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奈,你是怎么了?从早上脸色就很糟耶?”
在第一节与第二节之间的短暂下课时间中,千岁这么询问榛奈。她轻轻地拉了拉显得有点发青的榛奈脸颊。
“今天早上骑脚踏车摔车了……受了点擦伤。”
榛奈把袖子卷起来,让千岁看了看自己的上手臂。看到因为擦伤而皮开肉绽的痕迹,千岁不禁皱起眉头。
“这样子今天洗澡应该会很刺痛吧……看你好像没有消毒,应该在上课之前去一趟保健室才对啊!”
“虽然有点痛,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不过因为摔车,脚踏板歪掉、书包也弄脏了,然后虽然没有检查过,但便当应该也是一片惨状吧……因为这样,所以我心情有点低落。”
榛奈趴在桌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让她心情低落的真正理由不是这些,但是她又不可能老实地说出,是因为今天早上看见格拉波尔和狗的那幅光景。
白色的狗。从湿润的毛皮尖端淌下水珠,没有头的狗。在肌肉之中看到颜色不同的部分,或许是骨头吧。抱着那只狗的格拉波尔双手染成红色,对榛奈露出笑容的嘴角也染红了——
“我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啊——嗯,去吧。”
猛力地站起来之后,榛奈快步离开教室,冲进了女厕里面。幸好里面没有半个人,她迅速进入第一间厕所之后,随便上个锁,就把胃里面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尽管不愿意,然而会让她回想起早餐菜色的腥臭味刺激着鼻腔,加遽了呕吐的感觉。
在准备铃响起,千岁过来叫她之前,榛奈只是一边吐一边哭。看到一脸凄惨的榛奈从厕所定出来,千岁只对她说“好好洗把脸吧”而已。
“早安,对不起,我迟到了。”
在第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打破A班宁静的,是猛烈地打开教室门的声音,与黑田刚典充满朝气的问候声。
“……黑田,你下次进来时要轻声慢步,还有就是快点入座。”
尽管中年英语教师不悦地瞪过来,但刚典还是毫不介意,笑咪咪地——
“知道了,谢谢。”
这么回答。从头到裤脚,以及提着的书包全都湿透了的刚典,一边滴着水,一边静静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纲典那家伙,是干了什么啊……)
当教师打算控制一阵骚动的教室气氛,而在黑板上振笔疾书的同时,平八一边感到无奈,一边注意着后而位子上的刚典。在这种情况下,刚典的手机坏掉就会显得非常不方便。只能等到下课再问他迟到、还有弄得全身湿透的理由了。
(毕竟今天是一大早就下雨,没带雨伞或者雨衣之类的情况有点奇怪吧……)
在宣告下课的铃声响起之前,平八都非常介意刚典的状况。一下课,平八就立刻跑到了刚典的位子旁边。
“唷,纲典。”
“嗨,平八,早啊!”
刚典正在把书包中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放进抽屉里,接着把足以拧出水滴的书包挂在桌子旁边之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要早退。”
“啊?你在说什么啊?身体不舒服吗?等等,你书包要放在这里喔?”
“不,我没有不舒服,换个说法的话,就是我要跷课。啊,那大家,先掰了——”
对说着“不要这样光明正大跷课啦——”、“黑田同学,你这样不行——”之类风凉话的同学们行了一礼之后,刚典什么也没拿,便走出了教室。身为朋友,实在不能漠视这样状况的平八也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喂,刚典,我不会说你不准跷课,但是你也稍微跟我说一下情况吧,应该说,既然你要跷课,那打一开始就别来啊,而且你为什么浑身湿透成这样啊?没带伞或者雨衣喔?”
来到走廊之后追上刚典的平八,抓住了他那湿透的袖子。显得格外沉重且冰冷的手臂触感,非常扎实地传到了平八的手掌上。平八虽然因为这奇妙的触感而皱起眉头,但他还是没有放手。
“我是有我的原因在,但说出来你会生气,所以我不想说。”
为了阻止刚典轻柔地甩开自己的手的动作,平八并没有抓住他的袖子,而是紧紧握住他的手臂。跟以前相比之下壮硕许多的手臂虽然不太好抓,但平八还是没有放手。
“不管你说或不说我都会生气,所以你这家伙给我说啦!”
“原来如此,这么说确实有理。我想找一个东西,现在打算去找。”
“找东西等放学之后再去不就得了?还是说你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刚典一边微笑,一边拉开抓住自己手臂的平八的手。
“虽然不是非常重要,但如果不快点找出来并且妥善处置的话,会有点麻烦。总之,平八不要介意我的去向,专心向学就可以了。”
“哪有人一天到晚专心向学的啦,你给我具体说出你到底想要去找什么。钱包?坏掉的手机?尽管我认为不可能,但难道是夏威夷小吉他?”
“唔……”
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刚典俯视着平八,只说了一声“抱歉”。
“我有很多不想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你的理由,如果我跟你说明这些理由,对我来说只会造成更多不方便,所以我对于不能告诉你一事道歉。”
“……你解释得真复杂,要是不想说就直接说你不想说啦!”
“嗯,我不想说。”
“是喔……”
平八焦躁地搔了搔自己的头。真是的,从刚典失去记忆以来,自己就一直被他奇怪的言行举止耍得团团转……但也有可能是自己擅自被他耍的,毕竟做出这种事情的刚典本人,还是一派平常的样子。
“我很清楚你相当介意黑田刚典这个人,但因为我完全没有黑田刚典这个人的记忆,所以你能不能就当作我不是黑田刚典呢?”
“你这个大王八,我不是之前就叫你不要这样识了吗?”
揪起刚典湿透的衣领,平八加重了力道想把他推去撞上墙壁,但刚典却不为所动.
“因为我今后大概也没有机会,能够找回你所认识的黑田刚典的记忆……”
“你敢说将来的事情我就扁你……没什么好看的啦,不要乱看!”
平八发现几个同班同学还有好几个隔壁班的人,一边嚷嚷着“平八兄和黑田吵起来了——”、“哇——平八的脸绷得跟冲绳狮子一样——”一边围观,便转头大吼驱散观众。接着转向刚典,他还是一剐非常“普通”的表情。
“管你有记忆还是没记忆,都不改你是纲典的事实。”
“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很可能只是外表眼黑田刚典一样,但内在完全是你所不知道的生物吗?”
平八确实想过这一点。他曾想过刚典可能是个连旧伤都可以仿造的他人,因而产生了恐惧;以及认为自己的挚友可能突然变成完全不相关的邻人,而产生了怀疑。伹平八却很干脆地,甩开了这些一度闪过脑海的念头。
“我认为我和你父母的眼睛可没有瞎到,无法辨别出你只是跟刚典很相似的他人。然后啊,尽管你是个有点傻、少根筋、不会看场面又欠缺常识的人,但我并不讨厌你,所以到时候我可以跟你重新开始交朋友。”
听到平八这番话,刚典不禁瞪大了眼睛。平八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刚典如此吃惊的样子。
“你眼睛瞪这么大是要干么?因为我说出了很棒的话所以你很感动是吗?喜极而泣吧你。”
“不,我只是重新认知到你讲话真的不太经过大脑。”
确实自己说话都没怎么经过大脑,只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就算这样,平八还是觉得自己说出了相当动听的话,所以看到刚典反应这么淡薄,多少有点难过。
“……真没想到老是把浪漫啊、青春之类的挂在嘴边的人,会说出这种话啊!”
“没办法啊,我只有外观是黑田刚典……总之,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在找什么。”
刚典用手拉开揪住自己衣领的平八。那只手又大又冰冷,而且感觉好像很硬?
“……你的手好恶心。”
“是啊,多谢称赞。”
这对话根本牛头不对马嘴。像这种很跳脱的往来应对,之前跟刚典好像常发生。
“随你便啦,混蛋东西!”
平八一副很没趣的样子背对刚典,一边对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人互动的同班同学说“看屁啊,我要跟你们收观赏费喔”,一边走回教室。
“就算那些话是谎言,我还是觉得很感谢,也确实道谢过了。谢谢你,斋藤平八。”
黑田刚典——格拉波尔向他的背影示意过之后,打算往楼梯的方向走去,却忽然停下脚步,在考虑了几秒钟之后,改变了方向。
他前进的目标是一年C班。正当格拉波尔停在教室门前时,跟打算走出教室的人碰个正着?
“啊,抱歉。”
“我才抱歉……咦,你不是黑田同学吗?”
从教室出来的是山屋千岁。因为两个人的身高差了将近三十公分,千岁得用力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千岁带着怀疑的眼神看了全身湿透的他一会儿后,又突然发出“啊啊”的声音,笑嘻嘻地跟他说话:
“你该不会是来找榛奈的?”
“嗯,我有点事想告诉她。”
这么说着的格拉波尔往C班教室里面看了看,但没有看到他想见的秋津岛榛奈身影。
“她现在刚好不在座位上,好像从一大早就身体不适……差不多快要上课了,你下一节下课再……”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传个话?”
“咦?啊啊,请说……”
原本兴冲冲地期待着可以在近距离之下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藉以推测他们发展状况的千岁,听到格拉波尔这么说,心里觉得遗憾到了极点。不过又不能说“我不想帮你传话,你自己过来说”,只能不情愿地答应。
“……这样就可以了吗?”
他所说的话非常简洁。虽然懂这句话本身的意思,却完全不了解他说这句话的意图的千岁,感到非常困惑。
“要是她听不懂的话,那也没关系。那么就麻烦你了,谢谢你愿意为我传话。”
看到格拉波尔有礼地低头致谢,千岁也在他的影响之下说着“不不,我才是……”并低下头。
“话说黑田同学……咦?”
当千岁抬起头的时候,格拉波尔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就算仔细地注视走廊左右两边,也无法发现他的身影。
那一天,榛奈几乎没把上课的内容听进去。只是把黑板上的内容抄到笔记本,根本没有进到脑子里。偶尔想起早上看见的光景时虽然会紧紧握拳,但已经没有想吐的感觉了。现在就算吐了,也只会吐出胃酸。
榛奈知道自己受到了打击,只是受到打击的主因是什么?格拉波尔吃了狗;不认识的狗惨死;而那只惨死的狗的毛色,与阿信有几分相似。
结果,以上的原因全都深深地挖开了榛奈的内心。然而榛奈发现自己从刚刚开始,一直只想着一件事情。
(格拉、吃了、狗……)
只有这一点。格拉波尔说他“不会随意滥杀、乱吃并丢弃生物”,也说会极力避免做出榛奈不喜欢的事情;榛奈很想相信他的这些话,然而在看到那个景象之后,这些话语也变得空虚无比。
尽管如此,榛奈还是对于在自己内心低语的话感到困惑。
自己并没有看到格拉波尔直接吃掉狗肉的场面,所以说不定……
(……我明明看到那样的场面了,为什么我还想要相信格拉波尔啊……)
明明这么怀疑他,还曾经一度想过“格拉波尔说不定吃掉猫了”,但她仍然感觉到自己心里有某个部分还是抱着想要相信格拉波尔的想法。榛奈觉得这一点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榛奈,午休了喔——你好一点没?啊,借坐一下喔——”
从福利社回来的千岁拉出榛奈前面位子的椅子坐下。
“今天我买了炒面面包、煎蛋三明治、火腿三明治和咖啡牛奶,分量不少喔,要不要分一点给你啊?”
“我吃不下那么多……”
榛奈缓缓地从书包中取出便当。要是一直一脸低落的样子,千岁会很顾虑自己。所以她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猛力打开了便当的盖子。
“今天有些什么配菜啊——”
还刻意说出这种话。但看到里头否七扭八,一片狼籍的便当,又不禁难过了起来。
“反正吃进嘴里味道都一样,不会因为外观凄惨就变得难吃嘛,思。”
只不过是菠菜炒培根、胡麻拌四季豆、炖南瓜等菜色混在一起,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吃下去都一样。这么说给自己听之后,榛奈半是自暴自弃地吃起便当。
千岁先盯着这样的榛奈看了一会儿,接着取出炒面面包。
“对了,第一节下课之后,有人来要我传话给你。那时候因为你看起来很不舒服,所以我没说,现在可以说吗?”
“传话?谁啊?”
“黑田同学。”
差点被波菜噎到的榛奈瞪大了眼睛。千岁边说“你可以喝一口”,边把咖啡牛奶的纸盒递了出来,于是榛奈毫不客气地喝了起来。
“你也喝太多……干么这么吃惊啊?而且传话的内容很奇怪。”
喘了一口气的榛奈,先把吃到一半的便当盖起来、放下筷子,做好心理准备之后,才准备听取“奇怪的传话”。
“你可以边吃边听啊!”
榛奈觉得自己可能会因为传话的内容感到动摇而把便当打翻,所以才因为害怕而把便当盖起来,但是她并不想对千岁说明自己的心情.
“那,奇怪的传言是?”
“狗,没有吃。只有这样,完全不懂吧!是说狗没有乱吃东西吗?黑田同学说如果你没听懂,那也没关系,所以情况是怎样?你听懂了吗?”
狗,没有吃。只有这句话确实相当意义不清,但这句话却明确地表示出格拉波尔想告诉榛奈的事实。
(格拉没有吃掉那只狗……)
甚至连这句话,都很有可能是从格拉波尔这充满虚构的生物口中所吐出的虚构。榛奈无从断定他是否说谎,尽管如此,榛奈还是想要相信格拉波尔这句话。
就算他欺瞒了周遭的人,但格拉波尔面对榛奈的时候,总是非常真诚的。
(对啊……加果格拉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就没必要特地跑来传话给我……)
看到手和嘴角被血迹弄脏,抱着小狗尸体的格拉波尔,榛奈心里作何感想呢?他思考过这些,理解自己身上有嫌疑,并且为了化解自己的嫌疑,而留下了简短的留言。
这可是原本生活在完全不懂什么叫顾虑他人的环境中的格拉波尔,所做出的结论。不要传话,直接说不就好了……榛奈原本这么想,但第一节下课自己不在教室,而且那时候自己也还没办法冷静地听他说话吧。
结果自己总是会找理由怀疑格拉波尔,却又想要相信他的话。
“千岁,谢谢你没有忘记要把留言转告给我。”
榛奈觉得恢复了不少元气,重新打开便当盒,开始吃起剩下的东西。味道明明就跟刚才没什么差别,但她却觉得好吃多了。
“什么嘛,我又不像你这么脱线,才不会忘记传话……所以说,那句意义不清的话到底是怎样?某种暗号吗?”
“别在意、别在意,啊,谢谢你的咖啡牛奶。”
快快吃完剩下的便当之后,榛奈把桌而整理干净,站了起来。
“我去一下A班。”
“啊,榛奈,你给我等一下啦!”
对叫住自己的千岁挥挥手,榛奈急忙离开教室往A班过去。从因为午休所以敞开的门往教室内看去,浏览过一圈之后,并没有看到格拉波尔的身影。
“找谁?要不要帮你叫一下?”
坐在门口附近看书的女学生发现榛奈之后,这么说道。
“啊,呃……我找斋藤同学。”
虽然没有看见格拉波尔的身影,却瞥见平八百无聊赖似地正在整理抽屉。
“平八兄!”
听见女学生声音的平八一个转头,看到榛奈之后,就起身一边搔着头一边往这边走。平八简单地以“谢谢你叫我”一句话向女学生道谢之后,穿过榛奈身边来到走廊上。榛奈也跟了过去。
来到走廊的窗户边之后,平八靠着窗户转而面向榛奈。雨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水淌在窗户玻璃上呈小瀑布之势往下流。
“那个……”
“纲典那家伙在第一堂课一半的时候跑来,一下课之后就早退了。”
“啊,是这样啊……”
榛奈本来想问格拉波尔上哪儿去了,但平八干脆地把答案告诉她之后,让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呃……斋藤同学知道他为什么早退吗?”
“我哪知。”
平八显得有点不屑地说道,他看起来相当不高兴,而且原因似乎是出在格拉波尔身上。尽管没有跟平八说过多少话,但榛奈也能感受到,他是真心在担心外表是黑田刚典的格拉波尔。提到格拉波尔会让他这么不爽的话,想必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吧。
“那个,斋藤同学,你跟黑田同学吵架了吗?”
“没啦!”
平八先是瞪大眼睛大吼,接着又紧抿起嘴,小声地咂了一下舌,从榛奈身上别过眼去。
(斋藤同学还直一是个好懂的人……)
虽然自己是很容易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但平八也不遑多让。尽管吵架了,但一定又是格拉波尔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惹平八生气了吧。
“……黑田同学他,那个,虽然会说些有点奇怪或者莫名其妙的话,但本人完全没有恶意……”
“秋津岛。”
被平八压低的声音和凶恶眼神的眼神一瞪,榛奈整个人被震慑了。
“我跟那家伙认识比较久,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黑田刚典跟斋藤平八确实认识很久,但自己跟那只叫格拉波尔的虎鲸却认识比较久……这种话榛奈当然说不出口。
“抱歉,我多嘴了。”
然而榛奈还是老实地道歉了。对平八来说,格拉波尔是失去记忆的黑田刚典,也是他的朋友。他们两个朋友之间要怎么相处,当然不是自己这个第三者可以多嘴的事情。
“不,我只是迁怒到你身上了。就算撇开丧失记忆之类的不说,那家伙最近也怪怪的……秋津岛,抱歉。”
平八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雨、三下之后,重新面向榛奈。虽然他脸上的表情还是相当不爽,但大概是太用力拍脸颊的关系,现在的平八整张脸红通通的。因为他的脸实在太红了,所以榛奈得花费不少功夫忍住不笑出声音来。
“反正啦,那家伙虽然有点奇怪,但他还是我的朋友啦,嗯。对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啊——只是有点事情想要跟他说……”
榛奈这么一说,平八就一副很满足似地双手抱胸,嗯嗯有声地猛点头。看来他对自己跟格拉波尔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有所误解。不过如果出口订正可能会让状况变得更复杂,榛奈于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是喔是喔,秋津岛会介意那家伙的事情实在是个好现象啊,嗯。那我告诉你他象的电话吧!”
“这样好吗?”
“反正只要看通讯录就会知道,那家伙也不会生气啦!他的手机还是坏的,给你号码也没意义。如果他因此生气了,你就推说是我太不细心吧!”
平八的手伸进口袋想要找寻纸笔,但看他皱起眉头的样子,显然是没有找到。榛奈从自己的口袋掏出原子笔和笔记本,撕下一页递给了平八。
“喔,谢啦。”
平八拿墙壁当垫板流利地写下一串数字之后,将纸条连同原子笔交给榛奈。
“我才要谢谢你……那个,斋藤同学,如果黑田同学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
黑田刚典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格拉波尔根本不可能取回黑田刚典的记忆,他顶多只能模仿黑田刚典的外在。
“秋津岛你也跟纲典说一样的话啊,没想到你们还有点相似呢!”
“呃……”
榛奈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跟格拉波尔相似。看到榛奈发出不满的声音,平八笑着说:
“别露出这么不情愿的表情嘛。哎,要是事情一个不小心真的变成那样,我就重新跟他当朋友吧。总之,今后也麻烦你多多关照他,拜托啦!”
这么说完之后,平八回到教室去了.
(字好丑……)
平八的字歪七扭八,实在非常难以分辨,每一个数字都写得大大的,充分凸显了他的性格。不过,榛奈这下知道其实平八是个好家伙,因为他尽管跟格拉波尔起了冲突,但还是说要当他的朋友。
不过那个格拉波尔本人现在在干么,就不得而知了。
(得好好跟格拉波尔讲清楚……)
如果只想用一句“他没有吃狗”来解决的话,榛奈会觉得很介意。她为了鼓起精神,就像平八做过的那样,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两、三次。
“你为什么满脸通红啊?”
“……拍太用力了……”
千岁用傻眼的表情迎接回到教室的榛奈。真是的,这下自己也不能取笑平八了。
榛奈抚摸肿起来的脸颊,看了看窗外。在这么剧烈的雨势之中,格拉波尔还特地早退,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榛奈一边听着千岁在一旁唠叨,一边只是看着不断落下的雨水。
从一大早就开始下的这场雨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甚至还夹带起劲风,几乎要演变成暴风雨了。
(明明还是春天,简直就像台风一样……)
即便穿着雨衣和长靴,也还是阻挡不了从正面吹袭而来的风雨。从缝隙钻进来的雨水弄湿了制服,增加衣服的重量。心情虽然也随之变得沉重,但榛奈还是抬起头来推着脚踏车。
(总之,回家之后先打电话到格拉……黑田同学家吧。)
他不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回家,毕竟格拉波尔健壮得跟什么一样。也不可能是因为觉得学校无趣;那么热衷于学习的他,怎样也不会跷课到处乱逛。
应该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吧。虽然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跑来学校一趟,又马上离开,但只要见到他问清楚就行了。可是,格拉波尔究竟跑哪里去了?他可能会去的图书馆,今天应该没有开门才是。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想到这里,榛奈想起了一个地点。
(唐木浜……)
榛奈和格拉波尔最初相遇的场所;榛奈给他起了格拉波尔这个名字的场所;因为害怕格拉波尔而逃离的场所;邀请格拉波尔一起晚餐的场所。
一切都是从那个有点肮脏的沙滩开始的。尽管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跑去那里,但格拉波尔不是人,搞不好到那附近转一转之后,就会发现他冒出来。
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榛奈没有走上回家的路,而是往唐木浜的方向走去。
(浪头好高……)
从堤防上俯瞰的大海当然是波涛汹涌,榛奈看着溅起白色水沫打上沙滩的浪头卷走肮脏的沙子,又退了回去的样子好一会儿。杂树林的树木在强风吹袭之下,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
总是开朗明快地用“榛奈啊啊啊啊啊啊啊!午安安安安安安安!”呼唤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可能混在这风声之中传过来呢?就算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看了看周遭,也还是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人过来。
根本没有人会特地在这样的雨天跑来这里,顶多偶尔有脚踏车从榛奈身边经过罢了。一边无意义地目送溅起路面积水、行驶而去的汽车,榛奈再次俯视唐木浜。
(……咦?)
应该是因为刚刚一直看着大海才没有发现的吧。沙滩这边放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双色球体,远远看的话有点难以确定,但直径应该有一公尺左右。那东西放在浪潮打不太到的微妙位置上,很有可能会被风吹走。
(这个球还真奇怪……给小孩子玩又显得太大了一点……)
如果当作运动会上用的道具,那大小确实恰恰好,但这种东西摆在沙滩上也很奇怪。应该不可能有人忘记带这么大的东西走,那么就是有人刻意丢弃的吧?会把垃圾丢到唐木浜的人,其实还不算少。
(就算是丢掉的垃圾,也不会摆在这么醒目的位置上吧……)
当然并不是说要丢就该丢在不醒目的杂树林里,但那东西几乎直接摆在沙滩正中央上,总让人觉得介意。
榛奈停住脚踏车,往下走到唐木浜去。尽管不能把那个东西当作大型垃圾带走丢掉,不过起码能把它推到旁边一点的位置上。虽然它很大,但只要推着滚就可以了;而且榛奈还很轻松地觉得,说不定这样无谓地浪费一些时间之后,格拉波尔就会突然现身。
下楼梯之后,榛奈缓缓地走在因为下雨而有点难行的沙滩上。要是在这里跌倒了,想必会非常凄惨吧,所以她谨慎地往球的位置靠近。
(……这是什么?)
上半边是黑色,下半边是白色的那个玩意,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其实并不是很完整的圆形。虽然基本上呈现球形没错,但就是有些地方会凹凹凸凸的。黑色的部分散发着有点闪亮的光泽,白色的部分则沾了少许沙子,显得有些脏脏的。而且不光是沙子,好像还沾了某种红红的东西,让榛奈瞬问想起早上的光景。
(这一定单纯只是某种染料吧。)
虽然那颜色沾染的方式有点奇怪,但榛奈强硬地说服自己。
(不过看起来好重……)
看它在这么强大的劲风吹袭之下也文风不动的样子,重量可能超乎了榛奈的想像吧。整体散发着就算推它,大概也推不动的重量感。
(先轻轻推一推,要是没办法的话就回去吧……)
榛奈总之先用单手轻轻地推了推那个球看看。
那一瞬间,黑色表皮突然抽动了一下似的触感,传到了榛奈的手掌上。
“呀啊!”
榛奈不禁尖叫一声并且往后退了半步,被湿滑的沙滩绊到脚,差点就跌倒了。但是因为有人抓住差点要跌倒的她的手臂,让她免去弄得满身沙的状况,并且及时站直了身子。
“……为什么榛奈会在这里啊?”
带着听起来明显不悦的嗓音,还有用力抓疼手臂的冰冷手掌的主人,以冷漠的目光俯视着榛奈。
“格拉……?”
格拉波尔。是榛奈熟悉,且想跟他说说话的格拉波尔。他就在自己面前,身上穿的不是早上看过的制服,而是短袖衬衫配长裤,以及光脚的轻便打扮。另外,额头的位置并没有覆上人的皮肤,原本在他额头上的青水晶整个显露了出来。
“呃……你之前都在哪里?”
直到方才为止,他的身影应该都没有出现在唐木浜才是。
“我只是利用这个让自己与周遭的风景同化,不过只要一动就会没办法维持住了。”
格拉波尔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在确认榛奈已经可以用自己的双脚站稳之后,就放开了手,转身背对她。
“啊啊,就是那个变色龙的厉害版本嘛……等等,你要去哪?”
格拉波尔并没有马上回答榛奈的问题,先定到离她几步的黑白大球位置上之后,才回头对她说: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这里等待而已。不过榛奈你快回家。”
“叫我回家……格拉你连个伞也没撑,在这个奇怪的大球前面等什么?”
从湿掉的头发和衬衫沾在他皮肤上的状况,可以看出他已经在这里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不用担心我,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快点回家。”
格拉波尔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笑容,甚至还带着可怕的表情,而且也没看榛奈一眼。他只是眯细了眼睛,观察着周围,反覆着张开右手又握紧的动作,左手则放在额头上。与其说他这个样子是冷静不下来,倒更像是格外地警戒着。
“既然危险的话,那格拉不也应该耍回家吗?”
“我就是为了排除那个危险分子才在这里的。”
“排除是指……?”
“你不用管,等一切都解决了之后,我可能会跟你解释吧。好了,快回去。”
榛奈是第一次看到格拉波尔这么剑拔弩张的,怎么看他都不像在说谎,这里应该是直一的有危险吧?
“……那个,你所谓的危险,是紧急到连我跟你说话的时间也没有的程度吗?”
榛奈自知自己在问蠢话,其实应该把出于好奇心之类的心态所产生的疑问,全都压回内心一角,默默地离开才是最聪明的作法,但榛奈之所以还是问了出口,就是因为格拉波尔的确说了“在这里等待”这句话。
有危险的东西往这边来,而他在等待那玩意儿。那么,在这段等待的时间是不是可以说一点话呢?这就是榛奈的想法。
“我不知道几时会来,可能是十秒之后,也可能是一个小时之后。而且如果那个来的时候你在场,我只有六成的把握能够保住你的性命。就算我有十成的把握,我也不希望你待在这里就是了。”
他并没有改变表情和姿势,如此说道。
“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无妨,那请你尽量问得简短一点,问完了就快点回去。”
格拉波尔允许榛奈留在现场。尽管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依然相当恐怖,但总之就是快点把问题问完,乖乖回家吧。榛奈这么心想,并问了出口:
“呃,总之……先问一下,你真的没有吃狗吗?”
“没有,不管是狗还是猫,我都从来没做过随意乱吃随意丢弃的事情。”
他斩钉截铁地说。榛奈明明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却又感到有些害怕,应该不是错觉吧。
“你该不会……在生气吧?”
“这个问题是在问,我是否对于你认为我是一只毫无自制能力,会滥杀滥吃无辜的虎鲸一事而感到生气吗?”
(果然在生气……)
他的口气很平淡,跟平常总是开开心心、并且充满好奇地与榛奈说话时的态度完全不同。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毕竟早上那个是被误解了也没办法的状况。我的手之所以会沾到狗血是因为摸了它的伤口,嘴角的血则是用沾了血的手抹了嘴的关系。而榛奈你在我开口解释之前就先逃走了。”
这时一阵强风吹来,榛奈一个摇晃,靠在身边的球体上。那个球又抽动了一下,但这次榛奈并没有尖叫出声跌倒。
“你别碰它比较好。”
“啊,嗯……这个球是什么?”
榛奈问出了第二件介意的事情。
“我的肉,大概有一百公斤左右。”
“…………咦?”
榛奈之所以反问,并不是因为格拉波尔的声音被风雨声掩盖过去而听不见之故,是因为他说出的话太跳脱了。
“正确来说,是我把我肚子附近的脂肪用薄薄的表皮包起来的团块。上头还残留了一点触觉,所以只要有接触,我马上就会知道。”
但若是远离它,轻微的触碰就没办法感觉到了。格拉波尔边说,边抬头瞄了天空一眼。总觉得雨势好像减弱了一些,但依然足以称之为豪雨。
“为、为什么格拉的……那个,肉,要放在这里?”
“这是用来吸引对方过来的饵,基本上我有放出一点血,但愿对方可以闻到这个气味。不过对方是夜行性,可能要再晚一点才会过来吧。”
听到血这个字,榛奈不禁看了看那个球——格拉波尔的肉块。虽然因为混了一些湿润的沙子不太容易辨认,但里头确实夹杂着一些红色的物体。
“不会痛吗……?”
“会啊。”
格拉波尔的表情一点也没有会痛的样子,声音也显得平淡。他只是静静地、不改表情地环顾了周遭。
“格拉你牺牲这么大,是为了……”
要吸引什么过来?榛奈本来想问出这后半句,但嘴巴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封住。格拉波尔突然寂静无声地走到榛奈身后,用左手按住了榛奈的嘴。
“………………!”
雨衣的帽子因为这个动作被掀开,榛奈的脸遭到雨水与强风的直接打击。就连倒抽一口气的声音都被硕大冰冷的手掌掩盖,榛奈只动了动眼睛看向格拉波尔。他并没有看着榛奈,只是用右手抵着榛奈的心窝处,把她拖到离肉块约三公尺远的位置上。
榛奈的背部感觉到格拉波尔那宽大且坚硬的胸膛触感。
“你听我说,我之所以捂住你的嘴,是因为要是你发出太大的声音会坏事,请你尽可能安静地用鼻子呼吸。”
格拉波尔在榛奈的耳边悄悄说道。他压低的声音并没有被风雨声掩盖,重重地敲击着榛奈的鼓膜。明明是在耳边说话,但他却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传进榛奈耳里,只听得到说话的声音。
“……而我之所以按住你的身体,则是为了避免你陷入恐慌状态后做出危险的举动。从现在起,你待在我身边会比离开这里安全。到目前为止的状况都理解了吗?”
榛奈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在这之后,我很有可能会因状况不同而做出推倒你、拖走你,甚至对你大吼的动作,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都是因为我要保住你的性命才这么做的。我会尽全力让你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家。”
榛奈一边听着格拉波尔的声音,一边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不同的东西。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在这片风雨之中,只有那个地方看起来好像正在摇晃着。
海市蜃楼、蜃景、剪影等词汇出现在榛奈的脑中又消失,结果这些都猜错了。
因为“那个”确实存在于那里。
榛奈一开始以为那是个雕工精巧的玻璃工艺品,因为透过“那个”的身体之后,原本应该在“那个”身后的杂树林,看起来显得无比蒙胧。透明的身体上,带着模糊的轮廓。
但要是“那个”真的是玻璃工艺品的话,榛奈绝对会怀疑做出这玩意的人的品味。
“那个”的形状猛一看像是一只虫。孩提时期榛奈曾经翻阅过昆虫图监,那个的身体部位与图监上头刊载的竹节虫极为相似,呈现细长的圆柱形。从身体中央长出左右各三只节肢;,总共六只脚。脚的尖端寂静无声地刺入沙地里头,往这边过来。
然而看起来像竹节虫的也只有身体和脚,从上半身长出的第七、第八只脚则像螳螂一样呈现镰刀的模样,接在身体前端的头部显得又圆又大,简直就像不平衡的蜻蜒似的。
长在圆圆的头卜的,是两颗圆圆的大眼睛,大眼睛之中有数不清的小眼睛。那些没有瞳孔的眼睛,正静静地观察着榛奈、格拉波尔,还有格拉波尔的肉块。
眼睛下面有一个像是嘴巴的器官,但那跟在图监上看过的蜻蜒口器不同,呈细长形。前端很尖锐的口器加上透明的效果,看起来有如针筒。针筒根部有着既像牙齿又像触手,某种难以理解的构造正在蠢动着。在那之后深处的部位也许本应该是“那个”的嘴,但榛奈却没有心情凝神确认这一点。
如果“那个”的全长只有十公分,榛奈或许还能当它是某种恶趣味的造型玩物。
但是“那个”从头到脚的大小,却比榛奈跟格拉波尔都大上许多。
身长应该有四公尺左右吧,大小是人类得仰望的程度,拥有透明外骨骼,让人搞不清楚它是竹节虫、螳螂还是蜻蜒的莫名其妙昆虫。这种已经超过恶趣味,算是恶梦的生物,正一步一步地接近榛奈。
榛奈想从被捂住的嘴巴里发出声音,微微颤抖着。
但她却叫不出声音,喉咙的皮肤就像紧紧绷住般的异样感觉,觉得眼前的生物带给自己一种生理上的恐惧。冰冷的雨水明明就不断落在脸颊和额头上,但榛奈知道自己的背上已经流出了汗水。格拉波尔冰冷的胸膛也没能帮榛奈阻止汗水流出。
好恶心!让自己有这种感觉的是面前这只虫,还是自己的汗水呢?
榛奈的惨叫无处宣泄,静静消失在格拉波尔的手掌之中。但榛奈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我不会要你不要害怕……那个就是吃掉狗和其他生物的危险生物,而我等待着,准备排除掉它。那是我们的天敌的幼虫。”
幼虫?这种大小算是幼虫?明明已经有四公尺左右了耶!从格拉波尔说过的内容听来,榛奈原本以为这是一种类似乌贼或章鱼的生物,但那是一只虫。尽管说是虫,它还是太过于庞大、过于异常。
“在故乡与天敌对抗的时候,它们的卵大概沾到我的身上了。在我来到这座岛的期间孵化,并且以我的肉为粮食成长;当我把身上大部分的部位切离的时候,似乎也把它排到体外了。虽然外观跟成虫相差很多,但看来它非常适应这座岛的天然环境,以相当快的速度长大了。真是恐怖的天敌啊。”
从格拉波尔的声音之中既感觉不到恐怖,也没有颤抖。把视线挪到他的身上,就发现格拉波尔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靠近过来的虫子。虫来到肉块旁边之后,便热视两人的存在,将两支镰刀插进表皮之中。
最初听到的,是类似“喀”这种石头与石头碰撞般的声音。
“看来它果然记得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的肉的气味,还好它来了。”
听到格拉波尔那显得冷静的声音,榛奈非但无法停止颤抖,还抖得更厉害了。
因为那只醉心于破坏肉块表皮的虫——在连内脏和体液都透明的那个细长身体之中,榛奈看到了异样的颜色。那是消化到一半,失去原形的白狗头部。大半已经分解了,几乎要从脸上掉出来的咖啡色空虚眼球,显得忿忿不平似地盯着榛奈看。
“姑且不论成虫,就算是现在这个模样,我还是解决得了那个非常适应这边环境的幼虫。所以你不必露出这么不安的表情,不会有事的。”
格拉波尔的右手轻轻地移动,抚过榛奈的心窝,那或许是为了让榛奈安心的动作吧。但榛奈却在这个动作牵引之下,从眼中流出了泪水。连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理由而流泪的。
她只是觉得很痛苦。连呜咽声都无法发出,被格拉波尔按住嘴巴和身体,只能微微颤抖着身子哭泣的状态,让她觉得很痛苦。
“在这种时候,是不是做出约定就好呢?”
榛奈觉得这么说着的格拉波尔,声音听起来有些伤脑筋。尽管听到格拉波尔这样的声音,榛奈还是无法止住泪水。榛奈知道格拉波尔看不到她脸上混着雨水滑过脸颊的泪水,却不知道格拉波尔发现了落在他左手背上的温暖水滴。
“海是说我应该打赌或发誓一类的,才显得比较浪漫呢?”
一边眨着眼,一边看到终于切开表皮的虫将头部贴近肉块的榛奈,将有些模糊的视线转向格拉波尔。格拉波尔的青色额头,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视线也没有转开,不过脸颊却稍稍抽动了一下。
每当虫将细长的针刺进格拉波尔的肉块,吸取其中的肉时,格拉波尔的脸就会抽动一下。在针筒根部蠢动的触手撕开肉块的皮之后,将之送到口中。
交互看了看格拉波尔的红黑色肉块流入虫的透明身体之中的模样以及他的脸,榛奈总算察觉了他正静静地感受着痛楚。
这不可能不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部分被吞噬,内心跟肉体不可能不痛。
但是,格拉波尔却没有喊“痛”,没有发出呻吟,没有流下冷汗。面对榛奈,他完全没有表现出自己很痛的样子。
“虽然一般都会为了宝贵的事物发誓,生命算不算呢?如果我说赌上性命也会从这只幼虫手中保护好你,你是不是就不会哭泣、不会害怕了呢?”
你不用这么做,不用说什么约定啊、赌上性命之类的话,根本不用在乎我。榛奈明明很想这么说,但格拉波尔并没有寻求榛奈的答案。他的左手以比刚才更强大的力量按住榛奈,甚至不让她点头或摇头。
“……等那只幼虫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会去杀了它。那时候我应该会一把推开你,你自己要小心。”
原本约有直径一公尺左右的肉块,已经缩小到只剩下原本的一半左右。跟彷佛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愈缩愈小的肉块相反,虫的细长身体呈现红色并逐渐膨胀。
榛奈一边别过视线一边思考,自己现在只剩下左手可以自由活动、能不能用这只左手把想法传达给他呢?
但却什么方法都没想到。榛奈能够做到的,只有把自己的左手,放到扣着自己心窝的格拉波尔右手上面。
格拉波尔曾经说过,自己的外观跟人类一样。坚硬、冰冷、骨感的大手背。榛奈虽然有股想要握住这只手的冲动,但不能妨碍他,所以她只是把手放在那里而已。
“……啊啊,这样吧,就赌上仅次于生命的重要事物吧。”
格拉波尔说出的这句话一反之前平淡的语气,是榛奈所熟悉的非常轻松、没有紧张感的口气。他一边这么说,一边静静把自己的右手从榛奈的左手底下抽出。
“我赌上格拉波尔之名,承诺会保护榛奈的性命,驱除那只吃掉榛奈身边生物的幼虫。”
格拉波尔的右手从上面轻轻握住榛奈的左手,大大的手掌完全包住了榛奈的手。
“握手的礼仪这样还可以吗?”
榛奈扭转自己的左手腕,将自己的手掌贴住他的手掌,并轻轻握住。格拉波尔也回应了她的动作,轻轻握住榛奈的手。
格拉波尔的右手,还有榛奈的左手,两只手以不正确的方式交握。
以人类的外皮隐藏自己真面目的巨大海兽,以及居住在陆地上的人类少女,交握着彼此的手。
“我走了。”
随着这句简短的话,手和他的身体离开了。与其说榛奈是被推开,倒不如说她的身体几乎是被扔出去似地远离了。接着,格拉波尔以轻巧的动作跳跃出去。
倒在湿润沙滩上的榛奈,无视窜过身体的沉重痛楚和沾满沙子的雨衣,看向了格拉波尔和虫子的方向。
格拉波尔的肉块看起来几乎只剩下一层皮,虫于则把头压得低低的,打算将里头的肉吸到一点也不剩。格拉波尔用自己的人手,抓住虫子头上的圆圆眼睛。
觉得好像听到复眼被捏碎的声音,一定是错觉吧。风势虽然减弱了,但雨依然下个不停,但是看到从虫子的眼睛之中喷出的透明液体,混进了雨水之中,这一定不是榛奈的错觉。
一副很痛苦似地扭动头部,以四只后脚站立起来的虫子,头部的位置甚至高过四公尺。虽然格拉波尔现在呈现挂在虫子头上的状态,但他还是没有放手。
“格拉!”
自己的呼唤声对他来说很可能造成干扰,但榛奈连这点也考虑不到,只是呼唤着他的名字。
呼唤着榛奈帮他取的名字,呼唤着他说要赌上的名字。
虫子甩若头,想甩掉格拉波尔,但格拉波尔用双脚缠住不知道是虫子的脖子还是身体的部位,更用力地抓紧了它。
带着奇妙弯曲的虫子镰刀刺进格拉波尔背部,他身上的白色衬衫瞬间染成红色。而且还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三次、四次。
当镰刀第五度大大地切开格拉波尔背部时,他的手终于放阀虫子的头部。以人类来说体格绝对算不上娇小,而且体重多达三百公斤以上的他飞了将近十公尺远,简直像小皮球一样打在沙滩上,高高弹起。
或许是为了抵销冲力,格拉波尔在沙滩上滚了一段相当远的距离。榛奈一心想要赶到他的身边,而两眼几乎都已经被弄瞎了的虫子躺在两个人之间。
榛奈为了闪过虫子,尽管被沙子绊着脚步,还是快速地绕了一大圈躲过它。虫子根本没有看到这样拚命奔跑着的榛奈,只是以头部的触角理解到自己的附近有某种生物,然后那个生物正在奔跑着。
那生物是毁了自己双眼的生物吗?还是单纯的猎物呢?
这不是虫子会思考的事情。
只要动,就会肚子饿;只要受伤,就会肚子饿;就算有吃饭,还是会肚子饿。
肚子好饿。
将吃下去的肉,转化成因为被破坏而流失的自身血肉之后,肚子就非常饿。
那是吃习惯了的血肉吗?还是从未吃过的血肉呢?
眼睛下断流出体液的虫子,驱动着六只脚飞奔而出。
两只脚的榛奈和六只脚的虫子,移动速度完全不同,再加上蕴含了许多雨水的沙子,仿佛要阻止榛奈的脚步似地不断缠上她所穿的长靴。
“啊……”
榛奈跌倒了,虫子的镰刀几乎在同时朝她挥下。
榛奈怱地觉得,啊,我会死。
这跟落海时不一样,她的脑中并没有浮现家人的脸孔,只是想到自己要打破刚刚他才发下的誓言,就不禁难过了起来。
“……离远点。”
榛奈听到格拉波尔的声音。曾几何时,雨已经停了,只剩下风吹着。顺着风传过来的格拉波尔声音,完全没有任何动摇。
格拉波尔用双手抓住虫子的右镰,左镰则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右肩,鲜血汩汩流出。榛奈只看得见他的背部,他身上穿的白衬衫像块破布似地沾在他身上,根本算不上一件衣服了。然后他的背部被大大地切开一道口子,红黑色的血肉暴露在外。
榛奈茫然地看着那些肉正抽动着,打算自行愈合伤口。
“快点离开!”
格拉波尔加强手臂的力道之后,虫子的镰刀就发出“啪叽”的奇妙声音折断了。同时他背部的肌肉也大量从伤口突出,形成一个奇妙的肉瘤。
榛奈慌忙站起来,远离格拉波尔和虫子。干脆就这样离得更远,甚至直接逃走,或许反而不会碍手碍脚。不过榛奈还是在约离二十公尺左右的位置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然后,看到了异变。
从格拉波尔背部冒出的肉瘤并不是红色。逐渐构筑出黑色的表皮的那个,跟格技波尔原本的模样——虎鲸的背鳍形状有些相似。
这只是开端。从背部冒出的大量肌肉,瞬间就覆满了他的身体。不只是黑色,还可以看到白色的肉——他原本腹部的颜色。手臂变成胸鳍,双脚变成尾鳍,他的肉正渐渐地成形。
人类的外型消失,出现在那里的是直到刚刚还披着黑田刚典外皮,现在则身长达到三公尺的虎鲸——格拉波尔。
虎鲸的强力尾鳍大大扭动,拍打地面。随着“咚”的一道沉重声响,湿润的沙子飞扬起来,那巨大的身躯轻巧地跃入空中。大大张嘴的格拉波尔,以牙齿将虫的头部连带镰刀、还有连接身体的部位一口气咬碎。透明的液体啪嚏啪嚏地落在沙地上的声音,被格拉波尔的身体落在地面的声音所抵销。
然而在那之后,从格拉波尔口中传出了啪滋啪滋的恶心声响,也实实在在地传到了榛奈耳中。
失去了头部和镰刀的虫子,只剩下三公尺左右的身体和六只脚。但是还没有死透的它,拚命地动着那六只脚,想要远离格拉波尔。虽然任谁都看得出来它只有等死一途,不过那只虫显然不打算这么干脆地接受此一事实。
格拉波尔当然也没打算等它自己死去。
虫在搞不清楚方向的情况下奔跑着,朝着大海奔去。格拉波尔来自大海,也是他长时问居住的场所。
格拉波尔再次一跳而起。
强劲地、高高地、跳个老远。
一跳就到达海中的格拉波尔溅起高高的水花,先一度沉人海中,又马上浮出海面。
然后咬住停在浪头处的虫脚,毫不费力地将之拖进大海里面。
不光是雨,连风也停了。
眼前的大海寂静到令人无法想像,这里与十分钟前风雨交加的是同一片大海。浑身被沙子和雨水打湿的榛奈,只是茫然地望着它。
过了三分钟左右,直到格拉波尔缓缓浮上水面为止,榛奈只是凝视着眼前的大海,和与大海相连的天空。
尽管雨停了,但阳光还是没有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之间洒下。
“嗨,榛奈,午安啊!”
回来的格拉波尔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到现在还打什么招呼啊。”
刚刚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挥洒热血作战的模样好像骗人似的,格拉波尔全身带着安稳和善的气息。
“你怎么说到现在,打招呼是很重要的事情啊……不过还真有点累了呢,所以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榛奈。”
“什么事?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帮我把那只虫吃剩下的我的肉拿过来,我想应该只剩下一层皮了,应该不会太重吧。”
榛奈没有说那样很恶心之类的话,只是“嗯”地应允之后,扎扎实宝地踩着沙地,往格拉波尔皮肤掉落的位置过去。就算碰了一下黑白相间的皮肤,那东西依然动也不动。榛奈虽然想将之抬起,但这层皮和剩下的肉相当沉重,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
结果榛奈还是只能拖着它走。虽然很重,但格拉波尔说过本来应该有上百公斤,也就是说它被那只虫吃掉将近七十公斤的血肉。
(……然后格拉又……吃掉了那只虫……)
格拉波尔说过那是破坏故乡的天敌幼虫,那幼虫吃了猫狗的肉,吃了格拉波尔的肉,最后被格拉波尔吃掉。这也算是一种食物链吗?
格拉波尔对一边挥汗,一边回到自己身边的榛奈简短说了声“谢谢”。
“是说,这层皮要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
格拉波尔把下巴摆在那层皮上面之后,皮就渐渐地融入了它的身体里面。即便看到这种奇妙的景象,榛奈也已经不会惊讶得跌倒在地了。
“……我总觉得不管再看到什么,我部不会吃惊了……”
“那直一是太好了。”
格拉波尔点子点头,仰望榛奈。
“榛奈有没有受伤?”
“怎么可能有啊。了不起就是雨衣破了、浑身沾满沙子以及被雨淋湿罢了……格拉你应该比较痛吧?”
“我身强体健嘛!啊啊,不过已经撑不下去了。”
“咦?哪里不舒服吗?”
“伤势虽然可以马上痊愈,但应该暂时没办法变成人形了。”
因为格拉波尔说得轻松平常,一副完全不严重的感觉,所以榛奈一开始也没有发现这其实是个很大的问题。
不能变成人形——不能变成黑田刚典的模样,就意味着格拉波尔将没办法像以往那样去上学、去图书馆、去榛奈家吃饭了。
然后也意味着黑田刚典这个人,将要再次消失了。
“暂时没办法……是什么意思啊?”
“其实变成人形原本就是相当勉强的一件事。要维持那么小的样子,坦白说挺难受的。刚刚因为活动量大,而且受伤了,所以再也无法控制了,肉真的很疼呢!就算现在这个三公尺的大小,肉和骨头也都压缩得很紧绷,很不舒服。”
老实地说出“很不舒服”的格拉波尔背上尽管没有出血,但还是残留了几道裂开的痕迹。
“不管再怎么努力,大概都有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没办法变成人形吧。那只虫是因为适应环境而长得太大,而我则是把自己缩得太小了。看来还是不该太勉强自己呢,”
两个礼拜的话,或许可以用离家出走了一段时间来蒙混过去吧。
“那,过了两星期之后,你会来学校吗?”
很奇妙的是,榛奈毫无疑问地认为它会再次变成黑田刚典。之前自己那么害怕它彻底成为黑田刚典的心态,简直就像骗人似的。
“不,我要回故乡一趟。而且要是不变回原本的大小,身体真的痛得难以忍受,埋起来的肉也快要开始腐烂了。”
“呃……”
这比起格拉波尔无法变成人类,还更猛烈地冲击了榛奈的内心。
“你说要回去……你应该还不知道对付天敌的方法吧?尽管如此你却说要回去?”
这话简直就像自己不希望格拉波尔回去一样。尽管对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感到吃惊,榛奈还是看着格拉波尔的脸。
比起人形,虎鲸模样的时候表情变化看起来更为丰富这点,应该不是错觉吧?
“虽然的确还不知道,但我想回去让大家知道我在这里有找到一些线索。而且我也得要让大家知道,我把幼虫带来这里之后发生了这样的状况。那个只有一只是还好处理,要是一口气来一堆可就惨了。”
这么说完,格拉波尔头一扭,看向大海。
“这座岛屿的气温有点高,空气和水的品质不太好,社会组织复杂,而且难以相互沟通……总之对我这种生物来说,是不太容易生活的地方。”
接着把头转回原本的位置,看了看榛奈。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里。”
所以,当我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如果榛奈能够笑着迎接我,我会很开心。
你能答应我吗?看到歪着头装可爱地这么问的格拉波尔,榛奈这么回答:
“小事一桩。”
“谢谢你。”
格拉波尔的背鳍和胸鳍、开心地摆动着。
“对了,格拉的故乡在哪里啊……呃,之前也问过喔?你有说过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吧。”
“啊啊,因为我有读了一点书,虽然没办法说清楚,但还是可以简单告诉你。”
格拉波尔的故乡所在的海洋,如果说很远的话,也许会在北极或南极海域一类的吧。可能再过两、三个月之后它就会回来。榛奈虽然这么推测,但事实却远远超乎她的想像。
“虽然我知道光年这种距离单位,但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可以游多快。在没有空气和水的地方可以游很快,不过这里是叫做银河系吧?我觉得故乡在银河系之外的星系,银河系本身的直径约有十万光年左右对吧?我想从故乡到这里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吧。所谓的公转周期和自转周期等概念,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才学会的,所以我也不清楚我的时间感觉跟榛奈的是否一致。回去的时候我会特别留意一下。”
总觉得它讲的内容非常意义不清。为什么会突然冒出银河啊、光年之类的单字?
“……那个,格拉啊……”
“什么事,榛奈?”
“为什么话题会扯到宇宙去?”
“啊啊,这是因为我跟榛奈的认知差异造成的,最近我也弄懂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格拉波尔用胸鳍拍了拍沙滩。
对榛奈来说的大海,指的是这些水,但是我所说的大海,是除了这些水之外,还包括榛奈你们说的天空——也就是所谓的宇宙。榛奈似乎以为我是从这个水底过来的,但其实我是从上面过来的。呃,应该怎么说,宇宙海怪?以人类的语言来分类的话,我就是属于这种的。不过,不管我是来自大海还是来自宇宙,基本上都没什么差别,因为大海跟宇宙并没有差那么多。
这差别可大了。
至于说到听完这些话的榛奈,第一个做出的反应呢——
“……原来格拉是外星人啊……虽然我觉得你是很奇妙的生物,但没想到竟然真的不是虎鲸……”
——是这样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看来她的观感可能已经有点麻痹了。
“我不是人类,所以应该算是宇宙虎鲸吧?”
“是这个问题吗……等等,你是怎么来到这里……来到地球的呢?”
“我没说我是游过来的吗?”
“这样很奇怪吧!宇宙空间里既没有空气、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而且宇宙应该是要不就很冷、要不就很热的地方吧?我是不太懂,但你是怎么制造出推进力的?”
“空气和食物之类的会积存在体内,至于温度的问题就只能忍耐了。然后你说推进力,应该是指在宇宙中游泳的能源吧?那是靠这个。”
格拉波尔用胸鳍指一指额头上的青水晶,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说着。看到这样子的它,榛奈甚至认真地烦恼了一下下,自己到底该吃惊还是该傻眼,或者该以为这是一场梦呢?
“虽然我觉得现在才说有点晚……但格拉你还真的是超乎常识的生物耶……”
“是这样吗?”
“是啊……”
榛奈大大叹了一口气。
“别露出这种表情,用笑容送我一程吧。”
“……咦,你要走了?”
“因为我没办法上陆了。帮我跟平八问个好……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很难做到,那你就别管他,跟他说不要介意我的事情吧!”
“说这种话会惹斋藤同学生气喔!”
“说的也是……啊啊,这个给你,不过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吧。”
就算格拉波尔突然张开嘴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榛奈也不会吓到了。但是看它的舌头上搁着一支熟悉的陶笛时,还是打从心底吃了一惊。原本以为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惊讶了,看来榛奈的世界让人吃惊的程度还是不太够。
“……这是我的陶笛。”
到这时候,榛奈才首次认知到那个许久没看过的物体是“自己的东西”。过去她都认为那个是“奶奶的陶笛”,从来没有把它当作是自己拥有的物品。然而刚刚她却很自然地说出“我的陶笛”,这点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困惑。
轻轻伸手拿起陶笛,虽然收在格拉波尔口中,但并没有弄得多湿。上头增加了几道细细的伤痕,里头也堆了一些沙,看起来并不像马上可以吹的样子,但能不能吹这点,已经不重要了。
它又回来了,这样就够了。
“刚刚我在海底发现的,总觉得好像看过这东西,果然是榛奈的啊,太好了。”
“嗯……真的,很谢谢你。”
该怎么表现这份感谢之情呢?如果像平常那样,抬头挺胸地说出道谢的话语,自己会不会满意呢?
“欵,格拉啊,你的族群在想要向对方表达感谢之情的时候,都会怎么做呢?”
“嗯——因为我们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声波在沟通的,所以就是发出声波,直接传给对方。”
“……这个我应该做不到吧。”
“怎么,榛奈想以我们的作法问候我吗?”
是啊,说起来格拉波尔一直以来都配合着榛奈——人类的作法行事,不论是语言、生活方式,还有饮食习惯。
所以最后一次问候的机会,榛奈想用格拉波尔的习俗来做。
“虽然不是感谢,但碰到感情好的对象时,我们会互击胸鳍。”
胸鳍,以人类来说应该就像是手臂吧。
“那是不是像握手一样的动作呢?”
“我不知道耶。”
榛奈缓缓地走到与浪头位置重叠的格拉波尔胸鳍处,并用双手握住约有一公尺长,带着黑色光泽的那个部位。
好冷,而且表面比看上去的感觉粗糙许多。榛奈用手指抚着表皮。
“这样会痒,你可不可以再用力一点摸呢?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榛奈依照格拉波尔的要求,使尽力气握住它的胸鳍回应它。
“谢谢。”
两者的话语重叠了。
然后直到离别之前,两者都没有再说出其他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