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学长!”
“唔?”
听到小兔的呼唤,学长宛若大梦初醒一般,眨了眨眼睛。
“这是什么?”
“还用问?”学长似乎颇为无奈,口气也像不满午睡被吵醒似地不耐烦。“当然是啤酒啊!不然这看起来像什么?你自己刚才不也说:‘咦?这不是啤酒吗?’”
“我当然知道这是啤酒啦!我的意思是——”或许是因为过于疲劳,连发言也感到痛苦吧!小兔以罕见的急躁口吻噼里啪啦地说道:“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啤酒?为什么?为什么?”
小兔一面喃喃说着:“哇!好多冰喔!”一面悄悄伸出手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罐闪耀着金黄色光芒的啤酒,并以啤酒罐代替冰袋,贴往脸颊。
“还问为什么?你啊……”
“而且前看后看,除了啤酒之外什么都没放嘛!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呢?你啊……”
梦境般的沉默再度降临,四周弥漫着心虚的静寂,仿佛眼前的话题是个不可触及的禁忌。
每个人都彼此偷眼打量,仿佛担心先开口便会造成无可挽回的错误一样,面带畏怯地保持沉默。尴尬、突兀又暧昧无畏的空白缓缓流淌着。
打破这股模糊气氛的人,是高千。
随着一道轻快的叮当声响起,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到她身上;只见她从钱包里拿出了数枚百元硬币。
我又产生了海市蜃楼的错觉,其中一个原因,应该是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此刻拿出百元硬币,百思不得其解令非现实感剧增。
一瞬间——仅仅那么一瞬间,掌上放着数枚百元硬币的高千便如琢磨不定的“幻影”一般……不,是更为神秘地摇摆着。
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情景,背上一阵战栗。在这种时刻,高千竟然浮现了微笑;至少看在我眼里,她是浮现了微笑。
有什么好笑的?眼下我们身心俱疲,半死不活,根本不是微笑的时候啊!
莫非是极端的疲劳令高千的精神状态出现异常?不,或许异常的是我的大脑,说不定我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山中的洋房、黄金色的光芒漩涡、高千神秘的微笑,一切皆是……
“高千,你在做什么?”
这一声叫唤令我回过神来。只见小兔如同她的外号一般,瞪大了兔子似的圆眼。
高千这回对她露出了明确的微笑,并从冰箱中拿出一罐惠比寿啤酒。
“如你所见,”相对地,她将百元硬币放置于置蛋架上,关上了冰箱。“我拿一罐来喝。累死了,又闷又热,喉咙又渴;再不补充水分,我真的会死。”
这句话将我完全拉回了现实世界。
站在眼前的高千并未摇晃,与平时全无相异之处;浮现于那锐利又带有洋味儿的脸孔上的,绝非神秘微笑,纯粹是对于畅饮啤酒的渴望与期待。
平时熟悉的高千总是满怀戒心地沉着一张脸,如今她露出这么有人情味的神色,让人忍不住揉了揉眼。受她影响,我似乎也下意识地傻笑起来。
“可,可是,”漂撇学长责备似地瞪了我一眼,才朝着高千大喷口水。“这样不妥吗?”
“不妥?”高千犹如刻意向学长炫耀一般,啪一声打开罐子,大量气泡随之冒出。“哪里不妥?”
“你、你啊……喂!”向来缺德的自己也就罢了,格外注重善良风俗的高千竟有此举动,令漂撇学长相当意外;只见他张大了口,活像被塞了块年糕似的。“等、等一下!”
“你干嘛扭扭捏捏的啊,小漂?好像在憋大便一样。”
“你、你听我说话啦!”
“啊!真好喝。”
见高千无视于自己的制止爽快地畅饮啤酒,漂撇学长便如女人按住快掉的胸罩一般,扭着身子直跺脚。
“住、住手,高千!你怎么会干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啊?住手,快住手,快住手!”
“我已经付过钱了哦!”
“是、是这个问题吗?不是吧!说不定人家根本不想卖你啊!你也没问过人家的意思——”
“小漂,你在说什么啊?那我问你,我们进这屋子里,就有问过屋主的意思吗?”
“咦?”漂撇学长犹如被母亲发现私藏黄色书刊的国中生一般,眼神游移不定。“咦?啊?”
“没有吧?”
“咦……呢……”
“我们是擅自闯进来的,对吧?”
“那、那是……是……”
“没错吧?这罐啤酒也和我们私闯民宅之事一样,至少是在延长线上。不,好歹这罐啤酒已经付了钱,或许还比私闯民宅好上一点呢!”
“对啊、对啊,有道理。再说……”高千的炮火原本就够猛烈了,这会儿竟然连小兔都开始掩护射击。“打破窗户开锁的人,正是学长啊!”
“咦?你、你说什么?”
“窗户是学长打破的啊!”
“我……我才没……”
“咦?你该不会要说你没做吧?”
“可、可是我真的没有啊!”
“是你打破的。”
“咦……呢……”
“是你打破的,是你打破的,是你打破的。然后你先进了屋子,从内侧打开玄关的锁让我们进来。事到如今,还想狡辩?”
“我……”
“别想装蒜!把自己的错误搁在一旁,还想教训别人?在责怪高千之前,学长应该先拿出钱来赔偿自己打破的玻璃并面壁思过才对!这样就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我打破窗户?开了锁偷跑进来?我?我干过这种事?”
在小兔的追击之下,漂撇学长完全慌了手脚。起先我还以为他是为了逃避责任而死不认账,没想到他却是真的狼狈失措,令我啼笑皆非。
看来,似乎是极限处境下的疲劳产生了强烈得足以模糊意识的休息欲望,消除了侵入洋房时的记忆……的确,经历精神不堪负荷的体验时,自我防御功能会将意识压抑至潜意识中,改造记忆;这在心理学上是很常见的现象。
常见归常见,没想到竟会发生在脑瓜四季如春的漂撇学长身上。虽然教人狐疑,但看他这幅摸样,又不像在演戏。
他的记忆似乎真的缺了一截。
“我、我干过这种事?你、你骗我的吧?喂,她是骗我的吧?求求你们,说她是骗我的!”
小兔无视于包头错乱的漂撇学长,效仿高千啪地一声打开手上的罐装啤酒。
“哎呀!”
我心知不妙,却来不及制止她;只见那罐被她又摇又晃的啤酒果然如喷泉般涌出白色气泡,但小兔却更为兴奋,以口就罐,咕噜咕噜地畅饮起来。
“……呼啊!好好喝!”
她吐了口气,才又猛然想起似地从钱包中拿出数枚百元硬币,效仿高千叠置于置蛋架上。
那一口啤酒似令小兔恢复不少元气,她的动作便和平时一样既悠闲又可爱。
“啊!活过来了!”每吐一口气,小兔便越来越像居酒屋里的中年人。“哈!我就是为了这口酒而活的!”
恍然一看,我的掌中也房了数枚百元硬币;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拿出钱包并从为数众多的零钱中挑选出百元硬币的。
学长打破窗户时发生的现象,似乎也发生在我身上。这么看来,记忆往有利的方向修正的现象似乎还挺容易发生的。
“喂、喂……匠仔!”见我摇摇晃晃、犹如梦游般地靠近冰箱,学长连忙从背后架住我。“别冲动啊!”
“咦……学长?你干嘛啊!”
正要扑向绿洲之际却被妨碍,就连我也产生了可怕的怒意。
“这是我的台词!你的手是怎么回事?那些百元硬币又是什么意思?”
“放手!”
“不放!”
“我要喝!”
“不准喝!”
“我就是要喝!”
“混蛋,你清醒点啊!”
“学、学长才应该清醒点!你到底怎么了啊?”我力不如人,动弹不得,仿佛天堂之景的啤酒就在眼前却喝不到,急得我快要哭出来了。“换作平时,学长肯定是第一个去拿啤酒的人,才不会管这些有的没的!”
“唔……”
被戳中要害,学长不禁松了手。
“学长,其实你也很想喝吧!”
“我、我当然想喝啊!”学长也皱起脸来,呈现半哭状态。“我真的很想喝,想喝得要死!可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哇!仔、仔细一想,我干嘛要这么规矩啊?根本不像我!为何是我对你们训话?为何是我来制止你们?换作平时,应该是我要喝酒,然后你们阻止我才对!角色弄反了吧!”
“简单地说,”小兔扬扬手中的啤酒,悠然地吐了口气。“先抢到的先赢!”
啪!我似乎听到了一道紧绷的丝弦断裂之声,只见漂撇学长的表情松弛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推开眼前的我,冲向冰箱;瞧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搞不好时候又将失去这段记忆。
不,我想我的眼神大概也和他一样,既飘忽又危险吧!我完全不管被漂撇学长一撞而散落于地的百元硬币,犹如处男新郎见了身穿性感内衣求欢的新娘一般,以饿虎扑羊之势朝惠比寿啤酒飞扑而去。
……啊!我该如何形容这种滋味?
不,与其说是滋味,更像是超新星诞生或宇宙大爆炸时,整个世界光辉万丈并炸裂飞散的冲击。
我也是啤酒爱好者,消费量素来不落人后;但在我的一生之中,这样的啤酒可说是绝无仅有,感觉恰似核融合能源由食道掉落胃中一般。当然,我并不清楚核融合能源是什么玩意儿,更没喝过;总之便如细胞以公里单位连锁爆发,剧痛之前的渡过快乐从脑门直至脚趾。
这也难怪。在国民旅馆用过午餐之后,我们粒米未食、滴水未沾,连一支冰淇淋、一片口香糖都未曾入口。
一看手表,日期已经变了,还差十几分钟便是凌晨一点。换句话说,在车里度过的四个小时与翻山越岭的三个小时苦难期过后,我们才得以享用这一罐惠比寿啤酒。
酒入肝肠,疼痛更胜冰凉;饶是如此,粘膜仍争先恐后地吸收发泡酒,痛楚转眼间便化为恍惚,漫游于血管之中。
一罐啤酒能有如此享受,是我有生以来的初体验。我究竟在天堂中嬉戏了多久?
待回过神来,我已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他三人或坐或倒于光秃秃的地板上,每张脸庞的肃杀之气已然消失无踪,宛如沉睡时一般安详。
灿烂的灯光之下仅有冰箱及啤酒,屋外的黑暗透过未挂窗帘的窗户窥探着空荡荡的房间。我回望着那片黑暗,委身于紧张纾解后如怒涛般汹涌而来的倦怠感。
远处隐约有道似风声又似不知名动物的叫声传来,身处山中的真实感悄悄地朝我靠近。
“……好累。”小兔懒散地翻了个身。“累死了。”
“是啊!”连平时不轻易喊疼说累的高千也表示赞同。“啤酒一下肚,疲倦好像整个涌上来了。”
“对啊!就是说嘛!”
小兔娇嗔,又翻了个身,将高千穿着高腰牛仔裤的双腿当枕头。她似乎在寻找最舒服的姿势,一下子竖膝仰卧,一下子侧躺,忙碌不堪。每当她变换姿势,迷你裙下的春光便有外泄之忧;但她不知是无心理会,或是疲倦之中依然不忘慎防男人视线?总是若隐若现,什么也看不见。
其实,单是高千与小兔的这番景象,已经足以治愈了。
当然,纵使能够看见,现在的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高兴。漂撇学长如何我是不知,但对于眼下的我菜色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美色——正当我这么想时,小兔本人也开口说道:
“唉!要是有吃的就更完美了。也不必像发狠似地整个冰箱尽塞啤酒嘛!怎么不放点火腿或水果?”
“这里没有食物啊?”一罐啤酒下肚后,漂撇学长便像做完记号的狗一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大咧咧地坐下来。
“没有馒头或泡面之类的吗?”
“我不是说了?楼下什么都没有——啊!”小兔突然起身,姿态宛如体操选手的收尾动作。“对了,这里头有没有?”
她打开冷冻柜,但坐镇于白色冷气对侧的却非冷冻食品,竟是如军队般井然有序的啤酒杯。
而且数量不少,有十支以上,个个冻得像冰糖一样白,如烟囱般冒着冷气。
和起先发现冰箱与啤酒时的冲击相比,这倒不值一提;只不过,大量的啤酒杯仍是相当异样的光景。
“这是怎么回事啊?”期望太大,失望也大;小兔精疲力尽地倚着冰箱门坐下。“既然有冷冻柜,干嘛放这种东西?怎么不放点冰淇淋之类的?”
“看来住在这里的人眼中只有啤酒。”漂撇学长也起身,一脸抱怨地再度打开冰箱门,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定是学长和匠仔的同类啦!”
“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就算世上空无一物,只要有啤酒就幸福无比;假如要他在女人与啤酒之间选一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啤酒的人喔!”
“什么话!胡说八道,别把我和匠仔相提并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是啊,匠仔那样太匪夷所思,已经到了有病的程度!”
喂,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要我选的话,我会选女人。”
“是吗?学长平时喝得也不比匠仔少啊!”
“没办法,那是我舍命陪匠仔嘛!”
啊?别说笑了,我才是舍命陪学长咧!
“假如是高千和啤酒让你选,你当然会选高千;但要是我和啤酒让你选,你会选哪边?”
“……当然是小兔啊。”
“啊!你骗人,绝对在骗人!那个思考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还两眼瞎晃!”
我一面听着小兔和漂撇学长插科打诨,一面重新观察冰箱。
尺寸不算太大,却也不小,是台供家庭用略显不足、但供单身上班族却绰绰有余的双门冰箱,没有冰温室或微冻室等多余部分。冰箱上层的冷冻柜放了十几个啤酒杯,下层则塞满了五十余罐惠比寿啤酒。
方才我没察觉,现在仔细一看,衣柜间的角落里还有个尚未开封的纸箱,纸箱上头又叠了个已开封的纸箱,内容物已被取出了一半。至于内容物是什么东西?自然是惠比寿啤酒。
冷藏柜中的抽屉式蔬果间里亦塞满了啤酒,塞不下的份才放在一旁。冷藏与未冷藏的啤酒合计约近百罐,或许真如漂撇学长所言,住在这屋子里的人,是我的同类……不对,是些眼里只有啤酒的人。
“住在这里的人……”我忍不住喃喃说道:“还真是从一而终啊!”
“连匠仔都这么说,可见住在这里的人真的病得不轻。”
在我看来,漂撇学长才是病得不轻。
“唉!果然没吃的。”小兔宛如上了发条的娃娃,不住摆动手脚。
“不,要死心还太早。”漂撇学长将空罐搁在地板上,朝房门走去。“我们再仔细找找其他房间。这个房间里藏了啤酒,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咧!”
藏……
漂撇学长使用的这个字眼,哽住了我的心头。
对啊!这状况只能用藏字形容,一般人哪会把冰箱放在衣柜里?
更何况仔细一看,衣柜中并无电源,电力是从房间角落的插座接过来的,而接电用的延长线显然被动过手脚,乍看之下难以察觉。
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这种东西藏在这种地方……?
这个疑问理所当然地涌现于我的脑海之中,但在其他人催促之下,此时的我未能多加思考。
我们又再度兵分两路,彻底搜查洋房。
从结论来说,别说食物,这屋子里没藏任何其他物品。毕竟这里完全没有家具,能藏东西的地方有限;其中厨房最为可疑,因此我们检查橱柜时格外仔细,却连一粒米也没发现。
除了装有大量啤酒的冰箱之外,这屋子当真是空空如也。
“——不,慢着。”首先忆起的是漂撇学长。“你们刚刚说过有个房间里有床,对吧?是高千或小兔说的。”
“嗯,有啊!在楼下。”回答的是小兔。“不过,那张床里不像藏了东西。”
“反正去看看就是了。”
那个房间位于一楼楼梯旁,从大小及淋浴间、洗脸台、厕所等设备一应俱全之处判断,应该是客房。
开窗往外一看,路面在月光照耀之下,呈现出苍白的色泽;这应该就是我们徒步前来的道路。
房间的角落放着一张双人床,备有床单、毛毯及枕头。
虽然我已经渐渐习惯这间屋子的异样之处,仍不由觉得古怪;因为这个房间里出来床铺以外,又是空无一物,既没铺地毯,也未挂窗帘,唯独一张双人床如孤岛般坐镇其中。
从房间大小来判断,这里原本应该放了两张床,但不知何故,如今只剩一张,为这里平添了某种悲伤与恐怖的气息。
而枕头套与床单又偏偏是卡通动物图案,那份可爱所造成的不搭调更是助长了恐怖与异样感。
“怎么……好像没人住过似的?”
高千摸着枕头与床单,如此喃喃说道。
“烫得平平整整,完全没有用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