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把小兔(即羽迫由起子)介绍给平冢总一郎刑警时,不是我吹牛,他的反应简直和我们预想的分毫不差。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平冢。那个……你是匠先生的妹妹吧?”
“是的。”小兔摆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向对方鞠躬致意。她心里肯定在默默吐槽,但是表面上丝毫不露端倪。“一直以来,我哥哥承蒙您关照了。”
“哪里哪里。我们有一件奇怪的案子,今天要麻烦两位了。”
“没事。反正我正好放暑假了。”
好吧,我得承认我很好奇平冢会如何理解小兔的话。暑假?什么暑假?是初中的暑假,还是小学的暑假?
“请这边走。”说着,平冢穿过厚重的木门,带领我和小兔进入一所宅院,沿着被修剪整齐的植物与园林柱灯包围的石子小路慢慢往前走。
“哇,平冢先生,你家好漂亮啊!”小兔瞪大眼睛,“天哪,走这么久才能到住的地方,都可以骑车了。”
“哈哈哈。大是大,骑车还是不行的。”
话虽如此,可是不夸张地说,我们走过的这条通道与其说是私宅里的小径,倒不如说更像是公共步行道。第一次见到平冢时,从他的举止穿着我就能感受出他教养不凡,但是没想到他竟然出身于当地的名门望族。
“这里现在是我母亲和兄长夫妇居住的地方,”平冢指着前方左侧的二层洋房说,“以前这里叫离馆,重新装修之后叫新馆了。”然后他又指指右侧,也许是我多心了,感觉他的语气有些沉重,“这是出事的地方……叫旧馆,现在无人使用,以前是主屋。”
那是一座木制平房,在宽阔的庭院的另一侧,与新馆之间由一条回廊相连接。虽然和新馆比起来,旧馆外观陈旧,但并不会给人阴森的感觉。据说这里就是灵异现象发生的地方,那它多少应该更像那种吓人的鬼屋才对,然而,在晚上九点,周围一片漆黑,这儿看上去就是一栋非常普通的日式房屋。
“嗯?你说什么?你刚才说兄长夫妇,平冢先生,你不是长子吗?”
“大家都这么认为,因为我叫总一郎。我故去的父亲叫迦一郎,本来他的确想给长子取名‘一郎’,但在祖父的坚持下,兄长取名为‘德善’。道德的德,善良的善。据说祖父坚持要求孙辈的名字里必须有个‘德’字,我父亲不得已,同意了。幸好后来生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男孩,父亲总算如愿以偿,给孩子取名为‘总一郎’。”
“难道说你父亲是上门女婿?”
对于小兔略显莽撞的发问,平冢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好像觉得很好笑。
“你猜得没错。我祖父自己的名字里并没有‘德’字,他对这个字到底有怎样的执念,我也不是很清楚。顺便说一句,我嫂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德’字,道德的‘德’。她叫德弥,‘弥’是弥生的‘弥’。不过她和我哥哥交往完全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是机缘巧合才在一起的。我哥哥结婚时,如果祖父还健在的话,他也许会很高兴吧。”
在平冢的带领下,我和小兔进入被称为旧馆的平房。这里的玄关像旅店一样宽敞,并排摆放二十双鞋也没问题。有些粗糙但不失设计感的脱鞋台颇有时代风情。走过木板铺设的小过道,立刻就进入到一个西式风格的餐厅。但这里的设备却复古到令人吃惊,冰箱门的把手都是那种立式短刀的样子,让人不禁猜测到底是从哪家古董店淘来的旧物。
一男两女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确切地说,其中一名女性是坐在轮椅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位坐轮椅的女性吸引过去。那松松盘起的日式发髻,精致的柳眉,秀挺的鼻梁,精雕细琢般的完美脸型,让她看起来宛如绝美的油画。看样子,这位五十出头的女性就是平冢的母亲了。如果不是之前就知道她的身份,光看那眼波流转的清澈双眸,大概会让人以为她是曾经活跃在荧屏上的女明星。她就是那么光彩夺目,令人赞叹。
“总一郎,这两位就是……”三十出头、仪表堂堂、戴着眼镜的男人站起来。他应该就是德善。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匠千晓先生,这位是他的妹妹,嗯……”
“我叫由起子。”兢兢业业扮演我妹妹的小兔说。
“这位是我哥哥德善,这是嫂子德弥。那位是我母亲巳羽子。”
与平冢的母亲相比,嫂子德弥的长相平淡无奇,但她同样具有让人无法忽视的特质。
“失礼了,原来这就是匠先生。我这话讲得可能不太合适,但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说话的是德善。而尽管待在他身后的德弥如同猫咪一般安静,她那仿佛能够看穿黑暗的眼睛却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好像丈夫只是她通过腹语术操纵的木偶。
“哦,怎么说呢,我今年三月才刚从安槻大学毕业。”
“真的?今年三月的话……难道你是一九七〇年出生的?”
“嗯,是的。”
“我说总一郎,这真的没问题吗?这位先生在多惠和京子出事那一年才出生,你小子竟然说他也许可以解决困扰我们二十三年的谜团,你是认真的吗?”
德善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可能是因为发现身后的母亲和妻子都没有帮他撑腰的打算。
“对不起,我一着急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德善笑了笑,敷衍地叹了口气。
先不管德善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很清楚来这里是怎么回事。原因很简单:是漂撇学长,即边见佑辅,命令我来的。
时间退回到半天前,即今天早上,确切地说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七日,星期二上午九点。我和漂撇学长两个人在喝酒,地点是学生时代的老地方,也就是漂撇学长主要以喝酒聚会为目的、用低到近乎免费的价格租下的独栋破房子。我们俩从昨晚开始,喝酒闲扯了个通宵,后来终于都忍不住了,哈欠连连。而就在我们拉过坐垫准备躺下睡觉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谁啊?大清早的打电话……”学长抓起听筒,骂骂咧咧地说。然而下一秒,一脸不快的学长就笑开了花,因为打电话的是七濑小姐。
“啊,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了。”漂撇学长的睡意一扫而空,兴高采烈地向对方问好。七濑小姐是安槻警署的一位刑警,和平冢是同事。在某次事件中我曾得到她的很多关照,而漂撇学长则热烈地爱上了像运动员一样潇洒帅气的七濑小姐。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学长当然兴奋得忘乎所以。“好的。什么?好好好,当然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对对,现在吗?好好,当然可以。没问题。我这就去,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你需要,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让我飞到月亮上去都可以。好。好好好。哈哈哈哈。当然,就交给我好了。”学长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成了粉红色,但他说着说着,情绪又明显低落下去,我都担心他是不是突发心脏病了。看来是他的期待落空了。“是的。什么?哦。怎么会这样?哦,不是不是。哦,是这样啊……我、我明白了。总之,我这就去。”
漂撇学长像僵尸一样呆呆地挂上电话。“要去就快去啊。”我半开玩笑地嘲讽道,“怎么了,学长?一脸不高兴的。你不是要和七濑小姐约会吗?”
“她说她不来……”
“什么?”
“七濑小姐说她不来!”学长像撒气一样大吼大叫,“总之,她说,能不能让她的一个后辈来找我咨询一些私人问题,那个后辈的老家常年被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困扰。他本人住在别处,所以倒还好,但是他的家人一直非常烦恼,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后辈问她有没有什么高明的解决方案,然后七濑小姐灵机一动想到了我,说这种怪事找边见就对了,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忙解决。”
“学长,被七濑小姐委以重任,这不是很棒吗?”
“如果她也在场,那是很棒,我肯定高兴死了。管它什么灵异事件还是心脏手术,我都会全力以赴,干净利落地一举解决。嗯,绝不手软。”
“什么心脏手术?”
“不管这个了。总之,七濑小姐说她现在很忙,来不了。所以,那个后辈,姓什么来着?哦,那个姓平冢的待会儿要和我见面。唉唉唉……”学长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七濑小姐的后辈,而是世界末日,“这个姓平冢的是个女生就好了。不,我是说,是个女生还好,但他叫总一郎,怎么想都是个男的……”
“平冢总一郎?咦?好像有点儿耳熟。嗯,安槻警署的刑警,姓平冢……平……哦,对了,就是那个平冢刑警!”
“怎么?匠仔,你认识他?”
“嗯,算是吧。前一段时间我身边发生了一起杀人碎尸案,我是第一发现人,所以受到平冢刑警的很多关照。哦,说是第一发现人,但我发现的不是尸体,而是当时正好和人约在疑似案发现场的地方——[1]”
“原来如此,那正好,匠仔,你现在去见见他吧。”
“啊?”
“我说让你去你就去。好了,赶快走吧,赶不上这班电车的话就来不及了。约定的地点是新厚木酒店一层的咖啡厅。我们以前去过那个酒店楼顶的啤酒花园,就是那里。”
“等、等等,七濑小姐是指名让你去的吧,我去算怎么回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七濑小姐来不了,来的只有那个后辈平冢刑警。你不是认识他吗?所以,他和你商量更方便,对不对?我说得有错吗?啊?有错吗?”
“不、不是,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啊。”
“你要是有更合理的提议,尽管反驳我啊。你能反驳得了吗?反驳不了吧。肯定不行。好了,你加油吧。我得先睡一觉。晚安。”
我和漂撇学长认识多年,早就领教过他胡搅蛮缠的功力,根本没有讲道理的余地。没办法,我只好揉着惺忪的睡眼,离开了他的破房子。
我从安槻大学的后门进去,穿过校园,抄近道赶到位于大学正门的车站。
车很快就来了,通勤早高峰已过去一段时间,车里空荡荡的。虽然现在是暑假,但车里还能看到穿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也许是去参加补习班或者社团活动的。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不经意间把手伸进口袋,碰到一张折叠的信纸。那是几天前高千(即高濑千帆)寄给我的信。
同样从安槻大学毕业的高千去东京工作已经五个月了,她和我定期保持书信往来。通常我们只是简短地汇报近况,但这次她的来信比较长。她在信里详细记述了她从一个女同事那里听到的事,这位同事的哥哥去世了,而且围绕他的死亡存在许多谜团。高千说:“有时间的话,能否请你帮忙想想这件事?”昨晚我本来想带着这封信找漂撇学长商量商量,但是一扯闲话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随着电车咔嗒咔嗒的晃动,我又把信重读了一遍。
千晓
谢谢你前日的来信。我们远在两地,你竟然笔头如此勤快,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失礼?不过怎么说呢,我真的感到很意外。
我基本上已经习惯在东京的生活了。遵照你的建议,面对老家那边的联系时我一直非常小心谨慎,请你放心。
和你预想的一样,父亲后援会的那帮人总是找各种借口来东京找我,有时候那些借口荒谬到让人目瞪口呆。不过到目前为止,我都巧妙地避开了他们。
但是这个世上诡计多端的人数不胜数,如果不是你事先警告过我,我可能早就掉进对方设下的陷阱了。我自认头脑聪慧,可我的对手是见多识广的老狐狸,比我厉害何止千万倍。我再次认识到这一点,并且提醒自己要牢牢记在心间。
现阶段我真的过得还不错,但是万一有一天,迫于重重压力,我没办法再对抗下去,只能选择继承父亲的衣钵的话,你来当我的秘书好不好?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与政界那些魑魅魍魉斗争周旋到底吧。我就随便说说,别当真啊,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因此绝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的工作比我想象的有趣,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不过我打算不久之后休个假,回一趟安槻。八月下旬左右怎么样?等我决定了再告诉你。
请代我向小漂和小兔问好。
哦,对了、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正事。我有一个同期入社的同事,她叫鲇濑遥。她的老家在安槻,从海圣学园毕业后,她进入了东京的私立大学。她得知我是安槻大学毕业的前辈后,便和我比较亲近,有时我们会一起吃午饭。
鲇濑小姐有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哥哥,叫洋司,去年去世了。据说是由于汽油泄漏而被烧死的,警方认定是意外事故。但是鲇濑小姐似乎怀疑哥哥是因为遭到恋人背叛,气愤之下自杀身亡的。现场没有发现遗书(也可能是烧没了)。另外,她哥哥的恋人和鲇濑小姐还是同学及好友,情况可谓非常复杂。她哥哥的恋人是演员,事故发生时正在国外工作,也就是说,两个人是远距离恋爱的关系。鲇濑小姐一定非常想找人倾诉,所以虽然我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她仍然主动把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据说她在整理哥哥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他哥哥向消费信贷机构借了一大笔钱,但鲇濑小姐和她父母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这笔钱用到哪儿了。她哥哥性格稳重踏实,在他位于东京的独居公寓里没有发现任何奢侈品,并且也没有他沉迷赌博或其他危险活动的迹象。所以,这些借款到底是怎么回事,鲇濑小姐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这件事,我很想问问你的看法,所以我才详细写在信里。有时间的话,能否请你帮忙想想?
电车停下来。我叠好信放进口袋,在离新厚木酒店最近的车站下了车。酒店正门附近就有一个机场接驳巴士的停靠站,运气好的话,本月下旬高千回来休假就会在这里下车吧。看着车站,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难过。
“咦?这不是阿匠吗?”我来到约定的咖啡厅时,平冢已经到了。他看到我,似乎有些困惑。我解释说我是代替漂撇学长来的,平冢显得很高兴。“原来你和七濑介绍的人是朋友啊,真是无巧不成书。找七濑商量果然没错,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帮我出谋划策。”
不不,先等等,你为什么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期待啊?你这样我会很伤脑筋的。我在心里这样抗议道。
“那个……我听说,你的家人因为家里发生灵异事件而感到苦恼,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但我会努力……”
“没问题,你一定没问题,至少我非常放心。”
哎呀,你对我的信心是从哪儿来的啊?难道是因为上次我多管闲事插手了碎尸案的侦破吗?我心里非常忐忑。
“发生灵异事件的地方具体是在……”
“嗯,是我老家。在过去的主屋里,现在没人住,所谓的灵异事件就发生在主屋的客厅。那个应该叫什么来着?吵闹鬼作祟[2]?”
“主屋现在没人住?那应该不用太担心吧。如果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找巫师驱魔,或者把房子拆了……”
“是啊,一般来说大家都会这样做。但是我母亲坚决反对拆除主屋。”
“你母亲反对?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嗯……”
我感觉到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事,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灵异事件,具体指什么事?”
“简而言之就是在那栋无人居住的主屋里,物品在没人接触的情况下自行移动,甚至在天上飞舞。这就是吵闹鬼作祟吧?”
“不太好说,我对这方面研究很少。所谓吵闹鬼,就是发出怪声的幽灵吧?据说这种幽灵出现的时候总伴随着奇怪的沙沙声。”
“这样说起来,我家发生灵异事件的时候,好像也有怪声。”
“请问,主屋没人住的话,那么是谁发现灵异现象的呢?平冢先生,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吧?”
“我一次都没见过。不过这二十三年来,那栋主屋也并非完全禁止进入,只是严禁家人在里面过夜而已。”
“这又是为什么呢?”
“二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个女童死在了发生灵异事件的客厅里。”
平冢说的明明是在自己家发生的事,但是“女童”这种措辞又让人感觉好像很生分,这让我有点纳闷。然而,他接下来富有冲击力的一番话立刻把我心里微小的疑问吹得烟消云散。
“当时那间客厅是密室状态,而那个女童死于脑部外伤。据说从现场看,她就像是被由幽灵移动的物体砸死的一样,而事实上到现在都没有查明此案的真相。好像正因如此,我母亲才一直反对拆掉主屋平房。”
看来这次事件的走向越来越倾向于我不擅长的那个领域了。
“那么,也就是说,你的母亲是担心如果随随便便拆掉主屋,虽然不一定有怨灵作祟,但也有可能会发生不祥之事,对吧?”
“大概是吧。但是家里的其他人认为,正因如此,才更应该尽早拆除才对。每次就这个问题和母亲争论的时候她都会提出一个条件……”
“条件?”这个词让我感到很别扭。
“我母亲的条件是,让我们选择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主屋平房里住一宿。如果没有任何灵异事件发生的话,就可以拆除平房。”
“我懂了。所以,到目前为止,你们已经让好几个熟人去那里过了夜,然而每次……”
“是的,每次都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除了灵异现象,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个……平冢先生,难道说这次叫漂撇,不,边见,也是想让他在那个平房里住一晚吗?”
“正是,但又不仅如此。我家里人都很着急,觉得这事该有个了断了。他们不单单想找个人住一晚看看有无灵异事件发生,更希望这个人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们一直追问我,说你好歹是个刑警,就找不到这种人吗?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去找七濑商量。她本来介绍给我的是边见先生,结果你代替他来了,这就是缘分啊。阿匠,你可能认为我讲的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你能不能为我指点一二呢?”
“需要多了解一些具体情况,不然我也讲不出什么名堂。比如,二十三年前死去的那个女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件事,实在抱歉,你要先接受调查委托,我才能向你说明。”一向温和的平冢先生突然变得极其严肃,让我吃了一惊。
他又说道:“老实说,我很想忘掉这件事。怎么样?要不要接受这项委托呢?当然,这次是我们家拜托你,会给相应的报酬的。”
“嗯……有一件事我想先确认一下。”我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害怕一个人在那个地方过夜,对神秘怪谈和超自然现象这一类东西也向来敬而远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必须独自一人在那里过夜吗?比如,能让你和我一起过夜吗?”
“不知为什么,我母亲不允许家里人在那里过夜。”
“也就是说,下达禁令不让家人在主屋过夜的是你母亲?”
“是的。所以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啊,但是,如果你找个熟人陪你,十有八九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我可以带个同伴?”
“我觉得应该可以。我母亲只是禁止家里人在主屋住,如果她不同意你带同伴的话,我会去说服她的。”
“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接受你的委托。”
“太好了。非常感谢。”
平冢说今天接下来还有工作,但晚上九点前应该可以收工,他希望我在九点左右直接去他老家。我记下了他老家的地址,然后平冢拿出一些东西递给我。我随意一看,大吃一惊,是我平时手头很少有的大额纸币。而且,有三张。
“这、这是什么意思?”
“阿匠,你说过你不开车,对吧?晚上九点地铁已经停运了,坐公交车也不方便,所以请打车过来吧。”
“不不不不,不用了。再怎么说,再怎么说,打、打车钱,这也太多了。”
“反正也要给你谢礼,等到那时再重新核算好了。这点薄礼,还请笑纳。那我们晚上九点见,请多多关照。”
平冢如此说完便离开了。我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咖啡厅的小票当然也已经不见了。
惨、惨了……真伤脑筋啊,对于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平冢还认真地计算报酬?他不会误以为我的本职工作是专业灵媒师吧?
总之,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无论如何也得拿出调查结果才行,不然也太丢人了。我得赶紧回漂撇学长家。我被充裕的金钱蒙蔽了双眼,一瞬间差点儿被打车的诱惑击败,最后硬是克制住自己,还是坐地铁回去了。
漂撇学长睡得正香,鼾声惊天动地。我朝他屁股飞踢一脚,一般来说我不会这么粗暴,可能是因为不习惯拿着大笔现金的缘故吧。金钱使我焦躁。幸好,睡得迷迷糊糊的学长并不知道我对他干了什么。我向他讲完事情的经过,请求他和我一起去平冢家过夜。然而,学长的态度十分冷淡。
“这种蠢事你自己去就好了,我才不陪你玩过家家呢!我困死了,再让我睡会儿。”
“我都说了,是晚上九点去他家,有足够的时间让你补充睡眠。”
“你不懂,这不是关键。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忙的。”
“什么?你很忙?”这个男人昨晚和我一边灌酒一边天南海北地胡侃,现在倒说起这种话来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喂喂,我啊,差不多也得赶紧从大学毕业了。所以我要凑够学分,写完毕业论文才行啊。我整天忙得昏天黑地。高千、小兔,都毕业了,对了,连你都比我先毕业了。托你们的福,我现在是孤家寡人喽。”
“我记得去年振臂高呼‘大家要一起毕业啊!耶!’的就是学长你吧。”
“要不是每天都在和你鬼混,喝得烂醉,今年三月我也能顺利毕业了。”
“你还有脸说我!拜托你不要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要是再留级或休学的话,离开除学籍也就一步之遥了。我没有退路了,只能背水一战,无论如何都要在明年三月毕业。灵异事件也好,幽灵电车也罢,统统与我无关。如果被这些破事拖累,害得我毕不了业,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担得起吗?你说啊!说啊!”
学长说得冠冕堂皇,可我知道他只是想找借口睡懒觉睡到天黑。眼看正面劝说无效,我又使出金钱战术。我拿出大额纸币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看这个。平冢先生说了,这只是交通费,如果调查有了结果,他还会再付更多报酬。你看怎么样?”
学长瞟了一眼纸币,丢下一句“无聊透顶”,又躺回坐垫上。
“我说匠仔,你不要小看我,我可不是会为金钱所动的那种人。绝对不是。金钱打动不了我,不过要是七濑小姐来求我的话……不,不是,总之我不是那种人。我啊,我说不是就不是……呼呼呼……”
学长说着说着便语无伦次起来,没一会儿工夫就又打起了呼噜。哎呀,这家伙明明就是见钱眼开的那种人嘛,看来他真是困到不行了。算了,算了,我认输。
那现在怎么办?我努力思考有没有其他可靠的人选,但脑子好像生锈了一样,完全转不动。于是我决定先回公寓补觉,毕竟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这一天并没有其他安排,我本以为自己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没想到脑内一隅的不安始终无法平息。我担心自己能否满足平冢的期待,辗转反侧,在浅眠中挣扎。
到下午三点,我觉得再躺下去只会更累。说起来,从昨晚到现在,我光灌了一肚子酒,一口饭都没吃过。我决定出门吃点东西。
我来到国道旁边的一个家庭餐厅,透过玻璃窗,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小兔。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两个陌生女生一起,三人围桌而坐。那两个女生没穿校服,但我猜她们八成是初中生,算上小兔,这三个人看起来就像“初中闺蜜三人组”。
小兔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她一边听那两个女生说话一边点头,并在本子上做记录。我十分好奇,透过玻璃窗窥探,也许是感到有人在看她,小兔转过头,对上了我的视线。她微微一笑,隔窗朝我挥手。那两个女生也向我这边看过来。
就像被三个人的视线吸引着一样,我不由自主走进店里,朝她们所在的座位走去。两个初中生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一起向小兔鞠躬道谢。“谢谢款待。我们先告辞了。”接着又朝我点头致意,然后就离开了。
我坐在她们刚才坐的座位上,与小兔相对。桌子上有两个装巧克力芭菲的空杯。我问:“那两个孩子是干吗的?”
“我找她们帮忙做一下调查问卷。不是研究课题,只是个人兴趣而已。不过如果顺利的话,以后说不定也可以发展成一篇论文。”
今年三月,小兔从安槻大学心理学专业毕业,开始读研。如果告诉初次见面的人,这个梳着麻花辫、穿着短裤和深蓝色高筒袜的可爱女孩儿是研究生,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相信就算不错了。
“这样啊,是初中生心理调查之类的吗?”
“不限于初中生,我在做关于入睡仪式的研究。”
“入睡仪式?比如读高深的书籍或者听平和的音乐,还有睡前喝热牛奶之类的?”
“广义上来说,这些都包括在内。但是这种直接作用于身体,诱导睡眠的活动不是我想研究的,我所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仪式’,偏重于心理或者精神层面的一套程序。这种行为本身并不具有催眠效果,但是如果不执行这套程序的话又无法安眠。比如有人睡前必须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件件准备好,叠起来放在枕边,否则就睡不着。还有人明明知道家里门窗都关好了,上床前还是必须全部检查一遍才能放心入睡。”
“哦。但是……”
这时女服务员拿来湿巾和冰水,我犹豫片刻,点了一杯生啤。本来我还想点牛排,好久没大口吃肉了,但为了照顾小兔的喜好,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什锦披萨和炸薯条。
“但是,这种事情一般比较认真的人都会做吧,纯粹只是一种习惯而已。我不是想挑刺,只是这些真能算得上仪式吗?”
“我说准备衣服和检查门窗这些只是举例啦。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入睡前进行的一系列活动与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是息息相关的。”
“恐惧?什么恐惧?”
“因为人们无法预料自己熟睡时周围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也许你会觉得我说得太夸张了,但是人们大多害怕外部世界的变化脱离自己的掌控,超出自己的认知,这种恐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在你熟睡的时候有人来杀你,你会怎么办?所以我认为,虽然失眠的原因很复杂,但是归根结底,多少都与人们内心深藏的恐惧和不安有关。”
“所以,你所说的入睡仪式,就是为了平息恐惧、安心熟睡而进行的一系列活动。”
“正是如此。入睡仪式是一个大概念,其中包含多种多样个性化的形式和规律。这就是我现在研究的内容。”
“入睡仪式的具体形式当然是因人而异,但是真的存在很多不同的形式吗?”
“我对这项研究产生兴趣的契机是,上小学时我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她每天睡前必须写日记。前因后果我记不清了,总之,有一天我去她家玩,让她把日记本给我看。然后我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日记,而是交换日记。”
“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是吗?但如果她和交换日记的对象根本不认识,或者更极端地说,如果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你还会觉得平常吗?”
“啊?有这种事?”
“我那个女生朋友交换日记的对象是她当时非常崇拜的一位女明星。每晚睡觉前,她都会把这一天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有什么感受,全都详细写下来。而且不是单纯地记录,而是以向那位女明星汇报的口吻进行记录。”
“汇报?她和那个明星见过面吗?”
“没见过,连那个明星的演唱会现场都没去过。她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个明星,然后就疯狂地迷上了她。”
“那交换日记的回复部分怎么办呢?”
“当然是她假装女明星的口吻自己写的。‘知道你今天过得很好,我好开心啊!’‘这种不好的事情千万不要放在心里哟!’等等,类似的回复写了好多。”
“所以,严格说来,这不叫交换日记,而应该叫‘假想交友日志’吧?”
“对啊。假想交友日志,这个名字真妙。匠仔,我可以尝尝这个吗?”
“吃吧。其实这就是写给素未谋面的偶像的幻想日记,对吧?”
“她交换日记的对象好歹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我在调查中发现,还有人和凭空想象出来的人物进行日记交换。”
“这我实在不能理解。”
“因为这种事和你扯不上关系。”小兔抓起薯条放进嘴里大嚼特嚼,“因为你总是喝酒,然后就醉醺醺地睡着了,完全不需要入睡仪式这种东西。”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入睡前特意给幻想中的朋友写日记,可能有些效果吧,但具体来说这种行为到底是怎样起作用的呢?换言之,正如你刚才所说,入睡仪式是人类减轻与生俱来的恐惧和不安的手段,对吧?那么,想象自己和素未谋面的人,或者更极端的,和压根儿不存在的人交朋友,到底是怎样减轻恐惧的,还是说单纯因为这样做会让人快乐?”
“当然,让人快乐是不可忽视的要素,但我觉得一味强调这一点会让我们忽视本质。其他暂且不论,这种行为是一种仪式,这一点最为重要。仪式可以让人保持精神稳定,内心平静,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形而上的活动。我好像越说越抽象了,不过我之所以故意说得抽象,是因为入睡仪式因人而异,形式繁多,不能只讲表象。而我做问卷调查的目的,就是想找出不同方式背后的规律具体是什么。”
“那么,从刚才那两个女生身上你发现什么规律了吗?她们还是初中生吧?小孩子也需要这种入睡仪式吗?”
“匠仔,说句不好听的,你会抱有这种疑问,正是大人的妄想,认为小孩子不会有烦恼。其实你应该这么想,小孩子与大人不同,他们不懂得向外发泄烦恼的方法,因此,为了更好地入睡,他们很可能会想出一些大人根本想不到的手段。”
“原来如此。”
“那两个女生就读于一所公立初中,她们在上课的时候开小差,交换笔记本,上面写的都是与课程无关的幻想内容。后来被老师发现,批评了她们一顿。我有一个学长在那所学校任教,听他讲了这件事之后我很感兴趣,拜托他把她们介绍给我。今天我问了她们两个问题。第一,她们交换的笔记本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第二,她们有没有特殊的入睡仪式。”
“她们是怎么回答的?”
“我都有点佩服自己,居然精准锁定了两个完美的调查对象。她们交换的笔记本上写的是前一天晚上睡前的幻想,类似于写给对方的报告吧。”
“所以这就是她们的入睡仪式,对吧?”
“和我以前的那个朋友一样,她们会在入睡前,把幻想的内容写在笔记本上,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再交换。她们不断从对方的故事中吸收灵感,每天晚上自己写的故事篇幅越来越长,细节越来越多。”
“她们幻想的内容具体是什么?”
“学校里有一个她们特别讨厌的老师,应该是个男老师,当然她们没有告诉我这位老师的名字。她们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各种惩罚这个老师的方法,并且比赛谁的方法更损。从扔香蕉皮这样的小恶作剧开始,到往老师的鞋里放垃圾这种阴招,应有尽有。当然,她们并没有实行过,只是幻想而已。她们头天晚上各自写下对付老师的方法,第二天去学校交换。比如,一个人写我要把他的汽车轮胎全部扎破,另一个人写我要把他推进大海。久而久之,她们想出的招数在不断升级。她们云淡风轻地告诉我说,总有一天要把这个老师写死,即使是在幻想里。”
“云淡风轻地把老师写死?真够可以的。”
“她们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们说通过在幻想中折磨讨厌的老师,换取现实中精神的稳定,从而平息内心的怨恨。比起自己一个人进行幻想,和朋友一起幻想,效果更好。不能把幻想化为现实也没关系,这样就足够了。她们想得很明白。”
“而且,这样能睡得更好?”
“没错。听了她们的经历,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青春期特有的情感缺失危机,或道德感的沦丧。也许还有人会认为,通过想象与素未谋面的名人或虚构人物交流以达到精神平衡的做法,是一种宗教性沉迷的前兆。这些看法都有一定道理。但是,我认为正因为如此,这种行为才叫作仪式啊。”
“因为人生就是充满烦恼和不安啊。先不论方法本身的对错,必须进行净化心灵的仪式才能入睡这种事的确有可能发生。”
“不过你和漂撇学长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一瓶酒下肚,就什么都解决了。”
“也是。和你聊天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灵异事件能不能用心理学理论给出解释呢?”
“啊?什么意思?”
我简单讲述了我与平冢相识的经过,以及通过七濑介绍,他委托我调查灵异现象的事。
“就是这样,更详细的情况他之后会讲。反正到目前为止,据说已经有好几个人亲身体验了灵异现象,所以应该并不是喝醉酒或者做噩梦之类的原因。”
“匠仔,等等,你是认真的吗?你待会儿真的要去他家?你一个人在闹鬼的房子里过夜没问题吗?”不愧是多年的好友,小兔对我胆小的弱点一清二楚,不用我多说,她就指出了问题的关键。“连小学生都不怕的鬼故事都能把你吓得脸色苍白,抱头鼠窜,鞋都顾不上穿。”
“我也没办法啊。七濑小姐不去,漂撇学长一肚子怨气,不肯陪我。”
“现在把高千从东京叫回来也来不及了。好吧,我决定了,我陪你一起去吧。”
“什么?喂喂喂,这不行吧。带个男性朋友去还可以介绍说这是今天陪我过夜的同伴,突然把你带去,要怎么解释啊?”
“我愿意跟你赌一万日元,你不用做任何解释,那位平冢先生肯定会默认我是你妹妹的。”
“是、是吗?”我竟然如此轻易就接受了她的说法,“这么说好像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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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我们的计划完美实现了。小兔决定在平冢全家面前把妹妹这个角色扮演到底。
“哥哥,没问题的。”平冢笑了笑,用略显随意的语气说,“这位匠先生是经常关照我的警署前辈介绍来的。我跟你打包票,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今天一定能把旧馆的问题彻底解决。”
你把我吹上天有什么好处啊?你的兄嫂、母亲把你的话当真了可怎么办?大家对我满怀希望,结果我却失败了,这样只会让他们加倍失望。而且这份压力我也承受不了。
“当然,如果真能一切顺利,也是我所期望的……”德善眼神飘忽,疑虑未消——这位的反应才是最正常的。
“那么,阿匠、由起子小姐,今晚就拜托两位了。我母亲和兄嫂要回房休息了,他们离开之前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个……”我环顾餐厅,这里最初大概不是西式风格,是后来改装成这样的,“请问这栋平房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不经意间我对上了平冢母亲巳羽子的视线,心里一慌。太不可思议了,我简直像一个幼童,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母亲之外的成年女性,心脏怦怦乱跳。
若是在其他场合,我甚至可能把这种感觉称为爱情。巳羽子这个人,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心潮澎湃了。我不知道用魅惑来形容她是否得当。她的唇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说不出是亲切还是嘲讽,但至少她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我不知道确切时间……这栋房子大概……”这是巳羽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嗓音略显沙哑,但吐字非常清晰,“是在我出生十年前建成的,也就是一九三〇年前后。”
“那么这个餐厅是什么时候改装成西式风格的呢?”
“是我结婚那年,一九五九年。”
“也就是说,夫人您是——”
小兔余光瞥到不擅长心算的我,插嘴道:“您是十九岁结婚的?”
“是的。我高中一毕业就相亲结婚了,第二年德善就出生了。话说回来,由起子小姐你是匠先生的妹妹,对吧?请问你多大年纪了?”巳羽子反问小兔,并从轮椅上淘气地探出身子,这个动作几乎颠覆了她在我心中的神秘形象。
“啊?嗯……”小兔嗫嚅着。她不是被问住了,更可能是被巳羽子突然露出的戏谑笑容给迷昏了头。
“我、我年满二十了。”
“匠先生,”巳羽子突然娇媚地抬眼看向我,我不禁心神一震,“这个姑娘真的是你妹妹吗?”
“不、不是。”再继续说谎麻烦就大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平冢大吃一惊,“由起子小姐不是你妹妹,那她是谁?”
“实在抱歉,她叫羽迫由起子,是和我同一届的,现在在安槻大学读硕士……”
“啊?啊?啊?硕士?你是研究生?你真的是研究生吗?”
“是的。果然,平冢先生也会为此吃惊啊。”小兔说完露出苦笑,挠挠头,“我生来一张娃娃脸,又是小学生身材,真对不起。”
“不、不,没事。先不说这个,你和阿匠是同届,也就是说,你们不是亲人,对吧?那你们还打算今晚一起在这里过夜?”
“对不起,是我死缠烂打拜托她的。”最后还是要丢脸地承认自己胆小啊,“一个人来这里体验灵异现象,这让我很不安。不,应该说……我很害怕。就是这样。”
“害怕?喂,我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吧,让这种人今晚在这里过夜真的没问题吗?”德善也一脸震惊。
他的担心是合情合理的。把一个晚上都不敢独自上厕所,胆量不及三岁孩童的人送到发生灵异事件的地方过夜,就像让棒球菜鸟去参加职业联赛一样。不,可能还不如。
与德善的反应形成鲜明对照,小兔咯咯咯地笑弯了腰。明明她自己也是当事人,真不负责任。
“不过,夫人,您的眼光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他妹妹。”
“那当然了。当哥哥的被委托这种工作,一般是不会特意带妹妹来的。”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么回事。但如果这个妹妹具有可以派上用场的特殊能力,就又另当别论了吧。”
“特殊能力?你有吗?”
“不不,我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哎呀呀,真是有辱您的法眼。”
平冢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小兔和母亲打趣。巳羽子忍不住讽刺儿子:“总一郎,你心地善良没有错,但你是个刑警,却还不如我眼力好,这就不对了。”
“唉,母亲,您说得字字在理。”平冢也挠挠头,像在学小兔的样子,“我无话可说。”
“喂喂,总一郎,这不是笑话好不好!看看你找的大能人,不但怕黑,还带了个姑娘来,这像话吗……”
“哥哥,他会害怕,说明他是认真看待这件事的,而并非对灵异事件不屑一顾。另外,我说过匠先生是警署里的前辈介绍给我的,但是我找他来也不仅仅出于这个原因。最近市里发生的碎尸案,你知道吧?一个年轻男人被杀,尸体被装在六个箱子里,分别藏在不同地方。比他年长的情人被指认为凶手,最后跳楼自杀了。”
“哦,好像是发生过这样一件惨案……那又怎样?”
“这起案件搜查本部得出了错误的结论,部门解散后,正是这位匠先生最终识破了真相。”平冢得意扬扬地夸耀着,鼻子都快翘上天了,“看你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这样吧,你可以去找我们警署的领导问问关于那起碎尸案的事。”
“由起子小姐,”巳羽子打断想要开口说话的德善,“你和匠先生是同届同学,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朋友,还是恋人?”
“恋人?怎么可能!”小兔哈哈大笑,像赶苍蝇一样用力拍打我的肩膀,“别看他这样,他还真有对象。他对象很恐怖的,能吓死人!要是惹她生气了,她就会化身为世界上最恐怖的女人……啊,对了!”
小兔猛地一拍手,像只真兔子一样蹦到巳羽子面前。巳羽子被吓了一跳,身体微微后仰,露出迷惑的表情。
“怎么了吗?”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觉得夫人好像有些眼熟,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您和他女朋友很像。”
“哎呀,是吗?”巳羽子饶有兴趣地冲我微笑,“我像匠先生的女朋友吗?这可真是没想到。”
“以后高千——啊,就是他女朋友高濑千帆,也一定能成为像您一般优雅的贵妇。对了,对了,我就说匠仔怎么从进屋起就一直热切地盯着您呢,原来是这样啊。”
的确,巳羽子独特的气质让我联想起高千。但我总觉得,巳羽子的眼神会让我如此心烦意乱,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这真是我的荣幸。不过,为什么今天晚上她没有和匠先生一起来呢?”
“很遗憾,她人在东京工作,来不了,我是她的代理人。所以,我和匠仔过夜这件事,请您不用担心。如果他胆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立即向他的恐怖女友告状,让高千用针扎死他。”
“我明白了。好吧,请两位这边走。”巳羽子轻抬下颌示意。德弥没有点头,只是沉默地推起轮椅往外走。说起来,自来到这里,我还一次都没听到德弥开口。
平冢和德善似乎不打算离开餐厅,只有小兔和我跟在巳羽子和德弥后面走了出去。出了餐厅,穿过狭窄的小过道,就来到了客厅。
进入客厅之前,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两边的情况。通往客厅的小过道左侧是连接新馆的回廊,右侧是另一条走廊。然而奇怪的是,这条走廊被一面墙堵住了,看起来很奇怪。这条走廊之前应该能通往其他房间,后来被封闭了。
“这里就是客厅。”
这间屋子有八畳[3]左右大,就整栋建筑的规模而言显得出人意料的狭小。地板上铺着地毯,沙发、咖啡桌等客厅配套家具一应俱全。家具都是老物件,小巧玲珑,摆放紧凑,使得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用来玩过家家的房间。放在角落的电视机还是转动旋钮更换频道的那种,历史也很悠久了。
“请问,夫人——”
“匠先生,叫我巳羽子就好。我丈夫已经不在了,被称作夫人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巳羽子女士,难道说这间屋子还保持着二十三年前……的样子吗?”
巳羽子点点头。
“这间客厅和刚才的餐厅,都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难道是平冢所说的女童死亡的时候吗?
“这个冰箱也是老古董啊。”
“但是还很好用。”
巳羽子眼波流转,向我抛来一个仿佛别有深意的媚眼。这个举动不太符合巳羽子的身份,那种矫揉造作之感让我十分在意。
“冰箱里准备了一些食物,请随意享用。这里虽没人住,但每天都有人打扫,沙发靠垫也会定期晾晒,请不用担心卫生问题。”
“您也对之前来住的人说过同样的话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刚才巳羽子的那个眼神影响了我吧。
这时德弥已经推着巳羽子走到通往新馆的走廊了,巳羽子听到我的问话,转过头看着我。
“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曾经有好几个人在这里留宿过,您也对他们说过同样的话吗?比如冰箱里的食物请随意享用这种话。”
“是的,当然说过。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二位了。对了,有一件事,请务必遵守。”
此话一出,连一直嘻嘻哈哈的小兔都有些紧张起来。我们都被巳羽子的语气感染,不由得心里一沉。
“今晚到早晨,你们不用熬夜看守这里,如果感觉疲劳,随时都可以休息。但是,入睡前请务必留意门户安全。”我和小兔对视一眼。
“拜托了。只有这一点,请二位务必做到。”
“也就是说,还不能完全排除是外人入侵,跑来捣鬼的可能性……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巳羽子与我视线相撞,一瞬间火光四射,我仿佛受到一记物理性重击。我怯怯地移开眼,余光看到巳羽子冲着餐厅方向嫣然一笑,是平冢过来了。
“总一郎,我一直在想,你的朋友里怪人真多啊。”接着巳羽子又转向我。门口小走廊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小柜子,上面放着一部白色的电话,她指着电话说:“如果发生紧急情况,请用这部电话与新馆联系。但是这部电话无法拨打外线,也没有别的电话了,请二位将就一下吧。好了,那我们先告辞了……”
“母亲,我想再多待一会儿。”平冢说,“不过我不会在这里过夜的。我答应过匠先生,要给他们详细讲讲二十三年前多惠和京子的事情。”
“详细讲讲?有这个必要吗?”
“那件事说不定与现在发生的事有关。”
“你不要待得太晚。匠先生,由起子小姐,我们明天早上见。”
德弥推着轮椅,德善跟在后面,三个人经过回廊,朝新馆而去。
平冢打开客厅的拉门,我和小兔走上外面的檐廊,透过玻璃门可以眺望整个庭院。平冢指着檐廊的尽头说:“关门的时候,从这里把防雨门拉出来关紧,再从内侧插好木门闩,就可以了。”
对面的新馆灯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到巳羽子、德弥和德善正透过阳台的玻璃窗朝我们这边看。
平冢调皮地朝新馆方向挥挥手,但是那边的人毫无反应。“他们不会整晚监视这边的,请放心——”说着,他转身回到餐厅,“如果我在这里过夜就违反家规了,所以我尽量快一点说,两位放松听我讲就好。你们要喝点儿什么吗?”
我条件反射般地叫住了走向冰箱的平冢。“对不起,请等一下。”
“嗯?怎么了?”
我让正要伸手拉冰箱门的平冢退到一旁,打量了一下冰箱周围。
可能是看到平冢一头雾水的样子,小兔问我:“匠仔,怎么了?”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
“也没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冰箱门把手,咔嚓一声打开门。我听到不远处有另一个声音与冰箱开门声重合在一起,那声音很容易被开门的声音掩盖,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那种持续不断、像耳鸣般的嗡嗡轻响刚才是没有的。这难道是……
“阿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不过我想等平冢讲完过去的事件的详情后再来验证这个想法的对错。
“平冢先生,你要喝点儿什么吗?这里有啤酒,还有好多饮料。”
“我和你们喝一样的就好了。我不能在这里多待。”
我拿出瓶装啤酒,小兔从食器架上取下三个杯子,我们三人在桌边坐下。
“好吧,看来二十三年前那件事我是非讲不可了。那是一九七〇年……”平冢突然闭上嘴,仰起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似的,“怎么说呢?这也算某种缘分吧。明明是我拜托你们今天来我家的,结果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巧合,之前完全没想到。当天也是八月十七日,二十三年前的八月十七日。”
“就是女童死亡那天?”
“对。确切地说,她死于十六日半夜,但她的尸体是十七日早上被发现的。当时我五岁,我哥哥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哥哥在放暑假,所以父母带着我们兄弟俩去大阪旅游了,我们是八月十六日早上出发的。”
“大阪?一九七〇年暑假的话,难道是去世博会了?”小兔一边熟练地倒着啤酒,一边歪着头问。
“没错,没错,你很懂嘛。那一年的三月,日本首次举办世博会,在大阪开幕。不过那时我才五岁,虽然去了现场,但说实话,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世博会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到处都人山人海,去哪儿都要排队。月亮石[4]是最热门的展品,我们也排队去看了,但我可能并没有特别留心。那个时候电影院里都不放普通电影了,而是总放一些和奥运会有关的纪录片,有时也会放世博会的宣传片,我和附近的孩子一起去看过。世博会上展出的月亮石啊,还有自动浴缸之类的高科技设备,电影里全都有。后来想想,根本没必要累得半死跑到现场去看,看电影就足够了。”
“一九七〇年是昭和四十五年吧。那一年我们才出生,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
“‘淀号’客机劫机事件[5]也发生在那一年。同年,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年号改为平成的那一天,有一位电视台的新闻主播回顾昭和时代,把这一时期称为‘激动人心的时代’。确实,一九六四年到一九七〇年间,东海道新干线投入使用,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标志着日本进入高速发展期,可以说是昭和年代最为激动人心的几年。尤其是一九七〇年,更是高峰中的高峰,这一年里日本首次举办了世博会,并成功发射了第一颗国产人造卫星。对了,‘淀号’事件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起劫机案,是吧?”
“由起子小姐,啊,不,羽迫小姐,还是你学识渊博。”平冢在称呼上踌躇了片刻,随即又轻松地笑起来,“总之,那年我们全家都去大阪旅行了,八月十六日早上出发的,我父母委托当时的住家仆人帮忙看家。”
“仆人?”
“她那时就住隔壁……”平冢神情一变,有些紧张地指着客厅对面的一扇拉门,“她叫上泉多惠,当年二十八岁,平常都是一个人住。”
平冢打开拉门,出现一条走廊,左侧是浴室和更衣室,右侧是卫生间。沿走廊往里走又有一扇拉门,打开第二扇门,是一个类似储藏室的房间,地上铺着像竹席一样的东西。
“她就住在这个小屋里,白天在我家干活儿。外面的卫生间和浴室现在还能用,只是这间小屋不能住人了。”
夜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平冢关上拉门,插上门闩,返回餐厅。
“其实这栋平房里还有很多房间。请这边走。”
这次平冢走上小过道,指着通往新馆的回廊对面的走廊——就是中间被一面墙突兀地堵住的那条。
“墙壁另一侧原本是我父母的卧室和我们兄弟俩的书房。现在都拆了,变成了包月停车场。”
“拆掉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得是一九七九年前后,我上初二的时候吧。那时,过去的离馆改建成为现在的新馆,于是我们全家都搬到那边去了。”
“一九七九年,也就是女童死亡事件发生九年后。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不把这里的餐厅和客厅一起拆掉呢?是因为巳羽子女士反对吗?”
“不,其实是因为我父亲坚决反对。”
“你父亲?”
“不好意思。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一直没讲到重点,现在我从头开始讲一遍。”平冢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啤酒,像在为自己鼓劲儿似的,“一九七〇年八月十六日,我们全家出发去大阪旅游。那天,多惠把她的独生女京子和母亲素奈从乡下老家接到这里。”
“接到这里?”
“用现在的话说,多惠是一个未婚妈妈,一直把女儿京子托付给在老家的母亲照料。那年京子五岁,和我同龄。虽然我没有去过她家,但据说她家在山里,以务农为生。因为从八月十六日开始,有一周时间我们全家都不在,多惠就趁这个机会把女儿和母亲接过来,打算一家三口悠闲自在地住几天。”
“这是多惠自己提出的要求吗?还是……”
“应该是我母亲提议的,她说多惠偶尔也需要和家人一起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我们出发时,多惠一家在玄关为我们送行,那时我母亲把京子叫到身边,悄悄递给她一个小口袋。”
“里面装的是零花钱吗?”
“应该是吧。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和哥哥看到这一幕,也吵着要零花钱。然后母亲笑着说‘等到了大阪就给你们零花钱’,那时……”
说到这里,平冢突然呆呆地盯着虚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安。他这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让我以为是不是有人趁我们不备,偷偷溜进了餐厅,于是忍不住回头看。
小兔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快速回头,确认并没有外人之后又转头看向平冢。
“平冢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我只是想到,说不定这件事很重要。我母亲把小口袋给京子的时候,还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听到了,反正我听得很清楚。”
“巳羽子女士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能进其他房间,但是电视可以尽情看,想看多长时间都可以。但如果看到太晚,可能会被妈妈骂,所以自己要多注意。’”
“电视?就是客厅里那台吗?”
“是的。我父亲对电视毫无兴趣,家里一直用着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直到那一年的前一年,才终于换成了最新款的彩电。然后我母亲就迷上了看电视,每天都坐在沙发上的同一个位置,一看就看到半夜,所有节目都播完了。有时她就直接在沙发上睡了。”
“哦,巳羽子女士原来是电视迷呀,真是出乎意料。”
“也许是因为当时她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的缘故吧。也不能说关系恶劣,似乎是母亲想要和父亲保持距离。但如果选择分房睡的话,夫妻之间的隔阂可能会越来越深。所以母亲才会养成每天晚上守在电视前,等父亲睡熟了才回卧室睡觉的习惯。”
平冢的语气没有明显变化,但也隐隐表达了对于父母关系的态度。
“得到我母亲的允许后,京子显得特别高兴。当时,上泉家不要说彩电,就连黑白电视都没有。所以对那个孩子来说,彩电就是最棒的玩具了吧。”
“请问……难道说,京子就是死在……”
随着讲述的深入,平冢的语气越发沉重,如同在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艰难,这让我不由得产生了不祥的联想。
“是的,她就死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上。当然,那天我们全家都不在,这些情况都是后来听说的。八月十七日早上五点左右……”平冢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刚才带我们看过的仆人房,“素奈睡醒了。据她说,头天晚上,她和多惠,还有京子,三个人并排睡在地板上。京子想多看一会儿电视,但她妈妈说小孩子必须早睡,所以八点左右就让她回房间睡下了。”
“我是不太清楚孩子的作息,不过晚上八点是五岁儿童正常的睡觉时间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啊。而且京子习惯了农家生活,应该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吧。晚上八点睡觉,说不定已经比平时在老家时睡得晚了。”
“也对。那多惠和素奈随后也睡下了吗?”
“听说素奈先去睡了,她应该平常就习惯早睡。多惠总是忙着清理打扫,通常是我家最后一个就寝的,那天晚上应该也是如此。第二天早上,素奈比平时多睡了一会儿,五点左右才起床。隔着一床被子,多惠鼻息平稳,依然睡得很熟,但是紧挨着素奈的京子却不见踪影。其实素奈半夜醒过一次,她不知道具体是几点钟,但记得那时多惠已经睡了,而京子不在。当时她以为京子上厕所去了,并没有多想,很快又睡着了。”
“然而,早上醒来,京子还是不在……”
“对,所以素奈很担心,她先去卫生间查看,可是里面没有人。她又想,京子会不会是肚子饿了,一早去餐厅找吃的,于是又去餐厅找,但那里也没人。她觉得京子不会这么早就跑出去玩,但她还是检查了门窗,发现都关得好好的,没有有人出入过的迹象。”
“她没去现在已经拆掉的那几个房间查看吗?”
“那是后来的事了。素奈终于开始担心,京子是不是不听话,溜进我家里人的房间玩了。于是她又去我父母的卧室、我们兄弟的书房等几个房间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找到京子。如果外孙女没有凭空消失的话,那么就只剩一个地方了,那就是当时的离馆。素奈沿着回廊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主屋还有一个房间忘了找。”
“就是客厅……对吧?”
“没错,素奈去了客厅。不过,正如你所见,坐在餐厅的这张桌子旁边,一眼就能看到客厅里面的情况。如果京子一早起来就去看电视的话,素奈不可能发现不了,而且肯定能听到电视的声音。”
“那当时电视开着吗?”
“据说没有。已经束手无策的素奈想到京子会不会在偷偷摸摸地看电视,没有打开声音。她走进客厅查看,发现沙发上盖着毛巾被,并且浮现出一个隆起的人形,看身材不是成人,而是小孩儿。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座钟压在那个人形的头部……”
“座钟?”
“对,那个座钟现在还在。”
平冢站起来,走进客厅,指指装饰架。那上面放着一个白色与茶色相间、有大理石纹的座钟,材质结实,看起来就分量十足。
“素奈记得前一天上午,她和外孙女一起看电视的时候,那个座钟还放在架子上,她顿时觉得很可疑。你看,这里到这里……”平冢在装饰架和沙发之间比画着,“距离很远,有四五米吧。素奈想,座钟怎么会跑到沙发上去呢?会不会是外孙女搞的恶作剧呢?她又定睛一看,座钟压住的那部分毛巾被黑乎乎的,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素奈掀起毛巾被,映入眼帘的却是京子惨不忍睹的尸体。脸部被砸烂了,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貌。”
“就好像……就好像座钟自己飞过来,重重地砸在了京子的脸上一样。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看到惨死的外孙女,素奈失声惨叫。可能是被母亲的叫声吵醒了,多惠睡眼蒙眬地走过来。‘妈,你怎么了?大清早的乱叫什么?早饭做了吗?’多惠哈欠连天地抱怨,不紧不慢地走向客厅门口。素奈拼命朝她大吼。‘别过来,多惠,你不要过来,不要看,千万不要看,你不能看啊……’然而……”
“然而,多惠还是看到了。”
“素奈说,每次回想起当时多惠疯狂的样子,她自己就也快疯了。据她说,多惠紧紧抱住京子的尸体,号啕大哭,嘴里不住嚷嚷着‘醒醒呀,求求你醒醒呀’!但是京子一动不动,毫无反应。那时做母亲的不知有多么绝望。素奈来不及阻止,多惠已一脚踢向拉门,连隔雨的木门都一并踹碎了,跌倒在外面的庭院里。后来素奈把倒在地上不动弹的多惠送进医院,多惠却趁医生不备逃跑了,下落不明。几天后,人们在海边发现了多惠的尸体。”
“她……难道是自杀?”
“恐怕是的。京子突然惨死,多惠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就……”
“请问,这个不祥的座钟为什么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这里呢?”
“警察为了调查有无他杀的可能性,把这个座钟拿走检查了几天,后来又还回来了。当然,家里人也提过把这东西处理掉,但是我父亲不同意。”
“你父亲不同意?”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当时才五岁,还认识不到此事的重要性。据我哥哥说,父亲坚持主张这个座钟是关键物证,绝不能扔掉,而且必须放在原来的位置。那时我家的很多亲戚朋友都住在附近,但无论他们如何劝说,我父亲一概听不进去。”
“嗯,你刚才提到他杀的可能性,还有物证什么的……那么,对于京子的死,当时警察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警方确认了前一天座钟还放在和沙发有一定距离的装饰架上,因此排除了座钟意外掉落,事故致死的可能。然而,有外人潜入房间,用座钟把京子砸死的推测也不成立。因为主屋和离馆都没有发现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
“那么……嗯,难道说……”
“警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是事故的话,那么就只可能是发现尸体的素奈或母亲多惠,她们中一人干的。”
“不,你等一下,动机是什么?素奈是京子的外婆,多惠是京子的母亲,她们为什么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害自己的至亲呢?”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动机。警察说凶手就是发疯了……”
“发疯?也就是说,警察指认的凶手是……”
“是多惠。警察认为虽然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但其实她患有精神病。那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导致多惠精神错乱,用座钟把独生女砸死了……哎呀,听上去确实像胡乱猜测,但没人能推翻这一说法,因为警察找到了物证。”
“物证?是什么?”
“是指纹。多惠平时打扫卫生很仔细,每天都会把座钟和其他装饰品逐个擦干净。结果,座钟上只检测出多惠一个人的指纹,这成了指认她是凶手的决定性证据。”
“但是……”
“而且,多惠选择了自杀,这也成为认定她患有疾病,杀死女儿的旁证。这就是当年警察最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你父亲迦一郎先生并不这么想,对吧?”小兔膝行着靠近平冢,探出身子,并用我闻所未闻的严肃语气提出质问,“你家亲戚苦口婆心地试图劝说你父亲,让他认为那个座钟是不祥之物,必须赶快扔掉,可他坚持认为座钟是重要的物证,绝不能扔。迦一郎先生的做法显然表明他不相信是多惠杀死了京子。”
“正是如此。”平冢的懊恼之情都包含在这短短一句话里。
“与过去的主屋相连的卧室和书房都被拆掉了,这间客厅和餐厅,以及仆人的房间却保留了下来。这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吗?”
“是的。我父亲……我父亲认为京子是被人恶意杀害的,而且他说凶手不是多惠……”平冢神情木然,我都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没有心跳和呼吸了,“而是我母亲。”
“啊?”小兔惊叫一声。可能是察觉到自己声音太大,她急忙用手捂住嘴。
“他说你母亲……巳羽子女士是凶手?”
“就是因为这个,我母亲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我意识到他所说的“现在这样子”指的是巳羽子坐轮椅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安。
“新馆,也就是过去的离馆,是一栋两层建筑。一楼有举行各种红白喜事的大厅、准备室和配餐室;二楼是父亲的书房和摆放古董的陈列室。有一天,那是……那是哪年来着?对,是我刚上小学那年,一九七二年。”
“也就是京子事件发生两年后,对吧?”
“是的。刚才我说过,我和哥哥的房间在这边主屋。过去的离馆对孩子来说没什么吸引力,除非有客人拜访,我们很少去那边。那天我为什么要去离馆来着?原因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穿过回廊的时候,就听到了父母激烈争吵的声音。”
“激烈争吵?”
“我不记得具体措辞了,反正当时父亲在斥责母亲……他说:‘我知道,杀死京子的就是你!’”
“那巳羽子女士说了什么?”
“我母亲反驳说:‘没人比你更清楚,不可能是我。’”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京子死的时候,巳羽子女士正和丈夫迦一郎先生,以及两个儿子德善先生和总一郎先生,一起在大阪旅游。”
小兔突然改称平冢先生为总一郎先生,若是一般情况,可以解释为她这么做是为了更好地区分开几个不同的“平冢先生”,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却认为理由没这么单纯。应该说我确信不是这么单纯。小兔充满柔情又意味深长的声音和表情让我没法想得单纯。
“你说的一点没错。这一点我父亲也没法驳斥,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母亲不依不饶,并且越来越愤怒暴躁。然后,一声非同寻常的巨响把我吓到了,虽然我没有目睹,无法不负责任地下定论,但我认为父亲在冲动之下把母亲从楼梯上推了下去。等我跑到那里的时候,发现母亲躺在一楼走廊的地板上。”
小兔张开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也许是因为从平冢讲话的语气就能感受到这段经历给他留下的伤痛有多深。
“楼梯上的父亲呆呆地看着下面。母亲对吓傻的我说:‘快叫救护车。’但是再怎么说我都还只是一年级的小学生,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体动都动不了,只能害怕地看着楼上的父亲。直到现在,有时我还会突然想到,那是一场噩梦吧?那不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吧?‘总一郎!’那时母亲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喊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向她,母亲怒目而视,那大概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母亲露出如此恐怖的表情。然后她说:‘妈妈是自己摔下来的。妈妈下楼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
“总一郎先生,那你相信了吗?”
“当时根本谈不上什么信不信的,我连母亲说了什么都无法理解。在我傻站着的时候,父亲叫来了救护车。母亲腰椎骨骨折,是重伤,但她还是坚持对医生说自己是踏空了摔下来的。医学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懂,我只知道母亲的伤通过手术完全治好了。然而不知为什么,自那之后,母亲走路时便有些困难。也不是完全不能行走,只是久而久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迦一郎先生坚信是巳羽子女士杀死了京子,他有什么证据吗?对了,你说过多惠是未婚妈妈,难道……”
“是的,恐怕是这样的。”平冢摇摇头,但他显然不是在否认小兔委婉的猜测,“虽然事到如今也没办法确认真相了,但我认为京子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我听过一些传闻,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据说祖父母还健在的时候,我父亲身为上门女婿,在家里地位低下,就像从别人家借来的猫一样。后来,哥哥出生前后祖母和祖父相继去世,父亲渐渐显露出隐藏多时的暴君本质。有一天,他终于对仆人多惠下手,然后,京子就出生了……好几次我想问又不敢问,直到现在也没法再找父亲确认了。但是恐怕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若非如此,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京子的死会让父亲对母亲产生如此强烈的怨恨。”
“一九七九年,也就是巳羽子女士被推下楼梯七年后,主屋另一侧的卧室和你们兄弟俩的房间被拆除了,对吧?”
“是的。当时大家都认为这栋平房会全部拆除。离馆改建成了新馆,全家都搬过去住,为了抹去惨案带来的悲伤记忆,平房应该全部拆除才对。但是父亲坚持保留悲剧发生的客厅、餐厅,以及仆人住的小房间。”
“迦一郎先生的理由是什么?”
“根本没有理由。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必须要保留,所以要保留。’那时我上初二了,身体开始发育,变得强壮,又正值叛逆期顶峰,经常顶撞父亲。我说:‘你自找麻烦,故意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不就是想刺激母亲,惹她生气吗?你适可而止吧!’”
“就像保留那个座钟一样,迦一郎先生是把成为事发现场的客厅,以及餐厅,都当成有可能解开京子之死谜团的重要证据了吧?”
“虽然没有确证,但恐怕就是这样,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大概是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吧,借着庆祝全家乔迁新馆的机会,附近的亲戚又上门对父亲软磨硬泡。他们说保留主屋的一部分毫无意义,劝父亲全部拆除,再盖新房。我以为父亲依然会固执己见,没想到他竟然提出了一个条件。”
“他的条件是不是找一个人在主屋过夜,如果没有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现象,就可以彻底拆除主屋?”
“你真聪明。严格说来,他的条件还包括来的人不能住仆人房,必须在餐厅或客厅过夜才行。第一个接受挑战在这里过夜的,是我父亲的一个表弟,当时他还在上大学。他根本不信什么灵异事件,打算在客厅的沙发上舒舒服服睡一宿就完事了。然而……”
“真的发生灵异事件了?”
“算是吧。那天晚上,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从冰箱里拿出的啤酒,迷迷糊糊中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滋啦滋啦,嘎哩嘎哩,像有人在旁边磨牙似的。他说那声音特别难听。”
“这……就是所谓幽灵出没的声音吗?”
“是吧。然后突然间,‘哐啷’一声,一个东西重重地落在他身边。他慌忙查看,发现是那个座钟,就躺在一旁,几乎紧贴着他的大腿。当然,这个座钟原本放在稍远处的架子上,他事先确认过这一点。结果座钟居然凭空飞过来,简直把他吓坏了。他怀疑有外人进来捣鬼,但是之前他再三确认过门窗都关好了。”
“难道迦一郎先生也像刚才巳羽子女士那样,事先特意叮嘱过他的表弟要关好门窗?”
“你可真是明察秋毫。事先父亲对他再三强调,门窗要务必关好,不要之后找茬说是外人的恶作剧,根本不是灵异事件。所以,他表弟把檐廊的防雨门和通往厨房的拉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门闩也都插好了,还确认过好几次。除他本人以外,没人进出过客厅,座钟却从架子上飞到他身边,这只能用灵异现象来解释了。父亲的表弟原本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现象,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然而其他亲戚依旧很乐观,说他八成是喝醉了做噩梦什么的,换成其他人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可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前来过夜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你父亲开出的条件一直没变过吗?就是叫人在这里过夜,没有发生灵异事件的话,就同意拆除主屋。”
“是的。起初亲戚们还不屑一顾,总有好事之人主动请缨来这里过夜。然而每次都发生同样的事,先是听到类似磨牙的怪声,接着座钟就会从架子上飞到沙发上。渐渐地,亲戚们开始相信恐怕真有恶灵作祟,都吓得不敢来了。”
“飞来的座钟万一真把人打伤或打死了怎么办?就算能证明有恶灵存在,也不能弥补啊。”
“有些人很谨慎,选择在餐厅而不是客厅过夜,因此即使发生同样的灵异事件,也不会造成实际伤亡。虽然每次座钟都是飞到沙发上,但是谁也说不准哪天会不会突然飞到别处去,所以大家都很害怕。有一段时间亲戚们好像偃旗息鼓,不想再管我们家的事了,但没过多久他们似乎又想起来了,又有很多人上门继续劝说父亲。每次父亲都是提出同样的条件:找人在这里住一晚,没事发生的话就立刻拆掉主屋。他们之间的斗争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为止。”
“迦一郎先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是在我上高三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八三年。那一年,大韩航空的客机在库页岛海域被苏联军用机击落坠毁,在全世界引起一片哗然。这一年我家也发生了很多事。先是我参加高考,然后哥哥大学一毕业就和青梅竹马的德弥结婚了,不久之后我父亲因为中风去世。”
“原来德善先生和德弥女士是青梅竹马啊?”
“是的。他们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在一起。他们本来想过学生时代就结婚,后来觉得还是毕业后再结婚比较好,于是一毕业就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之后不到半年,父亲就去世了。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不过说句不好听的,亲戚们倒是松了口气,总算可以拆掉主屋了。然而……”
“然而他们没想到,这次提出反对的是巳羽子女士,对吧?”
“没错。这件事实在莫名其妙,起初我母亲打算办完父亲的葬礼就马上拆除主屋,态度甚至比那些亲戚还积极。结果,她突然就……”
“她突然开始反对拆除主屋了。她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从那以后,无论别人怎么劝,母亲都坚决反对拆除主屋。”
“而且她还提出了和迦一郎先生同样的条件……”
“不,起初她根本没提条件,只是强调不能拆。”
“啊?她竟然没说‘找人在这里过夜,无事发生的话就可以拆掉主屋’吗?”
“没有。她说不行就是不行,那顽固劲儿一点不输父亲。”
“但是你不是提到过,除了我和匠仔,还有其他人接受了你母亲的条件,在这里过夜吗?”
“事实上,直到最近母亲才终于让步。我想想,大概就是我大学毕业后,在警校进修完毕,刚当上刑警的那段时间。”
“也就是说,是迦一郎先生去世五六年之后的事?”
“差不多吧。啊,对了,应该是刚刚改号为平成的一九八九年。那时我哥哥极力劝说母亲拆除主屋,他比其他亲戚都积极,但母亲依然充耳不闻,固执己见。然而就在昭和天皇驾崩的新闻播出后不久,母亲好像突然心血来潮,改了主意。”
“她做出让步了?”
“是的,她提出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条件。她说你们可以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这里住一晚,如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立刻拆除主屋。”
“所以你们找了好几个人来,可是都不行?”
“是啊,每次都发生同样的怪事。先听到类似磨牙的噪声,接着架子上的座钟会瞬间移动到沙发上。无论谁来都一样。从那时到现在差不多过去四年了,哥哥和母亲之间的斗争还在持续。”
“我想问一下,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间,也就是巳羽子女士反对拆房,但没有提条件这段时间里,从来没人在这里过过夜吗?”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白天应该有仆人来打扫,家人有时也会出入这里。”
“那么有灵异事件发生吗?”
“我想应该没有……不,等等,也有可能……如果哥哥来这里的时候碰巧目睹过什么怪事,他也不会告诉别人。”
“嗯,他大概觉得座钟突然自己飞过来这种事,不小心说漏嘴的话,只会让母亲更加激烈地反对拆除主屋吧。他的这份用心也不奇怪。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期间,那台冰箱是什么状态?一直通着电吗?”
“不,应该没有。那几年间,冰箱除过霜之后就拔掉电源,再没用过。一九八九年之后,只有有人在这里过夜时才会接通电源,因为要把饮料放进冰箱招待客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平冢话音刚落,小兔就马上开口,好像掐准了时间点以避免沉默降临似的。“总一郎先生,你平时是不是不住这里?”
“对,我一个人住公寓。”
“一个人?你没结婚吗?”
“没有。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吹毛求疵,所以不受欢迎。”
“是吗?我觉得你不太像个刑警,我是指好的意义上。你是个很棒的人。哎呀,真不好意思,被我这种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没身材的女生这么评价,总一郎先生会很困扰吧?”
“不不不。刚才你说我母亲和阿匠的女朋友很像,对吧?我和阿匠不一样,我很不擅长与母亲那种有明星派头的女性相处。嗯,也许可以说我比较传统,我还是更喜欢可爱型的女性。”说这番话的时候,平冢的声音和表情都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兴奋。
“太好了!那么,人家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自己有机会和总一郎先生交往呢?”
及时吐槽是我身为朋友的义务。“你自封为可爱型的女性,不脸红吗?”
“你闭嘴啦!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是开玩笑,总一郎先生,你真的不太像刑警。你是为什么想成为警察的呀?”
“上小学时,我写过一篇关于未来理想的作文,说我想成为刑警,抓尽全世界的坏人。当然,那时我并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受到电视剧的影响罢了。但是后来上高中时,我又在全家人面前宣布说我将来要当警察,而且说得很认真。结果,既然夸下海口,不当警察也不行了。我总觉得家里人会记住我说的话,如果我干了其他工作,家人就会笑话我说:‘你当年讲得头头是道,其实都是胡扯吗?’那也太丢脸了。我当上警察,说不定只是因为意气用事吧。”
“哇!好棒呀!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谢谢,我实在受之有愧。”平冢站起身,显得有些害羞,“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平冢先生,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我拦住他,“巳羽子女士知道迦一郎先生和多惠的关系吗?”
“我觉得母亲不可能全然没有察觉。”
“丈夫对住家女仆下手,连孩子都生了,然后还要继续和这个女仆住在同一屋檐下,让她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巳羽子女士对此作何反应?”
“至少我没见母亲在公开场合发过火。嗯,也可能只是因为那时我还小,没有注意到。不过我觉得多惠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错……啊,这么说起来……”
“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多惠勤劳谦逊,不是喜欢抱怨工作和待遇的那种人。只有一次,她找我父母交涉,要求多付一些工钱。”
“多付工钱?就是要求涨工资吗?”
“她希望我父母给她一些津贴。她说她想找医生开药,需要钱。”
“开药?多惠是哪里不舒服吗?”
“据说她那时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需要医生开安眠药,所以才找我父母要钱的。但是我母亲强烈反对,还谆谆教导她说‘睡不着也不能依赖药物,长期吃药肯定对身体有害’之类的。父亲好像打算给她一些钱,但是母亲坚决不允许。因为这件事,有一段时间多惠对我母亲怀恨在心。她感到愤愤不平,觉得自己每天辛勤劳动,就想晚上能睡个好觉,可是夫人却完全不能理解。这好像是我刚出生不久时发生的事,我也都是听别人说的……啊,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我母亲丢过一条心爱的毛巾被。”
“毛巾被?”
“就是母亲在客厅躺着看电视时常用的那条毛巾被。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也就是说那条毛巾被可能被多惠藏起来,或者丢掉了?”
“当时我还年幼,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我隐隐有一种感觉,因为安眠药一事而心生怨恨的多惠似乎想给母亲添点小麻烦什么的。但是安眠药事件发生在我出生后不久,也就是一九六五年或六六年。而母亲开始用那条毛巾被应该是在我家换了彩电以后,也就是一九六九年之后。若是多惠报复我母亲的话,时间也未免隔得太久了吧。也许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多惠和母亲的冲突一直持续着,比如多惠三番五次找我母亲要钱开药,我母亲就是不给,诸如此类。她们之间肯定存在一些矛盾,但大多数时候关系还是挺好的。真的,这绝不是孩子的偏见。”
“那么,巳羽子女士明明拥有非常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为什么迦一郎先生还是强烈地怀疑她杀了京子呢?”
“父亲的所作所为有损男人的名誉,从这一角度考虑,他可能也后悔自己做出了这等丑事。先不管我母亲的想法,反正父亲主观认定母亲肯定会因此憎恨他。他怀疑被愤怒驱使的母亲说不定有一天会对多惠或京子,甚至对他自己下毒手。他偏执地认定母亲早就对京子虎视眈眈,打算在京子的真实身份公开之前将她除掉,然后,母亲真的动手了……当然,如果我父亲真的这样认为的话,那只能说他陷入了被害妄想。我母亲是正室,又有两个儿子,即使父亲承认京子是他的私生女,也不会给母亲带来任何损失。假如出现了户主继承权问题的纷争,母亲也不会处于不利的境地。所以京子的存在不值得我母亲冒险杀人,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不用多想就能明白。”
“所以,迦一郎先生到底为什么会忽视这个道理,一味地怀疑妻子呢?是启程去大阪之前,巳羽子女士对京子的几句耳语引起了他的注意吗?”
“有可能……他也许觉得,母亲告诉京子可以尽情看电视,是想不着痕迹地把她引诱到客厅去。而且,也是母亲提议让多惠把京子和素奈从乡下接来的。我父亲可能觉得这其中一定有鬼,且终生都没有摆脱这一执念。好了,我真的该走了,告辞……”
平冢走出餐厅,这次没有再回头。
“那么,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
“匠仔,你想干什么?”
等平冢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另一侧之后,我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近冰箱,小兔跟在我身边。我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刚才那种耳鸣似的声音还在持续。
我贴着墙,窥视冰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发现死角里有个支棍似的东西,似乎延伸到更深处,像是有人故意设下的机关。如果打开冰箱门,根据杠杆原理,这根支棍就会开启某个开关。
“难道真如我想的那样?”
“你在看什么?”身边的小兔也试图察看缝隙里的情况,“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退到一边,让小兔来看,并从她头顶伸手指点。那根蛇腹状可伸缩支棍从冰箱门一角延伸至里侧墙壁,并从大概一人高的地方穿过去。
“这个东西大概连着墙壁那边。”
“和什么连在一起?”
我打开通往仆人房的拉门,发现与餐厅一墙之隔的是厕所,而且是西式风格的。看来也是后来为了配合餐厅风格而重新装修的。
我看向和支棍延伸方向高度差不多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储物用的顶柜。打开柜门,一个不倒翁形状的钟表赫然摆在里面。钟表的指针在移动,除了白色的短针和长针以外,还有一根红色的指针,正指在三点的刻度上。
“我说匠仔,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小兔努力挺直身子,向顶柜张望。她指着那个不倒翁形的钟表问:“这是干什么的?”
“恐怕是个定时器。”
“啊?什么东西的定时器?”
“应该是缝隙里那根支棍的定时器。想象一下,支棍和这个钟表连在一起,冰箱门打开就会以特定角度推动支棍,打开开关,计时器开始倒计时。我想大概就是这样的设计。”
“倒计时?”小兔再次伸长脖子张望,“这个红针指示的就是设定好的时间吗?也就是凌晨三点?凌晨三点会发生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当然是灵异事件了。凌晨三点,我们应该能亲眼看到客厅里的座钟飞起来的样子。”
我和小兔从厕所出来,穿过餐厅,进入客厅。
“嗯……这东西能碰吗?”小兔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装饰架上的座钟。
“能吧。”我下意识地透过玻璃窗向新馆看去,此时那里灯光昏暗,不见人影,“他们也没说不能碰。”
小兔把座钟拿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是发条式的。如果用定时器操控的话,它又是怎么飞起来的呢?会是这下面有什么弹射装置,一启动就能嗖地飞出去,像战斗机的弹出座椅一样吗?可是怎么能保证它准确地命中沙发呢?先不说距离问题,角度稍有偏差也不行了。”
“这个只有等实际见识过才能知道了。”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不开关冰箱门的话,就不会发生灵异事件了?”
“应该是。平时冰箱不通电,只有找人来过夜的时候才接通电源。仆人事先会往冰箱里放些饮料,打开冰箱门的同时也激活了定时器。然后,当晚,冰箱门初次打开时,就启动了倒计时。这个机关应该就是这样设计的吧。而且之前主人会告诉客人冰箱里的食物饮料可以随意享用,这就是触发灵异事件的引子。我想,就算不能保证客人一定会吃喝冰箱里的食物饮料,但为了打发漫漫长夜的无聊时光,每个人都会打开冰箱看看吧。”
“所以,今晚发生灵异事件的时间已经被设定为凌晨三点了?”
“可能吧。不过不到那个时候,谁也说不准。”
“但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不就是个骗小孩的把戏吗?”小兔把座钟放回原处,“迄今为止来过夜的所有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这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大家都先入为主地认为普通百姓家不会安装这样的机关吧。或者,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因为之前就听说很多人在这里遭遇了灵异事件,自己也认为那就是灵异事件。其实,如果我没有得到暗示的话,可能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暗示?什么暗示?”
“暗示就是巳羽子女士。”
“什么?”
“我总觉得她好像希望我发现这个机关……”
“啊?你说她希望你发现?”
“提到冰箱的时候,她明显别有用意。”
“什么意思啊?”
“我也说不清,也许是我想多了,但如果巳羽子女士知道灵异事件其实只是这个机关诱发的……”
“你等等,难道这个机关就是巳羽子女士布置的?二十三年前,她就是用这个东西把京子……”
“不……布置这个机关的恐怕是迦一郎先生。”
“啊?是总一郎先生的父亲?不是巳羽子女士吗?为、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最早坚持保留一部分旧屋的是迦一郎先生……我知道你会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把这里当作可能揭开京子之死谜团的重要证据,但我认为,事实正相反。”
“正相反是什么意思?”
“我们假设迦一郎先生是想把这部分主屋当作证据保留下来,也就是说,他确信这里有某种机关,导致京子的死亡。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反对彻底拆除主屋是说不通的,不是吗?因为拆房子的话,施工人员肯定会仔细检查房子的边边角角,这样一来机关自然就暴露了呀。你说是不是?”
“这么说的话……也对。”
“而且平冢先生说过,迦一郎先生严禁移动这个座钟的位置。”
“因为他怕移动了位置,这个机关就不好用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为出过事的座钟设下这样的限制,这很不正常,所以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恐怕不仅是座钟,他还严禁家人移动客厅里的其他家具,尤其是那个沙发。”
“对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如果不这样,座钟就无法自行飞到沙发上吓唬人了。超自然现象什么的也就无从谈起了。”
“刚才平冢先生没有提这一点,可能是不小心忘记了。又或者他觉得保留部分主屋,其中也包含保留家具的位置,这是不言自明的。所以他自认为讲得很全面,没有漏掉任何细节。”
“等一下。所以说,迦一郎先生反对彻底拆除主屋,不是想留作证据,而是为了隐藏机关吗?”
“我的想法正相反。因为如果他想隐藏机关的话,赶快把主屋拆掉不就完事了吗?”
“等等,匠仔,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不是刚说过拆掉主屋会暴露机关吗,怎么现在又说拆掉主屋可以隐藏机关呢?到底是哪种,你说清楚。”
“事实上,这个矛盾之处正好证明了布置机关,制造所谓灵异事件的人就是迦一郎先生。”
“怎么说?”
“你看,假如迦一郎先生希望暴露机关的话,他一定会对施工人员再三强调,如果发现任何在普通住房里不该出现的东西,无论多么微小,都必须向他汇报。在下达过命令的前提下把主屋彻底拆掉,也不会有问题。”
“嗯,然后呢?”
“假如相反,迦一郎先生希望隐藏机关的话,他就会告诉施工人员发现可疑之处也无须在意,只管拆掉房子就好。那么,施工人员直接把这里夷为平地就万事大吉了,对不对?”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不管是哪一种假设,最后的结论都是可以拆掉主屋吧?”
“没错。总之,如果设置机关的不是迦一郎先生,而是其他人的话,我想不出任何他反对拆除主屋的理由。”
“你完全把我绕晕了。”
“简而言之,设计这个机关的就是迦一郎先生。”
“那也就是说,二十三年前杀害京子的不是巳羽子女士,而是迦一郎先生……不,等等,匠仔,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迦一郎先生通过这个机关杀死了京子的话,那他之后应该为了销毁证据而把主屋拆掉才对啊,你说是不是?”
“没错。所以按照逻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设置机关的是迦一郎先生,然而杀死京子的却不是他。”
虽然我随口说了“按照逻辑”这种话,但我的推论到底是不是有理有据,严格按照逻辑来的呢?说实话,我有点心虚。因为我知道我是在对手头已有的信息进行了肆意的取舍筛选后,才把最初脑海中浮现的直觉变成现在的结论的。然而……
然而,尽管如此,我依然确信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我的根据是什么呢?就是巳羽子。她的那双眼睛大概对我施加了某种催眠术……她似乎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魔力,让我毫不犹疑地一路抵达真相所在……这可能只是我的妄想,但我却无法把这种妄想从头脑中抹除。
“如果杀死京子的不是迦一郎先生的话,那他设置这个机关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设置那个机关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座钟飞到沙发上。二十三年前,几乎每晚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人是谁呢?”
“是巳羽子女士……啊!”小兔慌忙用双手捂住嘴巴,朝新馆方向飞快地瞟了一眼,“匠仔,难道,难道迦一郎先生真正想杀的人是巳羽子女士吗?”
在这紧要关头及时阻止我的可能也是我的直觉。不当心的话就会掉入陷阱哦……自我防御本能及时发出了警报。也许巳羽子在有意无意地诱导我接近所谓的真相,那我不妨将计就计。但至于揭开真相的具体方法,我没道理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
“这个不好说,现在还无法断言。总之,我们等着瞧吧。定时器设定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我们看看那时会不会真的发生灵异事件。等看完这出好戏,我再把整个事件重新思考一遍。”
“嗯,也好。”刚要迈步的小兔又停下来,看了一眼座钟,“这个钟已经停了,从二十三年前发生悲剧那天以来就一直这样了吗?”
“可能吧。也许是坏了,也许只是没有上发条。”
“差五分十二点……这就是京子死亡的时间吗?”
“如果座钟是因为撞击到京子头部而停止的,那么这就是死亡时间了。”
“我觉得好怪异啊,如此重要的座钟凝固在了那一刻,而藏在那边顶柜里的定时器却还在一刻不停地走动。”
小兔把目光从座钟上移开,转身往餐厅走去,我跟在她身后。
“定时器设定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小兔坐在桌边,瞥了一眼手表后立刻双手抱头,发出哀号,“天哪,还有三个多小时呢!怎么办啊!要是在漂撇学长张罗的喝酒大会上,三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坐在这里干等的话,可太无聊了。”
“如果你有信心不醉的话,我们可以把冰箱里的啤酒全喝光,你看怎么样?还有五瓶左右。”
“五瓶?才五瓶!不到一小时就喝完了。就算你自己一个人喝,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对了,我带着高千的来信呢,你要看吗?”我从口袋里拿出信。
“好啊,不过人家可以读吗?”
“她在信上写了,说也可以给漂撇学长和小兔看。或者应该说她需要我们的看法,希望我们能帮她。”
“什么意思?她出什么事了吗?”
“和她本人无关,是她的一个叫鲇濑遥的女同事,认为哥哥的死有很多谜团。总之,你读读信吧。”
“好嘞,给我吧。哇,好厚一封信啊,高千每次来信都写这么长吗?你每次都把她的信当成宝贝似的随身带着吗?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嘲笑一下你们俩呢?”
“这次是特殊情况,她有事找我们商量。而且我也怕晚上太无聊,所以就把信带来了。”
“哦?是吗?暂且相信你一回好了。”
小兔展开信纸读起来。当然,最开始读到的是高千的生活近况。
“哎哟,她说多亏你的建议,她一切安好。我说匠仔啊,你还真是个好参谋。秘书?咦?你要给高千当秘书了?太好了,太好了,匠仔,快去给她当秘书吧。嗯,她要回安槻度假,时间未定?匠仔,你一定很想赶快见到她吧,真好啊,到时候你可以独占高千了。”她一边看一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似的吐槽。然后,她终于看到正题了。
小遥的哥哥鲇濑洋司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女朋友,叫飞鸣翼,人称翼公主。小兔和小漂听这个名字肯定马上知道是谁,千晓呢?嗯,我看他十有八九不知道,肯定会缠着你们给他解释。
“哦——”小兔像老花眼似的双手把信纸举得离自己很远,吃惊地眨眨眼,吹了一声不成调的口哨,说,“是那个翼公主吗?真没想到啊,那个翼公主竟然有一个日本的男朋友。”
“你认识她?”
“当然了。我说,作为安槻人,不知道她才奇怪呢。就算在所有安槻出身的名人里,她也算数一数二的。毫无演艺经验的她偶然在美国参加了一次试镜,成为某部著名电视剧的女二号,宛如灰姑娘般的传奇经历让她在当地家喻户晓。好像她的本名原本是用平假名写的,后来在海外成名后就改用片假名写了。”
“你知道的可真多啊。”
“你不知道才让人意外呢!我可真佩服你,一直是老样子,对社会上的事一概不知。虽说你家没电视,但后来她出了大事的新闻,你总该有所耳闻吧?”
“大事?你是指这位翼小姐在洛杉矶出车祸去世的事吗?”
“对对对,你这不是知道嘛。哦对,高千肯定在信里写了。嗯,所以她想知道这起事故和鲇濑洋司的死是否有关系,对不对?啊,别别别,你不要告诉我。等我好好看完信再说。”准备继续看信的小兔又抬起头来,“话说匠仔,高千一直叫你千晓吗?”
“就在写信的时候这么叫。”
“哎呀呀,你们两个人,在人前装得客客气气的,私底下这么亲密,叫我该说什么好呢。”
我不禁苦笑出声。小兔没有放过我,追问说:“怎么了?快说到底怎么了。看你这副表情,显然有事瞒着人家。”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我只是感叹高千真是敏锐。至于是怎么回事,你读到最后就明白了。”
“还装腔作势地卖关子,真恶心。那你们打电话的时候怎么称呼?你们偶尔也会电话联系吧?打电话的时候她也不叫你匠仔,而是叫你千晓吗?”
“两种都有吧。”
“那你在写信或打电话的时候怎么称呼高千的啊?”
“有时候叫她高千,有时候叫她千帆,两种都有。”
“千帆?你叫她千帆?你都对她直呼其名了?天哪,我羡慕死了!哦,不,不是,我不羡慕,人家才不羡慕呢。”小兔一边不知所谓地抱怨着,一边又开始看信。
翼小姐和洋司的妹妹鲇濑遥是同学,据说小学起两个人就是好朋友了。以前她们经常去对方家里玩,但是直到升入海圣学园初中部三年级,翼小姐才第一次见到洋司。洋司在同一所学校的高中部读二年级。有一次翼小姐去鲇濑家玩,碰巧洋司也在家,小遥就介绍两个人认识了。这大概就是命运的邂逅吧,翼小姐对洋司一见钟情,还问小遥她哥哥有没有女朋友。
然后小遥说:“怎么可能。大概因为我哥喜欢书法的缘故,总是老气横秋的,打扮又土气,完全不受女生欢迎。你喜欢他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撮合一下。”于是翼小姐立刻写了一封信,让小遥转交给洋司。洋司看完信马上写了回信。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交往,并成了全校出名的跨年级情侣。
“呃,全校出名的情侣什么的,真是够了。哼,人家才不羡慕呢。”读着信,小兔又开始乱七八糟地吐槽。
他们交往得很顺利。洋司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某私立大学读书,之后的两年间,他们一直保持远距离恋爱关系。偶尔也打电话,但主要通过写信交流。洋司和翼小姐都是笔头很勤快的人,不过即便如此,能保持每周通信一次的频率也很惊人。每次寄信前,翼小姐都会把写好的信拿给小遥看;洋司每次写完回信也会拿给妹妹看。从字里行间,小遥能够感受到两人之间感情很深。
终于,翼小姐也迎来了高考的一年,她报考了一所东京的女子大学。其实她原本打算和洋司上同一所大学的,但她的成绩稍微差了一些。因此,她选择了离洋司学校很近的女子大学,并且顺利考上了。小遥则考上了洋司就读的大学,当时她认为将来翼小姐和哥哥结婚的可能性很大。
在妹妹眼里,洋司虽谈不上老封建,但也的确像传统日本男人一样保守古板,还有一些大男子主义倾向。但翼小姐很擅长哄这种男人,小遥认为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一对。
去东京上大学之后,生活日渐忙碌,小遥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与翼小姐见面了。但她听周围的人说,那两个人的感情依然很好。这期间翼小姐和洋司不得不再次开始远距离恋爱,虽然起初两人约定最多只分别一个月,但谁也没料到,翼小姐这一走就是很长时间。
大一那年暑假,翼小姐选择前往位于洛杉矶的一所面向外国人的语言学校进行短期进修。她一直非常喜欢英语,除了学校里的课程之外,她还去外面参加补习班,口语是她最擅长的。她打算日后从事能够发挥语言优势的工作,高二时听说海圣学园在澳大利亚的友好学校要招收交换生时还去参加了选拔考试,只可惜最终落选了。那时她感到十分惋惜,但依旧认为自己的英语水平比其他人都要好。说不定她去洛杉矶进修是为了扳回一局吧。起初她和洋司约定,短期课程一结束,也就是九月份,她就回国。
那所语言学校开设在一所大学里,一次偶然的机会,翼小姐认识了那所大学电影系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同时是某部新电视剧的选角评委,在他的推荐下,翼小姐参加了电视剧的试镜。剧组想选拔一个有东方面孔的新人演员出演女二号,当然,翼小姐没有抱任何希望,甚至做好了被嘲笑的心理准备。尽管她的英语很流利,但毫无演艺经验,这种情况下没人相信她会被选中。
然而,众所周知(可能不包括千晓),她竟然通过了试镜,从无名之辈一跃成为电视剧里的女二号,作为演员出道了。于一九九〇年到一九九一年期间播出的这部电视剧成为当时的热门剧,翼公主也因此成名。
为了专心演戏,翼小姐正式向女子大学申请了退学。她一直待在洛杉矶,一次都没回过日本。此时洋司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小遥相信他们的感情依旧很顺利,并继续保持着书信联系。航空信件需要一周才能寄到,因此他们平均每月通信两次,信里没有提到过任何冲突矛盾,一切都很平常,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也许是因为洋司工作很忙,写信的时间有限,从他遗物里找到的航空信上的邮戳来看,后来他们的通信频率减少到两三个月一次。但是联系从没中断过,看起来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重大危机……但是……
但是,翼小姐最终还是在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迷失了。一九九二年初,一则爆炸性新闻传至日本。在洛杉矶当地,翼小姐与同剧组的美国男演员开车出游时遭遇车祸,双双身亡。而且有传闻称,事故发生时,在副驾驶席的翼小姐正在给开车的男演员口交,导致他没有注意前方的情况。
“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听说过类似的丑闻……”小兔长叹一声。我大概能想象到她读到哪里了。她又打开一瓶啤酒,倒进杯子里,不发一语地一口气喝干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信纸。
据小遥说,从洋司遗物中找到的翼小姐的来信,内容还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当然,洋司做梦也不会想到,身在大洋彼岸的恋人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清纯的女生了。之后又有传闻说翼小姐日常沉迷各种危险游戏,并且吸食大麻成瘾。然而,只读信的话,完全看不出丝毫端倪。
恋人客死他乡已经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了,更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恋人还背着自己和其他男人混在一起。而且后来洋司才知道,翼小姐的遗物里没有一封他寄去的信。她生前的美国室友说,翼小姐一般只是检查一下来信,大部分直接丢掉了。看起来她的心早就不在洋司身上了,给他回信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小遥说洋司终于还是不堪打击,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翼小姐去世半年后,洋司在位于高圆寺的公寓附近的空地上自焚。
据附近居民说,他们看到洋司往一个汽油桶里装满垃圾,然后点燃。平时偶尔会有人把落叶收集到汽油桶里用火焚烧,加上当时洋司还准备了一个小型灭火器放在旁边,所以目击者没有觉得可疑。然而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洋司全身都被火焰包围。目击者慌忙四处求救,并用一旁的灭火器尝试灭火,但无济于事。消防车和救护车很快赶来,洋司被送往医院,然而抢救无效,半天后就去世了。
为什么洋司会在眨眼间就烧成一个火球呢?对此,警察给出的结论是,那天空地上违章停放的一辆汽车漏油了,洋司没注意到地上的汽油,点着火后火势就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小遥却有不同的看法,直到现在她都怀疑是洋司往地上浇汽油的。恋人死了,更可悲的是他早已失去了她的心。洋司无法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最终选择用自焚这种痛苦的方式告别人世。
洋司死后不久,小遥发现了一件怪事。洋司生前曾借过一大笔消费信贷,虽然大半已经还清,但是他既没有大额消费,也没有疯狂的收集癖,到底为什么要借那么多钱呢?
小遥和她的父母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们又从洋司的公司那里听说了一件怪事。洋司生前差不多每隔两三个月就会申请一次与周末连休的带薪假期,从去年入职开始就一直这样。
也许洋司休假是为了去美国?他的家人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如果他真的去了美国,那应该会和翼小姐见面才对,然而,问遍她周围的熟人,都说不记得曾有日本的访客来找过她。翼小姐死前寄给洋司的信里也只字未提两人在洛杉矶见面的事。
洋司应该有一本护照。他父母还记得洋司上大三时,曾让他们把户籍复印件寄给他(他的住民票[6]已经转移到东京了)。那时翼小姐刚通过试镜,取消了回国的计划。洋司父母认为儿子办护照是为了万一有需要,可以去美国找女朋友。然而,在洋司的遗物里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的护照。
如果洋司没有去美国见女朋友,他借钱到底用来干什么呢?走投无路之下,他的家人找到了洋司学生时代的好友仓木,问他是否了解此事。仓木说洋司借钱十有八九是为了还大学期间向他借的钱,再一问那时借钱的数额,仓木说出的数字让小遥和父母都惊呆了。据他说,从大三到毕业的两年间,洋司分多次向他借了总额几百万日元。
仓木家境富裕,性格大方豪爽,被问到把这么一大笔钱无息借给一个穷学生会不会感到不安时,他回答说完全不会。他说这些钱不是一次性借出的,更重要的是,他信赖洋司的人品。他还说虽然每次只能还一点点,但最后陆续都还清了。
有一件事值得深思,洋司自焚是在一九九二年夏天,而就在不久前,他刚刚还清了从仓木那里借的所有钱。先不论借钱的目的,小遥说洋司的这一做法很符合他的作风。简单说来就是,翼小姐死后洋司很想立刻随她而去,但他又等了半年才自杀,这是因为姑且不管消费信贷那边,他觉得至少必须把从朋友那里借的钱还清。如果辜负了朋友的信赖,那他死也不能安心……
好了,千晓,看到这里,你是怎么想的?洋司是自杀吗?他在学生时代借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这与他的死有什么关系吗?最让我烦恼的是,我该怎样应对小遥?
其实,有一次我无意中问她,洋司遗物里找到的翼小姐的来信真的是她写的吗?小遥说绝对没错。
信封后面写的寄信人地址就是翼小姐在洛杉矶的住所。小遥和翼小姐一度疏于联系,并不知道翼小姐出道后就从学生宿舍搬到了合租公寓。洋司死后,小遥询问了翼小姐在当地的熟人,他们确认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就是她住的公寓。
小遥还说她很熟悉翼小姐的笔迹,甚至不用把这些信与高中时代翼小姐的大量来信进行比较,就可以断定从洛杉矶寄来的信是她亲笔所写。我问:“真的没有可能是其他人代笔吗?”她勃然大怒,断然否定说我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想法。然后,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有时间的话,能否请你帮忙想想这件事。啊,这封信也可以拿给小兔和阿漂看,我也想听听他们俩的看法。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我叫你千晓的话,可能会被他们嘲笑一番,所以要不要拿给他们看,你自己决定吧。拜托了。下次再聊。
“哎呀,高千果然料事如神。真是的,难怪你刚才会苦笑。”小兔唰唰几下叠好信,喝光了泡沫早已消失的啤酒,“我不明白,高千为什么要这么烦恼?她不想揭露朋友哥哥的黑历史,直接装傻不就行了吗?真搞不懂她干吗要和自己过不去。”
不愧是小兔,高千信里含糊其词的信息一下就被她抓住了。不过,在信的最后,高千给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能理解也是正常的。
“她肯定是没办法装傻了吧。她的那位朋友鲇濑遥小姐,意识到高千已经觉察到真相了。高千说她无意中问朋友是否确认过翼小姐来信的真伪,对方肯定立刻就听出这个问题大有深意,便让她解释,我估计高千试图装傻,但她的朋友没那么好糊弄。先声明自己的推论只是不负责任的想象,然后把假设告诉对方,这样做倒是简单,可这件事涉及朋友哥哥的人品,就非常棘手了。所以,就算是高千,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也就是说,高千虽然没有直白地写出来,但她其实是希望,除了她自己得到的结论之外,我们再帮她想出其他合理的假设,对吧?她是在问我们能不能想到一个更加稳妥的解释,让她可以告诉朋友,且不会冒犯对方。”
“大概就是这样。但我什么都想不到,除了高千得到的结论之外,恐怕没有其他解释了。”
“是啊,看来我们三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怎么说呢,虽然很遗憾,但这就是个典型的悲剧故事啊。简而言之,翼小姐考上东京的大学,和洋司团聚之后,对他的感情就迅速降温了。”
“恐怕没错。翼小姐来东京不到半年就决定离开日本,虽然一开始说好只是参加一个月的短期进修,但她好不容易才和男友重聚,这么快就想出国,怎么都说不过去。”
“反过来想想,只出国一个月这一点,本身就令人费解。如果翼小姐真的那么喜欢英语,打算将来从事相关工作的话,应该向大学提出休学申请,出国专心致志地学习一两年或更长时间。然而,她却特意选择在来东京后的第一个暑假去参加一个半吊子的短期进修,我只能认为她是因为对黏人的男朋友感到厌烦,打算暂时躲开他。”
“按理说,久别重逢的恋人应该恨不得每天都腻在一起才好。别说一个月,就连一秒钟都不想分开吧。可是,看翼小姐的做法,说不定她对洋司的感情早就淡了。”
“结束远距离恋爱后,每天待在一起却发现对方身上有各种小毛病。我猜,翼小姐来东京后不久就向洋司提出过分手,但是洋司并没有当真。按常规模式推测,女人提出分手,男人十有八九会觉得对方只是在耍小性子,等她心情好转就没事了。不过,为了洋司的名誉我还是说一句吧,以他们的情况来看,洋司的乐观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一开始是翼小姐先一见钟情,对他死心塌地的。”
“洋司肯定觉得,她对自己的爱和关怀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了呢。翼小姐决定去美国进修这件事依旧没有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觉得翼小姐只是去一个月而已,九月就回来了,等她回来两个人又会和好如初。与其说乐观,我认为应该说洋司具备不可动摇的自信。毕竟,翼小姐考上大学前那两年里,洋司单靠写信就留住了她的心。因此,即使知道翼小姐通过了试镜,短期进修结束后也不会回国,洋司也没有慌张,甚至根本没当回事。他认为就算两人不见面,只要经常给身在美国的翼小姐写信,就能维系住他们之间的感情。然而……”
“他不停给翼小姐写信,对方却一封信都没回。我想即使翼小姐收到信后看都没看就丢掉,我也不会吃惊。所以,这时洋司应该意识到女朋友变心了……”
“不,虽然我没资格说这话,但我觉得洋司根本没认清这一点。他直到最后都不承认,或者确切地说,他无法面对翼小姐不再爱自己的事实。”
“嗯对,原来如此,就是这样。正因如此洋司才会一直自欺欺人,认为翼小姐的心依然属于自己。但是不管他写多少封信,对方就是不回复。可能他也打过电话,但对方也是爱搭不理的。翼小姐越无视他,他就越偏执。她应该跟我好好沟通呀。我写了信,她应该及时回信呀。可现实就摆在眼前,翼小姐一封信都不回,于是洋司干脆……”
“自己写回信了。”
“一个人就算再不成熟,一般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或者说根本想不到这么做。可是洋司手头保留着翼小姐上高中时写给他的大量信件,可能就在他重读那些信的时候,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干脆模仿她的笔迹,给自己写回信好了。高千信里提到过洋司爱好书法,所以他应该多少有一些临摹的经验。”
“当然,练过书法也不一定就擅长临摹,但可能洋司碰巧是这方面的高手,或者他拼命练习过,而且他不缺乏临摹素材。总之,最后他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翼小姐的笔迹,连妹妹都能完美骗过。要知道,鲇濑小姐可是从高中时代起就看过他们之间的来信,对翼小姐的笔迹再熟悉不过了。”
“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为了维护自尊。”
“但只是模仿翼小姐的笔迹写回信还不行,信封上的邮戳才是回信是从洛杉矶寄出的客观证据。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弄到邮戳,没有邮戳的话,先不说能不能骗过别人,连他自己都骗不了。”
“骗自己……吗?”小兔半是怜悯半是厌恶地叹了口气。
“是的。洋司想骗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给自己洗脑,翼小姐没有变心,她还对自己一往情深,证据不就是从遥远的洛杉矶寄来的一封封回信吗?对,这一沓回信就是证据,我们两个人依然是深深相爱的一对情侣。”
“为了把这出独角戏演到底,就必须以不低于高中时代通信的频率,不断收到盖着洛杉矶当地邮戳的信才行。信从日本寄到洛杉矶需要约一周,翼小姐的回信从洛杉矶寄回来也需要大约一周,这样计算的话,每个月至少要去两次洛杉矶,把模仿翼小姐笔迹写的信从那里寄出。他竟然……竟然做到这种地步……唉……”小兔深深地叹了口气,几乎要把酒瓶子吹倒了,“天哪,我实在说不下去了。”
“坐船往返的话太花时间了,为了多少划算一些,洋司只好买了往返成田和洛杉矶的廉价机票。”
“如果他真的在大学毕业前的两年里——准确地说是一年半——每个月都往返洛杉矶两次的话,那他有多少钱都不够花。不过国际线航班应该会赠送里程之类的吧。”
“即使这样也省不了多少钱。况且,洋司还有很多其他不得不花钱的地方。”
“你是说除了买机票之外?比如呢?”
“首先,他必须找到翼小姐在洛杉矶的新住所。因为连翼小姐从小到大的好友鲇濑小姐都不知道她从学生宿舍搬到了合租公寓……”
“对呀。翼小姐参加短期进修期间应该没有给洋司回过信,所以他根本无从得知她的新地址……我是说,如果他一直待在日本的话。”
“我只能想象一下他的做法。他先去了洛杉矶,然后委托那里的私家侦探多方寻找。这个过程需要的花费难以预计,毕竟他的调查对象是一个女演员,先不管那时她有多出名,私家侦探应该会抓住这一把柄,狠狠地敲诈他一大笔钱,估计远远超出他的初期预算。”
“你又来了,说得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因为顺着这个思路想比较方便理解。总之,通过这件事,洋司明白了他不能找当地人帮忙。”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洋司的目的只是把那些伪造信件盖上洛杉矶的邮戳再寄回日本的话,那他根本不用花大钱亲自前往美国,不是吗?”
“也对啊。”
“洋司只要把多封伪造信件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寄给当地的帮手,再让这个帮手把里面的信一封封寄出就行了。那他就不用每次都亲自奔赴洛杉矶寄信了,开销也大大降低了。”
“对啊,你说得没错。如果洋司有熟人住在洛杉矶的话,他一定会这样做——”
“不,熟人可不行。越是关系亲近的熟人,洋司就越不可能拜托。如果他让对方把寄信人是女性的信件寄给在日本的自己,对方再迟钝,也能明白洋司的意图吧。无论这个熟人怎样守口如瓶,洋司也绝不会容忍除自己以外,世上还有第二个人知晓这个秘密。”
“原来如此,你说得有道理。洋司这个人思想传统,自尊心很强。假装和远隔大洋的恋人通信这件事实在过于丢人,万一这个秘密暴露了,他一定会疯掉的。不过,尽管如此,至少在最初阶段,他大概也考虑过雇用一个不会觉察到这个秘密的外国人帮忙寄信吧。”
“也有可能。不过最终洋司还是决定亲自前往洛杉矶寄信。也许是雇人调查翼小姐住址时栽过大跟头,总之,他认为花再多的钱,也比雇外人省心。”
“果然他有多少钱都不够用啊。比如,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翼小姐所住区域寄信,就需要吃饭、住宿、租车,等等,这笔开销就很惊人了。”
“所以,如果没有仓木这个出手大方的富二代朋友,即使洋司想出了这种自欺欺人、逃避现实的计划,恐怕也无法实行。”
“对啊。他再怎么钻牛角尖,没钱,一切都是徒劳。”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对洋司来说,比缺钱更棘手的是缺时间。然而,他还是坚持请假,每两三个月去一趟美国,寄出伪造信件,这时在背后驱动他的早已不是对女友的留恋,而应该说是一种执念了。”
“比起留恋或执念,我觉得他的行为更接近一种惯性。也许我的想法有些过分,但我认为,得知翼小姐的死讯时,他说不定终于松了口气。再也不用伪造信件了,再也不用坐飞机往返日本和洛杉矶,把大笔金钱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了。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一个过世的人,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准确地说,洋司应该是在还完学生时代向仓木借的钱之后,才真正松了口气。”
“还有一点很奇怪,洋司真的是自杀吗?他在空地上烧的东西是他的护照吧?”
“除了护照,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毕竟他的护照上有从学生时代起的大量出入境记录。不过,我想即使有人看到他的护照,应该也不会马上想到他频繁往来日本和洛杉矶,是为了寄出伪造信件。”
“但是对洋司来说,这是他人生的污点。所以他想尽快把护照烧掉,不让别人看到,这一点我明白,但他是不是自己也想死呢?我觉得他没打算去死,因为如果他想自杀,就应该把护照和伪造的翼小姐的来信都一起烧掉才对吧?”
“我觉得不能完全排除洋司自杀的可能性,说不定他就是想用自己的死,让翼小姐对他的爱成为不可动摇的既定事实。”
“这是什么意思?”
“洋司烧掉护照,抹消了自己出国寄信的证据,同时他又把大量伪造的翼小姐来信保留下来。这样,只要他一死,他生前和翼小姐的亲密关系就成了无可反驳的历史。我想这就是洋司的目的所在吧。”
“那他把护照烧掉就行了,不用自己急着去死啊。等他以后寿终正寝,家人在他的遗物里找到那些信,结果也是一样的吧?”
“如果那时周围没人记得他和翼小姐的事了,那一切也就没意义了。所以,他必须得在人们还记得翼小姐,并且记忆还很鲜明的时候做这件事才行。”
“也就是说,在洋司心里,他和翼小姐相爱的幻象比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多了。他想让大家都相信自己和翼小姐直到最后都是一对恩爱的情侣。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表演型人格,但总之,洋司希望这场戏能在他死后也一直演下去。”
“不过自焚这种方式要说可疑,也是挺可疑的。我只说个人看法,即使想自杀,也不需要非得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吧。所以我觉得,也有可能他原本打算烧掉护照之后再选择其他方式自杀。换句话说,他的确想死,只是那天他无意中引燃了泄漏的汽油,意外烧死了自己。”
“唔……那你给高千回信的时候就写,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看法稍有不同。”小兔看看手表,站起身来,“哎哟,聊着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好戏就要开幕了。”
“小兔,你等等,我们还没说到关键呢。”
“你是说高千怎么应对她的朋友鲇濑小姐?这个我就不方便多嘴了,这是参谋的工作啊。”
“喂喂,你说我是参谋?”
“不是你还有谁?匠仔,你要是不能凭一己之力赶紧解决这件事的话,以后还怎么当高濑千帆大人的秘书啊?”
“谁说我想当她的秘书了?”
“如果高千希望你当她的秘书,而你坚决不干的话,全世界人民都不会答应的哦。总之,我觉得,高千把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的朋友,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为什么?”
“洋司生前这些自欺欺人的把戏,鲇濑小姐应该也多少有所察觉。这不是很明显吗?她在洋司的遗物里找到了翼小姐的来信,信封上写着一个洛杉矶的地址,而她还特意去确认了一下这个地址。你说这是为什么?如果她对于翼小姐和哥哥一直保持通信这件事毫无疑心的话,就不会这么做吧。但她去找人确认了,也就是说,她已经起了疑心。”
“原来如此。”老实说,这一点我完全没想到,“你这么一说,也对啊。”
“也许鲇濑小姐找高千商量,就是想让外人点破这个事实。长痛不如短痛,被外人说出来,也比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好。这件事到此结束。走吧,我们去灵异事件现场。”小兔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向客厅,我没办法,只好跟着。
“现在是两点四十五分,嗯,厕所顶柜上的那个定时器比我的表快五分钟,所以再有十分钟——”
“小兔。”
“干吗?”
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小兔向檐廊看去。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新馆那边,昏暗的灯光下有两道人影,正隔着窗户向我们这里张望。
一个是坐着轮椅的巳羽子,另一个是站在她身后的德弥,没有看到平冢和德善。
“嗯,总一郎先生和他哥哥不在啊。”
“那是当然。”
“因为他们俩不知道定时器的事。可是德弥呢,她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朝新馆方向微微招了招手。小兔立刻心领神会,她狡黠地笑了笑,像体操选手展示肌肉那样高高举起右臂,然后用左手食指戳了戳自己的手表。
远远望去,巳羽子似乎没有任何反应。而德弥虽然面无表情,但那一瞬间她好像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小兔也看到了。
“你看,德弥好像也知道定时器的事。”
“从战术上讲,她应该比巳羽子女士更容易动摇。”
我这话刚一出口,小兔立刻用她那双与众不同的水润眼眸瞪着我,向我投来好像满含哀怨,又像在斥责我冷血无情的复杂眼神。
紧接着她突然垮下肩膀,朝新馆瞥了一眼。
“我说匠仔,巳羽子女士果然……果然很像高千啊。”
“你是想说你现在非常理解德弥的心情了吗?”
小兔“扑哧”一声笑出来,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转了个圈,后背朝着玻璃门。
“嗯,也许可以说看到她就像看到以前那个惨兮兮的自己吧。哈哈,还真是惨兮兮的,各种意义上。”
“也是。不过你这不是又有新的邂逅了吗?”
“喂,我说,这次你给高千写信的时候,肯定要大书特书总一郎先生了吧?”
“如果你不让我写的话我就不写了。”
“不不不,不要,倒不如说我想让你写一写,这样就可以断了自己的退路,虽然我也不太明白是什么退路。总之,先不管这个了……”小兔看向装饰架,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如果真的发生灵异事件的话,就应该从那里开始,对吧?”
“对,那个座钟会飞到天上。但一味盯着那里的话,说不定会错过什么——”我的话音未落,座钟就像突然转了个身似的从架子上消失了。
接着,从墙壁另一侧传来咔啦咔啦、嘎吱嘎吱的金属摩擦声,的确有些像巨大的磨牙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所谓的灵异现象的前奏啊。座钟看起来像是凭空消失了,其实应该是从旋转门转到了墙壁的另一侧,现在大概正在传送带上,向上方运送。”
“把座钟往上运送?”
“嗯,最后到达天花板里侧,然后……”我指指沙发上方,“从那里——”我话还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天花板开了一个口,一个黑影落下来砸在沙发上,扬起一阵灰尘。掉下来的正是那个座钟。
“哎呀,这算什么灵异现象啊!”
“看透了机关的话,就只能算一场粗制滥造的闹剧了。”
我正要走近沙发,突然感觉到新馆那边有人看着这边。除了刚才就在阳台上的巳羽子和德弥,德善和平冢兄弟俩也来了,而且都一脸紧张。不知是巳羽子叫他们来的,还是他们睡不着,察觉到异样后自己过来的。
我把手抬到与视线齐平,指指沙发,然后举起座钟给他们看。就像接到什么信号一样,他们四个人马上一起经过回廊往这边来了。
“匠仔,难道这个装置就是二十三年前……”小兔说道。
“如果这么想,那就正中对方的下怀了……”我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猛地意识到,既然机关已经暴露,那么接下来不管怎样,哪怕死缠烂打,也要把解谜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我有预感,稍有不慎,我就会被巳羽子牵着鼻子走。
“什么意思?”
“听好了,接下来你要在大家面前装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啊?不,匠仔,你等等,你突然这么说,我可做不到啊。你先好好解释一下。”
“说实话,我没信心一个人对抗巳羽子。所以,请你摆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你们自己看着办’的样子吧,拜托了。”
“好、好吧,我明白了。”
很快,平冢领头走进客厅。
“果然发生了吗?”
“你说灵异现象吗?很遗憾,那只是……咦?”我指指头顶,却发现天花板已经恢复原样。也对,如果座钟掉下来之后天花板没有马上闭合的话,那机关应该早就被发现了。我把座钟放回装饰架,向他们解释了冰箱门如何启动定时器,以及座钟如何通过旋转门进入墙壁另一侧,并被传送带送到天花板内侧,最后掉落在沙发上。这种骗小孩的简单机关,我讲解起来都觉得丢脸。
“总之就是这样。以前来这里过夜的人如果留意过天花板的话,很容易就能发现蹊跷之处了。但可能大家都先入为主地认为,既然说座钟是飞过来的,那么就应该是从水平方向飞过来的。而且如果没能事先发现定时器的话,也不知道座钟什么时候会飞过来。”
“你、你给我等一下,我们家的主屋里竟然藏着这么个鬼东西?!”德善双目圆睁,唾沫星子乱喷,“也就是说,二十三年前,不是发疯的多惠杀了京子,而是有人用这个机关杀了她?”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你认为是谁设计了这个机关呢?”
“这……这……”惶恐不安的德善弓着身体,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巳羽子,又赶紧移开了视线。他好像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吓坏了,喃喃道:“难、难道……”
“你是想说,难道是你们全家一起去大阪世博会时,可以确保自己有不在场证明的巳羽子女士用这个机关杀死了京子吗?”
“我、我不想这样想……”
“你也不必这样想,因为这种事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安心和迷惑的表情在德善的脸上交织,他耸耸肩,张开双臂,“不存在那当然很好,不过你为什么能如此自信地断言呢?你的证据是什么?”
“德善先生,为什么你看到这个机关后会想到是你母亲设计的呢?你的理由很明显,因为二十三年前,告诉京子可以随便看电视,把她引诱到沙发上的正是巳羽子女士。是这样吧?但是,请仔细想想,假如在去大阪的前一天巳羽子女士设定了定时器,那她是怎么预料到那时京子一定在沙发上的呢?”
“啊?这个……”
“你也许可以这样想,百分之百准确的预测是不可能的,但巳羽子女士可以赌一赌这个盖然性啊。”
“盖然性?”
“就是可能性。比如凶手计划杀死一个人,他知道这个人总是在特定时间走下一段特定的楼梯,于是凶手就经常在那段楼梯上放一个玻璃球,期望某一天那个人踩到玻璃球,跌落楼梯摔死。你也许会觉得,凶手一定是智商不够才会用如此愚蠢的办法,因为成功的可能性也太低了。然而,可能性低并不代表绝无可能。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种方法一旦成功,警方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发现凶手和动机。这就构成了所谓的完全犯罪。”
“完全犯罪……”
“一般情况下,这个略带恶意的机关可能一直没能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如果时间足够长,也许有一天就会成为杀人的工具。这就是盖然性谋杀。二十三年前,家人集体外出,并提议多惠把在乡下的母亲和女儿接过来,这些条件都提高了用机关杀人的成功概率。京子之死就是种种微小恶意汇聚而成的偶发结果。”我慢慢走近巳羽子,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巳羽子女士,你就是希望大家这样想吧?”
“啊?你说什么?”德善气急败坏地大吼,“你到底什么意思?”
“巳羽子女士希望大家认为二十三年前,用这个机关预谋盖然性杀人,最终导致京子死亡的是她本人。更进一步说,她希望自己被当成凶手控告,所以她不让德善先生和平冢先生在主屋留宿。因为如果儿子识破机关,也许会为了保护母亲,秘密销毁证据。因此,必须请外人揭开谜团。”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平冢急得不住摇头,并一步跨到我和巳羽子之间,“实在不好意思,你说的我完全听不明白,能不能请你从头开始,详细地解释一下?”
“巳羽子女士,我不清楚接下来你要如何反驳我,但是我丑话说在前面,你怎么说都不可能动摇我的结论——你没有用这个机关杀死京子。”我的视线越过平冢的肩膀,死死盯住巳羽子,又刻意用讽刺的语气补充了一句,“真是不巧,对吧?”
巳羽子没有躲避视线,她毫不示弱地微微一笑。也许是感受到母亲身上散发出的气场非比寻常,平冢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阿匠,你是说,我母亲没有杀人,但是她希望被当成凶手起诉?”
我缓缓点头,尽可能表现得心情沉重。我都不知道自己演技如此高超,不过为了应对眼前的局面,某种程度的装腔作势是有必要的。
“巳羽子女士,如果你真心期望我能识破机关,给你定罪的话,那实在太遗憾了。”
“你有证据吗?”没有借助德弥的帮助,巳羽子自己推动轮椅,向我逼近,“如果你认定我没有杀京子,那就拿出证据啊!”
“很简单,证据就是这个机关在一九七〇年根本就不存在。”
“什么?”众人困惑的惊呼此起彼伏,其中小兔的声音很微弱,其他人应该没有听到。
“这个机关应该是一九七九年才布下的,也就是京子死去九年之后。”
“九年之后?”一头雾水的平冢惊恐地来回看着我和巳羽子,“为什么?”
“过去的离馆改建成新馆的时候,原本应该将这间旧主屋一起拆掉,但是你父亲迦一郎先生坚决反对,要求保留客厅和餐厅,只拆掉了他们的卧室和你们兄弟俩的房间。这种做法很奇怪,因为如果是为了探明京子的死亡真相,需要保留重要证据的话,那把主屋整个儿留下就好了,不需要特意留一半拆一半。”
“难道说……”平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道说,是为了保留布置机关的必要空间,才留下了这几间屋子?”
“正是如此。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没错,设置这个机关的就是平冢迦一郎先生。”
“是父亲?”平冢和德善嘟囔着,又异口同声地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迦一郎先生确信,京子是巳羽子女士杀的。”一时间,全员沉默,空气中暗流涌动。
“他认定凶手只可能是巳羽子女士。但京子死时,巳羽子女士人在大阪,而且就和他自己在一起,她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迦一郎先生甚至想到,也许是巳羽子女士找其他人下的手。但是如果素奈的证词可信,就不可能是外人潜入作案。当时家中只有多惠和素奈,她们也不可能杀死可爱的京子。所以,凶手只能是巳羽子女士,但是迦一郎先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巳羽子女士究竟是怎样杀死京子的。不清楚杀人手法,那一切都无济于事,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搞清楚这一点,巳羽子女士到底是怎么杀人的……迦一郎先生不断在心中追问自己,牛角尖越钻越深。”
“咣啷”一声,只见巳羽子倚靠在轮椅扶手上,摇摇欲坠,好像要摔下来似的。她似乎想站起来,但是失败了。
“母亲!”德弥大叫,声音尖得如同玻璃碎了一般。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出声。“您怎么了?不要勉强自己。您脸色不好,今晚还是早点休息吧。”
“不要紧,不要紧。”转瞬间已恢复冷静的巳羽子露出温柔的微笑,在德弥手背上轻轻拍抚,“匠先生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不听完结局我可睡不着。”
“结局就是,坚信巳羽子女士就是凶手的迦一郎先生,在执念的驱使下制造了这个机关,而这个机关就是灵异事件背后的真相。”
“父亲……”德善茫然地来回看着母亲和妻子,“他这么恨母亲吗?恨到要自己造一个机关陷害她……”
“不不,德善先生,事实正好相反。”
“相反?”德善情不自禁地反问,他好像被自己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掩饰性地干咳几声,“这、这是什么意思?”
“应该说,迦一郎先生是为了抑制自己对巳羽子女士的憎恨,才造了这个机关。这样想才合理。”
“为了抑制憎恨?”德善求助似的轮流看向母亲、妻子和弟弟,但是没人打算开口解答,“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设某个被找来过夜的人发现了这个机关,心生怀疑,然后去报警了,警察会怎么想呢?结合一家人搬入新馆的时间推测,这个机关大概是一九七九年以后布置的。因此,不管设置这个机关的目的是不是为了伤害住在这里的客人,它也和一九七〇年京子的死毫无关系。”
“警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
“请回忆一下我刚才说过的话。迦一郎先生为了设置这个机关,特意只拆除一半主屋,保留了一半。反过来说,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就没法造这个机关,因为原来的卧室和你们兄弟俩的房间太碍事了。”
“哦。”
“明白了吧?京子死时主屋还是原来的样子,所以,那几个房间拆掉后才布下的机关显然与京子之死无关。警察也不傻,他们肯定会得出这个结论的。迦一郎先生心知肚明,他根本没法把杀人的罪名安到巳羽子女士头上。”
当然,迦一郎的心路历程究竟是怎样的我并不清楚,但为了引出结论,姑且就认定是这样好了。
“既然如此,迦一郎先生为什么要设置这个机关呢?因为不这样做的话,他就不能克服自己对妻子的憎恨。”
“是她干的,是她杀了京子。”我身后的小兔吟唱般地自言自语,“我能确定就是她,绝对、绝对没有错。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怎么想都想不通,怎么找都找不到蛛丝马迹。那么,干脆我自己制造一个杀人手段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自己制造杀人手段……对啊,迦一郎就像伪造恋人来信的鲇濑洋司一样,在现实与自尊的夹缝中苦苦挣扎,为了维持心理平衡而采取了极端的方法。
“他……怎么会这么傻?”平冢好像对父亲产生了些许同情,脸上浮现出难为情的神色,“我无法理解他的做法。”
“迦一郎先生暗自担心,如果任由这份恨意发展下去,他迟早会做出伤害妻子的事情。结果有一天,担忧变成了现实。京子去世两年后,他在一次与妻子的争吵中失手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我顿了一下,屋里鸦雀无声,气氛沉重得让我透不过气来,但我必须得说下去,“我难以想象这件事对迦一郎先生造成的影响有多大,他一定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想不出妻子杀死京子的方法,这使得他对妻子的积怨越来越深。如果不能把对妻子的怀疑当成妄想,彻底抛在脑后的话,总有一天他真的会疯掉。但如果老实地承认那是妄想,又意味着尊严扫地,这是他更加无法容忍的。为了保全尊严,他觉得自己迟早会选择一种简单的手段……”
“保全尊严的简单手段……你是说,他会伤害母亲,甚至杀死她?”
“迦一郎先生觉察到自己对妻子怀有杀意,之后的七年里他一直非常痛苦。他认为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以防止真的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这个机关就是他为了拯救自己而制造的。他觉得,如果有这样的机关,那么即使妻子人在大阪,也有可能实施杀人,因此他对妻子的怀疑就不是妄想,而是有根据的。为了维持精神上的稳定,为了压抑对妻子的憎恨,为了克制对妻子的杀意,迦一郎先生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这……这……怎么会这样?”
“你觉得我说得太过了?”
“我只想说我没办法理解父亲的想法。他承认对母亲的怀疑全是妄想不就没事了吗?多简单的事呀,他怎么就做不到呢?”
“因为迦一郎先生坚信巳羽子女士与京子之死脱不了干系。那么,他为何会如此确信呢?那是因为巳羽子女士的确和京子之死有关。”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杀气,用余光瞄了一眼,发现不是巳羽子,而是德弥正杀气腾腾地怒视着我。
“当然,我不是说巳羽子女士杀死了京子,但是她间接促成了京子的死亡,而这件事又把绝望的多惠逼上了死路。对此,巳羽子女士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被迦一郎先生推下楼梯的时候,她马上为丈夫开脱,一口咬定是自己失足踏空摔下去的。她这样说当然也是顾虑到碰巧在场的儿子的心情,但除此之外,她选择直面丈夫的恨意,也是一种自我惩罚,是她赎罪的方式。”
“够了,请不要再说了。”德弥打断我。她的声音低沉粗哑,仿佛在诅咒我全家不得好死。“都是一派胡言。你到此为止,好自为之……”
而我却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这也是为什么在迦一郎先生去世后,原本打算彻底拆除主屋的巳羽子女士却突然改变了主意的原因。巳羽子女士意识到,憎恨自己的丈夫去世了,如果他制造的那个机关也随之消失的话,世上就再没有人或物可以惩罚自己了。刚才我说巳羽子女士是造成京子死亡的间接原因,但她恐怕认为是自己直接导致了那场悲剧。多年来,悔恨和罪恶感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的心,让她痛不欲生。因此,她一直希望近亲之外的人能识破灵异事件的真相,并指认她就是二十三年前杀死京子的真凶。”
我无视德弥匕首般锐利的目光,故意露出挑衅的微笑。“不过,巳羽子女士,你的期望落空了。不管你怎么想,现在是时候抛下无端的罪恶感,开始新生活了……”
“闭嘴!”德弥冲到我和巳羽子之间,像要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一样,“你给我闭嘴!你看我们好欺负是不是?一个人在那里胡言乱语,没完没了。母亲,我们没必要理会这种信口开河的疯子,还是早点儿回房……”
“德弥女士,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些年来你对巳羽子女士尽心尽力,言听计从,但是你真的不想知道巳羽子女士这一行为背后的动机,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落入这种境地吗?”
德善看着突然张口结舌的妻子,猛地回过神来。
“什、什么?德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
“往冰箱里放饮料,设定定时器,这些准备工作也许是巳羽子女士自己做的,但我想更有可能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就是德弥女士帮她做的。”
“德弥,这是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说……”
“不过,德弥女士,你只知道自己做的事与灵异事件有因果关系,但这么做目的何在,恐怕你一直蒙在鼓里吧?或许你认为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能为巳羽子女士帮上忙就好了……”
“请不要跑题!”巳羽子语气威严,好像当头抽了我一鞭子似的。然而,紧接着,她又轻声笑起来。“你只说关键部分就好。我认为自己该对京子和多惠的死负责,并希望被指认出来,匠先生,你是这么说的对吧?如果你的想法正确,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早点儿找人来呢?”
巳羽子似乎认为我无法驳倒她,看起来胜券在握,脸上甚至露出与她气质不相称的得意表情。不,等等,这是圈套吗?但即使是圈套,也只能让我得出同样的结论。
“如果我真的这么想被定罪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儿找人来这里过夜呢?哦对,难道总一郎忘记告诉你了,先夫去世后,我的确反对彻底拆除主屋,但我之前并没有提出让外人来这里过夜,体验灵异现象啊。”
“这个我知道。你是在平成元年才提出这个条件的,你说如果有人在这里过夜,并且没有发生任何灵异现象的话,就同意拆除主屋?”
“是的。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刚才说我故意找人来,是想让这个机关暴露,但实际上我的做法不更像是想隐藏真相吗?”
“你当然想隐藏。在特定期限内隐藏,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这段时间里你没提任何条件,只是一味地反对拆除主屋。因为这六年具有重要意义。”
巳羽子轻咬嘴唇,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胆怯的迷茫神色。
“巳羽子女士,你的确一直认为自己该对京子的死负责,并希望被指认出来定罪。但这六年里又另当别论,这六年间你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被人发现这个机关,不希望自己扯上杀人的嫌疑。这是为什么呢?”
我回过头冲小兔微微示意。被突然要求接话的小兔反应很快。
“一九八三年迦一郎先生去世后,您确实打算立刻找机会暴露机关,让警方把您当作真凶定罪。但是那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您不能这样做。”小兔悄悄地向平冢靠近,“总一郎先生在高中时代,大概是一九八三年之前的某一年,在家人面前说他将来想当一名警察。”
“啊?”
平冢好像很惊讶为什么自己的事突然在这种场合被提出来。他焦急地看向我,似乎想让我催促小兔收回刚才的话。
“当然,我也不清楚成为警察的具体流程有多严格,但是我们假设,有一个想成为警察的青年,而他的家人,比如说母亲,因为杀人罪被逮捕了,那么他的前途会怎样呢?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现实中有没有人因为家人犯罪而不得不放弃当警察的梦想,巳羽子女士当时应该也不太清楚这一点。但是万一仅仅因为自己有罪,就害得儿子理想破灭,可怎么办呢?她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巳羽子女士希望自己被定罪,但必须要等儿子当上警察之后。”小兔轻轻把手放在平冢的胳膊上,“这就是为什么从迦一郎先生去世,到平成元年这六年间,巳羽子女士一味反对拆除主屋的原因。直到儿子从警察学校毕业,实现了梦想,她才让步,加上了那个附带条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为什么……”平冢说不下去了,他看着仰望着他不住点头的小兔,然后又慢慢把视线转向巳羽子,“母亲,您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认定是自己杀了京子……不、不、不……”他猛烈地摇着头,似乎自己也不清楚要质问母亲什么,“阿匠、由起子小姐,对不起,我想先确认一下,母亲绝对没有杀死京子对不对?对不对?这是事实,对吧?是这样的吧?”
“是的。正如我刚才所说,一九七〇年的时候,那个机关还不存在。因此,不仅巳羽子女士,其他人也不可能远程操控机关,杀死京子。”
“但是……但是,为什么母亲认为自己应该对京子和多惠的死负责?为什么这么久了,母亲依旧不能摆脱这种毫无由来的罪恶感?这到底是为什么?”
巳羽子移开视线,我跨出一步,故意站在她面前。
“巳羽子女士,你有自白的权利,还是要让我讲给大家听?”
“这二十三年来,我只希望能有人揭露我的罪行,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望向我,我的心仿佛被紧紧攥住,一时间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好像听到对方在表白爱意,“如果可以自白,我早就这么做了。”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感到事情不太对劲,好像被对方摆了一道。我以为自己解开了谜团,没想到谜团之中还藏着谜团,真相背后还有真相。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是眼下我没空深究。
这时德弥懊恼万分,小声啜泣起来。“母亲,求您了,不要再说了,算我求您了好不好?她明明没有做坏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呢?她没有错啊……”德弥崩溃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德善低头看着妻子,手足无措。
“如果今天巳羽子女士彻底与过去决裂,那她就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德弥女士,你该不会是在担心这个吧?”
德弥脸色突变,我知道我猜对了。她缓缓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我,形同鬼魅。
“巳羽子女士,你明明已经可以自如行走了,却非要一直坐在轮椅上……”这话引来一阵骚动,嫌我无凭无据妄下断言,过于突兀,“迦一郎先生还活着的时候,你这样做想必是为了中和他过于激烈的怨恨。你做好了心理准备,决意正面接受丈夫的所有恨意。但是对迦一郎先生而言,对你的怨恨越强烈,他自身受到的反噬也越厉害。一个行动自如的妻子和一个只能依靠轮椅生活的妻子,哪个更容易让他保持相对宽容的心态呢?就这样,你和迦一郎先生殊途同归,最后达成了某种意外的默契。”
德善和平冢两个人的表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好像怀疑我的精神是否正常,另一方面,他们感到迷惑不解,因为觉得我的话越听越有道理。
“迦一郎先生去世后你就不需要再坐轮椅了,但你又顾虑到长男之妻德弥女士。你一直接受她尽心尽力的服侍,与其说身体需要她,不如说你能体谅她想为你服务的心情。与你和迦一郎先生一样,你和德弥女士之间靠的也是一种默契。因此,现在德弥女士最恐惧的就是,一旦你从长时间的心灵桎梏中解脱出来,就不再需要她的帮助了……”
“啪”的一声脆响,是德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我一个耳光。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可没料到她下手如此之狠。我踉跄着退了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人都愣在当场,只有小兔不慌不忙地扶住了我的后背。
“哎呀匠仔,你说话就不能委婉一些吗?有必要说到这个地步吗?德弥女士肯定也希望巳羽子女士从苦海中解脱出来啊。”
“也是。不过,她应该很担心这样的话,她们之间多年来建立起的默契会瞬间土崩瓦解。”
正要伸手再扇我一耳光的德弥听闻此言,像灵魂出窍般突然僵住了。
“比起难以预计的变化,不如安于现状。某种程度上说,这样想的人都是胆小鬼。德弥女士,如果你真心为巳羽子女士着想的话,就要拿出勇气来。”
德弥慢慢放下手,目光游移不定。很快,她又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她显得心事重重,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安定。“你打算代替我母亲,把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吗?”
巳羽子的所作所为并非只为了被人指认为凶手,接受刑罚。她的目的没有这么单纯。德弥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刚才改变态度,向我发起挑衅。而现在她的态度突然转化,恐怕是因为她意识到我已经逐渐趋近核心真相了吧。
那我也不用再耍花招、兜圈子了。想到这里,我稍微放下心来,但恐怕后面还有考验。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要公布真相,谁也不能阻拦。老实说,我现在有一种被骗上贼船的感觉,只是转念想到巳羽子的处境就释怀了,她被可怕的咒缚困住多年,甚至不得不委托他人帮她解脱,实在太可怜了。于是,我冲德弥点点头,继续说道:“那么,我就来说明一下为何巳羽子女士会和京子之死扯上关系。我认为契机恐怕就是巳羽子女士丢失了心爱的毛巾被这件事。”
“毛巾被?”德弥惊讶地来回看着我和巳羽子,看来她虽然了解事件的全貌,却不清楚其中的细节。
“通过毛巾被丢失这件事,巳羽子女士才意识到多惠有多么恨自己。”
“也就是说,多惠果然心怀怨恨,伺机报复,对不对?她故意把母亲喜欢的毛巾被藏起来……”平冢看着闭目养神的巳羽子,若有所思地说。
“不,多惠并非想把毛巾被藏起来,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她没办法把毛巾被放回原来的地方。无奈之下,她只好用毛巾被丢了这个借口蒙混过关。”
巳羽子睁开眼,却没有开口插话的意思,看来我只能从头说到尾了。
“多惠对巳羽子女士怀恨在心的原因是安眠药。”
“安眠药?”
“一九六五年前后,多惠被严重的失眠所困扰,想找医生开安眠药的她向主人请求预支薪水,却遭到巳羽子女士的坚决反对。当然,巳羽子女士不是出于恶意,倒不如说她是为多惠的健康考虑才拒绝的。但正是她的这份好意,最后导致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我以为会有人阻止我说下去,没想到大家都只是盯着我,等我说完。
“我听说多惠和巳羽子女士一直关系不错,我也认为这不是表面装样子。但是在多惠的内心深处,在意识都没有涉足的地方,她对巳羽子女士的怨恨已在慢慢积累。不仅仅是安眠药的问题,可能也包含对女主人地位的嫉妒,因为巳羽子女士是迦一郎先生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知不觉间,我在向沙发靠近。
“藏在多惠深层意识中的怨恨逐渐发酵,有一天终于发展成杀意。我不知道多惠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份杀意,但她一定在时刻告诫自己绝不能产生恐怖的念头。但是随着失眠日益严重,她对巳羽子女士的怨恨也越来越深,她觉得自己如此痛苦都是女主人的错。与此同时,杀意也日益强烈。当然,多惠没有完全失去理性,把想法付诸行动,她采取的是空想杀人的办法。”
“空想杀人?杀死我母亲吗?”
“我也只能想象一下多惠的这一习惯是如何形成的。也许某天晚上临睡前,她无意中想象自己亲手掐死了巳羽子女士,然后那一夜她竟然睡得很好。从此,她就每天——”
“这就是所谓的入睡仪式。”小兔插嘴道。
“对。起初还只限于空想,但后来她可能发现,如果借助可以联想到巳羽子女士的物品,效果会加倍。她的具体做法我也只能靠想象,比如她可能偷了一张巳羽子女士的照片,用剪刀剪碎。总之,她不再局限于想象,而是将行动与想象结合,在幻想世界中杀死巳羽子女士。这成了多惠每晚的入睡仪式。反过来说,如果不进行这一仪式,她就无法睡熟。这时……”
我看了小兔一眼,她安静地听着,努力如我事先要求的那样,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
“家里的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然后客厅里的沙发成了巳羽子女士每晚都会待的地方。她每天都会盖着心爱的毛巾被,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看节目。即使她没待在那儿,多惠也能活灵活现地想象出女主人躺在沙发上的样子。可能是恨屋及乌吧,那条毛巾被就成了多惠进行入睡仪式的重要道具。”
“难道……”平冢露出了然的神色,战战兢兢地问,“多惠把那条毛巾被当成我母亲,做了一些可怕的事,以至于没法把毛巾被还回去了?”
“也许她一时冲动,把毛巾被剪成了碎渣。不管她做了什么,总之就是毛巾被被毁了。我想她后来可能买了一条新毛巾被,并向女主人承认了错误。”听到这里,巳羽子点点头,“这件事让巳羽子女士觉察到了多惠的异常心理,也进一步意识到她对自己抱有怨恨和杀意。她打从心底感到恐惧,多惠竟然为了入睡,每天晚上都在想象中杀死自己。一想到多惠鬼气森森的样子,巳羽子女士就不寒而栗。她担心如果放任多惠的行为,总有一天对方会真的对自己下手。”
我慢慢扫视在场的每个人,大家的表情告诉我他们都不想让我继续说了,但没有一个人把这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出发去大阪世博会之前,巳羽子女士告诉京子可以尽情看电视,她这样做自然是有目的的。说不定京子晚上会偷偷溜进客厅看电视,说不定她怕被妈妈和外婆发现,会钻到毛巾被下面躲起来,然后就那么睡着了……而多惠为了进行入睡仪式来到客厅,看到沙发上有人躺着,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那是京子……”
“但是这一切并不一定会发生。”平冢呼吸粗重,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你刚才提到盖然性,说到底,母亲只是在试着赌这个盖然性啊。”
“巳羽子女士,你大概亲眼看到过多惠进行入睡仪式时的样子吧?比如她把靠垫放到毛巾被下面,当作是你,用绳子死死勒住之类的。”
巳羽子闭上眼睛,点点头。
“所以你就想,难道多惠每天晚上都是用这种方法在头脑中杀死我的吗?那么,晚上把京子引诱到客厅的沙发上,也许可以治治她。而且你认为这种方法应该没有任何危险。如果京子被勒住脖子,就算她睡得再熟,也会立刻惊醒,拼命反抗。这样一来多惠就会意识到勒错了人,马上住手。巳羽子女士,你确信这种做法是安全的,所以才会在出发去大阪之前告诉京子可以尽情看电视。”
此时平冢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灰心丧气地一个劲儿摇头。
“不用我多说,谁都能想到多惠为了进行入睡仪式而失手杀掉女儿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巳羽子女士肯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事情按照她所想象的发展,那多惠应该会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危险,说不定会就此打消杀意。巳羽子女士只是在赌这种盖然性。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次多惠用的是座钟。多惠用座钟猛砸毛巾被下面的物体,她没有发现毛巾被里的不是靠垫,而是京子。砸够了,她就关上电视回了房间,像往常一样睡着了……结果,第二天早晨,多惠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干了什么。她懊悔万分,失去了理智……”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泛起鱼肚白。我说完之后,房间里陷入漫长的沉默,最终打破这沉默的是巳羽子。
“你刚才说,那个人……迦一郎,设置这个机关是为了克服对我的憎恨,对吧?”
“是的。”
“也就是说,直到最后他都坚信我与京子的死有关。他的想法也没错……”
“如果我是迦一郎先生,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哦?是吗?为什么?”
“如果不制造这个机关自欺欺人的话,就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屋檐下和你继续生活了。这或许是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折磨,但是和你离婚,搬去远方这个选项又不在选择范围之内。对我来说,无论多么怕你,多么恨你,都不会想和你分开。”
我没有意识到,本该说“迦一郎先生”的,却失口说成了“我”。
“各位,十分抱歉,能不能让我和匠先生单独说几句话?对了,德弥……”
“母亲……您有什么吩咐?”
“把你卷进这种麻烦事里,这么多年来实在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这个老太婆的任性,现在,我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了,你也抓紧给我添个孙子吧。”
一脸受伤的德弥像尊雕像似的呆立不动,最后她终于干脆地点了下头,凛然地挺直脊背,催促着迷惑不解的丈夫一起回了新馆。
“总一郎,你送由起子小姐回家。哦,对了,由起子小姐,”巳羽子戏谑地眨眨眼,“这件事可不要对匠先生在东京的女朋友说哦。”
小兔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前,然后她拽着略显狼狈的平冢快步离开了。很快,屋外传来车子发动的引擎声。屋里只剩下我和巳羽子。
“她会好好给总一郎指路的吧?”
“嗯。啊?什么意思?哦,我懂了,他们大概会直接去总一郎的公寓吧。好了,我们还是赶紧说正题吧。”坐在轮椅上的巳羽子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关于京子,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平冢先生——不,总一郎先生,怀疑京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妹。”
“那你是怎么想的?”
“既然总一郎先生这样想的话,那十有八九就是如此吧。”
“这样的话,你刚才为什么说我反对多惠找医生开安眠药是为了她的健康着想呢?一般人都会认为我是出于恶意才这么做的吧?因为她与我丈夫偷情,所以我讨厌她,可你却断言我是为了多惠好。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呢?”
“我听说德弥女士和德善先生是青梅竹马,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在一起。她肯定从小就常来这里玩,当然,是为了见你。”
“难道你是想说,她和德善结婚是为了能见到我?”
“德弥女士对德善先生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但她对你,也的确怀有特殊的感情。”
巳羽子的手颤抖起来,也许是为了止住抖动,她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
“多惠肯定也是如此,她也对你怀有特殊的感情。这份感情非常非常深,深到说不定会因为某个意外的契机就转化成恐怖的杀意。”
一颗泪珠从巳羽子的脸上滚落,在朝阳中闪闪发光。
“在她看来,她和迦一郎先生的那段关系,也许只是为了和你产生更深层联结的手段。而且我认为,多惠对你的感情绝不是单方面的……可是我不能当着大家这样说,对吧?”
“嗯,谢谢你。”巳羽子握着我的手,凭借自己的力量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再次开口道:“真的……非常感谢你。”
注释:
[1]详情参见《解体诸因》。
[2]又称为“波尔代热斯现象”(Poltergeist),泛指物体莫名自发移动或发出声响的奇怪现象。
[3]一畳约为一点六二平方米。
[4]指在一九七〇年的大阪世博会上,美国馆展出的从月球上取回的岩石。
[5]一九七〇年三月三十一日,九名日本赤军成员劫持了俗称“淀号”的日本航空三五一号客机。
[6]日本的住民票主要用于记录该居民当前居住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