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城市是从海底泥沼中冒出来的。
一个繁华的港都在远离京城的东方边境兴起,它在海水与泥沙的消长中缓慢地扩张领土,而一座传奇的城市就诞生在它的河川入海口。之后,当国政中枢迁移到那个城市时,整个港都便随之异常地迅速成长。
峡湾被填平,出海口也被填平,当所有的洼地都被填成平地之后,陆地开始朝着大海扩张。入海口的河水还没冲刷到岸边,便已直奔大海而去。
陆地还来不及形成,城市就盖过它不断地壮大起来。浅滩被抽乾,湿地被填平,不久泥沼上就出现了一座巨大都市。它是国政中枢,却不是首都,它的身份就像那片不知是海还是陆地的泥滩一样暧昧不明。
那座城市被安上了「帝都」的称号,从此便确定它的政经力量,再也不能躲回泥沼之中,因为它背负了这个国家的威信。
「帝都·东京」。
这块土地从江户港开始发展,并以时代的力量作为养份持续壮大。在明治元年(1868)七月,它从旧有的称号「江户」改名为「东京」。
那年,以天皇史上首次的东京出巡为预告,隔年天皇再次出巡,就这样一步步地建都于此,然后「帝都·东京」正式诞生(注)。
注:幕未时期,明治天皇为了脱离旧有势力的控制,打算进行迁都计划,当时大阪、东京和京都展开激烈竞争。最后,明治天皇进行了日本史上首次的东京出巡,决定了未来的迁都地点。
那是侵吞与堆积两方争斗之后的最终结果。
如果首都的本质象征一个国家的本质,那么这座驱逐了侵吞者,由软泥中突然出现的都市,必定代表着某种意义。就像东京的居民们早就忘记他们所站的地面曾经是大海一样,某些事物也早巳埋藏在遗忘之中。
帝都。东京诞生后第二十九年。
一名才刚满十一岁的男孩快步走在夜路中。
这里是灵岸嶋(注—)银町,男孩沿着新川边的石头河岸走向八丁堀(注二),他的名字叫长松。
一
长松正在办完事的归途。
他是给父亲送便当去的。长松的爹是名船工,今晚负责监督银町酒商货物的装卸,本来应该早些将便当送去早些回家,但么妹津江突然癫痫发作,母亲很晚才将便当做好。
母亲担心长松独自走夜路不安全,背着津江打算出门,但他从母亲手中抢过便当与灯笼,飞也似地奔出家门。正因为是夜路,他更不能让早晚都忙着手工副业的母亲这时候出去。
因此,长松就落得单独一人,边畏惧着自己的脚步声,快步走在夜路中。
通往堤边石造仓库的路上漆黑一片,只有长松拿的灯笼烛光在酒库的白墙上晃动。路上没有行人。
要说寂寥,那倒也不是,对岸的四日市町沿着新川河面不断传来细微的吵闹声。
若只是钲或太鼓的敲打声,可能会以为有人在办不合时节的祭典;但在钲和太鼓声中,却隐约夹杂着一群人「在哪里呀……回来呀……」的呼喊。
一股寒意在长松的背脊游走,他不禁加快脚步。
曾经有不听话的孩子在傍晚时分玩捉迷藏,结果被隐婆(注三)抓走,当时人们就是这样找寻他们。
就在半个月前,长松家附近一个孩子失踪了,附近的大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彼此抓着绳子敲钮打鼓地寻找,但终究无法得知孩子的行踪。没有人知道那孩子是掉到河里、井
注一:灵岸鸣:在东京都中央区中部,是隅田川河口右岸的旧地名。江户时代(1600-1867)是酒商等商家聚集之地。
注二:八丁堀:东京都中央区的地名,因庆长年间(1596-1615)在京桥川挖掘沟渠而得名,后指其北方区域。江户时代时是官差捕快居住之地。
注三:隐婆:原文为隐し婆(KAKUSHIBABA),日本妖怪的一种,传说她会掳走在傍晚玩捉迷藏的孩子.
里,抑或是……
当玩捉迷藏的孩子屏息地等着当鬼的同伴从自己躲藏处的前方通过时,是谁在后面拍他的肩膀呢?
除了一排黑漆漆的酒库屋顶,长松既看不到寻找小孩的人群,也看不到任何灯光。
夜晚彼方传来的微弱声响就像是狸囃子(注)的咚咚声,这明朗快活的曲调因为被风吹散而忽断忽续,更让人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
长松一心一意地埋头走着。
当他穿过二之桥,来到一之桥桥头时,看到前方浮现一道若隐若现的昏暗光芒。
一直只身在黑暗中行走的长松此时稍感安心,他松了口气,重新握好灯笼提把,无意识地再加紧脚步,摇晃的小小影子脚步加快了。
但是,等长松走近到可以看清光芒的真面目时,他猛然停下来。眼前是个身着僧服的男人背影,他仿佛喝醉般步履蹒跚,背上扛着一个发光的袋子。现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在卖萤火虫?长松不解地歪着头。现在还不到萤火虫出现的季节,但黑色罗纱袋中确实发着光,只能认为对方是卖萤火虫的小贩。
长松一方面好奇对方是在哪里抓到萤火虫的,一方面又因为胆怯,便想跟对方搭话。
不过……,他想,还是再等一下吧。对方看来虽然像萤火虫小贩,但那些萤火虫似乎太大了。
冷暗的光芒确实很像萤光,但光点却足足有大人的拳头大,约三、四个在袋里飘浮着。
要说那些是萤火虫,实在有些诡异,更何况怎么会有人在这尽是仓库的地方做生意呢?要卖萤火虫,应该在仲夏夜时分找那些坐在路旁长板凳乘凉的人才是。
咚咚的祭典声还是断续地传来。
应该叫住他,还是就这样目送他离去?长松迟疑着。
就在长松犹豫不决时,男人弯进了富嶋町的巷子里,长松只能遗憾地望着那摇晃的光芒渐行渐远。
『唉呀,那不是人魂贩子么?』
黑暗中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长松吓得心脏都快跳了出来。
『老是拿着掳来的灵魂四处招摇。』
乾硬的一声「喀哒」,长松被吸引着回过头去。
在酒库间的小路转角,有人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长松,长松不禁后退一步,因为对方是个人偶。
注:狸囃子:指夜晚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祭典音乐,一般认为是狸敲打自己腹部发出的声音。在江户时代是民间流传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少女人偶的发簪映着烛火闪闪发亮,她身穿鹿纹黑领的黄八丈(注一),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妆扮,不过却是个做工精致讲究的人偶。
她看来像浮在半空中,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后面有个黑衣人。那是街头卖艺的操偶师吗?长松从未见过有人使用如此精致的人偶来表演,他只看过脸蒙着黑布的操偶师,手拿一尺的粗糙人偶,一边胡乱哼着净瑠璃(注二)一边让人偶跳舞的表演。说是跳舞,也只是让人偶挥着两袖,和眼前的人偶根本无法比拟。
『小兄弟,要上哪儿去啊?』
人偶歪着头问道,长松不由得也随她歪了头。
「这孩子啊,」令人惊讶的,这次换男人说话了,人偶喀哒一声地抬头看着那男人,「才刚送完便当给在银町工作的父亲,现在正要回家。这不是很让人感动吗?在这群魔乱舞的世道中,只靠着一盏灯笼就敢走在夜路上。」
『真是,还真孝顺哪。』
黑衣人坐在酒库一角历经风吹雨淋的老旧酒瓮上,像抱孩子般地将人偶放在膝上,抱着人偶的两手清楚可见。若那是黑衣人的手,那么又是谁在操控人偶呢?难道人偶是活的吗?
「孝顺的人会有好报,人魂贩子不会找上他,若是玩到忘记回家的孩子,他早就抓起来揉成圆球丢进袋子里了。当黑罗纱袋里的灵魂又多一个,就表示又有一个孩子不见了。」
黑衣人走到吓得嘴都合不拢的长松面前,低声地笑着:「放心吧,反正袋子是袈裟改的,不只染满线香味,连诵经声也渗在其中,被那贩子背着摇来摇去,连准备供品超渡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少女噗嗤地笑了出来。『那还真是不错哪。』
「就是啊。」
黑衣人说完后,突然从酒瓮站起身,隐没在酒库的阴影中;之后只见角落探出人偶的脸,但她一瞬间也失去踪影。
巷子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路上小心吧,加紧脚步,别分神了。」
长松呆楞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眨了几下眼睛后,总算回过神来。他慌慌张张地追过去,拿起灯笼往巷子里照,长长的巷子里什么人影也没有。
他又听到了混杂着「回来啊……」的哆哆鼓声。
长松倒抽一口冷气,转过身。
注一:黄八丈:八丈岛原产的丝织品,以岛内所产的植物染料黄色、蓝色、黑色等染在生丝上织成条纹状。
注二:净瑠璃:是一种以三味线伴奏的说唱音乐,从十六世纪初的室町时代开始发展。在即将进入江户时代时,与偶戏结合,成为「人形净瑠璃」。江户初期之后,不分贵族平民,广受欢迎。
他不是吓得逃走,而是怕家里的母亲担心。小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离去了。目送长松离开的少女,喀哒一声地转过身来。
『唉呀,居然吓成那副模样。』
少女将自己梳着岛田髻(注一)的头依偎在黑衣人臂弯里。
『相公也真是坏心眼。』
黑衣人盯着怀中抬头望着他的少女,低声笑道:「还是警告他一下比较好啊,近来的夜路可大意不得。」
少女沉默地歪了歪头。喀哒,黑夜中又响起乾硬的声音。
「人们在夜晚各处点起电灯或瓦斯灯,就自以为驱逐了黑暗,但灯火毕竟是假的光,而夜晚也不只是黑暗而已啊。」说完,他用戴着黑色手甲的手轻抚少女下巴。「就像是用板子盖住河面一样,难道只要在上面盛土、铺石,河川就会消失无踪吗?」
黑衣人的手指在少女脸颊上来回抚弄着,少女喀哒一声地歪了歪脖子,想用脸颊去磨蹭那只手。黑衣人见她这模样,黑巾底下的脸孔笑了。
「更别说鱼还住在水底啊。河底的鱼会吃尸体,但不会攻击人类;不过栖宿在暗夜深处的鱼可就不一定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是因为黑衣人那番话而笑,还是被黑衣人的手指给逗弄得笑了呢?
「想不想听不幸男人的故事?」
『什么《封印切》(注二)啊、《笼钓瓶》(注三),奴家已听腻了。』
「不是那么古老的故事,而是近日东京的故事。」
少女还是歪着头。
「听我说就是了。有一个叫亥藏的男人……」
黑衣人亲密地用手抚着少女的白色颈项。
「他出生在信州松本,是佃农家的三男,他被卖给人当童工,因而来到东京。」
注一:岛田髻:日本传统发髻之一,多为未婚少女或婚礼时梳用。
注二:《封印切》:为近松门左卫门原作《冥途之飞脚》(黄泉驿使)所改编的净瑠璃名作,是指男主角忠兵卫为了替恋人梅川赎身,切开汇兑用的现金封印的场面,这在当时等于是死罪,犯下死罪的忠兵卫便和恋人梅川一同前往自己的故乡殉情。
注三:《笼钓瓶》:原名为《笼钓瓶花街醉醒》,歌舞伎名作之一。讲述野州佐野的农民次郎左卫门与游女八桥的情事,融合了名刀笼钓瓶的传说,最后为爱奉献的八桥被次郎左卫门杀死。
亥藏曾在深川一间酱油屋工作,那段期间他娶了亲,还生了三个孩子。五年前,他开始拉起荞麦面摊做生意,但路边摊的收入无法满足一家五口的生活所需,他的妻子便做些针线活儿,长女阿蜜则做些以日计酬的零工贴补家用。
一天,当亥藏收拾东西准备打烊时,有个老人从西边角落走过来。
那个老人穿着一袭特殊的唐服,乍见之下像是辣椒贩子,不过他戴了一顶前端下垂的唐人帽,衣袖又宽又长,就像偷穿父亲唐装的孩子一样。他的个子也像孩童般矮小,但睑上深深的皱纹和雪白的胡须,证明他并不是孩童。他的胡须长达胸前,雪白的眉毛也几乎要遮住眼睛,模样可说是怪异到极点。
老人掀开布帘,叫了碗面。「你都要休息了,真过意不去啊。」
亥藏笑着说了声没关系,便抓起一把薷麦面条丢进煮篓,放进滚水里。
「还没熄火前都没关系。对了,您是做辣椒买卖的吗?」
话是这样说,不过亥藏方才就发现,老人身边没有任何行李。
「我看起来像辣椒贩子吗?」老人悠然地问道。
「因为您的打扮很奇特。」
「老朽是算命师。」
这样啊,亥藏自言自语着。
「那可真难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算命师呢。」
老人呵呵大笑。
「是吗?我妨碍你收摊,算是向你赔罪,就帮你卜个卦吧?」
「那就谢过您了。」
亥藏微微地陪着笑脸。在码头这个地方,许多面摊跟算命师都视醉客为最好的生意对象,他也认识几个算命师和看相的,不过第一次见到打扮这么特殊的算命师,引起了亥藏的兴趣。他边盯着锅里正在煮的面,边等着老人拿出放大镜和占卜用的竹签。
算命师从怀里取出一个圆型石盘,他边抚摸着雕工精细的石盘表面,边盯着亥藏的脸。
「那么,你是何时出生?」
「八月,八月八日。」
「阴历还是阳历?」
「阴历。」
「时辰呢?」
「出生的时辰吗?好像是清晨吧。」
不妙啊不妙,老人自言自语着。亥藏盯着老人的手。
「如何呢?」
老人只是闷哼一声,没有回答。亥藏从煮篓中拿出煮好的面,用冷水冲洗,老人仍旧用他那枯瘦的手指抚摸着石盘。亥藏虽觉情况有异,仍将面和小酒杯递给老人,老人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老人家,结果如何?」
老人没有回话,只是将石盘收回怀里,默默地吃着面。
怎么,原来他是在取笑我吗?亥藏也默默地继续收拾摊子。当他蹲在路边熄掉炭炉的火并捡拾木炭时,老人终于说话了。
「既然说要帮你卜个卦,也不能不告诉你结果。」
听到老人的声音,亥藏抬起头。因为隔着摊子,亥藏又蹲着,所以看不到老人的脸。
「你若是辰时出生,就死定了。」
亥藏停下手边的工作,从摊子的边缘只看见布帘被掀起又放下。
「你是到不了家门了,早知如此就不替你卜卦了。」
「老人家!」
亥藏站起身,却已经不见老人的踪影,摊子上只剩一枚铜板。
「真是触楣头。」
亥藏啐了一声,拉着摊子准备回家,一直走到了淡路坂、太田稻荷神社前面。因为被卜了个大凶的卦,他难得地对着神社低头拜了拜。
停下脚步之后摊子变重了,亥藏重新拉起摊子继续往前走。一通过神社的右边,亥藏便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因为他看到角落有白色物体在空中飞舞着。
这一带正好是神田川的河堤,原本就人烟稀少,加上路边的人家和店面都已大门深锁,附近更是冷清得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是什么东西?」
四个物体在空中交错地飞舞着,大小和人头差不多。不对,就算在灯笼朦胧的光线下,还是可以看出那是人头。
叽哩,摊子抖动了一下。
披头散发的人头,男男女女共四个,悄声地在空中飞舞着。
我是在辰时出生的吗?
亥藏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缓慢地放下摊子。他跨过长长的拉杆,绝望地看着那些飞舞的人头,悄声地一直往后退。
「什么啊,原来是『耍头人』啊!」
突如其来的人声,让亥藏吓得大喊一声。瞬间,他好像与那些飞舞的人头四目相对,但他立刻闭上了眼晴,所以也不知究竟如何。
亥藏抱着头蹲在地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饶命哪!」
「卖面的,那只是恶作剧的小把戏罢了,丢个铜板就会消失的。」
亥藏好不容易才抬起头。
眼前是个穿黑色条纹厚棉裤裙的男人,他用白布带挽起袖子,头上缠着白头巾,腰上插着长长的东西,是亥藏白天常看到的表演刀法的拔刀术师(注)。
「老兄,那到底是……?」
「只是个杂耍卖艺的,和我一样,老是喜欢跟在我后头。」
亥藏吐了一大口气,转身一看,十字路口已不见人头,只有一个披着手巾的男人。
「这杂耍可真是晦气。」
拔刀术师呵呵地笑着。
「就是啊,要不要顺便看看我的表演?」
「您别说笑了。」亥藏拍拍衣服身上的泥土。「我想赶快回家歇息。您想表演的话,就请下回吧。」
亥藏正要朝摊子走去,背后突然传来高昂的话声。
「说起这十八般武艺,短剑是任谁都能玩那么几下罢。不过在下这一派呢,是既无人能学也没人能耍,重点也就在这六尺五寸,腰的架势和身段,能漂亮地拔出刀来也就功德圆满了。」
亥藏回过头,正想骂他「别闹了」,却看见眼前的男人将手放在刀柄上,就像平常卖艺时假装拔刀吸引观众过来的架式。
但是,白刀却从刀鞘中拔了出来。
亥藏听见叮当一声,那是自己怀中一分铜钱落下的声音。
他连捡都来不及捡。
亥藏的人头就落在那一分铜钱上。
只听喀哒一声,少女将脸埋在黑衣人胸前。
「怎么了?吓到了吗?」
『奴家不听了。』
「就算你想听也没有了,故事到此为止。算命师说的是真的,亥藏被那个拔刀术师砍了头,一命呜呼了。」
黑衣人轻抚少女的背。
「所以我说,走夜路千万不能大意。」
『那么,亥藏的尸体……』
「嗯,隔天在红梅町附近发现了一具无头尸,大家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头颅,亥藏的妻子没办法,也就只好这样埋葬他了。」
『真是可怜。』
「后来听说亥藏的女儿阿蜜曾在傍晚遇到『耍头人』,说是在空中飞舞的人头中有个很注:拔刀术师:江户时代表演杂耍或刀术招揽人群,以兜售药品或牙刷等日常用品的走卖商人。
像亥藏,但不知这事是真是假就是了。」
『那个耍刀的拔刀术师呢?』
「没找到。其他善良的卖艺同业都无栖身之处了,他不沉寂下来也不行。如今的江户不比从前,街头出了个连续杀人魔,连带竹刀的拔刀术师都会被抓去派出所盘问呢。」
『夜晚真可怕呀。』
是啊。黑衣人喃喃自语着,重新将少女抱好。
「所谓的夜晚就是如此,没有比待在家里和家人一起钻进被窝睡觉更令人安心的了。别忘了,夜晚虽然总是以菩萨般温柔的相貌来临,但她怀中却潜藏着百鬼魍魉啊。」
看见少女乖巧地点头,黑衣人微微一笑,再次轻抚她的脖子。
「前几天,报纸上不是大幅报导了火焰魔人的新闻吗?」
『那可闹得真凶啊。』
「的确。那也是夜晚的魔物,你要多加小心,别让他灼伤你差丽的颈子了。」
『火焰魔人会袭击人么?』
「已经袭击过了。你知道在日本桥吉川町有间叫巽堂的店吗?」
『不知。』
「虽然那只是间普通的鳗鱼店,店面却是当今最流行的四楼建筑,老板还在顶楼盖了宽敞的观景台。夏季放烟火时,就把顶楼观景台出租,还可赚一笔外快。」
『唉呀。』
「不是放烟火的时节,就摆设当季花朵,天气好还可以去那儿赏花或欣赏浅草桥及浅草广小路(注一)的瓦斯灯景。」
三
义助一打开观景台的拉门,清凉的晚风便吹到脸上。
和俳句同好会的人来到巽堂时,已是傍晚时分,之后就招来艺伎表演,众人吃吃喝喝、热闹了一番。酒足饭饱之后,义助说了声要去厕所后就离席,其实他是想呼吸一下沉静又无酒味的夜晚空气。他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觉得高处比低处好,便从三楼走上四楼,然后在里侧的厕所入口看到一个男人。
「喂,你是说书人吧。是来做生意,还是来玩的?」义助问道。
那人穿了一件时髦的直条纹长衫,领子后面还插着小灯笼,大概是晚上做生意用的。深夜在室内还戴着一顶宽檐斗笠,这打扮只会让人想到说书人,但说书人应该是在街头做读本(注二)买卖,难得会在这种店里看到,因此义助才会问他是来做生意,还是来玩乐的。
注一:广小路:江户幕府为了防止火灾延烧所拓宽的道路,著名的有浅草广小路和上野广小路。
注二:读本:江户中、后期的一种小说种类。从宽延、宝历(1748~1764)年间开始流行,代表作者有上田秋咸、山东京传、珑泽马琴等人。
「当然是来做生意的。」说书人微笑地答道。「我想这座观景台既是露天,周遭又没任何遮蔽,应该会有很多客人来此观景,想不到竟如此不凑巧,连个人影都没有。」
原来如此,说完义助将手伸进怀里找铜板。「那么,我跟你买份读本吧。」说书人微笑地举起手。
「我不跟您收钱。」
「哪有这种事?」
「您只消跟我说个故事就成了。大爷,您知道什么奇特、会议人大吃一惊的故事吗?」
「这个嘛……」
这番话确实让义助深感兴趣,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奇特又令人吃惊的故事。
「那读本就不能给您了,等您将来知道什么有趣的故事,我们有缘再见吧。」
说书人说完便翩然离去。他背上扛着一个大得离谱的木箱,箱上写着「珍妙珍奇怪闻」七字,他微微地低着头,朝人声鼎沸的走廊走去。
「真是个奇妙的说书人。」义助自言自语着。
之后,他发现刚刚说书人站着的地方有道通往天台的梯子,抬头一看,上面有个弹簧门。原来这里是通往观景台的通道,义助朝着梯子走过去。
弹簧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义助将门往上推开时,一股清凉的晚风拂来,让义助因酒气发烫的脸颊顿觉舒畅。风比想像中强劲,观景台也看不到灯光,可能就是这股风,才让观景台今天做不了生意吧。
穿过弹簧门后,就到了观景台。义助一想到如果被店里的人发现会很扫兴,便悄悄地将弹簧门关回去。
观景台只有个很小的屋檐,四周毫无屏障。义助看见右边有道很亮的光,飘飘然地受到吸引,便避开并排的桌子和矮屏风朝亮光走去。到了栏杆处,就看见下方浅草广小路美丽的瓦斯灯景。
这里的景色确实很美,义助的视线停留在那排灯光上许久,才又看了看四周。突然,他发现在观景台左边,也就是面向两国桥的方向有个人影。虽然很暗看不清楚,但好像有个男人在那里俯瞰着下方。
义助不敢出声和他打招呼,赶紧转移视线望向浅草方向,然后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刚刚他要上来时,弹簧门确实是锁上的。
是店员没发现上面有人就将门锁起来?还是那个说书人知道有个男人在观景台上,却故意将门锁上?又或者是那个男人趁义助不注意时,尾随在后跟上来的?
义助偷偷地窥视着背后,那里突然响起一阵东西喷出来的怪声,接着他眼前出现一片强光。
义助狼狈地大叫出声,站在那里俯瞰着河川的男子突然全身着火,被一团火焰包围。
那男子身上穿的衣服烧了起来,火势大得不寻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义助急奔过去,脚却绊到桌子,整个人往前扑倒。就在此时,他察觉了一件事。
全身着火的男子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痛苦。
义肋吓呆了,一阵笑声清楚地传到他耳里;他瞪得就快裂开的眼中,看到男人燃着熊熊火焰的双肩因大笑而颤动,还慢慢地移动身体转身朝自己走来。
常太穿过柳桥后走进吉川町,虽然已近深夜,路上还是有着稀疏的人影。
常太是个模仿艺人,经常穿梭在各酒席间模仿歌舞伎演员表演相声,是夜晚常见的卖艺人。
常太正急着赶往下一场表演,当他走在通往两国的小路上时,半路突然听见一阵惨叫。他左顾右盼寻找声音来源,最后往上一看,看见巽堂那栋四层建筑楼顶的观景台有人影晃动,一个男人双手紧抓着栏杆,脸朝下不知在喊些什么。
风吹断了他的喊叫,声音忽断忽续。常太拉长身子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眼前的男人却全身着火了。
常太连叫都来不及叫,只见男人背后有个火球突然覆盖上来,衣服便立刻开满鲜红的花朵。男人挣扎了一下,突然像跳舞般整个人摔出栏杆外,就这样在吓呆的常太眼前掉下来。
全身着火的男人身体撞到突出的二楼屋檐,反弹一下后被墙面勾住,最后因墙面支撑不住而坠落地面。虽然只是一瞬间,对常太来说,那一刻就像一辈子那么长。
巽堂观景台的火势更猛烈了。
步履蹒跚地走在两国广小路的醉客们开始一个个停下脚步,指着头上的奇异景象,于是人群越聚越多。从路边可以清楚看到观景台的栏杆旁矗立着一团像人影的红色火焰,路人们吓得脸色发白,但见到那个人影只是一直瞪着下面,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全都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
仔细地一瞧,被火焰团团包住的人影偶尔会晃动肩膀,既像在忍着笑,也像在拼命压抑自己不要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一半的路人被那可怕的景象吓得直往后退;另外一半则张大嘴巴,开始胡乱猜想。
难道是新的杂耍或技艺表演吗?但是在木造屋顶上燃起那么大的火,未免太没常识了吧?
「喂,伙计!」
义愤填膺的路人把巽堂的伙计给叫出来。
「那是你们请来做广告的吗?实在乱七八糟!」
伙计愣愣地张大眼睛,随着路人的视线抬头朝自家店里的顶楼看,顿时他眼睛瞪得更大了。
「喂!你是谁啊?」伙计大叫着,但对方根本听不到。
「到底发生什么事?」掌柜和老板也掀开布帘走出来,跟着抬头往上看。
「老板,你们也真是太离谱了!虽说是在河岸边,可是吉川町不是只有你们这间店而已啊。还在风势这么大的日子做这种事!你们搞些稀奇古怪的做生意招术也就罢了,要是把柳桥烧掉了可怎么办?」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巽堂老板摇头否认。「喂,你们谁上去看看!绝对没这回事,我们只有在刚开店时请人来做过广告,还是正正当当的表演。」老板这么说着,还斥责纷纷从店里跑出来看热闹的员工,「你们不会提水上去灭火吗?」
就在那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个男人跑了过来。
「巽堂老板!」
一个附近常见的模仿艺人一边大喊一边慌张地跑到老板身边,伸手拉住他的衣服。
「死人了!」
「是啊,那样的火势不死人才怪。」
听到老板尖酸刻薄的回答,模仿艺人立刻摇头,连抬头往上看的余裕都没有。
「您在说什么啊?快过去那边看看!」模仿艺人指着店旁的小路。「你们店后面有人死啦!」
老板回过头看着他,围观的路人也屏息凝视着。
「有个男人死在你们后面的墙边……不,或许还有微弱的呼吸吧。」
不知道是谁率先朝店后面跑去,原本站在店门前看热闹的路人们也纷纷跟着跑过去。
巽堂老板拨开聚集的人群,在烧得漆黑的板墙边看到那具已经断气的男人尸体,死者身上的衣服还燃烧着,微微闪着的火光照亮了现场。
有两、三位路人冲出去,脱下身上的衣服帮男人灭火。火熄灭了,冒起烟雾和一股异臭,路人再重新围观过来,想确认死去男人的身份。
死者的手脚和脖子都已扭曲变形,撕裂的条纹和服及灯笼上都沾满鲜血。抬头一看,板墙上有片和服碎布飘曳摇晃,上面还滴着血;再往上看,可以清楚看见顶楼突出的观景台栏杆。
「可能是摔下时撞到了墙壁吧。但那个火是……」
一个测着死者脉博的男人将仰躺的尸体翻过去,看到侧腹附近有道很深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板脸色发青地喃喃自语。
另外的人指着一处问道:「老板,那是什么?」
那个人指着死者背部,上面有两个左右对称、看起来像是血迹,但再仔细看是穿透和服深入肌肤的焦痕,此刻还微微冒着烟。
「该不会是手印吧?」两个手印看来就像在死者背部推了一把所留下的,还散发着剌鼻的烧焦肉味。但什么样的手可以把衣服和皮肤烧焦成这样?除非双手都是灼烫的火焰。此时,大家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匆忙地跑到马路上,抬头望向观景台。
在黑夜中窜升的淡淡烟雾,从刚才那个火焰人影紧握着的栏杆处飘散开来,但是那里此际除了烟雾飘渺外,已经没半个人影。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老板嘴里正这么念着,上面突然传来很大的声响。抬头一看,栏杆旁边有人影晃动,原来是刚刚那位掌柜。
「老板!」
「看到那家伙了吗?」
掌柜用力地摇着手,回应老板的问话。
「没看到任何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有人开始在观景台上洒水,水珠不断地滴落下来;刚刚还淡淡飘着的烟雾也消失了,一切恢复正常,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仔细搜查过了吗?」
「四处都查过了,一个人也没有!」两人扯着喉咙在四楼与一楼大喊,对话内容连围观的路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看到了!」
说话的人是新内流(注)说唱艺人的老婆,她紧紧依偎着丈夫。
「那家伙不见了,就那样慢慢垮下来,像火被风吹熄般瞬间消失了。」
她的老公也在一旁点头。
是妖怪!不晓得是谁冒出了这句话,围观的人群也纷纷开始附和。
「发生什么事了?」
晚一点才跑过来凑热闹的路人询问事情经过时,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说成了妖怪作崇。
「一个全身着火的妖怪把人推下去之后逃走了。」
「有这种事?!」
「是真的!那里就躺了一具尸体,背部还有手的烙印呢!」
此时,警察高声吹着警笛跑过来。
『这真是……』
少女斜倚着头。
『巽堂也真是倒霉啊。不但观景台被封了,特地花的一番心血也白费了。」
『那个火焰魔人呢?』
「不见了,只剩下被害者的尸体而已。之后经过仔细搜查,发现观景台的木头地板上残留着几个像脚印的焦痕。」黑衣人说到这里低声笑了出来。「那晚店里上下闹翻天了,客人都趁乱逃走,半毛饭钱也没付,真是无妄之灾。」
少女也笑了,发出了微微的声响。
「隔天的报纸标题写着:『火焰魔人在帝都跋扈』。那家伙已经用相同手法杀害了三个人,希望不会有第四人遇害。」
注:新内流:净瑠璃的一派,在夏天夜晚以三弦琴伴奏四处走动说唱,描述一些人情义理或社会上发生的事
『的确。』
「更别说还有一个闇御前(注一)了。如果火焰魔人是夜之光的话,闇御前就是闇之华。」
『什么意思?』
「看来我要从头说起了。在福富町甚内桥(注二)附近有个叫安吉的小徒弟,他已经拜师学艺五年了,年纪很小,功夫也很嫩,总之是个不值一提的年轻人。」
四
安吉去完澡堂正要回家,来到猿屋桥附近。因为刚刚一个熟识的年轻寡妇在澡堂饭馆请他吃饭,所以心情很好,还哼起了最近师父突然迷上、老是在休息时间唱的新内节小曲。
安吉悠闲散漫地走着,路旁店家都已打烊,四周一片黑暗。虽然还有一间酒馆灯亮着,但做生意的挂帘已经收了,路上只见几个人影。河边停了一台画着般若(注三)图的荞麦面摊,老板不是睡了就是面卖完了,面摊的灯笼是暗的。
寂静的路上,只听见自己哼歌的声音,这种感觉真舒服。看来自己的歌喉比师父好得多,等将来收入增加,就去学点东西吧。当他正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歌喉不错哪。」
那个声音阴沉沙哑,安吉不禁蹙起眉头,原有的好心情像被泼了盆冷水。
安吉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旁边有条小巷,巷口端坐着一只狗。那只黑狗隐藏在黑暗中,因为体积比一般的狗大,外形看来有些特异。
「您真有兴致啊。」
除了狗影之外,不见其他人。难道是那只黑狗在说话吗?怎么可能?安吉忍不住朝小巷子走过去,才走了两三步,那只狗就像在躲避安吉般立刻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是谁?谁在那里?」
安吉探头朝小巷里看,这次看到朦胧的苍白人影;再凝神细看,安吉慢慢瞪大双眼。「您可真吓到我了,大姐。您是谁啊?」
眼前的女人打扮得就像歌舞伎里的红姬(注四),她梳着华丽的发型,头插花簪,身穿大红色和服,金银绣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她轻轻举起袖口遮脸,涂白的脸上只见艳红双唇微笑。
「想知道我是谁,就再靠过来些。」
注一:御前:原是贵族的敬称,近来用于称呼诸侯或贵族的夫人。
注二:甚内桥:位在台东区浅草桥附近,横跨乌越川,名字取自附近著名的甚内神社。
注三:般若:能剧的女性面具之一,是拥有两支角的鬼女面具,代表愤怒、嫉妒和苦恼之情。
注四:红姬:歌舞伎重要角色,专指古装戏的公主,因为公主的衣服通常是红色调,故称「红姬」。
安吉犹豫了一会儿。难道她是新来的野妓,抑或是脑袋不正常?正当安吉还在犹豫时,那女人将掩着苍白脸蛋的袖子放了下来。
「哇,真是个大美人儿啊。」
听到安吉这么说,艳红双唇笑了。从她的外表看不出岁数,说不定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也说不定已有一把年纪。
「你该不会是在这小巷里做下流买卖吧?」
她没有回答安吉的问题,娇嫩欲滴的双唇只是微微笑了笑。安吉被她的微笑吸引,往前跨了一步,绣工精细的袖口终于动了。
安吉被女人白皙的脸蛋迷住,没注意到那袖里藏着一支可怕的锐利钩爪。
他跨出三步,才正要跨出第四步,那凶器便朝他的脸挥下来。安吉感觉自己被某个硬物狠狠撞击,呻吟着往后退了两步,在跪倒之前,他脸上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灼痛感。他反射地用手盖住脸,手却滑开了,手掌上滴答地流下温热的血。
「呜啊!」
安吉连叫都来不及叫,锐利钩爪便剜去他颈后的肉,他就顶着撕裂的脸孔往前趴倒。
三名同行的好友走出这间众人都很熟悉的酒馆,向店老板打完招呼准备回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哀嚎。
三人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赶紧转过身,看到最近的巷口有个男人滚了出来。他们愣在那里还来不及吃惊,巷子里又出现像戏里红姬的半个身影。三人吓得哑口无言,红姬的衣袖再次挥下,男人惨叫一声后便趴倒在地。
「喂!」
三人大声喊叫。眼前的光景实在太不寻常,他们大喊一声后就再也说不出话,全身无法动弹。
凶手似乎听到声音,回头看着三个男人,浮在暗夜中的苍白脸孔狞笑了一下,就这样隐没在巷子里。
直到红姬消失身影,三个男人才像符咒解开般又可以动了,他们赶紧跑到巷子口,酒馆老板也满脸惊讶地从店里探出头来一窥究竟。
「喂,老兄!你没事吧?」
跑在前头的男子说了这句话后,突然整个人往后仰,跟在后面的两人赶紧停住脚步,一道黑影就从他们当中窜了过去。三人大叫一声,朝黑影跑的方向望去,一只黑色野兽站在酒馆前回头看着他们。
那个野兽乍看之下像狗,但它的模样十分怪异。后来三人之中有人说,那该不会是狐狸或野狼吧?
那野兽的双眼在酒馆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彷佛嘲笑三人般地停了一会儿,随即以疾风般的速度朝黑暗中飞奔而去。
「怎么回事?那是狗吗……」
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狼狈脱口说出这句话后,三人又听见低沉的呻吟声。他们慌张地再跑回巷子里,跌跌撞撞地奔向倒卧在地的男子身边。
一看到男人的模样,其中一人失声大叫。男人不但全身是血,从脸、脖子到喉咙全是令人惨不忍睹的伤口,地面都被鲜血染红了。
「对了,那个女的!」
众人再回头查看巷子时,那里已是一片黑暗,半个人影也没有。三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地面面相觑,最后只好拜托酒馆老板照料这名男子,再次去巷子查探。
那种打扮,加上女人的脚程,应该很快就能逮到她,三个人都这么想。但尽管四处找遍了,还是没看到女人的踪影。她该不会从路边溜进某处人家的后门吧?还是根本消失在黑暗中了?三人问过路上行人和路边摊,大家都说没看见;别说是穿红衣服的女人,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
『那么,相公,那个受伤的男子……』
少女这么问道,黑衣人回答。
「你不问那个红姬,反而比较担心安吉?」
『您真是坏心眼。』
黑衣人笑了笑,抚着少女的脸颊。
「安吉被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三天后就死了,听说他伤得非常重。」
『把人家的脸伤成那样,真可恶。』
「是啊,还好受伤的不是你。」黑衣人的手指在少女白皙的脸颊上滑动,好像在确认她是否毫发无伤。「先别谈这些,总之那三个男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才又想起那只从他们脚边逃走的野兽。不晓得是谁先传出来的,后来那只野兽被说成是狐狸,而女人是黑狐化身来专门袭击男人的。」
『后来还有人遇害么?』
「同样的事连续发生了五次,除了一人侥幸存活,其他四人都死了。每个被害人都像被利爪剜过,每次也都有人目击到附近有黑色野兽出没。是利用狐狸害人?或是狐狸化身为人?原本大家都称那个红姬为静御前(注),但不知何时起就变成了闇御前。」
『唉呀。』
「总之近来是纷扰不安,你也要小心才是。」
『嗳。』
「更要远离那些奇怪的卖艺人或怪异的杀人魔。」
『是妖怪作崇么?』
「不知道,但他们一定是属于夜晚的生物,只是不能将他们全归为妖怪鬼魅,因为最黑暗的世界是栖宿在人心之内。」
注:静御前:平安时代未期、镰仓时代初期的女性,是源义经的爱妾。歌舞伎「义经千本樱」剧中要角。
『人心之内?』
「是啊。到底是妖怪作崇,还是人心的黑暗引发的后果……」黑衣人失笑出声,「真相有谁会知道呢?」
『若要解谜,该有个侦探罢?』
「没错。」黑衣人又笑了,抱着少女的手把玩着黑带。「主角还没全部到齐,我们的确有个侦探。现在就来说说关于瓦町(注一)的故事吧。」
『浅草茅町北边的瓦町?』
「是啊,那里有间租屋,虽只有九尺宽,楼层又不高,不过好歹还有二楼;尽管窄了点,也算有个院子,总之颇有独门别院的感觉。租那间屋子的人叫万造,不过万造不是他的眞名。」
『唉呀。』
「万造是浅草一带街头艺人的头儿,就寄居在那间叫『舛屋』的租屋。只要是做买卖的或卖艺人间有什么杂事或摩擦,他都会出面协调或代为处理,也就是所谓的『万事通』。大家都叫他万造,他也以『浅草瓦町的万造』之名自称。因为是什么杂事都要处理的『万事通』,就取谐音叫『万造』了。」
『那么他的本名……』
「没人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因为叫他万造就够了。万造的客户中有个叫平河的男子,是帝都日报的记者,两人是某次采访认识的。去年起街头开始增加许多奇特的卖艺人,十河想写一篇相关报导,人家就介绍万造给他。」
黑衣人从黑手甲中伸出白色手指抚摸着少女的发际,少女痒得边笑边缩起脖子。
「那个叫平河的记者,名字叫新太郎。」
五
新太郎的父亲是旧会津藩(注二)的下级藩士(注三),而他的父亲,也就是新太郎的祖父曾因行为不检被罚闭门思过,处罚结束后还被降了格,家境就此衰落。后来发生戊辰之战(注四),他祖父为了展现自己的忠义爱国之心,决定从戎赴战,最后战死沙场。
新太郎的父亲是个空有其名的藩士,整天无所事事,也没多少俸禄津贴,还得靠家人做手工副业才能勉强维持生活,但他父亲却一句怨言也没有。会津之战(注五)时,他父
注一:瓦町:位在都营浅草站附近,因为很多制瓦工匠住在那里,所以叫瓦町。
注二:藩:江户时代的诸侯领地或属地。
注三:藩士:隶属诸侯的家臣。
注四:戊辰之战:在戊辰年,也就是庆应四年(1868)日本维新政府军和幕府旧势力之间发生的十六个月内战。
注五:会津之战:庆应四年五月,会津藩抵抗维新政府军的战争。
亲认为是藩族的大事,请很多人帮忙说情,自愿参战去了。
新太郎永远记得与父亲离别的那个七月夜晚,他要赶赴长官家前突然递给母亲一纸休书。当时到处传说会津可能会变成杀戮战场,连八岁的新太郎也听说了。父亲可能是预知了这次战争的结果,也可能是母亲老劝他脱离藩族,他不胜其烦了才要离婚吧。
真相到底如何无人知道,父亲就这样离开家,再也没回来过。母亲在会津战争爆发前拜托亲戚帮忙全家逃离会津,后来搬到东京。新太郎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妹,在颠沛流离的过程中全因贫困夭折了。
新太郎从以前就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要为一个把他丢在闲位自生自灭的藩族尽忠尽义,即使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后来听说父亲战死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慨,反而对父亲在最困苦的时候舍弃大家,这样的怨恨至今仍十分强烈。
孤零零的母子两人最后流浪到了巨大的帝都,新太郎永远忘不了刚抵达东京时眼前那番繁华景象带来的冲击。当母子俩四处流浪时,东京已从维新的战祸中重新站起来。满街林立的店家、熙来攘往的人潮、从身边流窜的热闹吆喝声,母子俩手牵着手,十指紧握地站在这人潮川流不息的上地上。这个城市里看不到贫穷与饥饿的影子,走在路上的每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并大声赞扬文明世界的美好。
后来,母亲去当杂工赚取生活费,不久便再嫁给一个富裕的陶瓷器商人当继室,生了三个小孩;家里加上前妻生的一男一女共六个孩子,但只有新太郎像个外来份子。
新太郎在十四岁时离开那个家,在报社做了五年跑腿,后来变成正式职员。继父是个温顺敦厚的好人,当新太郎想离家独立时,他没有加以阻止,就连新太郎至今不娶妻,过着任性随意的生活,他也没有加以责备。但并不是说他们感情不好,如果新太郎生活无以为继回家暂居,继父也都会笑着欢迎他。
总之,新太郎既没娶妻,也没有需要照顾的亲人,可说是无事一身轻。因此他也就以取材为名,到处东访西问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过着无牵无挂的自在生活。
「昨天,我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新太郎坐在二楼的窗框上,转身望着房间;身穿格子纹和服的万造则在这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另一边倚墙坐着。他没束发,又一派书生模样,但可能是因为工作的性质,他混身散发着稳重且讨人喜欢的气息。万造处事手腕圆融,反应灵敏,虽然年纪比新太郎小很多,但新太郎早就视他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知己了。
「我认识个住在入船町大杂院里的女人,那里有个叫长松的孩子,听说遇到了奇怪的卖艺人。」
新太郎将自己特地去入船町找那孩子打听来的消息,转述给万造;万造一脸半睡半醒地静静听着。
「长松慌张地提着灯笼朝巷子里照,却已经不见半个人影。」
「是吗……」万造在新太郎说完后喃喃地应了一声。「会是谁呢?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做买卖的,应该是街头艺人吧。只是这种表演我倒是初次听说。」
「想不到也有万造老弟不认识的卖艺人。」
万造苦笑着。「当然有了,如果是在场子里表演的倒还好,若是人来人往的街头,就有太多来路不明的卖艺人。听您描述,他用的确实是净瑠璃的人偶,所以不会是一般的操偶师,因为我还没见过这么蒙华的街头演出呢。」
「该不会……」新太郎点点头,然后探出身子,「是人魂贩子吧?」
「怎么可能。」万造笑着回答。「那孩子一定是被操偶师捉弄了。现在还不是卖萤火虫的时节,所以应该是街头艺人的新把戏。最近老是出现一些怪异份子,真不知道往后会如何。」
「是啊。」说完,新太郎歪头沉思。「最近有许多孩子行踪不明,再加上砍头事件、火焰魔人及闇御前,四处纷扰不安。」
是啊,万造说完皱起眉头。「晚上轮流到茶屋表演的卖艺人现在都结伴行动,收入也减少了;不只是担惊受怕,这更是让人头痛。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就是那些家伙啊。无论是操偶师或萤火虫小贩,还是路口斩人魔、火焰魔人和闇御前,他们彼此都不害怕对方吗?难道他们不担心一个人流连在暗处准备吓人时,一不小心走进小巷子里就被砍头吗?」
是啊,新太郎喃喃说道。「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点蹊跷。说不定他们彼此早就认识了,若是如此,事情就有趣了。」
新太郎边说边点头,万造苦笑着。
「您可别因为有趣,就自己编起了故事啊。」
「这可不是编编故事就算了的事。你仔细想想,若人魂贩子或操偶师是新来的卖艺人,为什么既不说唱也不表演?简直就像是以吓人为乐似的。我想没有观众会因为走在夜路上被惊吓,还会给赏吧?说是街头卖艺,我总觉得不对劲。」
「那是因为对方是孩子吧?谁会跟一个刚办完事回家的孩子要钱呢。」万造苦笑着,但他脸上突然浮现怪异的神情。「不过,那些人为什么要在那种冷清的地方做生意呢?」
新太郎拍了一下膝盖,从窗框上滑下来。
「是啊!如果是做晚上生意的卖艺人,应该会去晚上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但他们竟然选择去两旁都是仓库的河堤。说是正要去做生意,时间太晚;说是已收摊回家,时间又太早。喂,真的越想越不对劲哪。」
「嗯,确实不合理。」
「没错。再说,火焰魔人和闇御前可不是什么卖艺人,而是杀人魔啊。若是财迷心窍的强盗也就罢了,但这两个人根本无意抢夺钱财。像那个死在巽堂的药材店老板,身上就带着一个重得都快从怀里掉出来的钱包,但那个钱包却掉在观景台上。」
「听来确实很怪。」
「又是卖艺人又是杀人魔的,该不会是什么坏事的预兆吧?」
「坏事的预兆吗……」
万造陷入沉思,新太郎又继续说。
「是那些妖魔鬼怪在兴风作浪呢?还是另有缘故?这些都值得去调查,你认为呢?」
「这是您行家的直觉吗?」
「你是在取笑我吗?」
万造笑了笑,马上又双眉紧蹙。
「的确,最近的局势确实很怪,而且应该不会就此平息,一定还会再出事的,值得好好调查一番。」
新太郎用力地点头,然后说:「那么,你觉得该怎么查?」
万造又苦笑了。「最快的方法,应该是去抓那些新来的卖艺人或火焰魔人。」
「这方法不够稳当吧。」
「那么就只能找行家了。如果是街头的事,自然是街头艺人最清楚,我去找那些曾见过新面孔的卖艺人问话,您就负责调查火焰魔人和闇御前。」
「意思是……」
「如果不是强盗谋财害命,可能就是报复杀人。若是如此,为什么会有好几个人被杀?牺牲者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首先要厘清所有事件的原貌。」
「嗯。」
「将探听到的消息汇总起来,说不定能理出个头绪。」
「你说得没钳。」新太郎拼命点头,然后高兴地笑了。「谢谢你,那么你是愿意帮我了?」
「如果您不嫌弃,就让我帮忙吧。夜晚再这样纷扰不休,那些在夜里做生意的街头艺人都没饭吃了。夏夜里四处走唱的新内流,就算在大白天跑到大杂院卖艺,也做不了生意的。」
万造说完,露出一丝罕见的可怕表情。
「因为那些家伙而让所有卖艺人被当成可疑份子让人说三道四,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夜间小路传来清脆的笑声。
『后来如何了?』
「我也不知道。」
在酒库旁的巷子里,看不到隐身在黑暗中的黑衣人身影。.
『想在混水中摸鱼,若是摸到鲤鱼或鲫鱼就罢,要是摸到什么不该摸的,只怕连自己的性命都要赔上了。若是那样,不就太可笑了吗?是不是,相公?』
清脆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
「是啊,因为夜晚下是只有黑暗而已啊。」
夹杂在男女的笑声中,隐约传来「喀」的拍子木(注)声。
注:拍子木:在歌舞伎或相扑比赛中,会用敲木头的声音代表开幕或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