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千晓战战兢兢地对菓说道:“假如我说错了,请别见怪。”
“什么事?”
叫人捉摸不定的男人——这是菓对匠千晓的第一印象。倘若菓是独自与他相识,或许会更加明确地断定他是个不起眼的男人。
时值元旦早上六点。两年不见的高濑千帆居然带了个男人来,令菓大感意外。
“菓先生,你是独生子吗?”
他想说什么啊?菓虽然讶异,还是点了点头。“没错。”
“不过,我在想,你其实还有其他兄弟吧?”
“……什么?”
“我猜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因病过世的哥哥——”
菓将视线从年轻人身上移开,带着询问的表情瞪着千帆。但她只是冷淡地耸耸肩。她现在懂得露出如此柔和的微笑啦——菓深深地体认到两年岁月的分量。
“没错。”菓转向年轻人。“你怎么知道?是砦木还是署里其他人说的?不,不可能,我不记得有对别人说过这件事,就连我的老婆和孩子都不知道。知道我哥的,除了我以外,只有我爸妈,但他们早就已经过世了。你到底是怎么——”
说着说着,菓居然反常地生了一个超现实的念头:这个年轻人该不会懂得读心术吧?倘若菓是独自与他相识,便能冷静地判断他只是随口猜测而已;但他是高濑千帆带来的男人——这个事实宛若某种诡异的催眠术,微妙地打乱了一切。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不,我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
“你为何这么猜?”
“因为菓先生的名字。”
“名字?”
“字面写成正子,一般都唸作Masako,但你的名字却是唸成Tadashi。我猜想,这个名字里应该包含着你父母的心愿。”
原来如此——菓不由得感叹。他赞叹的不是千晓的洞察力,而是竟有年轻人能以这样的观点看事情。
“我猜菓先生的哥哥应该是在菓先生出生之前,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如我刚才所说,应该是生病而亡的。后来你的父母又生了一个男孩,希望这孩子能长命百岁,才取了个女孩也能用的名字。”
“一点也没错。我家是务农的,不知道为什么,代代都有男孩短命的‘传统’;所以我哥过世时,我爸妈祈祷下次能生个女孩,但生下的却是我这个男孩,于是他们就在名字上做文章——不,慢着。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独生子?照这个理论,或许我没有兄弟,但可以有姐妹啊!”
“菓先生,你曾对她这么说过吧?你希望多生几个孩子,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对小孩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我想这句话应该是出于你自身的体验。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菓生性多疑,一听对方说只是猜测,反而会怀疑是否另有隐情。
“小时候的你,应该无法理解父母替你取了个女孩名的用意吧!说不定还曾为了此事怨恨父母。再加上你是独生子,父母对你格外关心,他们的爱及干涉常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听你的口气……”菓不知不觉间窃笑起来。有意思——这么形容适不适当,他不明白;不过此刻的他便是这种感觉。“简直就像你人在现场,亲眼目睹一样啊!”
“你应该是在当了爸爸以后,才了解爸妈的心情吧!”
“是啊!天下间没有不为孩子着想的父母。这是真理,但有时对孩子而言,却只是种烦腻而已。不过,只有为人父母的人才能了解父母的心情,也是真理。”
“嗯,应该是。我还没当过爸爸,无法将亲子关系客观地相对化,总认为自己是在父母的独裁之下被客体化的‘受害者’。不过,我们身处的世界是流动的,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受害者’的立场,有时也会变成‘加害者’。要领悟这一点,恐怕得等到自己站上那个立场——也就是为人父母以后吧!”
“说句个人的感想,我对你用的‘加害者’及‘受害者’字眼有点不敢苟同。”
“或许我把问题过度单纯化了。我想说的是,其实不单是亲子关系,一般的人际关系也是这样。”
千帆觉得他不是在对菓说话,而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在人际关系之中,我们总会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不易察觉自己也是‘加害者’或可能性的‘加害者’;即使察觉了,也无法接受。”
发挥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让所有报导隐匿被害人姓名的父亲也是一样。父亲不愿让女儿的母校变得臭名远播,才连被害人的姓名都加以隐匿,结果却助长了凶手的误解,造成更多无意义的悲剧。父亲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实际上却成了“加害者”。
不过,千帆已无意谴责父亲,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未能逃离这种自欺欺人。
千帆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父亲的独裁之下受了伤害的“受害者”;这一点确实没错,但她却缺乏一种认知,便是千晓所说的——人际关系是流动的。基于这个现实,身为“受害者”的人往往轻易地变为“加害者”。不,岂只如此;人类在发觉自己是“受害者”的瞬间,其实便已转化为“加害者”了。“受害者”的立场成了免罪符,令人陷入一切言行都可正当化的错觉。
所以千帆才能对谷本香澄做出那么残酷的行为。千帆在车里逼着香澄忘掉惟道,自以为是为了香澄好。
直到最后,香澄都未将惟道与柚月步美的关系告诉任何人,因此惟道并未丢掉工作,至今仍然大摇大摆地在清莲学园当老师;然而香澄却主动解除婚约,离开了清莲学园。她根本不必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傻?千帆觉得忿忿不平。亏我花费了那么多唇舌劝阻你,要你忘掉那个差劲的男人。
然而,这是千帆的傲慢。如今回想起来,千帆相当清楚自己对香澄所做的行为,便和父亲对她所做的“强迫中奖”一模一样。别说是为香澄着想了,千帆甚至令已经伤心欲绝的香澄更加伤心。
面对惠时亦然。千帆一直以为自己隶属于惠,直到惠与惟道的流言散播开来,自己拒她于千里之外之时,主从关系才逆转过来;然而,现在的千帆却认为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或许打从一开始,千帆便装出受惠摆布的姿态,随心所欲地操纵着惠——借由赋予惠暴君“角色”。其实惠才是奴隶,但千帆却突然舍弃她;站在惠的立场,自己全面交付生杀大权的对象突然如此对待自己,她当然不知所措。若是千帆没那么拒惠于千里之外,或许惠就不会死了。
“这个命案的凶手应该也是一样吧!以为自己是‘受害者’,绝非‘加害者’;高濑千帆这个女性的存在动摇了自己的自恋,威胁了自我的和平,因此才进行正当的反击。这就是凶手的动机。凶手为了保护自我存在,以这个理由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犯下了一切罪行;这三条人命——不,五条人命都是。”
“抽象的话题……”菓打断千晓:“就到此打住吧!”
“说得也是——指纹的比对结果呢?”
“完全一致。”菓看着千帆。“我真佩服你,这么会留东西,居然连两年前的纸条都还保管得好好的——不过多亏你还留着他给你大岛幸代的电话地址时所用的纸条,才能比对指纹。”
“真的是他的指纹?”
“确实是木户光一的指纹。”
*
“——我一直以为在<香苗书店>里,偷偷把书放进我的手提包里的,是你的‘共犯’。”
千帆眼也不眨地凝视着茫然呆立于雪中的惟道晋。
“因为只有这个方法。我知道你从学校一路跟踪我,要是你碰过我的手提包,我绝不可能没发现。这代表你有‘共犯’——只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却完全搞错了。打从一开始,你的‘共犯’便不存在;那场设计出来的偷窃风波与你毫不相干。”
“这么说来……是木户?”
“是那个男人干的。我想你应该不知情吧!”
“我不知情,我还以为你真的偷了东西——”
“被杀的大岛幸代想必也一直以为我真的偷了东西吧!”
三月十六日,当千帆突然出现于<香苗书店>时,木户光一必是大吃一惊;或许他还曾疑惑自己的存在为何会曝光。
当然,木户立刻明白千帆还没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但他不能让千帆与大岛幸代见面。那场偷窃风波其实是木户光一自导自演之事一旦曝光,或许真相便会接二连三地被挖出来……这就是木户所担心的。
木户对千帆所说的一番话,与事实正好相反。其实是木户告诉大岛幸代有两个女孩合作偷窃,要大岛幸代先抓住手提包里装著书本的千帆,自己则去追赶根本不存在的“共犯”,并装作追丢了人再回来——如此而已。
木户为何要演出这场闹剧?目的便是摸清千帆的底细。偶然进入店内的她——便是他所追求的最佳“素材”。千帆符合了他梦寐以求的所有条件,他一直想尝尝杀死这种女人的滋味。此外,千帆绝妙地刺激着木户的自恋心,对木户而言,是个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木户立刻开始行动;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诬赖千帆顺手牵羊,千帆便会拿出学生手册来。他要大岛幸代与她交涉,是因为不想让猎物对自己的长相留下印象。换句话说,他并非是要帮助惟道。岂只如此,当天是他与惟道头一次见面。
大岛幸代很可能会证实那场偷窃风波全是木户自导自演,这么一来,他以千帆为“目标”之事便会连带曝光。在达成杀害千帆的目的之前,木户不能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因此,木户才杀了大岛幸代,甚至不惜连累无辜幼童。
木户要千帆在<香苗书店>对面二楼的咖啡馆中等他,自己则趁隙从后门离开书店,直奔大岛幸代家;行凶过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店内,装作刚下班的样子,来到咖啡馆,把大岛幸代的电话及住址告诉千帆。当时木户之所以喷香水,是为了掩盖苏格兰威士忌的气味。木户闯进大岛家时,大岛幸代正在喝丈夫的苏格兰威士忌,因此瓶盖并未盖起;木户挥瓶攻击她,瓶中的酒便淋了他一身,目击者闻到的即是这个气味。当然,木户立刻脱下淋湿的毛衣,底下的立领衬衫也擦拭了好几回,但还是去不掉气味,只得以香水遮掩。
“——你和木户……”在千帆的催促之下,同行的年轻人开口说道:“是在那天认识的吧?”这小子是谁啊?惟道只关心这件事,完全心不在焉;然而千帆的眼神拒绝所有的询问。
“你和木户发生关系,是他采取主动的吗?”
惟道的嘴唇在颤抖。他试图转向如此指摘的年轻人,视线却离不开千帆。
“木户一见到高濑,便直觉地认定她是自己的‘敌人’,立刻决定下手杀害她,并设计栽赃以查明她的底细;可是当时你却出面插手,于是木户判断,不如接近你套出情报,要来得快上许多。当时你完全显露了自己对高濑的‘执迷’,因此木户便打算利用你的‘执迷’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利用……惟道险些如此回嘴。他利用我?别开玩笑了,正好相反!
“木户与你接触,并发生了关系。虽然我觉得犯不着为了收集情报做这么大的牺牲,或许木户是基于男人的自恋情结,产生了对抗意识,想证明自己并不输给高濑吧!而你也接受了他。对木户而言,你的存在价值仅止于情报来源;在进行计划时,他毫不在乎地把你当成棋子利用,甚至教唆鞆吕木惠杀害你,幸好最后是以未遂收场——对了,你没发现你偷打的女生宿舍钥匙被他拿去用了吗?”
惟道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睛看的依旧不是年轻人,而是千帆。
“是吗?那么木户八成是拿着你的钥匙,又去偷打一副吧!木户也顺道打了副你住处的钥匙,交给鞆吕木惠——对了,惟道先生,你干嘛偷打女生宿舍的钥匙?”
“干嘛……?”
“你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吗?”
“目的……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
“我只是……”此时,惟道的视线终于自千帆身上别开。“希望能与她之间拥有一个有形的联系而已……真的只有这样。我从没想过要拿来使用,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用过。”
“但却被木户拿来干坏事?”
“其实你……”菓在千晓身后出声:“知道木户是凶手吧?”
惟道一直以为千帆的同伴只有一个人,因此大吃一惊;当他发现那是两年前来向他问案的刑警时,更是惊慌失措。
“为……为什么……”
“因为你提出奇怪的不在场证明,说你看见有人把苏格兰威士忌倒掉。”
“可是我是真的看见——”
“是啊!十八日晚上你是看见了,证人就在这里。当晚的十一点十分,你在公寓楼梯上遇见的那个人就是高濑千帆小姐,这部分没问题。”
千帆是那个神秘人物……?然而惟道已无多余的心力为此惊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头晕目眩。为何连刑警都来了?活像……活像我就是“凶手”似的!
“但你针对二十日能马小百合被杀的那晚,又提出了相同的不在场证明。可是二十日那晚并没有人在河边倒威士忌、清洗酒瓶;至少高濑千帆小姐没再做过这种事。这你应该最清楚吧?”
“可、可是,除了我以外还有目击者……”
“确实有,就是附近的家庭主妇们。但她们看见的人其实是你。”
为什么你会知道……惟道险些说溜嘴。
“说归说,其实你并不是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二十日晚上,你和当时还是学生的柚月步美一起待在公寓里。”
柚月步美于高中毕业之后终于一偿宿愿,坐上了惟道之妻的宝座;她仗着娘家的财力,还替丈夫盖了这么一座过分称头的房子。
而现在柚月步美正站在他的身后,一脸不安地看着呆立于雪中的丈夫及与他对峙的三人组……
“所以你其实拥有不在场证明,却不能老实说出来;因为你身为老师,居然与学生有奸情,要是事情曝光,可会丢了饭碗。”
“慢着,这太矛盾了。”惟道感觉到身后妻子的视线,开口反击。“主妇们看见那个人的时间,正好和犯案时刻差不多;当然,她们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命案。假如是我扮演那个倒酒的人,并故意让主妇们看见,岂不代表我当时已经知道能马小百合会被杀了吗?”
“没错。”菓并未因此退却。“所以我才问你啊!其实你知道木户光一连续杀人吧?你明明知道,却视而不见,是不是?”
“不、不是!”惟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连忙退后。“我、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事先假造不在场证明?简直象是你早已预测到二十日晚上会发生第二起命案一样。”
“我并不知道会发生命案,我只是……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未雨绸缪?绸缪什么?”
“……那晚步美突然来公寓找我,当时我就开始不安起来。两天前,鞆吕木惠被杀的那一晚,我和木户一起在旅馆;后来我得知发生命案,非常惊慌,要是我被怀疑怎么办?实际上,隔天学生就开始谣传是我杀了鞆吕木惠。要是警方要求我提出不在场证明,我岂不得坦承自己当晚和男人上旅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毛骨悚然。幸好鞆吕木惠被杀的时刻,与我和他上旅馆的时段并未重叠;假如得提出不在场证明,搬出那个在楼梯间遇到的神秘人物就行了。知道了这一点后,我稍微放下心来。可是放心归放心,当时那种绝望的不安还是挥之不去;正好那时步美来找我,我又担心起来……要是我和步美上床的夜晚又发生了什么案子,该怎么办?”
菓挑了挑眉,将视线从惟道移向千晓。
“我又不能说我带学生回家过夜。不,实际上是她主动跑来找我的,可是社会大众一定会认定是我拐骗她。我越想越不安,便等她睡着以后,努力回想那个神秘人物的装扮,打扮成同一副模样。接着,我在苏格兰威士忌空瓶里装满了茶,放入纸袋,和神秘人物一样下了河床。我连倒酒和洗酒瓶的动作都做了,不过那些主妇似乎只看见我走下河床。”
“所以你只是担心和学生一起过夜的事曝光,才未雨绸缪?而你的未雨绸缪果然立了大功,是吧?”
“事实就是这样,没办法啊!那个神秘人物显然喝醉了,或许在十八日以外的日子也曾做过那种奇特的行为,我不过是这个可能性上赌上一把而已。”
“——你果然……”在菓的眼神示意之下,年轻人再度开口。“早就知道木户是凶手了。”
“为、为何这么说……?”
“听好了。假如你刚才的解释属实,那你应该是在晚上十一点以后扮成神秘人物的。因为木户是在柚月步美离开宿舍的同时动手犯案,当时是十点半左右;从宿舍到你的公寓需要二、三十分钟车程,所以柚月步美到你家的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前后。但你刚才说你假造不在场证明的时间和犯案时刻差不多;没错,主妇们的说法也和你一致。这么一来,你扮成神秘人物的时间就成了晚上十点半;换句话说,便是柚月步美来到公寓之前。懂我的意思了吗?柚月步美明明还没出现,为何你就开始担心起再度发生案件呢?”
惟道默默地瞪着年轻人。他满心愤懑,为何我得被这家伙指责?假如换作是她……假如换作是高濑千帆,再多的谴责我都甘愿承受。不,其实我正是如此暗自期待着。这根本是“诈欺”。“我就替你说明你为何担心吧!其实木户原本是想叫能马小百合去找你,因为他真正想杀的是柚月步美。”
步美在惟道身后铁青了脸,浑身发抖。
“可是柚月步美擅自拆阅能马小百合的信件。那封信的内容应该是要能马小百合当晚到你的公寓去吧!柚月步美对能马小百合隐瞒了这件事,自己跑去找你。好,问题来了。无论对象是能马小百合或其他人,只要木户想把某人送到你的住处去,他就必须确保你当晚在家,对吧?否则要是那晚你碰巧出去喝酒,他的心血便泡汤了。”
惟道默默无言,这会儿他没瞪着年轻人,反而瞪着菓。他的视线谴责着菓:为什么让这小子说话?你才是警察吧?
“木户和你约好了要去找你,而且约的是十点半以后,对吧?这是最简单且确实的方法。当然,木户实际上并没打算到你的公寓去。相对地,他只要算准了能马小百合抵达公寓的时间,打电话给你,说自己突然有事不能去就行了。木户认为这么一来,他就能把能马小百合留在你家。然而,实际上被留在你家里的是柚月步美;而留下柚月步美过夜的你,当时已经完成了不在场证明的假造工作。这是为什么?因为早在木户开口说要去你家过夜时,你就已经料到会出事了,对吧?”
见菓无意插嘴,一股绝望感侵袭着惟道。谁来替我阻止这小子?
“更进一步来说,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木户光一是杀害鞆吕木惠的凶手。”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骗木户,说高濑的名字叫做‘鞆吕木惠’。”
为什么……绝望感令惟道头晕目眩。为什么这小子连这件事都知道?
“你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大概是因为你早在<香苗书店>初次见到木户时,便已感受到他对高濑的'憎恶';换个说法,便是‘危害之意’。你担心这个人会对高濑不利,于是隐瞒高濑的本名,反而拿室友鞆吕木惠的名字来骗他。”
直到最后,木户都还以为千帆是‘鞆吕木惠’——就连杀害鸟羽田冴子之时亦然。在犯下第三起命案之前,千帆曾与木户见面,并报上自己的本名——高濑千帆;但是木户却以为她在说谎。由于千帆被问及姓名之时浮现了抗拒感,木户便将她的迟疑解释为她冒用死去的室友之名。再说,木户也不是真心想知道千帆的名字。他只是担心见了千帆这样的美人却没开口问姓名,会显得不自然而已。
“做个更坏的想象,你是不是期待木户光一杀害鞆吕木惠,才撒了这个谎?用不着我说,鞆吕木惠对你而言是个阻碍——因为她独占了高濑千帆的爱。”
“全……”惟道口沫横飞。“全都是你的想象嘛!一切都是你妄想的产物!”
惟道揪住年轻人的胸口,此时他突然察觉了千帆蛰人的目光。要是我就这么杀了‘这小子’……惟道妄想着。她会有何反应?为了见到她的反应,或许有弄脏自己双手的价值。
“别……别的不说,”惟道从妄想中回过神来,再度口沬横飞地说道:“你有证据证明木户光一是凶手吗?”
“其中一个证据,便是大岛幸代与她的儿子被杀时,木户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惟道先生,证明了这件事的正是你自己的行动。”
“我的行动……?”
“木户趁着高濑在<香苗书店>前的咖啡馆等候时,前往大岛家犯案;换句话说,当时他并不在店里,因此前去找他的你才会一再出入书店,对吧?高濑误以为你在找她,其实你找的是木户。当时柚月步美已经住进你的公寓,你要和木户说话,得选在外头。”
获得千帆证实不在场证明的惟道,这回反而要证实木户没有不在场证明。当然,惟道不会这么轻易屈服。
“就算……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这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即使木户那个时段不在书店里,也无法断定他是凶手啊!对吧?还是你握有的不只这种状况证据,还有更强力的物证?”
“有。”
“咦……”
“就是指纹。”
“指纹……?”
“木户相当谨慎,他在犯下每一起命案时都带着手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他似乎过度乐观,认为警方绝对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来。毕竟木户与被害人之间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连,即使他达成当初的目的,杀了高濑也一样,因为他和高濑本来就毫无关系。由于这个缘故,他深信自己绝不会被捕,便心生大意;证据便是他唆使鞆吕木惠杀你时,居然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露脸。假如鞆吕木惠成功杀了你,在警方的查问之下,可能会供出木户的存在;但木户仍敢这么做,足见他多么有把握。因为这个缘故,他犯下了唯一的疏失。”
“疏失?”
“他没从女生宿舍坡道下的邮筒回收胶带。”
“胶带?”
“邮筒底下贴着你公寓的钥匙。他用这种方法将钥匙交给鞆吕木惠,同时也可确认鞆吕木惠是否前往你的公寓。鞆吕木惠应该是带着手套拆下钥匙的,所以上头没有留下她的指纹;但那块凑巧留下的胶带之上,却留有一枚身份不明的指纹。我请菓刑警比对过了,果然是木户的指纹。”
“怎么会……为什么会有指纹……”
“木户将钥匙贴在邮筒底下的时候,脱下了手套;因为带着厚手套不好贴胶带。站在他的立场,只要钥匙上别沾到指纹即可。按照他的原订计划,你被鞆吕木惠杀害之后,警方很快便会将矛头指向鞆吕木惠;而鞆吕木惠在警方的追查之下,极有可能供出钥匙之事,所以他得小心,别在钥匙上留下指纹。但胶带难撕,他只好直接用手。他原本应该打算事后回收的——在与你幽会之后,确认鞆吕木惠已前往你的公寓之时。不过,当时他却只确认钥匙消失与否,而没回收胶带,大概是因为他赶时间吧!对他而言,进行杀人计划才是最优先的,胶带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收。不过到头来,木户还是忘了回收胶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杀了鞆吕木惠本人。唯一能泄漏钥匙及邮筒之事的,只有鞆吕木惠;既然她已经身亡,木户便没把胶带的事放在心上了。然而多亏鞆吕木惠将坡道下的邮筒之事写了下来,警方注意到了邮筒。”
“就算……就算在那种地方找到木户的指纹,就能成为证据吗?”
“或许可以,除非他能说明为何他的指纹会留在那种地方。”
*
背后传来了步美的声音。她在说什么,千帆听得不甚分明;似乎是在质问惟道,又或许是在责怪惟道于木户光一询问第一起命案的目击者时,将步美的本名说了出去。假如惟道曾期待木户杀害鞆吕木惠,或许他也同样地期待木户杀害步美……如此疑心的当然不只千帆一人。
菓分别和千帆及千晓轻轻握手以后,便于雪中离去了。
“……我是不是被诅咒了?”千帆与千晓并肩而行,喃喃说道。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三个人……不,五个人被杀——”
“你这个理论乍听之下好像有理,其实却是你最厌恶的理论。”
“咦?”
“假如你爸爸对着你说,我为了你牺牲了一切——你会有什么感想?”
“我会觉得他在讲什么鬼话。”
“对吧?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自以为能对他人的人生负责,是一种非常傲慢的念头。”
“你果然是个说歪理的天才。”
“谢谢夸奖。”
“欸,你要回安槻了吗?”
“对啊!”
“想要我再留一晚的话,你也得留下来。”
“咦?为什么?”
“还用问?当然是要你见我爸爸啊!”
“见伯父?”
“我很想看看你和我爸爸到底会搬出什么壮阔的,不,该说是愚蠢的歪理来唇枪舌战三百合回,一定很精彩。”
“什、什么跟什么啊!”
“开玩笑的——行吧?”
“嗯……是没关系啦!”
“欸……”
我欠你一个人情……千帆原想这么说,却又闭上了嘴巴;因为她不认为千晓会喜欢这种欠不欠人情的说法。不过对她而言,这确实是份“人情债”。
“干嘛?”
“……假如下次你碰到什么伤脑筋的事——就像这次的我一样,碰到无法自行解决的事时,就轮到我赶到你身边去帮你了。”
“那我得先跟你说声谢谢了。不,这不是讽刺,是真心话。”
“或许你碰那种事的时候,我们已经从大学毕业了;不过没关系,不管我身在日本的何处,不管到了几岁,我都会赶到的。即使我已经结婚,已经有了孙子……‘我想我一定会赶到你的身边去。’”
就像千帆的问题根源是出在父亲身上一样,千晓的问题或许是出在母亲身上——千帆带着这种预感,喃喃说道。
再见了……小惠……
我一直以为是你“束缚”着我,一直以为你即使死了,也不愿“解放”我;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是我不愿解放你。没错,自认为“受害者”的我,其实是你灵魂的“加害者”。
所以,再见了,小惠。这次真的要和你道别了……
*
在不断飘落的雪花之中,千帆面向前方,伸出手来摸索千晓的手。
为了紧紧握住他替自己挣来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