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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她死去的那一晚 无敌情人

十天后的八月八日,我们各自带着‘调查报告’,再度聚首。

说归说,聚集成员只有漂撇学长、岩仔、高千及我四人。今天的‘会议’是瞒着小兔及小池先生进行的,因为栈桥公园的尸体其实是岩仔搬出并遗弃之事,我们尚未高知他们。

这种‘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们谨遵这个理所当然的守则;当然,我们绝不是不信任朋友,只是没必要胡乱扩大‘共犯圈’。

因此,小池先生调查的部分是由高千前去接收报告,再来转告我们详情。站在小池先生的立场,自然会想亲自确认自己的调查结果有何功效,因此不难想象他会吵着要出席会议,否则不交出调查结果。这种时候,假如‘联络人’是我或岩仔,很可能会碍于情面而被他说服;为此,我们派出了小池先生根本不敢妄想的交涉的强悍对手——高千——去听他的报告。

一向最痛恨被‘排挤’的岩仔,对于将朋友们拒之门外、自行站上‘排挤’的立场之事,似乎颇感惭愧及不乐意;但这是自己的丑事,他终究无法抗拒家丑不外扬的定律。

如此这般,我们四人便于八日晚上十点集合于漂撇学长家。之前也有说过,学长特地在大学附近租了间独栋平房,积极开放自己的住址给学生们当集会场所,因此也有人认为这里不适合拿来开秘密会议;不过,万一被其他学生目睹我们四人齐聚于平时不常去之处,反而更惹人怀疑,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在这里开会。

我们事先把啤酒等物品准备妥当,以便其他学生闯入之时能谎称是在开一般宴会。候不多时,高千与岩仔几乎同时出现,而他们见了漂撇学长和我的脸之后,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

“小……”这应该是我、漂撇学长及岩仔第一次听见高千结巴。“小漂,你那张脸怎么了?连匠仔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难怪高千吃惊,学长和我都是同一副德行,身上贴满OK绷,OK绷下又处处露出紫色的淤青及伤痕,活像氨基甲酸酯制成的丑陋怪兽面具。

“没有啦!”

虽然眼皮宛如装了单边防风眼镜一样地肿胀,但漂撇学长豪迈的笑容中依然不带半点阴霾。

“只是有点误会,发生了些冲突。没什么,根本不必担心,不用难过!”

“我一点也不难过,只是惊讶而已,惊讶!”

“到,到底怎么了?”见漂撇学长和平时一样大而化之,岩仔略微安心。“简直像上演过全武行一样……”

“我和岩仔并没打架。”

“那是怎么回事?我话说在前头,不要胡扯那些两个人同时跌倒之类的烂谎话。”

“唉!其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点难以启齿。”

当然,漂撇学长与他的话语完全相反,一点也不显得难以启齿。

“我们是单方面被修理。”

“意思是你们挨揍?谁打的?”

“山田一郎。”

“啊?”

高千皱起眉头,像是有腐败的臭气突然扑鼻而来似的,漂撇学长举出的名字实在是太像假名了;然而,世上真的有叫这名字的人存在。

“喂!小漂,你该不会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我连名片都拿了,你看!”

“名片?被修理一顿,还拿对方的名片?”

漂撇学长展示印有‘格兰地股份有限公司财务科长山田一郎’的名片,岩仔歪着脑袋端详一阵后,便低声叫道:

“咦?这间格兰地公司,该不会就是那间吧?之前闹得很大的‘整顿业者’……”

“整顿业者?那是做什么的?”

“不,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专门替经营不善的公司接受财务工作……”

“然后呢?帮忙重建垮掉的公司吗?”

“才不是,正好相反,是乱开空头支票,计划性破产。当然,他们会事先安排经营者潜逃,借此大捞一笔。”

“什么跟什么?简直是欺诈嘛!”

“当然是欺诈,票据欺诈。”

“做这种事也不会被抓吗?”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他们应该是钻法律漏洞,让债权人无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吧!只要推说大量的空头支票是落跑的老板要他们开的,警方也拿他们没辙啊!”

“毕竟有民事不介入原则嘛——原来如此,是干‘那一行’的人啊!”漂撇学长悠哉地挠着鼻头,仿佛事不关己;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伤口,痛得皱起眉头。“我还以为是一般的上班族咧!还想说怎么那么厉害,年纪轻轻就当上课长。”

“不是佩服的时候吧?”

高千与漂撇学长相反,显得越来越焦躁,表情仿佛恨不得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简单来说,小漂与匠仔被流氓扁了一顿?”

“不,这种的应该不算流氓吧?行动原理和基本的职业形态不太一样。说归说,我也不太清楚啦!”

“是不是不重要,”高千就想敲门一样,以手指关节的突出部分缓缓地敲击桌面。对于漂撇学长的窝囊,她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快把事情说清楚!”

虽然重要的调查报告因而挪后,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若是不说明漂撇学长和我碰上前述山田一郎氏的原委,会议恐怕无法进行。

无可奈何,我就略微说明一下事情的经过吧!

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漂撇学长和我决定在今晚会议之前顺便调查一下宫下学长之事,因此前往‘安槻宅第’。当然,我们很清楚宫下学长人已经搬走,不在这座厅厨合拼式公寓中。即使漂撇学长再怎么掌握学弟学妹们的动向,既然法律没规定要搬家得先向他报告,那么宫下学长擅自搬离,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不过,宫下学长一反自己的说法没回老家,他的爸妈又因联络不上儿子而担心,这下情况可就不同了。虽然我猜想应该只是本人临时改变主意又忘了联络老家,但站在我们的立场,至少该知道一下他的新住址,比较安心。

如此这般,漂撇学长和我便一道造访位于‘安槻宅第’一楼的管理员室,打听消息。

结果,我们得知宫下学长是在七月十一日搬走的;这可说是相当不容忽视的事实。

因为我们是在七月十五日以小闺饯别会的名义一起喝酒的,距他搬家只过了四天;为何这个刚出炉的新闻没成为当时的话题?明明是绝佳的下酒菜啊!

当然,假如只有那一晚,还可说是宫下学长一时疏忽,忘了提及;但之后校园里的朋友、甚至他老家的父母都未听闻他搬家之事,教人很难相信这是无心之举。

“……到底怎么回事啊?”管理员遗憾地表示宫下学长并未告知他搬到何处;漂撇学长向他道谢并告辞后,歪着脑袋说道:“活像是宫下那小子不愿让人知道他搬家嘛!”

“不是像,我觉得事实就是这样。”

“但又是为了什么?”

“谁晓得?”

“干嘛这么神秘兮兮的?简直就像趁夜落跑嘛……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宫下那小子向地下钱庄借了一大笔钱,还不出来……”

“我没经验,不清楚;但要借那种钱,不是要拿出身份证明文件才行吗?比如驾驶执照或保险证之类的。假如是这样,这些文件上都记在了户籍住址,光是退掉租屋逃跑,好像没什么意义。”

“唔……而且还需要连带保证人什么的吧!不,其实这些我也不太懂。”

漂撇学长的口气难得如此缺乏自信,看来他似乎完全没有向金融业者借钱的经验;因为他的拿手绝活是以赞助为名义向学弟学妹们拐钱。

“也对啦!要是他捅出这种篓子,他的爸妈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应该不是连夜逃债吧!”

“那会是什么?”

“唔……会是什么呢?”

离去前,我们再次爬上楼梯,前往305室;那里已经住进了新住户,嵌着铁栏杆的窗户上挂着新的窗帘。当然,即使少了窗帘、看得见内部,应该也没有任何帮助。

“这个姓氏还真罕见,”漂撇学长一脸狐疑地看着305室门牌下镶嵌着的‘梧月晦’名牌。“这到底要怎么念?”

“HINASHI(注:音同日文的高利贷)吧!”

“……匠仔,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懂,所以就随便乱说?”

“我记得是这样念没错,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又不确定起来了。”

“邮差也真辛苦,这种姓氏要是不标注一下——嗯?慢着。”

漂撇学长突然跑下楼梯。

“怎么了?”

“邮件啊,邮件!宫下搬走还不到一个月,说不定寄给他的邮件还是被送到这里来咧!”

“照理说,他应该向行政组更改过地址了吧!”

“说不定他忘了改啊!”

“就算是又怎么样?”

“也许他的邮箱里有足以成为线索的东西!”

这个期望也太乐观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就算瞎猫碰上死耗子,真有这种邮件,身为第三者的我们也不能擅自拆封吧!

然而,漂撇学长似乎这类道德感已经完全麻痹,他一站上楼梯旁的邮件柜前,便毫不迟疑地打开305号邮箱。

漂撇学长无视心惊胆颤的我,摸索了片刻,但里头似乎只有传单和寄给新住户梧月晦氏的邮件,并无收获;不久后,他便死心返回。

正当此时——

“喂!你们两个!”

一道响亮的男高音叫住了我们。仔细一看,是个身穿不知是阿玛尼或是凡赛斯牌昂贵西装的男人。他的年纪还很轻,与漂撇学长应该相差无几。

(豆知识:阿玛尼是世界着名欧洲时装品牌、创立于米兰;詹尼·范思哲公司——GianniVersaceS.p.A,台湾翻译为「凡赛斯」——是着名的意大利服装公司。)

“你们两个……”

男人的眼珠在浓威士忌色的银框眼镜之后转动着,但他并非直接横眼睨视,而是先往上绘出半个圆形后,才缓缓地轮流注视漂撇学长与我。当然,黑眼珠转动时,底下的白眼便显得格外凶狠;这种眼神有加倍威吓对手的效果。

“你们在那里干嘛?”

“不,没有。”饶是厚脸皮的漂撇学长,遇上这种突发状况,声音也变得含糊起来。“没干嘛。”

“你们是住这里的?”

“啊?”

“我看不是吧?你们不是这里的住户吧?”

此时,我还以为这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便是305室的新住户梧月晦氏,而他是在责备我们随便翻动他的邮箱。

“嗯……对,我们不是这里的住户。”

“你们是学生?”

“对,对。”

“安槻大学的?”

我们搞不清楚状况,正在支支吾吾之际,背后传来了一道感冒沙哑似的声音:“你们还不快回答!”

回头一看,一个梳着褐色飞机头、带着墨镜,甚至连胡子和鬓发都染成褐色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那儿。他亦是穿西装打领带,但散发的气氛却充满尖锐的战意。

我们在狭窄的楼梯旁被两个凶恶的男人前后夹击。

“你们是安槻大学的吧?啊?”

飞机头男人以压扁似的沙哑声音说道,粗暴地揪住离他最近的我。

“你有事找这里的住户,是吧?问你话,你最好快点回答!听到了没?”

要我怎么回答?我被飞机头勒住脖子,喉咙卡着,根本无法出声;我一呻吟,后脑便被他往铁制邮件柜上撞。

“你聋了啊?”

我不禁闭上眼睛,带有焦味的火花在眼皮内侧形成漩涡并四散。

“说话啊!小子!”

“别动粗!”漂撇学长试图介入我们之间。“有话好好说!”

“是哪一个啊?”银框眼镜男揪住学长的胸口,硬将他转向自己。“啊?”

“什么?”

“我问是哪一个!”

“你在说什么?”

“还敢问我在说什么?”

只见银框眼镜男露出了犹如在厕所使劲大便般的可怕表情,说时迟那时快,漂撇学长呕出一口气,身体往前弯曲。从我的位置看不见,但银框眼镜男似乎揍了他肚子一拳。

“还敢装傻!喂,过来——喂!荣治,够了,把他拖过来!”

“咦?呢,要拖哪一个?”

“两个都带过来!”银框眼镜男没回头看哪个名唤荣治的年轻飞机头一眼,迅速地迈开脚步。“真麻烦!”

漂撇学长与我真的就如字面所述般地被拖出建筑外,并被推入停在‘安槻宅第’前的黑色宾士车后座。

“——等一下!”

宾士的助手席上有个小波浪卷的短发女子翘着腿坐着,看来挺男孩子气……或该说男人气。或许是因为烟雾缭绕,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外观年龄因角度而异,看起来像二十几岁也像四十几岁;短发女子的身上弥漫着一股极为颓废慵懒的气息。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惹麻烦,”女人明白地显露厌恶感,犹如睹视包裹似地瞄了我们一眼。“你们一定要动手的话,拜托选我不在场的日子。”

“啰嗦!”银框眼镜男喝道,推了推女人的肩膀。“你来!”

“咦?你该不会要我处理这些家伙吧?”

“不是,我叫你开车!快点照我说的去做,有人来了。”

“真是的,老是我行我素。”女人一面发牢骚,一面以高跟鞋踩熄烟头,走出助手座。这种季节她居然穿着黑色丝袜,充满肉感的双腿从粉红迷你裙下探出。“你吩咐,我照办!要去哪里?”

我们被带往郊外的废弃加油站,周围只有老旧的木屋及田园;未铺柏油的道路上全无车辆经过,是个人迹罕至之地。

“——好啦,是哪一个?”

银框眼镜男交互瞪着被拉出宾士的漂撇学长与我。

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互换眼色;银框眼镜男见状相当烦躁,往前踩了一步,突然以铁拳殴打我的腹部。

“匠仔!”

漂撇学长的怒吼声传入我强烈麻痹的脑袋角落,我反射性地以双手护住腹部。我能感觉到胃部犹如电梯一般冲上食道。

然而,银框眼镜男毫不留情,表情依旧像在厕所使劲大便一样可怕,眼睛则紧盯着我的脸,宛如嘲笑我似地轻松拨开我护住腹部的手,连续咆以铁拳。

“住手!”

银框眼镜男在与人互殴之际,似乎无需以眼睛确认,身体自然就能猜测敌人的防御模式;由此可见,他相当习惯于殴打别人。当然,这些分析都是事后才做的,此时的我根本是沙包状态。

“匠仔!”

每被殴打腹部,我都下意识地踩定脚,以免自己倒下;逞这种强只是徒增伤害,百害而无一利,说来这真是不习惯暴力之人的悲哀。多亏了双膝自然落地,对方的攻击在我卧倒后一时舒缓下来,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要我一起打趴你们两个,我也无所谓;假如不想吃苦头,就乖乖说出是哪一个!”

银框眼镜男的脚尖踹向我的腰间,犹如自然生长般地完美埋入肉中。比起疼痛,我的吃惊成分更大,不禁像被强暴的女孩一样发出尖锐悲痛的惨叫声。

“住手!别再打了!”

当然,疼痛随后而来,而且相当剧烈。我忍不住如乌龟一般缩起背部,奋力护住肚子;但银框眼镜男早就看穿了我的防御动作,宛如玩弄老鼠的猫似地,游刃有余地掰开我的防御,脚确实地往我身上招呼。有时他的脚没踹到肚皮,却往脸上来;我想这不是他踢偏了,而是故意的。

“住手!立刻住手!”

漂撇学长勇敢地上前搭救,但一有动作,便被荣治殴脸踹肚,一样浑身是血。

“够了吧?别再打他了,不要打了!”

“这么说来……”银框眼镜男如同跳古典芭蕾一般,上踢的脚尖突然停滞于半空中。“你承认是你喽?”

“对,是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讲什么,总之都是我,别再打他了!”

“很好,算你有种。”

银框眼镜男点了点下巴,这似乎是个信号,只见原先从背后钳住漂撇学长的荣治退到了一旁。

这种形容方式或许有点奇怪;那银框眼镜男就像跳脱衣舞似的,装模作样地脱掉西装外套,接着又拿下眼镜一并递给荣治,出现一对意外有人缘的圆眼睛。

一旁,迷你裙女人依旧倚着黑色车身,百般无聊地抽着烟;她那态度宛若述说着这场闹剧根本是平添她的麻烦,浪费她宝贵的时间。

拿下眼镜的男人眯起眼,直盯着漂撇学长的脸不放。他缓缓靠近,先从右侧朝脸虚晃一招,实则从左边挥拳攻向腹部。这种假动作似乎是他的习惯。

然而,对于漂撇学长而言,这种小伎俩根本是多余的。学长只是垂着双臂,甚至不肯做做样子护住自己的身体。

当然,那男人不会因为对手毫无抵抗便手下留情;他强劲的拳头一击接一击地往漂撇学长腹部招呼。

铁拳、脚刀,华丽的招式接二连三地使出,漂撇学长转眼之间就变得遍体鳞伤,宛如任飓风摆布的纸船一般。

那光景实在是惨不忍睹,我真怀疑一个人被打成那样还不会死吗?不,倘若是其他人,只怕早死了。

如此可怕的光景摆在眼前,我却束手无策;虽然脑袋知道该设法帮助学长,身体却怎么也不肯移动。因为我现在也想块破烂抹布一样,惨兮兮地贴在水泥枕头上呻吟。

不,不只是肉体上的伤害;最大的原因,是我头一次卷入这种真正的暴力风波,心灵已经因恐惧而冻僵。

“你给我听清楚!”

铁拳风暴不知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见男人气喘吁吁地揪起漂撇学长的胸口。

“要是学乖了,就别再……呼,别再干那种混账事了,懂了吗?”

“混账事?”

虽然声音嘶哑,漂撇学长的口齿仍相当清晰,令我大为惊讶;因为我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有余力说话。

“具体上是指哪些事啊?”

“啊……?”

男人似乎比我更为惊讶,一瞬间,他那因敌意而高竖的眼角松缓下来,黑眼珠缩得和针孔一样小,但凶恶的怒意随即又染上他的脸。

“你这混球,还,还敢耍嘴皮子?”

“小,小弟只是做个确认而已,愚见以为呢,最好先请教一下比较妥当——”

“啰嗦!”

男人的拳头又如雨般落下,不知何故,他同时也失去了方才那股凶残的冷静。

铁拳和膝盖踢都和刚才一样正中目标,但男人却焦虑狂怒,仿佛招招都落空似的。

对于无力反抗、遍体鳞伤的对手,为何要如此愤怒亢奋?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的似乎不只是我,只见保管上衣及银框眼镜的荣治满脸不安,女人的表情亦从烦闷转为皱眉,静观事情的发展。

“混账、混账、混账、混账!”

男人眼球充血,呲牙裂嘴,一拳接一拳地招呼过来,一拳接一拳地命中漂撇学长。

我突然发现,漂撇学长虽未抵抗,但当对方攻击胯下等男性要害时,他便会巧妙地扭动身体,故作踉跄之态,以身体其他部分格挡,漂亮地躲开。

不光如此,他再怎么挨揍,也不会像刚才的我一样硬是站住脚,反而软趴趴地垂着双臂,尽可能地分散冲击并加以吸收。

“你,你听好,在……在我跟前,别……别再耍嘴皮子!”

“不,这个呢,小弟只是想请教一下小弟过去到底干了什么混账事、说过什么混账话。我总不能随口敷衍……”

“这,这个臭小子,还……”

漂撇学长那悠哉得不合现状的声音令男人怒火中烧,只见他的眼球分别往左右外斗。

“老、老子剁了你!”

越是激动,男人的出拳动作越大,打偏的次数也越多。

“做成肉酱!”

“在那之前,请务必告诉小弟理由——”

“啰嗦!”

如此这般,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然下山;这种胶着状态究竟持续了几个小时?

男人因过度疲劳,头发散乱不堪,领带也歪到一边;他满脸汗水,活像淋了整头的油一样。

“啰,啰嗦!”

即使他再如何大吼大叫,看他气喘吁吁、膝盖发抖,早已经没有一开始的魄力;老实说,非但不可怕,还有点引人怜悯。

“你给我闭嘴!”

如今,男人就像技拙的舞者在舞厅里跳舞时一样缩腰翘臀,每当他挥拳时,全身宛如被自己的手臂拉着跑似地动摇西晃,眼神也相当空洞。

另一方面,漂撇学长亦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但和男人相较之下,尚可说是精神奕奕,与起先并无太大变化。虽然他留着鼻血,眼皮也发肿,但一张嘴巴依然元气十足;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未受挫。

学长甚至尚有余力浮现笑容,而他的笑容犹如恐怖电影中从坟场苏醒的僵尸一般,给予男人近乎恐惧的压力。

仔细一想,漂撇学长被如此痛殴,膝盖却未曾落地,一直站着,是在太耐打了。我不由得再次对漂撇学长的强韧——或许该说迟钝比较正却——惊讶不已。

这么看来,简直搞不懂被打的到底是哪一边。

“山,山田老大……”荣治似乎比我更为痛切地感受到对手的强韧之处,声调亦是半哭状态。“你,你没事吧?”

“白,白痴,说啥鬼话?当然没事!这种货色,俺一根手指就捏死他!荣治,你干嘛?别过来!不准插手!”

“可,可是……”

“俺要亲自解决这小子……”

男人大幅挥动手臂,但他已到了界限,轴足的膝盖猛然弯下,宛如一脚踩进烂泥巴里似地跌了个狗吃屎。

“山,山田老大!”

见了这幅不可置信的景象,荣治半是尖叫地跑过来,而男人已无力阻止他,依旧趴在地上,发出冒泡般的咕嘟咕嘟呻吟声。他早已筋疲力尽,跌跤更让紧张的丝弦应声而断,令他再也无法自行起身。

说来可笑,漂撇学长在毫无反击的情况下赢了男人。不,用赢来形容或许不恰当,但男人已趴在地上,而学长虽摇摇晃晃却仍站着;任谁看了这幅情景,应该都会有相同的感觉吧!

“混,混账……”那个姓山田的男人一面被扶起,一面喃喃细语:“荣治,你,你上!”

“咦……咦?咦?”荣治仿佛不明白男人的命令之意,交互打量着山田氏与漂撇学长。

“嗯……叫我扁他喔?”

如今,看在荣治的眼里,漂撇学长恐怕已比僵尸更为可怕;这应该是他初次对老大如此露骨地展现出不情愿之色吧!

“当然啊!怎么能放过宫下这个龟儿子!”

“可,可是……其实我现在有点感冒,嘿嘿!”

“嗯?难怪我觉得你声音怪怪的——你是白痴啊?啥感冒?快给俺动手!”

方才一直沉默观战的女人,突然打断又开始说起关西腔的山田氏。

“——慢着,慢着。”

她熄掉刚刚点燃的香烟,将手插在穿着迷你裙的腰上,靠近两个男人。

“他不是啦!”她啼笑皆非地以下巴指了指漂撇学长。

“啥米?”

“我说你认错人了,他和那个小弟都不是宫下。”

“喂,喂!露咪,你……你说什么?”

惊讶成了最有效的强心剂,本来已经完全软了腿的山田氏猛然起身,险些撞飞荣治。

“他们不是宫下。”

“你到现在才讲?那你刚才从头看到尾,以为我们在干嘛?”

“我哪知道你们在干嘛?”

那个名叫露咪的女人虽然一脸不悦,神色却又充满淘气,仿佛即将狐媚地吃吃发笑一般;她依序打量着山田氏、荣治、漂撇学长及我的脸。

她撩起烫卷的短发,真的笑了出来;只不过,不是我所想的狐媚笑容,而是噗嗤一声、强忍住爆发般的笑法。

“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呢!而你之前不是大发脾气,说有帮年轻人拿了哪家公司的支票以后就跑了;我还以为你逮到他们才下手痛扁的。”

“我们是冲进‘安槻宅第’把这两个小子带出来的,用膝盖想也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吧?”

“为什么?宫下早就搬走了,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

从事后听到的话来判断,山田氏等人似乎是偶然开车经过‘安槻宅第’;行经建筑前时,他们正好发现漂撇学长和我正在翻动305室的信箱,误以为是宫下学长与朋友一起回到从前的住处拿邮件,便连忙停下宾士,冲进了抓我们。

“——请问……”

漂撇学长不知自己能否插嘴,小心翼翼地打量山田氏与露咪。

“你们找宫下有什么事?”

“你咧?”山田氏从荣治手上接过银框眼镜戴上,并拿出梳子梳理乱掉的头发。“你和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朋友。”

“你们去那小子的公寓做什么?”

“他老家的父母联络不上儿子很担心,所以我们帮忙调查。”

“原来如此,宫下那混账搬家,连你们这些朋友和父母都没通知啊?哼,也难怪啦!”山田氏一面拿下眼镜,一面以手帕擦脸,自暴自弃地大声笑道:“理由你们懂了吧?要是被我们逮到,他就得吃刚才那种苦,当然怕得不敢跟任何人将啊!”

“宫下做了什么事?”

“好啦!”山田氏停下了穿外套的手,显得有些犹豫;终究,他只是耸耸肩,如此带过:“这问题去问他本人吧!对那小子而言是不光彩的事,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内容。”

“我以为他借钱不还才逃走的。”

“借钱?”不知是哪里好笑,这会儿男人露出了相当游刃有余的笑容、甚至近乎天真无邪近乎孩子气的笑容。“那到不是,没人能从我们手中卷款逃走的。”

“哼!”露咪刻意大声地哼了一声。“是吗?”

“总之——”山田氏已经完全找回自我,从容地无视露咪。“抱歉啦,小哥。”

他对荣治使了个眼色,荣治连忙扶我起身。说来丢脸,我一直躺在地上呻吟。

“不不不,解开误会,我就放心了。”

“这些就拿去当医药费,一点小钱,不好意思。”

我悄悄看了一眼,山田氏从厚实的皮包中驱除几十张一万元纸钞,随手塞进漂撇学长的手里。当然,以两人份的医药费而言,这数目岂止是一点小钱,根本是绰绰有余;我想,这些钱应该算是要我们别把事情搞大的和解费吧!

“还有——喂,露咪!”

“干嘛?”

“把你的名片给他们。”

“咦?为什么要我的?”

“不要问,快点拿出来!”

我站得比较近,因此是由我接下她的名片。一看之下,上头印着‘丝丽绮俱乐部阿呼露咪’。

“阿呼(AKOYA)小姐……对吗?”

“我好惊讶!”露咪小姐瞪大了眼睛,吹了声短口哨。“你是头一个没看念法却叫得出我姓氏的人。”

“这家店是她开的,欢迎你们有空去坐坐。”山田氏抓住了这个微妙的时机,用字遣词变得客气许多。“啊!当然,我会和她事先谈好,你们不必担心,可以玩个痛快。”

这话似乎是暗示我们不用付钱;这也是和解费的一部分吗?山田氏接着又拿出自己的名片,上面写上几笔,递给漂撇学长。

“要是她不在,离开的时候把这个给店里的人看一下就行了,请多担待。”

我想,这句话应该是‘今天这件事就此一笔勾销,请多担待’之意吧!

“——当时收下的,就是这张名片。”

漂撇学长将山田一郎的名片翻过来给大家看。这么说有点失礼,但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字迹,是在教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一个干下了那种粗鲁勾当的人。

“这件事就算了。”高千叹气,与其说是因为啼笑皆非,到像是松了口气。她应该也和我们一样,深深感叹着漂撇学长那以迟钝或胆气过人都不足以形容的超常神经及体力。“你们两个有上医院好好检查吧?”

“哦!有。”结束亢长的说明后,漂撇学长觉得口渴,便拿起罐装啤酒,啵地一声打开。“医生说我们的伤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严重——”

“慢着,小漂。”

“唔??”

“唔什么唔啊?你在做什么?该不会今晚也要喝酒吧?”

“放心,我会克制,不会喝到无法开会的。”

“我不是在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哪有人受伤还喝酒的?”

“咦?不能喝喔?真的吗?”

“嗯,没错。”见漂撇学长哭丧着脸相自己求助,岩仔面露苦笑。“学长,受伤的时候不宜喝酒,最好也别泡澡;因为要是血液循环太好,血压升高了就糟了。”

“哎呀!我现在开始对那个山田一郎感到愤怒了!”

这么说来,漂撇学长原先一点也不愤怒吗?果真如此,只能说他实在了不起,被打成那样还不怨恨;和我这个恨之入骨却没胆吭声、只能躲在暗处的人相比,简直可说是大度不凡。

知道不能喝啤酒后才开始生气,算是他的可爱之处吧!当然,学长完全不是开玩笑,很认真的。

我也一样,请别再说不能喝酒只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对漂撇学长和我这种人而已,等于是被毁掉了人生。

你们有权利如此残忍地对待我们吗?——我还真想对着山田一郎及他的小弟荣治悲愤激昂地说这种三流电视剧的台词。

把我的青春还来——这是玩笑话,却相当接近我的心情。

“不过,都收了人家的医药费,现在生气也来不及了。”

“别提那些了——”

高千交互观看山田一郎氏与阿呼露咪小姐的名片,皱起了眉头。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她摆出这种表情,真是性感得和这个场合格格不入——此时的我,脑子里想的是这类蠢事。我宁可相信是因为伤口太疼,才让我的思绪变得如此散漫。

“宫下学长到底对这个叫山田一郎的人做了什么事?”

“问题就在这里。既然不是借钱,会是什么呢?恐怕还是只能问本人吧!”

“不过,说不定我们再也见不到宫下学长了喔!即使到了九月也一样。”

“这……”

大概是这话太突然,让岩仔吓了一跳;只见他瞪大眼睛,结结巴巴。

“这话什么意思?”

“话句话说,宫下学长说不定会就此休学。你们想想,要是山田一郎等人想逮他,只须等到暑假结束,在大学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即可,这是最稳当的方法。宫下学长当然也料得到这种状况,所以他除非乖乖出面把帐算清楚,否则照常理推断,他是暂时不会出现在学校了。”

“或是等山田氏他们放弃。不过看他们那副样子,是不可能突然大发慈悲,轻易放过宫下的。”

“所以啦,我觉得宫下学长说不定会干脆休学。”

“嗯……”漂撇学长盘起手臂,仰望天花板。“搞不好他的新家也不在大学附近,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咧!”

“事情好像变得很严重耶!”

岩仔忧闷的自言自语似乎成了导火索,有好一阵子没人说半句话。宫下学长是我们的朋友,或许这种沉默的气氛正是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立场想象少了宫下学长后的校园生活,以及缺少他所造成的心里伤害或寂寞程度吧!

“——算了,唉,宫下的事以后再想吧!”漂撇学长如此宣言,拿起眼前已开的啤酒罐,准备喝一大口。“差不多该进入今晚的正题了吧?各自的调查报告。”

“我先来,可以吗?”高千说话的同时抢过了啤酒罐,并以眼神阻止了想要抗议的漂撇学长。

“嗯,拜托你了……”漂撇学长的语气里出现了失落,我深有同感。

高千拿出一叠报告纸。我探头一看,上面印满了文字处理机打出的字。

“这是?”

“小池先生精心制作的报告书。”

我忘了说明,别看小池先生那副德行,其实他的个性相当讲究;他当联谊总干事时,明明不必那么大费周章,他却兴高彩烈地以文字处理机精心设计通知书并印刷发送,引来众人失笑。

“哦!量还真多啊!值得期待。”

“倒也不见得。”

“咦?”

“因为结论只消一句话就能打发,便是——毫无成果。”

“毫无成果?不会惨到毫无成果吧!”

“没有就是没有啊!简单地说,小闺妈妈滨口秀子周遭的人,并未特别谈论栈桥公园弃尸案;她认识的人之中,也没有行踪不明的女性,就这样,完毕。”

“结论只有这样,报告书不可能这么厚吧?”

“那是因为小池先生打听了许多有趣的事并写下来,但横看竖看,都和这次的案子无关。”

“有没关系,不拿出来讨论怎么知道?”

“是吗?那要讨论看看吗?比方这个,滨口秀子教过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做古山春江的粉领族——”

“今年几岁?”

“呢,上头写着二十五。”

“那说不定她就是被害人啊!”

“很可惜,古山春江小姐还活得好好的,因为小池去见过她本人。”

“哎呀!”其他人就算了,漂撇学长口出此言,只让人觉得他没有自知之明。“没想到那小子做事还挺龟毛的嘛!”

“这个古山春江有个未婚夫,名叫乘杉达也,二十八岁,在某个大型书店担任营业员。这个人的——”

“嗯,那个人的?”

“钱包不见了。”

“啥米??”

“乘杉达也先生在未婚妻古山春江小姐的带领之下,与今年七月三十日前往她的恩师滨口夫妻家玩;而前去时确定带在身上的钱包,回家后却消失了——简单地说,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啊?那个乘杉老弟怀疑滨口夫妻之一偷了他的钱包?”

“或是同时被招待的另一对夫妻偷的。”

“这么说来,还有其他人被招待啊?”

“嗯,的确,包括主人滨口夫妻在内,共有六人。若是乘杉先生主张属实,以当时的情况而言,只能认为是在场的除他自己以外的五个人之一偷了他的钱包。”

“然后呢?”

“什么然后?就这样啊!”

“这和这次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没有关系。不过,小池先生好像挺感兴趣的,因为就连乘杉先生自己都认为,就算摒除了私情客观来想,其他五个人都没有道理偷他的钱包。但要说谁都没偷,那钱包怎么会凭空消失的?所以小池先生形容这件事既悬疑又有趣。”

“小池先生要对什么感兴趣,是他的自由;不过啊……”漂撇学长拿过厚重的报告用纸,叹了口气。“真是的,他这种毫无头绪的热情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啊?”

就毫无头绪的热情这一点而言,漂撇学长亦是不落人后;这么认为的,应该不只我一个才是。

“如此这般,我的报告结束了。好啦,接下来换小漂了。”

“嗯,我这边其实也算不上有什么成果,不过倒是有个候补人选,可能是那个身份不明的被害人。”

“那就说来听听啊!”

“呢,我看看——”

教人啼笑皆非的是,漂撇学长也将自己的调查结果记录于报告用纸上,只差不是用文字处理机,而是手写。各位看官评评理,他有资格说人家龟毛或是毫无头绪的热情吗?

“小闺的爸爸滨口启司先生,有个女性朋友叫做风户景子。”

“风户?咦?怪了。”高千从漂撇学长手中抢过啤酒,一面喝一面疑惑。“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借助伯母的渠道,去向目前在秋阳女子学园担任国文老师的我孙子铃江小姐打听的。”

“哎呀,女的啊?”

“嗯,虽然年龄已经过了三十,不过长得很——”

“漂亮?”

“应该说……”要是认同,会被误以为自己喜欢那种类型;但那位小姐虽不是选美型美女却富有魅力,若是不传达这个事实,又怕自己的审美观会被质疑。漂撇学长似乎因此左右为难,回答起来显得格外委婉。“很健康啦,嗯。”

“这么说来,”高千似乎非常理解学长的复杂心情,浮现了友善的微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喽?”

“没这回事,”当然,如此断言的漂撇学长并无任何赌气或羞怯之情。“她很风趣,我很希望再见到她。”

岂止是再见到她,漂撇学长命中注定得和这位我孙子铃江小姐成为同事,而且还一样是国文老师;但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漂撇……原来和藤冈佳子没有接下来的故事吗?唉……PS:不知道此吐槽的请去补完系列第一本《解体诸因》第四因……BY录入者)

“刚才也说过,这位我孙子铃江小姐本来是在海圣学院教书;换句话说,和小闺的爸爸是同事。但是今年四月,她突然调到秋阳女子学园来。你们应该也知道,海圣和秋阳都是私立学校,而且一样是国高中一贯式教育;说他们是竞争对手或许有点语病,但他们确实每年都会比较考考上名校的学生人数。再加上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可不一样,原则上不会互相帮助;所以,大家也可以想象得出,我孙子铃江小姐的调职可以说是非常稀奇。”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有,而且我孙子铃江小姐调职的原因,其实与小闺她爸爸以及那个风户景子有重大关联——”

“啊!”高千低声叫道,并拿起小池先生的报告。“对了!难怪我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

“什么?”

“风户景子在小池先生的报告书里也出现过啊!你看,风户明弘、景子夫妇。”

“喔?!”

岩仔与我探头观看高千放到桌上的部分,但我的脑子里完全没装进关键的印刷字体,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着高千那钢琴家般的修长指头与整齐并列的指甲煞是美丽。糟糕!受伤的后遗症似乎相当严重。

“刚才说的乘杉老弟钱包被盗案发生时,应邀到滨口家的另一对夫妻——”

轮番与漂撇学长及岩仔对望的高清看着我时,微微皱起眉头;看来我的表情似乎相当恍惚。

“就是这对风户夫妇。”

“原来如此。不过,这很自然;根据我听到的,滨口夫妻与风户夫妻似乎已有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

“三十年啊?”

“他们从国中到大学一直都是同校同年级。”

“四个人都是?”

“对,都是一样是四十四岁。”

“他们很熟喽?”

“岂止熟,他们已经不是两家的交情,等于是一家人了。不过这两年来,他们却分隔两地。”

“为什么?”

“风户夫妇因为丈夫明弘调职,之前一直住在东京;那个职位坐几个年头就能保证升官,所以算是荣升吧!可是明弘先生自己啊,不知是不习惯东京的风土,还是对上班族生活感到厌烦,今年一月竟忽然辞掉工作,回到安槻来。虽然事出突然,妻子景子女士相当惊讶,却未曾反对。”

“他回来以后呢?另找了工作?”

“不,听说现在还是无业游民。”

“这么说来……”

“大概是打算改行做生意吧!不过资金不好筹备,到处碰壁。”

“那他现在靠什么生活?失业保险?”

“这就和小闺她爸爸有关了。风户景子过去虽然一直都是专业主妇,但她其实有国中教室资格证;小闺的爸爸四处奔走,设法让景子女士进海圣学院工作。”

“哇!”

“但问题就在这里。在海圣,若是其他科目便罢,偏偏教国文这科的教室人数已经额满,甚至还嫌太多;别说是正式聘用,连兼任教师都没缺。因此,小闺的爸爸就用了非常手段……几乎可说是超法规手段。”

“等一下,该不会和刚才那个小漂喜欢的我孙子老师有关吧?”

“就是有关。”漂撇学长犹豫了一瞬间,似乎思索着该不该抗议‘小漂喜欢’这四个字;但随即又觉得这事无关紧要,便继续说下去。“从结论来说,小闺的爸爸为了让景子女士到海圣工作,便把我孙子小姐赶出去,制造缺额。”

岩仔、高千与我不禁面面相觑;这件事太过冲击,连处于恍惚状态的我也终于清醒了。虽然并未直接见过本人,但我们熟识的女孩小闺,她的父亲竟然进行这种连时下电视剧里的坏蛋都嫌丢脸而不愿实行的老套阴谋,陈腐得令人难以相信是发生于现实中。

“当然,小闺的爸爸并没有人事决定权;不过,为了将我孙子小姐赶出海圣,他的确耍了不少手段。我孙子小姐是个女性斗士,积极从事公会活动,对上司说话也很直接,所以校长和训导主任那些人都不喜欢她。”

“换句话说,要赶她出去很容易咯?”

“是啊!说穿了就是这样。具体过程如何,她本人不愿详谈,所以不清楚;总之。今年三月,我孙子小姐离开海圣,调到秋阳女中去;接下来不用我说了吧——小闺的爸爸就推荐了风户景子来接替我孙子铃江小姐的工作。”

“我觉得……很不寻常耶!”岩仔太过讶异,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就算是为了三十年来的好友,一般人哪会积极到这种地步啊?”

“不过,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不定小闺的爸爸和那个我孙子老师本来就不合,听到回本地来的老朋友为了替丈夫撑起家计而在找工作,就决定做个顺水人情。毕竟是每天得碰面的职场,比起和一个合不来的人共事,还是相知相交的朋友好——”

“不,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高千这敏锐的见解却被漂撇学长一口否决。“他们本来交情很好,虽然教的科目不一样,但在工作的各个方面上,最认同我孙子小姐的不是别人,正是小闺的爸爸。但小闺的爸爸得知风户景子需要那个职位后,翻脸就像翻书一样,立刻投靠反对我孙子小姐的干部们,联手将她赶出去——”

“所以她是受人背叛,”对于排挤等类似行为过敏的岩仔,宛如自己受人背叛似地,露出弃犬般的悲伤表情。“我孙子老师被小闺的爸爸背叛了。”

“说得直接点,就是这么回事。”

“但这些都是我孙子老师的一面之词吧?”高千冷静地指出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说她被害妄想症或许太过分,但会不会是她想太多?”

“关于这件事,我不只询问我孙子小姐本人,还向好几个海圣的现任教职员打听过。不过,他们都是我孙子小姐介绍给我的;换句话说,都是和她比较亲近的人,立场当然会偏向我孙子小姐。就结果来说,如果真的讨厌我孙子小姐,那么也不会在赶走她之后还特意为她联络秋阳女中的职位;可是,我孙子小姐的离开也是事实,至少小闺的爸爸本人这么希望。我承认,我没公平地去问小闺的爸爸或风户景子的说法,因此无法断定这些背地搞鬼的指控是不是客观上的事实;不过,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说,所谓无风不起浪,应该有一定的可信度。”

“要是学长的判断正确,”岩仔不快且悲伤地皱着眉头:“你们不觉得小闺她爸爸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好朋友,到更像是为了自己的女人而用尽心机吗?”

“其实也有这种谣言。今年四月,风户景子冠冕堂皇地成为小闺她爸爸的同事,但他们两人在学校却莫名生疏;别人就开始怀疑了,三十年来的老朋友态度会那么不自然,可能是因为有肉体关系,心里有鬼。”

“小闺的妈妈对于这件事没任何意见吗?”

“岂止没意见?这也是谣言,听说在安排风户景子进入海圣这件事上,小闺她妈妈比她爸爸来得还要积极。换句话说,似乎是太太秀子女士怂恿丈夫,硬要他这么做的。”

“她应该是纯粹为了帮助好朋友吧!要是小闺的爸爸真和风户景子有肉体关系。她妈妈这么尽心尽力,等于是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钞票。”

“好啦!前言太长了,现在‘主角’终于要登场了。”

“那个可能是栈桥公园死尸的人?”

“嗯,我孙子小姐其实有个双胞胎妹妹,名叫好江;这个好江小姐年纪不小了,却没固定工作,也没结婚,整天游手好闲。”

“留在家里帮忙做家事?”

“不,她连家事都没帮忙做,听说她根本不回家。她的个性是见一个爱一个,一有对象,立刻就会离家和男人同居,好比居无定所的浮萍。”

“那个好江小姐现在下落不明?”

“没错,连家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络她,只能等她主动联络;而她多半只有要钱时才会联络。”

“很有希望嘛!”岩仔在兴奋之下,拿起原先顾及漂撇学长而一直没碰的啤酒罐,啵地一声打开。“不,说有希望,好像是希望她死掉一样,有点难听;总之,那个死掉的女人一定是她啦!”

“潜入小闺家的动机也可以想象。”高千似乎也认为这是有力人选,宛如造势似地跟着啵一声打开自己的啤酒。“知道姐姐我孙子铃江被赶出海圣学院的经过之后怒火中烧,跑到滨口家去找小闺他爸爸这个罪魁祸首理论,但他却不在家。”

“好啦,先等一下。”漂撇学长以怨念的眼神盯着岩仔及高千接连打开的啤酒罐。“别那么急着下结论。”

“很有可能,不是吗?”

“还有个问题。”

“问题?”

“而且相当严重。”

“什么问题啊?”

“你已经连同我的酒在内喝了很多罐了……开玩笑,”被带有怒意的高千瞪视,漂撇学长连忙赔笑。“来,你们看看这个。”

说着,漂撇学长拿出一张彩色照片,上头是一个女人与一群穿着海圣学院制服的女孩一起在草坪上吃便当。

女人带着度数颇深的眼镜,一头直发随性地束于脑后;和一起比出剪刀手势的女孩们相比,她的肌肤白皙得惊人,双下巴也明显得惊人。

“呢……难道她是……?”

“对,这就是我孙子铃江小姐。”

“她的体重……”高千侧眼睹了身材矮小的我一眼。“大概有匠仔的两倍吧!”

原来如此,总算明白漂撇学长以健康来形容她的理由了——如此恍然大悟的,应该不只我一个才是。

“你刚才说她们是双胞胎,那关键的妹妹好江也和她长得一样吗?”岩仔大概是觉得这下无望了,表情变得相当黯淡;瞧他的脸色,似乎在后悔自己开了啤酒。“假如是的话……恕我直言,根本不相符嘛!”

“就是说啊!身为候补的其他条件都满足了,但若是长成这样,别说和‘她’一点也不像,我和匠仔没帮忙,岩仔一个人也不可能搬得动。”

“等一下,现在判断不符合还言之过早。我没见过‘她’的尸体,说不准;但双胞胎不见得体型一样吧?说不定只有姐姐比较壮,妹妹很瘦呢!”

“说的也是……学长,没有她妹妹本人的照片吗?”

“近照完全没有,因为她根本没回家。最新的照片时高中时照的,派不上用场。”

“不过,说不定还看得出一点现在的样子——”

“要看看吗?”

我们观看漂撇学长拿出的另一张照片,果然如他所言,派不上用场。那是铃江、好江姐妹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构图,两人在这个阶段都很苗条,顶着短发的脸蛋都相当稚嫩,且都挂着高度数眼镜;要从这张照片联想到她们三十出头且拿下眼镜的模样,实在有点困难。

“话说回来,现在好江小姐是胖是瘦,做姐姐的铃江小姐难道不知道吗?”

“听说好江小姐个性很极端,有时候会突然开始剧烈减肥——你们应该也猜得出来,就是迷上新男人时;而她要是被甩了,就会暴饮暴食,回到和姐姐一模一样的体型。因为她老是重复这种事,所以说来好笑,就算是她的亲姐姐,也完全猜不出现在的妹妹是胖是瘦。”

“不过,我认为还是该保留这个可能性。说不定七月十五日时,好江小姐正好处于苗条状态;而眼镜嘛,只要带着隐形眼镜就没问题。”

“是啊!目前最有力的人选,就是这个我孙子好江。好啦,假设七月十五日在滨口家被杀的是她,剩下的问题就是:是谁杀了好江?动机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要剪下好江的头发,又将别人的头发塞进裤袜里?这些都是疑点——”

“我想应该不必再次声明这是假设了吧!”高千似乎顾虑岩仔的感受,可以喝了啤酒,顿了一顿。“我认为凶手是小闺,至少她的可能性最大。”

“动机呢?”

“没有动机。当晚回到家的小闺,和为了姐姐前来向她父亲抗议的我孙子好江应该是头一次见面;小闺想劝阻亢奋的好江,却不慎将她推倒,杀害了她。所以,是过失致死。小闺说她从未见过被害者,应该不是谎言。”

“那好江的头发该怎么解释?小闺为何要剪下她的头发?”

“详情我不明白。”高千当然料到岩仔会以头发之事反驳她,不慌不忙地干脆承认。“不过,既然如此大费周章,肯定有某种理由;我想,大概是因为不这么做的话,会有洗脱不了的嫌疑之类的危险性吧!”

“之类的危险性是哪种危险性?不剪掉被害人的头发,对她会有何不利?”

“所以我不是说了?具体细节我不明白。只不过,既然花了那么大工夫,我敢断言她绝不是一时兴起才做的。”

“姑且不论凶手是不是小闺,头发之事的确是个大谜团。”

漂撇学长在岩仔因亢奋而迷失自我之前先打了圆场。

“无论凶手是谁,都很难解释这么做的理由。假如凶手的体液或血液不甚沾上被害人的头发,必须带离现场,我还能理解;因为这会成为重大证据。但要是如此,凶手只需带着被害人的头发即可,为何要剪下另一个不知名人士的头发、用橡皮筋束起来,再放到被害人的裤袜之中呢?就是这一点最教人难以理解。更何况凶手还把头发留在现场。”

“说不定凶手原先打算带走,但发生了某种突发状况,结果无法带走。”

“这种情形的话,凶手就不是小闺了。”岩仔当然不会疏忽这个道理。“假如小闺想丢掉头发,她在打电话到学长家找我之前有的是时间可以处理,但她却搁着直到我们前来;这正是小闺并非凶手的最好证明。”

“作为假设出发点的前提都太模棱两可了,现阶段什么也说不准……我在想,我们没调查小闺父母的不在场证明,妥当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或许我们必须找证据证明他们当晚真的到亲戚家守灵了。你们想想,假如被害人真是我孙子好江,且这是桩因她姐姐被赶出职场而引发的过失致死案,那滨口启司和妻子秀子当然也有充分的嫌疑。”

“换句话说,凶手有可能是小闺的爸爸或妈妈?”

“我承认可能性很低,但既然现场是滨口家,这个假设自然不能免——喂!匠仔!”

漂撇学长突然转向我。

“你完全不说自己的意见,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忙什么啊?那是什么?”

“啊……等一下。”

我手上拿的是小池先生的报告,我一面倾听三人讨论,一面阅读乘杉达也钱包被盗的经过——如此这般老实回答后……

“你认真一点!”

——被骂了。

“不过,这还挺有趣的耶!”

“再有趣也和我们现在讨论的案子没关系吧?”

“嗯,看来是没什么关系。不过,难得小池先生精心制作了这份报告,完全不看有点对不起他。”

“唉,算了。”

或许漂撇学长也想转换心情,很干脆地让步了。

“我们的讨论也碰上了瓶颈,干脆来谈谈那件案子吧!再说,现在不能喝酒,夜晚就变得很漫长啦!”

于是,在漂撇学长的心血来潮之下,我们便转换方向,讨论乘杉达也钱包被盗一事。枉费小池先生下了这么大工夫,结果只被我们拿来充当打发时间的材料;倘若我们今天是和平时一样边喝边谈的话,他的报告铁定会陷入被人彻底忽视的命运,实在叫人同情。要是本人知道了,八成会大发脾气吧!

然而,就结果而言,我们却因为这份报告而得知了意外的事实。不,先说结论,这和栈桥公园弃尸案并无任何直接联系。

但要说是毫无关联呢?似乎又不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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