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我有些明白了。”高千点点头,“昨晚老师说过的——”
“对吧。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失物附带着礼物一起被送还,这肯定是美也子干的好事。她一开始就是带着这个目的在‘foxy’打工的。”
“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你在安大上学。”
“安大的老师是那家店的常客。她一定在暗中期待着能从他们嘴里套出点信息吧,没准儿这其中还有跟我交好的老师,她就是抱着这种信念在那儿工作的。结果,命运之神又一次眷顾了她,就连白井老师那么不常去的人都能被她找出来。她真是幸运得可怕。”
“白井老师去‘foxy’的时候,刚好她不在。但她后来问了同事,所以才得知老师提到了你对吧。”
“恐怕是。她听说了有位老师对匠千晓这个名字十分女性化的学生很中意,便偷偷地调查了他一番,可能她的同事也记不清白井老师到底叫什么了吧。毕竟是只来过一次的客人。”
“但是,她知道那人是个英语老师,而且名字里有个带颜色的汉字。他说自己教初级英语会话。”
“因此美也子便想方设法地想要拿到大学职员的名单,但那意外地难以得到,所以她便心生一计。”
“她盯上了总是将职员名单放在包中的黑田竹城老师。”
“她想复印一份包中的名单。但是,如果她只偷名单,回头黑田老师不知要怎样对外宣称这件事呢。而要是将他的包整个偷走,人们又极有可能会怀疑到新来的她。所以她便利用了黑田老师名字中的‘黑’字,想出了那么一个办法。”
“伪装成店里别出心裁的恶作剧,将客人的注意力引向那儿。”
“对,恐怕她也想到了经常出入‘foxy’的茶谷和赤塔,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她才设计了这个跟名字挂钩的送礼物环节。”
“黑田老师第几个中枪无所谓,反正她的付出很快就有了回报。但她还是心思缜密地连做三案后才辞去店里的工作。”
“一定是这样的,嗯。接着,她又在白井教授常去的书店找了一份工作,瞄准时机接近他,最后成功踢开原配,嫁给了他……真是执念的恩赐。”
“执念——吗?”
“刚才也说了,我不觉得她会一直甘心做教授的夫人,只要我想逃,她就会追来。直到我不能再逃为止。”
“直到你不能再逃为止——”
“我不会再离开这儿了——人都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也有。我和这个人——只有这个人,是我最不想离开的。这个人——美也子知道这应该是个女性,然后她抛弃教授去讨好跟这个女性有关的人。她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只是,发现这个人需要花费她更多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昨晚的聚会上,她应该只想更好地观察我的现状,顺便委婉地威胁我。但是,命运再一次站在了她那边。毕竟——”
匠仔抬起了头,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迷茫。
他深深地望着高千,就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毕竟,你跟我一起来到了这儿。”
“效率还真高呢。”高千流露出一丝笑意,“一下子就发现了自己的猎物。这也是执念的恩赐吧。”
“……她就是个魔鬼。”匠仔的声音少见地焦躁了起来。“这么说可能听上去有点夸张,但我只能这么形容她。”
“魔鬼——是呢。女人都是魔鬼,不,她们不得不变成魔鬼。为了重要的人。”
“我爱你,千帆。”
我心如止水。
这明明应该是迄今为止最让我震惊的一件事,我却毫无感觉,这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爱你……
他这么对她说?
为什么呢,面对匠仔的告白,还有他称高千为“千帆”,这一切的一切,好像我很久之前就习以为常了,长驱直入到我的脑海中去。
接着——
我将一切都忘了。
“这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这点,但昨天一看见美也子,便幡然醒悟了。我不能失去你……但是,这恐怕只能是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为什么?”
“就像我刚才解释的那样,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她能做什么呢。”
“那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啊。为了我……”
“你说她会毁了我的家人是吧。就像对从前的铃木和现在的白井教授一样,去接近我的家人。”
“她一定会那么做的。瞄准你的父亲,或是——”
“勾引与我嫂子分居的哥哥是吧。总之呢,”高千嗤嗤地笑了。“那可太危险啦。被那么妩媚的女性盯上了,我哥哥可是连一分钟都抵抗不了。”
“这可不好笑。你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可怕之处。”
“她并不了解我吧。”
“不,这是两码事。”
“我啊,在不能屈服的时候绝不屈服。绝不。”
这句话从我头顶上越过,几秒钟后,匠仔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他慌忙转过身来。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终于看到了。
美也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身披纯白色睡衣,长裙及地,一尘不染。
她看到了我,从本馆的天井中走了下来。
缓缓地。
微笑着走了下来。
长睡衣的下摆几乎要碰到被雨水濡湿的地面上,衬得她愈发婀娜多姿。
而此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就像等待着她的登场一般。
“有什么,”高千面对着她说道,“没听清的地方吗?”
我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好像从很长时间之前美也子就在那里了,她一直听着二人的对话。而我和匠仔都毫不知情,只有高千注意到了。
“没有。”
美也子微笑着。她是匠仔的母亲——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她美得摄人心魄,看上去跟自己的儿子一样年轻。
“省了你不少工夫吧。”
高千抱起胳膊,她擦过匠仔的肩膀,慢慢地向美也子靠近。
身着黑色毛衣的高千与一袭白衣的美也子对峙着,这强烈的反差让我想起了牛奶落入咖啡中那一瞬间的碰撞。
咖啡将牛奶吞噬了……
不,被吞噬的,会不会是咖啡呢?
“工夫?”
“处心积虑调查我的工夫啊。你盯上我哥哥了吧。”
“是,”那鲜红的朱唇轻启。“你的哥哥,似乎很有魅力呢。”
“住口!”
匠仔怒喝道,声音像要撕裂清晨的寂静,饱含着无限激愤之情。
“什么嘛,千晓你真是的,声音太大啦。大家要被你吵醒了哦。”
“美也子,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你果然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妈妈啊。”
“你、你有什么权利去搅乱白井老师的人生啊!老师和他的原配都是因为你……”
美也子收起了那魅惑的笑容,她紧紧盯着匠仔。
蛇一般的双眼,我总算理解了这被用滥了的比喻。
“是你的错吧,千晓。”
“为、为什么是我……”
“你要是常来见见我的话,我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工夫了。”
就是说,她承认了刚才匠仔所说的一切。为了将儿子逼至绝境,她踢走了教授的原配,与教授开始了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
她自己承认了一切。
“是吧?可是你却来责备我,这是为什么呢?”
“一切不都是你的错吗?”
匠仔哭了出来,眼泪如决堤之水。
哭声震天。
就像个小孩子般。
“一、一切都是你不好!哥、哥哥也是你害死的……你害的!”
“千治的事你也有责任啊。”
“什、什么?”
“千治必须死。”
就是那个人杀的。
我想起了匠仔刚才的话,背后一阵恶寒。
必须死?!
这、这是母亲说的话?
“为了你。”
“为、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为了我要去死。”
“因为你总是躲开妈妈呀。这可不行啊。为了你,千治必须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啊。你别胡说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匠仔……
平时那么理性而又善辩的匠仔,在美也子连珠炮般的攻击下,只能一个劲儿地抽噎着。他情绪完全不受控制,连一句像样的反驳也说不出来。
魔鬼——
是的,美也子可能真的是魔鬼。我从心底里面感到一阵恐惧。
她是个将匠仔的理性和感情全部搅乱的魔鬼。
而且,她绝不手软。
“这一切全是你的错啊。千晓。因为你逃走了,你总是四处乱窜,千治才会死的。”
“不……不是。”
匠仔当场崩溃了。
他抱着头。
一个劲儿地抽泣。
那场面,该怎么形容呢?
母亲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泥地里的痛哭失声的儿子。
眼神充满怜悯。
不,怜悯的同时,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峻。
“够了,别再纠结这个了。”
母亲的样子甚至像在笑。
她在怜悯妄图逃离自己的儿子的愚蠢,还是在惩罚妄图逃避那逃也逃不掉、断也断不了的血缘亲情的他呢?
“承认吧,如何?”
匠仔不回答。
他没法回答。
他只是一味地哭泣。
用手抓着头发。
后背颤抖着。
“算了,反正千治也不在人世了。”
母亲对着失声痛哭的儿子说道。
声音中还是充满怜悯之意。
但却有种假惺惺的温柔,听上去就像在笑。像是在怜悯不肯屈服于自己的儿子,又像是在捉弄他。
“你已经不能再依赖哥哥了。千晓。你现在,只有妈妈一个了。你只能依赖妈妈一个人了哦。”
母亲不怀好意地微笑着,俯下身来深深地望着儿子的脸。
“你明白的吧?你其实明白的吧?从很久以前你就明白了呢。千晓。”
那耳语如同催眠术,一步一步地渗入匠仔内心深处。她向匠仔施以逃不开的魔咒,让他发誓永远效忠于自己。
魔鬼将手伸向了匠仔那不住颤抖的肩膀,这时——
“哎呀,这样啊?”
高千惊讶的声音几乎响了起来,听上去几乎有些不合时宜,美也子的动作骤然停住。
她挺起了屈着的上半身,刚刚胜利般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功亏一篑,明明差一点儿就能给儿子洗脑了,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当时的心情。
“夫人,不,应该叫你匠仔的母亲了吧?”
“……叫名字就可以了。”
“那,美也子夫人。您的前夫,现在怎么样了呢?我只听匠仔称他为铃木,不知道他的真名。”
“前夫,”一瞬间,美也子的眼神躲开了。“他死了,在四五年之前。”
“莫非,是美也子夫人你杀的?”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呢。”
“因为,您的前夫,为了避免麻烦我就叫他铃木了,应该不会给你自由吧。”
“所以我就得杀了他不可?”
“恐怕正是如此。对美也子你来说,铃木就是个绊脚石。是你在追逐他,追逐千晓路上的绊脚石。”
“荒唐至极。我根本没必要杀他,找个机会逃出来不就得了?而且,就算他的控制欲很强,也还没到我非要杀了他才能重获自由那步。”
“我在思考一件事。”
“什么?”
“匠仔的父亲和铃木应该做过一笔交易。”
美也子眯起眼睛,盯着高千。
一直抱着头蹲在地下的匠仔,此时缓缓地抬起身子来。
他眼神迷茫,似乎还没从催眠中缓过劲儿来。
“什么?父亲他?”
“恐怕匠仔的父亲是这么拜托铃木的,请你带上美也子走得远远的,让她一辈子都别再靠近我儿子。”
“这种事,就算拜托他,也是白费吧。”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那鲜红的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匠仔的父亲作为谢礼,为铃木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美也子沉默了。
“以后的事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了吧。不,恐怕你自己早就渐渐发觉了,美也子,铃木杀了自己的母亲。杀了那个固执地将自己儿子绑在旧家里不肯放手的母亲。”
高千向匠仔伸出手去。
他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高千温柔地拭去匠仔手腕和脸上沾着的泥,接着说道:
“铃木婆婆并不是被强盗杀害的。我虽然不知道当时两人在哪儿做出谈话的样子,但铃木一定是将匠仔的父亲一个人留下赶回了自己家里。”
“……然后杀了自己的母亲?”
“之后,他又返回匠先生所在的地方,制造出不在场证明。两个人合作的理由我没必要再说明一遍了吧。铃木想将旧家处理掉逃得远远的,为此,他的老母亲必须死。毕竟,她固执地不肯放儿子走。”
仿佛被高千的一席话击中了,美也子露出了一丝苦笑。她习惯性似的摩挲着小臂,这个动作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另一方面,匠仔的父亲希望铃木带着你走得远远的,于是两人便达成了一致。”
“我也觉得是这样。”
“铃木应该把你看得死死的吧。因为若是你又一次出现在匠仔家周围,他的父亲可不会善罢甘休。他一怒之下可能会向警察告发铃木的所作所为。这可是个关乎他死活的大事。所以,只要铃木活着,你就没法追随千晓而来。所以,你铤而走险。”
“你这小姑娘的想法还真可怕呢。”
“跟你的所作所为相比还差得远呢。”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杀了他?”
“没有。但我在乎的是,你对千晓所做的事情。”
“我做了什么?”
“你虐待了千晓。”
一瞬间,美也子的额头青筋毕露,之前宛如妙龄少女的她终于现出原形。
“你在他心上狠狠地刻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而且,为了自保,你还抓住了他的弱点,甚至不惜利用他渴望心灵的救赎这点。就算他躲得离你远远的,你也能支配并且束缚住他。”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说你也知道吧?当然是你和千晓的孩子了。”
……美也子和匠仔的孩子?!
怎么回事?!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说……
别说了。
高千。
别再说了。
“……别说了。”
匠仔呻吟着,如同道出了我的心声。
“别说……求你了。别再……别再说下去了。”
“千晓。”
高千的声音冰冷,几乎给我一种她要置匠仔于不顾的错觉。
“你不拿出勇气面对一切,便永远也无法挣脱美也子。”
“不是我、不是我啊。我……我……”
“相信我。”
匠仔堵住耳朵。
他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我爱你。”
那跳跃不止的头发停住了。
不知他有没有听见高千的话。
他只是堵住耳朵,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啊。我全部都接受,所以——”
匠仔将双手从耳朵上放下来。从侧面看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所以,请你跟美也子告别吧。就在这儿,将那把你们拴在一块的儿子的尸骨留下吧。”
美也子做出一个想要冲到儿子面前的动作。
但是,她中途停下了。
她望着高千,鲜红的嘴唇一张一翕,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却发不出声音。
“我们的儿子的尸骨……留下。”
“不丢掉的话,你自己会被它拖一辈子。不丢掉的话,你就没法自由。”
“你、你,”美也子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你别再对我儿子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了。”
“你害怕吗,美也子夫人?”
“什、什么?”
“你害怕千晓在这儿说出真相吗?”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千晓自己说出真相、面对现实的话,他和你的联系就断了。换句话说,迄今为止把你和他拴起来的东西,就是他自身的软弱。他无法直视现实,不得不自欺欺人。归根结底,是你让他走上这条自我欺骗的路,就连那救赎之法你都要加以利用。为了把千晓一直拴在你身边,为了让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就算有天他离开你独自生活。真卑鄙。美也子,你是个卑鄙的人。”
“住口!”美也子第一次抬高声音反击道,“我让你住口,听到了吗——”
“所以你根本没必要待在这里。要是害怕的话,你干脆做个缩头乌龟如何。”
“我……”她停顿了一下,“我、我到底害怕什么?”
“怕自己的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吧。”
“我做什么了啊。”
“这让他来说吧。”
“千晓,”美也子勉强挤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她转向匠仔,用下巴指着高千。“这小姑娘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在跟这么奇怪的姑娘交往吧?明明什么也不知道,还净装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懂的样子。”
“是啊……”
匠仔自言自语道。
仿佛完全没听见美也子的话。
他面无表情。
神色茫然。
“哥哥……千治是我的孩子,是我和美也子的孩子。”
“美也子当时并未生下双胞胎,只有我一个。”
高千缓缓地将视线从匠仔移向美也子。
“那么,千治是?”
“根本没有这个人。他不存在。我所讲的哥哥的故事,全都是我的经历。全是我和美也子之间发生的事。”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禁断反应这个词。
实际上,是匠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美也子诱惑了,二人发生了关系。之后从父亲那里知道得知此事,精神上濒临崩溃。为了自我救赎,他不得不得走上自我欺瞒这条路。
和美也子发生关系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父亲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当然,我并无见她的意图。但她对我穷追不舍,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她编出了一套谎言——你只要记得,和我发生关系的并不是你就行了。”
恶魔……这个词在我脑海中浮现。高千这么叫美也子的理由,我终于明白了。
“比如……是的、比如,你有个哥哥,他叫千治。与我发生关系的并不是你,而是千治。”
当时只有十二三岁、精神上尚未成熟的匠仔,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扑向了这个谎言。
“我相信了。那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做的。但是……但是,这种自我欺瞒,还是有行不通的地方。这之后,我就无法放任自己被美也子诱惑,身体产生了抗拒反应。只要我一看见她,就会产生强烈的头痛和呕吐感……所以我开始对她避之不见。别说发生肉体关系了,只要看见她的脸我就浑身不舒服——”
“你变得无法直视她了是吧。”
“但是,美也子并不理解我的心情。只是一味责难不肯见自己的儿子。所以我——”
“你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对她说,去见美也子的是哥哥。虽然我并没去见他,但哥哥应该去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我不禁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意。
“这就行了吧。我明明这么说了。”
“然后呢?”
“美也子越来越生气……然后就,杀了哥哥。”
杀了他……
虽然千治实际上并不存在,但我的心还是一紧。
“有一天,美也子对我说,千治死了。他上吊自杀了。他已经没法去见她了,所以,我必须代替他去看她。”
“为什么你会相信她的话呢?”
“因为……”匠仔呆呆地说,“因为,美也子这么说。”
千治的存在是匠仔和美也子合力创造出来的。如果他们中的一方宣告其死亡,以此来拒绝继续合作的话,另一方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因为如果没人再把匠仔看作千治的话,千治也就不复存在了。
“你对她的说法全盘接受,并且深信不疑了呢。”
“好像是这样的。迄今为止,美也子用千治这个并不存在的、我们的‘孩子’的残骸在精神上将我牢牢地拴在她身边。无论我去哪儿,都逃不开。”
“那个跟这事没什么关系吧。”美也子再也受不了了,她打断他。“千治是虚构的,这孩子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意义。就算没有他,你也跟我有着深深的羁绊啊。因为,你不是我儿子吗,千晓?我是你的母亲,没什么比这个的羁绊更深了。”
“你看,匠仔,你明白了吧?”
高千忽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叫法,语气漫不经心。
“什么?”
“你要是被母子关系这一表象所迷惑,那可就麻烦了。你眼前的这个女人,只是对你纠缠不休而已。”
换句话说,她是个跟踪狂。此时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确实,高千选择的时机实在太巧妙了。
这个女人只是个跟踪狂……是的,她就像那个K。而且,跟我也没什么两样,都是普通人。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身体里有股力量被抽走了,连我自己都惊讶不已。这股力量就是我对她的畏惧,她就像魔鬼一般,紧紧地抓住我的心。
美也子一时间不理解高千话里的意思,她愣了一会儿,终于面露凶色,向高千步步紧逼,这时,高千说话了。
“美也子夫人,我劝你收手。”
“什、什么?”
“别担心。关于你的过去,我会对白井老师保密的。”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美也子似乎在心中衡量高千的交换条件,沉默的时间相当长。
“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接近老师,但你毕竟以白井夫人的身份开始了新的人生。别再去试图勾引我的父亲或是兄长了,踏踏实实地过好现在的人生,这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不是吗?”
“哼,说的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我只是觉得那样更安全一些,对你来说。”
“对我来说更安全?”
“嗯,至少比选择另一条路更安全。”
“什么啊,另一条路。”
“当然是跟我战斗到底这条路喽。不过你要是想这么做,也随便你。不过别忘了,我已经奉劝过你了,有朝一日你若是后悔了,可别怪我。”
美也子的额头上再次浮现出条条青筋。她强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一抹瘆人的微笑挂在嘴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高千。
“原来如此,”她假装殷勤地点头道,“你想把这孩子从我身边夺走是吧。”
“我谁都不会夺走。”
“你想把他据为己有是吧。”
“千晓并不是谁的东西。”
“你不就是想说你爱这孩子吗?”
“是的,所以我不能原谅让他不幸的人。”
“让他不幸,”美也子的眼睛泛起了淡淡的黄色。“你这是跟谁说话呢。你……别插手这件事。”
美也子那惺惺作态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毫不掩饰那强烈的憎恶感,向高千袭来,正当我觉得她要上前扭住高千时,那一瞬间——
美也子的动作猛地停下了。
她抬头怔怔地望着身材高挑的高千,脸上浮现出畏惧的神情。她因某种难以置信的东西而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呢。毫无疑问,就是高千。但是,从我这个方向,却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再说一遍,”高千的声音只是十分冷静,“伤害千晓、或者让他不幸的人,无论是谁,我都绝不原谅。绝不。就算搭上我这条命。”
“命,”美也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你说命,你这小姑娘,有什么好骄傲的,连孩子都没生过。这孩子……”笑声戛然而止,换上了一副哭腔。“是我的啊。拼了命才生下来的。是我赋予了他生命,愿意搭上一条命去守护他的人是我才对啊。”
“够了。反正你就是不放弃他,这就是你的选择对吧。”
高千的声音十分轻松,甚至含有一丝笑意。
好可怕。
高千,好可怕。
美也子也很可怕……但完全不是高千的对手。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我很同情她……
昨日学长说过的话回荡在脑海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随时奉陪,母亲大人。”
美也子带着恨意,同时又有些恋恋不舍地瞪着高千。
“千晓……”终于,她低沉着声音道,“你给我记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母亲。这点永远不会改变。无论……”
那充血的眼睛再次掠过高千,她转身离去。
“无论发生什么,”她扔下这句话,向本馆的方向走去,“你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千晓,你是我的,是我的啊。无论发生什么。”
美也子如同败军之将,她输了。无论她甩下了多么恶毒的诅咒,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因为——
目送她离开后转过身来的匠仔,神情平和安宁。美也子的诅咒完全失去了效果。
而他很快——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我。
“咦……小兔?”
“什么”高千转向我。神情依然如往常一般淡定。“莫非,你一直在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茫然间想起了前天匠仔说过的他的过往。
寡妇从不照顾那只狗,只是将它拴住而已。那是他第一次提到“千治”。他和寡妇的儿子是朋友。
但是,千治只是个虚构出来的人物。这么说的话,那只狗的事情也是捏造的喽?还是说,“千治”实际上是匠仔呢?我总觉得并非如此。
莫非,故事中的寡妇就是美也子?陶艺家丈夫失踪、寡妇靠教授别人钢琴维持生活什么的,虽然很多情节有悖于事实,但莫非其原型就是美也子?我不禁浮想联翩。
不存在的并不只有“千治”,还有那条被主人弃之不顾的狗。也许那条狗实际上是匠仔的化身,他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将内心中深藏着的苦闷倾诉出来……明明毫无证据,我却禁不住地往这方面想。而土地纠纷这些细节,在现实中很可能确实发生过。匠仔虽然没明说,但他家和铃木家很有可能就是邻居。
为这不着边际的想法,我发呆了好半天。待回过神来,发现高千和匠仔正担心似的看着我。
“高千……”
我终于出声了。
“嗯?”
“美也子……美也子一下子就认输了呢。那么轻易地。”
“那是当然。”
她十分自然地应了一句。
此时我终于意识到了刚才自己有多紧张。我全身放松,眼泪哗地掉了出来。
“怎么了呀,小兔?”
高千脱掉鞋子走进副馆。匠仔紧随其后。
“因为……因为,我害怕。那个时候,高千可能会输。要是高千输了,匠仔他就——”
就没人能救匠仔了……话到嘴边,我却咽了下去。
我们三人重新穿好鞋子走出副馆,向书库的方向走去。
“我吗?我是不会输的。我一开始就已经料到会这样了。”
“你早就知道了?”我和匠仔对视一眼,“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赢?”
“当然喽。”
“……为什么?”
高千用胳膊环住我的肩膀。
“很简单啊。美也子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欸?这话怎么说?”
“小漂不是说过吗,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厉害之处。”
说着,眼前书库的门开了,漂撇学长出现在面前,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嗯,”他一边挠着头,眼光一边在我们三人中来回游走。“你们三个怎么回事啊,一起去上厕所了?真是‘臭味相投’。”
“啊,刚刚好,小漂。有件事要拜托你。”
“嗯?”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带着匠仔先回去吗?”
“欸?为什么啊?”
“你别管那么多了。我们跟老师打个招呼后就回去。”
“那个……怎么回事这是……难道我在做梦?”
“无所谓了,快点儿。”
“啊,没事。”匠仔那迷迷糊糊的声音又回来了。“没事的。”
高千盯着他的脸,问:“真的吗?”
“嗯,已经——”
已经……匠仔想说些什么呢。莫非他是想说,哥哥已经不在了吗?
“……不是一个人了。大家都在我身边。”
学长看看高千,又看看匠仔,啪的一下拍在了匠仔肩上。
“唉,我虽然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匠仔,你说得对。”
“嗯。”
“听高千的意思,凡事总有个万一,你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嗯?”
“不,真的,我没——”
“高千,”学长无视掉匠仔的抗议,“小池的车钥匙,你拿着呢吧?”
“现在吗?嗯。”
“我车里挤一挤还是可以坐下五个人的。”
高千点点头。“我知道了。那——剩下的就拜托你啦。”
“没问题、没问题。我会对教授那边好好解释一下的。说匠仔肚子吃坏了什么的。不过教授可能会因此担心昨晚的便当有问题。唉,算了,我会想个差不多的借口。”
“谢谢,拜托你了。”
高千环住匠仔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动作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
接着,他们向玄关走去。
学长跟着他们俩,我也慌忙追了上去。
柏油路被雨打湿了,小池的车停在对面的停车场上。
高千让匠仔坐在副驾驶上。
自己钻进了驾驶席。
她发动车子,两人绝尘而去。
背影终于消失在天际。
“这样……”我挥着手,眼眶里充满泪水。“这样一来就好了吧。”
“喂喂。小兔,别问我啊。我可是刚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
“嗯。”
“高千”已经不存在了吧……我不禁说出了这句话。对我来说,“高千”已经不在了。对匠仔来说,不,对“千晓”来说,从今往后只有“千帆”。
“总觉得……”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总觉得,我要跟这两个人告别了……”
“喂喂,你说什么呢。”
“他们去了我们谁都无法企及的地方……谁都无法再介入他们中去了。”
“说什么呢。”
眼前这个轻抚着我的头的边见,还是那个“漂撇学长”。声音明快、不掺杂质。
“你这么说,好像以前谁能介入他们似的。”
“学长……”
“这是命运呀。”
“命运……”
“除了匠仔,没人能拯救高千;而除了高千,没人能拯救匠仔。这两个人相遇的意义,一定就在这儿。”
“学长……”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一定是这样的。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
一个令我永世难忘的清晨。
在我三年级那一年的。
七月二十八日。
那天的清晨——
一直深埋在我心中的爱恋,悄悄地终结了。
接着——
从那一刻起,新的羁绊产生了。
我和我所深爱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