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捏住鼻子,呼吸困难而醒来时,我那朦胧的脑袋便隐约察觉这必是高千所为。事实上,待我抬头一看,棉被旁的果然是高千;她跪在地上,腰部微微抬起,正盯着我的脸瞧。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咦……”
我以完全清醒的眼睛打量四周,发现这里是我居住的公寓雅房。见高千在我身旁,我原本以为又和平时一样,一伙人聚在漂撇学长家喝到天明并就地睡下;但看来并非如此。
“嗯……请问一下,高千,”一时找不回昨夜确切记忆的我大感混乱。“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当然是从大门进来的啊!”高千起身,猛然拉开窗帘。“话说在前头,我进来以前敲过好几次门了,不过你一声都不吭,我就自己进来了。”
“可是,”日光如洪水般由窗户一涌而进,几乎融化了我的身体。“锁呢?”
“你根本没用那种文明时尚的东西。”
“我又忘记上锁啦?”
仔细一看,我还穿着外出服装,酒味与汗水黏答答地缠绕全身。高千打开的窗户吹进了出奇凉爽的风,令我颇有重生之感。
我似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直接倒头大睡。
“算了,常有的事。”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路边的。”
“我也觉得。”
“早报看了没?”
“咦?还没,我哪有办法看啊?在你叫醒我之前,我都还在睡梦中咧!”
“报纸在哪里?门前没放啊!”
“我根本没有那种文明时尚的东西啦!”
“没电视,也没收音机。”她的双手像螺旋桨一般水平伸直,搅拌着三坪大的房间中刚替换过的空气。“这是我头一次来,果然名不虚传,可以媲美仙人了。你这样要怎么和全世界的咨询接轨啊?”
“去学长家时我会看电视,报纸、周刊之类的我也有看。”
“真是的,早知道就带报纸来了。我是略有耳闻,但没想到竟然连报纸都没订,真是教我甘拜下风——快点准备吧!”
“咦?”
“到有报纸又能吃饭的地方去。”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会让你的醉宿飞到九霄云外喔!”
平时冷漠得教人怀疑她缺乏感情的高千竟然会这么说,肯定是超百万吨级的报道吧!我忙爬出棉被、更衣洗脸,与她一起离开公寓。
“——你这房子……”高千微微歪着头,回首观看老旧的木造灰浆建筑物。“租金多少啊?”
“没浴室,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这样你应该想象得出来吧?把你想象的金额再减去一个零,就是房租的近似值了。”
“我听说‘I·L’的时新不错哦?”
“是比其他地方好啦!”
“你完全没想过把薪水多少回馈到文明生活上吗?”
“有啊!可是凡事总有个先后顺序嘛!”
“最优先的就是啤酒?”
“最优先的就是啤酒。”
“你很快就会死于肝硬化的。”
“我也觉得。”
“至少买台电风扇嘛!不然在肝硬化之前会先死于中暑。”
“我也觉得。”
“现在晚上这么热,哪有人关紧窗子和窗帘睡觉的?真不敢相信。”
“我也觉得。”
我还以为会顺道邀请漂撇学长等人,想不到高千并未前往任何人的租屋处,快步地走进了‘I·L’。
老板依旧不在,是老板娘和这个时段的女工读生带着笑脸迎接我们。店里坐了半分满,几乎都是安槻大学的学生;他们对于店内电视重播的时代剧不屑一顾,每个人都在看着漫画杂志或周刊,全神贯注得教人只想发笑。
“——总之,”高千完全无视我的意愿,点了两份每日特餐,又在桌上摊开从杂志架上取来的本地报纸。“你先看这个。”
首先引入眼帘的不是高千所指的报道,而是日期栏上的八月十九日。啊!对,今天是十九日;我总算稍微整理的记忆。
‘——于杂木林中发现身份不明的男尸’
关键报道便是如此起头的。
‘十八日下午五点左右,开车经过安槻XX町国道的民众于沿线杂木林中发现了疑似男性的尸体,随即报警。
由于尸体腐坏多时并已经开始白骨化,推测死后约经过一个月至三个月左右;虽然头部带有伤痕,但确切死因不明,警方已朝意外与他杀两方面展开调查。
尸体性别为男性,推定年龄为二十几岁至四十几岁,身上并无任何身份证明文件或物品……’
“这个报道哪里……”我以为自己看完重点,搔着鼻头,抬起脸来。“可以让我的醉宿飞到九霄云外去?”
“好好看完全文,匠仔——这里,看这里!”
‘此外……’高千所指之处还有如此下文。‘尸体旁放着女用裤袜,其中装有疑似属于人类的长毛发,因此县警局与安槻警署共同调查小组将一并针对上个月十六日栈桥市民交流公园女尸之间的关联进行调查——’
我不禁以响彻店内的奇异声音呻吟,沉淀于体内的酒精似乎一股脑儿地蒸发了;现在的场面,确实不容许我抱着醉宿的脑袋哀嚎。
“这……这是……”
“清醒了?”
“这,这件事学长他们知道吗?已经通知大家了吗?”
“不清楚。假如他们有看报纸,应该知道吧!现在大家都不在,无从问起。”
“不在?为什么?”
“你还没睡醒啊?匠仔。小漂他们不是去了宫下学长家吗?”
听她这么一说,昨晚的记忆总算清晰起来。宫下学长的母亲将在今天十九日于老家举行告别式,我记得是从中午开始。
原先我们打算全体一起出席,连我都开始整理最好的一套黑色西装;但多数的朋友并未见过宫下的父母,如今宫下不在,一群未曾谋面的人大举入侵,似乎有些不妥,因此由实际上去宫下家玩过、见过伯母并曾受她款待的小池先生与最年长的漂撇学长两人代表,带着众人的奠仪前往上香致意。我记得宫下学长的老家得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就时间上估算,他们俩应该早出发了。
“对喔!遭了……”
“咦?怎么了?”
“漂撇学长啦!我本来还想着今早他出发前替他检查看看穿的衣服够不够正式,却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他老婆啊?放心,小漂是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去的,衬衫我替他烫过,络腮胡也叫他剃掉了。”
“是吗?那就好。不过……”
“不过什么?”
“我觉得讲这些话的高千更像他老婆。”
“拜托你别说了,”高千可怜兮兮地抱着头,那样子教我看了直想发笑。“有时连我都受不了我自己,干嘛理那种人?就算他老来烦我,我装作没看见就行了啊!可是,一回过神来,又和他混在一起了。”
“那是——”因为你怕漂撇学长吧?原本想发表我之前的那番论调,却担心高千会更沮丧,便打消了念头。
“什么?”
“那个戒指是?”我突然瞄到一眼高千无名指上闪着光芒的银环,便拿来当蒙混的借口。不过我直到今天才发现她带着戒指,感到好奇,也是发问的理由之一。“应该不是学长送的吧?”
“当然不是啊!拜托你,算是开玩笑也别说这种话,行吗?”
虽然我点了点头,却是心不在焉。戒指,戒指……我突然觉得自己最近曾有过与戒指相关的重要体验;然而,即使报道浇醒了我,酒精依然沉淀于脑袋一角,使我无法顺利搜索记忆。
见我发呆,高千误以为我对她的戒指极为感兴趣,竟缓缓拿下戒指,摆到我的眼前。
“……干嘛?”
“送你。”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我看你好像很想要。”
“啊,不是啦!我是在想别的事。对不起,这样大咧咧地盯着看。”
“不过,不管是或不是,对我来说都是个拿掉戒指的好机会。”
“什么意思?”
“说来不可思议,我根本没发觉自己一直戴着戒指。我自认已经无所眷恋,应该只是单纯的惰性吧!”
“这么说来,莫非这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女孩给的……?”
“仔细一想,我们当时玩的游戏还真可爱,竟然交换这种便宜戒指;那时的我,似乎还太幼稚了。不过,套句露咪小姐的话,也该是切断过去的时候了。”
“切断……”
这会儿我清楚地感到沉淀于意识地步的东西正刺激着我,但明确的影像依旧未浮现。
“怎么了?”高千一面看我因过于心急而戳着自己的额头,一面将取下的戒指放入皮包中。“祈祷啊?”
“没事。别谈这个了,岩仔和小兔呢?”
“我去他们的住处找过他们,但两个好像都出去了,没人在家。无可奈何,我只好和匠仔分享这则新闻啦!”
“那还真是感谢你……”换句话说,我的公寓是最后且顺便……或该说道义上的一站。一思及此,我莫名其妙地失望起来。我为何要失望呢?
“这么体贴啊。”
老板娘将我们点购的每日特餐放在桌上并离去时,带着意有所指的奇怪笑容看着我;我以为她要我帮忙看店,主动开口相询,但她却只是呵呵窃笑,摇了摇手便回到柜台。
“她怎么了?”
“还用问?”高千维持以口就味增汤的姿势,同样窃笑着。“当然是在高兴啊!”
“高兴?”
“她的心情就像匠仔的妈妈一样吧!”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匠仔老是和小漂、岩仔、小池先生这些臭男人混在一起啊!你应该没单独和我这种水灵灵的美女来这里过吧?”
“啊……搞什么,是这么回事啊!”
“这是个值得庆祝的误会哦,对吧?我看你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也觉得。”
“对了,”高千喝了口冰水,顿了片刻,又以手指弹了弹放在椅子上的报纸。“匠仔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当然,警方似乎也有相同的看法。”
“和栈桥公园的弃尸有关,对吧?这次被发现的男人,说不定正是杀害她的凶手呢!”
“嗯,非常有可能。”
“不过这么一来,问题就变成是谁杀了这个男人的?”
“这个男人是不是被杀的,还不晓得。只说头上有伤,不见得是他杀啊!或许是意外。”
“对啊!说不定是他杀了那个女人之后,在逃亡途中摔下去的。”
“问题是这个男人带着的——不,不知道是不是他带着的,总之是掉在他尸体旁的裤袜和毛发,到底是不是她的?”
“呐,匠仔。”
“干嘛?”
“一直说他呀她的,我都搞混了。在查明他们的身份之前,不如替这两人取名字吧?”
“X男或Y女之类的?”
“这种记号更容易搞混,用具体一点的名字吧!比方说亚当、夏娃之类的。”
“亚当和夏娃?与这个案子的被害人好像不太合适耶!”
“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是图个方便而已。”
“说得也是。”
“那就这么决定啦!在小闺家发现的女人叫夏娃,在国道沿线杂木林发现的男人叫亚当。现在的问题是,亚当带着的毛发究竟是否为夏娃被剪断的头发。”
“详细情况警方会鉴定,我们只能等结果。不过,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夏娃的。”
“我也觉得。但要是如此,夏娃所持的头发又是谁的?”
“会不会是亚当的?”
“咦?是男人的头发?”
“不无可能啊!长头发的男人多得是。”
“可是,今早的报道没提到亚当被剪了头发啊!当然,报纸也不见得会写出所有资讯,但这次既然是以两案互有联系为前提进行调查,亚当的头发被剪当然是大事,绝不可能不写的。”
“这么说也对。但若不是亚当的头发,就代表有个头发被剪的第三人与这两件案子有关;虽然不知道是男是女。”
“说不定那个第三人就是凶手。”
“会吗?凶手被剪或自行剪去头发的原委,是有很大的想象空间;但为何会将这种重要证物遗留在现场?这又是个问题了。”
说着说着,我突然歪头思索;自己的一番话中似乎有不对劲之处,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却又无法领会。
“原来如此。要说忘了带走,好像不太可能。这次的案子我不清楚,但小闺家发现的头发就放在尸体旁,凶手不太可能没看见——呐,匠仔。”
“干嘛?”
“那两束头发也会搞混,替他们取个好记的名字吧!”
“不能用记号,对吧?”
“尽量别用。”
“那小闺家发现的发束就叫‘屋大维’。”
“在屋里发现的就叫屋大维?真随便。”
“而这次在男人尸体旁发现的发束就叫‘路德’。”
“因为是在路边发现的?算了,反正挺好记的。”
“既然代号都取好了,就稍微整理一下吧!首先,和夏娃一起被发现的‘屋大维’不是夏娃自己的头发,这点已经确定了;这么说来,‘屋大维’若不是亚当的,便很可能属于尚未登上舞台的第三人。”
“再来看看‘路德’是不是夏娃的头发。我觉得八成是她的,不然又得有第四个人物——‘路德’的主人——登场才行。”
“嗯,所以……”
‘……接下来为您报道新闻。’这道声音传入耳中,因此我闭上了嘴巴。转向电视一看,重播的时代剧不知何时也已播放完毕,换上了地方电视台的主播脸孔。
‘针对昨天于国道沿线杂木林中发现的男尸进行调查后,调查小组稍早断定死者即为投宿于市内旅馆的米仓满男。
根据调查,该男子于上个月十一日独自出现于旅馆,预付了五天份的住宿费用并投宿;然而出发预定日当天,服务员到房间探询之下,发现该男子留下行李,人却消失无踪。旅馆方面担心房客自杀,因而报案。
由于服务员印象中的男子服装与死者穿戴的服饰一致,且死者口袋中找出了该旅馆的客房钥匙;因此调查小组断定死者应为自上个月起便已行踪不明的男子,目前更进一步着手调查证据方面。接下来为您报道下一则新闻,安槻动物园最近新添一对猴宝宝——’
“唔……米仓满男?这种本土化的名字一出现,神秘感都没了。还是叫亚当比较好。”
噗嗤一声,我忍不住把满口的米饭喷了出来。
“啊!匠仔,你真脏耶!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确,这搞不好是件杀人案,我却谈什么神秘感,是有点缺德;不过你也不用这样表达你的遗憾之意——”
“啊!不……不是。”
“干嘛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懂了。”
“懂了?”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过于洋溢着悲壮感,连高千也跟着表露出笑中带泪的神态。“懂什么?”
“就,就是头发!夏娃的头发!我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何被剪断了。”
“啊?”高千一脸狐疑地皱着眉头,或许她以为我在说笑。“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
“戒指。”
“咦?”
“戒指!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么理所当然、一目了然的事……”
“等,等一下,暂停!”高千以按住剥落壁纸的姿势制止我,随即又猛然扒完剩下的每日特餐。“等一下我再听,先换个地方。”
“啊……说,说得也对。”
但我却彻底失去了食欲。虽然脑袋因醉宿而疼痛欲裂,此时却很希望再多喝几杯酒。
“该上哪儿去?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比较好吧?”
“不然去我那里好了?”
“少开玩笑了,谁要去那种蒸气浴般的臭房间?”
“那等学长回来再说?”
“这也不行。小漂他们至少得到傍晚以后才会回来,我等不了那么久。”
“那到底要怎么办啊?”
“没办法,”高千喝了口冰水,与嘴里的东西一起咽下,便迅速起身。“上我那儿去吧!”
“咦?呢,呢……好是好……”
“你那种憋尿似的扭曲表情是什么意思啊?你对我的住处有何不满?”
“没有不满啦……”最近不知不觉开始将高千作为一名‘女性’看待,这种去往对方寝室的行为势必不好意思……话是这么说,“不过,高千啊,我问你,你住的地方,呢,有放啤酒之类的吗?”
“你是认真的吗?”她瞪大了眼睛,活像要将我生吞活剥。“哪天得了强迫症,我可不管你!”
“但要我在清醒状态开讲,我做不到啊!”
“那就在路上买吧?啊,当然,用你自己的钱。”
这是我初次造访高千的住处,其实我原先连住址也不知道,以前都是在漂撇学长家或居酒屋与她见面。
前往一看,是座两层楼高、看似一般民宅的白色石灰岩建筑。高千的房间位于二楼最外侧,可从外头爬安全梯直接上去。
“别出声,跟我来。这里名义上是禁止男生进入的。”
“名义上这三个字相当微妙,很不错。”
我将路上买来的啤酒轻轻抱在胸前,如小偷般蹭手蹭脚。
高千的住处是一房一厅,她将有限的空间做了最为密致的应用,没有半点浪费;各色各样的家具,叫我看了目瞪口呆。她特地在厨房放了个半圆形的单人小餐桌,应该也是为了更加有效利用放有床铺及书桌的房间吧!我觉得自己见识了高千意外的一面;不,说意外或许对她失礼。但我原先确是无来由地认为她的房间摆设会走男性化的豪迈风格。
高千将餐桌边唯一一把椅子让给我,自己则从房里拿了椅子过来。
“——简单地说,解开整个案件之谜的关键,”待高千坐下,我便打开了罐装啤酒。在窗户摄入的阳光奔流之下喝酒,要说完全不感惭愧,便是谎言;但我只能借着酒意壮胆。“就是戒指。”
“所谓的戒指……”另一方面,高千已经开始替我准备醒酒饮品,将大量咖啡豆导入咖啡机中,按下设定钮。“就是掉在小闺家餐桌下的那一只?”
“对,那是夏娃原本带在手上的;从她无名指上的痕迹判断,错不了。问题在于夏娃为何将戒指拿下。”
“拿下?你的意思是……”高千的无名指上已经没有戒指,她却又做了一次取下的动作。她的无名指和当时的夏娃一样,残留着嵌入肌肤深处的红色痕迹,令我不忍直视。“她是自行取下的?”
“没错,是她自行取下的,并非被人拔下,否则还留在现场的戒指就无法说明——拔下的人就算失手掉下,也有足够的时间寻回并带走。顺便一提,夏娃的头发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起先一直以为她的头发是被凶手或其他人剪断的,却总也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这主要是被现场不属于她的那束头发误导了。如果反过来想,其实不是这样的,那束头发不是被其他人剪断的,而是夏娃自己剪的。这样,事实就会浮现出来。”
“等等,夏娃自己剪断的?”高千一瞬间露出欲抢走我手中啤酒的神态。“是在小闺家吗?她特地跑进小闺家剪自己的头发?”
“对,没别的可能。”
“但她为何这么做?居然跑进没人在的小闺家做这种事。”
“我想,起先夏娃应该也没这种打算,而是为了其他目的前往滨口家;她不晓得当晚滨口家没人在。”
“其他目的?什么目的?”
“当然是为了去找小闺。”
“可是,小闺说她从没见过夏娃啊……这么说,那是谎言?”我不愿这么想,但果然是这么回事——她的口吻宛若如此说道。“小闺撒谎?”
“不,我想小闺没有撒谎,至少在这点上没有。小闺完全不认识夏娃,夏娃却认得小闺;不,她应该没见过小闺,但知道小闺的存在。因此,她在上个月十五日造访滨口家,但当晚滨口家空无一人。”
“那夏娃发现没人在时,为何不折回?明知屋主不在,干嘛还特地从忘了上锁的落地窗闯进滨口机客厅?该不会是打算偷东西吧?”
“我想夏娃应该没这种念头。从状况判断,我确信她只是打算守株待兔而已。”
“守株待兔?”高千似乎埋怨我又说出没头没脑的话,正欲皱起眉头,却随即转为灵光一闪的神情。“莫非是要等小闺回来?”
“对,夏娃知道小闺将在隔天十六日离开日本,飞往美国;因此她断定十五日晚上小闺即使出门,也一定会回家,才跑进屋里等小闺回来。”
“为了见一个素未蒙面的人,不惜擅自闯入主人不在的屋子里?”高千似乎决定听完我的假设再说,因此带着‘姑且不和你唱反调’的表情点了点头。“很不寻常。”
“没错,夏娃这么做有着相当迫切的理由,务必得见到小闺;然而,当她闯入客厅后,她马上改变了主意。”
“怎么说?”
“她发现了新的目标——可以达成同样目的的目标。”
“目的?”
“这个慢慢来说;她看见的目标,就是放着小闺行李的旅行箱。”
“……就是客厅那个吧,”高千思索着,跟着我的推理慢慢前进。“那个旅行箱……”
“夏娃看见旅行箱时,灵机一动;只要利用这个,不必直接和小闺见面,也能达成目的。”
“到底是什么目的?该不会是偷旅行箱里的东西吧?”
“正相反。”
“相反?”
“夏娃打算在旅行箱里放入某种东西。”
“不是偷,是放?总不会是定时炸弹之类的吧!”
“就情况而言,其实差不多啦。”
“咦?”她原本只是说笑,我却一口肯定,令她大为惊讶。“咦?咦?”
“是戒指。”看见高千的错愕表情,我不由得想笑:“根据现场的情况来推断,她既然自己拿下了戒指,就是为了某种目的;而目的是什么呢?八成就是为了放入旅行箱中,起到定时炸弹的作用。”
“什么?”
“夏娃打算在小闺的旅行箱中放入自己的戒指,就是期待它起到炸弹般的功效。将自己的戒指放入小闺的旅行箱中,结果会如何?在旅行地点打开旅行箱的小闺发现那只戒指后,一定会讶异那是谁的东西;夏娃便是借此对小闺宣示自己的存在,而这也是她十五日晚上有所行动的理由。”
“我不太懂耶,你说她要宣示自己的存在,但我记得你们说过,戒指上并没有刻姓名缩写啊!即使把这种戒指放到旅行箱里,也无法让小闺得知自己的姓名吧?”
“不知道姓名也无所谓,她只是想影射自己的存在;也正是因为戒指没有刻缩写名字,夏娃才会剪断自己的头发。”
“等,等等……”高千欲言又止,倒不似正在思索如何反驳我,反而像在整理我的说明。“戒指的事暂且不论——关键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和戒指的理由完全一样。夏娃拔下戒指时,突然担心起戒指的冲击性或许不足;要是小闺发现戒指却毫不在意,该怎么办?说不定小闺会以为是家人不慎放入旅行箱的,不当一回事。夏娃拔下戒指时思及这个可能性,于是她想出另一个制造自己‘名片’的方法,可以更强烈地抡小闺一巴掌。没错,就是那束头发。”
“这么说……”高千好像看到了我的推论,“难道……”
“对,夏娃的目的只是向小闺宣示——你现在得意洋洋地享受旅行,但他的女人可不只你一个,还有其他人在呢!那个人就是我,而这只戒指和头发便是证据!”
“你是在说宫下学长?”咖啡早已煮好,但高千似乎忘了倒进准备好的杯中。“你说的那个‘他’,指的就是宫下学长?”
“对,说穿了,夏娃真正想见的并非小闺,而是宫下学长;打算和别的女人——也就是小闺——一起出国长期旅行的宫下学长。夏娃大概是想在宫下学长离开日本前见他一面,进而挽留或痛骂他一顿吧!不过,夏娃办不到,她不知道宫下学长身在何处,因为宫下学长瞒着所有人偷偷搬了家。夏娃失去了发泄怒气的管道,便转而调查名叫滨口美绪的女孩住在哪里,并闯进人家家里去。”
“为了向情敌宣战,破坏旅行——夏娃的目的就是这个?”
“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会造成那么奇怪的现状啊……”
“没问题吧?那我继续推理喽?”
“等等,有件事我想先问一下。”
“什么事?”
“你是不是又进入妄想世界啦?”
“嗯,八成是吧!”
“那,我就当成妄想听喽!”此时的高千笑容中流露着一丝期待,令我大为欣慰。
“这样最好。毕竟把自己的头发当做‘名片’放入情敌的行李中,简直是三流爱情电影中的纠葛世界嘛!当然,因为这是临时想出的点子,夏娃手上并未准备任何道具;但妒火中烧的她已经豁出去了,干脆从滨口家的厨房拿出调理用剪刀,一口气剪下自己的头发。”
“活像你看到似的。”
“接着夏娃又到厨房拿了橡皮筋,束起头发的两端。纵使有橡皮筋捆着,直接将头发放入装满衣物的行李箱里说不定会散开;夏娃为求慎重起见,决定用袋子装着,而且最好是小闺一眼就能看出装有何物的透明或半透明袋子……思及此,夏娃又临机一动。对了,自己现在穿的裤袜!把裤袜脱下当成袋子用吧!裤袜一般是女人用的(男人用多半是征服银行……BY录入者),塞了头发在里头,更能双重强调‘女人’的存在。”
“拜托你,匠仔。”高千总算忆起了咖啡,斟了一杯推给我。“喝了这个再说。”
“虽然直接放入旅行箱也无所谓,但夏娃打算来个最后一击,把戒指也一并放进裤袜之中。如此一来,即使小闺再怎么少根筋,也不可能误解她暗中传达的讯息。高千,你想象看看,假如你去旅行。打开行李箱时却发现从未看过的裤袜中装着女人的头发及戒指,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应该会浑身发抖吧!这和有没有看过无关,而是因为感受到灌注在里头的怨念。”
“怨念,说得对;正是强烈的怨念让夏娃采取了这些举动。不过,夏娃在进行最后一击时出了点小差错;她拔下戒指时,不慎让戒指掉到了地板上。”
“你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个故事的?”高千不敢置信地以口就杯。“匠仔,你有成为欺诈师的天分。”
“戒指一路滚到了餐桌下,她追着跑,抓住了戒指后松了口气,一时间却忘记了自己钻到桌下,竟直接站起来。”
正要啜饮咖啡的高千缓缓停下动作,她的脸依旧埋在热气中,只是抬起眼望着我。
“夏娃的头部狠狠地撞上桌底,而她原先用来束起长发的银质发夹由于起身时的角度关系,化为了痛击头部的凶器。夏娃刚捡起的戒指再度掉落,人虽然摇摇晃晃地爬出桌下,却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结果她没喝半口咖啡,将杯子锵地一声放回盘上。“……这么说来……”
“对,我想夏娃当时还活着。这不单是我的想象,小闺曾脱口而出自己回家时她还活着;学长一追问,小闺又慌忙撤回前言,说她死了,还找了个有模有样的借口,说自己误把肺部空气外泄的声音当做呻吟声。但现在回想起来,我敢打赌,夏娃并没死;小闺回家时,夏娃确实还活着,只是昏迷而已。”
“可是,既然小闺发现了这一点,为何又要坚持夏娃死了?她扯这种谎,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猜小闺是想尽早把夏娃这个‘碍事者’弄出她家。为求准时出发,小闺没时间接受警方盘问;然而,一旦将夏娃送医,这件事就变成伤害案,身为发现人的自己必然被迫耽误。如此判断的小闺既没报警也没叫救护车,而是选择向岩仔求助,要岩仔帮她把夏娃扔到别处去。此时,夏娃的死活将产生巨大的差别;以岩仔的个性,倘若知道夏娃还活着,就算小闺命令他把人扔得远远的,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送医院急救。但若是岩仔这么做,小闺可就伤脑筋了。”
“为什么?”
“小闺不知道夏娃受伤及昏迷的经过,以为是另一个入侵她家的暴徒攻击夏娃所致;换句话说,她一心认定这是伤害案,只要夏娃被送往医院,便会引来警察。如此一来,纵使她百般叮咛岩仔别提及自己,也难保岩仔挡得了几时;岩仔的个性又那么老实,很可能招出小闺的名字。小闺一定是这么想的,才硬说夏娃已死;而我们把她的话当真,居然没试着探探夏娃的脉搏。”
“反过来说,要是夏娃死了,即使岩仔再怎么死心眼,也只能悄悄把尸体搬到别处去。岩仔绝不会报警,到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不愿小闺被卷入杀人案——小闺就是这么判断的?”
“正是如此。”
“可是,这个赌注未免也太冒险了吧?你想想,要是岩仔来时,正好夏娃清醒过来,小闺该怎么办?”
“所以,我有个讨厌的想象;或许小闺为了防止夏娃发出呻吟声,曾在岩仔来之前采取某种行动,以求让她再次陷入昏迷或死亡。”
这会儿高千的表情僵住了,持杯在空中痉挛着;一时间,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要将滚烫的咖啡泼向我。
“你是说……”然而,此时的高千却没展现这理所当然的怒意,反而露出了老成又达观的表情;这种表情,是她鲜少在人前展露的。“小闺攻击了夏娃?”
“应该是。”
“我也开始想喝酒了。”高千从塑料袋中取出一罐我买来的啤酒打开,突然又困惑地眨眼。“我是怎么搞的……?匠仔说的话,我根本没必要当真啊!”
“当然没必要。”
“可是我却把匠仔的妄想当真了。这种事连想想都可怕,但我竟然觉得有理。”她将啤酒倒入大玻璃杯中,宛若因有生以来首次见到的光景而目眩神迷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冒起的泡沫。“为什么?”
“不知道。”
“莫非这已经不是匠仔的妄想,而逐渐替换为我的妄想了……咦?”高千突然叫道,使得维持表面张力的泡沫溢出了几滴到桌上。“不对吧!匠仔,你刚刚说的话有个很大的矛盾。”
“真的吗?”倘若有人能指出矛盾之处进而推翻,让整个假设无法成立,该有多好……或许是因为存着这种期待,我的声音充满喜悦,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惭愧。“什么矛盾?”
“你想想,和夏娃同时发现的‘屋大维’,是别人的头发啊!小池先生之前不是也说过这点已确定了?但你的假设,是以‘屋大维’是夏娃自行剪下头发为前提才能成立;既然前提本身就是错的——”
“原来是这一点啊!”我大为失望。“啊,对了,我还没解释嘛!高千,这一点并不矛盾。”
“咦?你在说什么?明明就——”
“‘屋大维’的确是夏娃自行剪下的头发,只不过和‘屋大维’同时在栈桥公园发现的尸体不是夏娃——这么一来,就没有任何矛盾了,对吧?”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夏娃还活着。”
“你刚刚说她死了,说她原本只是撞到桌子而昏迷,但小闺为了一己之私,将她杀了。”
“这是你听错了,我没说小闺杀了夏娃。我的意思是,或许小闺为了防止夏娃在岩仔来时发出呻吟声,便以打昏或杀了她为目的而出手攻击她。我想,小闺实际上真的攻击过夏娃,这个可能性很高;但夏娃只是因此陷入更深的昏迷,并没死。”
“那岩仔搬出滨口家的不是尸体?”
“岩仔把活着的夏娃当成尸体搬了出去,不过夏娃还好端端地活着,照常生活。高千,其实你前一阵子也见过她本人。”
“咦……咦?”
“还能有谁?夏娃必须是和宫下学长有亲密联系,且知道他抛弃自己与小闺在一起的人。在我们周遭,满足这个条件的女人只有一个,不是吗?是谁告诉我们宫下学长和小闺之间的秘密关系的?”
“露咪小姐?”高千的声音以其说是惊讶,倒像是不满。“你是说,阿呼露咪小姐就是夏娃?”
“只有这个可能。”
“可是,匠仔,你和小漂不是在小闺家亲眼见过夏娃吗?但你们在‘丝丽绮’就近看她,却没发现她就是当时的夏娃?不,你和小漂就算了,连误信她是尸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开车将她搬走的岩仔都没发现?这种话叫我怎么信服?”
“事实上就是没发现,无可奈何啊!不,我这不是歪理把着说;别忘了当时我们都深信夏娃——或许现在该称之为露咪小姐——是尸体。再说,我们在小闺家见到露咪小姐时是七月十五日,正确来说是十六日早上;而我们是在八月十七日造访‘丝丽绮’,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之前的八月八日,你和小漂不是先一步见过她了?她和山田一郎氏在一起。”
“即使如此,还是接近一个月啊!这段时间里,露咪小姐的伤早治好了,她自行剪下的头发也已经到美容院去修剪成漂亮的短发。再说,闭目仰卧的脸孔与睁眼正对的脸孔给人的印象本来就不同,倘若是女人,差异便更为显着。在这些微小要素的重叠之下,我们没发现夏娃和露咪小姐是同一个人。”
“说穿了就是你们洞察力不足,还能扯这么长的借口啊?不过,你还没说到关键。这么一来,栈桥公园的尸体又是谁的?”
“我想,深信露咪小姐已死的岩仔,应曾一度将她弃置于市民交流公园的凉亭里;但过了片刻,露咪小姐却醒过来了。”
“本来跑进滨口家,醒来却躺在那种地方,露咪小姐肯定吓了一跳;搞不好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瞬间移动了呢!”
“说不定她倒是料到了几成真相,认为是讨厌惹事的滨口家人悄悄把自己扔到那种地方去。总之,恢复意识的露咪小姐就这么离开了栈桥公园。我想她应该没注意到放着装有毛发的裤袜及戒指;假如注意到,应该会带走才是。”
“所以是放有裤袜的凉亭又碰巧发生了另一起杀人案?”
“当然,这种偶然并非绝无可能。不过,实际上被遗弃在凉亭的尸体——暂时称呼她为爱娃好了——爱娃的头发也被剪断了,和露咪小姐如出一辙;这种情形,有可能是偶然吗?”
“或许是杀害爱娃的凶手将爱娃的尸体搬入凉亭时发现碰巧遗弃在那里的裤袜,为了混淆视听加以利用啊!据你们所说,那个凉亭坐落很偏僻,如果同是为了弃尸说不定就会选择同一个地方吧!”
“好吧,假设是这样的,那么为什么?干嘛要这么做?只要进行科学鉴定,立刻就会知道藏在裤袜里的毛发不是被害人的;做这种手脚,对凶手有何好处?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是这种假设,凶手势必在到达凉亭后才临时起意,而与其有时间剪下被害人的头发,不如快点逃离现场比较实际,对吧?”
“这么说也对……可是根据被发现的尸体来看,凶手的确是剪下了爱娃的头发啊!难道这不是凶手所为,而是其他人——”
“不,我认为是凶手做的。”
“匠仔刚刚也说了,没有任何好处,干嘛要这么做?”
“其实有好处的。”
“慢着,我突然想扁你耶……你一下子说没有,一下子又说有,到底有没有啊?”
“假如凶手是其他人,的确没有半点好处;但对于某个人而言,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促使别人误认栈桥公园弃尸的身份。这里说的别人不是警方,而是漂撇学长与我。”
“促使匠仔与小漂误认弃尸身份……?为什么对象不是警方,而是你们?骗你们能有什么好处?话说回来,那个凶手到底是怎么骗到你们的?难道他认得你们,那他又是谁——”
咯噔一声,高千坐的椅子翻了过来。抬起腰部的她似乎得靠撑住餐桌的手才能成立,嘴唇也颤抖着。
“你胡说……”面无表情——但那不是平时宛如铠甲般穿戴于身的防卫机能面具,而是人格崩坏造成的。“匠仔……你……胡说……什么?”
看来高千已经明白我所想象到的事实,是啊,只要将从那一晚以来的所有怪诞联系到一起;虽然我也不愿接受,然而事已至此,我只能依序说明我的想象……不,妄想的场面吧!唯有这样,才能和高千一起寻找,能够推翻这个妄想的破绽。
“首先,岩仔将露咪小姐遗弃于栈桥公园的凉亭后,便回到车上打算离开;此时,他不经意地往凉亭方向看,却目睹原以为已死的女人竟然还活着,令她非常高兴;因为这下子杀人案便不存在,自己也不至于犯上遗弃尸体罪。岩仔想找人分析这份喜悦,而他第一个想到的人会是谁呢?”
“……小闺?”高千喃喃说道,嘴唇几乎没动,双眸如空荡的洞穴一般。“你是说……岩仔折回小闺家?”
“或许岩仔曾考虑过送露咪小姐就医,不过见她步伐还算稳健,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叫住露咪小姐,直接开车离去。这种情况下,分享喜悦的对象,无论是从共犯角度还是有好感的异性来说,小闺都是不二人选;然而,当他抵达滨口家时,却发现有个意外的人物和小闺在一起。”
“宫下学长……”
“没错。当晚的宫下学长不太可能有前往滨口家的计划,应该是小闺临时叫他去的。假如我那小闺曾打晕露咪小姐的想象属实,或许小闺便是因此陷入亢奋状态,才叫宫下学长来家里的;其他人不知道宫下学长的联络方式,但小闺应该知道。另一方面,岩仔撞见他们两人在一起,心头的波澜万丈可想而知。他们有何反应,我不知道;总之,岩仔一时冲动,将他们——”
“可是,他们两个!”半是惨叫的高千忘了椅子已然倾倒,一屁股跌坐在地;然而,她似乎完全不感疼痛,表情丝毫未变。“他们两个现在一起在北美旅行——”
“但是没人亲眼见到小闺和宫下学长出国啊!没人确认过。他们根本没去美国,就连小闺的信和照片,也是瑞秋制造的假象,不是吗?”
“那……那个亚当是……”
“米仓满男自然是假名。宫下学长没有搬到其他房子去,他为了到美国避风头,已经变卖所有家当,跑到旅馆躲起来。他是在上个月十一日离开‘安槻宅第’,正好是亚当投宿那家旅馆的日子;亚当预付了五天份的住宿费,便是付到十五日晚上为止,因为他十六日将与小闺一起离开安槻,飞离日本。这么一想,一切都吻合了;宫下学长正是亚当。”
“……和亚当同时发现的‘路德’呢?”
“当然是小闺的头发和她被脱下的裤袜;这是为了让我们将小闺的尸体当做夏娃而做的手脚。当然,岩仔应该也把小闺的旅行箱和行李都带出滨口家了,这样她的爸妈回家时,便会以为小闺已经平安出发。”
“做这种手脚有什么用?”高千依然坐在地上,迟迟未起身。“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啊!”
“或许他真的期待能骗得了一世,顺利的话,说不定会当成小闺出国旅行却行踪不明,从此成为悬案。”
“但要是女儿一直没回来,小闺的爸妈当然会报案;警方只要一查,就知道她根本没出境。”
“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到时候,警方自然会推测她是在赴美之前——比方说东京——出了事。只要小闺的尸体没出现,行踪不明的故事便宣告完成;社会大众也会认定小闺是受不了严厉的父母而离家出走的吧!”
“他处置得那么草率,尸体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就算尸体被发现,若身份不明,意思还是一样。”
“可是,万一栈桥公园弃尸之事从你们口中泄露给警方……”
“这正是岩仔的期望。我们的证词只能确认一点:栈桥公园的弃尸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可能是小闺。”
“傻瓜!”大颗眼泪于高千的眼角膨胀,随即便似坏了龙头的水管一般满溢而出,流遍脸颊。“傻瓜!不是岩仔傻,是我傻,我是说我傻!干嘛把匠仔的话照单全收?说不定根本不是真的,胡说八道的可能性要来得高多了;这种妄想,为何我无法一笑置之?为什么?”
“对不起啦,高千,我好像又恶搞过头了。我不说了。”顺着思路走到现在,即使情感上再怎么觉得是妄想、再怎么想反驳,却没有找到任何致命的破绽。这就是我不得不说出妄想的原因,也是高千不能一笑置之的原因吧。直到现在,我才伸出手来拉坐地的高千一把;或许我也因为自己的假设而失去了理智。“好了,站起来——”
“话不要说到一半!”
我完全忘了我们的身高差距,想拉高千起身,却反而被拉得跌了一跤。
“可是……”
“我对你的看法还有质疑之处。假如亚当真是宫下学长,为何岩仔要将‘路德’——也就是小闺的毛发和裤袜——丢在他的尸体旁?太奇怪了。根据你的看法,岩仔并不希望小闺的身份被查出来;既然如此,绝不能留下任何线索,让人发现栈桥公园弃尸案与国道沿线杂木林案有关,对吧?要是亚当的身份被查个水落石出,警方自然会怀疑两名死者是否相识;这么一来,或许会一口气查出夏娃便是小闺。岩仔干嘛冒这种危险?”
“对喔……”夏娃的身份会因为我们的证词而绝对偏离小闺,然而亚当的身份却没有这样的证据;这种情形下,做出令两个案子有所关系的动作简直是自杀行为——谁也无法保证警方会不会查出亚当就是宫下学长。
千呼万唤使出来……自己的假设终于被指出矛盾之处,教我几欲高声欢呼;然而,由于我起身过猛,头却狠狠地撞上餐桌,宛若跳跃失败的青蛙一般匍匐于地。
“喂,喂!匠仔!”高千连忙扶起我的头。“没事吧?”
“没,没事……高千,你说的对,如你所言,假如岩仔是凶手,不可能干那种蠢事。对他来说,这两个案子绝不能被放在一起调查,所以他势必得把‘路德’和亚当的尸体分别处理,可是……”
突然,玄关大门被打开,一阵风吹进厨房里来。高千似乎没锁门也没上门链,只见生着一双大圆眼的小兔正目瞪口呆地从脱鞋处看着高千与我。
“啊,啊哈,啊哈哈,失礼、失礼!”小兔见我人躺在地板上,头却枕在高千膝上,显然彻底误会了;只见她一面浮现抽搐的笑容,一面后退。“打扰你们,抱歉、抱歉!不,我不是故意的。两位慢慢来,我先走了喔!改天见!”
“慢着!”高千丢下我的头,迅速地冲上前,抓住小兔的衣领。“不,不是啦!”
“你,你干嘛?别担心啦,高千!不用那么紧张,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哦!我发誓!”
“我都说了是误会了!”
“好了,好了,别嘴硬了,你们快继续吧!话说回来,该怎么说呢?竟然是跟匠仔……”
“STOP!我都说了是误会啊!绝不能让你在误会的状态下走出这房间!听我说,小兔,快进来。”
“这个……”
“立刻进来!”
“是!”被高千气魄压倒的小兔迅速跑了进来。
“坐下!”
“知、知道了!啊!拜托,这么拉衣服会破喔!都说我知道了嘛!真是的。”
“好啦,你到底有什么事?”
“咦?果然不是误会嘛!高千在生气,一定是因为两人的时光被我打扰……”
咯咯娇笑的小兔,突然像上了石膏似地僵住笑容;虽然从我的位置看不见,但我想她八成是被高千一瞪才瑟缩起来的。
“对,对不起,我是在说笑,开玩笑的。”
“我讨厌这种玩笑。”
“是,是啊!”
“既然没误会,就老老实实说,别瞎闹。我的个性你应该知道吧?”
“对啊,说得也是。对不起、对不起,高千,别那么生气嘛!我最喜欢观看别人沉浸于幸福之中,尤其是朋友们的幸福喔!所以一高兴就——啊,啊!这种话一说又会没完没了,不玩了、不玩了,我不说了。对了,来这里的只有匠仔一个?”
“对啊!干嘛这么问?”
“岩仔,岩仔去了哪里?”
“岩仔?”方才的交谈言犹在耳,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朝我袭来;这种预感通常特别准。“岩仔怎么了?”
“嗯,我刚才经过岩仔住的公寓前,看到外面停了很多警车,公寓外面还围着带子,禁止进入,不知道怎么了;围观群众都是在凑热闹,没人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只说不能进去,什么也不透露。所以,我想找岩仔来问问,但到处都找不到他;漂撇学长他们还没回来,我以为会在匠仔那里,可是也不在,去了‘I·L’,还是没看到人。我想总不会在高千家吧?来这里一看,果然不在,只有高千和匠仔两个人在卿卿我我……咦?啊?怎么了?呐,你们两个要去哪里啊?呐!你们要去哪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