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行……吗?”
佐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那当然了。”鹤桥巡查部长仿佛被传染了一般,也叹了口气,“并不是专门为了巡逻而去巡逻的,反而是有别的目的,顺便去巡逻的情况比较多。”
佐伯来到了镰苑派出所。
他手里拿着一摞明濑巡警在生前热心制作的居民登记卡,虽然按照出租公寓楼的名称分了类,但其中的大多数卡片上只记录了门牌号和户主的名字。有人的确是一个人住,但从电话号码这栏也有很多人空着不填的情况来看,大多数居民对暴露家族人员构成等具体的隐私信息还是很有抵触心理。
说到底这是自愿填写的卡片,想必直接拒绝填写的人也不在少数。填写了卡片的人中大概有些已经从填写的住所搬走了。
说得不好听一点,明濑巡警短短的职业生涯中一直做着无意义的工作。真正需要对居民的进出情况进行了解时,只要找公寓相关人员来协助就可以了。
当然明濑巡警也不是对这一事实毫无自觉。对他来说,比起制作卡片,不如说与辖区的居民接触才是最重要的事。一想到年轻的他的那份热情,佐伯不禁感到一阵难过。
“用这种方式记录的对象,只有人员更换较为频繁的出租屋住户。另外这些卡片的内容应该不会被本部门之外的人看到,就算被看到,也——”
“寻访各家各户时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规律?”
“应该没有。更何况像鲤登家那种一般住户,连卡片都不用写,他只是作为新上任的巡警去打个招呼。”
“他有没有可能对照着地图,从特定的区域开始按顺序寻访之类的?”
“多少可能会。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基本上都是因为别的事出去,然后顺便去寻访。就算他有自己的规则,但想要尽量依照规则寻访,恐怕也很难做到。”
“也就是说,他人无法预测到他下一次将会访问哪家吗?”
“说到底,不管是出租屋还是一般住宅,巡警上门拜访时都经常没人在家。当时会计划改日再来,但明濑也是人,很多时候就忘了。”
“是啊……”
不管怎么讨论,结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
外面的人自然不用说,就连警察相关人员——不,估计连明濑巡警自己都不可能预测到那天他会去鲤登家。
可是,这样一来……佐伯抱住了头。这样一来,鲤登直子的证言,该如何解释呢?
事先存放的南蛮腌竹荚鱼,以及本应冻好的四罐气泡酒,从冰箱里消失了。不可能是被女儿明里或丈夫一喜吃掉喝掉的话……
只能认为是凶手吃掉喝掉的了。而且从时间上来判断,凶手就是在杀害鲤登明里之后,在命案现场大吃大喝的。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如果有可能的话——佐伯思考着,那凶手就是要为下一场犯罪做准备,才会不慌不忙地在现场安营扎寨。只有这一种可能。
通常,凶手的心理是哪怕能早一秒离开现场也好。既然这次的凶手反而特意留下不走,肯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例如,还有一个无论如何必须要杀掉的人之类的。
如果杀害对象是警官,那么在户外作案是很困难的。至少在别人看不见的室内更有利,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目标出现之前不在现场过多停留而是暂时离开,是一种办法。然而如果太过频繁地出入现场,光是出入的举动就会增加被邻居目击的风险。这样来看,凶手当然有很大的可能采用在室内屏息潜伏这一更安全的做法。在被自己杀害的女高中生的尸体旁边度过数个小时,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毛骨悚然,认为再凶恶的杀人犯也难以做到。可如果凶手是在盘算后,得出以这种方式忍耐更加有利的结论,那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等待的时候为了保持士气,凶手很可能会喝点小酒。后来凶手又觉得饿了,于是对正好放在冰箱里的南蛮腌竹荚鱼也下了手。整个经过有可能是这样的。
在被自己杀害的人的尸体旁边吃吃喝喝,单从这一行为来看,可能会觉得凶手不太像个正常人。但如果凶手还准备了另一场犯罪,那么虽然还是很异常,也姑且可以让人理解。然而……
问题是,如果真是那样,明濑巡警就绝不是被偶然卷入事件之中的,而是从一开始就被怀有杀意的凶手盯上了。也就是说,凶手在那天,预测到了明濑巡警会来鲤登家。
而且凶手对此非常肯定。不然的话,不可能在被自己杀害的人旁边逍遥自在地——不,也许不算逍遥自在,但也算悠闲地大吃大喝。
“不可能……啊,不管怎么想都……”
“凶手也许能够掌握明濑大概会在什么时期拜访鲤登家。但是具体到特定的日期,是绝对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鹤桥巡查部长的这句话,重重地压在了佐伯的心头。
“而且,凶手应该无法保证明濑会独自出现。”
“是啊。”
没错。就算只是单纯的寻访,警察也不一定单独行动。至少凶手不可能没有设想过两个警官一起上门的情况。
问题还不只这些。假如凶手从一开始就以明濑巡警为目标,那么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同时拥有杀害鲤登明里和明濑巡警两人的动机……这种人物真的存在吗?
“鹤桥警官您知道明濑和鲤登明里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啊。不过毕竟他对工作那么热心,可能在巡逻的时候和上下学路上的她打过招呼吧。”
“比如,我只是举个例子,他们两个会不会私下里有交往?”
“私生活我不清楚,所以实在不好说什么,至少不能断定没有关系。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七岁,年龄也相仿。明濑是个人见人爱的好青年,也许他们俩生前曾在秘密交往也说不定。但现在没有办法确定了。”
“比如,我还是只是举个例子。二十二号下午,鲤登明里和明濑两人约好了见面,这件事不知道被谁泄露给了凶手——可能吗?”
“不,这个不可能。”
“不可能吗?”
“因为明濑造访鲤登家不是在三点左右吗?平常这个时间,鲤登明里的母亲早该回家了。”
是啊,没错,那天鲤登直子会晚回家纯粹是个偶然。这一点她女儿和明濑巡警都不可能预见到,更别说凶手了……
嗯?
奇怪,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什么呢?
就在佐伯因无法将这突然察觉到的异样用具体语言表达而焦躁不已的时候,响起了一声“你好”。
两个年轻男女从外面探头看进派出所。
“哦!”佐伯吃了一惊,“是你们两个。”
是前几天,佐伯在葬礼会场上遇到的安槻大学的学生,匠千晓和高濑千帆。
千晓拿着一束花。“我想把这个,送给明濑。”
这是明濑高中时代的友人。佐伯进行完简单的介绍之后,鹤桥站起身,收下花束,脸上露出了笑容,似乎又含着泪花。“谢谢,费心了。”
两人今天都没穿丧服,而是穿着很有年轻人风格的休闲服。特别是裤装打扮的千帆,白衬衫配领带这种典型的男性化打扮反而令她散发出一种妖艳的女人味。
“我们刚去过明濑府上。”千晓的语气里有种莫名的欲言又止感,“第一次去拜访,和他的母亲和妹妹打了招呼。”
被千帆的美丽夺去了心神的佐伯因为这一句话而回过了神。在葬礼上哭倒的佑佳和坚强地主持仪式的奈穗子的身影鲜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搅乱了他的心绪。她们怎么样了……他不禁想询问,又最终作罢。
“唉,来坐下。”年长的巡查部长招呼千晓和千帆坐在折叠椅上。
佐伯闻声开口说道:“啊,鹤桥部长,我这就先走了。抱歉,在您这么忙的时候打扰您。”他略施一礼,又向那两人挥了挥手,“再见,你们两位。”随即走出了派出所。
“佐伯警官。”还没走出几步,他便被人从背后叫住了。回头一看,是千帆,她独自一人小跑着过来了。
“嗯?”
“能打扰您一下吗,现在?”
佐伯看向派出所。千晓正和鹤桥聊得火热,完全没有过来追她的意思。面对诧异地眯起眼睛的佐伯,千帆微笑了起来。
“他似乎想就明濑的事情问问您的同事。”
仿佛在催促佐伯,她又向前踏出了一步。
“干什么?”
不明就里被千帆带着走的佐伯来到了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此时刚好停下一辆公交专线车。等下车的乘客们离开之后,千帆坐在了无人的车站长椅上。
“到底是什么事?”
和她独处的状况莫名使佐伯感到呼吸困难。意识到自己正认真地对没有跳上刚离去的那趟公交车而后悔时,佐伯只能在内心苦笑。然而光是站着也很不自在,于是他决定坐在千帆的旁边。
“我想先向您道个谢。”
“道谢?”佐伯歪了歪头,“你这么说……难道我有对你做过什么吗?我不记得啊。”
“不是这个意思。”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用下巴指了指派出所的方向,“是替他道谢。”
“他?”应该是指现在正跟鹤桥聊得入神的匠千晓吧。可佐伯也不记得帮过他什么。
“我还是不懂。”
佐伯为了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看她而转过头,却突然和千帆对上了视线。她目光神秘,眼白部分微微发蓝,仿佛刚刚归于平静的大海一般,和前些日子在葬礼会场上闪烁的凌厉杀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说我做过的事,也就是向他询问了一下明濑生前的为人而已。”
“是啊,我觉得正是您问了他这件事,才使他重新开始思考。”
“思考什么?”
千帆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派出所。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建筑物内部,千晓也没有从那里出来。
“那天,劝他出席葬礼的人,是我。”她又把视线移向了佐伯,“在知道殉职的警官是他高中时代的同学之后,我把因为觉得自己和死者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而犹豫的他,以半强迫的方式拉了过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但是,我可能在期待着什么。觉得这会是一个契机,或者,一个突破口。”
“突破口?”
“把参加葬礼称作转换心情的契机,明显是一个不太合适的说法。但怎么说呢,我确实有那种感觉。而且,我觉得是时候让他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了。”
她讲话的脉络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清不楚。佐伯姑且点了点头。
“现在想一想,实在是跨越了一条非常危险的桥梁。毕竟,要是他受到葬礼气氛的负面影响,搞不好会起到反效果。”
“那是……”
想问问会起到什么反效果的佐伯最终作罢。虽然仍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似乎多少明白了个大概。
“不出所料。烧香之后,他对明濑的死这一事实只知道一味否定。他没有明说,但他一定是觉得像明濑那种被大家需要的人居然如此轻易地失去了生命,这个世界真是太不讲理了。而自己这样的人居然还在可悲地试图生存下去,这已经不仅仅是毫无意义,而是到了不像话的地步了。”
“他不也被周围的人需要着吗?”佐伯略微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比如,你。”
“是啊。”
千帆又露出微笑。
受她的影响也想微笑的佐伯却看到满面笑容的她眼角闪烁,不禁心里一惊。而发现佐伯因看到了某件难以置信的事而表情发生变化时,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流下了眼泪,赶忙用手擦了擦眼角,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太自以为是了。真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虽然还不到觉得只有自己能做到的地步,但确实想着如果是我的话肯定没问题,肯定能顺利地把他带回日常生活。然而,看到他烧香之后的样子,我感到非常不安,觉得自己搞不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就在那时。”
原来如此,佐伯明白了。那时他在会场前的出租车乘车处向他们两人搭话时,千帆之所以带着那么凌厉的杀气,原来是有这层原因。
“恰在那时,您向我们搭了话。是您给了他重新思考明濑一事的机会。”
“这……起到什么好的作用了吗?”
“我觉得他通过用自己的嘴把一些话说出口的方式,领悟了过来。别人就算说一百万遍,估计他也听不进去。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不管发生了多么荒谬的事,也只能活下去,对吗?”
千帆猛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没……没错。抱歉,明明我并没有好好负起责任,没有对您进行任何具体的事件说明,您却已经理解到了这个地步。”
“没关系。工作的话另当别论,对别人的私事我可没有问这问那的兴趣。而且,上次与他见面的时候,他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也许我这么说有点傲慢,但我觉得,是明濑赐予了他新的生命——”
“不,不对。”
“是吗?”
“刚刚你不是自己说了吗?他是靠通过用自己的嘴把一些话说出口来领悟的。”
“嗯……”
“他是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并不是从明濑的死中悟出了什么特殊的意义。说句不怕被误解的话,如果不能达观地把他人的死亡看作是毫无意义的事,人是没有办法振作起来的。我知道,人们无论如何都想从他人的死亡中找出意义,而且是绝对的、普遍的意义。但是稍微想想就能明白,意义只是相对性的东西。非要从那些事中追求绝对性,结果只能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的意识导向虚无。以千晓的情况来说,如果他无论如何都要给明濑的死赋予某种意义,就只能得出自己应该去死的结论。然而这样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嗯嗯。”千帆点了好几下头,“是啊,是的,没错。”
看着一脸认真的她,佐伯突然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喂喂,我怎么说了这么多幼稚的话?果然我是被她独特的气场迷惑,变得不正常了吧?而且由于太过热血,总觉得想要表达的理论从中途开始跑偏,令佐伯暗暗冒出了冷汗。如果被人嘲笑,要求他把自己的话再重复一遍,他可没有自信能够做到。真是伤脑筋啊。
“说到底,刚才你也说过,也许是你太过傲慢了,所以我觉得像这种事,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您过奖了,但的确如您所说,我可能和往常不同,这次有些过于感伤了。”
真不像你啊。差点儿脱口说出这句话的佐伯自我反省了一下,提醒自己并没有那么了解她。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在葬礼会场相遇时那个仿佛不屈的女战士一般的强烈形象至今仍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么说来,以前也有人以同样的话教育过我。”
“同样的话?”
“我以前的恋人去世了。”[1]
光是听到千帆说出“恋人”这个词,就让佐伯心里一惊,不禁开始想象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振作。我尝试着用各种方法思考,譬如把他的死亡看作是一个获得新的邂逅的机会,想着哪怕只是这样也很有价值,也许自己应该肯定他的死亡,等等,结果令自己非常痛苦。换句话说,我是在试图从这件事中找出意义,就像您刚才说的一样。”
“这是谁都会走的路。”
“你不能试图用因果关系说明人生!这句呵斥让我终于醒了过来。”
“那句话,”佐伯看向派出所的方向,“是他说的?”
“不,是另一个人。”
“那是?”
“很重要的朋友——我和他共同的朋友。”
“是吗……”
“总之,明明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了,我却一点长进都没有。”
“因为这次的问题不在你,而在于匠同学。仅此而已。”
千帆笑了起来。那是仿佛从所有忧愁中解放了一般的纯净透明的笑脸。
在人生结束的时刻,只要能够偷偷回想起这个微笑,就什么都不需要了……发现自己居然认真地这么想着,佐伯发自心底对自己感到厌弃。蠢货,这下,陷入感伤情绪的不就变成我了吗?现在可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要想案件,案件!
“总之,我很感谢为他提供了那个契机的佐伯警官。今天能遇到您纯属偶然,所以感觉好像是顺便对您道了个谢一样,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想告诉您这件事,我才突然叫住了您。”
“真是有礼了。像这种突然袭击,我可是随时都非常欢迎的。不过,我真是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因为调查取证而被人道谢,被嫌麻烦倒是家常便饭。”
佐伯瞥了一眼手表,从椅子上站起来。
“实在抱歉,在您百忙之中打扰。”
“不——等等,先不管那个。”
佐伯突然回想起千帆在前些日子所说的一番关于凶手的动机的话,于是又坐了回去。
“你之前曾经说过,明濑被杀害可能是因为看到了凶手的脸,是吧?”
“啊?啊,是、是的。”
“但是匠同学当时对灭口一说表示怀疑。他认为凶手从根本上就是以杀害明濑为目的,所以才在犯罪现场鲤登家逗留了四小时之久。”
“是啊。难道他说的……”
佐伯点了点头。“似乎被匠同学猜中了。”
他把本应放在冰箱里的南蛮腌竹荚鱼和罐装气泡酒莫名消失一事进行了详细的说明。虽然他也想过,不该把搜查内容告诉普通市民,但佐伯受到了一种类似本能的冲动的驱使。
“也就是说,凶手一边大吃大喝,一边等待明濑警官的到来?”
“这样一来,从现场的状况来看,凶手以鲤登明里的尸体作为诱饵,花言巧语地把明濑引诱进房内的说法,也突然具有现实可能了。”
“也就是说,凶手因被看到了脸而将明濑警官灭口这一说法,完全是错的。”
“凶手杀害了鲤登明里和明濑巡警两个人。无论是否出于怨恨,凶手肯定是对这两个人都怀有很强烈的杀人动机。那么,这两名被害人到底有什么共通点呢?这点只有继续调查下去才能知道,问题是……”
千帆似乎提早察觉到了佐伯想要说的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问题是,那天凶手应该完全无法预料到明濑会拜访鲤登家。”
“连明濑警官自己都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是的,正如你所说。然而凶手明显预料到了他会到来,才在鲤登家逗留了四个多小时之久,还是在鲤登明里的尸体所在的房间……”
越是说明,佐伯就越觉得混乱,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似乎正面对某种无法想象的情况,体会到了一种近似恐怖的感觉。
“那种类似苦行僧的行为,如果不是确信明濑会来访,凶手恐怕是不可能做的。但我已经说了很多次,这是不可能预测的。就算是派出所的同事、相关人员,甚至就像你说的,连明濑自己都不可能提前知道的事情,凶手到底是如何……如何预测到的呢?”
“佐伯警官,那个……”
“嗯?”
“那个,也许我要说的事听上去很荒唐……”
“没关系,只要是想到了什么,都说来听听。”
“这种情况下,凶手能够明确预测到的事情,只有一个。”
“咦?怎么说?”
“那就是,只要一直潜伏在鲤登家,肯定会有人来。”
佐伯一瞬间没能理解此话的含义,不由得凝视起千帆的大眼睛。
“鲤登明里是一名女高中生,并不是一个人住,所以在杀害她之后,只要继续在家里等待,肯定会有家人回来。”
“那是自然。实际上就是她的母亲直子回到家后,发现了女儿的尸体——”
突然,一种不祥的感觉袭来,令佐伯打住了话头。等等,这是……对了,是刚才。
是刚才在与鹤桥巡查部长说话时,自己也感觉到的那种异样。也就是说,不管是凶手还是明濑,以及女儿鲤登明里本人,都无法预测到那天直子会晚回家。
不如说,凶手是抱着在做出那种行为的时候,鲤登家的人可能会回到家中的思想准备,待在屋里的……咦?这、这么一说……
“等、等等,难道凶手实际上想杀害鲤登直子,或是父亲一喜?”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可是,那为什么要杀害明濑呢?以防万一我先说一句,因为明濑有发现鲤登明里被杀害的可能这种说法不成立,因为凶手并没有离开过现场。凶手没有装成家人应对明濑的必要,只要装作家里没人,等明濑离开就行了。”
“然而,凶手还是特意让明濑进了家门,这说明……”
“这说明?”
“凶手出于某种理由,必须要在杀害鲤登明里之后再杀一人。但这第二个对象的身份,也许无所谓。”
“什么……你、你说什么?”
“也就是说,第二个杀谁都可以。”
佐伯只能张大嘴巴。
“为什么要在杀害鲤登明里之后再杀一人,这点暂且不论。恐怕按照凶手当初的预想,目标应该是照顾完一喜的双亲后立即回家的母亲直子吧。鉴于一喜也有可能因为急病或其他原因早退,在这种情况下,目标也有可能换成他。但从概率上来看,凶手的最初计划肯定是杀害直子。然而直子那天碰巧晚归,取而代之来到鲤登家的,是正在周边巡逻寻访的明濑刑警。那时凶手应该也考虑过装作不在家,让他离开,毕竟对方是个警察。可是……”
要是平常的佐伯,对这种荒谬绝伦的推论一定会嗤之以鼻,当作耳旁风。然而,现在不知为何,他感到这一推论很有说服力,听了之后脑浆都快要沸腾起来了。
“那时凶手已经在鲤登家逗留了比预想的久得多的时间,差不多也等累了。于是凶手大概是变更了计划,觉得事到如今,就把这个警察杀了,赶紧杀完赶紧跑吧。毕竟无论是多么凶残的凶手,按常理来说,都会想要尽快从现场逃走。”
虽然这段推理很异想天开,却有一种近乎异样的真实感,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此话并非出自别人,而是出自千帆之口。但想必原因也不止这一个。
“事到如今,就选这个警察吧……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的凶手装成鲤登家的人,以鲤登明里的尸体为诱饵,将明濑引进家门。之后趁他不备——”
“重击他的头部使其失去抵抗能力,再从背后将他勒死。”
“但是,那样的话……那样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凶手究竟为什么除了鲤登明里,还要再杀一人?”
“这我就想象不出来了。刚才我也说过,这是一种听起来有些愚蠢的推测。不过这样一来,明濑警官被凶手特地引进房内杀害的奇妙状况,姑且就能得到解释了——”
这时,佐伯的传呼机响了。
“失礼了。十分抱歉打断你。”
“我才是,是我叫住了您。”
“能与你交谈真是太好了。”说着佐伯用下巴指了指镰苑派出所的方向,“也替我向匠同学问好。”
佐伯跑到附近的电话亭,听到的是芳谷朔美被人杀害的消息。
*
“附近的居民今天一早出门散步时,刚出家门就听见了重物被拖动的声音。”
仿佛想把正在报告的平冢的声音抹杀一般,大片大片的树叶在强风的吹拂下激烈地晃动,发出声响,宛如人类的呻吟声。
两人在院落里的古树林中,这里平日人迹罕至,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时而发绿,时而泛黄,风吹来,便自右向左或自左向右地翻卷,像霓虹灯一般,色彩忽明忽灭,又像是一只正在蠕动的、全身覆盖着绿色鳞片的巨大生物。
“据说那是早上近五点的时候。恐怕那个声音就是凶手将尸体运到这里时发出的。那之后,据说还有人听到了汽车离去的声音。”
院落各处分散着众多警察和鉴定科人员,正在进行现场取证工作。俯视着他们的巨大绿色波浪时不时在强风吹拂之下发出呻吟声,仿佛在威胁这些渺小的人类,试图把他们赶出神圣的领地。
八月三十日,常与神社院内。
鉴定科人员举起照相机、打开闪光灯、按下快门。一瞬间,物体的轮廓仿佛被白色的光芒所淹没,之后又再次浮现出来。是一个穿着灰色运动服、黑色运动裤和运动鞋的女人。
是芳谷朔美。在院落里最为显眼的一棵巨树旁边,她抱着两膝,以胎儿般的姿势躺在那里。在她的脖子后方,滚落着一个被压瘪的黄色棒球帽,估计是她生前戴的。
她的尸体下方,铺着一大块毛毯和大型硬纸板。看硬纸板的尺寸和形状,像是搬运冰箱或洗衣机等家电时为了保护机体所用的那种。
“第一发现者虽然不是那位听见响动的人,但也是附近的居民,上午十一点左右路过这里时发现了尸体。”
据说被发现时,朔美的尸体被毛毯包裹,上面盖了个硬纸板,用绳子缠了好几圈。凶手大概是用硬纸板代替平板车,然后把包裹在毛毯中的朔美的尸体放在上面,从停在附近的汽车上拖了过来。在砂石路上发现了长长的、类似沟痕的痕迹。
“发现者最初还以为这是哪个不守规矩的人非法丢弃的大型垃圾。走近一看,从毛毯一端露出了疑似人类的头发的东西,他忍着异臭掀开毛毯,发现居然是女性的头部,于是慌张地报了警。”
“也就是说,尸体被遗弃是在早上五点,被发现则是在六个小时之后。”
“我们会继续进行问讯和调查,看那段时间里有没有其他居民察觉到异常。”
“平冢,那个听到拖动声的居民没有看见汽车吗?”
正蹲下身观察朔美的遗容的七濑露出难以掩饰的悔恨表情,咬了咬嘴唇。
“没有。那位居民住在这座神社的后面,所以并没有看到任何事物。而且,还无法判定哪辆车是凶手的。”
“无论如何,这里并不是杀人现场。”和鉴定科人员交谈了几句的野本缓缓走向两人,“从尸斑的情况也能明显看出尸体是从别的地方运过来的。”
“死因是什么?头部似乎有很大的伤口。”
照片拍完之后,七濑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拾起疑似朔美遗物的棒球帽。翻过来一看,帽子上有一片黏糊糊的发黑的东西,似乎是血迹。
朔美的头发梳成圆髻,与前天接受七濑他们问讯时相同,只不过似乎受到了某种冲击,散开了一半。就是因为散乱的头发从毛毯中露了出来,才吸引了第一发现者的注意。
“看起来像是遭受到来自他人的大力重击,但还不能下定论。至于胸部和腹部的情况,由于尸体目前处于死后僵直的最高峰状态,所以无法检测。”
“处于死后僵直的最高峰状态,也就是说……”
“死者已死亡半天左右。十二小时到十五小时。”
七濑和平冢不禁对望了一眼。
“也就是说,她被杀害的时间是昨晚九点到深夜十二点之间?这么说来,我们对她进行问询后仅过了几个小时,就……”
七濑依旧懊悔地看着遗体,俯身把棒球帽放回原处。
“为了以这个状态将尸体搬运过来,凶手必须在杀害她之后最迟两个小时之内把被害者的身体扭成蜷曲的姿势。否则,死后僵直开始出现之后,就不可能把尸体摆成这种姿势了。”
“也就是说,”七濑站起身,环视了一圈院落,“在被运到这里之前,尸体曾在别的地方过了一晚?”
“恐怕是的。”
“凶手犯案后,立刻用毛毯把尸体以这种易于搬运的姿势卷了起来,这说明凶手从一开始就计划把尸体遗弃,对吧?但是凶手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就实施呢?”
“谁知道,可能有什么原因吧。或者凶手觉得晚上贸然行动容易惹人怀疑,不如在黎明之前,这样被目击的可能性更小之类的。可能凶手就是出于这种考量吧……然而……”野本紧锁眉头,用下巴示意,“然而,这是什么仪式吗?”
芳谷朔美的尸体旁耸立着一棵古树。似乎是山毛榉树,树干上有颜色发灰的苔藓,树龄估计过百年。树干上开了一个漆黑的窟窿,高度在野本的腰部附近,和表皮旋涡状的花纹组合在一起,像人面疮一般,使这棵树看上去更显威严。
另外,在七濑平视的位置,有一块看起来像是男士用的手帕被钉子钉在树上,垂了下来。野本不禁用“仪式”一词来形容这一场景,看上去似乎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这难道是凶手做的吗,还是说……”
“不,”七濑掀起手帕看了看,“我觉得这应该与本案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棵树应该就是那棵树,那棵‘吊天狗’。”
“嗯?什么?”
“野本警官你不知道吗,那个传闻,丑时参拜的传闻?”
“丑时参拜,是那个吗?穿着白衣的人在头部的铁环上点上蜡烛,把钉子‘咚咚——’地敲进稻草人身上的那个?”
“嗯,这个好像是那个仪式的变种。这个仪式不需要扮装,也不限于午夜两点,所以似乎也有白天悠闲地来到这里实行仪式的人。”
在对蓝香学园的学生进行问讯时,七濑顺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搜集到了更多关于“吊天狗”的传闻。把这些传闻综合起来看,果然就像佐伯的妻子听说的,常与神社的这棵古老的山毛榉,就是被大多数听信传闻的市民认定为真正的“吊天狗”的树。
“哈哈哈,原来如此。”听了七濑的简单说明后,野本凝视着深蓝色的手帕,说道,“也就是所谓的都市传说啊。”
“丑时参拜需要使用以憎恶对象为原型制作的稻草人,但在这个仪式里,似乎可以通过把对象的物品钉在树上的方法来指定死法。”
“不过,用围巾还可以理解为窒息死亡,”平冢似乎无法完全接受,不满地哼了一声,“用手帕是什么意思啊?这代表的是什么死法?”
“谁知道,完全没有头绪。可能是单纯因为只能拿到对方的手帕吧。这么说来,还有学生说看到运动鞋被钉上去过。”
“运动鞋?那……是脚?比如说在悬崖上脚下打滑摔下去了,之类的?”
“也许吧,不清楚。无论怎样,‘吊天狗’这种东西,只是一个女高中生有意散布的谣言而已。”
“女高中生?”
“鲤登明里。”
“嗯?”仿佛无法对此置若罔闻,野本放下了正咯吱咯吱挠着头皮的手,“你说的是真的?”
七濑对他说明了鲤登明里的同学秋叶知里的证言,以及明里的文字处理机的硬盘里留下的内容。
“一开始她似乎是以‘tangle tree’这一名称散布的谣言,途中被误传,变成了‘吊天狗’。”
“但是,如果那是真的,”野本交替看向被钉在古树上的手帕和芳谷朔美的尸体,“这又该怎么解释呢?这两个人生前交情不浅,本来就会让人怀疑这两起案件之间可能有某种关联,更不用说她们死后还以这种形式相互关联,难道这只是偶然吗?”
“谁知道呢。虽然还不能下定论,但我个人觉得这不是偶然。毕竟被杀害的芳谷朔美的尸体正好就被遗弃在了这棵疑似是鲤登明里编造的‘吊天狗’的古树边。”
“但是,如果不是单纯的偶然,”平冢也不停地来回看着手帕和尸体,像在模仿野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点还不清楚。要是真有什么关系,凶手应该是知道‘吊天狗’是由鲤登明里一手捏造的人。虽然这么说,但假如真是如此,把朔美的尸体遗弃在这里,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
“而且,那条手帕真的是与案件无关的第三者钉上去的吗?”
“这点我们自然还会调查,不过,很难想象那是凶手的遗留物品……而且……”
仿佛突然受到幻听困扰一般,野本表情复杂地眨了眨眼,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环视院落。
“可能是因为听到了奇怪的都市传说,我总觉得这里有种独特的气氛。”
的确,七濑想着。
现在是大白天,周围并不算特别昏暗。平时这里大概人迹罕至,如今却被搜查员和鉴定科人员填满。
虽然如此,在头顶随风摇荡的重重绿褶还是带来了一丝微凉、独特的静谧感,真让人难以相信从这里步行几分钟就能到达一处高级住宅区。这里给人感觉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在不知道的时候被吸入异世界一般。
这么说来……七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鲤登明里对“tangle tree”的设定里,并没有说到常与神社,散播谣言的阶段有没有出现具体名称尚未确定。不过七濑总觉得,就算鲤登明里没有明确指定场所,最终“吊天狗”的传说恐怕还是会指向位于这座神社的这棵古树上。因为这里有一种能够自然地吸引那些愿意听信流言的人的风格,能让人集体进入无意识状态,近似磁力。
“遗留物品啊……”平冢似乎想到了什么,在山毛榉树边蹲下,“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一个大窟窿啊。”
他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进窟窿,摸索寻找些什么。
“要是这里留下了什么有价值的证据,我们可就省事多了。”
与开玩笑的野本形成鲜明对比,平冢非常严肃。
“也许真的留有证据哦。你看,以人类的心理来看,看到这种像是量身打造般的窟窿时,就算没有必要,也会想藏些东西进去,不是吗?”
掏了半天的平冢最终挠着脸,站起了身。
“有东西吗?”
“没,什么都没有。现在想想,就算有什么需要藏起来的东西,凶手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只要带走就行了。”
看着毫无愧意推翻前言的年轻人,七濑和野本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如果杀人现场不是这里,那么就算有证据,也应该全都留在杀人现场那边了吧?嗯……她到底是从哪里被搬过来的呢?”
“现在还什么都无法断定,但应该不是在被害者自己家附近。”
“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那样,凶手的首选肯定是把尸体放置在现场啊。”七濑“咚”地拍了一下平冢的肩膀,“凶手之所以会做搬运沉重的尸体这么麻烦的事,肯定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至少如果没有一点好处,凶手是不会做这种麻烦事的。”
“是这样啊。原来如此,确实。”
“并且,从朔美的公寓到这里,肯定不能算近。嗯,开车大概要花十分钟?”
“要看道路的拥堵情况,也有可能花二十分钟左右。”
“看吧。既然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把尸体放在被害者自己家里肯定要方便得多。但凶手却把尸体搬到了这里,这就说明,首先,被害者家肯定不是杀人现场。正相反,凶手家附近倒是非常有可能,因为凶手不能把尸体放在自己家里。不管凶手是什么身份,都必须花工夫把尸体运到其他地方。”
“原来如此。嗯。欸?但要是按这种说法,凶手家便是杀人现场,这也有些奇怪,感觉不太像。”
“嗯?为什么?”
“因为死者的服装啊。如果朔美不是在自家附近被杀害的,那肯定就是外出中,对吧?”
“是啊,肯定是。”
“我与生前的朔美只见过一次,要说的话只是我的主观印象,但她是那种外出的时候会打扮得如此不修边幅的人吗?棒球帽什么的也是,感觉不太像是她的风格。”
“这个谁知道呢。确实,她像是和他人有约时会精心化妆和挑选服装的类型。但这也只是给人的印象,对吧?而且说是外出,也不一定就是与人有约。”
“原来如此。啊,莫非朔美被凶手袭击的时候是在散步或跑步?”
一瞬间愣住的七濑突然“啊”了一声,瞪大了双眼,大到能让人看出她不是单眼皮其实是内双的地步。
“你刚才说跑步?”
“啊,不,不是。”误以为自己会因愚蠢的发言而受到斥责的平冢惊慌失措,“因为她打扮成那样,所以我,就不自觉的……”
“喂喂,平冢啊。”野本以劝说般的口吻插嘴道,“虽然详情还需要等待检查结果,但朔美被杀害时肯定是晚上啊,搞不好还是在深夜。一般会有年轻女子在那种时间散步或跑步吗?”
“是啊,太不安全了。”
七濑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只是茫然地俯视着朔美的尸体。
“棒球帽……灰色运动服……黑色运动裤……难道……”
“怎么了,七濑?”
“野本警官,指纹呢?”
“啊?什么?”
“莫非……我觉得应该不太可能,但请您申请将她的指纹进行比对。”
“嗯。咦?比对?和什么比对?她难道有前科?”
在那天晚上的搜查会议上,七濑的预感被证实是正确的。
“被害者的死因尚不明确,但头部有很大的伤口,目前看来是被某种重物击打导致了脑挫伤。仔细观察脖颈部分,能看到被绳子一类的物品勒过的痕迹,但似乎是在她死后形成的。恐怕凶手是用某种凶器将她重击致死后,害怕她活过来,为了以防万一而勒住了她的脖子。”
肋谷将数张现场照片固定在了白板上。
“粗略调查了芳谷朔美家的公寓之后,我们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虽然还无法断言,但貌似杀人现场是在她家以外的场所。从与生前的她关系紧密的人际关系方面来看,这个案件与之前的女高中生鲤登明里被害事件之间的关联也需要纳入考虑之中。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查清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肋谷又用磁铁固定住一张图片,是指纹样板。
“这是被害者芳谷朔美的指纹,实际上,在鉴定科留有同样的样本。”
啊?会议室中出现了疑惑的议论声。
“芳谷朔美并没有前科。本月十七日,在洞口町的儿童公园,一位女性在慢跑时受到男子袭击,大家还记得那个案件吗?”
“是那个啊。”
“从现场逃走的女性的身份尚未确认……莫非?”
“就是你想的那个莫非。从那把刺进死者曾根崎洋腹部的菜刀把手上检测出两种指纹,一个是死者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不明的指纹,与芳谷朔美的指纹一致。”
“这……”
情况变得越来越混乱。
“但是,那个与这次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一次还说得过去,但同一位女性遭遇到两次袭击,这实在是不容忽视。”
“倒是没错,可曾根崎洋已经死了啊。”
“比如——只是举个例子,曾根崎洋的近亲中,或许有人为了杀死芳谷朔美而以某种方式参与到了此次的案件中。”
“你是想说,先不管凶手通过什么办法查出了她的身份,总之是故人的近亲对芳谷朔美产生怨恨之情,所以为曾根崎洋报了仇?简单来说是这样吧?”
“抱歉,关于这点,”举起手来的野本催促七濑,让她站了起来,“她有些事情要说。”
“关于洞口町事件,在案件发生之前与曾根崎洋一起在居酒屋喝酒的学生认为,曾根崎洋与那名女性被害者认识,两人那晚可能事先约好了在公园见面。”七濑淡定地把白天对野本说明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学生的证言说,在居酒屋前与曾根崎洋分别时,他空着手,没有拿任何凶器。由于他当天穿着轻便,也没办法藏匿凶器。从时间和金钱上来看,在到达洞口町之前曾根崎洋都没有办法筹措到凶器。所以那个学生认为,菜刀应该是那名女性的。”
“那名女性的?喂喂。”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实际上正相反,是那名女性想杀害曾根崎洋,却遭到了反击?这是那个学生的推论。”
*
第二天,八月三十一日。
上门问讯之前,七濑往边见佑辅家打了好几次电话,却都无人接听。
七濑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会有自己主动联系那个大学生的一天,但如果芳谷朔美在即将与未婚夫濑尾朔太郎前去欧洲旅行的前一天,也就是十七日的晚上,与曾根崎洋约好在洞口町的儿童公园见面,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为了好好进行一番思考,她决定再对佑辅进行一次问话。
然而,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没人接,感到不耐烦的七濑决定利用与平冢分头问讯的空闲时间,去佑辅租的公寓拜访。
一片寂静,没人应门,似乎不在家。以防万一,她又敲了敲拉门,还是没有反应。
“您找边见,有什么事吗?”
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七濑转过身,看见一个宛如时尚模特一般、二十岁上下的女孩站在那里。
不单美貌、身材高挑,她的衣着打扮也像模特一样。虽然只是一件无袖高领连衣裙,但从前开拉链的设计来看,比起简洁基本款,又多了几分禁欲的感觉。色调是不知算华丽还是朴素的黄玉系,作为日常服装来说穿着难度系数很高,一不小心就会像廉价舞台装。可是穿在眼前这位高挑美女的身上,竟不可思议地显得极为自然、优雅。
她身旁还有个小个子青年,穿着再普通不过的T恤和牛仔裤,一身学生气,和她站在一起理应有些不搭调,却并不会给人不自然的感觉,反而令人印象格外深刻。咦?等等,这两个人——对了,七濑想起来了,是去年圣诞节案件的那两人。
“你们两个,”七濑用大拇指指了指拉门,“是他的朋友吧?”
听到这一句,那两个人似乎也记起了曾经见过七濑的事。
“是的。”回答的是那个青年,记得是叫匠什么来着,“刑警小姐,那个,是叫七濑小姐吧?上次多谢您了,好久不见,您今天是为了什么事?”
“我找边见同学有点话说。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们也……”匠千晓一脸困惑地与高个子女生对望了一眼,“一心以为学长在家,才过来的。”
“是啊,这么个时间段……”女生记得是叫高濑,也做出窥视屋内情况的样子,“小漂肯定因为宿醉而大睡才对啊。”
小漂,似乎是佑辅的外号。
“失礼了。”向七濑打了个招呼后,高濑千帆打开了拉门。看来佑辅平常没有上锁的习惯,真是令人吃惊。
“小漂?喂——”千帆喊了一声,然后侧耳倾听片刻,最终耸了耸肩,关上了拉门,“估计在哪里闲逛呢。”
“是不是还在哪里喝酒呢?”
“不。”千晓歪了歪头,“不管喝了多少家店,他最后通常还是会回到这里为宴会收尾。不知道学长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难道他做了什么事?该不会是……他在喝醉后对七濑小姐您做了什么失礼的行为……”
“哈哈。”千帆那严肃的口吻不知为何让七濑感到十分愉快,“倒没什么失礼的,就是被他搭讪了。”
“哦哟。”千帆一下子笑了出来,“哇——真行啊,小漂。”
“虽然搭讪这一行动本身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千晓也一脸愉悦,“但对学长来说,这次还挺有眼光的。”
“嗯,没错没错。匠仔,说得好,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呢?两人默契地向七濑投来炽热的视线,似乎是想知道七濑对佑辅的搭讪做出了什么回应。
“喂喂,你们两个,不巧,我对比自己小的男人没兴趣。而且,就算你们装作自然地吹捧我,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唉——真遗憾啊,是吧?”
“嗯。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似乎能把那个学长纠正成正经人的优秀人才。”
“这是什么话,我是动物训导员吗?”
像这种打趣的话,放在平常,七濑应该会无视,这次却莫名卷入到这两人的节奏中,甚至还配合了起来。
“嗯,说起来也是。我觉得他人不错,也很重视朋友。但是……”
面对满眼期待、像小狗一般蹭过来的两个人,七濑“砰”地关上了他们的期待之门。
“我、讨厌、邋遢的人。”
“看吧,小漂也真是的,我都叮嘱他该去把头发剪了、胡子刮了,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点,他却完全不听,所以才会有这种下场啊,真是的。”
“怪不得没有艳遇呢。明明这对学长来说可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七濑转身背对仰天长叹的两人,“我知道了,你们见到他的时候帮我传一句话吧。就说和上次那件事有关,希望他联络我,他就会明白了。”
“知道了。您肯定很急吧?”
“当然越快越好。哎呀哎呀,到了这个岁数,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明明之前刚发过新年祝福,居然明天就到九月了,真是一眨眼就要死掉啦。”
“明天……啊,对了,七濑小姐,我知道学长在哪里了。”
“嗯?”正要离去的七濑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真的?”
“嗯,应该是。”千晓笑着对千帆说道,“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对吧?所以……”
“啊,原来如此。是阿芹那里。什么嘛,小漂这家伙,今年也举办了啊。”
“什么啊?”
听两人对“珍惜夏天余韵之日”进行解释后,七濑抱住了头。
“所以,就因为这种连借口都算不上的强词夺理,从一大早就开始喝酒?哎呀哎呀,他要是我的家人,我估计要把他痛打一顿。唉,算了,能带我去吗?”
“那个,”千晓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轮流看了看七濑和千帆,“在那之前,我们能先去一个地方吗?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七濑跟着他们走了一段,最终来到一家挂着写有“须贺”二字的破旧看板的卖酒的店。
“怎么说呢,空着手去好像有点尴尬。”明明没人问,千晓却以辩解的语气说道,“哎呀,倒也不至于到害羞得进不去门的地步。”
“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毕竟你好久没和大家见面了,好了好了,放松、放松。”
千帆开心地绽放出极为灿烂的笑脸,从背后用力揉了几下千晓的肩膀,几乎要把他抱住。千晓则一边说着“啊疼疼疼疼”,一边作势要逃走。
七濑只在去年与千帆见过一面,对她的印象是冷艳的美人,如今她这副天真无邪的兴奋模样与当时形成的反差,要说极富冲击性也毫不夸张。
“这么说来,记得去年是不是店里存的啤酒都被我们喝光了,阿芹还生气地命令小漂出去买来着?”
“今年肯定也会这样。所以,带着酒去比较好。”
“再说了,要是空手过去,小漂肯定会硬扯些歪理,说什么‘你们现在才来,早就没有你们的份啦。要是想喝,就自己去买吧’。”
“啊——很有可能。唉,总之就当是慰问品吧。”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种状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七濑意识到自己就像监护人一般欣慰地看着这两个人,不禁突然感到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要是平常的我,看见年轻情侣在眼前卿卿我我,搞不好会因为厌恶而上去飞踢一脚,反正肯定不会感到心境平和,也完全没有道理产生那样的感觉。但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莫名感到欣慰的自己是怎么回事?看来自己是有点失常了。
“您好。”
三人从狭小的入口进入“须贺”店内。一位穿着运动背心的瘦削白发老人正在收款台扇着团扇。
“喔。”在快要滑下来的眼镜背后,老人的眼睛来回快速地打量着千晓和千帆,“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嗯嗯,是啊。”
老人站起身,用下巴指了指收款台旁边用来站着喝酒的吧台。“那就快开始吧?”
“不,今天算了。”
“嗯?啊,我知道了。”老人抬头看向年代久远的墙上挂钟,“你们这是要去阿芹的店啊。”
“对。”千晓点了点头,背后的七濑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偷偷凑到千帆耳边发问。
“这种事,他怎么会知道?”
“唉,今天的这个活动是每年的惯例。”
“什么?已、已经到了渗透进大街小巷的地步了吗,叫什么夏日余韵的那个活动?”
“正好,快到需要补充啤酒的时候了吧?”老人又抬头看向墙上挂钟,“你们去拿给他们吧。”
“哐”的一声,店主把两个装满茶色酒瓶的啤酒箱放在了千晓他们面前。
千晓平静如常,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我们就先借走了”,便像在自己家一样,从店铺深处推出了一辆平板车。
“给,账单。啊还有这个。”老人捏着一块红色的布,“上次落在这里了。”
“哎呀,”千帆替腾不出手的千晓接了下来,“是小漂的头巾。怎么会在这里?”
“应该是一个月前吧,他一个人来喝酒的时候,落在这里了。”“一个人喝酒?那个人?”
“喝得一脸阴沉,真是少见。”
“那么严重?”
“总之一直默不作声。”
“唉——那个话匣子一般的人?”
“我真是佩服他,站了那么长时间,居然连膝盖都不抖一下。”
“毕竟他一直体力过剩,用也用不完。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我会交给他的。”
三人离开了“须贺”,千晓推着载着啤酒箱、“骨碌碌”作响的平板车,带头前往“便宜食堂”。
“是这里?”
七濑怀疑地看着这栋要是没有看板,完全看不出是食堂的老旧装配式建筑。她斜眼看了一下正把啤酒箱从平板车上卸下的两人,试着打开了店门。随后……
“啊!”
一下子便和佑辅对上了眼。正把手伸向电话机的他僵在那里,茫然失措地大张着嘴,看着七濑。
“真的在这里呢。”
七濑强忍着大笑的冲动说出这句话后,千晓和千帆也抱着啤酒箱走进了店里。
“你们?”佑辅更加困惑了,“你们,为什么会……”
在店里仅有的一张桌子边,还坐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初中生的女孩,记得她也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名字好像是叫羽迫?
“欸?居然问为什么,你这话问得还真是……”
千帆以与她纤细的手臂不相称的轻快动作将啤酒箱放到冰箱前,然后粗鲁地戳了一下佑辅的胸膛。
“我们这不是特意过来,与你一起珍惜夏日的余韵吗?我还想呢,今年肯定没什么人参加,你看——果然,只有小兔来了。”
“你、你这家伙!”虽然佑辅一时支支吾吾的,仿佛因遭遇突然袭击而有些生气,但又立刻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哈哈”地一笑而过,“喂喂,理由怎样都无所谓,你这家伙,这是什么啊?你身上的这件衣服,跟科幻电影里的宇宙服一样。”
“啊,阿芹。”千晓把账单隔着厨房的隔板递了过去,“这个是‘须贺’送来的。”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准备得还真是周到。”
突然,七濑看到视野一角的羽迫由起子站了起来,她低着头,用双手手背使劲儿地蹭了蹭眼睛,随即抬起了头。
“哇——”她的眼角还有些湿润,怯怯地笑了出来,“是匠仔!”
“啊,你好。”千晓害羞地挠了挠头,“好久不见。不对,说好久不见似乎有点奇怪。”
“哇——”由起子这次指向了千帆,“是高千!”
“正是我,没错。”
“高千,就一会儿,抱歉哦。”打过招呼后,由起子紧紧地抱住了千晓。
“哇——是匠仔——”
“哦、哦哦,原来如此。”看着拥抱的两人,佑辅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咕哝着,“对哦,这个办法可行。嗯。好。”随即转为一脸坏笑,张开双臂,跑向千帆,“哇——是高千——哦!”
只见千帆保持着冷冷的表情,快速一躲,纤手随之一闪。
啪叽——腰上吃了一记干脆利落的手刀的佑辅摇摇晃晃,险些摔倒,踮起一只脚才勉强站住。他调整好姿势,又咳了一声。
“哎、哎呀,高千,怎么说,那个,我知道你因为太久没见我而过于高兴,想要飞扑到我怀里,让我紧紧抱住你。你的心情我非常清楚。但先等等,先等一会儿,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说完,佑辅终于转向了七濑。
“啊,刑警小姐,正好,其实我刚才正想给你打电话。”
“你等、等一下。”七濑愣住了,“血。出鼻血了。”
“没关系,常有的事。其实,关于曾洋遇到的事,袭击他的那个女人,貌似搞错人了。”
“啊?”把纸巾递给佑辅的七濑眯起了眼,“什么意思?”
“恐怕她想杀的是盛田先生吧。”
“那个目击者?真是有趣。虽然我很想详细听听,但在那之前,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们查清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佑辅放下正要擦鼻血的手。
“那个女人还是另一起杀人案件的被害者。”
“真的吗?”
千帆、千晓和由起子都屏住呼吸认真倾听着。
“到底是——”
“等一下。记得之前你曾说与盛田先生见过面,对吧?”
“是的。”
“不好意思。”七濑恶作剧般地把视线从佑辅转向千帆,“从现在开始,我借用他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您请您请。”仿佛事前商量好了一般,千帆、千晓和由起子异口同声说完后,掌心朝上伸出手臂,姿势完全一致。[2]佑辅赌气地嘟起了下唇。
“可恶,明明酒会刚刚开始。我马上就回来,你们不准都吃光哦,一定要把我的份留下来。那我走啦。”
与他嘴上的不情不愿相反,佑辅以像是反倒在催促七濑一般的气势飞奔出店。
“真是的。”千帆手插着腰,俯视着已被风卷残云扫荡一空的桌子,“什么叫我的份啊?真是令人震惊,这不是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吗?”
话音刚落,从开着的门的阴影里又露出佑辅的头来。
“啊,啤酒也是,不要全喝光哦。”
“你赶紧走吧!”
千帆“呼”地用力挥动手臂,把什么东西朝他扔了过去。
“唉哟——嗯?”
佑辅单手接住,展开一看。
是红色的头巾。
注释:
[1]详情参考本系列另一部作品《苏格兰游戏》(新星出版社,2015年6月)。
[2]这里千帆、千晓和由起子在模仿日本搞笑艺人组“鸵鸟俱乐部”名叫“どうぞどうぞ(您请您请)”的梗。当众人齐声说“どうぞどうぞ(您请您请)”时,需要配合的姿势是掌心朝上伸出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