多也都在附近。他明明就是刚典的朋友,而不是格拉波尔的朋友,但两个人的感情看起来还不错。
难不成他其实知道黑田刚典是格拉波尔?
“喔,喔……你好。”
看起来显得有些动摇的平八并没有看着榛奈,而是偷眼瞧向阿信。看他好像是有事情要找自己才停下来的,但搞不好有点怕狗。
“你讨厌狗吗?别担心,这孩子不会咬人也不会随便扑人的……”
“不是!我很喜欢!不管是狗还是猫!”
他突然大声地否定,反而吓了榛奈一跳。
“啊,是、是这样,你喜欢啊……”
“可、可以摸看看吗?”
看来他似乎是真心喜欢狗。也许并不是有事要找自己,而只是想要摸摸阿信才停下来的。看到他那正经八百的模样虽然想笑,但榛奈还是忍了下来。
“请摸。阿信,坐下。”
平八专注地看着乖乖坐下的阿信,并且慌慌张张地从脚踏车上下来,撑好脚架。那是一辆菜篮歪七扭八、车灯也破掉,令人有点在意的脚踏车。榛奈原则上做好饲主该负起的责任,注意不要让阿信突然扑向平八。
(原来他真的喜欢狗。)
榛奈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因为平八摸狗的方式跟教育犬类的参考书中所写的一模一样。为了避免惊吓小狗而必须从侧面缓缓地接近,接着蹲下。然后不要马上伸手摸,得先从下方伸出手让狗闻过之后,再将手伸到背部缓缓地抚摸。榛奈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这么正确地按照顺序执行。
“斋藤同学,你有养狗吗?”
“不,我家是公寓,老爸和老妈也不太喜欢动物。”
或许他是先学会了摸狗的方法,以便在有这种机会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吧。榛奈本来是抱着觉得他有点可爱的心情,看着他和被抚摸的阿信;
(…………好像摸太久了点?)
前前后后大概已经过了五分钟吧。平八一边说着“好乖好乖,你叫阿信是吧?你真可爱,又乖又聪明”,一边继续摸着阿信,
不过先不论他的口气,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带着有点被逼急了的正经态度,专心一致地摸着阿信。甚至可以说他是反覆地一直摸、一直摸。一开始他还会有点见外地只抚摸背部,但现在却捏起了阿信的脸颊,甚至还轻轻摸了耳根、揉了揉脖子和背部,总之就是全身都摸遍了。
看来差不多该制止平八了。姑且不论刷毛或洗澡,但阿信其实不太喜欢单纯地被人摸。现在它也压低了耳朵,尾巴丝毫不动,看起来就像是在忍耐。
“斋藤同学,你摸太久了,阿信有点不高兴了。阿信,对不起喔,已经可以了。”
阿信在听到榛奈的话之后,马上毫不留恋地从平八的手中溜出来,并且退到狗绳极限长度的位置上。然后在榛奈开口之前,就已经先趴了下来。
“真聪明呢,看起来好像听得懂你说什么。”
“嗯……斋藤同学,我知道你很喜欢狗,不过也有不喜欢被不认识的人乱摸的狗,,你要小心一点喔!”
“不,这我也知道…….但总之我看到狗啊猫啊的,就会忍不住想要去摸摸玩玩……而且因为刚才看到有点讨厌的景象,所以看到健康的狗便稍微兴奋了一点。”
“讨厌的景象?”
榛奈歪头问,只见蹲着的平八一副觉得不太好意思似地搔着头回答:
“在路边看到很凄惨的野猫尸体……碎得七零八落又被压扁的…….啊,抱歉,讲了很恶心的事情。”
“不会……”
虽然是没见过的猫,但这话题听了还是很难过。就在榛奈想着该对平八说什么才好的时候,她想起了昨天千岁提到的那只突然失踪、叫做贝尔那多的猫。尽管榛奈并不太想往坏处想,但也无法否认平八看到的猫,有可能就是贝尔那多。
“……那只猫身上有什么花纹吗?朋友说在找一只猫,所以我有点介意。”
“因为尸体的样子实在是太凄惨了,所以我根本不记得……就在我思考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有一个老爷爷跑来说让我来送你一程,然后就用报纸把它包起来带走了。”
“这样啊……谢谢。”
没办法确认那只猫是不是贝尔那多,让榛奈的心情似乎有点放心下来,又有点觉得遗憾。
“那先这样……”
榛奈轻轻拉了拉狗绳,阿信感受到狗绳的动静之后,几乎和原本蹲下的平八同时站了起来。
“啊,不,其实我还有点事,该说我算是有事找你吧……”
“你不光只是想摸阿信吗?”
“这个也是有啦,但身为纲典的朋友,我好像有点话想跟你聊聊、又好像没有……嗯,的确还是有啦。”
紧抿起嘴、睁着眼睛的平八那张拚了命似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没有皱摺的巴哥犬。
“纲典?”
“啊啊,这是我帮刚典取的外号啦。黑田刚典……你知道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榛奈完全不了解黑田刚典。她所认识的,是约一个月之前只在唐木浜见过一次面的黑田刚典,是那个初次见面,就称赞自己陶笛吹得不错的、有着爽朗笑容的少年——然后,现在已经完全变成格拉波尔的黑田刚典。
看到榛奈脸部表情紧绷,平八赶忙补充:
“不,就是啊,那家伙身上也发生了一点状况,你不要这么害怕啦!那家伙似乎在烦恼什么,因此都没有好好吃饭……虽然他有点怪,但基本上是个好家伙。我不会要你好好跟他相处,但该说如果你可以不要这样躲着他,我会觉得很感谢,或者该说我不必因为他老是说些傻话而被他吓到……”
听到平八这番话,榛奈产生了几点疑问:
“格拉……黑田同学在烦恼?”
榛奈完全能法想像那个格拉波尔在烦恼的样子,而且更难相信他烦恼的原因是出在自己身上……还是说他只是假装“那样子”呢?就像他没有理由露出笑容,却也会毫无意义地笑着一样。榛奈对于会这么想的自己感到厌恶。
而且平八说“他身上也发生了一点状况”。他所谓的状况,该不会就是指黑田刚典这个人类,现在变成了叫做格拉波尔的虎鲸了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或许就可以帮榛奈分担她心里面所抱持的秘密。尽管榛奈带着这样的期待心情——
“嗯……我想你大概不太能相信吧,那家伙丧失记忆了。”
“呃……记忆……?”
榛奈发出傻愣的声音覆诵了一遍,结果平八还是不知道格拉波尔的存在。些微的希望之光马上就消失,让榛奈在内心觉得相当失落。
“上个月他突然不见,这个月回来之后,就变成了那个样子……不过啊,不管是我这个朋友、家人、甚至连他自己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只有你,他却记得很清楚……你懂我的意思吧?”
被以充满着依赖的眼神看着,也只让榛奈觉得很困扰.她可以理解格拉波尔假装成丧失记忆的样子,藉以瞒过家人和朋友,但这样只会让榛奈更加不信任他。
(原来格拉是这样欺骗周遭的人啊……)
自己明明也会说谎,而且部过了这么多天了,但再次听到格拉波尔扮演着虚假的黑田刚典一事,还是对榛奈造成了打击。
“我没有希望你马上做到,但我希望你能一步一步地慢慢眼他熟识起来……我想他的记忆迟早会恢复的……啊,那家伙要是说了什么猛话,你不用客气,揍他就是了,他真的很不会看场合说话。”
榛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平八的请托。是要暧昧地回应先跳过这个话题呢?还是干脆告诉他刚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现在他以为是朋友的那个人,其实足一只叫做格抗波尔的巨大异样虎鲸呢?
不可能。
“……黑田同学是个好人呢,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榛奈只在唐木浜见过一次黑田刚典,虽然相遇的时间很短,但回想起来,他真的是个好人。
“没错,纲典是个好家伙,所以啊……”
“可是,现在的黑田同学已经不是当时的黑田同学了。”
所以才害怕。榛奈口中的低语不知有无传到平八耳中。
“先这样了……”
在榛奈拉动狗绳之前,阿信就已经先站起来踏出脚步,简直就像被阿信引导一样。榛奈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也跟着迈阔步伐。
“等过一段时间之后,能不能试着接受呢……”
平八的话虽然传到了榛奈耳中,但她并没有做出回应。
榛奈茫然地散步,但因为阿信又突然停了下来,所以她也随之观察起周围,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已经来到秋津岛家前而,看来是不知不觉中回家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走过哪些地方,下意识这种行为还真是可怕。有可能是在阿信的返家本能带领之下回到家的。
“阿信,谢谢你……”
卸下肩带和狗绳,重新系好项圈之后,榛奈为了要给阿信换水,便拿着容器往前院走去。在秋津岛家那块不算太大的庭院里,生长着一株不算太高的枫树。那是祖父随意插枝来的,实在称不上可以用来观赏,而且只有一株枫树也实在没什么看头。
慎吉拿着铲子,在离那株枫树有些距离的位置上挖地。
“爷爷,我回来了。怎么了吗?”
帮阿信的容器装满水的榛奈定道慎吉身旁问道。
“喔,是榛奈啊,欢迎回来。没什么,只是挖个洞而已,不用介意。”
榛奈当然一看就知道他在挖洞,但却不懂他为何要挖洞。如果是要种什么新的植物,又觉得离枫树太近了些。
为什么要挖这个洞呢?榛奈正想这么问,就发现慎吉脚边有一个报纸包起来的东西。因为包得很随便,所以里头的东西露出了一点。
那是长着白毛、非常纤细的某种物体。如果榛奈没有看错,可以看得见黑色肉球的那个,想必就是猫的脚。
“……这不是年轻姑娘该看的东西,快走开。”
慎吉一边挖洞一边说,但榛奈还是缓缓地接近了“那个”。
“不行,你直一的不该看……会吃不下饭。”
慎吉露出彷佛吃了黄莲的表情停下手上动作,再用报纸包住那只露出来的脚。
“猫……?”
平八有提到“很凄惨的猫咪尸体”、“用报纸包住猫带走的老爷爷”。就算榛奈再怎么迟钝,也能够轻易地把所有状况串连起来。
“不知道哪家的小鬼在路边看到这个,一副很难过的样子。虽然跟区公所报备就会有人来处理,但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拜它……我们家里有香,我想好歹给它上个一炷香。”
慎吉用满是皱纹的手,从报纸上面摸了摸那个。
“真的是很凄惨啊……”
“爷爷,那只猫可能是我朋友的猫,所以我想确认一下。让我看看它的脸。”
拜托你。即使榛奈这么接着说,慎吉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你不能看。你把那只猫的特征告诉我,我来替你判断。”
“……虽然全身都是白色的,但背上有一块黑色的班点。体型偏大,有点肥胖的公猫……”
慎吉拿起报纸包,走到榛奈看不到的位置上。过了几十秒之后,走了回来的慎吉面色非常凝重,原本就满是皱纹的脸更显得皱巴巴。
“……除了肥胖以外,所有的特征都符合你所说的条件。”
“那有可能只是一只单纯有点相似、比较瘦的猫。你为什么这么不想让我看呢?”
就算是不同的猫,这只猫已死的事实却不会改变。尽管如此,榛奈还是不想对千岁说“贝尔那多已经死了”,所以她才想亲眼确认一下,但慎吉却不肯让步。
“不光是你。就算是孝雄或泉、甚至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想让他们看……何况这只猫不是原本就瘦。从它皮肤的松弛程度与骨头的粗细看来,原本应该是一只相当肥胖的猫吧……现在却只剩下皮和骨头,简直就是木乃伊……要我说几次都行,这不是年轻姑娘该看的东西。”
祖父毕竟是个顽固的人,只要他说了,就不太可能会改变心意。
“不过就算是这样,让我看看脸也没关系吧……”
慎吉把报纸放在自己身子可以挡住的地方,避免被榛奈看到之后,再度执起铲子。
“……没有头,没办法让你看脸。”
简短的一句话。听到尽管简短却充满冲击性的这句话,榛奈原本想看向报纸,却被慎吉挡住视线。
“被车撞死之后,不知道被放置了几天才会变成这样吧……真不是什么好事……等我埋好它,你再来给它上个香。”
无力地对挥了挥手说“快走吧”的慎吉点了点头之后,榛奈回到阿信身边。看来应该是口渴了的阿信颇为凶猛地喝起榛奈拿来的水,而榛奈则只是蹲下来,茫然地看着它。
“我回来了。姐……你怎么一脸好像要死掉的样子啊?”
刚回家的孝雄一如往常地向榛奈搭话。就算被他说“一脸要死掉的样子”,榛奈也无意反驳,只说了句“欢迎回来”。
“……我是不是该安抚一下你的情绪?还是说不要管你比较好?我会依你的希望去做。”
“你难得这么体贴呢!”
喝完水的阿信一副很体恤的样子抬头看了看榛奈,看来它也在担心自己。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之后,阿信难得地没有露出厌恶的样子,只是眯细了眼睛。
“我跟平常一样啊,不过是姐你感受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咧?我可以当听众喔。”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这是格拉波尔曾经对榛奈说过的话,但她却没有察觉这点。
“好吧,那我就照我平常的行为模式去做啰,要是什么地方希望我更体贴你一点的话就说一声。啊,爷爷在吗?我想把阿信牵到房里去。”
“爷爷在庭院挖洞,怎么了吗?”
虽然阿信是秋津岛家的狗,但假设硬要限定一个主人的话,那当然还是带它回来、又说要养它的祖父慎吉。而既然慎吉坚决地认定“狗当然要养在屋外”,那么阿信也只有在要洗澡和台风来临之际,可以进到屋子里面。如果榛奈因为下一点雨就想把阿信带到屋子里面,慎吉就会以“这点雨不会害狗感冒”为由拒绝。
只要不是很严重的状况,大多时候想让阿信进屋子里不是都会慎吉驳回吗?一边想着这个,榛奈一边继续摸着阿信并抬头看了看孝雄。一如往常地板着一张扑克脸的孝雄蹲到榛奈身边,摸起了阿信的背部。
“……我们在学校不是有养鸡吗?你应该知道吧。”
“嗯嗯,一只白的、一只日本矮鸡对吧……说到这个,今天是轮到你当鸡舍值日生吗?”
榛奈自己也做过打扫鸡舍和喂鸡的工作,这让她想起半年前自己还觉得要提早起床,真是件麻烦的差事啊。
“那只日本矮鸡被杀了。”
听到孝雄淡淡地陈述,榛奈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才刚死了一只猫,这回换成是鸡出事了。今天老是听到些生物死亡的消息。
“我是第一个发现的。那个样子实在是很凄惨……抱歉,这不是该跟情绪低落的姐聊的话题。”
榛奈很久没听过孝雄道歉了,并不是因为孝雄是个不懂得道歉的孩子,而是他不太会去做非得道歉不可的事情。
“……不会,既然模样很凄惨,那表示你也受到打击了对吧?说出来会比较舒服一点嘛。”
“是这样吗?…….老师说就当作被野狗攻击了,不然大家会觉得不安……可是那不是狗做的,如果是被狗攻击,不会变成那样……”
孝雄把抚摸着阿信背部的手移到它的嘴边,并且撑开嘴巴露出牙齿。就算规则地排列的牙齿和暗红色的牙龈暴露在外,阿信还是很乖巧地没有乱动。
“就算是用这个咬,用爪子抓,也不可能会造成那样的结果。”
那样是指哪样?看着阿信的牙齿,榛奈想起格拉波尔那排尖锐得可怖的锯齿。强硬地压下浮现于脑海的负面想法之后,榛奈下定决心询问孝雄:
“……是不是、没有头、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或许是贝尔那多的猫,就可能不是单纯地遭到意外。榛奈原本是抱着如此想法才问的……
“……差一点,是只剩下一个头。”
孝雄把手从阿信嘴边挪开,摸了摸它的下巴之后站起身子。
“其他还有听说同年级的学生家里养的狗离奇死亡、猫的乾枯尸体丢在路边等等,诸如此类的谣言。如果只有鸡那还好,但连续听到这类消息就……觉得如果把阿信养在外头或许会有危险。那我去找爷爷商量,姐你陪阿信玩一下吧!”
目送往庭院过去的孝雄离开之后,榛奈看了看阿信的脸。
“阿信……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出现好几只离奇死亡的动物实在有点,不,相当奇怪对吧……”
就算小声地对它说,阿信也不可能做出回答,它只是凝视着榛奈。
“自从遇见格拉之后,陶笛不见了、黑田同学变成了那个样子,然后又发生了这种事……尽是些怪事。”
榛奈只是无意之间说出这些话,却突然想到很恐怖的事情。这是经过方才与孝雄的对话之后,她想到、并且刻意忽视的事情。格拉波尔大大的嘴巴里面,长着一排犬齿无法相比的锐利凶器。
然后动物们的离奇死亡,且几乎毫无例外地丧失了身体的一部分。
会不会是格拉波尔咬碎并吞噬了它们呢?
(应该……不可能……吧……)
虽然不知道格拉波尔平常都吃些什么,但毕竟他现在是人类的模样,所以应该是吃人类平常吃的食物……但愿如此。
他说过要去弄清楚什么不能吃,也说过不会滥杀无辜、乱吃乱丢。姑且先不论鸡,一般说来人是不会去吃猫肉狗肉的。虽然到其他国家,可能有些地方的饮食文化是会吃,但至少现代日本是没有食用这两种动物的习惯。
(格拉不会骗我的……虽然他欺骗了斋藤同学……)
不过榛奈并不确定格拉波尔是否的确没有说谎,毕竟格拉波尔本身就很像是从虚构的故事中跳出来的存在。
——没有办法可以确切地说,这一切都没有被谎言所粉饰。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要是格拉波尔真的是犯人,那么榛奈该怎么办呢?
(……根本也无计可施吧……)
即使去对他说,格拉波尔就真的会乖乖地不吃吗?假设真是如此,那榛奈又该让格拉波尔吃什么呢?
(只要格拉不是犯人就好了,嗯……先跟他问到答案之后,再来想该怎么处理吧,一定是这样……)
如果他露出纯真的笑容,很干脆地说出“嗯,是我吃的。是那个红色资料吗?我看了那类资料并且钻研了一番,得知狗或猫是就算少了十几二十只也完全没问题的生物,所以觉得就算吃了几只也没关系吧,毕竟我也饿了。我做错了吗?”之类的话。
……要是他这样回答。
听到阿信“呜”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榛奈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紧紧抱住了阿信。
“对不起喔,阿信,虽然不算……找你商量,但讲出来之后觉得心里舒烟多了……”
轻轻拍了拍阿信的背,榛奈缓缓地站起身子。
“明天我会去问格拉……没错,既然他有话想对我说,那么我去找他也是一个方法……”
说出口之后,榛奈才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完全忽视了格拉“想和自己说话”的愿望。
明明不想这样看待格拉波尔的。就算他吃了黑田刚典的身体、欺骗了他身边的人们,但格拉波尔正面对榛奈的时候,应该都是想毫无伪装地传达自己的心意。
那只巨大的虎鲸之所以变得这么小,说到底也是榛奈说过“如果你能再小只一点”所引起的结果。憨厚、老实、总是努力不懈,来自遥远大海的虎鲸!
然而自己却怀疑那只虎鲸是残杀动物的犯人。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就只因为他是异常的存在而怀疑他。
(……原来我是这么恶劣的人啊……)
再次摸了摸仰望自己的阿信头部之后,榛奈进入房子里面。坐在玄关处的小高台上发呆时,刚好孝雄从门口进来。
“你还是一脸要死掉的样子耶,不过看起来比刚才好一点。”
“既然比刚才好那不就得了……我来帮阿信刷一下毛。”
孝雄目送拿起放在玄关的狗刷和装脱落狗毛的袋子之后,再次出去的姐姐,并叹了口气。
“不管是要练习陶笛、要对阿信碎碎念,还是要给生物起个奇怪的名字都没关系,但你那样的表情会让家里的气氛变得沉重,真希望你不要苦着一张脸啊,姐。”
你的睑看起来更阴沉啊。
……不在现场的榛奈当然无从反驳起。
考完试之后总有种独特的解放感。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榛奈按着嘴,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后,伸了一下懒腰。除了英语之外,其他科目考的应该不算太差。
(……格拉有没有乖乖念书啊?)
尽管想到这个,但榛奈又觉得与其担心格拉波尔,更应该担心自己的成绩。榛奈总之先起身准备打道回府,并决定到A班去看看。在那之前,想说跟千岁打声招呼的她来到千岁的位子旁边,这才发现千岁闭着眼睛,用手撑着脸颊?
“千岁——你不回家吗?”
把手伸到她面前挥了挥,千岁一副觉得很厌烦似地拨开了榛奈的手。
“我好困好困……又没吃早饭,快死了。”
“你又整晚熬夜了喔……”
榛奈虽然不是什么会认真念书的类型,但好歹考前也会多花些时间在书桌前面复习。不过千岁却有着不管什么样的考试,都想靠着熬一整夜撑过去的坏习惯。
“你到底念到几点啊?”
“……早上六点。”
“你赶快回去补眠吧……好啦,快点准备。”
榛奈把一副很想睡的千岁身子往旁边挪,并且把抽屉里的东西塞进她的书包里。这种事情在国中时期也发生过,榛奈已经习惯了。
“教科书放在抽屉里面就行了?”
“嗯,反正带回家我也不会复习……”
把笔记本和笔盒装好,背起自己和千岁的两个书包,榛奈硬是把一脸疲倦的千岁拖起来。
“好啦,我送你去公车站……小心别睡过头,一路睡到终点站啊。”
“榛奈,谢谢你……下次让你摸摸奥兹华德的肚子当谢礼嘿。”
“……我有阿信的毛皮可以磨蹭,所以不必了。”
结果榛奈还是没能够跟千岁讲起那只可能是贝尔那多的猫的事情。抓起千岁的手臂离开教室的榛奈,打算等到明天再找格拉波尔谈。
(毕竟只是我擅自想像而陷入不安啊……也不用急。)
这么说给自己听的榛奈带着千岁来到楼梯口,但是在前进方向上发现熟悉的格拉波尔背影,便不禁停下了脚步,
“榛奈,你是怎么了……咦,那不是黑田同学吗?”
千岁原本一副很困的样子靠在榛奈的手臂上,但在看到他的身影之后,反而抓紧了榛奈的手臂。
“好——我们走吧。”
“咦,为何……而且千岁,你不是说你很困吗?”
“是很困啊——所以只要你看黑田同学之问有所进展,我就可以好好睡一觉啦。”
这么说完的千岁一边拉着榛奈的手,一边大声叫着:“黑田同学——!”有着黑田刚典外表的格拉波尔听到这声呼唤,缓缓地转过头来,往榛奈和千岁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在这之间千岁也还是拉着榛奈的手臂,缩短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黑田同学,午安!”
“嗨,午安啊,榛奈,还有山屋同学。”
“……午安。”
从气氛就可以知道,格拉波尔其实笑得一如往常,但榛奈却无法直视他的脸。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像这样听到他讲话的声音了。
“终于考完试了呢——考得如何啊?”
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榛奈的复杂心情,千岁显得格外开心地向格拉波尔说话。刚刚那一副快要睡死的模样简直像是骗人的。
“还好是才刚学过的东西,所以应该不算太困难吧。”
“喔——黑田同学直一聪明呢——榛奈也该学学啊!”
“咦?啊啊,是啊……”
被千岁用手肘顶了顶,榛奈只能暧味地回应。格拉波尔应该确实很聪明吧?毕竟他热衷于学习,今天这次考试的成绩应该也会比自己好。榛奈实在没办法特地在这种场合,对着这样的他问:“格拉应该没有吃掉猫吧?”之类的话。
总之现在先随意地听听千岁与格拉波尔之间的对话吧……这么想着的榛奈这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那么,说到考试啊……啊——我好困喔,先回去了。榛奈,谢谢你帮我拿东西,掰啦——”
“啊,等等……”
千岁一把抢过被榛奈拿在手上的自己的书包,就在榛奈还困惑着哪有人用这么刻意的方式闪人的时候,千岁已经大力地挥着手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小声地说“好好加油啊!”但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要加什么油啊?
“嗨,榛奈,午安。”
被留在走廊一隅的两人之中,先开口的果然还是格拉波尔。
“不是已经打过招呼了吗?”
“刚才是对榛奈还有另外一个人打招呼,并不是只对你打招呼。”
最近榛奈明明就躲着格拉波尔,但是他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稍微有点不同的,只有他的笑容比起以前来说更为自然了些?
“……格拉你总是面带微笑呢!”
“是吗?也有不笑的时候啊。应该是跟榛奈见面就自然会变成这种表情吧,真不可思议。”
他似乎觉得能够见到自己、并且像这样交谈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榛奈反而觉得这点非常不可思议。
“我说格拉啊……”
“嗯?”
榛奈心想要说点话,就算不提狗和猫的事情,也希望能像在唐木浜那时一样轻松愉快地交谈。只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应该就可以做到了。
“那个啊……”
“唷,纲典,让你久等啦,咱们回去吧……喔喔喔!”
以一股猛劲从A班教室冲出来的平八,一个不小心介入了格拉波尔和榛奈之间。他交互看了看格拉波尔和榛奈的脸,搔了搔头。
“啊……呃……打、打扰二位了?”
看到平八耸耸肩膀缩起了身子,榛奈不禁——
“不,我才打扰了,那么我先走了……”
榛奈一边这么说,一边离开现场。
“……啊,我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啦,不过纲典,抱歉啰……”
“你真的够了喔!”
挂在脖子上的书包突然被一扯,平八发出“呃”的呻吟。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个子女生怒气冲冲地离开。如果是平常的平八一定会大吼“你搞屁啊”,但现在没这个心情的他,也只是用手摸了摸脖子后面。
榛奈因为觉得尴尬而逃开了格拉波尔和平八身边,之后不知为何被突然出现的千岁怒吼:“你逃个什么劲儿啊?下次要好好做啊!”
“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啊……”
你不是回去了吗?正当榛奈打算接着说出这么一句时,干岁只是——
“我很困,要回去了!晚安!”
丢下这句话后,就快步离开丁。
(真是的,一下子干涉,一下子又一脚踢开,到底是想怎样……)
心情低落不已的榛奈,在并排于楼梯口的个人柜前面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拿出鞋子随便地换上之后,平八那显得格外大的声音从柜子的另一头传来:
“……纲典,真的很抱歉……该怎么说呢,反正刚考完试,要不要来我家玩?”
虽然楼梯口还有一些学生,但毕竟已经过了回家高峰时段,周遭完全算不上嘈杂。也因此榛奈根本不需要竖起耳朵就可以听见两人的对话。
“虽然我很有兴趣,但我今天想去图书馆,所以先不去了。谢谢你约我。”
“图书馆?你还真热衷于学习啊……哎,是没差啦,不过看那么多书到底是哪里有趣啊?”
“因为有很多非学不可的事情,而且又因为脑容量不足,要记住可是很辛苦呢!”
(格拉也真是的,这样讲话不会让斋藤同学起疑吗?)
榛奈忐忑不安地竖起耳朵,注意平八会对格拉波尔这番话做出什么反应。
“又不是脑袋大一点就可以记得比较多,而且话说回来,不是所有事情都记得会比较好耶!以你来说,比起加强学习知识,更应该处理一下那些偶尔会冒出来的奇怪话语吧。”
(原来格拉平常就是那样讲话啊……斋藤同学好像也是拿他没办法,但并不是非常介意的样子。)
榛奈原本以为他已经完美地扮演着刚典,但格拉波尔几乎是以本性示人。这样子竟然可以顺利地生活,某种意味来说还直一令人佩服。是周遭的人格外地粗枝大叶呢,还是……
(……该不会黑田同学本来就是这种个性吧?)
对只跟真正的刚典讲过一次话的榛奈而言,当然没有办法熟知他的所有性格。
“你家附近的那个图书馆是——叫东部图书馆吧?”
“附近的是那一间没有错,但我打算去中央图书馆。”
(图书馆……啊。)
虽然榛奈没有去过东部图书馆,但在一年前左右曾经去过中央图书馆,也记得在哪里。既然还有不少闲暇时间,就看准格拉波尔一个人到图书馆的时间,找他说话吧。
这么盘算着的榛奈决定先回家一趟,于是她尽可能静悄悄地、不要被两人发现地打算离开现场。
“别老是看些很难懂的书,偶尔也看一看你最爱挂在嘴边、那种充满浪漫情怀的小说啦!你要是劈头就说要生小孩的话,那秋津岛可不只是害怕而已啦!”
唐突出现的这冲击性话语和自己的名字,让榛奈踢到附近的垃圾桶而绊了一下。虽然勉强忍住不因疼痛而喊叫,但倒下的垃圾桶却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榛奈慌张地站起身子,把垃圾桶摆回原位。也许是因为扫除时间刚过,垃圾桶里面空无一物,因此得以免去里头垃圾散落一地的情况,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啥事啊?”
尽管觉得好像有听到平八的声音,但榛奈还是头也不回地奔出楼梯口。
“我去一下图书馆,在准备晚饭之前会回来。”
榛奈回家之后,便立刻换下制服,对母亲这么说道。
“榛奈竟然会说这种话,是天要下红雨了吗?图书馆应该是开到五点吧,在关门之前慢慢看啊。今天爷爷要出去吃串烧,所以晚餐吃咖哩。”
若要将日本人喜爱的食物做个排名,想必咖哩饭一定会排到五名之内,但慎吉却是公开表示讨厌咖哩的稀有人物。也因此,秋津岛家的餐桌上几乎不太有机会看到咖哩饭。
因为不太常有,所以也不会准备辛香料,于是秋津岛家的咖哩总是非常朴素,顶多就是利用市面上贩售的咖哩块,配料也没有什么符殊之处。尽管如此,榛奈和孝雄还是都非常喜欢咖哩饭。
“既然是吃串烧的日子,那就表示也不用准备东西给阿信吃啰?”
只要慎吉外出去串烧店吃饭,他一定会带阿信一起去,并且让它吃没有加盐和沾酱的串烧肉。对于总是吃狗食的的阿信来说,想必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吧!
“那我走啰!”
来到玄关,就看到阿信睡在毛毯上面。听到孝雄说“我听到一些不太好的消息”之后,慎吉极其干脆地答应让阿信进屋子里。
(虽然很想就这样养在房子里面,但爷爷不会答应的吧……)
“阿信你觉得就这样被养在家里面,跟外面的狗屋,哪个好呢?”
就算问阿信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阿信也只是瞟了榛奈一眼,那模样在榛奈看来像是一副“随便都好”似的。肯定是错觉,自己怎么可能理解狗在想些什么呢?
就算使用了共通的语言都不见得会懂了,更不可能理解不会说话的狗的想法了。
“……不过,我偶尔会感觉到阿信心情不好啦、肚子饿啦,或者是想出去散步一类的,也都是我想多了吗?还是因为阿信露出那样的表情看着我们呢?”
阿信没有回应,却突然起身,重新坐好之后便盯着榛奈的脸。它只是看着榛奈的脸,没有摇尾巴,也没有弯下耳朵。它究竟是想要传达什么给榛奈呢,还是单纯听到榛奈的声音有所反应而起身呢?
榛奈在阿信的面前蹲下,用两手捧起它的脸轻轻捏了一把。虽然阿信没有显得不悦地把头扭开,但看起来也不像是被摸得很开心的样子。
“……嗯,虽然搞不懂阿信,但毕竟格拉波尔会讲话嘛,一定有办法的。”
猛力地站起来之后,刻意地挺起胸膛。
“我会加油的,阿信也要支持我喔,啊,还要当心别让爷爷在串烧店喝太多酒哪!”
阿信一边用后脚搔着耳朵,一边大大打了个呵欠并伸伸懒腰,目送榛奈走出玄关,接着在毛毯上转了几圈,又像只猫似地蜷起了身子。
但是,只有那对耳朵就像在警戒什么一般不时抽动着。
中央图书馆名符其实地是一间几乎位于这座城镇的中心点,离镇公所不太远的图书馆。在这座城镇坐拥的三间图书馆之中规模最大、藏书量也最多。对于不爱看书的榛奈来说,是个没什么机会过来的地方,顶多就是在要交读书报告的时候,才会来这里找书。
因为是平日下午,久久没来的图书馆内部显得空空荡荡。榛奈本来就不是来看书,而是来找格拉波尔的,所以有没有位子坐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尽管这里算是有些规模的图书馆,但要找到一个人应该也不会太吃力。心里这么打算着的榛奈在馆内闲逛了一会儿之后,很快就在阅览区一角发现格拉波尔的身影了。
格拉波尔似乎是从学校直接过来这里,他身上穿着制服,脚边放着上面印有校徽的学校指定用书包。他在几本老远看也知道有多么厚重的书籍包围之下,极为专注地翻阅着书页。
既然发现了就立刻跟他打招呼吧。榛奈原本这样想,但看到格拉波尔非常专注的样子,又觉得打扰他似乎不太好。而且这家伙毕竟是格拉波尔,搞不好不清楚在图书馆内必须遵守不可大声喧哗的规炬。
起先打算等他看到一个段落,但如果离太远又无法注意他的动静,所以榛奈想找一个可以看见格拉波尔,又可以坐下的地方。如果是离格拉波尔所坐的位子有点距离的儿童书架一角,从静静地放在那里通路上的小孩子用椅子上的话,只要稍微扭转一下身体,似乎可以就观察到他所坐的位置了。
很幸运地,目前没有看到想要使用这张椅子的小孩子。榛奈想说总之先拿本书来看看,便浏览了一下这附近书架上的书籍。虽然都是些童书,但她还是被《浅显易懂的海洋生物》这本书吸引,将之抽出。封面上印着一只从海面浮出一颗头的海豚。
(这么说来,虎鲸……格拉虽然不是普通的虎鲸,但我真的完全不了解虎鲸,稍微看一下好了。)
封面虽然是海豚,但里头应该也有记载虎鲸的相关内容吧。
(这样一看,跟格拉相比之下,海豚看起来还真机灵。)
榛奈原本以为虎鲸跟海豚的差别只在身上的花纹而已,但仔细看看照片,才发现海豚显得纤细得多。
(总觉得格拉看起来像个小胖子。)
心情变得有些愉快的榛奈决定好好读一读这本书。她再次环顾了摆设给小孩利用的低矮椅子周围,先确认没有人使用这张椅子之后,才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对榛奈来说毕竟还是太矮了点,坐起来并不舒服,不过也不能太挑剔,
翻过页面,果然有刊载关于虎鲸的内容。除了头上有青色的水晶体之外,刊登在书上的照片的确跟格拉波尔如出一辙。
(不过总觉得花纹好像有些许不同?)
眼睛旁边有明显的椭圆形白斑,不过跟照片上的虎鲸比起来,总觉得格拉的斑纹位置离得比较开,还有书上写背鳍的根部是灰色,但格拉波尔应该是黑色的没错。
(呃——是一种活泼的生物,游泳速度位居哺乳类之冠……会分别使用答声和哨声两种声音……啊啊,格拉应该就是用这种答声来说话的吧。)
这本书上当然没有写到虎鲸可以靠答声说出人话来。
(肉食性……智能相当高,所以鲜少袭击不打算食用的生物。袭击人类的案例非常稀少……不过,这就代表只要它觉得有必要进食,就会袭击对方的意思啰?)
虎鲸会进行攻击并吃掉的生物之中,列举了乌贼、海狮、海豚等,似乎也有利用鱼类吸引海鸟靠近,再补食群众过来的海鸟的例子。总之看起来是什么都吃。
因为在海洋生活,所以会吃其他的海中生物,但如果虎鲸是陆地上的生物,那么它们会不会捕食其他陆上生物——例如狗啊猫的之类呢?看到会食用鲸鱼的死肉这段叙述,榛奈又重新想起格拉波尔说他吃掉刚典的尸体一事。
读过这篇文章之后,有种仿佛格拉波尔是个什么都吃的生物的感觉。真的是什么都吃。
榛奈叹了一口气,偷偷瞄了格拉波尔一眼。他完全没有改变姿势,沉浸在阅读书本的世界里面。
(:;这本书上虽然写了不少,但扣除掉注音很多以及用字浅显之外,总觉得一点都不像童书耶。)
抱持这样的感想翻阅着书籍的榛奈,看到“虽然很难区别雌雄,但在交配的时候huìlùchūxìngqìguān,可以一眼就看出来”这段叙述之后,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哪有人会在童书上这样写的啦!想藉由用注音的方式混过去吗!)
这个想法没有化为声音发出,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总之重新坐回椅子上,阖上书本之后,榛奈才想起在楼梯口听到平八所说的那些话,不禁抱头。
(……真是的,斋藤同学和格拉平常都聊些什么啊……)
一想像下去,不知为何就害羞了起来。榛奈甩甩头,并且为了确认现在时间而打算看一下手机。不过本来应该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却不见踪影,看样子自己把它忘在房间里面了。
(反正是常有的事,无妨吧……)
确认一下挂在墙上的时钟,目前是午后三点二十四分。再次将视线转往格拉波尔的方向,就看到他静静地站了起来。榛奈为了游免被他看到而慌忙地躲进书架的暗处。虽然觉得自己是来见他的,根本没必要躲,但同时又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拿什么脸见他。
本以为他是看完书了,但其实只是将其中一本放回书架而已,其他书和书包都摆在原处。就趁他一个人的时候跟他说话吧。这么想的榛奈原本打算追着格拉波尔过去,但突然又介意起他会看些什么书来。
走近格拉波尔坐的位子,并不着痕迹地瞄了放在桌上的书籍几眼。这时想起他曾说过自己的体重高达三百五十公斤,但这张椅子看起来却不像坚固得可以承受那样的重量。他该不会一直维持着半蹲姿势在看书吧?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榛奈看向敞开的书页。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书籍,但上而刊登了美丽的蓝色大海照片。周围则是放着国语辞典以及中日辞典,除此之外还看到《与他人好好相处的方法~圆满的人际关系》、《简单易懂的基本礼仪》等与礼仪规矩相开的书籍,榛奈不禁有些动摇。
(……原来格拉真的有在学习该怎么跟他人相处啊……)
他其实也正用着他自己的方式,想要融人人类的世界,这样的他真的会随便杀害周遭的动物,并将之吃掉后随意抛弃吗……但是在这些书里头看到《不良饮食的历史》、《饮食禁忌》等书之后,榛奈又不禁害怕了起来。这些书的书名页敞开,上头印着《食狗文化》、《捕鲸问题》的文字,并刊载了狗与鲸的照片。
虎鲸会食用鲸的死肉。榛奈想起方才读过的书本内容,陷入极为不安的情绪之中。
(……他应该是为了知道什么不能吃,才看这些书的……是这样吧?)
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只要找格拉波尔说话,跟他问清楚就可以了,再简单不过了。
然而榛奈却在格拉波尔回来之前快步离开现场。回到自己刚刚坐着读书的矮椅子边之后,再度缓缓地坐下。
可以那样问吗?要是他真的杀害了谁,自己应该会不知所措吧?要是他没有杀了谁,自己就可以放心下来,但相对地,格拉波尔是不是会受伤呢?他想要跟人多加交流……同时也在摸索自己该拿什么当食物。
对格拉波尔来说,榛奈自己或许就像是人类的代表一样,所以他才会想跟自己说话吧?
要是他知道这样的自己竟然怀疑他,那他会作何感想呢?
榛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边,发现地板上的木纹静静地回望着自己,于是闭上了眼睛。
直到宣告闭馆的广播为止,榛奈都一直保持这个样子。
已经快五点了。榛奈缓缓地站起身子,往格拉波尔所在的位子过去,然而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到底在干么啊……)
窝在图书馆整整两个小时,却连本书都没有好好读完,而跟格拉波尔交谈这个最主要的目的也失败了。她慢吞吞地踩着脚踏车,原本想直接回家,却又不禁产生了想要绕绕远路的念头。要是这样回家,又会被孝雄说是“一副快死掉似的表情”。
先转换一下心情再回家吧。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来到的场所又是唐木浜。真的是,到底在做什么啊!与黑田刚典相遇、与格拉波尔相遇的场所,根本不是什么可以转换心情的地方。
然而榛奈还是停下脚踏车,从堤防上头俯瞰着大海。太阳即将西下,这里的大海颜色跟在图书馆看到的大海颜色回然不同。榛奈一边俯瞰着这些景象,一边发着呆。
有生物存在。
有不会动的生物存在。
那是可以吃的东西吗?抑或是不可以呢?
要区别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吃吃看。
一起身,就觉得肚子还是很沉重。
之前的食物还在里头。
要是吃很多,肚子就会膨胀起来。
真想让它继续、再继续地膨胀下去。
“榛奈啊啊啊啊啊啊!午安安安安安安安!”
熟悉的宏亮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么说来在开学典礼当天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榛奈回过头一看,果然看到背着书包,一脸笑咪咪地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格拉波尔。
“……格拉,午安。”
现在,榛奈正在怀疑他。怀疑他是杀害并吃掉猫咪和鸡的凶手,然而榛奈也想否定掉这层疑虑。虽然这是一个只要问出口,就可以立刻获得解决的问题,但她却很讨厌做不到这点的自己。如果可以,榛奈希望在能够不被格拉波尔察觉到自己怀疑着他的情况下知道真相。
她自己也知道这太异想天开了,然而尽管如此,榛奈还是不希望自己与他之间的关系继续恶化下去。
这正符合了格拉波尔对平八所说过的话所述——“说出想说的话之后,与听的对象之间的关系会有所变化。榛奈害怕的并不是我,而是与我对话之后会产生的事实”,然而榛奈却浑然不知。
“你果然在怕我。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说点话吧,说什么都好。”
格拉波尔的态度一如往常。他缓缓地接近榛奈,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
“你打算去哪里?”
“回家……”
没错,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了。就算想要联络家里说自己正准备回去,不必担心,但自己却忘了带手机。榛奈打算跨上停在一边的脚踏车,突然有点介意起格拉波尔,而看了看他的方向。
“你怎么了,不回家吗?”
格拉波尔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榛奈。虽然格拉波尔真正注视的是榛亲身后的广阔杂树林,但榛奈没能发现这一点。
“格拉你呢?”
“到半路为止,我们边走边聊吧。啊啊,如果榛奈不希望我靠近你的地盘的话,那还是不要好了。”
“地盘……请你用家这个说法啦,那我们就定到半路为止吧!”
榛奈没有骑上脚踏车,而是牵着车走,格拉波尔则在这样的榛奈身边,配合着她的步调前进。
“格拉想跟我说什么?”
两人肩并着肩,不过说是这么说,两人的身高相差了将近二十公分,所以榛奈必须仰头看着格拉波尔。曾几何时,格拉波尔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甚至还磨蹭着额头。然后他环顾了周遭一圈之后,才又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这个嘛,如果问我想跟你说什么的话,连我也不太清楚呢。啊啊,对了,之前向榛奈问过杀害我的天敌的方法对吧?这个只要多花点时间,似乎就可以找出一些头绪来。比起寻找可能知道答案的人,自己努力学习虽然比较绕远路,却也比较踏实。”
这么一说才想到,他是为了找出方法以便击退袭击自己故乡的怪物,所以才来这里的。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所以榛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花点时间……”
“人类拥有丰富的杀害手法,我会慢慢地学习这些。”
一副毫不在乎般说着的格拉波尔,脸上果然还是带着笑容……总觉得他在自己的面前常笑。到底有什么开心的呢?到底有什么有趣的呢?自己明明就都笑不太出来,还抽搐着一张脸呢。
“面带笑容不好吗?”
“咦……”
有种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了的感觉。现在的他没有笑,紧抿着双唇眯细了眼睛。那非常紧绷的表情让榛奈颤抖了起来。
“要驱动脸部的肌肉可是相当累人的一件事呢……这是我一般状况下的表情,不过这个表情好像很可怕呢!”
“这要是一般的表情那真的很诡异……因为非常可怕。”
“嗯,平八也说我要是露出一般的表情,就活像狛犬似的。不过就算我笑,榛奈也还是会怕我。”
格拉波尔立刻把表情转为笑容,这个表情确实比刚刚那张可怕的脸好多了。
“……只有在快乐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才会笑吧?总是笑口常开的……很奇怪啊!”
“我跟榛奈见面的时候都很快乐啊?不过,要是我努力想要调整出适当的表情,就只能做出这个表情和刚刚的狛犬脸了。我想,在不刻意的情况下,或许可以露出更自然一点的表情吧,毕竟平八只有说过一次我的表情很奇怪。”
格拉波尔在平八的面前可以露出“普通”的表情,但是在榛奈面前却只能做出“异样”的笑容。榛奈并不想去思考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在哪里。
“……你再把脸颊周遭和眉毛附近的肌肉放松点。”
她只是对表情的调整给了点建议。依然对格拉波尔抱持着怀疑的榛奈,并不想进行这么悠哉的对话。尽管这样,她又没有灵巧得可以切换到别的话题上。
“要刻意地放松力气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呢,可以在下意识之中做到这点的人类,真的是种很机灵的生物。”
“格拉……你想成为人类吗?”
“如果榛奈看起来像是这样的话,那还真的有点不好呢!”
格拉波尔用自己的手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那看起来似乎比外表更僵硬的脸颊,几乎拉不出来。
“因为我毕竟不是为了成为人类而来,而是为了学习人类的技法才来的。这个模样在很多方面上都很方便,但我并不想永远维持这个样子。因为这个模样没办法回故乡去。”
格拉波尔拉扯着脸颊的肌肉,尝试做出各种调整,到头来还是放弃,露出了笑容。
“……脸部的肌肉真难控制呢:”
“格拉你……”
格拉波尔可以配合他人到什么程度呢?榛奈很想这么问。榛奈跟他说“变小一点比较好”他就真的变小,说“很自然地走在路上下会吓到其他人的只有人类”他就真的变成了人类。
但是,虽然是理所当然,但他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异常的虎鲸。光是虎鲸会说话,就已经超越常识的范畴了,遑论吃掉人类之后能够变成人类的模样,这更是不正常到极点.如果他吃了其他的生物,是不是也能变成那种生物的样子呢?
比方吃掉狗、猫、鸡之类的生物之后,他是不是就能变成那些模样呢?
(……想法愈来愈可怕了……)
有没有其他的话题可以聊?这时榛奈突然想起他与平八之间的对话。
“我记得斋藤同学好像说过格拉你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平常你都吃些什么呢?”
这是很自然的话题……榛奈这么觉得,尽管切换话题的手法可能不太顺畅就是了。
“今天什么都没吃,昨天吃了果冻,前天应该是蕃茄吧,再更之前是面包……老实说我不太清楚到底应该吃什么才好。平八虽然说只要吃喜欢的东西就好,不过我根本不知道人类所食用的食物之中,自己会喜欢哪些。”
没有听到“我吃了猫”之类的冲击性答案,让榛奈放心不少。但是,他在图书馆看的那些书却让人很介意……假设他真的吃了狗和猫,他会老实地告诉自己吗?他知道榛奈有养狗。会不会刻意避免说出自己有吃掉那种生物呢?
榛奈甩了甩头,先把怀疑格拉波尔的念头扔到一边……话说回来,真的如平八所说,他完全没有好好进食。
“格拉现在是住在……黑田同学家里吧?”
“是呀。”
“那只要吃妈妈做的东西不就好了?”
“黑田刚典的父母虽然都还在,但似乎是靠自己准备食物自己吃的。我知道这个社会的结构有着利用金钱购物的系统,而我也有从母亲手中拿到钱,但并不知道该用这些钱买什么东西好。”
“这对父母还真让人摸不着头绪呢……”
对在根本与放任主义无缘的亲人包围下成长的榛奈来说,完全无法理解这对父母的作法。
“平八曾经说过,我家的放任主义真的太超过了。”
要放任也该有个限度吧!对三餐都有好好吃的榛奈来说,真的无法想像他的饮食生活是什么样子。如果换成自己一定无法忍受。知道黑田刚典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榛奈不禁难过了起来。
“其他还吃了些什么?”
不知道能不能从格拉波尔口中,听到比较正经的餐饮内容?然而格拉波尔所列举出来的,却都不是“餐点”。
“除了水之外,就是砂糖、盐巴、醋、酱油、味噌、奶油、乳玛琳、麻油、沙拉油、沾面酱油、味醂、胡椒……”
“格、格拉,你等一下……”
榛奈打断从格拉波尔口中一一细数出来的调味料内容。
“这些根本不算食物啊:”
“确实,应该不会有人想要喝酱油吧。不过我总之就是把放在那个叫做厨房?的所有东西从头到尾尝一遍看看,这样很奇怪吗?”
“当然啊……那些都是用来调味的东西,你竟然没有因此而吃坏肚于啊……总之,你只要跟普通人吃一样的东西就可以了。”
“虽然我想吃吃看跟人类一样的食物,但却因为种类太多,不知道该吃什么才好。”
同样的食物,像人类会食用的食物。
(真想让格拉吃吃看普通的餐点……)
榛奈不禁这么想。如果他知道了普通食物的味道,并且觉得好吃的话,就不会想要吃那些奇怪的东西了……自己果然并不信任格拉波尔。怀疑他很有可能背着自己偷偷杀害其他生物,并且吃掉的念头就是挥之不去。
“格拉,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明明是这样,榛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明明就不相信他,明明就没有可以跟他同桌用餐的觉悟,榛奈还是说出口了。
“可以吗?真的可以?”
格拉波尔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笑了……反正那是他装出来的笑容,所以榛奈没有看他的脸,只是毫无意义地把目光转到了脚踏车的煞车上头。
“嗯,今天吃咖哩饭,就算多一个人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吧……啊,格拉你有带手机吗?如果有,我想借来联络一下家里。”
如果没有通知一下就随便带人回去,毕竟还是会被骂的。
“有啊,但是不能用了。”
格拉波尔取出来给榛奈看的,是一支液晶萤幕上有一条裂痕,怎么看都不像还能用的手机。换一支不就得了……榛奈差点随意地这么脱口而出,但一想到他的家庭环境,还是闭上了嘴巴。
“反正爷爷不在,没关系:;嗯,一定会让你尝到美味的咖哩。”
“真令人高兴啊,谢谢你。”
“不客气……”
虽然是凭着一股气势脱口而出,但榛奈想起最开始受他所救的事情,都还没有具体地回礼过,就算请他吃顿饭,应该也不会遭到天谴。然而因为不能对家人说“在我落海时这只虎鲸救了我,所以我想请他吃顿饭当作答谢”,所以得另外想个藉口。
“人类的餐点真是令人期待呢,虽然我不知道该吃什么才好,但想吃的东西倒是有不少。”
“你想吃什么?”
“除了人类以外,只要是可以入口的东西,我都想吃看看。”
尽管格拉波尔轻松地回答,可是榛奈却觉得害怕起来。“除了人类以外”的范围太大了,虽然他看起来并不想吃人,但榛奈却没办法乐观到光凭这点就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并感到欣慰。
“……你可不要什么都吃啊!”
勉强说出这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我明明就没有那么无节操地乱吃,你竟然不相信我。
尽管格拉波尔说得无心,还是在榛奈的心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却很长的伤口。
“就算不合你的口味,也要记得说好吃喔,真正的感想等随后再告诉我就可以了。”
“嗯。”
“我听说洋葱对狗来说是有毒的,不能给狗吃,但对虎鲸来说咖哩应该……不至于有毒吧?”
“应该没问题吧,而且我对大部分的毒素都免疫。”
“……万一咖哩对你来说有毒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吃。吃之前要记得说我开动了,吃完了要说多谢招待。”
“这我知道。”
“会用汤匙吗?”
“基本上会。”
“啊,我记得你说你的体重有三百五十公斤,应该不会踩坏我家的地板吧?”
“这个我有注意,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都会采取半蹲姿势,所以不会坐坏椅子。”
“你果然是用半蹲的啊……应该很累吧,但还是请你忍一忍。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榛奈一边走,一边尽可能把注意事项都告诉格拉波尔。两人已经快走到秋津岛家了。
“不要说太奇怪的话喔!”
“榛奈所谓的太奇怪的标准究竟在哪里,我还没个底呢!话说回来,前面那个人正在看着榛奈喔!”
“咦?”
往前面一看,就看到孝雄站在秋津岛家门前,注视着榛奈和格拉波尔的方向。看他右手上拿着报纸的样子,应该是出来拿晚报的吧。发现孝雄一脸笑咪咪地看着自己,榛奈在心里发出“哇啊……”的声音。
“我、我回来了,孝雄……”
“姐姐,欢迎你回来啊。请你别忘了,要晚回来的时候如果没有联络一下,我和妈妈都会担心你的喔……还有那位是?啊,我叫做孝雄,谢谢你送我姐姐回来。”
(还真是如往常,很会做表面功夫呢……)
虽然孝雄总是说他可以做到更亲切点的样子,但久久没看到弟弟这种表面功夫,榛奈还是觉得颇不舒服。而且他平常总是用“姐”来称呼的,偏偏在这种时候他会叫“姐姐”。这样实在很不协调,真希望他不要这样。
“你好,我叫黑田刚典,平时总是受榛奈照顾。”
“不,这边才是,我姐姐似乎受了你很多照顾……”
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变成社交辞令大对决,所以榛奈急忙对孝雄说:
“啊,那个,孝雄啊,我想请黑田同学吃顿饭,以答谢他送我回来,所以才带他一起过来,嗯。那个,因为今晚是吃咖哩饭,而且一般咖哩都会多做,就算多一个人应该也没关系……吧?”
“这样子啊,不过黑田学长应该也有家里的状况要衡量,是不是能因为姐姐的一己之见就这样决定……”
“我们家采取放任主义,所以请你不用介意,我就来叨扰一番了。”
“是这样吗?虽然端不出什么好东西……”
孝雄果然是笑咪咪地回应着笑咪咪地说话的格拉波尔。格拉波尔虽然是真的在笑,但榛奈却发现了孝雄根本是皮笑肉不笑。
“对了,姐姐,你有跟妈妈说明过这个状况吗?”
孝雄明明就知道榛奈根本没有报备,却还故意这样讲,让榛奈打从心底觉得他实在很坏心眼。
“没有啊……”
“那姐姐你当然得确实地去说明一下,有客人临时造访我们家的事情啰!”
“啊,思思,你说的是……总、总之别老是站在玄关,先进去吧。喏!”
慌忙地把脚踏车停在庭院之后,榛奈轻轻拍了拍格拉波尔和孝雄的背部,进入家中。
面对突然造访的客人,母亲泉只说了一句“榛奈竟然会带男孩子回家,真是鬼也会生病”而已,然后孝雄吐槽“妈,那应该说是晴天霹雳吧”。以上就是开饭前的所有对话。
(还好爷爷下在……)
要是爷爷在,餐桌的气氛肯定会比现在更可怕。泉看起来虽然还满高兴的,但孝雄却显得相当不悦。即便脸上挂着笑容,可那完全是表面功夫造成的结果。
“我开动了。”
晚餐静静地开始了,秋津岛家今天的晚餐是咖哩饭与生菜沙拉的简单菜色。咖哩是加了猪肉、马铃薯、红萝卜、洋葱,并且使用偏辣味的咖哩块所做出来的普通咖哩。要说特征顶多就是里头的料切得偏大块一点,然后形状稍微有点煮烂了罢了。榛奈虽然觉得煮烂了比较好吃,不过孝雄似乎喜欢硬一点的马钤薯。
(总之得先很普通地用餐让格拉参考……)
榛奈没能问到他知不知道怎么吃咖哩,所以她尽可能慢慢地、一点点地用汤匙挖开白饭与咖哩的交界点。吃了一口之后,确定这是一如往常、妈妈的咖哩的味道,很好吃。煮烂了的马铃薯不需要咀嚼太多下,自然就会化掉的口感真是让人难以抗拒。
但是这个对不习惯吃辣的格拉波尔来说,会不会太辣了呢?而且对说来原本是海洋生物的格拉波尔,会不会因为太烫而烫伤他的嘴巴呢?
偷偷瞄了旁边的格拉波尔一眼的榛奈吃了一惊,虽然算不上狼吞虎咽,但是格拉波尔动汤匙的速度却异样地快,甚至快到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有好好咀嚼。才刚吃了一口咀嚼,就马上又挖了下一口。
“……多谢招待,非常美味。”
当格拉波尔微笑地如此说道时,就连秋津岛家吃饭最快的孝雄,都才刚吃掉三分之一的分量。
“看你吃得那么津津有味的样子,阿姨很开心喔。要不要再添一碗?”
“麻烦您了。”
当泉正在替格拉波尔的盘子添加咖哩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吃起没有加沾酱的生菜沙拉了。这个倒是没有像咖哩那样快速地猛吃,而是细嚼慢咽地慢慢品尝。
“……对了,黑田学长跟姐姐是怎么认识的?”
果然问起这个了啊……榛奈一边假装平静地吃着咖哩,一边在内心不停冒着冷汗。毕竟孝雄是个敏感的人,尽管他不可能看穿格拉波尔是一只虎鲸,但很有可能觉得他有点蹊跷。
“呃,春假时我在唐木浜练习陶笛的时候偶然遇到他,那时候有聊了几句,然后知道从四月起我们就要念同一所高中,还真是偶然,于是就这样认识了。”
“正是如此。”
看样子格拉波尔记得自己交代他要配合这边说话的这件事情,很自然地应和了一声。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今天是一起在图书馆念书吗?”
(孝雄你问这个干么啦——?)
格拉波尔应该不知道榛奈跑去图书馆,这么一来榛奈在图书馆待过的事情就会穿帮了。
就在僚奈想着格垃波尔会不会心里觉得不舒服,他又会怎么回答的时候,格拉波尔却极其平常地——
“是,我的国文不太好,所以想去查阅一些辞典。不过图书馆人有点多,没办法两个人坐在一起,所以没有一起念书……榛奈好像是看了一些课外书籍,没有念书吧?”
“嗯、嗯,稍微看了一下书之后,就没心情温习课业了。”
榛奈勉强配合上笑着这么丢话过来的格拉波尔。
“明明就是打算去图书馆念书的,这个姐姐还真是不行呢!”
笑咪咪地这么说着的孝雄真让人害怕。
“非常抱歉……”
这时,盛好咖哩的泉回到餐桌旁,说了声“请用”,并将盘子递到格拉波尔面前。
“非常谢谢您。”
格拉波尔再度开动,而且尽管吃得没有刚才那么快,但还是以飞快的速度享用着。还好话题就这么中断了,榛奈也再度开始用餐。
“话说,图书馆不是五点关门?你们回来得有点晚呢,绕路去哪里了吗?”
又戳到痛处了……在榛奈出口辩解之前,格拉波尔就——
“嗯,我们绕到唐木浜去一边看海一边聊天,并且悠哉地散步了一下,真是非常对不起。”
他毫不犹豫地这么说,让榛奈根本不必开口。
“唉、唉呀,孝雄你也真是的,只是稍微晚回来晚回来了些,不用这么生气嘛……”
很会作表面功夫的孝雄,竟然会当着客人的面追究这件事情,看来他是相当不爽。原本孝雄就不太喜欢让家人以外的人进到家里来,在榛奈要请朋友来的时候,他也常常会叮嘱“要记得事先报备啊,在家里还要一直笑咪咪,可是需要心理准备的”。看来在毫无预兆之下带格拉波尔过来,并且还要共度晚餐的事情,真的让他很不高兴。
(格拉回去之后一定又会被他抱怨连连吧……)
“话说,如何?格……黑田同学你好像还挺喜欢咖哩的?”
换个话题吧。这么心想的榛奈向格拉波尔搭话。
“嗯,跟酱油和盐完全不同。虽然会刺激舌头,不过这就是所谓的辣味对吧?与米饭的单纯味道搭配之后就会变得更好吃了,好神奇呢!”
(好吃是好事,可是你的感想内容有很多地方很奇怪耶——!)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说好吃了呢!”
心情显得挺愉悦的泉似乎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但孝雄却一边吃着咖哩,一边偷偷地观察着格拉波尔。虽然榛奈很想提供一个更舒适的餐桌环境,不过看来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是真心觉得好吃这点算是唯一的救赎吧……)
“我送一下黑田同学。”
在姑且先不论口味,但气氛颇微妙的晚餐结束之后,牵出脚踏车的榛奈与格拉波尔正打算走出秋津岛家时,正好遇上出门做了比较久的散步,顺便吃过晚饭之后才回来的慎吉和阿信。
“爷、爷爷,欢迎回来……”
似乎喝了点酒的慎吉一边“唔……”地低声回应,一边直直地瞪着格拉波尔瞧。面对这相当有魄力的眼光,格拉波尔却丝毫下为所动,依然保持微笑。
“您好,我叫做黑田刚典。”
“那个啊,因为他之前有数过我功课,所以我请他来家里吃饭答谢他。事情就是这样,嗯。”
“是吗……”
慎吉不客气地瞧过格拉波尔之后,又看了看脚边的阿信。阿信刚好介入慎吉与格拉波尔之问,目光似乎摆在格拉波尔的肚子附近。
“我先送一下黑田同学,马上就会回来!”
“那么抱歉,打扰了。”
慎吉和阿信默默地看着榛奈和格拉波尔肩并肩穿过大门。在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之后,慎吉才——
“阿信,我是不是该说点更善解人意一点的话啊……”
这么对阿信说道,但阿信当然不会回答。
“真的很好吃吗?”
天色已经暗下来,两人慢慢走在被路灯照耀的道路上。
“很好吃啊。原来那就是所谓像人类的饮食啊,我稍微能够理解平八说如果总是吃一样的东西,会感到厌倦的理由了。如果每天都习以为常地吃着那样的东西,确实会厌倦的吧。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饮食生活还真是单纯。”
看到格拉波尔显得兴奋地这么说道,榛奈觉得有点高兴。既然他觉得人类的食物好吃,应该就不会没有节操到看到什么郡想吃了吧。
(……对啊,万一格拉真的吃了猫,但只要他觉得这个好吃,那么他应该就不会想要特地去抓猫来吃了……吧?)
结果,自己八成还是没法向格拉波尔询问真相。虽然榛奈从没想过自己是个有勇气的人,但也没料到竟然这么胆小。那么,就往最坏的方向去思考,只能尽量努力去让“这类事情”不要再发生。
这其实是一种“逃避”。尽管多少有察觉,但榛奈还是选择了往轻松的方向逃避。并不是因为她害怕格拉波尔,而是因为怕自己受伤,所以逃避了。
(真讨厌……)
对格拉波尔的疑心、对自己的厌恶、对惨死的贝尔那多以及日本矮鸡的怜悯,还有产生这一些恻隐之情的自己有多么伪善。
“榛奈现在觉得很难过吗?”
在身旁的格拉波尔直直地注视着榛奈。
“啊,没有,完全没有这种事……话、话说回来,就算孝雄跟你说话,你都丝毫不为所动呢……你为什么知道我在图书馆呢?”
为了转换话题,榛奈随口说出刚好想到的事情。
“咦~榛奈今天有去图书馆啊?”
……该不会反而自掘坟墓了吧?
“因为榛奈要我配合你说话,所以我才随口跟着那个话题走而已。”
(果然自掘坟墓了啊——!)
“呃……我只是去图书馆看看书,并不是听到格拉和斋藤同学的对话……”
“啊——那个碰倒东西的声音果然是榛奈啊,虽然我多少觉得背影看起来有点像你就是了。”
榛奈总觉得在脑里听到孝雄说“姐,你还真是多说多错呢”的声音。
“……对不起。”
“榛奈真的很爱道歉呢,我完全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啊?”
“我为偷听了你跟斋藤同学的对话,以及在图书馆偷偷观察你的事情道歉……”
“喔——”
格拉波尔以与其说他不高兴,倒不如说他真的觉得无所谓的态度回应。看来他对自己不关心的事情,真的是完全没有兴趣。
“格拉跟斋藤同学可以挺平常地对话呢……虽然用字遗词有点奇怪就是了。”
“因为平八很积极地找我讲话。不过他真正想对话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叫做黑田刚典的人,所以我有点对不起他。”
“……你不打算告诉斋藤同学和黑田同学的父母真相?”
榛奈也觉得自己有点管过头了,但她还是无法不开口这么问。
“在说与不说两点权衡之下,不说对我会方便一些,所以我不会说。”
方便一些,这理由非常合理,完全无法反驳。但榛奈还是不喜欢格拉波尔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
“如果榛奈想说,我不会阻止你。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是来自大海的虎鲸,然后吃掉黑田刚典之后,变成了他。”
“……你是明明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才这样讲的吗?”
“做不到吗?”
“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首先,谁会相信这么荒诞无稽的事情啊。万一有人真的相信了,那格拉波尔又会落得什么下场呢?
(我要是碰到对自己不利的状况,既不会据实以报,也不敢问真相……)
在一句话都还没说完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其实也总是实践着刚刚才觉得讨厌的这类合理理由,榛奈不禁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我说榛奈啊,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痛苦?哪里痛吗?”
“我只是有点厌恶自己罢了……”
格拉波尔一副很困扰似地用右手顶着下巴。榛奈看不出他这动作是自然做出来的,或是刻意摆出来的。
“跟我说话对榛奈来说这么痛苦吗?我觉得很开心,但难道说我要获得快乐,就得让榛奈陷入痛苦之中吗?这样我会很伤脑筋。”
但他的口气听起来却不像有多伤脑筋的样子。跟格拉波尔讲话这件事情本身并没有多痛苦,只是在跟他说话之后看清的真实与虚伪,对自己来说非常难受。
“并不是格拉的错,是我擅自往坏的方向去想罢了……不过,为什么格拉会伤脑筋?”
“因为我虽然想跟榛奈说话,但要是你觉得很痛苦,我当然就无法跟你说话了。”
这应该算是格拉波尔体贴榛奈的表现吗?可是,为什么格拉波尔就这么想跟榛奈说话呢?
为什么是自己?既然现在他已经变成人形,又会说人话,他应该可以跟任何人交谈才是,而且平八之类的对象可以陪他说好多好多话啊!
“格拉为什么想跟我说话?其他人不好吗?”
这么一问之下,只见格拉波尔歪起头思考。
“我想应该是因为榛奈是第一个跟我聊天,再加上替我取了格拉波尔这个名字的人的关系吧。这应该已经算是一种既定观念,或者该说强迫观念吗?我似乎有种感觉,就是跟除了榛奈以外的人说话的话,其实不算真正以格拉波尔这个生物的身分与对方交谈。”
这是个很奇妙且笼统的理由,而且替他取了格抗波尔这个名字的人其实不是自己,是孝雄。想到这里,榛奈想起格技波尔一开始说着一口英语的事情?
“格拉不是会说英语吗?你曾经用英语跟谁交谈过?”
“……我虽然有用英语跟人攀谈过,但对方要不是逃走,要不就是拿莫名其妙的东西丢我。”
“你说着Hello~Hello~吗?”
“对啊,我一边说Hello~Hello~一边靠近,就被人拿东西扔了。”
他说莫名其妙的东西,难道是被丢石头了吗?要是突然被搭讪的确是会吃惊没错,但也没必要丢石头吧。
“那你还真是遇到不好的人了呢,嗯……”
在不熟悉的异乡第一个碰到到不会逃、没有抱持敌意、且愿意跟自己说话的人,对格拉波尔来说,榛奈就是这种存在。没有经历过相似事情的榛奈,其实很难明白对格拉波尔来说这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以人类的说法来讲的话,就是受了人家的恩惠,所以想要报恩,大概是这样吧?不过我是来到这里之后才首次理解这样的概念,不太清楚是不是真的这样。”
格拉波尔有些没自信地说。
“我明明就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只是这样就觉得受了恩惠的话,那被格拉波尔救了一条命的榛奈,到底该如何感谢他的大恩大德才行呢?
“对我来说是很了不起的喔,所以我会尽可能不做出榛奈不喜欢的事情。”
自己到底讨厌格拉的什么地方……格拉波尔会做出不太像人会做的事情,但强行要求本来就不是人类的格拉波尔要像个人,难道不算是自己的一种傲慢吗?
“只要格拉的行动都能符合常识的范畴,我觉得就可以了。”
所以希望你不要做出随意杀害路边生物并吃掉的事情。其实只要补上这句就可以很快解决,但榛奈却没这么做。
“嗯,如果我做出不符合榛奈常识的事情,那你要纠正我,可以改的我一定会改。”
“意思是说改不掉的就不会改?”
“如果你叫我不要吃饭、不要睡觉、不要呼吸的话,我实在办不到。顶多只能忍耐一下。”
“我不可能叫你忍耐这种事情啦……”
“那真是太好了。”
格拉波笑了,一副很开心似地笑了。
那笑容跟只看过一次的黑田刚典笑容极为相似,让榛奈不禁看得出神。
格拉波尔觉得榛奈对自己有恩。
那么,榛奈又是怎么看待格拉波尔的呢?
从在唐木浜相遇直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一天不去想到他。
懂人话的异常虎鲸,自己替他取了名字的虎鲸。
变小了之后,外形变成了自己可能会喜欢上的对象的虎鲸。
是因为遭遇未知生物所产生的好奇心吗?
还是因为最初相遇,并且替他取了名字,而产生了毫无必要的义务感?
或者是面对觉得自己对他有恩的格拉波尔,自己也觉得想要回报他的这份心情?
榛奈妩法得出明确的答案。
只不过——
她并不想讨厌格拉波尔。
尽管体积有点大,但很亲人、很可爱,从又远又深的大海,前来寻找可以解除故乡危机方法的奇异虎鲸。
可以变小、可以变成人类的外型,并且会去学习人类的常识,想要融入人类社会的异常虎鲸。
榛奈怀疑他吃了猫的头跟鸡的身体,拥有尖锐牙齿与巨大嘴巴的虎鲸。
享用着咖哩饭,并称赞很好吃的天真虎鲸?
榛奈其实并不讨厌这样的虎鲸。
想要相信他。
如果今后都相安无事,那不就可以把动物尸体的事件,当成偶然重复发生的事了吗!
对格拉波尔的疑虑,不也迟早会消失吗!
所以那一天榛奈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跟格拉波尔道别了。
然而——
这天,一大早就下着大雨。在这种天气之下,骑脚踏车通学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身穿雨衣和长靴的榛奈提早出门,往学校前进。为了避免让轮胎在水洼上打滑,榛奈尽可能不要提高速度,慢慢地踩着踏板。
(这天气要是还刮了强风,那就更累人了……)
虽然不怎么热,但因为穿着雨衣的关系,有种彷佛待在蒸笼内的感觉。真想快点到学校,然后脱掉雨衣和长靴。榛奈抱着这样的想法踩着脚踏车,却在通学路上的小河边停下了脚踏车。
处于只听得到雨声的嘈杂世界中,榛奈在道路一隅发现熟悉的学生服和背影,没有撑伞地缩在那儿。
(……格拉?)
没有看错,但是他在这种地方做些什么啊?或许因为他原本是海洋生物,所以并不讨厌淋湿身体,但还是希望他能记住要撑伞的这种常识。
“格拉……”
榛奈缓缓地往他的背影接近,但在那之前格拉波尔已经站起来,并回过头来。
“嗨,榛奈,午安啊,啊,应该说早安才对吧?”
一如往常地面带微笑的他,嘴角沾上了某种红色的东西。
他的手中,抱着一只白色小狗的尸体。
只要看过一眼,就能立刻明白那为什么是尸体。
因为没有头。
异常地纤瘦,除了皮与骨头之外,没剩多少东西的白色身体。
血也不再从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肌肉切面流出。
而格拉波尔的脚边也没有血迹。
染成红色的,只有格拉波尔的嘴角和双手。
榛奈逃走了。
一股劲儿地踩着脚踏车。
在有高低差的地方拐了一下,连人带车滑倒,摔在地面上。就算手脚都擦伤了,榛奈也不管伤口的痛楚站了起来,一个劲儿地踩着脚踏车。
当时,榛奈心里在想着什么?
是惊讶?是恐怖?是愤怒?
其实都不是。
她很难过。
就只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