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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依存 第六章 精神失常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刚才的洗手间里了。我费了好大劲才回想起刚刚高千连抱带拖地将我带到这里的事情。而她早已不见踪影,大概是回到会客室与大家相聚去了吧。

我独自站在洗手间里,从小窗子可以看见外面潺潺流淌的小河。夕阳西下,周围建筑物的轮廓渐渐隐入夜色之中。在这明暗相间的景色里,我恍惚间出现了错觉,早该消失不见的轿车的那抹红色在眼前若隐若现。

我望向镜子,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抽搐的、哭笑不得的声音。镜中的女子神色可怖,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岁月的沧桑仿佛刻进了她的眼角,眼眶下面一片青黑,她神色阴郁地望着我。

洗手池上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洗面奶和化妆品花花绿绿的瓶子,它们大都属于白井夫人吧,而那鲜艳的色彩更加衬出了镜中人脸庞的憔悴。

谁?我紧紧地盯着她发问。你是谁?

女子嘴角牵动,浮现出一抹令人心碎的笑容。那笑容里空无一物,干巴巴地弹在洗手间的墙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紧接着,毫无征兆地,女子落下泪来,抽搐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

突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似要晕倒。待我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镜中的女孩子就是我自己,一张哭肿的脸歪歪扭扭的,十分可怕。定睛一看,我再次陷入了错觉,仿佛那张脸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某种不知名生物的。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未知生物,毫无疑问,那就是我自己。不,不对。完全不对。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第二个我,如果真有的话我该多么轻松啊。如果有一个分身,能接受我一切面目可憎的罪孽带来的痛苦,那该有多好啊!

但我就是我。羽迫由纪子这个人,只有一个。自欺欺人地将迄今为止的所有罪孽尘封起来的由纪子,这世上只有一个。而且——

我再一次凝视着镜子中的人。这就是现实啊。哭泣无济于事,做出一副可怕的神情、假装事不关己,都无济于事。

水龙头转动,热水倾泻出来。是啊。

无论她如何安慰我,都不能改变我犯下的弥天大错。

掌心掬起一捧热水,我将脸埋入其中。

你喜欢匠仔。

高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一瞬间,我心里的意外远胜过惊讶,怎么会偏偏被她误解了呢。宛如跌至谷底,一种落差感涌上心头。

不是的……

我站起身来。紧紧追上正要返回白井家的高千。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我惊慌失措,几欲跌倒。高千扶住我的身子。

别一个劲儿地怪自己啦,多想想好事……好吗?

过分,怎么能,无论如何……说出那样的话……我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我想这样大叫出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呜咽,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因为,单从你的所作所为来看,只有这样解释最合理了吧?

不是的,不是的……

我抽泣着,恍然大悟。也许她现在只是在安慰我呢。或者说……或者说这是惩罚?对我擅自入侵她最重要的领地的惩罚?所以她才……

别生气,求你了……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是从现实中踏空了。要是再“偏离轨道”一点儿,说不定我就因此精神失常了……一种巨大的恐怖感笼罩着我。

原谅我,求你了,原谅这样的我吧,求你了……

我……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变化。不带感情,毫无起伏。

我没生气,你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对吧。只是,你对他的喜欢,没人可以阻止吧?

果然……我还是被她抛弃了,她不原谅我。但是,我不能就这么一直被误解下去。不行,只有这点不行。所以,如果……如果我被她认定喜欢匠仔的话……

被认定喜欢匠仔的话?

那就……

我恍然大悟,一个词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罪恶感……

对。那样的话绝对不行。

嗯,是的,就是这样的。只是因为罪恶感……

罪恶感……对他的?

是的。所以……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一直对匠仔抱有罪恶感。正是因为这个——

我故意不用毛巾擦眼泪,而是等它自然干掉。镜中的脸慢慢恢复了平静。虽然眼睛还是有些红红的,但也没办法。我理了理刘海,走出了洗手间。

客厅的说话声渐渐传来。白井教授的声音占据了主要,其次是匠仔的应答,时不时地还混杂着琉琉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走进了客厅。客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大家似乎都在屏气凝神地等待着我的反应。好像他们都将我的失态理解成因K的出现受到刺激了,至少高千应该是向大家这么解释的。虽然有些对不起琉琉,但K这件事确实帮我蒙混过关了,对此我由衷地感激。

从我刚才在走廊里听到的对话来分析,白井教授和匠仔似乎正在讨论文学。从他们说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由小说改编成电影的那一段,我马上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他们讨论的是富兰克林·阿尔比的《谁怕弗吉尼·伍尔夫》。教授特别喜爱这个剧,他常常在喝醉后提起它,但我们之中只有匠仔读过,所以教授一般直接无视掉我们,只跟他聊。所以虽然现在谁都没有喝醉,但气氛完全被这个话题破坏掉了,大家都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演伊丽莎白·泰勒的丈夫的那个演员是谁呀——我突然向教授发问,把教授和匠仔都吓了一跳,他俩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呀,要是大家再次陷入刚刚沉闷压抑的气氛中,那该怎么办哪——我倍感担忧。

我望着匠仔假装一本正经的脸,不知为何竟感觉有些可笑。我干脆任性了一把,略带滑稽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连我都为自己的这个动作感到意外,接着,我腼腆一笑,望向众人。虽然不知道这样会找回多少平日里“小兔”的那种感觉,但教授和匠仔似乎放心了许多,接着闲聊了起来,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参与其中,你一言我一语,场面好不热闹。看样子,我是成功了。

“……没事了吧?”

我找了把空椅子,刚一坐下身,琉琉便凑过来小声安慰我。不知怎的我竟感觉有些滑稽。我们的立场反了,现在这种时候,明明该我好好地安慰她的。

“嗯,没事没事。”

莫非——我突然想到,琉琉把K的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莫非她担心我也受到了同样的骚扰?不过确实,若说我们经历相似,那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我和她不同,她是被跟踪的那一方,而我是那个跟踪狂。

跟踪狂……这个词真难听。但是,谁都可能有这种时候,只因一念之差,便走上了害人的道路。就像K那样,单纯的憧憬和处心积虑的跟踪之间,可能只差那么一小步。

K被学长点醒、从而释怀的心情,我终于理解了。或者说,终于感受到了。K被自己的依赖症牵着鼻子走,自身也因此痛苦不堪。他的内心中一定渴望着从执念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而漂撇学长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解救其于水火之中,他因此得到了心灵上的解脱。至少站在我这个角度说,我没办法否认这种可能性。

忽然我跟高千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四目相接之时,我一下子就掉进了她那微微泛蓝的清澈眼眸里,不知怎的竟有些慌了神。我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情景,那时,我也是这样的六神无主,感觉好像忘掉了周围的一切。而因被她迷住而丧失的那部分理智,向着“那边”慢慢地偏离出格,我心下生出一种近乎于恐怖的眩晕之感。

人为什么会被执念冲昏了头脑呢?是否因为这世上存在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才不愿面对现实呢?至少我是如此。只有高千——“高濑”是我怎样挣扎都无法得到的,我在处心积虑地接近她之前就心知肚明。所以——

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呢?绝望?不,应该说比绝望更甚,因为……

不要,无论怎样渴望,最终却还是得不到。绝对不要,必须做点什么,不,就算为了自己,也一定要做点什么。人在这钻牛角尖的瞬间,便为执念所累,走火入魔——比如走上跟踪狂之路。就算雁住的行为在外人眼里毫无意义,可他一厢情愿地坚持着,坚信总会有一丝半点的效果……他的心就被这种虚妄的期待所紧紧攫住,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不现实起来。

人若只是陷入绝望之中,尚还有救。但若是一味地逃避绝望,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无药可救了。而我就是如此,一定的。

迄今而止我和学长、匠仔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子如此快乐,高原上的短途旅行、彻夜聊天……每一个瞬间我都是那么热爱,我不想可以隐藏起这种感情。但是……

也许我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故意做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只要能过得开心快乐,愿望便会实现——虚妄的期待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只要能在“高濑”身边多待上一分一秒,就能多占据她一分一秒。

所以我才一直扮演着“小兔”的角色,而不是由纪子。为了讨“高濑”的喜欢,为了让她接纳我,我努力地表现出幽默的一面、笨拙地向大家撒娇,扮演着彻头彻尾的“吉祥物”角色。而这可能是心中的愧疚感作祟,是由未能光明正大地成为他们的伙伴而生发出的愧疚感。为了减轻这种愧疚感,为了忘却自己不择手段介入到他们其中的事实,我愈发卖力地享受每一个“当下”。

不能再这么下去……我突然明白了。这样下去的话一切都会丧失意义。和大家在一起的回忆,每一个瞬间,一切的一切,全部都会失去意义。

就算一切都起源于“谎言”,那又如何呢——必须拥有割舍一切的勇气。如果没有承担责任的觉悟,那我永远都在自欺欺人。

所以,这只是个选择问题。表面上,我会接着扮演“小兔”的角色,和大家的关系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但是,这将会成为大家美好的回忆,还是只是变成一个单纯的谎言,这就取决于我了。一切都取决我是不是能承认自己的欺骗行为并忍痛割舍其连锁反应。

无论如何都想被“高濑”喜欢,想被她爱……

但高千一定是爱着我的。从很久之前开始。只是,如果我不能终止“谎言”,就看不清这一点,只是一味地沉溺于不切实际的期待之中。明明对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却一个劲儿地向“后门缝”里夹着石子。

所以……

所以,我要放弃。

那里有高千,有学长,有匠仔。这份喜悦,不是为补偿而存在的……是的,只是为真正地珍惜每一个瞬间而存在的。

必须与“高濑”作别了,将一切从接受现实开始,而不是逃避它。接着将每个可爱的瞬间铭记于心,升华为独一无二的回忆。

“没事,我没事。”

我对琉琉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笑容之自然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虽然与从前看起来毫无二致,但实则完全不同,一个全新的“小兔”诞生了。

“害你们担心了,真抱歉。我只是有点失落罢了。莫非是累了?我最近酒喝得有点多。”

“啊,说得也是。一定是这样的。”溪湖敏锐地领会了我的意思,“我最近也发现了,小羽真是不太能喝呢。”

溪湖抛出去的这个梗,被琉琉和葛野、高千和匠仔,甚至教授,巧妙地接住了。大家一齐望向漂撇学长。

“什、什么嘛,”学长顿时如被球砸到脑袋般大叫起来,“什么嘛,大家都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咦?我怎么记得最近除了漂撇学长,再没什么人请我去喝酒了呢?大家说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吧,”高千毫不客气地接到,“我们都是被这个人硬逼着来喝酒的受害者。看来,这个人是时候认清现实了,我们谁都不像他那么能喝。”

“喂喂,我说高千,你明明就是个酒鬼,说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

“匠仔可不一样,你什么时候找匠仔都行。乐意的话就把他送给你了。”

“欸——”匠仔口是心非。

“干嘛,不愿意啊?!”

“我可没这么说。”

“找你去喝酒的话,你肯定会去吧。”

“那倒是。”

也许是因为匠仔的回答有些装傻充愣的感觉,溪湖双手捂嘴“噗”地笑了出来。紧接着教授和葛野也发出一阵爆笑,而这笑容似乎也感染到了还没从紧张情绪中缓过劲儿来的琉琉。她终于恢复了平日可爱的笑容。

看着这样的她,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心中对她暗藏怒意,为什么我一看到她和匠仔在一起就会烦躁不安,我终于悟出了其原因——都是因为高千。

这种感情并不仅针对琉琉和事务员药部小姐,我就是看不惯匠仔和别的女性在一起。但我不并喜欢匠仔,在这点上高千是大错特错了。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希望匠仔喜欢高千,所以不能容忍他被别的女子所吸引。因为高千是那样为匠仔着想,两个人应该有更深的羁绊才对……我深深地这么盼望着。不过,这并不是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而是单单出于我自身的罪恶感罢了。至少,迄今为止都是如此。

但现在不同了。我不想让任何人介入到这两个人之间,包括我自己。就算——是的,就算那个人是漂撇学长。

但是……

(我可能就会带你回去了呢……)

高千的话又浮现在耳畔。

难道她——

现在还在动摇吗?

还是在迷茫呢?

“哎呀,现在才跟大家说,真不好意思。大伙儿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夫人还有事不在。”

白井教授脚步轻快,声音里充满活力。他为了让大家换换心情,特地带我们参观刚装修好的新房子。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室内却是灯火通明。灯的风格都十分华丽,与教授的气质一对比,显得格格不入,我暗自思忖,这大概是夫人的偏好。

大家接二连三地跟上来,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放松。教授主要和匠仔以及学长聊天,包括我在内的女孩子们则对装修和家具颇感兴趣。啊,这个窗帘的花纹真漂亮,是在哪儿买的呀;刚才的那把长椅子,是意大利生产的吧,我也想要呢之类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那感觉就像以前在井边洗衣服的妇人聚会。直到此时,才终于有了一种来教授家玩的气氛。

“啊,真是完全和你们脱节了呢。本来还说简单寒暄一下就开始为琉琉庆祝生日呢,真是太对不住了。现在家里只有我,说实话,我什么菜也不会做。但是,我叫了外卖当晚饭,所以这方面应该不要紧。一会儿一定给木下好好庆祝一下生日。”

“哦哦,那就好,”学长像要把瘦小的教授抱在怀里似的,“说实话,我听说夫人出门的时候,还担心今晚的宴会办不成了呢。”

看教授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会做家务了。毕竟连他自己都承认过,连拿把菜刀、烧个开水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

“哈哈,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担心。要是连送外卖的餐馆都休息了的话,那可就真是毫无办法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要真是到了那步,这么多大厨都在这儿呢。买点食材,我们就能搞出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来。”

“真是不错啊。”

啊,哈哈,学长开心地高声大笑起来。而女孩子们则对他特别不屑,一心一意地参观着各个房间。毕竟白井宅邸比想象中还要宽敞,值得好好地观赏一番。房子的走廊可供数人并排行走,精致的台座俯拾即是,其上摆放着壶和青铜像,四周的墙壁上挂着装饰用的画作。空间开阔得简直不像私人宅邸,几乎像个美术馆了。

“墙上挂着的作品,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呢。”

匠仔偏偏在说话声戛然而止之时嘟囔了一句,引得大家的视线一齐投向他。他这么一说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仔细看来这些画作的笔触都有些呆板,更谈不上深刻。但画下面的签名却十分复杂,令人看不太懂。正当我纳闷这是谁的时候——

“啊,真不好意思,这些画全是我画的。”

欸?大家站住了脚步,一齐发出了惊讶之声。

“哈哈!”学长弯腰向前,仔细端详着离他最近的一幅蔷薇。“这样啊,怪不得看起来都是些有品位的画。”

这明显是在拍教授的马屁,学长能这么没羞没臊地说出来,脸皮也真够厚的。而教授也对这话十分受用,二人这么一唱一和,学长那“大叔杀手”的形象活灵活现。

每幅作品角落里都有教授的签名,仔细看来,片假名的“シ”和“イ”中间夹着字母“RA”,不知道是不是精心设计的。而且字形都是打破重组的,所以若不特意告诉我,很难看出那是“白井”。设计得有些过于标新立异了。

但是,对于之前毫不知情的我们来说,这些作品确实看起来十分出色。虽然因写实痕迹略重而导致作品的艺术性稍显逊色,但其技巧却完全不像个外行人所为。

大家兴趣盎然地返回走廊的另一头重新查看每幅画作。只有匠仔,大概因为他曾登门拜访,所以大部分的画作都看过了,做出的评论也跟我们略有不同,他不时发出感慨:“啊,这幅兰花是新作品吧。”

就这样,大家有说有笑地出了本馆,粗略地转上一圈后,刚好绕白井府邸中心的西班牙式天井一圈。据教授说,这个天井的建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以前这里只有一间副馆呢。我的曾祖父一家曾经生活在这里。这之后,祖父那一代修建了本馆,之前的旧馆就作为副馆保留下来了。再往后,父亲翻新的时候就将本馆和副馆连接起来了。”

“就是说,”琉琉几乎要将脸贴在玻璃上与夜色融在一起,她凝视着天井道,“这个院子以前是室内哦。”

“是的。以前房顶还在。”

“这么大的话,得有几间屋子呀。”

“啊,这里只是素土地面房间而已。以前还有一口井可以打水喝,但到了父亲的时候就完全把井填上了,现在想想真是空间的浪费。要是用来养养宠物什么的还行。原本父亲还想把本馆和副馆都拆掉重建,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做些违背常规的事。不过,可能他还是无法忍受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毁在自己手里,所以虽然对房子做了颇多改动,但还是保留了之前的本馆和旧馆并选择在这里度过一生。我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啦。”

“但是,”高千环视四周道,“教授您也基本沿袭了这一方针吧。”

“唉,这倒是。我最终也做出了跟父亲相似的选择。一开始,我也想全部拆掉重建来着,后来就改变了主意,只是做局部改动,而不触碰根基。父亲改建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暗暗嘲笑他,干脆全部翻新算了,那样不是更划算吗。但到了我这一代,也如法炮制,走了他的老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不过,教授你和令尊不同,把本来连在一起的两间房子又分开了是吧。”

“嗯。我拆除了原来的天井,将本馆和副馆的两头各自相连,中间空出来的地方修上一个西洋式天井,不过,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可比半吊子的翻新费钱多了。”

白井府邸成一个片假名的“ロ”形。西洋式庭院位于正中间,本馆和副馆环绕四周。

但教授不只是对其父亲的单纯模仿,趁着这回改建,他还另外选址修建了一个书库,就是学长口中的“压轴好戏”。“话说,教授新修了书库吧。”匠仔大概对教授的新书库向往已久,他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这个话题。教授的藏书十分丰富,以起居室和走廊为主,只要有空间就被教授放上了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看不懂的外文原版书和厚重的专业书籍。光是这些就已经相当可观了,还有个专门的书库,由此可见教授家的书籍真是浩如烟海。

“噢,对呀对呀。”教授爱徒心切,他眯起眼睛说道,“我马上就带你们去。书库还特意装了隔音设备呢。今晚上不用拘束,尽情玩闹一番吧。”

“哦耶,”学长拍着手欢呼雀跃,“那真是太好了。”

“隔音书库?为什么要特意做成那样呢?”琉琉一语中的。

“里面放了我夫人的乐器。”

“乐器?”匠仔歪了歪头,“您夫人喜爱弹奏乐器?”

“嗯?啊,是的,”教授隐去了笑容,“我还没跟你说呢吧。我现在的妻子实际上是前一段时间刚认识的女朋友。”

“欸?”

大家一起发出了惊讶之声,但却总觉得有些客套的意味在里面。虽然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们,但细细想来,白井教授的哪一任妻子我都没见过。

“……就是说,教授再婚了?”

“正是。”

“前任夫人,那个,”匠仔的神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难以释怀,“冒昧地问一句,前任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别人都是既惊讶又迷惑,只有匠仔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在房子装修之前来拜访过,那是接待他的自然是白井教授的前妻,而时隔不久突然被告知对方有了新的妻子,想必他应该有些难以接受吧。

“教授,难道您的前妻她……去世了吗?”

漂撇学长的神情有些不安,好像在说若是如此自己应该有所耳闻。作为安槻大学的“典狱长”,他一直自信通晓下至学生上至职员的所有动向。

“不,说起来有些难为情,实际上前几天,我和她协议离婚了。”

离婚……这个词听起来与白井教授格格不入。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都这个岁数了,是吧。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本以为能和她白头偕老呢。不过,至少孩子们都各自独立了,嗯。”

这和刚才那件事给人的压抑感不同——或者说,一种迷惑不解的气氛在众人间蔓延开来,大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我也是如此,但又不能对教授离婚和再婚的经过刨根问底。

“就是所谓的熟年离婚是吧,最近好像很多呢。”

“就是说,是由女方提出来的?”

琉琉问道。她可能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慌忙捂住嘴,但她会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一般而言的熟年离婚,是指妻子因不满于从早到晚埋头于照顾丈夫和琐碎的家事,等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后,向丈夫提出离婚,趁机开始自己的第二人生,这是最常见的类型。可是——

“不……”教授挠了挠头,“准确地说应该是我提出的。”

多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气氛越来越凝重了。

“啊——但是您再婚了吧。多么值得庆祝的一件事啊,是吧,是吧。”

漂撇学长试图用轻松的话语来圆场,但从大家有些心虚的表情来看,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小剧场。而我则想到了另一件事,很常见的一种情况——教授是个有钱人,他不仅改建了这么大的一间房子(而且他本人也承认这比装修新家还要费钱),还新建了一栋漂亮的书库。而与此同时,他又和前妻协议离婚了。因为是教授提出的,所以应该支付给了她一大笔抚慰金吧。

匠仔是在去年长假来这里做客的。那时候房子还没有改建,教授也还没跟前妻离婚,他还受到了她的招待。打那之后不过一年零两三个月的光景,白井教授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这变化是以一种耗资巨大的形式完成的。

即使如此(虽然只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这笔庞大的开销并未影响到他什么。从中可以看出教授的经济状况十分宽裕。后来我才知道,教授不仅从父辈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自己还写出了几百部专业书籍和杂文,这些都创下了不凡的销售业绩。虽说不是人气爆棚的第一畅销书,但大部分都是都是富有生命力的长销产品,其版税之类的收入远多于工资。作为一个从不相信大学教授的著作能卖出去的人,我对此感到十分震惊。总之,正因为他这么有钱,才有余力将一切东西舍旧换新。

房子也是,妻子也是。

刚才,我们为了观察河畔的情况,没来得及参观厨房,现在定睛重看,果然厨房装修得也十分华丽,足足可以举办一个聚会了。放着这么宽敞漂亮的厨房不用,却要去叫外卖,真是暴殄天物。我正这么感慨着,只听见谁发出了一声惊叫,原来是溪湖。

“怎么了?”

“小、小羽……”

我向着她手指向的地方看去,只看见刚刚送到的怀石料理风的便当盒静静地放在那里。其中还有一个被打开了。

“这个怎么了?”

“你、你知道这有多少钱吗?”

“……很贵吗?”

“特别贵呢。”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食盒里装着刺身和天妇罗,虽然这一搭配屡见不鲜,但食材一看就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像是竭力显示着自家东西的高档与雅致。餐具回收箱是漆器,上面记载着店家的名字。而据溪湖说,这是位于某高级宾馆内著名日式饭馆的系列食品。

“据说这餐厅的一人份的税前价格是——”

溪湖说出的价格,毫不夸张地说,令我几欲站立不稳。要是用这个乘以八……我的天,差不多赶上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初薪了。

“真……真的吗?”

“真的呢。真的真的。我在外卖单还是什么的商品目录上看到过,跟这个完全相同。”

唉——我叹了口气。教授果然是有钱人,这种印象越来越强了。

“教授这么破费,我心里真的很感激。不过,总觉得有点惶恐呢。”

“你看吧,”学长得意扬扬,“在我说的那家店买不就好了?”

今天来这的途中,大家本想共同出资买几种不同的鲜奶油蛋糕为琉琉庆祝生日(当然,琉琉不出钱),但在店的选择上,学长坚持要去一家物美价贵的店,说是好吃到令人感激涕零。嗜酒如命的学长,对甜食也是毫无抵抗力。换句话说,他是个辣食甜食都喜欢的“两面手”,对蛋糕更是情有独钟。“尝试一家新店的时候,首先应该尝尝它的泡芙。泡芙中见功夫。”学长煞有介事地大谈特谈泡芙论,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单纯地喜欢鲜奶油而已。最好的证据就是他今天首先选择了草莓千层蛋糕。

“确实,那个时候我还觉得没必要弄得这么大张旗鼓,但现在回头看看,学长做的决定真是太正确了。”

“但是,那个赶不上这个的档次吧?老师也是的,明明可以不用弄得这么隆重嘛!”我这么说,听上去好像在批评教授缺乏常识似的。

“哎呀,好面子也是男人的天性嘛。”学长故作通情达理状,帮教授说着话,“不是挺好的嘛,这种料理平时可是连见都见不到,今天多亏了教授我们才能吃上。既然如此,我就领受教授的一番好意,不客气啦。”

“正好,小漂,”高千举起菜刀,远远地做出要刺学长的样子。“既然你都进厨房了,就别再那儿呆站着啦。过来帮帮我。”

“好、好的。”

现在在厨房里的有高千、溪湖、漂撇学长和我四个人,我们手脚麻利地准备着跟寿司一起吃的汤、饭后的下酒菜和其他食物。教授和匠仔、琉琉和葛野四个人还在书库中,面对着浩瀚的书海激烈地讨论着哈罗德·品特[1]和本纳德·玛拉默德[2]。我们四个人实在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便飞也似的逃回了本馆。

“匠和木下还可以理解——”溪湖歪了歪头,“牟下津竟然也喜欢文学,这让我挺意外的。”

我和学长私下交换了个眼神。

恐怕事实并非如此,葛野怕是根本不知道另外三人到底在说什么。弗兰克·奥哈拉[3]、罗伯特·佩恩·沃伦[4],这两个人哪个是诗人哪个是小说家她也分不清,只是在提到哈罗德·品特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在NHK上映时才会有点反应,不过我敢打赌,她除了NHK以外,对别的一无所知。但是,她为了当好琉琉的贴身保镖,还是坚持留下来了。这倒不是因为向琉琉母亲保证过。

(琉琉由我来守护。)

葛野斩钉截铁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回响。这是因为她和琉琉一样,都被人一厢情愿地思慕着、还因此吃到了苦头,所以才对其惺惺相惜吗?这应该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爱情吧?不知为何我对后者更有感触。就像溪湖对高千的感情一样。但转念一想,让琉琉和葛野吃到苦头的是同一个人。虽然这样说有些太不负责任,但若是因此两人之间因同病相怜而迸发出爱的火花,就太戏剧性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偷瞄正在切胡葱的高千的背影。“——不过,”溪湖从冰箱里取出姜,“白井教授的现任妻子真是年轻呢。还是说,教授故意把她画得年轻些呢?”

刚刚教授带我们去参观了他的书库,那里的墙壁上也挂着出自教授之手的女性肖像画。据说画中人是教授的新夫人,确实看起来很年轻。当然,这只是画作,多少会包含一些作者的主观因素在内,但即便如此,也令人很难相信这是教授的继室。一眼看上去,跟我们的岁数差不了多少。

“莫非,她比漂撇学长要年轻许多?”

“怎么会,溪湖,照你这么说,她得比教授的孩子们还小几岁呢。”

“不知道啊。没准就个学生呢。”

“欸?学生?为什么?”

“因为刚才匠仔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不是大吃一惊吗?”

切菜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高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溪湖像是没注意到,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会不会因为他曾经见过那个女学生呢?”

“不会、不会,”学长断然否认,“一定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要是真有那样的美女,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溪湖大跌眼镜。“但、但是,那不一定是安大的学生吧。不是还有女子大学之类的——”

“要是那样的话,匠仔也无从知晓了。”

“那只是你主观上这么认为而已。”

“因为匠仔那家伙,连安大的女生都不认识几个。”

“虽说如此,他也可能有‘在哪儿见过她’这种感觉啊。”

“说起来,”我也有同感,“我也感觉匠仔看到那幅画后十分震惊呢。”

“震惊?我倒是没看出来——哪种震惊?”

“怎么说呢……”我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决心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如说吧,就是突然得知一直暗恋的女性,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嫁人了的那种感觉——”

高千仍是毫无反应。

“不对吧,小兔。画中女性怎么看都不像是匠仔喜欢的类型啊,对吧,高千。”

“是啊。”高千若无其事地再次拿起菜刀,一下一下地切着葱花,咚咚、咚咚……“不是他的菜,或者说,正好跟他喜欢的类型相反。他喜欢琉琉和药部小姐之类的。”

“但看那幅肖像画,有种华美艳丽的感觉。说句不好听的,看起来是那种跟教授完全不搭边儿的类型,他们到底是在哪儿认识的呢?”

“夫人会演奏乐器吧。”

“好像是这样呢。”

书库的三分之一都被形状细长的高档羽管钢琴所占据,看上去像是夫人的。房间里设施齐全,类似空调、除湿器的东西做得十分精致,都是些我没见过的玩意儿。而作为隔音设施的一部分,连特殊材质的窗户玻璃也做成两层。

书库比预想的要宽敞许多,十分气派,虽是府邸的点睛之笔却不显得浮夸虚荣。整个书库虽是平房结构,但举架极高,足足有两层楼的空间。横梁的木质即使从外行的角度,也能看出是昂贵的好木头。在这宽阔的空间里容纳着数量庞大的藏书,配上一架羽管钢琴,妙趣横生,可谓是装修得精致庄重了。

即便如此,这里却无半点促狭之感。书籍和乐器中间的空地可容十人左右围矮桌坐着谈笑。虽说只是书库,但却比普通住宅要气派得多。不,应该说地修建一座简易的独家住宅还要费钱。而我对教授原来家财万贯这一印象,在这里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我虽然对教授不甚了解,但从他还会作画这点来看,应该说对艺术有着一定的领悟力吧。而他又是身为演奏家的她的粉丝,一定常常去听她的音乐会,在这个过程中两人逐渐成为知己,并产生了更深层次的感情——有这种可能吧。”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就是那种精神上的交流吧?”

还有这种事情?恐怕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吧。

“但是,”溪湖猛地竖起食指,“有种婚外情的感觉呢。”

“欸?婚外情?”

“老师不是也说了吗,离婚的责任在他。换句话说,他现在的夫人曾是其出轨对象——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唔……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看学长那闪烁其词的样子,似乎他也是这么想的,“唉,怎么说教授也都是男人——”

“就是说,他抛弃了——”高千将切好的葱盛到碗里递给高千,“糟糠之妻对吧。”

“抛弃,你这话说得——”

“我以前就听匠仔说过,白井教授和他的前妻结婚的时候,还是个研究生。”

“欸?”

“当时,老师不知因为什么和父母的关系不好,几乎要到了断绝亲子关系的地步。因此,他父母从不给他任何经济上的帮助。”

“这样啊,但是从结果上看,教授继承了父母的遗产,说明后来他们和解了吧。”

“不知道。不过就算没有和解,父母去世后遗产也就自然过继到教授的名下了,”高千的语气淡淡的,但内容却听起来很刺耳,“总之,教授的前妻支撑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她出去工作,用赚来的钱供教授读研究生。而教授呢,长得就一副纯学者的样子,家务肯定也帮不上一点忙。妻子一边工作,一边包揽了包括育儿在内的全部家务,撑过了夫妻生活中最辛苦的一段时光。要我说,教授的前妻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糟糠之妻。”

“但是……”学长也许是感觉到了高千不动声色的愤怒,他态度暧昧地说道,“从表面上看,教授确实无情地抛弃了多年的结发之妻,但是这也只是从表面看。毕竟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们这些局外人无从知晓。”

“这也是教授自己告诉匠仔的。就是说,他自己也十分清楚,没有妻子的付出就没有自己的今天——至少在当时,他对此心知肚明。”

“而他连这个都不顾了,说明他已经完全被现任妻子的魅力所征服了——是这个意思吧?”

“就是说嘛,”学长像是钻溪湖话的空子,“教授不是常常在喝醉之后炫耀他前妻多么多么好嘛,我当时还觉得他们感情好,特别羡慕来着。现在想想,他是在下分开的决心呢。想必,这也是令他相当为难的一个决定。”

“也许。但是,这事反过来想也行。”

……反过来想?我被高千的一句话吓了一跳。

“反过来想是什么意思?”

高千未答,瞥了我一眼。不,准确地说是瞥了厨房门口一眼,而我因为刚好站在那儿才偶然间与她的视线相对。她看上去像是在确认是否有人从书库那边回来了。

“我还是没改变根本的看法。”

“啊?”

“我此刻体会更深了。”

“怎么回事啊?”

“简单说,我最讨厌男人了。”

“什么嘛,现在还要说这个,大家不都知道吗?”

是吧——面对着学长求助似的眼光,溪湖有些迷惑不解。

同样迷惑不解的还有我。不过不是因为学长、而是高千说的话——根本的看法没有改变。换句话说,她的想法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不用说,自然是从今年寒假一起和匠仔返乡那时候开始的。

“你要相信我的心胸。不过,我还是详细地解释一下吧,漂撇,我对教授再婚这事,跟你持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漂认为教授是跟前任妻子分开后才与现任妻子邂逅的对吧?”

“差不多……”学长像是防着高千给他下套似的,用词十分谨慎。“就是那么回事吧。”

“那么,你说凭什么说白井教授和他前妻感情好呢?”

“这个嘛,我刚才也说了,我们喝酒的时候——”

“教授醉后常常炫耀自己的妻子有多么好。我知道,我也听说过好几次了。我妻子比我强,我有今天全靠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对呀。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从喝醉的人口中说出的话不一定是真的啊。”

“啊?”

“我觉得,人就算是喝醉了,也有绝不能吐露的秘密。”

“喂喂,可没有那种事。”

“有的。绝对不能说。就算是说了,那也是希望别人相信的话。”

“我不明白。我一喝醉就会吐露真言,简直是轻而易举。

“这么说有点像刁难人,但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对此坚信不疑。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刁难人暂且不论,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别扭。你的意思是教授故意在酒后炫耀自己的妻子,其实那不是真心话,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才这么做的?”

“不是为了让‘我们’相信,而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自己说给自己,嗯。”

“刚才也说了,教授对自己的妻子有负罪感。正因为她无怨无悔的付出,才有了今天的自己——我不是那么不知道感恩的人,才做不出抛弃糟糠之妻这样的事呢。”

“你的意思是,他每次喝醉后都要这么告诫自己?”

“或者说,他以此来抑制自己的欲望。”

“抑制……欲望?”

“过去到处宣扬自己的妻子多么多么好,可突然有一天就和她离婚了。这像什么话!所以,他为了避免误入歧途,先给自己打一剂预防针。”

“等等。听你的意思,教授本就有离婚之意了。我感觉这是你的主观臆断。”

“这不是我单方面的臆断,而是事实。”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呢?”

“现任妻子现在没在家吧。她虽然知道我们要来,却在这个时候因急事出门了。而且,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回家的迹象。虽然不能断言,但我觉得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非出去不可的急事,而是教授有意不让她出席宴会,以免落下话柄。因为教授自己问心有愧。虽然他在跟匠仔的谈话中不小心说漏了再婚这一事实,但其本来的打算却并非如此,可能我们不问,他根本不会说自己离婚又再婚的事。”

“这怎么听怎么像你想多了。”

“换句话说,他至少压低了姿态,没有明显地流露出再婚的喜悦之情。这可能也跟他炫耀前妻是同样的心理——即对前妻仍抱有负罪感吧。”

“就算你的猜想全部是对的,我也不觉得教授在认识现任妻子之前就有离婚的念头。”

“不,他有。”

“喂喂,说什么呢。”

“认清现实吧。他不是已经跟前妻离婚了吗?”

“所以说你是从结果来臆断的——”

“你想想刚才匠仔说过的话。”

“匠仔是在去年的长假来这里做客的。那时候教授还没和前妻离婚。那大概是一年零两三个月之前。”

“是啊。所以呢?”

“那时候,教授就已经有装修的计划了——这么想合情合理吧。只不过匠仔那时候还没听说此事。”

“是啊,这不奇怪。那时候计划应该已经提上日程了,因为即使是新建,一般一年前就会和从业者讨论计划了,更何况改建比新建更费工夫。可能那个时候改建的计划已经进行了很大一部分了,只不过没来得及和匠仔说而已。

“那修建书库的事情呢?”

“那件事当然说了。”

“和改建同时进行吗?”

“应该是这样的。刚才我匆匆向里面看了一眼,发现无论是天棚上的横梁,还是壁挂式两用书架,都是由上好的木材制成的,给人感觉十分精致。估计这事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精心计划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匠仔说过吧,去年他上门拜访的时候没能好好地参观教授的藏书,因为大部分都在纸箱中放着。”

“那个时候,书库的建设就已经和改建同时开始了吧。”

“原来如此。”高千双手掐腰,慢慢地向学长靠近,“那,隔音设备的计划也应该开始了。”

“隔音……”

“教授的前妻喜欢弹奏乐器吗?”

“不……听刚才匠仔的口气,应该不喜欢。”

“一般人应该不会想到要给书库隔音。应该是事先想好要在里面弹奏乐器才进行的修建计划。也就是说,去年匠仔来这里做客的时候,现在的妻子已经在与教授进行着很密切的交往了。”

的确如此。学长一时间也无法反驳。

“就算当时教授还没有和前妻离婚,但改建和建设书库的计划中都没有她。”

就是说,教授确实出轨了,他与前妻离婚后,又跟出轨对象结婚了。

“他在还没有跟前妻离婚的时候,就盘算着要把出轨对象接过来了。要我说,简直是卑鄙无耻。”

高千那句“卑鄙无耻”振聋发聩,我几乎要堵上耳朵。

“这不正是教授以前就想抛弃前妻的最好证据吗?他之所以会投向其他女人的怀抱,当然有那个女人自身的魅力因素在里面,但主要还是因为教授以前就蠢蠢欲动了。”

“也许吧。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推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无论听起来多么有道理,都只是你从教授离婚这一事实出发进行的推测罢了。”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因为只有事实才是最无可撼动的。”

“高千,你好像忘了一件事,你说一直以来,教授在公开场合炫耀自己的夫人都是为了给自己打预防针,以此来抑制自己对婚姻不忠的愿望。但事实若真如你所说,那么教授这回离婚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这样一来他之前那些努力相当于全白费了。所以他这一选择可以说是真诚的。”

高千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沉默不语,久久不发一言。这个场面可是十分罕见,至少我以前是从未见过,只有这一次。

“你明白吗?”

高千无话可说。

“所以,迄今为止教授可能都是真心实意为其前妻感到骄傲的,而离婚也是因为遇到了足够好的人,足以让教授有勇气告别过去的人生。至少,我们这些外人,带着点善意的目光去看待这件事,也无可厚非。”

“这只是……”高千终于开口了,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学长,“男人的强词夺理罢了。”

“这跟男女无关。我只是想说,就算教授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也应该由其前妻去指责他,而我们又没有真凭实据,不该在这里遑论是非。至少,这样做并不体面。”

今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真是一件接着一件。只是一瞬间,我仿佛瞥见了高千的眼角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当然,她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是啊……你说得对。抱歉。”

“没必要跟我道歉,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毕竟是从研究生时期开始就陪伴自己三十余年的人,可以说是糟糠之妻。说句实话,我听说教授和前妻分开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想不通。但是,夫妻之间的事,男女之间的事,外人是无从知晓的。男性之间,或者是女性之间,都是一样的道理。外人是没资格说三道四的。”

“有的人就算不离婚,心也隔得很远吧。”

“正是如此。不是说不离婚就好,因为有人即使仍维持着婚姻关系,可事实上也进行着不忠行为。这种名存实亡的关系,性质才更为恶劣吧。”

“我的父亲就是如此。”

“欸?”

“他选择了一条更加充满谎言的道路。我哥哥倒是没有像他一样只做表面功夫。但是,我也不认为他比父亲强多少。”

这——我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高千竟然提到了她的家人。这件事,恐怕也只有匠仔知道了……不过,她除此之外再没说别的。

“……我之所以纠结这种无聊的事,可能还是因为我怕被人背叛吧。”

这句话的分量可是相当之重。高千竟然会在人前示弱……

“不是那样的。”

但是,学长一下子就否定了她的说法,把我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

“我不觉得你是怕人背叛。”

“真是出人意料。我也是人——这是谁的台词来着?”

说起来,学长好像以前说过这句话。

“这句话不也是你的台词嘛,我故意解释得不好听些吧。高千你怕的才不是那种事呢,我敢肯定。你才不是那种被人背叛了就一蹶不振的人呢。你之所以会坚信这是你的软肋,是因为你想隐瞒些什么。”

“……我吗?我想隐瞒些什么呢?”

“生而为人,总会有遭人背叛的时候。”

高千无动于衷,比平常更显沉着。但是,我明显感觉她越来越紧张不安。

“反过来想的话,一切都能说得通了——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反过来想……我偷偷地望向高千。不知怎的有种预感。

果然——

果然,她在看我。

反过来想。这正是高千对我说过的话。就在不久之前。

“你是这么说的吧——为了接近我才利用了匠仔。”

是的。

就是因为这个。

“但是,这发过来想也成立。就是小兔你为了接近匠仔才利用了我。”

欸?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说了,不是这样的。

“是呢。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事实就是,小兔并非受到谁的指使,而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思去接近匠仔的。”

不、真的不是那样的。

那是……

毫无疑问,高千在反思她曾对我说过的话。其证据就是她看我的样子就像一个罪犯在看他的同伙一样,这对她来说可是十分罕见,甚至有些恶作剧的意味。

很快,她轻笑了起来。毫不介意地。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说得对,小漂,总而言之,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就会怎样反馈给你,我的想法太阴暗了。”

漂撇学长对刚才高千和我的眼神交流一无所知,看她这么简单就认输,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学长翻翻眼睛往上看,两颊咯吱作响。

“这个嘛,也不是说只要认输就行了,这个社会没那么简单。我虽不是女性,但也觉得女人很不容易。因为这是个男权社会。大多数的男性——不只是男性,大多数的女性也一样——都是按照这个原则来生活的。在这个事事以男性为主的社会里,女性很难活的游刃有余。所以,身为女性,可能需要更加坚持原则一些。不过虽说如此,偶尔采取更加灵活的态度也比较重要。”

也许是对自己的滔滔不绝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到一半突然变得有些漫不经心。

“怎么啦,小漂,怎么突然语无伦次啦?”

“你这么轻易就认输了,反倒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瞎担心什么呢。”

高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容一如既往地让人无法抗拒。

“现在可能让着你点了,但真要到了要坚持原则的事上,我是绝对不会让步半分的。”

“坚持原则的事情——”

学长刚想继续问下去,却突然像心领神会似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原来如此。”

“是的。”

“那可就不得了喽,不,这不该是我的台词。”

“为什么?”

“说白了,男人是不知道女人真正的厉害之处的。只有女人才懂女人。”

“哎呀,哎呀,这话说得可真成熟啊。都不像你了。”

“不用谢我,心领了。虽然我不知道教授的前妻到底是谁,但我很同情她。”

“装博爱可不行哟。还是说,这才是你口中的‘灵活的态度’呢?”

“欸?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那个,”溪湖突然插话,“高濑觉得,父母虽然没有离婚,但还是分开为好是吗?”

高千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刚才竟然也忘记了溪湖的存在。她微微苦笑着,像是又一次反省自己的失言。

“……这个嘛,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也这么认为。明明关系都恶化成那样了,干脆直接离婚算了。”

“你说你的父母吗?”

“是的,他们没有离婚。至少现在还没有,因为一些很无聊的理由。”

“什么理由?”

“因为父亲是基督徒。”

漂撇学长和高千对视一眼。“……基督教禁止离婚吗?我不太了解。”

“不知道。我从小就被父亲硬拉着去教堂,但因为觉得牧师的布道十分无聊,基本没听过。所以直到现在,我对《圣经》啊、上帝啊都不甚了解。我虽然在不懂事的时候就接受了洗礼成了基督教徒,但根本不相信有上帝的存在,也没读过《圣经》。但一直到高中时期还不得不定期去教堂做礼拜,烦都烦死了。上大学之后离家远远的,我才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溪湖是东京人。她没有选择在名校林立的东京上大学,而是特意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虽说安大也是国立),可能就是想摆脱其父亲的宗教束缚。她说话的口气中带有微微的厌恶。不,或者应该说是自嘲更合适?

“最烦的是,明明我自己既不相信神也不信什么别的,却因为被父亲拉着去教会而被所有人看成基督徒。”

溪湖突然插话高千和学长就够突然的了,而她又突然谈起了自己的身世,令人感觉很冒昧。我后来想想,也许溪湖是想表示自己有话要说,或者是在她眼里,高千和学长完全沉浸在他们二人的小天地里,根本顾及不到她了(话说她今天穿了乳白色的无袖,跟高千同款不同色,那是她昨天刚刚买的)。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因此故意和他们闹别扭。说穿了,她就是借别人慨叹身世的机会,彰显自己多么地不幸,借此来压过别人一头。

“我连受洗的教会属于哪个宗派都不知道。”

“但是,长谷川,宗教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嘴上说着自己是佛教徒,其实心里却不一定那么虔诚。还不如说,是为了红白事方便才借佛教之名的。这不就是大部分日本家庭的现状吗?”

“也许是吧,但是我父亲却不是图方便,而是虔诚地信着基督教。他还在基督教式的婚礼上发誓要永远爱着自己的另一半呢。”

“就是经常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在神父或者是牧师面前宣誓是吧。”

“换句话说,好像离婚就是破坏誓言的行为,相当于间接地背叛神明。我也不太清楚。至少父亲是这么想的。所以,无论母亲向他提出多少次离婚,他都充耳不闻。”

“你母亲那边想离婚?”

“是的。总之她就是想离开父亲,可父亲却对婚姻关系十分执着。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不正是刚才的话题嘛,夫妻间的事情外人无从知晓,即使同为家人也一样。但是,他们两个有时会同时在家,这时家里的气氛便十分紧张,空气中都充满了火药味,叫人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他们两个为了一点小事就会吵起来,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离婚。到底在忍耐着些什么呢,我打小就十分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对神明尽职尽责呢?明明赶快分开更好嘛。那样的话,不仅是对母亲,对父亲也是解脱。”

“可我还是不明白,”学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片面地看问题是无法得知其真相的。可能你父亲只是对母亲心存留恋吧,他不想和你母亲分开。但他就算好好地跟你母亲说,她也不会理他,所以无奈之下他只好拿宗教当幌子,借宗教之名继续维持婚姻,也有这种可能吧。”

“就算如此道理也是一样的。母亲曾经说过,当初刚结婚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就已经陷入僵局了。本来母亲在结婚前夕就想悔婚来着,但是父亲说两人订婚礼已经办了,跟牧师也打好招呼了,现在突然说婚不结了的话,面子上过不去,他不顾母亲的反对,硬是跟她结了婚,所以两个人才这么不情不愿地过到了现在。母亲现在还常常抱怨父亲不负责任。”

“为什么母亲在婚礼前就反悔了呢?”

学长歪着头问道。高千从他手里把还没开罐的啤酒抢了过来,并示意他把啤酒留到一会儿大家一起干杯。

“他们最开始应该是互相喜欢的吧?所以才会到了结婚这步。”

“这可能也跟宗教有关吧。母亲原本不是基督徒,她之前既没去过教堂也没读过《圣经》。她与父亲在一起后,他一定要她婚后也接受洗礼。这么离谱的事在恋爱期间说说也就算了,但两人订婚后他又提到了这件事,母亲就有些动摇了。如果父亲能在这时悬崖勒马,采取更加灵活的处理方式那还好说,但他一意孤行,毫不考虑母亲的心情,母亲便从此心灰意冷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原来如此。”

“当时的我尚还年幼,完全认识不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但大概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情况就愈发糟糕了。家里变得乱七八糟的,不,那简直不能称之为家。”

“父母常常吵架?”

“比那更糟,母亲根本不着家,整天在外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

“我后来听外婆说,母亲在多次向父亲提出离婚无果后,便破罐子破摔了。她根本不管父亲怎样,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把年幼的女儿,也就是我,丢给外婆照顾就不管了,自己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游荡,身边的男人总是换。她也够奔放的了。”

“这什么事啊……唉。”

母亲不像个样子,但把这些事尽数讲给外孙女听的外婆也够神奇了,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虽有些介意,但溪湖却提也不提。

“她为了让父亲看到自己和别的男人调情的样子,故意将在街上哄骗过来的男人带回家。虽说她是我的母亲,但也够不像话了。”

溪湖一边说着,情感的天平仿佛倒向了母亲那一边,反而笑得更爽快了。可以想象,她的外婆可能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把实情尽数告诉自己的外孙女的。恐怕,她也在帮助自己的女儿反对一意孤行的女婿吧。

“那父亲见状有什么反应呢?”

“他倒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坚决地拒绝了母亲的离婚要求,除此之外便无可奈何了。他一味强调自己是基督徒,绝不能因为外力干扰而被迫离婚。他只是沉默着,把一切都忍耐下来。他这种消极的态度令母亲烦躁不已,愈发在外胡作非为了。整件事逐渐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中。”

“以前就算了,母亲直到现在还依然故我吗?”

“大概在我上初中前后,母亲总算收敛了。因为纵欲过度,她身染疾病,这是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外婆要她为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儿考虑,让她收敛一点以免给我带来不好的影响。”

“那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呢?”

“她虽然不再跟男人纠缠不清了,但也下定决心不让这段婚姻束缚住自己,家务什么的也是完全不做。早上不耗到父亲上班绝不起床,无论父亲加班回来多晚多累都不给他做饭,也不给他准备洗澡水。以至于父亲的眼睛曾经一度差点儿失明。”

“什么?失明?”

“据说是营养失调,连替他看病的医生都惊呆了。也难怪,他连饭都没法好好吃。从那以后,父亲就养成了在外面吃素的习惯。”

“就是两人一直都冷战喽。”

“是的呢。所以我得知被安槻录取之后真心松了口气。啊,这样一来就不用再被卷入无聊的纷争中去了。”

“溪湖是独生女吗?”

“当然了,夫妻关系那么恶劣,还能生出几个孩子呢。”

“听你这么说,确实两个人分开会比较好。”

“是啊,但是,”溪湖暂时打住话头,像在沉思着什么一般,“前两天母亲从家里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的心意逐渐动摇了。”

“对你的父亲吗?唔。”

“但我觉得这不是件好事。据母亲说,她虽然被父亲强制着受洗,但却不是名副其实的基督徒。她既不信神,也不去教会。但外人都用看基督徒的眼光看她。”

“这是当然吧。”

“比如,耶稣是由处女生下来的啊,死后七天复生什么的啊,每当别人问到她为什么信这些不符合科学的教义时,她就十分苦恼。”

“苦恼,你母亲吗?为什么呢?她直接告诉别人自己不信教不就得了嘛。”

“就是说嘛,”溪湖刚刚的爽朗神情消失了,脸上换成了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仿佛被母亲的苦恼给感染了。“我也是这么说的。别人问起来就说丈夫是基督徒,自己实际上并不信。这么说不久解决了吗,这样一来事情也简单得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也没法很好地解释这件事。她强调夫妻要忘掉一方的想法和观念,共享同一立场。更加准确地说,是一种被迫与之共享的感觉。他们之间既没有爱情,价值观和思考方式也不相同。但世人的目光却将他们紧紧绑在一块儿。”

“二人虽然关系紧张,但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命运共同体。而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被这种印象所左右,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就是如此。”与高千的一语中的相比,溪湖似乎更喜欢精准的总结,她更加起劲儿地说道,“被左右,就是这么回事。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有一天猛然发现,自己被世间的看法牵着鼻子走了,比如,她有时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丈夫更温柔一点,或是虽然自己不信教,但偶尔陪他去趟教会也好什么的。但每当她意识到这点,都会无比地嫌弃自己。先不论这是不是所谓的日久生情,但据她说,夫妻就是一个无法完全按照一方的想法和意图行事的存在。为此她常常发牢骚。”

当然,我还没有体验过夫妻这种关系,但总觉得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人和人际关系,并不是总能用道理去讲清楚的。

“而且母亲还说,自己并不属于不幸的人。”

“不属于不幸的人?母亲吗?她不是常常慨叹自己婚姻不幸吗?”

“这肯定是她的不幸了,但母亲说自己归根结底只是个小人物,并不是真正的不幸之人,而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本。”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啊?”

“比如,如果我年幼的时候就身染重病夭折的话,那她可能就是真正的不幸了。”

似乎溪湖母亲嘴里的不幸,带有一些戏剧性的色彩。

“虽然我觉得这种事对着本人说不太吉利,但母亲说,如果她身上发生了这种真正的不幸的话,自己一定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否定神明的存在了。”

“就是说,你母亲开始相信所谓的神明了是吗?”

“我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母亲否认了,我到现在也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每当别人问起为什么你要信教的时候,我常常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明明自己不是基督徒没必要这样,但就是很迷茫。明明直接说自己不信教就行了,但就是说不出口。因为我没有否认其存在的决定性证据。所以,我要是背负着什么真正的不幸的话,也许就能彻底抛开神啊佛啊什么的了。她就是这么感慨的。听了母亲的抱怨,总觉得未能经历真正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不幸。我就是这么感觉的。”

换句话说,她最大的不幸就是既没有信奉上帝的理由,又没有否定神明的证据,处于一种半吊子的状态。

“而且,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母亲还说,最近她渐渐理解了父亲的想法。”

“欸——”

“据说,已故的祖父也是一位严格的基督徒。父亲会信教也是受了他的影响。换句话说,如果父亲生在别的家庭,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顽固不化。这点十分值得同情。母亲如是说。但我觉得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咦,你怎么知道呢?”

“这很明显嘛。母亲之所以会说出这种话,就是为了让我回家而采取的一种手段。她做出修复夫妻关系的姿态,目的就是创造出一个更好的家庭环境好让女儿可以放心回家。”

原来如此。

“因为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养老大概只能靠我了,可能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但按照现在这个趋势,我毕业之后可能就会待在安槻了,母亲因此十分担忧。所以她最近才频繁地打电话向我做出同情父亲的姿态、说一些日久生情这样口是心非的话。”

“对了,长谷川自己是怎么打算的呢?现在大三了,也到了该考虑将来具体做什么的时候了吧。比如说,留在安槻找工作什么的。”

“说实话,我自己也在考虑这事。我不想再回东京了。不,在东京定居倒是没问题,只是不想在离家近的地方,绝对不要。父亲直到现在,还在说些绝不许我找非基督徒这样的胡话——”溪湖轻笑一声,“不过,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根本就对男人没兴趣的话,会作何反应呢?”

溪湖误会了自己——我突然意识到,恐怕她并非同性恋,只是自己觉得自己对男人没兴趣而已。她的父亲既不许她和非基督徒恋爱,更不许她和那样的人结婚。这样的话自己干脆看也不看他们,她就是这样的心理,是对严格的父亲的反抗。所以她才毫不掩饰地显示自己对高千的好感,借此来证明自己就是喜欢女人。这么想来,就可以解释她既没有那么积极地爱着女性,也不是特别嫌恶男性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了。当然,我的猜想是否正确,就是另一码事了。

晚餐本来要在本馆举行的,但由于匠仔四人迟迟没有从书库回来的迹象,我们考虑到反正晚上也要在那边喝酒,干脆把做好的菜全部搬去书库,在那里办生日宴了。

大家分工明确,将汤锅、碗筷和小碟尽数运往书库。我两手拿着塞满听装啤酒的袋子来到走廊,差点儿撞到呆站在那里的溪湖。她抱着个托盘,神情有些落寞。

“怎么啦,溪湖?”

“可能……不行吧。”

“没事吧?”我担心她是不是不舒服,小声对她说道,“我来拿托盘吧?”

溪湖懊恼地摇着头。“高濑……果然。”

“高千怎么了?”

“果然和漂撇学长——原来如此。”

“欸?啊……”

溪湖完全误会了。她十分着急,其实完全没必要的。

“……他们俩那么好。”

“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嘛。”

“他们刚才讨论得那么热烈,虽然有点火药味,但气氛很好。虽说讨论还说气氛好挺奇怪的,但光看着就……”

看着泪眼婆娑的她,我又不禁怀疑自己刚才的想法是不是错的了。溪湖果然喜欢高千吗?不,应该是她自欺欺人太久,导致自己内部都发生混乱了。

“他们给人感觉并不只是朋友,而是心意相通。”

“可以说是好朋友吧?”

“一定是恋人吧。”

“不,绝对不是。”

“为什么,”溪湖紧紧地盯着我的脸,“由纪子为什么那么肯定呢?”

“……这个嘛,”我直言不讳地说道,“刚才高千不是说了嘛,不能退让的时候绝不退让。”

“……所以呢?”

“我觉得那就是暗语一类的东西。”

“暗语?”

“就是我们外人虽不得而知,但两个人之间心知肚明的事——”

话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惊呆了,但一定是这样的。高千借此向学长委婉地传达某件很重要的事。

“但两人彼此心知肚明什么呢?我们不知道吗?”

“这个嘛,我倒是能想象出来。”

“欸?什么呀?怎么说?”

“我都说了这不过是想象。”

“没关系,告诉我嘛。”

“她说这话之前学长不是也说了嘛,可以把事情反过来想。”

“高濑实际上并不怕被人背叛——那句?”

“是的。”

虽然不知道高千是不是真如学长所说的那样不怕背叛,但背叛她的绝不会是他自己。但这么说的话,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所以呀,她的那句绝不妥协就是在表明她自己不会再迷茫。”

“不再迷茫什么?”

“这个嘛——”

绝不原谅将匠千晓从自己身边夺走的人,一定会还不留情地击垮他。她虽然对此坚信不疑,但还是有所顾忌不能说出口。所以,我和溪湖有一天可能就会成为她打击的对象。

学长刚刚的话在耳边回响。

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厉害之处。

至理名言。

注释:

[1]英国剧作家及剧场导演。著作包括舞台剧、广播、电视及电影作品。品特的早期作品经常被人们归入荒诞派戏剧。

[2]美国作家,代表作有《店员》《伙计》《新生活》等。

[3]美国最著名的纽约派诗人,其诗采用口语及开放的结构,即兴、反理性,在幽默机智中又有荒诞感、梦幻感,突出地表现了诗人的个性,开创了反文雅反高贵的诗风,影响很大。

[4]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早年为“新批评派”代表之一,晚年诗风发生重大转变。他的诗歌典雅而通俗,急促的节奏中常常折射出感伤和忧郁,表现了当代人的孤独和异化感,揭示了一个善恶并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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