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已滞纳三个月房租。烦请尽快存入指定账户。
MM Heim管理事务所代表 松冈群彦”
1
我是在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三,得知大学熟人收到这封陌生催款信的。我想都没想过这件事居然会发展成一桩命案。不过,那天一大清早就下起雨来。
风助雨势,雨点犹如一齐蜂拥而至的讨债人一般,猛烈拍打着公寓的墙和窗户。严寒天气都已经持续这么多天了,要下也应该下点雪,让久居南国之人赏赏心才对,下什么雨啊。我这样稍怀怨恨地想着来到学校,却发现我今天的课统统都停课了。
真想把布告牌一脚踢飞。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句“——什么嘛,应该多睡会儿来着”的嘟囔声。简直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回头看去。
只见人称匠仔的匠千晓正夸张地伸着懒腰。虽然名叫“千晓”,却并不是女生。他这个男人总是一副恍惚涣散、毫无紧张感的表情,像刚上完大号似的。
“啊呀,高千。”
注意到我正在看他,他连忙合上嘴,像吞了块石头似得硬把哈欠憋了回去。
忘了说,我叫高濑千帆,简称高千。高千这一外号起得太过随便,我本人不觉得有什么好,却传遍了整个安槻大学校园。
“亏我还冒雨赶来,结果却……”看着千仔一脸瘫软无力、像小孩儿在晴天娃娃上涂般的表情,心头又涌上新的怒火来。我用自己的伞撞了下他的伞,说道:“你要怎么赔我。”
“哇。喂,你你,”匠仔从脸到胸都被飞溅的雨点淋了个遍,朝后退去,“这种事跟我说也没用啊。”
“不跟你说怎么办?跟别人说的话就变成拿人出气了。”
“欸,欸?可……可是,跟我说,不也是拿人出气吗?”
“跟你说没关系的。因为你存在的意义本来就和投诉箱一样。”
“这……这是什么话啊。”
“这个世界需要拥有倾听别人抱怨和不满的人,非——常需要,懂吗?”
“这个嘛,嗯,多少懂点儿。”
“对吧。可是呢,并不是谁都有这种能力。在这一点上,匠仔你善于倾听,所以就乖乖听我抱怨吧。”
“哪有这样的。”
我接二连三地抛给匠仔很多极不合理的难题,如果有人跟我这么胡搅蛮缠的话一定是一场混战。最后,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匠仔,我心里才终于痛快了。最近,欺负匠仔好像已经成为我大学生活的解压良方。我也知道这是不良趣味,可我实在是一看到他那张神情恍惚的脸就很焦躁,没办法。
而且,匠仔真的很擅长倾听。擅长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小在老人聚集的医院候诊室长大,稍不留神就会忘了他也和我一样,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算了,这种事就随它去吧。现在不是调戏你的时候。”只有对匠仔,才能这么胡搅蛮缠、满不在乎地出口伤人,“突然变闲了啊。有什么打算?今天下午。”
“嗯——那就——”明明没有必要为我考虑,他却认真地歪头苦想,“要不就去学长家?”
匠仔口中的学长只有一个,那就是安槻大学的“囚犯头子”边见佑辅,谁都不知道他的准确年龄,不知道他留过几次级。
“小漂会在家吗?”
顺便说一下,“小漂”是边见佑辅的外号,现在还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他。一般大家都叫他“漂撇学长”。据说这个外号由来复杂,好像是去掉“Bohemian(漂泊者)”一词中的“hemI”①得来的。这些我都懒得知道。
①与“边见”的日语读音相似
简称“小漂”,足矣。就是他给我取了“高千”这么个滑稽窘迫的外号,我才不会正经叫他名字呢。
“应该在。早晨还见他在。”
于是,我和匠仔便一同前往小漂家。
小漂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幢独栋住宅里。虽说建筑老旧,房租便宜得可笑,但也并不是普通学生随随便便就能住得起的。说是想积极把这里开辟成朋友聚集地,所以才特意租下了这栋房子,真是异想天开。
到了才发现居然不是小漂一个人在家。只见同校的两个女生——小兔,也就是羽迫由起子,和广末伦美正端坐在和室的被炉旁,两人都是一脸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
这绝对称得上是相当罕见的场景。如前所述,小漂家确实是学生聚集地不假,但聚在一起的绝大多数都是男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小兔在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她和我一样,也是老和小漂混在一起的为数不多的女生之一。但广末就不同了。
她在今年学园祭上被评为安大校园小姐,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她是个散发着上流社会气息的美女。也可以说是不是一类人吧,她平时几乎和我们没什么交往,和小漂这乱糟糟的房间更是格格不入。
她怎么会在这儿?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和小兔是高中校友,好像现在还有联系,所以不难想象是小兔带她来的。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吗?
话说回来,好不容易有两位可爱女生结伴来访,小漂却还是老样子,一脸黑色烟圈似的邋遢胡子,吧嗒吧嗒散漫地抽着烟,手里还拿着张纸片。
“——哟,什么风把你俩给吹来了?”
“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高千啊,不用这么勉强,想见我就直说呗。”
事先说明一下,小漂不是在开玩笑,而是一本正经、极其认真地说着。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这人的毛病在于深信自己为全世界女人所爱。当然现实是他多次当场被女生拒绝。不过他本人丝毫不会因此而泄气,完全不放在心上。一定是心脏表面长满了仙人掌刺一般的毛吧。
这就是小漂。就算骂他“说什么蠢话呢”“你脑子坏掉了”也没有用。非但没用,他还会说什么“打是亲骂是爱,真是令人高兴啊”。要是无视他呢,他又会觉得“让女人变得沉默少语的我真是罪孽深重”,陷入奠名其妙的自我陶醉中。说他不屈不挠也好,肯定自我也罢,可发展到这个程度的话只能说是厚脸皮了。
和小漂关系最好的后辈竟然是俗称校园“仙人”的匠仔,有人对此深感意外。但是他们误会了。小漂和匠仔并非关系特别好,当然也不是不好。匠仔是个远离俗世的人,他住的房间没有电视、收音机、冷暖设备,空无一物。别说开车了,连自行车都不骑一下,对他而言,最大的幸福就是一个人发呆。而小漂本身就是个大俗人。这两个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产生普通意义上的友情。
但是他们之间也有纽带一般的东西,那便是酒。俩人都很能喝,能喝到让人觉得别说肝硬化了,估计他们早就肝破裂了吧。特别是小漂,只要一有空就想找人热闹热闹。喝酒本身倒也没什么,可他喝酒的次数和酒量实在吓人,一般后辈根本奉陪不起——除了匠仔。
两人只要一见面,绝对少不了酒。
果真如我所料,就连我问小漂“出什么事儿了吗”,他都是边面露难色地说着“哎呀,那个——”边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和冰啤酒杯,一人一个。看来除了我以外,他还想把小兔和广末也拉进他大白天的酒会里来。
就知道会这样。虽然和他俩中的一个单独在一起并非如此,但只要赶上小漂和匠仔聚在一起,就会发展成这样。这一点我一开始就知道。
若问既然如此,何不有意避开他们呢?这个问题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等到发觉时就已经和他们在一起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就像大家觉得小漂和匠仔关系好一样,校园里的人还误以为我和他俩关系也很好。真让人头疼。
2
“不解释了,还是自己看这个来得快些。看看吧。”
我把脚伸进被炉。小漂一边把手里的纸片递给我一边坐回到被炉里去。
这样一来自然就只剩下匠仔一人被挤在被炉之外。当然,我们三个都知道他是那种可以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仅凭一块毯子过冬的人,对此自然毫不在意。可不了解情况的广末似乎有些顾虑,想要给匠仔让座。小兔示意她不用介意,制止丁她。
“说是广末房门口袋里突然塞进这么一张纸来。”小兔平时就和我们有来往,就算突然摆出罐装啤酒和酒杯也都习惯了,“反正这事儿很奇怪。高千和匠仔也一起想想吧——边喝边想。”
与小兔截然不同,广末则看着放在面前的罐装啤酒和酒杯,不知所措。我侧目瞥了一眼广末一脸为难的神情,看起了那张纸片。上面整齐排列着文字处理机打的字,看上去像复印件。这就是文章开头介绍的那封催款信。
松冈春彦——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可又想着反正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就没说出来。
“——这是?”匠仔像个背后幽灵似的从身后凑上来看,我把纸片递给了他,“再怎么看都只是一封房租催款信啊?”
“可广末并没欠房租啊。”
小兔喝着啤酒解释道。怎么看都觉得这个MM Heim就是广末所住公寓的名字。
不只小兔,我也“嘭”的一声打开大号罐装啤酒喝了起来,最后连广末也终于下定决心,将金色液体倒入杯中。虽然更像是走走形式,但也抿了一小口。
“别说是三个月了,她连一个月的房租都没欠过。她设置的不是转账,而是自动从自己账户中划拨。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是不是管理员搞错了催款对象啊。”匠仔瞬间将第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也有可能。因为这封催款信并没有写收件人姓名。一般都会写几号房间的谁谁谁吧。这样的话确实有可能是搞错了。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类书信一般不是管理员亲自送,大多由事务所的兼职、代理人投递。”
“这封催款信的奇怪之处不只如此,”倒不是因为喝了啤酒润口的缘故,广末本人终于开口了,她那甜腻的声音很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虽说代表是松冈春彦,但准确地说,我们公寓的所有者应该是松冈议员的妻子。”
“松冈议员?”匠仔像在自家似的毫不拘束地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回到和室,点头说道,“啊,这样啊。怪不得刚才觉得这名字耳熟——”
“市议会议员松冈,”没等匠仔说完,我抢答道,“就是耶个小有名气的艳福家啊。”
“‘艳福家’又是什么啊?这措辞还真是雅致。”是这个词的发音太可笑了吗,小漂笑得连被炉都晃了。
“是哦,可能是被匠仔传染了吧。”
“欸?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松冈的妻子才是管理者对吧。”我当然选择冷酷地无视了一脸困惑的匠仔,“也就是说以丈夫的名义写这封信是很不自然的。”
“嗯。其实之前收到的所有通知类信件的署名都是妻子冈田美里。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这封署了松冈议员的名字?还有一处细节,松冈夫人经营的公寓管理事务所明明叫‘Urban Make’,所有文件都是以这个名义送来的。可——”
“可这次却以‘MM Heim管理事务所代表’这么个奇怪的名义送来。”小漂一边从匠仔手中接过第二罐啤酒,一边神奇地总结道,仿佛在说“我才是主角,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难以理解,对吧?”
“是恶作剧吗?”匠仔咕咚咕咚地喝着啤酒,反正酒是别人的,不喝白不喝。“不过这恶作剧也太粗糙了。疑点这么多,很快就暴露了。”
“是呀,可我一开始并没察觉出这是恶作剧。”大概是受匠仔过度豪饮的影响,广末也边说话边不自觉地大口喝起酒来,样子相当爽快,“确实稍加留心就会发现是恶作剧,可当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险些打电话询问呢。但是突然想起之前松冈夫人好像发过告示提醒最近有伪催款信恶作剧。于是就问了问趴我住同一层的津田。津田说她并不记得自己欠过房租,但也收到了相同的书面催款信.就打电话问了事务所——”
“事务所跟她说并没有发过这种催款信。这是自然。但事情还远不止如此。”
在别人家里为所欲为的不只匠仔,还有小兔,她不知擅自从哪儿找来各种零食,麻利地盛在盘里端到大家面前来。身为一家之主的小漂当然毫无异议。感觉与其说这是大方,不如说他是在鼓励我们更随便些。
“津田也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就事务所给她的回复来看,不只津田、广末,最近有好几位MM Heim居民都收到了相同的假催款信。”
“是连续不断收到的吗?”
“准确说是每隔三天一人,依次三人,广末是第四个。而且这四个人都是女性。”
“全都是?欸?这还真是——”
“不过,这本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MM Heim本来就是女大学生、女白领之类的房客居多。可四个人全是安大的学生就有点……”
“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巧合。不,怎么看都觉得是有意为之吧?”
小漂有些得意。广末也好,别人也好,只要被女性依赖,这位仁兄就会精神百倍。他现在一定铆足了劲儿想快刀斩乱麻地解开谜团给广末看。
“想问一下,”我用手指弹着催款信问道,“MM Heim 一共住着几名安大女学生?”
“五名,”广末连忙用手捂住嘴,压住了快要打出来的酒嗝,“有人文学部的深谷真由美、菊地隆子,刚才提到的理学部的津田久枝和我,还有跟我一样同属教育学部的筱原明子。”
“还没收到这封信的第五个人是谁?”
“筱原。不过我是昨天收到的,所以——”
“我明白了。如果每隔三天这一规则真有效的话,筱原大后天应该也会收到。当然,前提是这个恶作剧仅以安大女学生为目标的话。”
“这个可能性很大。”小漂新抽出一根烟来,没有点着,而是无所事事地贴在下巴上摆弄起来,“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MM Heim应该是一座四层的底层架空式公寓,一楼是停车场。深谷真由美住在三楼、菊地隆子住在四楼、津田久枝和广末住在二楼。四个人房间所在的楼层都很分散。如果这单纯只是随机恶作剧的话,应该也会波及安大女生以外的人吧。可事实是只有这四个人收到了催款信。怎么看都是有预谋的。”
“原来如此。问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这四个人当中有没有谁真欠了房租?”
“应该没有。”广末可爱地微微歪了歪头,男人们一定会被她那可爱的表情迷得神魂颠倒,“虽然没有跟大家确认,但至少我和津田都没欠。而且事务所的人也说了这是恶作剧,所以一一”
“这样啊。也确实是。”
“你又想什么呢,高千?”小漂津津有味地探出身来,“有什么意见就说出来。”
“谈不上什么意见。不过想了些奇怪的事罢了。”
“奇怪的事?不错啊,快说来听听。”
“才不呢,你们一定会笑我的。”
“不会的。谁敢笑话高千大人的高见呢?”
“那我就说了。我在想这四个人——加上筱原就是五个人——中,假设真有人欠了房租会怎么样?”
“然后呢?”
“如果真有人欠款的话,我觉得那个人可能就是假催款信的犯人啊。”
“也不是没可能,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就是为收到真催款信做准备啊,到时候就算真收到催款信也不付房租,而是借口说还以为那肯定也是恶作剧。所以才埋下这一伏笔。”
“笨、笨蛋。”小漂这个大骗子,已经哈哈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你说这些该不会是认真的吧。这么蠢的解释,连小学生都不好意思说。”
“没有,半开玩笑啦。当着广末的面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不过我倒是真觉得犯人就在五人之中。”
“说什么呢,高千。广末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儿。”人如其名,小兔眨着她那兔子般圆溜溜的眼睛惊讶地说道,“如果广末真是犯人的话,怎么可能来找我商量呢?又怎么可能一起来漂撇学长这里请他出主意呢?”
“你说得也没错,不过,”小漂从中调解道,“关于这一点,我想听听高千的想法。犯人就在广末以外的其他四人之中,你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
“当然是依据犯人知道MM Heim房客中谁是安槻大学学生这一事实了。你想想看,一般外人肯定不知道这些。虽然可以根据房间名牌和信箱名字知道住户姓名,但绝对不可能知道谁是安槻大学在籍学生——除非是‘自己人’。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比如犯人可以跟踪MM Heim的每一位房客,耐心调查她们的必经之处。虽然很费事,但不也能查明谁经常出入大学吗?”
“可仅凭经常出入大学这一点,无法断定她们就是学生呀。也有可能是老师啊,对吧。或者也可能单纯就是穿过学校抄近路的人。至少对外部人员来说,无法完全排除这一可能性。所以结论还是犯人就在‘自己人’里。”
“可照你的思路来说,只怀疑四个人不奇怪吗?”可能是顾及广末吧,小兔极力坚持“不是五人而是四人”,“不是还有别人也能知道她们是安槻大学学生吗?”
“谁?”
“管理者松冈夫人。”
“管理者为什么会搞这种恶作剧呢?”
“要这么说的话就没法继续讨论了。她们四个也同样没理由搞这种恶作剧不是吗——”
“啊,对了,”匠仔喝着啤酒插了一句,不只是我,估计他本人都不知道这是第几罐了吧,“大学学生处也是知道的。”
“你说什么?”
“你想想看,”匠仔盘腿后退,以防再次被我欺负,“我们不都给学校交了档案吗?户籍所在地、现住地之类的信息都写得一清二楚。”
“你是说犯人是学生处的工作人员吗?”
“我只是说也有这种可能。当然,要问工作人员为什么会做这种恶作剧,我就不知道了。”
“什么嘛,不负责任的家伙。”
“好了好了,不要怪他了,高千。这个案子对匠仔来说可能有些吃力。”小漂自以为是地故意咳嗽了两声,“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又在说大话了,吹牛。想到什么有说服力的假设了吗?”
“当然。”
3
“那我可得洗耳恭听了。犯人到底是谁呢?”
“不知道。”
“什么嘛。”
“等等,高千。先别这么心急嘛。我是说目前还没有证据确定犯人到底是谁。但有一点可以明确,犯人是知道MM Heim住户中谁是安槻大学学生的人。犯人可能是五人,不,是四人中的一人,可能是管理人松冈夫人,也可能是大学工作人员。这些先放在一边,大家想想看这个恶作剧的意图是什么。”
“不用娓娓道来了,说重点。”
“首先,为什么只将催款信接连不断地寄给安槻大学学生?合理解释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每个人的反应?”
“如果大家收到这种催款信会做何反应呢?”
“那肯定是会像津田她们一样,打电话到事务所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因为根本就没欠什么房租嘛。”
“正是如此。不过,有一个问题需要考虑,那就是,是否所有人真的都联系了事务所。”
“欸?此话怎讲?”
“就是这个啊,这个。”小漂装模作样地举起假催款信给大家看,“发信人不是管理人,而是她的丈夫松冈议员。这正是此事的重点。”
“等一下,虽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就算发信人变成了松冈议员,也不会有人去问他吧。因为大家应该都知道松冈太太才是管理者啊?”
“不一定。也可能有人一不留神,觉得必须跟松冈先生联系一下。”
“即便如此,可这封催款信上并没有写联系方式不是吗?人人都有管理事务所的电话号码,所以大家都会给事务所打电话。结果自然是大家都主动联系管理者松冈夫人了。一样的。”
“是吗?”
“你想说什么?”
“果真如此吗?如果四人中有人跟松冈议员私人关系密切的话呢?”
“私人关系密切?”
“比如是他的情人之类的。”没想到大家都看向广末,小漂慌忙补充说,“喂喂,这不过是个假设而已,是个假设。而且是排除了广末的。”
“当然,我明白,”广末片刻表情僵硬,但又瞬间恢复笑脸,“继续说下去,学长。”
“嗯嗯,”小漂整张脸从眼角到嘴角都没出息地放松了下来,“正如刚才高千所说,松冈议员是个小有名气的艳福家,有一两个女大学生情人也不足为奇,对吧?”
“就算真是这样,可这又和催款信有什么关系呢?”
“假设四人中有人是松冈的情人,姑且叫她A。应该可以推断A一开始根本就没交过什么房租。也就是说作为部分报酬,忪冈议员免了她的房租。”
“等等。公寓所有者可是松冈太太呦。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这么厚颜无耻地胡来吧?难道妻子已经承认了情人的存在?”
“不。应该是自动从松冈仪员个人的隐秘账户里划拨之类吧。然后有人偶然得知了这一秘密。”
“知道松冈议员有情人?”
“嗯。他甚至连松冈议员的情人是安槻大学学生、住在MM Heim都查明了。可MM Heim住着五个安槻大学的学生。他实在难以确定五个人中究竟谁是松冈的情人,便心生一计。”
“那一计该不会就是这封催款信吧?”
“正是。每隔三天随机选中一人寄出催款信,然后观察她的反应。没给事务所打电话,而是直接联系松冈议员的人就是情人——其目的就是为了查明这一点。”
“道理我都懂,只是怎么判断是否直接联系了松冈议员呢?”
“这还不简单,窃听就行了。”
“窃——听?”
没想到四个人全都惊讶地叫出声来,小漂很是欣喜。
“只要用航空波段接收器将波型调为—致,窃听无线电话简直小菜一碟。”
“该不会……”我见广末目瞪口呆,好像有些愤怒,便问道,“你家的电话是?”
“无……”刚才还有些愤怒的广末都快哭了,默默地点头。可能是害怕了吧。她伸手抓住小兔。“就是无线电话。”
“可……可是,”小兔温柔地拍着广末的胳膊,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这很可疑啊,学长。你看啊,并非五个人都用无线电话,而且就算她们都用无线电话,可犯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并不需要五个人都用无线电话。因为犯人确切知道目标情人用的就是无线电话。”
“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犯人起初很可能就是通过窃听才发现A就是松冈议员的情人。恐怕该犯人平时就是个重度窃听狂。听说窃听无线电话得非常接近电话机才行,估计这家伙知道MM Heim女房客多,之前就一直出没于公寓附近,以窃听为乐。”
不知不觉地,我完全沉醉在小漂的假设中。老实说,相当佩服。
“然后他偶尔窃听到了A和松冈议员的对话,得知二人的关系。从对话内容中得知A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却怎么都没能听出她的名字。所幸的是犯人可以知道MM Heim住着哪些安大学生,或是他亲自一点点查了。总之,查好之后,他依次给每位安大学生住户都发了假催款信,准备好信号接收器,伺机而动。联系了事务所的人就不是情人,可以从名簿里画去。此外,如果某学生不用无线电话,那么一开始压根就窃听不到她的通话,自然也不是情人。每隔三天送一次催款信可能是因为确认每个人家里用的到底是不是无线电话需要这么长时间吧。”
当然,我并不知道小漂的假设是真是假。不过说老实话,我没想到他居然能构建出如此煞有介事的假设,很是感动。
“可是,”广末似乎也很信服,频频点头,“查明情人是谁后,犯人打算怎么办呢?”
“可能会威胁松冈议员吧。毕竟他还是个有名的富豪。虽说他是个出了名的艳福家,但他好像还在某著名女校担任理事长。有一个女大学生情人这样的丑闻还是能避则避的吧。只要价钱谈得拢,应该会满足犯人开出的条件的。”
“那……这件事该不该报警呢?”
“嗯……报警恐怕不合适。”大概是被满脸困惑的广末盯了太久,小漂都有些害羞了,他终于点燃了那支用下嘴唇摆弄了许久的烟,说道,“这只是我的想象罢了。只能说也有这种可能性。对警察而言,只要没有物证一切都是瞎扯。”
“可是……”
“就算真被我猜中了你也不用担心。这也不是A需要担心的事。因为犯人要接触的是松冈议员。松冈可是个老江湖,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他自己就能摆平,根本不用劳烦警察出面。”
听罢,广末这才终于恢复了笑容。虽说这只是可能之一,但听了这么令人信服的假设,她心头的阴云好像也完全散开了。这样一来也就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她一瞬间明显表现出想要立刻回去的表情,可大概又觉得立刻起身离开不太礼貌,便又和我们看了会儿电视、聊了聊天才回去了。
下午四点左右,我、小兔、广末三人同时起身,那两个男人早已喝得站不起来。
“喂,你们两个,”临走之际,我在门口跟还在一杯杯喝个没完的匠仔和小漂说,“刚才新闻里预报说到明早为止大风和暴雨会越来越大,有暴风雨的。喝得醉醺醺的就不要到外边去了啊。匠仔,你今晚就住这儿吧,听见没?那我就先走了。”
4
这篇报道刊登在第二天,也就是周四的晚报上。
“独居女大学生遇害。是偶然犯罪?还是预谋已久?
“昨夜零点前,MM Heim公寓某住户撞见一男子从401室跑出。该住户觉得男子形迹可疑,便窥探了401室,发现房主——安槻大学大三学生筱原明子(21岁)已被勒死,遂向警方报案。
“接到报案二十分钟后,安槻警署发现一名浑身湿透、在附近徘徊的三十八岁无业男性。在警方的盘问下,该男子供述了自己闯入筱原房间并将其杀害的罪行。警方遂以杀人现行犯之名将其紧急逮捕。
“另外,该男子曾供职于安槻大学,警方将彻查该男子之前是否同受害人相识等详细作案动机。”
也就是说,小漂之前的假设大致是对的。
报道中提到:杀害筱原明子的犯人原是安槻大学职员,名叫谷山次雄。
综合大学里的流言和小兔、小漂这两个消息通打探到的情况来看,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正如小漂推测的那样,谷山好像是个窃听狂。偶然听到松冈议员和MM Heim公寓情人的对话后便心生歹念。利用伪催款信锁定谁是情人也同小漂假设一致。谷山离职后仍拿着自己配的大学办公室钥匙,也很精通如何打开保管学生档案的保险柜。对他来说,查明住在MM Heim公寓的安大女生有谁再简单不过。
可小漂没有猜中谷山的动机。他好像全无敲诈松冈议员之意,反而打算胁迫情人跟他发生肉体关系。据了解,他早在大学就职期间就对女大学生有一种很深的情结。他好像被一种欲望驱使着,只要是女大学生,就想凌辱,不论对方是谁。
确定筱原就是松冈议员的情人后,谷山潜入筱原家中,企图强行与她发生关系。不料却遭筱原反抗,于是他便用筱原的丝袜将其勒死。
原本无意杀人,却在一时盛怒之下犯了重罪,恐惧不已的谷山逃离了现场。因被公寓住户目击,他很快就被逮捕。而这位目击住户居然就是广末。她正要去便利店买东西时恰巧在遇害人房前同犯人碰了个正着。
尽管谷山对侵入受害人家中企图施暴却遭反抗,遂将其杀死等嫌疑供认不讳,但本案并非毫无疑点。疑点在于谷山是怎么确定筱原就是松冈议员的情人的。
迄今为止,谷山依次给深谷真由美、菊地隆子、津田久枝还有广末四人寄了假催款信。可他前天才寄给广末,还没满三天间隔期。而且他自己也坦白说最后并没有给筱原寄催款信。既然如此,他为何断定筱原就是情人呢?听起来有些武断,简言之就是因为前四个人都询问了管理事务所,全无联系松冈议员的迹象(而且凑巧的是她们五人房间的电话都是无线的)。所以他自然断定剩下的筱原就是情人。
依我看,情人直接联系松冈议员这一想法本身就很轻率。既然是房租问题,通常应该会先询问管理事务所吧。如果还被催款才会追问包养者到底怎么回事儿不是吗?
“——确实如此,”在这一点上,匠仔似乎也有同感,“关于筱原是不是松冈情人这一问题,当然不能完全否定其可能性,但也无法断定她就是情人。”
“如果筱原不是情人的话,谷山可就杀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姑娘。当然,不论是与否,都改变不了他杀人的罪行。”
我坐在大学附近一家名叫“I.L”的咖啡店的吧台前,边看着方才的晚报,边简单地吃了些晚餐。匠仔在这里打工,他正围着花边小围裙在吧台里擦盘子。
“喂——”等到其他客人都离开,匠仔冲我说道,“有件事我很在意,可以说吗?”
“什么事?”
“是关于广末的……”
“广末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在意。她肯定认识遇害人筱原,只是她们到底有多亲密呢?”
“谁知道呢,没听说过。干吗问这个?”
“我有种感觉,她俩该不会关系不和,或是广未有加害筱原的动机吧——”
“你说什么呢,匠仔。”我惊得一下子将嘴边的咖啡杯重重地放回碟子里,发出很大的碰撞声,“你想什么呢?杀害筱原的是谷山啊。他都自己招供了,而且现场也发现了大量证据.根本没有可怀疑的余地嘛。”
“啊……抱歉抱歉。”匠仔满脸如梦初醒的表情,又擦起了手中的盘子,“无意中又说胡话了,都忘了吧。”
“到底怎么回事?”我又确认了一遍店里没其他人,把声音压得更低,“杀害筱原的不是广末,这已经很明显了。你到底在意些什么?说来听听,我不跟别人说。”
“这话可能有些离谱,”匠仔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着吧台凑过脸来低语道,“我想,松冈议员的情人,该不会就是广末吧?”
“欸……为什么?”
“因为明明都收到了假催款信,却只有她一个人没打电话询问。既没有问原本的事务所,当然,也没有问松冈议员——”
“欸?你说什么呢,匠仔。广末可是问了事务所的呦。谷山的证词不也说明了这一点嘛。因为前四个人都联系了事务所,所以才认定筱原就是情——”
“不对,高千。不是这样。你仔细想想广末昨天说过的话。她说是收到催款信后险些打电话询问,问了问跟她住同一层的津田,才知道是恶作剧。”
“可是……”想是想起来了,可我还是一头雾水,“这又能说明什么?”
“正如高千所说,收到这种催款信的反应只有一个,就是询问管理事务所。可她却没有。为什么?我觉得是因为催款信的发件人变成了松冈议员。也就是说,出于二人这种关系特别的愧疚感,广末可能警惕地觉得有人在借此嘲讽他们。所以才没能光明正大地询问管理事务所——也就是松冈太太。”
“可广末也说了想起收到过注意伪催款信恶作剧的告示,所以才没有问吧。”
“要是这样的话,她也没必要问津田不是吗。如果单凭那一纸告示就真能让她完全信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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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说什么?”
“广末是不是情人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她明明前天还没有打电话询问事务所,昨天却突然打电话咨询这一事实。”
“昨天突然?这种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谷山的证词表明广末也打电话询问了事务所。可她明明前天还没有打。也就是说,她一定是昨晚出了漂撇学长家后才打的电话,而且,最重要的是,当时她已经听了学长的假设,自然也就知道自家的无线电话有可能被窃听。她是在知道可能被窃听的前提下特意打的那通电话。”
“可是……”我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这个问题至于让你如此苦苦思索吗?”
“为什么?广末已经从津田那里了解了情况,知道催款信是假的。事到如今明明已经没必要打电话询问事务所,可她为什么这样做?而且还特意用自己房间的无线电话打?”
“那你觉得她这么做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到底是什么……”
“肯定是想让犯人听到——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是说——故意让犯人听到?”
“对,故意让犯人听到,表明自己不是情人。以此诱导犯人得出剩下的筱原就是情人这一错误结论。”
“诱导……”
“听过漂撇学长的推理后,广末恍然大悟,确信这就是假催款信之谜的真相。不可能不确信。因为她自己也有所体会,因为她正是松冈议员的情人。”
我刚插了句“但是……”就被匠仔打断,还真是罕见。
“而且广末判断自己收到催款信就意味着犯人已经排除了前面三个人是情人的可能性。于是她便预测着只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否定掉自己是情人的可能性,犯人自然就会想当然地认定筱原就是他要瞄准的‘猎物’。”
“可是……”终于可以插话了,可我已经没有嗤之以鼻的从容,“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广末预料到犯人的目的也许不是金钱,而是她们的身体。倘若果真如此,被认定是松冈情人的筱原就势必会被强暴——她期待着这种可能性。”
“你是说……广末故意促使筱原被凌辱?”
“多半是。”
“可她动机何在?她和筱原是有什么仇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才问你啊。还以为你知道些什么。”
“该不会……”多半是被匠仔的毒气传染,我也不自觉地说出这种危险的话来,“你该不会说广末撞见谷山也并非偶然吧?“
“很遗憾,不是偶然。广末预测到犯人昨晚会夜袭筱原家,便想当报案人。”
“想当报案人……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让筱原被凌辱一事家喻户晓吧。”
“难道……是为了给筱原的伤口上再撒把盐吗?”
“确实想想就令人作呕。为此,需要目击者。因为如果筱原本人保守秘密、闭口不谈的话,事情就传不出去。不过,她应该也想设计别人做目击者,而不是自己。估计情况不允许才勉强自己当了目击者。当然,怕是她也没预想到此事最终竟会发展成一桩命案吧。”
“等等,广末怎么能预料到犯人昨晚会夜袭筱原家?这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吧。”
“可她却料到了,因为昨天的天气。”
“昨晚风狂雨骤,宛如一场暴风雨。犯人可能会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筱原大声呼叫也没关系——广末赌上了这一可能性。所以她昨天才立刻打电话询问了管理事务所,给犯人,也就是谷山设下陷阱。”
“陷阱……这也太牵强了吧。你总说什么可能性、可能性。归根结底,不过是不确定罢了。”
“或许吧。但昨晚刮暴风雨这一事实也说明了广末行为的不自然。”
“欸……?”
“就是准备去便利店买东西却迎面撞上谷山这一情节。回想一下昨天,离开漂撇学长家时,你跟我们说了什么?你说暴风雨可能会持续到明天早上,不要出门对吧?当然,和你一起看新闻的广末应该也知道这则天气预报。如果当天有要买的东西,一般会在从漂撇学长家回去的途中买好吧,怎么会偏挑暴风雨正大的夜里十二点这一时间出门呢。太不自然了。”
“可是……可是也有可能急需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吧。对吧?对吧?也有可能吧?”
“或许。可还有更致命的矛盾。报纸里说筱原的房间是401,也就是说在四楼。那么,广末的房间在几楼呢?”
二楼……明明觉得自己这么说了,却没发出声来。
“如果她住在三楼,还多少情有可原。可她准备出门买东西,难道不应该下楼吗?怎么会在401门口碰到犯人呢?太不自然了。她多半是埋伏在门口等着谷山出来吧。警察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果真是,只要谷山是凶手这一事实铁证如山,警察也就不会太在意这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