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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黑贵妇 黑贵妇

“也就是说,”漂撇学长的男中音中夹杂着短促的笑声,像极了动漫里看到主人公中计时的邪恶组织头目,“凶手就在你们三个之中,这就是我的结论。”

漂撇学长猛地伸出手臂,像是要摆出手指虚空这个推理时常用的姿势。但他伸出的手里还拿着喝剩一半的啤酒。与其说他是在指认凶手,不如说他是在邀请我们干杯。

“凶手?”

高千皱了皱眉,一脸疑惑地看向一旁的匠仔。她并拢长裙下的双膝,晃了晃手上的玻璃酒杯,杯中的冰块随即碰撞发出响声。她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发出责问:“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匠仔仿佛感受到了高千眼神中的怒火,一边慌忙把头轻轻地转向一旁,一边扭动身体,稍稍拉开和高千座位间的距离。他这副样子就好像在说:“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先别把火发在我身上啊。”

“我说,学长,三个人的话……”我当然知道在场的总共只有四个人,但还是仪式化地轮流指向自己、高千和匠仔,“难道是指我们几个吗?”

“没有什么难道,就是指小兔你们几个啦。”

顺带一提,我叫羽迫由起子,大家都叫我小兔。

“凶手就在你们三个之中。那么,究竟是谁呢?高千吗,还是小兔,还是你呢,匠仔?哈哈,我会找到证据的。快快从实招来吧。”

学长一口喝掉剩下的半杯啤酒,挥舞着手中的啤酒杯,每说一句话都满口飞沫,整张脸已经几乎和他卷在头上的头巾一样红了,布满胡楂的嘴因为大笑而咧成了一弯新月。不仅如此,他还说出“凶手”这样一听就知道是酒过三巡后开玩笑的话。不过我们三个已经不打算再去回应正在兴头上的学长了,只是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彼此。

这是某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们三个都来到本名边见佑辅的漂撇学长家里喝酒。学长的房子是两层共三室一厅的独栋建筑,但由于房龄较长、多处失修,所以房租还不到一般学生公寓的一半。虽说租着这么一个大房子,但学长并不是有家室的人,他和我们一样只是普通的学生。不,我曾经听过一个没有得到任何人确认的传言,说漂撇学长已经有八次留级或休学的经历了。虽然这样的学长已经不太能称得上“普通”了,但无论如何,他(大概)和我们几个一样是安槻大学的在籍学生。

虽说房租便宜得惊人,但漂撇学长之所以特意租下这样一套房子,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学长喜欢把自己在大学里的朋友都叫到家里,喝酒聊天,尽情喧闹。于是,学长家渐渐变成了学生们的集会场所,经常有人在此留宿。大伙见面的日子也不仅限于周末,说是每天都聚到这里喝酒也不为过。

只是,今晚的聚会和最初的计划相比发生了一点变化。我们本来约好在大学门口匠仔打工的咖啡店“I·L”集合,再一起前往我们经常去的一间叫作“三瓶”的店。但是傍晚五点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漂撇学长突然提议道:“原计划取消,今晚到我家喝吧。”

虽说喝到第二轮的时候,大家也常会移师到漂撇学长家继续喝到天亮,所以一开始在哪里喝都没什么所谓,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三瓶”有一样没有写到店里菜单上的特别料理——每天只供应三份的鲭鱼寿司。光是提到“鲭鱼寿司”这个名字就会让人口水直流,因为每天只供应三份,所以不是每次去都能吃到。我们几乎每次都在下午五点“三瓶”开门时就杀到店里,因为先到先得嘛。“三瓶”虽说接受预约,但老板娘好像遵守着什么原则似的,唯独不接受鲭鱼寿司的预约。也许,她是认为不到店里就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鲭鱼寿司的不确定性,会让成功吃到鲭鱼寿司的客人觉得更加美味吧?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想。

总之,正是因为这道美味,准备和往常一样在开店时间杀到“三瓶”的我早已把肚子调成了“鲭鱼寿司”模式,当知道学长突然把集合地点改到家里的时候,我不禁想要发发小孩子脾气,大声质问几句为什么,大喊几声“这可不行”,真是气死了。其实改地点正是这次事件的伏线,不过也不是多大的事,所以请别抱太大的期待。但是,学长每次都会强行忽视我的抗议。匠仔,也就是匠千晓,则是每次都会说出“只要能喝酒去哪里都无所谓”之类的话,虽然我也知道他不是那种有什么讲究的人,但是在这种事上,他一次也没有帮过腔。

这一天,高千,也就是高濑千帆,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时间,在碰头的时候没有出现。这样一来,从“I·L”出发前往“三瓶”的高千一旦发现我们都不在,不是会很困惑吗?不死心的我虽然提出了这样的主张,还是没能改变学长的决定。

学长的解释是:“在哪家店都没发现我们的话,高千自然就会来我这里的啦。”确实如此,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几个喝着喝着最后总会来到学长家里,一直在四人组里的高千自然也深知这一点,当然也就不至于感到困惑。其实,在我们三个集合整两小时后,走进学长房子的高千脸上确实没有一点困惑的神情。

虽说向来如此,但高千一出现,现场的气氛马上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该怎么说呢,像是一种清晰的紧张感。美女分为很多种类型,要我说的话,站在男性的视角上看,大概可以分为魅惑勾人的,病娇慵懒的,以及态度冷淡、只在条件合适的时候才愿意拉近别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这几种。但高千不一样,她身上有一种高贵感,让待在她身边的人心情愉悦。至少我就被她的这种气质吸引了,而且在大学里,因为同样的原因被高千吸引的女生不在少数。

但是,在一般的男生看来,她这种孤高的气质其实是个很麻烦的东西。他们把“‘容器’是完美的,但‘内容物’却让人沮丧”这种高千给他们的感觉翻译成了“难以接近”“不讨喜”这样便于自己理解的词汇,好让自己觉得安心。怎么说呢,在漂撇学长和匠仔出现之前,高千应该完全没有期待过会出现理解她的男生吧。

虽说迟到了,但我们这群人反正也是要一边聊些有的没的一边喝到第二天早上的。所以高千迟到的两小时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事实上也没有人特别介意。但不知什么时候,高千已经熟门熟路地走进学长家,快步走到冰箱处取出冰块,调好酒,对号入座似的在空着的垫子上坐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啊?今天不是说好在‘三瓶’喝的吗?”

听到高千这么问,学长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突然说起了奇怪的话,也就是我一开始提到的那几句话。详细说明的话,是这么回事:

除了多人聚会时会去远一点的地方之外,我们几个聚会喝酒时总是会到大学附近的店里。经常去的两家店是“三瓶”和“花茶屋”。这两家店是步行距离十分钟的姐妹店。两家店各有自己固定的厨师,老板娘则经常来往于两店之间,女店员们也会在客人多的时候互相到对方的店里帮忙。

刚才提到的鲭鱼寿司就是这位老板娘创制的独家料理,据说老板娘有一个用醋浸泡食材的秘方,概不外传。因为老板娘是独自一人制作这道料理,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所以即便再努力,每天也只能供应六份鲭鱼寿司。这样一来,每家店每天只能分到三份,自然也就没有了写到菜单上的必要。所以说,它只是少数顾客私下津津乐道的美味。即便这两家店就开在大学的附近,一般的学生对鲭鱼寿司的存在可谓是一无所知。

我们几个之所以会知道鲭鱼寿司,说到底还是托了漂撇学长和匠仔的福。老板娘不知出于什么理由特别照顾他们两个。要我说,大概是因为他们身上那种与学生这个身份不符的达观气质吧。希望聚会和酒席能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在席间特别容易得意忘形的学长和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仿佛得道仙人一样的匠仔。这对组合乍一看完全不搭调,但他们两个人的共同点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持自己的风格。也可以说,他们是不循常理,执着地把自己和他人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的两个人。说了这么多抽象的话,真是抱歉。但有一点我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话,我就不可能和高千成为朋友了。

学校里的人似乎都认为高千和羽迫由纪子——也就是我本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事情却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高千真正意义上的密友应该是漂撇学长和匠仔。我只是因为和他们两个有交情,才被赐予了和高千交朋友这个莫大的恩惠,也才有机会品尝到鲭鱼寿司……好像不管说什么最后话题都会回到鲭鱼寿司上,其实,这次事件的主角正是鲭鱼寿司。

我们几个去“三瓶”或者“花茶屋”喝酒的频率大概是每周一到两次。虽说几乎每晚都会在一起喝酒,但因为大家都是学生,囊中毕竟羞涩,所以多是到学长家里聚会。而且,反正是到外面喝酒,安槻大学的学生更愿意多走两步到市区去,所以除了我们之外,大概也没有其他的常客了。

问题就出在常客上面。最近,漂撇前辈特别关注店里的一位女客人。这位客人大约三十多岁,总是戴一顶白帽子,每次都一个人坐在吧台,给人一种清新感。说起来,我也看到过这位女客人好几回了。学长倒好,就因为女客人的那顶白帽子和以白色为基调的着装,硬是暗自给人家取了一个“白贵妇”的绰号。哈哈哈,真是好笑。

“白贵妇”总是在五点开店时就准时到店,最迟也不会超过五点半,这时往往还没有什么客人。她每次都会点鲭鱼寿司,配上一杯热茶,只花大概十分钟便用餐完毕,随即离开。

接下来就是问题所在了。不知不觉间,最近漂撇前辈留意到自己每次到店里时都会碰上这位“白贵妇”。不管去的是“三瓶”还是“花茶屋”,“白贵妇”准会出现。刚开始学长只当是单纯的偶遇,但仔细想想马上就觉得奇怪了。

“你们想想看,我们是去‘三瓶’还是‘花茶屋’完全取决于当天的心情,没错吧?还有,具体什么时间去也是根据当时的形势决定的,跟工作日还是周末也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为什么我们每次去都会看到她坐在吧台啊?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几个平常只是去“三瓶”或者“花茶屋”之中的某一家店的话,每次都遇见“白贵妇”还有可能只是纯粹的巧合。但是,我们几乎从来没有提前规划好要去哪一家店,甚至连决定去喝酒这件事都是根据情势而定,就是这样,我们还是每次都能遇见“白贵妇”,这就肯定不能用巧合这样的理由对付过去了。漂撇学长的观点大概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她肯定是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行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那么她为什么会提前知道我们的行动呢,那是因为,你们三个之中有人秘密地向她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啊,”伸着腿的高千耸了耸肩,“简直和间谍一样。”

“正是如此,就是间谍。总之,我们之中有人每次都把我们的目的地告诉了她。不然的话,我们不可能那么巧每次都在店里遇到她。”

“真的每次都遇到了吗?总有哪一次是没有碰到那个人的吧?”

“不,没有例外,一次都没有。”学长颇有自信地断言,“确实一次也没有,所以才觉得奇怪嘛。”

“不过,我们去那家店喝酒的时候……”我的嘴边好像粘上了什么东西,高千轻轻用手指把它弹走。“也不只是小兔和我们几个吧。”

别的店暂且不论,“三瓶”和“花茶屋”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秘密俱乐部。如果被人知道我们这群人的目的不过是鲭鱼寿司的话,恐怕是要被笑话的吧。但是,为了不打乱人员的构成,我们还是只会邀请口风严密、值得信赖的友人一同前往。老板娘的原则是,不管同时来了多少人,一桌客人只能点一份鲭鱼寿司。所以,如果太多人一块儿去的话,那我吃上鲭鱼寿司的机会就要大大减少了。

“嗯,是这样的吧。让我想想。”我一边掰手指,一边翻身仰躺在高千的膝上,“葛野去过,小池也去过。溪湖还有琉琉都去过……”

“啊,还有白井教授。”高千一边轻抚我的头发一边说道,“他有时也会来。”

“看吧,只要稍微数一数,就会发现我们的朋友还是挺多的。”

“溪湖和琉琉啊……”

学长慢慢朝高千凑过身去,像是想模仿我的姿势躺到高千的膝上,可刚一弯下腰来,就被高千无情地一脚踢开了。但是,一边喊痛一边揉着自己屁股坐回原位的前辈还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琉琉她们……好疼……另当别论啦。她们都没有嫌疑。因为她们是从新学期才开始参加我们的聚会的。”

昵称“溪湖”的长谷川溪湖和昵称“琉琉”的木下琉留都和我们一样被卷入了今年早春的某起新生杀人事件,当时我们大家一起去录了口供。溪湖和琉琉似乎从很早之前就仰慕高千,所以比起被卷入杀人事件的恐惧,她们单纯感受到的是能够接近高千的喜悦。从那时起,她们两个就时不时地参加我们的聚会。

“我们第一次见到‘白贵妇’是在今年的一月。”

那是在我、匠仔和高千还是二年级学生的时候。现在是七月,也就是说,从跨学期的大约半年前开始,我们频繁地遇到“白贵妇”。学长这么说道。

“所以,溪湖和琉琉都不可能是凶手。更不用说可能连续十次聚会都不露面的白井教授了。不管怎么说,因为人家的名字里有个‘白’字,就把人家……”

“知道了知道了,不用再往下说了。”高千冷淡地打断了一脸窃喜地想要开始讲冷笑话的学长,“那小池呢?”

“虽说来的次数比教授多,但总体上说出勤率还是不高。离拿全勤奖还远着呢。”

“还全勤奖呢,又出现了奇怪的概念。”

“但意思你是明白的吧。最经常露面的人,第一名是匠仔。”

其实无须再次说明,我还真没怎么见到过漂撇学长和匠仔待在一起却不喝酒的场面。

“接下来是高千和小兔。根据记录,你们三个可以被归到全勤奖组。”

“记录……是什么?”

这下,就连高千也有些惊讶了。学长则一脸得意地拿出一本手帐。原来学长从开始留意到“白贵妇”时起就一直在记录“三瓶”和“花茶屋”聚会的出席情况。不只是粗略地清点,还得全部记下来才行。我也颇有些感慨地看向记录表上最新的一栏,也就是今天的情况。严格地说,我们今天并没有去过两家店中的任何一家,但我和匠仔的名字还是被记录在案。刚才在“I·L”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学长拿笔在偷偷写着什么。迟到的高千则是榜上无名。

写有名字的那一栏的日期都被圈上了心形符号。高千指着这些符号问:“这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遇到她的标记啊。如果有哪一天‘白贵妇’没有出现,那说明可能真的是我想多了。但是,记录开始的时间是二月,看吧,就像上面标记的一样,我们去‘三瓶’或者‘花茶屋’聚会的日子,无一例外都被画上了心形符号。”

“等等,别擅自给我发什么全勤奖啊。你看这里。”

我们看向高千指着的地方,上面显示当天出席的成员有匠仔、小池、葛野、我,还有……没有了,就我们几个,高千当天没有出现。

“啊,你们看你们看。”我指向本子的另外一处,“我也有缺席聚会的记录。”

完整统计过后,高千共缺席七次,我是三次……让我有些意外的是,高千缺席的次数竟然比我多。根据统计,我至少经历过四次没有高千的聚会。但是,我却感觉不应该是这样的。在我的记忆里,每次参加聚会时,高千应该都在旁边的……

我抬起头偷偷地打量高千的侧脸,回忆起新年后高千在穿着打扮上的改变。今年寒假,高千回了趟老家,而且是带着匠仔一起。至于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就连向高千提议带上匠仔一起回家的学长也好像只能说出个大概:高千之前被卷入某个杀人事件,详细情况就无从得知了。不过在我看来,那件事一定是对高千过往的某种了结吧。[1]其证据就是,再度回到安槻的高千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舍弃了过于暴露的超短裙和惹人注目的奇装异服,着装变得朴素起来。今晚的她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无袖衫,搭配一条颜色偏黑的长裙。

黑色。这么说起来,我又忍不住想说几句题外话。黑色这种颜色,包含有无法被其他东西浸染的意思。所以法官的袍子才被设计成黑色。我会有这样的联想大概是因为“白贵妇”吧。白色和黑色相反,让人感觉可以沾染上任何其他东西。你的颜色会和我的相互浸染,大概是因为这个寓意,新娘的婚纱才被设计成白色的吧。

在这个意义上,黑色和高千简直是绝配。无论什么时候都优雅、美丽而冷漠,不为任何人事所动……不过,真的是这样吗?

我也问过高千为什么不再像以前一样穿短裙了,她总是给出“太冷了,对身体不好”之类的回答,当然这不可能是她的真实想法。我接着想到的是匠仔对此的解释:“害虫总以奇异的外表来彰显自己的危险性,高千的奇装异服大概也表达着同样的意思吧。”我也赞同这种说法。不,应该说我曾经赞同这种说法。现在的她好像敞开了心扉,在人际交往方面也显得更积极了。朴素的着装也许就是这种变化的象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跟身上衣服的颜色不同,高千说不定是想染上别人身上的某种颜色。只是……

只是,那个人是谁?

“看吧,”高千把学长的手帐伸到匠仔的鼻头,“恭喜恭喜。全勤奖组的成员只有你们两个噢。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真是每回都会喝到烂醉啊。”

听到这样辛辣的讽刺,匠仔显得有些心虚,悄悄地把手上那杯刚满上的啤酒挪到不显眼的位置。看着这副景象,旁人大概不会认为这两个人的关系会产生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严厉的姐姐和犯了错误的弟弟,他们给人的感觉仍旧如此。不过,即使高千已经变得和以前不同,他们两个的关系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发生改变吧。

但是……

“那个啊,高千,”学长说着从高千手上夺过手帐,“和这件事没关系啦。”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拿下全勤奖并不是什么必要条件。相比之下,那些接近全勤的人反而更值得怀疑。也就是说,只要事先知道大家的动向,给‘白贵妇’通风报信,自己再找个理由缺席聚会就可以了。也可以说,这样做更能迷惑大家,从而掩盖自己的间谍身份。对吧?”

“真是胡闹。我说小漂,”对了,高千称呼漂撇学长为“小漂”,“为什么有人要把我们的聚会信息透露给那个‘白贵妇’呢?”

“就是因为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才更应该努力找出真相啊。”

“退一步说,即使我们中间真有间谍存在,最值得怀疑的难道不是每次都出席的你吗,小漂?”

“要是这么说的话,匠仔也一次不落地出席了。”

“为什么匠仔要给这种来路不明的女人提供情报啊?”

“那个……学长,”匠仔擦去嘴边的啤酒泡沫,声音一如既往地缥缈,“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难道说学长今晚临时取消去‘三瓶’的计划,也和这件事有关?”

“嗯,感觉很敏锐嘛匠仔。如果要与匠仔为敌,那可真是不能大意啊。”

“咦,学长要与我为敌吗?”

“你自己的嫌疑还没完全洗清呢。确实如你所说,我先通知大家去‘三瓶’聚会,过了一会儿,我又故意更改了原计划。”

原来如此。这样说起来,如果真的打算在“三瓶”聚会的话,直接约在那里等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先约在“I·L”集合的必要。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是为了给间谍留出时间,好让他把情报泄露给‘白贵妇’啊。如果我的假设没错,她今晚应该还会在‘三瓶’出现的。而且,跟我预料的一样,她确实出现了。”

“咦,你怎么知道她今晚去了‘三瓶’?”

“刚才小池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我和高千顿时面面相觑。我们的脸上肯定都露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真希望有谁能出来治治这个一旦胡闹起来就没有分寸的男人。

“喂喂,我说小漂,你难道是特意让小池在那儿盯梢吗?”

“唔。根据报告,‘白贵妇’五点的时候准时出现了。”

“然后呢?”

“然后,和平常一样点了鲭鱼寿司,三两下吃完就回去了。但是,没见到我们,想必她一定怅然若失吧。”学长又像动漫里的反派那样笑了起来,“那么,虽然不知道谁是间谍。不过也差不多该把这么做的目的交代一下了吧。”

“笨蛋,”高千站起身,伸手戳了戳学长的脑门,接着从冰箱里取出冰块,“适可而止吧。小漂,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几个里面有什么间谍吧?”

“总之,间谍什么的。”学长把头巾扶正,腼腆地笑了,“我是开玩笑的啦。但是我很好奇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巧合的话,那也太巧了。”

“如果说我们和‘白贵妇’的相遇不是巧合的话,那么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了。”

“什么结论?”

“这不是很明显吗。她一定是每天都去店里了啊。”

“啊?”

“我想大概是为了去吃鲭鱼寿司吧。如果说她每天都去店里的话,那么偶尔遇到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每天啊。喂,不对,还是很奇怪啊。因为我们不到出发的时候根本就不能确定去的是‘三瓶’还是‘花茶屋’啊。”

“所以,她两家店都去了。”

“两家店?”

“她这些日子里每天都要光顾那两家店。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吧?‘白贵妇’总是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出现在店里。”

我点着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吧?”高千这种说话方式真是奇怪,但要问哪里奇怪,我也答不上来。

“她五点钟出现时,光顾的是那天的第一家店。五点半出现的话,光顾的就是那天的第二家店。事情就这么简单。”

漂撇学长张开嘴巴,一脸惊诧。不过,事实或许真如高千所说,这是有可行性的。刚才也提到过,“白贵妇”待在店里的时间也就十分钟左右。一吃完鲭鱼寿司,她就迅速离开。从“三瓶”走到“花茶屋”大约要花上十分钟。虽然不确定她先去的是哪一家店,但算上待在第一家店的时间和从第一家店走到第二家店的时间,她出现在第二家店的时间和这段日子的表现完全吻合。

而且,如果“白贵妇”真的每天都去两家店的话,那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屡屡遇上她了。为了能吃上鲭鱼寿司,我们总是在开店时刻就准时杀到,一旦落座,往往四五个小时不挪地方。所以,我们当然会在五点到六点间和光顾第二家店的“白贵妇”相遇。

“假设她是算准了我们在店里的时段并且故意选择在那个时段出现的话,那她一直在五点到六点之间出现这个事实不就显得很奇怪了吗。但她确实就只在这个时间段出现过,你们想想看,深夜时段的店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一号人物吧。”

“对吧?”高千向匠仔确认。“嗯。”匠仔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应。嗯?好像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高千斜着眼睛看向满脸疑惑的我。

“也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她的目标。简单地说,她只是想去吃‘三瓶’和‘花茶屋’两家店里的鲭鱼寿司。就是这么一回事。之所以会产生每次光顾必然会碰到她的印象,是因为我们几个偶尔为了吃上鲭鱼寿司,也会早早就赶到店里。”

“可是,她为什么每晚都要去两家店呢?如果在两家店都点了鲭鱼寿司的话,那合起来不就一共点了两份吗!”

问题并不在于量的多少。直到刚才,我们都没有想过“白贵妇”是为了鲭鱼寿司才来往于两店之间的。因为对于我们这样的常客来说,这样对待限定菜品简直是在暴殄天物。所以我们都在潜意识里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对一个女生来说分量可能是有点多,但也不至于吃不完。更何况鲭鱼寿司那么好吃。”

“不过,假设她真的是为了去吃寿司。这么日复一日地吃,怎么也会有吃腻了的时候吧。而且,她每次还要吃两份,就算再怎么好吃也一定会有吃腻的时候。不,应该说正因为好吃,所以反而吃不了多久就腻了。难道说这半年里,她真的一直都在吃鲭鱼寿司?一天也没有中断过?”

“是真的这么喜欢吃寿司吗?她会不会是为了盗取寿司的配方,所以不断地试吃啊?”

“配方……”学长第一次露出了信服的表情,“她这么做是想研究老板娘那个不外传的配方咯。是这么回事啊。所以她可能是开饭馆的同行,也有可能是直接的竞争对手。这样的话,她完全不喝酒,一吃完就离开的行为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是这样的吗?”匠仔歪了歪头,“再怎么说,试吃半年也太久了点吧?而且,我既不觉得有每天都去试吃的必要,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要吃掉两份。还有,说是从一月开始,其实那是学长你注意到她的时间吧。她可能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光顾了哦。”

“说得也是……不过,你这家伙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想法倒是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店里的人对她估计也是印象深刻吧?”

没错,不管是“三瓶”还是“花茶屋”,每天开店后马上出现吃上一份鲭鱼寿司的“白贵妇”一定是个话题人物。因为老板娘和店员们都频繁地来往于两家店,一定会对她有印象的。

“难道说她的目的是那个。”

“什么?”

“就是那个,强烈地向店里的人显示自己的存在。她坚持每天都到店里去,时间一长,就会给人留下一种她每天五点到六点之间都在‘三瓶’或者‘花茶屋’的印象。”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等到时机合适,她只要差遣一个替身到店里,就能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了。那个女人一直戴着一顶白帽子对吧,这不是很奇怪吗,大概是不想让店里的人看到自己的长相吧……咦?”学长双臂交叉,冷眼盯着匠仔。匠仔感受到了学长的目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我说,匠仔,你这家伙还真是完全不留意周围的情况啊。那个女人确实每次都戴着白帽子,不过在店里的时候,她可是每次都把帽子摘下来的啊。”

“咦……啊,是这样啊!”

“啊,难道说,”我也有些吃惊,“匠仔直到现在也没有好好留意过‘白贵妇’的样子吗?”

“很有可能哦,”高千少见地笑得打起了滚,“这个人看得见的东西大概就只有他眼前的那杯啤酒了,一定是这样的。”

“真是的,你好意思吗。每次去都能碰上那样的美女,竟然一次都没有好好观察过,实在是不可理喻。”

“原来还是位美女啊。那要找到合适的替身就比较难了。”

“嗯,应该不行吧。那张脸还是挺特别的,对吧。”学长像是希望高千接着把话接下去,高千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学长只好接着往下说,“怎么说呢,就像以前电视剧里的年轻妻子,就是那种感觉。”

“噢,原来如此,我懂了。”学长瞥了一眼仍然一脸困惑的匠仔,很得意的样子。“就好像那种忍受着丈夫的出轨和婆婆的牢骚,在两代人的夹击中顽强生活的年轻妻子。”

“是不是在两代人的夹击中生活还不太清楚,不过那个人大概真是个家庭主妇。除了那顶标志性的帽子之外,她的穿着一向比较随意,妆化得倒一点也不马虎。她大概是在等自己的老公下班回家,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只能急急忙忙地赶到‘三瓶’和‘花茶屋’,所以才会是这样的一副打扮吧?”

“也就是说,”匠仔又显得有些不解,“因为回家之后就得接着干家务活,所以衣服就不怎么换了,但是出于女性的爱美之心,还是得化了妆才能出门……”

“嗯,确实有可能是这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研究配方的说法就更经不起推敲了吧。”

“为什么?即便是普通的家庭主妇,也会因为想要自己做出那个味道的寿司而热情地跑到店里试吃吧?”

“比起热情,我在她身上感受到更多的是执念一类的东西。”

“……这样啊,”高千点了点头,“执念啊,也许真的是这样。”

视线在半空中游离的高千认真地思考起来,大家也同时陷入了沉默——这段时间还真是长啊。

“……然后呢?”

几乎趴在地上的漂撇学长终于不耐烦了起来。

“啊?”高千如梦初醒似的眨了眨眼睛,罕见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使得她的面容显得更加天真无邪了。“什么然后?”

“喂喂,高千。匠仔提出‘白贵妇’的行为不是出于热情,而是出于执念这个说法之后,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啊?有什么想法的话就说出来啊。”

“说出来对解决问题也没有什么用。再说了,也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也没关系啊。好了,先说说看嘛。”

“总之,结论就是,鲭鱼寿司的数量会变成每天四份。”

“啊?”

“‘白贵妇’几乎在‘三瓶’和‘花茶屋’开门营业的同时到店,各点上一份鲭鱼寿司。因为鲭鱼寿司不接受预订,所以早早到店的她几乎肯定能吃上寿司。这样一来,每天晚上六点之前,两家店里鲭鱼寿司的数量加起来最多也就只有四份了。最近半年,两家店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嗯,做个减法就知道了嘛。”像是不太明白高千的意思,学长挺起上半身坐得笔直,不停地抖着腿,“所以你想说明什么?”

“我想,这大概就是‘白贵妇’的目的。”

“目的?”

“把两家店里鲭鱼寿司的存量减少到四份——这就是她的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日复一日地吃下两份鲭鱼寿司。”

高千沉静的声音奇妙地和“执念”这个词重叠在一起,我的后背不由得一阵发凉。

“我突然想到,事情会不会是这样的呢?不过仅此而已。刚才也说过了,我没有什么证据。”

“为什么……”学长好像也悟出了什么,不再抖腿,“为什么要把鲭鱼寿司的库存减少到四份呢?”

“为了让之后的客人只有四次吃到鲭鱼寿司的机会。”

“吃到鲭鱼寿司的机会吗?嗯,确实会变成四次。”

“我在想会不会是这么回事,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某人有机会能吃到鲭鱼寿司。”

“不想让某人吃寿司?”

“比如说她的丈夫。当然,前提是她确实是个家庭主妇。她的丈夫可能正好是‘三瓶’和‘花茶屋’的常客。”

“如果住在附近的话,那么下班途中顺道喝上一杯……”

“她也许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

“为什么?”

“鲭鱼寿司很占肚子的吧。如果一个人吃下一份的话,至少回到家后就不那么想再去吃妻子准备好的饭菜了。”

“难道说,她是为了防止这种事的发生才……”

“嗯,我突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她的动机。”

“但是,即使没有鲭鱼寿司。她的丈夫也有可能顺道先去哪里喝上一杯吧,因为如果不先到店里的话是不会知道那天有没有鲭鱼寿司的。一旦进店,那么很有可能就会坐下喝上一杯的吧?”

“如果真的只是喝一杯而已的话,等到回家的时候,大概还可以好好品尝妻子做的饭菜哦。但是,如果运气好吃到鲭鱼寿司的话,回到家可就拿不动筷子了。”

“这……说得也对。”

“这对‘白贵妇’来说或许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你们也许会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但一个人的自尊心到底如何,外人毕竟无从知晓。对于她来说,下班归来的丈夫对着自己准备的饭菜迟迟无法下筷,可能正是一件非常伤自尊的事。当然,这些纯粹只是我的想象。”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直接和丈夫说清楚,让他下班后直接回家呢?”

“或许说了丈夫也不听,又或者找不到坦白的时机,还可能有什么无法当面和丈夫说清楚的理由。当然这些外人也无法了解。”

“但是,高千,她最多能吃到的也只是两份寿司而已哦。不管她多努力,也只能在两家店各吃到一份鲭鱼寿司,再怎么求老板娘也没用。也就是说,两家店加起来还会剩下四份寿司,完全存在无功而返,丈夫照样顺利吃到寿司的可能性。所以说,你不觉得她坚持的时间有点太久……”

“她对此应该早有思想准备了吧。虽然无法完全左右事态的发展,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把丈夫吃到寿司的概率降到最低这一件事了。所以她才日复一日地到店里去,把自己做的饭菜的命运赌在这种可能性上面……”

学长的喉结动了一下。高千看似平淡的叙述让人听得入神。

“当然,很不幸,她在这场赌局里经常是输家。但是,她却不得不赌下去。所以我才说这是执念。”

把命运赌在可能性上的执念……我突然想起来,不只是匠仔,高千其实也一次都没见过“白贵妇”。

和平时一样,之后的话题走向完全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天也在不知不觉间亮了。星期天的早晨,和煦的晨光照在席地躺倒的漂撇学长和匠仔身上,两个人翻来覆去,鼾声如雷。

高千双手环抱着膝盖,好像正思考着什么。手里仍旧拿着玻璃杯,杯中的冰已经融了大半,酒想必也淡了不少。从昨晚开始,她好像就没怎么喝过杯中的酒。

我翻过身,朝着她的方向:“高千。”

看到我还醒着,她似乎有些惊讶:“怎么了?”

“高千,好像变了呢。”

“是吗?哪里变了?”

“那杯酒,不是都没怎么喝吗?”

能和漂撇学长还有匠仔混在一块儿,高千的酒量自然也十分了得,甚至比很多男生能喝。但是,虽说她最近还是和我们一起参加聚会,但却给人一种只是到处露露脸,酒却不怎么喝的感觉。

“我也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嘛。”

“……但是,状态不好的时候,以前的高千不是会早点回去的吗?碰上这种时候,学长和匠仔也就不太管你了。”

高千不知为什么显得很高兴,扑哧笑了出来:“你看得还真是仔细啊。”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好奇。”

“什么?”

“高千也一次都没见过‘白贵妇’吧?”

“……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描述她的外表时,总是显得词不达意。说起她到店里的时间段时,你的反应也像是刚刚才知道的。还有,学长手帐里的记录显示,高千缺席聚会的次数比我还多。但是,这一点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至少,我参加的每一次聚会,高千应该也参加了。所以,高千之所以会被认为缺席了某次聚会,是因为学长忘记把你的名字写下来了。就像今天,噢不,昨晚那次一样。”

“原来如此。”

“联想至此,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最近这段时间,准确地说,最近半年,高千一直在聚会的时候迟到。”

高千忽然站起身,我正想问她要去哪里。她却拿下巴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学长和匠仔依然鼾声大作,完全没有快要醒过来的迹象。

难道说我的发现会让高千感到困扰吗?这让我感到惊讶。虽说高千本来就讨厌和人接触,但她现在难道连对学长和匠仔都这么冷淡了吗……我抱着这样的疑惑,跟在高千身后。

高千在二楼的走廊停下脚步,转过身说:“接着说。”

“学长和匠仔应该还没有注意到高千逢聚会必迟到的定律。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总的来说,大家对聚会时间的记忆本来就比较模糊,因为一般很早就会到店,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比如像今天这样,即使有人迟到了一两个小时,但只要喝到一定程度,大家把一开始的座位都打乱了之后,就自然没有人会记得了。没错吧?”

“我没想过要隐瞒这一点。所以如果有人注意到了,也没关系。”

听到她自暴自弃式的回答,我更加不安了。以前的高千绝对不会在我们几个聚会时迟到。原本她的性格非常严谨,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这样一来,问题也许就不只是态度冷淡这么简单了,她想说的或许是“我已经不想再和你们这些人混在一起了”。高千的心思说不定早就不在我们几个身上了……也许是因为刚熬过夜,精神还处于亢奋的状态,想到这里,我惊慌失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昨晚喝酒时心里的另一个疑惑。

“……高千最近好像瞒着我和学长,跟匠仔走得很近吧?”

原以为她听到这话会生气,没想到她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哈哈,真是输给你了啊小兔。什么话都逃不过你的耳朵。”

高千昨晚说漏了嘴——说出“深夜时段的店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一号人物”之后,高千向匠仔确认了一下。两人的这次互动并没有被记录在学长的手账上,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曾经单独约过会。

“匠仔几乎每天都和学长在一块儿喝酒。所以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的聚会碰巧因为什么原因提早结束之后,才单独到‘三瓶’或者‘花茶屋’去的吧?”

“有一个小错误。”

“嗯?”

“准确地说,匠仔是一个人去的,因为在这里还没喝够嘛。我呢,是追过去的,装作也还没有喝够,凑巧在那里碰到他的样子。”

“为什么……”比起这些话本身,高千那种直截了当的态度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要这么做?”

“匠仔喝得烂醉的时候,我希望能够出现在他身边。我不愿意看到他孤零零一个人,也不愿意他和除了我以外的人单独待在一起。”

是因为刚熬过夜,神经还处在亢奋的状态吗?如果是平时的高千,即使表达同样的心情,也不会让人觉得她已经为此烦恼了很久……高千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耸了耸肩,轻笑了一声。

“喂喂,我这么说是不是会让人联想到一些色色的画面啊。”

“不过,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吧?”

“嗯,一般都会这么想的吧。不过,别看匠仔那副样子,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嘛。如果醉倒的时候身边总是有个女人的话,他说不定也会产生奇怪的想法。”

“嗯,的确有可能。我觉得可能性还不小。”

所以,那种时候在他身边的不能是其他的女性,而必须是高千——她的语气再次给人冷淡的感觉。

“要是能自然而然地和他形成这种关系的话,倒也不错。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要接着做下去的事。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目的?”

不管怎么说,高千在心理上没有疏远我们——或者说匠仔——这一点让我很欣慰。不过与此同时,事态好像更加混乱了。我不禁感到奇怪,如果她和匠仔之间真的存在我感觉到的那样东西的话,那么和他形成“那种关系”不应该正是高千的目的所在吗……按照她的说法,好像又不是这样。高千不是那种喜欢玩文字游戏的人,所以她口中的“目的”就让我更为不解了。

“你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归还从他那里借的东西。”

“难道说,”所谓天启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瞬间吧。“和你寒假回老家时的事情……”

高千点了点头:“他……”

“匠仔他?”

“救了我的命。”

高千的口吻和往常一样平淡,或者应该说,比之前更让人觉得冷淡了。而且,这句话里好像还含有不想详细解释的意味。

“换作别人,可能会庆幸自己安然无恙,就此了结。可我就是这种性格。不论是谁,借来的东西一定要设法还上,就算是他也不例外。”

“借来的东西……”

“嗯,借来的东西。我一直在找机会归还从他那里借的东西。所以,如果在他需要帮助时,出现在他身边的却是别人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脚抖了一下,总觉得我本不该听到高千现在正说的这些话。

“我也不是有什么统计学上的依据。就是总觉得,喝得烂醉的时候,人容易不经意地说出一些平时瞒着别人的心里话。更何况,匠仔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在喝酒,如果我不尽量保持清醒的话……”

执念,这个词再次出现在我的脑际。

“是因为这个吗?所以高千这半年才会一直在聚会时迟到,好把体力保存下来……”

“你知道我最大的对手是谁吗?”

“欸……”有种话题突然被岔开了的感觉。“对手?”

“最有可能阻碍我的对手,就是小漂啊。”

她没有岔开话题,我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怀疑感到羞愧。

“怎么想都是这样吧。如果他要倾诉自己的烦恼的话,向小漂倾诉的可能性不是最大的吗。总是一起喝酒,又都是男生……但是,这样会让我很困扰。”

一直称呼匠仔为“他”的高千,看上去就像晨光之中的海市蜃楼……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恐怕就是世上最美的海市蜃楼了。

“我也想救他一次。‘拯救’这种说法大概会让人发笑,或者觉得妄自尊大吧。以前的我怕是也瞧不上随随便便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的人。但是,我找不到其他的说法了。我就是想在他需要时助他一臂之力,觉得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绝不能让给别人。当然,不管我做的准备有多充分,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向我求援。虽然不一定,但是只要有可能,我就想赌在这种可能性上。想象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向我倾诉自己的麻烦事。”

“你说的麻烦事……是什么?”

“和以前的我一样。和以前的我碰到的那种麻烦一样。”

虽然不清楚内情,我还是不住地点头。“所以……那是什么?”

“不知道。就是因为想让他把那件事告诉我,我现在才会这么努力啊。”

“也就是说,你连他有没有麻烦事也不知道了……”

“不,我知道。”高千转过身,“我知道的。”

这个瞬间,我确信无疑。她的那句“为了达到目的,不介意和匠仔形成‘那种关系’”既没有半点的隐瞒,也没有丝毫的夸张。

“那么,”她打了个哈欠,“我们稍微到楼下睡一会儿吧。”

她说着开始快步走下楼梯,我慌忙跟上。

“……不回家吗?”

“今天是星期天哦。”高千又用下巴指了指依旧鼾声大作的两人,“这两个人肯定会嚷嚷着要为此庆祝一番,又接着喝起来吧。就在这种时候,人松懈下来,开始对身边的人吐露心声——这样的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吧?所以说,一定要赖在这里才行啊。对了,小兔如果也在这儿睡的话,一定要先把毛毯拿出来哦。早上还挺冷的。”

“难道说……”我差点叫出了声,“难道说,高千最近不穿迷你裙,真的是为了……”

身体受凉的话会生病,所以才得处处留心吗?这一切都是为了匠仔,为了在他倾诉麻烦事时,自己的身体能处在一个良好的状态?

“……很傻吧?”

我不由自主地从背后抱住了高千。我没办法不这样做。她的这份心意真的等得到被匠仔了解的那一天吗?这种绝望的心情驱使我这样做。

因为,想想就会发现,其实我们几个对彼此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不只是匠仔,学长也好,高千也好,就连家庭成员构成这一点,也只是从大学办公室的资料里略有了解而已。

不去过多地探究彼此的情况,这种不宣自明的默契正是把我们几个联结在一起的关键。在这种相处模式下,匠仔真的有可能对着高千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吗?

高千自然不会知道此刻我心里的忧虑,她背靠柱子,双眼紧闭。看起来就像战场上为了随时应对紧急事态而放弃了熟睡的士兵。

我躺下,拉过她的手,轻轻地吻着,感受着她的体温,并渴望在梦中遇到那不为任何人事所动的、高洁的贵妇。

注释:

[1]详见《苏格兰游戏》(新星出版社,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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