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寺院附近的参道(注一)上聚集了约二十人。
「唉,真是急死人,也就别再藏了罢。那片锦绘(注二)你总是朝夕不离身,更别说臂上还……」
这个寺院并不大,因为有庙会,参道上摆了许多摊子。来往人群不多却从未间断。在离参道稍远之处的石制常夜灯(注三)下,聚集了许多人。
「你必定有真心所爱的男子,不然怎会对我……那么,那男子是何许人也?说来听听。我山三(注四)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
『多谢大人恩言,但奴婢为何要告诉您呢。』
说话的男人是坐在常夜灯中央的黑衣人;回话的则是藏着手臂,羞怯地低下头去的少女人偶。
「越隐瞒越让人介意,越躲藏越让人想追究。来,让我瞧瞧手臂。」
『呀,请饶了奴婢罢。』
「不成,无论如何我都要看。」黑衣人一只手将人偶抱在膝上,另一只手则牵起少女
注一:参道:神社或寺院为了来参拜的人所建的道路。
注二:锦绘:彩色浮世绘版画。明和二年(1765)年由铃木春信所创始,以江户为中心开始发展。
注三:常夜灯:一整晚都点着的灯。
注四:名古屋山三郎:提到名古屋山三郎,一般会想到他和出云阿国(歌舞伎的始祖)的恋情传说,但在此出戏码中只是纯粹借名,故事完全不同。
的手,轻轻地用指尖将袖子往上拉。「怎么,『相公命』(注一)?此刺青可真妙啊。」
『奴婢的相公还会有谁呢。』少女含娇带媚地看着满脸惊讶的黑衣人。『虽然奴婢不配。』
「那么你……」
『是,很久以前奴婢就对大人……』
「这……」『是。』少女低着头,用袖子遮住白皙的脸蛋,露出的颈项飘出阵阵羞怯的气息。
「真是令人怜爱哪。你的真心令人感动,那么今晚就共渡一宵罢。」
『虽然奴婢配不上大人,但奴婢死不足惜了。』
「到内室去罢。屏风呢?」
『是,屏风刚被人借走了。』
「被人借走了?那就用这个代替罢。」黑衣人拿起挂在常夜灯上的破旧油纸伞。「幸亏有此伞代替屏风,一起撑罢。」黑衣人打开了伞。
『多谢大人。』
少女抬头看向黑衣人,手靠在颊上陶醉地依偎在黑衣人胸前,黑衣人用伞将两人遮住。
「伞上的徽纹是照降町(注二)吗,可别下雨了哪。」
遮着少女的伞里,传出「喀」的拍子木(注三)声。
一时间,观众们鸦雀无声。少女擦拭着颊上的颜料,从伞缘探出头来窥探四周,然后将头歪向一边,刹那间观众们纷纷拍手欢呼。
「太精采了!」
「这个阿国(注四)真令人怜爱啊。」
「到底是怎么耍的?看起来简直像真人一样。」
黑衣人并未理会观众的称赞,他让人偶坐在手上,站起来向观众深深一鞠躬。
「刚才表演的是《对鞘——名古屋浪宅》(注五)。春宵一刻值千金,夜已深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注一:命:从前在日本的花街柳巷,相爱的男女流行在对方的名字后加上「命」字,将之刺青在手臂上,如「吉大人命」等,表示永不变心。
注二:照降町:位在日本桥小舟町(旧名堀江町)的一角,江户时代这里开了很多家卖伞、木屐和竹皮草屐的店铺。因为不管下不下雨都有生意可做(雨天卖伞和木履,晴天卖竹皮草屐),所以被江户人昵称为「照降町」(意为睛雨街)。
注三:拍子木:参照57页序幕的注。
注四:阿国:原是歌舞伎的始祖,是出云大社的巫女,为了募集资金修理出云大社,游历各处最后到达京都,但在此处只是借名。
注五:《对鞘——名古屋浪宅》:歌舞伎的戏码,描写名古屋山三郎和腰元岩桥的爱情故事。因山三郎被情敌陷害,岩桥只好卖身至吉原(江户的妓女区)。岩桥有个忠心义胆的婢女阿国,暗自爱慕着山三郎,后来情意被山三郎所知,心愿得以达成。
观众们热烈地鼓掌,同时在半开的伞里丢入铜板,黑衣人和少女一一回礼后,起身离开了常夜灯。虽然有观众叫住他,但不知他到底听到了没有,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消失在参道旁的暗路里。
『如何?很惹人怜爱罢。』
听到坐在自己手臂上的少女这么说,黑衣人忍不住出声笑了。
「今晚你表演得很好,男人们对我是又嫉又羡。」
『那么,相公是否会改变心意,一辈子只爱奴婢一人?』
黑衣人只是低声地笑着,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实在无情哪。』
「你知道在银座有间专卖化妆品及日用品,叫伊泽屋的百货店吗?」
『又要谈论夜晚的魔物了么,相公真是谈不腻呀。』
「别生气,好好听我说。那间伊泽屋原本是日本桥的和服老店,后来在银座专卖洋服及小饰品的绀屋町开了间店。店址离银座的樱花大道很近,为了搭配舶来品的风格,还特地从英国邀请技师盖了一栋红砖瓦的三楼建筑。」
看黑衣人不理会她的埋怨继续说着,少女不禁叹了一口气。
『真拿您没办法。』
「他们将三楼的一部份拆掉做成阳台,摆上陶桌陶椅,让店里的客人可以来此小憩。」
一
左吉将手靠在阳台栏杆上,俯视着底下的道路。由于没有遮蔽,因此能清楚看见人行道的情况,只见一片人头钻动,感觉十分奇妙。在下面行走时,只觉周边人潮景况形形色色,现在从上面往下看,却意外地没什么新鲜之处。
伊泽屋最自傲的就是店内全采电灯照明,他们近中午时分开店,一直营业到晚上。从阳台上眺望的夜景并不是很美,加上风很大,因此除了左吉之外,并没看到其他客人。
阳台上没有灯光,下方沿着道路伫立着一整排瓦斯灯,非常耀眼。左吉眯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眼前光景:心里不断地想着最近让他困扰的事。那些不愉快的思绪,让他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左吉今年三十八岁,老婆在嫁给他两年后去世,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上一代老爷帮他娶的这个老婆去世时,他也如寻常人般伤心了一阵子,可是现在再回想,却已连长相都不记得了。也许,他老婆也觉得死了反而轻松吧。左吉知道女人都讨厌他,不管再怎么为自己说话,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很丑。
之后,左吉就一直过着鳏夫的生活,但他并不觉得孤单。老婆虽然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不过上一代老爷将小少爷交给他照顾,日子也不觉寂寞。自老爷去世后,小少爷就成了新的主人,因为身份悬殊,他不敢说这孩子就像自己的亲骨肉,但左吉长久以来都一直期待着他的成长。
可是……,左吉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一直都很尊敬左吉,从来不笪让他失望;左吉也因为太爱这孩子,只要能在身边照顾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最近他却……,左吉忧郁地将视线转到身后。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阳台上有扇通往店里的门,门上镶着一块很大的进口玻璃,玻璃另一边挂着厚厚的布帘,遮住店内的灯光。
左吉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他再次将视线转向下方街道时,一道微光突然射过来,有人走进了阳台。左吉没有回头,他想一定是那个女人来叫他回家的,但他现在不想见到她。
打开的门关上之后,阳台又恢复原来的黑暗。左吉像是抱住栏杆般地缩起肩膀,阳台上的风很大,残留着冬天气息的寒风使左吉拉紧披肩。这披肩是那个女人放在他这儿的,可以闻到浓浓的脂粉味。就在那时,一股强光剌入正看着下方的左吉眼里。
他不自觉地回头,抓着披肩的手松了,由下往上卷起的强风把披肩吹落地面。
左吉还没弄清楚状况,背后就受到灼热的冲击,甚至传来一股怪声和异臭。不知道是被人推了一把,还是因为晕眩,他的视线开始摇晃不清。
左吉急忙抱住栏杆支撑身体,手上传来石头的触戚。他双膝着地,背部的灼痛贯穿全身,蒙胧的双眼看到一个燃烧的人影。
火焰魔人!
因为实在太痛了,左吉忍不住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传闻。那么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如果死了,谁来照顾那个孩子呢?这些念头瞬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如果两个人的关系继续恶化下去,还不如这样死去比较好。
此时,有一只手抓住蹲在栏杆下的左吉衣领,把他拖到栏杆外面推下去。
路人冲进店里说外头出事了,店内顿时一阵哗然。一问之下,才知道有人从阳台上掉下去,阳台那边不但起火,火还呈现人形,说不定是传说中的火焰魔人……
几个店里的人跑出去时,还勉强看到维持着人形的火焰魔人,另外有一男一女倒卧在人群中央。男子身材矮小,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好像还有一丝气息。
掌柜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到阳台上推开门查看四周,只见烟雾弥漫,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他命令小伙计拿点灯棒(注)来,将平常不会点亮的阳台瓦斯灯点燃。
众人在灯火照明下环视四周,仍然没有看到人的踪影。他们在阳台角落发现红色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是女用披肩,是被风吹到角落去的。
除了披肩之外,阳台上只有四处残留的焦痕。阳台地板上铺的石块已经烧焦,上面模糊地残留着看似脚印的不明焦痕。
焦痕以不寻常的间距从阳台入口一直延续到栏杆处,在阳台右侧的墙壁前消失不见;
注:点灯棒:明治时代用来点亮瓦斯灯的长型棒子。
就像墙壁突然打开让人走进去似的,脚印就这样消失了,前方的白墙则留下推压的掌印。
墙上的掌印与其说是焦痕,不如说是血液擦在墙上的痕迹。
对目击者来说,墙上的掌印远比一个遁入墙中消失的魔物更让他们毛骨悚然。
那个触目惊心的红色血掌印,逼使人去想像被害者悲惨的遭遇,使阳台上的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
拜访完鹰司家的隔天,新太郎深夜匆匆来到万造在瓦町的租屋。
「万造,火焰魔人又出现了!」
新太郎一拉开门就大声嚷嚷着,万造像往常一样从被窝中起身,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这次不是闇御前,而是火焰魔人!」
新太郎紧抓着万造的手。
「快!这次人没死,虽然不晓得状况如何,但说不定还有一口气在!」
新太郎和万造连忙赶去和泉町第二医院,那里离瓦町很近。两个人一边跑,新太郎一边告诉万造他从报社同事那里听来的消息。
据说被害人是从绀屋町最近开张的红砖瓦百货店「伊泽屋」三楼阳台掉下来的,后来被送到了医院。
「您是说伊泽屋吗?」
「嗯,就是那间专门贩售舶来品的百货店,以前是和服店。你知道吗?」
「知道。」
「火焰魔人就出现在银座店的三楼阳台。」
「是吗?看来火焰魔人好像挺喜欢高处的。」
「就是啊。」新太郎点头同意。「伊泽屋比一般商店晚开店,打烊时间也晚。晚上不会有客人上阳台休息,因此倒茶的服务生没在那儿留守,但客人还是能自由进出。火焰魔人在那里把一个男人推下去之后就消失了。」
「用他燃烧的双手?」
「是啊。接着不晓得谁大声嚷嚷,指着阳台叫大家看,引起极大的骚动。火焰魔人跟以前一样瞥了下面的人群一眼后,立刻像烟雾般消失了。」
「我记得那附近好像都是铺石路。」
「是啊,银座绀屋町一带都是砖瓦和石板铺成的路。虽说是三楼,但一般洋房的三楼都很高,一楼出入口上方有一道突出的屋檐,但是那个男人运气不好,没碰到屋檐就直接摔到下面的街道上。银座一带晚上人潮汹涌,那个男人压在一位匆忙路过的妇人身上,妇人当场死亡,那男人却获救了,真是讽刺。」
「结果,大家惊慌地抬头一看,就看到了火焰魔人?」
「没错,店里的人立刻上阳台查看,人却早巳消失无踪。」
新太郎一边点头说着,一边在门口举起手。「啊,请问一下。」
赶到医院后,新太郎在门口拦住一个护士,询问她受害人所住的病房,但对方却回答无可奉告。双方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时,身后传来叫他们的声音,新太郎和万造同时赙过头去。
一个身材修长、穿西装的男子,在人潮不多的大厅中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这个人对新太郎来说并不陌生。
「鹰司先生!」
常跟昨天一样有礼地低下头。「平河先生,真是巧遇。」
「是啊,真巧。」新太郎一边看着护士匆忙走开,一边皱起眉头询问。「您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的,常微笑地说:「家里的人受伤住院了。」
「是您的家人吗?」
「算是吧,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我们家做事了。」
「是吗?那真是……」新太郎原本想说太好了,又不知是否妥当,便含糊地说道:「他的情况如何?」
「很幸运,没有想像中严重。」说完,常微倾着头。「倒是平河先生,您身体还好吧?」
「没事,我只是来采访的。」
新太郎苦笑着,常也笑了。
「刚刚我看您跟护士小姐好像在争论着什么,还以为状况很严重,没事就好了。」
「好不容易发挥好事的记者本性冲到医院来,结果被狠狠地拒于门外。」新太郎自嘲一番后,压低嗓门询问常。「鹰司先生,您听说过近来大闹帝都的火焰魔人吗?」
常惊讶地点点头。「听过。」
「那么,您知道有个人被火焰魔人袭击,千钧一发之际保住性命,后来被送到这间医院来的事吗?」
常点点头。「我知道,那个人是左吉。」
新太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常。「难道……」
「您猜对了,他是我家里的人。」
「真的吗?」
常点头称是,然后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真抱歉,我担心太多人来采访或探病会打扰到左吉,才跟院长提出谢绝访客的要求。」
「原来如此。」说完,新太郎窥探着常的表情。「那么,您是否可以通融一下呢……」
常轻轻地笑了。「我们似乎很有缘,就特别为平河先生和万造先生破个例吧。只是左吉现在人不舒服,改天再安排你们见面,今天可否请您体谅一下呢?」
新太郎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是,那当然了!」
「少爷,您忘了什么东西吗……」躺在床上的男人发出沙哑的声音,一看见眼在常后面走进来的新太郎和万造便立刻住嘴。
常轻轻地阻止左吉起身。他因为背部灼伤,是侧躺着的。
「啊,你好好休息,身体重要。」说完,常转过头看向新太郎和万造。「这位是平河先生,是帝都日报的记者,要来采访你。如果你身体还撑得住,可不可以接受他的采访?不舒服就不要勉强。」
左吉看了看新太郎和常之后点头答应。
新太郎很快地打量了一下这对主仆。简单地说,左吉长得很丑,他年约四十,身材瘦削矮小,加上脸又四四方方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只螃蟹;他的五官像全部挤在一起后又被用力压扁,浓眉下的小眼睛不但瞳孔很小,还是三白眼,这样的面相任谁看到都会说不好。
常趁着新太郎和万造在自我介绍时拿了椅子过来。这是间西式单人病房,算是相当豪华。是因为常把左吉视为家人,所以特别安排的;还是他对下人的态度都这么好,真实原因并不清楚,但从常的为人来看,或许两者皆是吧。
「你负伤还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但有些事一定要请教左吉先生。你看到了火焰魔人吗?」
这是新太郎最感兴趣的。
左吉摇摇头。
「没有。我勉强瞥见一个被火焰包覆的人影,但只有一瞬间,所以不能说真的看到。当时我站在栏杆旁眺望下面的人行道,后面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
「就是谣传中那双燃烧的手?」
左吉无言地点点头。
「虽然这么问有点可笑,但应该很烫吧?」
不,左吉面无表情地低声说着。「由于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感觉,而且背后被人推了一下,我只想到赶紧抓住栏杆。也是直到那时,我才觉得被推的地方开始莫名地疼痛和抽搐,同时传来一股恶臭,就像头发烧焦的味道。」
「所以,当时你不是被人一推就掉下去的罗?」
左吉微歪着嘴角。「我的个子还没有高到被人从背后一推,就能越过阳台栏杆倒栽葱地掉下去。」
新太郎有些尴尬。因为左吉很矮,大概只到新太郎的肩膀;而阳台的栏杆很高,身材高大的人可能会摔下去,但左吉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为什么会摔下去呢?」
「那时我紧紧地抓住栏杆,有人却从后面抓住我的脚,把我拖到栏杆外面推下去。因为背部实在太痛了,光是如此就已让我意识模糊,无力抵抗。」
「但你还是没有看到火焰魔人的长相?」
「阳台上没有任何灯火,在我被袭击前四周就是一片黑暗,被袭击后又痛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是……」左吉好像想到了什么。「我隐约地觉得,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说书人。」
新太郎眉头紧蹙。「……说书人?」
「我在店里看到一个说书人。」
「先等一下。你是说伊泽屋里有说书人?嗯……也不是指说书人不能在那里买东西,只是……」
「是的,我也觉得奇怪,所以印象很深刻,也因此才会觉得是他。不过事出突然,我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长相,那也完全只是猜测,还是请你们别理会吧。」
新太郎看着万造,他很在意「说书人」这三个字。
万造明白新太郎的意思,接着开口问道:「你跟那位说书人交谈过吗?」
「没有。」左吉摇摇头。「我只是看见他上楼而已。」
「他做何打扮?」
「看起来就像一般的说书人。戴着一顶深檐斗笠,身穿直线粗条纹和服,下摆撩起来塞在腰上,衣领后插着小灯笼,背上背着一个大木箱。那个木箱很奇怪,上面好像写着什耍,但我看不清楚。」
万造沉思了一下,又继续问道:「左吉先生,为什么你会到伊泽屋的阳台去呢?」
新太郎注意到左吉看了常一眼。
「是鹰司先生派你去办事的吧?」
「是的。」回答的人是常,他脸上浮现一抹苦笑。
「这件事左吉不好说,还是我来说明吧。」常体贴地看着左吉,再转过身看着新太郎。「是我请他陪朋友去买东西的,就是昨天我跟您提过的那位女性。」
新太郎「啊」了一声,常的睑上又泛起一抹红晕。
「最近夜晚不太平静,本来应该是我陪她去的,但家里突然有客人来访,只好拜托左吉去陪她。」
「原来如此。但是,为什么会去阳台呢?那位女性没有同行吗?」
左吉显得有点吞吞吐吐。
「我想店里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危险,而且像我这样的大老粗,就算是陪着女士出门,但要我跟着去买胭脂水粉,还是会感到丢脸,因此我就到阳台上去消磨时间了。」
「原来如此,对方是趁你落单时袭击你。阳台上只有你一个人吗?」
左吉点点头。
「我走到阳台时,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话才说完,左吉似乎想起什么似地思考着。「不过,阳台一角有个盖着布的东西,大概有人那么高,起初我还以为有人站在那里,仔细一看又好像不是。」
「会不会是杂物?」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之后曾有人上来阳台,但通往阳台的出入口在栏杆的反方向,我又看着下方,虽然感觉有人进了阳台,但我没特别在意,也没回过头去瞧个究竟,不久就被……」
新太郎点点头。
「真是飞来横祸啊,还好你平安无事。」
一听到新太郎这么说,左吉黯然地垂下肩膀,微驼的背影看来身心俱疲。
「对于那位去世的女士,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在病房里和常告别后,两人踏上归途,一路上新太郎不断拼命思考着。
「你有何想法?左吉说的说书人,和你之前听说的那个有关系吗?」
对于新太郎的询问,万造只是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万造,怎么啦?」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万造低语着。
「不祥的预感?」
「先是鹰司先生遇袭,接着是他的家人遇袭。平河兄,您认为这是偶然吗?」
「喂,你该不是说……」
万造整个眉头都皱在一起。
「左吉先生的同伴是鹰司先生喜欢的人,这位和他关系密切的女性带着一名男子走进伊泽屋,看到这幕的人会不会误将那名男子当成了鹰司先生?左吉先生也说当时阳台很暗。」
「话是没错,可是……」
「起先是鹰司先生自那位女性的住处返家时在路上遇袭,他说自己和一只狗擦身而过,回头却看到了闇御前。如果闇御前是狗妖化身那就罢了,但如果两者毫无关系呢?由于是背后遇袭,说不定那个闇御前是在跟踪鹰司先生。」
新太郎更加苦苦思索。
「有道理,但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嗯,毕竟鹰司先生和左吉先生的身高体型相差很多,我只是觉得有点在意罢了。」
「袭击鹰司先生的人是闇御前,而偷袭左吉的是火焰魔人。不但受到攻击的人不同,妖魔们也不是只袭击鹰司家。我还是觉得你想太多了。」
「关于那一点也是。」万造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新太郎。「我看了你的记事本,确实到目前为止,那些遇袭身亡的人和鹰司家都扯不上关系。闇御前攻击了包括鹰司先生在内共七人;火焰魔人则是包含左吉先生共四人;斩人魔也是四人,加起来共有十五人遇害。东京人口这么多,十五个被害人中竟有两位是主仆,您不觉得这关系十分微妙吗?」
新太郎整个人呆住了。他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万造说的也没错。在银座的人群中随便挑十五人拍他们的肩膀,当中有两位是互相认识的机率实在不高。
「难道你认为凶手的目标是他们两个?」
「可能是他们,也可能是鹰司家的人,我会这么想不是完全没道理的。」
「那么其他的十三位受害者呢?他们和鹰司家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先不管他们之间是否毫无关系,若凶手是鹰司先生或左吉先生的仇人,他可能怕直接杀了他们会让自己遭到怀疑,便先找一些无关的人下手。」
「不会吧。」
「我也知道太牵强了,但绝非不可能。总之十五名受害者中有两位是主仆,光这一点就很不寻常。」
「可是……」
「如果遇害的全是鹰司家的人,背后动机就昭然若揭。凶手怕事情演变成那样,就先杀害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如果对方真的如此残忍狡诈,不就比那些妖魔鬼怪的化身更可怕了,不是吗?」
「可是,鹰司先生不像会招人怨恨。」
「连左吉先生都遭到攻击了,我想凶手与其说是憎恨鹰司先生,不是说是憎恨鹰司家吧。」
新太郎「嗯」地低语了一声,转身看着背后。在路的尽头、卫生局试验所的阴影下,可以看见他们刚刚离开的医院屋檐。
「是不是该提醒鹰司先生,请他注意一下?」
「说得也是。」
一脸忧虑的万造也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但就算现在回去医院,他也可能已经回家了吧。」
嗯……,新太郎点点头。在此同时,他心里也在盘算着明天是否该再次联络常。
三
在新太郎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联络鹰司家时,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一下子觉得即使不太可能,还是该提醒人家一下,站起身准备派人去鹰司家;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无谓的担心。他就这样一直拿不定主意,时间也分分秒秒地过去。
万造看新太郎那么烦恼,便建议他去探望左吉。
「去看看左吉先生的病情进展如何,顺便谢谢他昨天接受我们采访,再将我们的担心告诉他,您觉得怎么样?」
听到万造这么说,新太郎立刻松了口气。
「对啊,这真是好方法。虽然可能是我们想太多了,但事情总有个万一嘛,万一真的出事了,那就太对不起他们了。只是又不能为了这点小事麻烦人家抽空见面,如果是跟左吉说,就不会显得小题大作了。」
看新太郎极力为自己找藉口的模样,万造忍不住苦笑。
「想不到连平河兄也会有顾虑这么多的时候啊。」
「你这么说就太过份了,好像我很厚脸皮似的。」
「不是的。」万造不禁失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平常老是将『人脉就是资产』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平河兄,一遇到华族竟也多所顾虑了起来。」
新太郎不高兴地臭着脸。「才不是那样。我根本不在乎家世还是财产,只是讨厌被人当疯子取笑。」
万造又笑了。「就算被取笑又有什么关系?」
「你就这样继续说风凉话好了。倒是……」
「您说。」
面对着万造的催促,新太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今天去过伊泽屋了。」
「是吗,我记得帝都日报也是在银座。」
「嗯,因为很近,我就去看了一下。那里的阳台还留着浅浅的脚印,我抓住店里的人问了当天的情况……」
「结果如何?」
「你记得昨天左吉说过阳台上有东西吧?但是店里的人都说不可能。」
万造转过身看着新太郎。
「那么……」
「可能是有人趁店里的人不注意时搬到阳台上去的。左吉说那东西约有一人高,那么大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搬上去的,连店里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掌柜愤慨地告诉新太郎,阳台是让客人休息的地方,绝对不会放置杂物,因此至少可以确定那不是店里的东西。那么,到底是谁搬上去的呢?又是怎么搬上去的?新太郎问过店员,可是既没人看过那个东西,也没人看到有人搬东西上去。
这样吗……,万造喃喃自语着。
「店员也记得那个说书人,毕竟说书人会在做生意途中进到店里是很稀奇的事。听说他背着一个大木箱,上面还刻着字,并没有人记得详细内容,但好像是什么珍妙或珍奇等等的六、七个字。」
「是不是『珍妙珍奇怪闻』?」
「很可能,搞不好他就是你提过的那个奇怪说书人。而且……」新太郎故意停顿一下。「那个说书人好像也在巽堂出现过。」
「真的吗?」
「没错。我来你这里时先去了一趟巽堂。在火焰魔人第一个受害者旭町义助遇害那晚,店里有几个人看到说书人在店里闲晃,当时他们还以为是哪个客人叫他来的。」
「这么说来,」万造压低嗓子,「那个说书人跟火焰魔人关系密切罗。」
「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是共犯?」
「如果那两人是共犯,背后恐怕就有更深沉的动机,至少火焰魔人不是在路上闲晃时临时起意杀人。」
「没错,看来还是怨恨鹰司家的仇人所为吧?」
「像鹰司家这样的华族,有一两个仇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说不定是上一代的熙通老爷结下的梁子呢。」
新太郎心想,这也不无可能。
「毕竟当时他那么活跃,还富甲一方,应该树敌很多吧。嗯,越想越有可能。」新太郎用力地点头,伸手推开黑暗中的第二医院大门。
新太郎去医院探访左吉时,常也在场。不知道他是来探病,还是带人来探望左吉的,因为病房里还有另一位女性。
「左吉先生好点了吗?」
对于新太郎的问候,主仆两人一起点头致谢。
「谢谢您的关心。虽然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痊愈,托您的福,再两三天就能回家休养了。您是特地来探病的吗?」
新太郎赶紧摇手否认。
「不是的,我刚刚去找万造,就顺道……」
「对了,万造先生住在瓦町,离这里很近。」
万造看到常对自己微笑,便轻轻地点头回礼。新太郎看万造如此谦卑,忍不住笑了笑,接着转过去对常说:「鹰司先生,您每天都来吗?」
「不是的,今天刚好陪朋友到附近看戏。」
「啊,是去中村座(注)吗?」说着,新太郎将视线转向窗边。那位女性坐在窗旁的椅子上,事不关己地看着外面。常注意到新太郎的视线,也跟着看向那位女性,脸上浮现羞怯的笑容。
「她是有田菊枝小姐。」
新太郎吃惊得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看常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常之前提过的意中人,但是坐在那里的女性和常实在不搭配。
新太郎一直以为对方是位楚楚可怜的少女,但菊枝一点也不楚楚可怜,年纪也离少女时代很远了。
「这位是之前跟你提过的平河先生。」
在常的介绍下,坐在窗边的女性形式化地和新太郎打了个招呼。她拿开红唇上的烟管,对新太郎笑了笑,顺便用力地将烟灰抖入烟灰缸。
她应该有三十几岁了,深紫色和服上绣着春意盎然的樱花和云霞,应该是夜樱的景
注:中村座:江户时代有三个代表性的歌舞伎剧场,中村座、下村座、森田厘。当中以「中村座」为三座之首,是江户歌舞伎的象微。
色;豪华的刺绣外套下摆曳地,宽领襟上缀着红樱,将白皙的脸蛋衬托得更加娇艳。虽然别具风情,看起来却实在不像良家妇女。
「莫非那天和左吉先生一起到伊泽屋的就是……?」
新太郎开门见山地问道,常点点头。
「是吗……」说完这句话,新太郎沉默了好一会儿,但好奇心旺盛的他很快地又打起精神。
「有田小姐,请问您曾看到火焰魔人吗?」
因为问题有些唐突,菊枝微微扬起眉头,随即浮出娇艳的微笑。
「没有,当时我人在店里。」
「这么说来,您也不知道左吉先生坠楼了?」
「是的。当时外面很吵,我还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买完东西,走到阳台打算找左吉时,却没看到他;本来还以为他先回家了,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坠楼,那时真是吓坏了。」
「那么,您和店里的人都不知道火焰魔人出现在阳台上罗?」
「当然了,从店里又看不到阳台,其他客人和店里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原来如此。」新太郎低语着,然后说。「那么,有田小姐,您当时在店里曾看过一个说书人吗?」
「有啊。」没想到菊枝立刻就点头。「我和左吉分开后正在跟掌柜聊天,忽然看见一个说书人穿过三楼,当时我觉得很奇怪,说书人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店里。」
「他穿过三楼是去哪里呢?阳台吗?」
「这个嘛……」菊枝冷冷地说,「当时店里客人那么多,我也只不过瞥了一眼而已。平河先生,您去过伊泽屋吗?」
「去过。」
「伊泽屋的三楼是钩状的,角落有个弯角,弯角前方有道楼梯,旁边就是通往阳台的入口。我只是看见那个说书人穿过店里,朝那里走去而已。」
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淡的口气。
「是吗……。不管怎么说,左吉先生能保住性命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菊枝听新太郎这么说,忍不住冷笑了一下。「那位代左吉而死的妇人应该不会这么想吧。」
新太郎顿时缩了缩身子,菊枝的话明显地充满恶意。
「您认识那位被压死的妇人吗?」
「不认识。只是走在路上竟有人从天而降把自己压死,也实在是太不走运了。」
新太郎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好看看四周的人;万造眨着眼直盯着菊枝,常和左吉则是低下头转开视线。
「左吉先生也不是自己要坠楼的啊,搞不好丢掉性命的人就是他了。」
「是啊,所以我才说他真的很走运。」菊枝虽然笑着,话中却处处带剌。
新太郎十分愤慨。他不只是不满菊枝的说话方式,从第一眼他就不喜欢她了。
「您说得没错,左吉先生确实是运气好,不过这种好运也不是时常有的。现在局势这么乱,您不觉得晚上还是少出门比较好吗?」
「就是啊。」菊枝笑了出来,她对新太郎挑衅的语气既没感到不悦,也没放在心上。「起先是常少爷被闇御前袭击,然后是左吉,接下来如果是我,事情就更圆满了吧。」
「接下来不一定是你。」新太郎忍不住脱口而出。
菊枝「咦」了一声,转头看着新太郎,常和左吉也是一脸讶异,新太郎知道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
「这完全只是我的猜测……」
新太郎说出心里的忧虑。闇御前会不会一直在跟踪常?火焰魔人会不会是误将左吉当成常而下手杀害?
常惊讶地瞪大眼睛。
「您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我吗?」他露出不知是微笑还是不安的表情。
反倒是菊枝放声大笑。她看着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新太郎,歪着红唇冷笑。
「这倒有趣了。」
「我是认真的!也许是我太杞人忧天,可是……」
菊枝不客气地打断新太郎。
「是啊,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倒有趣了。」她笑了笑,然后看着常。「您看吧,直少爷终于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常柔和的眉头顿时紧蹙起来。「菊枝小姐,请不要说这种话。」
「唉呀,不然还会有谁。」
新太郎插嘴道:「对不起,请问直少爷是谁?」
常为难地看了新太郎一眼,然后低下头。「是我哥哥。」
「什么?!」新太郎不禁大喊一声,一旁的万造也屏住呼吸。「您有哥哥?!」
「是的,他和我同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那么,他是庶子了?」
「是的。」常点点头,脸上表情显得很复杂。「家父没有嫡子。」
「那么……」
「包含我在内,家父熙通共有六个孩子,其中四个是儿子,不过没有一个是元配生的。初子夫人……」常慌忙改口。「母亲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家父有三个偏房,其中一位生下了我,另一位则生下了直,第三位则生下了辅和熙。」
「原来如此。」
「我和直被初子夫人收养;辅和熙,他们的名字是信辅和信熙,则和两位妹妹一起住在京都。」
「住在京都的本家吗?」
「不是。」常摇摇头。
「我也不晓得那里算不算本家,家父后来搬到横滨的别馆,打算等麻布的房子盖好后再正式迁居过去,这些手续都是初子夫人办的,所以京都那边应该算是别馆吧。不过那里并没有住人,全交给管家打理,京都的家人另外在东山区买房子让他们住。」
「照您这么说,麻布的家才是本家了?」
「是的。去年去世的初子夫人将麻布的家留给我,虽然遗嘱上说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但我是次男,鹰司家应该是哥哥的才对。」
「您刚刚说你们两人同年?」
「是的,我和哥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同年同月同日生?」
此时菊枝又插嘴了,声音十分讽刺。
「只不过是直少爷出生的消息先传到上一代老爷的耳朵里罢了。就算让他捡了便宜变成哥哥,夫人还不是比较喜欢常少爷?所以才把所有的房子和土地都留给他。」
「菊枝小姐!」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菊枝对常说完,再看向新太郎。「户籍上直少爷是长男,但初子夫人一点也不喜欢他,很快地就把他丢到新宿牛込那里交给奶妈照顾,只把常少爷留在身边。她临终前还留下遗言说,所有财产都要留给常少爷。」
说完,菊枝撇了撇她娇艳的嘴角笑着。
「直少爷根本是一无所有,他现在住的那间别馆也是常少爷的。他总是游手好闲,进去学习院(注)没多久又不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是每个月叫人送大把生活费给他。这种人要当公爵家的继承人,恐怕谁也不服吧。初子夫人甚至还说要废掉直少爷的嫡子身分。」
「菊枝小姐,不要再说了!」
常的声音显得很慌乱,菊枝狠狠地瞪着他。
「所以我才一直要您小心,万一您发生什么事,最高兴的人是谁您自己心里有数。我也一直跟您说,连初子夫人过世是不是意外都还是未知数呢,不是吗?」
菊枝这番话让新太郎又生出许多疑问,但他耐住性子没有插话,只等着菊枝抖出更多秘密。此时正巧护士走进来,菊枝也只好住嘴。
年轻的护士似乎察觉到气氛尴尬,满脸困惑地看着大家。
「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么吵对左吉先生身体不好,请让病人休息吧。」
听到护士这么说,菊枝立刻站起来。
「常少爷,我们回去吧。您会送我吧?」
「当然了。」
「那么左吉,你自己多保重。」
注:学习院:一八七七年在东京创立的学校,负责教育皇族或华族的子弟。
菊枝的口气依旧毫无感情,她向新太郎点个头后就走出病房。常为难地看着大家,诚恳地低头致歉。
「平河先生,今天真是让您见笑了。真的很抱歉,改天再向您赔罪。」
「没这回事,您别放在心上。」
常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后,便慌张地跑出去追菊枝。护士看常和菊枝走了,也跟着走出病房,留下默默无语的左吉、新太郎和万造三人。
「那么平河兄,」说话的人是万造,「我们也该回去了吧?」
「嗯,是啊。」
「左吉先生,原本是来探病的,结果反而吵到您,真不好意思。」
「谢谢你们来看我。」
左吉回答的语气十分冷淡,不像平常的他。但当新太郎和万造低头请他保重,并准备转身离去时,左吉却叫住他们,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万造先生。」
「是。」
万造回过头。好一会儿,左吉只是沉默着,好像在烦恼到底该不该说出来,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万造先生,您刚刚是不是问我为什么去阳台?」
万造点点头,左吉也跟着点了点头。
「其实,当时我跟菊枝小姐在阳台上谈判。」
万造和新太郎同时看向左吉。
「我要她跟常少爷分手,才故意到没有照明的阳台去,最后谈判破裂,她就回到店里去了,我留在阳台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左吉先生!」
新太郎狼狈地喊了一声,这些话太过隐私,实在不适合告诉他们。
「直少爷和常少爷都还没正式继承鹰司家,由于初子夫人过世前正着手准备直少爷的废嫡手续(注),这件事后来在亲族会议引起很大的纠纷,有人说户籍上直少爷是长男,就应该由他来继承爵位。」
「是吗……」
「老实说,亲族们那天就是为了此事再度聚会。虽然众人的意见几乎都是找人接办初子夫人当初进行的手续,将继承人改为常少爷,但那个菊枝的存在却成了障碍。很多人都认为菊枝对少爷来说是个污点,虽然我再三告诫少爷,但少爷却说他不在乎;我也跟他说过,若爵位真的由直少爷继承,鹰司家所有财产就都会变成直少爷的,像菊枝那种女人一定会离他而去,但少爷就是听不进去。」
听左吉这么说,万造只能苦笑。
注:废嫡于续:日本旧民法,废止法定继承人的继承权。
「鹰司先生年纪尚轻,这些事他是不会听别人意见的。」
「您说得没错。」
左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将两位留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万造赶紧摇头,接着问道。「或许我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但那位菊枝小姐是什么人?」
「如果你们想知道菊枝的事,就去柳桥找一位叫菊哉的女性吧。」
果然,新太郎在心里想着,菊枝果然是风月场所的女人。
新太郎和万造向左吉致意后准备离开病房,左吉又叫住他们。
「对了,请你们不要理会菊枝那些话,直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没见到本人怎么知道,新太郎心里这么想,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首先,直少爷是绝对不会弄错我跟常少爷的。」
「可是当时阳台不是很暗吗?」
「跟那个没关系。那天亲族们是带着直少爷一起来的,因此少爷才无法出门,吩咐我去陪菊枝,所以直少爷知道陪在菊枝身边的人是我。」
「这么说来,他的确是不会把你和常少爷搞混了。」新太郎笑着说。
但是,新太郎心想,如果真是那样,凶手就有可能是冲着左吉来的,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埋由为何。
两人礼貌地告别后,万造与新太郎在归途中都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问题重重的家族啊。」
「的确。」万造也喃喃自语着。「背后好像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内情。家大业大,实在很辛苦。」
「万造,你的看法呢?」
「您是指哪件事?」
『当然是火焰魔人和闇御前啊。你不觉得实在太巧了吗?在家族纷争不休之际,常少爷和左吉都遭到袭击,其中必有蹊跷。若左吉如我们昨晚所说,是凶手误将他当成常少爷,那么与其说凶手怨恨熙通爵爷,不如说比较可能……」
「与爵位纷争有关吗?」
「嗯,说不定是为了争夺继承权才下手犯案。」
新太郎没有直接指名,万造也沉默许久。
「可是,」万造终于开口了,「直少爷不是一直都跟常少爷在一起吗?」
「但他却没有来探病。左吉遇袭那天他如果跟常少爷一起,不是应该一起去探望左吉吗?」
「不一定吧。」
「而且,说不定他跟常少爷说要回家,人却去了银座。直少爷和常少爷两人到底在一起多久是很重要的关键,不是吗?」
万造沉思了一会之后点点头。
「的确,您说得没错。」
四
「万造,晚上想不想去散个步?」
新太郎来到万造家时已经过了黄昏,两人到医院探望左吉是三天前,现在左吉应该已经准备出院了吧。跟往常一样,万造正躺在那张从来不收的床上看书,一看见新太郎便露出苦笑。
「平河兄每次说要散步都另有目的,要散步到新宿的牛込,可有一段距离呢。」
听到万造这么说,新太郎也不禁苦笑。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天气也变好了,如果嫌回程太辛苦,我再请你搭车。」
万造只好一边苦笑一边从床上起身,他稍微整了整衣服下摆,拿起原本披在行李箱上的短外挂。
「我对上一代那位老夫人很有兴趣,因此又去调查了一些事。」
在月光照耀下,两人沿着神田川走着,新太郎先打开话匣子。镇火神社(注一)的樱花树正含苞待放,枝头呈现淡淡的白色。
「鹰司先生好像都叫她初子夫人,这样的称呼一点也不像在叫母亲。」
「是啊。鹰司家是五摄家之一,也是近卫家之祖藤原氏的后裔。熙通爵爷的祖父,也就是常少爷的曾祖父鹰司辅熙在幕府末期担任关白之职,是尊王攘夷派的朝臣,但是在八一八政变(注二)后被赶出朝廷,而后他的政治势力就衰落了。」
「可是,我记得熙通爵爷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从政。」
「没错。熙通爵爷虽然是鹰司辅熙的孙子,但他的父亲和他自己都是养子,没有血缘上的关系。熙通爵爷出身同为摄关家的九条家,被鹰司家收养,据说他因为暗中协助堀田正睦(注三)的敕许工作(注四),因而激怒了祖父,十八岁时就离开那个家,隐居横滨,
注一:镇火神社:明治初年,东京府内火灾频传,英照皇太后(明治天皇的母亲)要明治天皇下令将宫城县红叶山的镇火三神奉迁到东京府,建立了一座「镇火神社」,后改名为「秋叶神社」,也是现今秋叶原名称的由来。
注二:八一八政变:请参照79页第一幕的注四。
注三:堀田正睦:江户时代未期的政治家(1810~1864),下总佐仓十一万石的藩主。他倡导西方学说,并引进西方医学,采用西方兵制等等,是亲西方的政治家。
注四:敕许工作:所谓敕许,是指「天皇的许可」。德川幕府自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起厉行锁国政策,后来欧洲各国以武力压迫日本开港通商,被迫签署各种不平等条约。幕府内部的开国派与攘夷派两势力开始对立分裂,更因此激起民愤。在德川幕府准备签订「日美通商条约一之时,主张开国的堀田正睦亲赴京都请求天皇批准,但以失败告终。
因而培养了他远大的视野。后来他努力学习外语,是个活跃的翻译人才,但最后还是没能当成官吏。他所主导的『柿香俱乐部』吸引了很多居留在日本的外国人及国内外贸易商,但他终生在野,一生都没有从政。」说完,新太郎又喃喃地补充了一句。「那时我跟你都还没出生呢。」
「江户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时代了。」
万造说完,望向右方长围墙内的景物笑了笑,他们正好来到师范学校前面。
「你怀念江户吗?万造。」
「该怎么说呢,我是明治出生的,对明治维新之前的事实在不了解。但说到买卖上的状况,我只觉得景气变糟了,不但街头艺人几乎要绝迹,连行商、摊贩的数量也大幅减少。」
新太郎嗯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尤其街头艺人近来衰落的现象更是明显。街头艺人通常在街上广召人群,做点小生意买卖,但是那却和政府整顿交通的政策有所冲突。原本街上人群、马车及汽车往来就很频繁,明治维新之前便已针对马车、汽车制定了管理规则;明治(注一)五年更颁布车子只能在道路左侧通行的规定,强化对道路的管理。
而明治十一年颁布、十五年修正的「道路管理规则」,更决定了街头艺人、摊贩商的命运。这个管理规则禁止商人在街道上屯积商品,并且取缔在街道上表演的街头艺人,甚至还设立处罚条款。
另外,针对戏剧、舞蹈等大众娱乐的管制也日益严格。明治十年颁布了「杂耍场管理规则」,十五年公告禁止在公园表演,二十四年颁布「表演场地管理规则」,对街头艺人的管制越来越严苛。此外还引进了执照制度,将各团体组织起来设立管理处,接受警视厅巡查(注二)的监视,并禁止任意表演。之后街头艺人便被赶出街头、公园,逐渐失去了栖身之处。
「引进执照制度后,艺能表演活动虽然更加活络,但总觉得毫无自由可言。」
「但是万造,」新太郎低声说着,「虽然这么说对你过意不去,但我是赞成政府的政策的。道路管理规则实施后,路上变得干净整齐许多,大马路经过整顿,就不会像以前一样被鲁莽的马车挡在路中央动弹不得,马车和汽车规矩地在路上行进,行动不便的老人也终于可以安心地在马路上行走了。」
「确实如此。」
「那些善良的街头艺人若因此消失,当然让人落寞;但那些专做伤风败俗或猥亵表演的低俗艺人若能因管制而消声匿迹,也不失为是件好事啊。」
万造没有回答。
「街头卖艺的表演场地也一样。有了管制之后,简陋的临时小屋不得不改成合格建筑物,这样很好,因为临时小屋实在太危险了;执照制度也是很好的想法,如此一来像浮萍
注一:明治:明治元年为1868年。明治五年即为1873年,以此类推。
注二:巡察:明治时期的最低阶的警察。
一阵风从河面吹来,打断新太郎的话。万造一直盯着自己的脚步,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
「也许……就如您所说的吧。」
「我的话让你不高兴吗?」
「因为,就算那些表演猥亵没品,我仍然喜欢啊。确实有许多街头表演低俗不雅,甚至有的表演或商品是假的,有的摊贩还会干些骗人的勾当,但我认为这也是街头表演的乐趣之一。」
「是吗……」
「是的。」万造像在捡拾掉落于夜路上的话语般低头走着。「像街头所展示的河童和美人鱼便不是真的,但观众们仍然毫不在乎地聚集过来,应该说他们就是为了看这些假象而来的。路边摊卖的那些老古董,就算老板言之凿凿地讲述它的渊源来历,但他的话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人们不就是喜欢这样似真似假、暧昧不清的情况吗?」
嗯……,新太郎点了点头。
「或许是吧。」
「世事本来就真假难辨,也因此才有趣啊。如果硬要黑白分明,安全或许安全,但就趣味尽失了。如果强制规范假象,只会议大家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和似真似假看来似乎很象,意义根本完全不同。」
「这么说也对。」
「接受管制后,表演内容必须获得许可才能表演。政府表面上说要管制那些低俗的表演,背地里却是想藉此打压那些鼓吹民运的『志士剧』(注)或批判政府的戏。『为了管制低俗的表演内容』,听起来似乎冠冕堂皇,探探底子就知道全是谎言。我不喜欢这种凡事都必须猜疑的状况,谎言也好、真实也罢,我只想不负责任地痛快享乐一番。」
说完,万造自嘲似地笑了笑。
「抱歉,我离题太远了。」
不会,新太郎低语着,像要甩开迷惑似地摇摇头。
「刚刚我们聊到鹰司家吧。由于熙通爵爷是进步的开国派,与主张尊王攘夷的祖父当然处不来,当时朝廷的人几乎都强烈主张攘夷政策,因此熙通爵爷在朝廷里可算是异数。后来他回到京都,往来横滨和长州之间,最后到国外定居,但因为祖父与父亲相继过世,只好回来继承家业定居京都。当朝廷迁都东京时,他搬到横滨本家,后来又移居东京,就如常少爷先前告诉我们的那样。」
「那么,关于老夫人的事呢?」
「熙通爵爷的元配是初子,她是阴阳道安倍氏支派仓桥家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仓桥子爵家。
注:志士剧:明治二十年左右,民运人士为了鼓吹民权思想而推动的戏剧。
「两家的家世差异很大嘛。」
「没错,仓桥家是名家(注),以家格来算排名第五,根本无法与第一位的摄关家相提并论。」
仓桥家的祖先是安倍晴明,由安倍家再分土御门家、仓桥家,他们全是书香门第,家族的人也都在朝廷任官。担任公职会因家格影响升迁,摄关家可以晋升到摄政关白,但名家最多只能升到大纳言。
「这桩婚事是祖父辅熙安排的,为何会娶仓桥家的女儿,其中由来不甚清楚。这位初子夫人在去年过世,她回到睽违已久的横滨别馆,之后搭小船出海,就一去不回了。」
万造讶异地问道:「她一个人吗?」
「很奇怪吧。初子夫人在傍晚告诉家里的女佣说她要去散步,就此行踪不明。当天鹰司家经营的柿香俱乐部所属码头不见一条小船,隔天早上它被发现在海上漂流,船上不见半个人影。再隔一天午后,一位乘船出游的英国人发现初子夫人的尸体,最后以意外结案,但初子夫人为什么会突然出海,没有人知道原因。」
「初子夫人会划船吗?」
「嗯,听说还是熙通爵爷教的,她也和外国客人一起驾驶过小帆船。」
「有人看见初子夫人出海吗?」
「好像没有。横滨最近常起雾,清晨和傍晚时分雾气更浓,船只常发生意外,那天的情况也是如此。清晨和黄昏不但视线差,海上也渺无人迹,因此才会没人发现夫人出海,但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没错。」万造若有所思地回应着。
「熙通爵爷除了初子夫人之外,还纳了三房小妾。」
明治十五年以前,纳妾是合法的。虽然明治四年公布了户籍法,但户籍记录是以户长为首,妾就登记在元配下面。明治十五年依据刑法取消了纳妾制度,一夫一妻制正式成立,但这个制度主要是禁止妻子红杏出墙,对丈夫却没有任何限制,因此纳妾制度依旧存在。
三名小妾中,一位是毛利家后代长州藩士的女儿,名叫千代,她在明治九年六月十四曰生下庶子直熙,也就是直少爷;另一位是横滨商家的女儿,名叫泽,同样在明治九年六月十四日生下常少爷。两位少爷出生后,马上被带到初子夫人身边由奶妈扶养。泽夫人在常少爷六岁那年去世,千代夫人好像仍在世,但鹰司本家迁到东京时,只有她一人留在横滨。」
「原来如此。」
「总之,泽夫人和千代夫人之间没什么交集。鹰司家给了千代夫人一栋在横滨的小别馆,泽夫人则一直都住在娘家,他们可能只是政治婚姻。」
「一位是长州藩士的女儿,一位是横滨商人的女儿……」
注:名家:为公卿的家格之一,文官出身,可以晋升到大纳言。
「嗯。第三位是京都人,她与初子夫人有亲戚关系,名叫小里。虽说是亲戚,但她出身不好又无依无靠,才到横滨去投靠初子夫人。她在本家工作时被熙通爵爷看上,在明治十一年生下长女,之后便带着孩子回去京都,不过她后来又生下了三个儿子,可见熙通爵爷应该经常到京都去。小里夫人的四个孩子一直跟她住在京都,好像也都入了户籍。」
「看来熙通爵爷似乎跟这位夫人感情最好。」
「似乎是如此。初子夫人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因此长男是直少爷,次男是常少爷。由爵位继承人尚未决定的情况看来,鹰司家确实在为直少爷的废嫡手续争执,不过相关文件已经呈报给华族部了。」
「废嫡的理由是什么?」
「嗯。根据初子夫人的说法,直少爷经常批判政府,并轻视华族身份,不适合成为『皇室藩屏』(注一)。」
「果真如此吗?」
「华族子弟有进学习院就读的义务,但直少爷入学后便因拒绝到校被处份好几次,最俊被退学。政府的华族部曾劝他至少要进军队服个役,但直少爷非但置之不理,还跟鼓吹民权的人士走得很近,听说他经常出入中江兆民(注二)的住所,也跟自由党(注三)的残党志士来往。我有个当记者的朋友说,他今年二月还在末广铁肠(注四)的葬礼上看到直少爷,我想不会错。」
嗯……,万造低吟着。
「初子夫人非常溺爱常少爷,熙通爵爷去世时常少爷尚年幼,夫人便迟迟不决定继承人,并搁置继承手续,这段期间就带着年幼的常少爷出席社交场合,公开介绍他是爵位继承人,让管家和佣人们视他为下任主人。而直少爷呢,在熙通爵爷死后马上就被送到牛込,初子夫人对他几乎是毫不关心、视若无睹,可见得她真的很厌恶他。」
「直少爷和常少爷都是明治九年出生吧。熙通爵爷何时去世的?」
「明治十九年,也就是华族令颁布的那年年底。」
「那么,直少爷当时快十一岁。初子夫人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呢?才十一岁的孩子,不可能会出现反政府或轻视华族的言行的。」
「是啊,或许是初子夫人和直少爷的生母千代夫人有什么恩怨吧。」
「大家都把直少爷说成华族的不良份子,但他一出生就和生母分开,被带到初子夫人
注一:皇室藩屏:从明治到昭和(大战结束)的时代,华族被称为「皇室藩屏」,在日本社会形成一种特殊的特权阶级。
注二:中江兆民:思想家(1847-1901),生于日本高知县,本名笃介,于法国留学归日后开了法国学塾,与西园寺公望等人共同创办《东洋自由报》,批判明治政府并鼓吹民主民权思想。
注三:自由党:于明治十四年(1881)成立,是日本第一个全国性政党,亦是自由民权运动的中心,后因日本政府打压而分裂,并于明治十七年解散。
注四:末广铁肠:政治家、新闻记者和小说家(1849-1896),伊予人,本名重恭,除了从事政治活动之外,还发表了《二十三年未来记》、《雪申梅》及《花间莺》等政治小说。
身边;这个初子夫人又在他十一岁时把他赶了出去,就算他个性变得叛逆也不奇怪吧。
「没错,而且感觉真不好。」
「像要故意引起爵位纷争似的。」
新太郎看向万造。
「你也这么认为吗?」
「是的,平河兄也这么想吗?」
「我觉得直少爷心中一定充满纠葛,弟弟从小受尽宠爱,还夺走爵位与所有财产。他应该很恨初子夫人吧?他若不想被废掉嫡长子身份,除非初子夫人在那之前死掉。」
「嗯。」
「后来夫人真的死了,这次换亲族们想把他拉下来。如果没有常少爷,他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
「嗯,初子夫人的死很可疑,常少爷又被闇御前袭击。」
新太郎点头。
「这样看来,目前发生的事似乎都对直少爷有利。」
「确实如此。」
两人相互颌首后,才发现他们已经越过炮兵工厂走到船河原桥(注一)。当他们走到神乐坂(注二)时,新太郎突然停下脚步。从神乐坂往北望向矢来町,可以看到一栋优雅宁静的房子,大门没有门牌,但对照之前调查到的地图,那里应该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万造叹了一口气。「我想不是吧。和麻布的华宅比较起来,这里实在是……」
「是啊。」
从房子的规模来看,这里恐怕连别馆都称不上,很难想像会是熙通爵爷或初子夫人所买的房子。尽管建筑物和周遭的房子相比确实梢大,整体看来也还像样,但再怎么说也不像下任公爵会住的地方。
新太郎也轻叹一声,叫住一位正好路过的老婆婆。「对不起,请问这附近有没有鹰司家的宅邸呢?」
老婆婆一睑讶异。「那种大户人家不会住在这儿吧?」
新太郎赶紧向满睑狐疑的老婆婆低头致谢,然后在附近绕来绕去,看到路人就拦住他们询问鹰司家的宅邸,却没有半个人知道。
「难道他们是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吗?」
当万造叹着气这么说时,背后突然传来人声。
「没有这回事。」
新太郎和万造都吓了一跳,他们赶紧回过头,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身
注一:船河原桥:横跨神田川,连接丈京区和新宿区,过桥往南走就会到达神乐坂。
注二:神乐坂:位在东京都新宿区,在江户时代那里几乎都是阶梯,牛込即位在神乐坂的东方。
「谁叫你们问什么鹰司,如果是问中畑家就无人不知了。你们两位是?」
「我是、那个,」新太郎努力隐藏自己的慌张,但好像没什么用,「帝都日报的记者,叫做平河。」
喔……?年轻男子自语着。
「原来是娱乐新闻的记者啊。」男子淡淡地说道,再仔细打量了一下新太郎。「您有何贵事呢?」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我叫中畑直,有时也叫鹰司直熙。」
新太郎瞪大眼睛。
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直和常的外表实在毫无相似之处。不过直长得也不像父亲熙通,熙通瘦削矮小,直却有着军人般的体魄,长相阴沉忧郁。
直冷淡地说完后,便起步越过新太郎和万造,快步往前走去。新太郎与万造面面相觑,不如如何是好,直停下脚步回过头。
「怎么?不跟过来吗?你们不是有事找我吗?」
五
两人跟在直身后穿过四脚门(注一),此时万造小声地问新太郎。
「平河兄有事找他吗?」
「没有。」
新太郎原本只想看看直住的地方,再跟附近的人打听一下他的生活状况,万万没想到会碰到本人。
「现在怎么办?」
万造一脸困惑,新太郎苦笑着。
「只好实话实说了。」
大门到玄关前是一个铺着飞石(注二)的小庭园,大约五块飞石的距离前有个下车处,里面的板门是开着的。
直少爷走上去,并回过头问道:「对了,还没请教你同伴的大名。」
注一:四脚门:日式建筑的独特设计,由四根粗圆木柱前后加上小木柱的大门,厚重高大,上面还加上切妻式屋顶(日本最常见的三角形屋顶)。
注二:飞石:日式庭园地上铺的平滑踏脚石。
万造苦笑地低头致意。
「我是住在瓦町的万造。」
「瓦町。是在浅草吗?」
看到万造点头,直便像失去兴趣般地走进家中。屋子内部看起来比外表宽敞,家中布置也有高级武士家之风,在脱鞋处有块屏风,上面的山水画颇有来头,尽管称不上豪华,也绝不会贫穷寒酸。
穿过四张榻榻米大的玄关左边就是一道长廊,他们在长廊上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直对她说声「没事」,又继续往里面走。他走到尽头拉开右边的拉门,突然皱起眉头。
「你在啊?」
房间内传来年轻少女开朗娇嫩的声音。
「您也不用那么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表情吧。」
里面是两间相连的房间,有着宽敞的廊沿,那名少女就坐在书院(注一)的窗前望着夜色下的庭园。她年约十六、七岁,身穿嫩黄色的亮丽振袖(注二)。
看到新太郎他们迟迟不动,直面无表情地以下巴示意。
「你们站在那里干嘛?不进去吗?」
直说完后就走到书院前坐下,凶巴巴地对少女挥了挥手。
「你没看到有客人吗?」
他表明要少女离开,但少女却完全不理会。
「我知道。」少女笑了笑,然后面向新太郎并拢双手行礼。「欢迎两位。」
新太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向少女低头回礼,少女开朗地对他们笑着。
「我叫九条鞠乃,是直少爷的未婚妻。」说完,她脸上浮现恶作剧的笑容。「虽然直少爷还没点头,不过如果他向我求婚,我一定会答应的。」
新太郎哑口无言,直则是眉头紧蹙,鞠乃发出清脆的笑声。
「您说九条,是熙通爵爷的老家……」
「是的,我们是熙通爵爷九条老家的远亲,但只是空有其名而已。现在是四民平等的时代,空有其名的九条想嫁入鹰司家应该不成问题,就算有任何阻碍,只要直少爷点头,我再去求本家收我做养女就行了。」
「是这样吗?」
少女兴味盎然地盯着不知所措的新太郎,继续开朗地说着:「其实,我只是寄居在此,以便进女子学校就读罢了。」
「是华族女子学校吗?」
注一:书院:日式建筑房间内有一个附属的装饰空间叫「床之间」(Tokonoma),「书院」就是床之间朝庭院侧所附设的棚架空间,装有纸门。
注二:振袖:未婚少女所穿的长袖和服,颜色通常鲜艳豪华。
学习院是专为华族子弟创设的学校,同时也成立了女子分校,女子分校在明治十八年(1886)独立后就改名为「华族女子学校」。
「是的。家父说女孩子也需要教育,但那只是他的藉口罢了,他是希望我能嫁入鹰司家,否则就算是远亲,也不可能让女儿一个人大老远跑到东京,寄住在尚未娶妻的男性家中吧。」
新太郎苦笑着,他明白鞠乃父亲的用心。由鞠乃的话来看,她家应该是个有名无实的华族,没有受封任何爵位,对方以女儿就读女校为由,把她送到东京投靠远亲,打的主意就是希望女儿能被鹰司家看上。
「对了,两位是?」一鞠乃微斜着头问道。
「我是帝都日报的平河,」新太郎说完后看向万造,「他叫万造。」
「好稀罕的客人哪。请问两位有什么事呢?」
直一脸厌烦地说:「不关你的事,你快回别室去。」
「唉呀,跟直少爷有关的事,不也就跟我有关吗?」
「你够了吧。」
尽管直的语气已带着不悦,鞠乃仍然不在意,依旧天真无邪地对新太郎笑着。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你们该不会是来采访直少爷的吧?」她想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着直。「直少爷,您是不是终于干了什么坏事啦?」
直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新太郎只能强忍着不笑出声。
新太郎简单地说明着:「没有采访那么正式,只是我在调查最近闹得不可开交的火焰魔人和闇御前……」
接着在调查过程中遇到常,交谈之后听到直的事情产生兴趣,便想寻访一下附近的人以了解直的为人,没想到竟然碰到本人……
「接着就被带进人家家里了,说真的,我现在正窘得不知所措呢。」
新太郎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后,鞠乃笑了。
「平河先生真是坦率啊。」
「我当然也会说谎,只是事情太突然了,我连藉口都来不及准备。」
鞠乃再次扬声笑了,她微倾着差丽的脸庞,黑白分明的眼睛散发温柔神采,直率地看着新太郎。
「也就是说,平河先生怀疑火焰魔人或闇御前跟鹰司家的爵位纷争有关罗?」
「不,没这回事。」新太郎慌张地否定,鞠乃再次出声笑了。
「您瞒不了我的,平河先生不是才说自己没准备藉口吗?此外也没其他原因了。谁叫直少爷既没被火焰魔人袭击,也没遇到闇御前呢。平河先生专诚跑这一趟的理由就是在此,不是吗?」
新太郎看向一脸苦涩的直,然后叹了一口气。
「您说得没错。」
鞠乃轻轻一笑,将身子稍微往前挪了一下。
「平河先生会这么想,是常少爷的意见?还是菊枝小姐的?」
新太郎倏地看向鞠乃,鞠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嗯,是菊枝小姐吧,我就知道。」
「您认识菊枝小姐吗?」
「当然认识了,因为家父原本是想让我住在常少爷那里的。我最初是寄住在麻布本家,但见过菊枝小姐后,就知道住在那儿是自讨没趣,只好来打扰直少爷了。」
「自讨没趣?」
「有菊枝小姐在那儿死命地盯着,家父的期望也只有落空的份。常少爷虽然俊美得跟戏子一样,却有些不太可靠,每天只忙着讨菊枝小姐的欢心;我又不想跟菊枝小姐争宠,本来打算回家,后来听说鹰司家的长子其实是直少爷……」
「所以就搬到这儿来了?」
新太郎这番话有些在取笑鞠乃,但鞠乃却干脆地承认了。
「是啊。既然家父的心愿是与鹰司家的继承人结亲,当初要我住常少爷那里根本就是错误的决定,所以我改变主意搬到这里。」鞠乃说完笑着看向直。「见过直少爷后,我更庆幸常少爷不是长子,虽说我不能违背家父的意愿,但再怎么说我也有自己的喜好。」
听到鞠乃这番露骨的告白,新太郎从苦笑转为失笑,直仍然是一脸苦涩地沉默着。
鞠乃又天真无邪似地歪着头说:「不过,菊枝小姐只是几句话拨弄一下,你们就特地跑来这里,也实在太辛苦了吧?」
新太郎支吾地回应着,鞠乃看向他的眼神突然变得严厉。
「是啊,什么火焰魔人、闇御前的,简直荒唐极了。常少爷遇袭,左吉也受伤,难怪平河先生会产生怀疑,但这些事都跟直少爷无关。直少爷和常少爷平常根本没有往来,遇袭的既是常少爷家里的人,首先该怀疑的不应是常少爷身边的人吗?」
「可是……」
鞠乃忽然笑了出来。
「像是菊枝小姐。」
「菊枝小姐为什么要伤害常少爷和左吉先生?虽然不知道鹰司亲族打算如何,但常少爷不是已经决定娶她为妻了吗?」
「怎么可能。」鞠乃咯咯地笑了。「看来您还不知道菊枝小姐是何许人吧?」
「是的……」
「再怎么说那可是鹰司家,艺伎这种身份能踏进大门吗?常少爷确实很照顾菊枝小姐,不但扛下她的债务,还在爱宕町租了间房子给她;但说到嫁入鹰司家,不但全族不会有人同意,宫内厅(注)也不会许可的。」
「不过总可以娶她为妾吧?」
注:宫内厅:掌管天皇、皇宫事务的机构,原来名称为「宫内省」、「宫内府」。
「那是当然。」鞠乃笑着说。「我只是举例而已。我想说的是,如果有空去猜测直少爷做了什么,不如去怀疑其他更具嫌疑的人比较好。」
「但是……」
「左吉是非常忠心的仆人,常少爷似乎也特别信赖他,但是那个家里最讨厌菊枝小姐的就是左吉了,这件事您知道吗?」
新太郎沉默着,他已经听左吉说过了。
「甚至还有这个可能,」鞠乃笑得更娇艳,「这些全是常少爷设计来陷害直少爷的。」
新太郎狠狠地瞪了鞠乃一眼,那听起来简直是挑拨。
「我不认为常少爷是您说的那种人,他非常善良,又和蔼可亲。」
鞠乃又咯咯地笑了。
「看来平河先生是站在常少爷那边罗。」
「没这回事。」
「每个人都说常少爷很善良、很了不起,但是大家都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
「鹰司家的长子是直少爷。」鞠乃凛然地抬起头。「现在常少爷以主人之姿居住的房子,还有支撑其生活的山林地、农地等全都是直少爷的。」
「可是,那是上一代夫人……」
「没错,是初子夫人留给常少爷的。但是你们想想,日本什么时候开始准许女人管理财产?」
新太郎无言以对。
「家有家法,初子夫人生前的意愿确实如此,她在遗书里也这么说。听说她着手准备废掉直少爷的嫡子身份,但现在法律上直少爷仍是嫡子。平河先生应该听说过新民法最近会颁布吧?据说家产将变成由长子一人单独继承。民法应该比家法优先,在新民法颁布之前,废嫡手续来得及办好吗?废嫡手续还能继续吗?『相马家事件』(注)您应该听过吧?」
这下子新太郎完全被说到哑口无言。有关相马家的风波,从明治十年起足足闹了十八年才落幕。当时的相马子爵诚胤因为发疯遭到废嫡,爵位让给了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原相马家家臣却认为这是篡夺爵位的阴谋而将之闹开,使得事件越演越烈,最后连政界也被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的确,如果废嫡的理由不明不白,便极有可能发生同样的骚动,因此要废嫡不是那么简单。
「直少爷尚未被废,在户籍上他仍是名正言顺的鹰司家主人,真正善良的人是直少爷,因为他并没有把常少爷赶出那座宅子。」
注:相马家事件:也称为「相马骚动」,是发生在明治时期的大丑闻。旧相马藩(现福岛县相马市)最后的藩主相马诚胤(相马子爵)因发疯在自家遭到软禁,但家臣锦织刚清却认为这是一起篡夺爵位的阴谋,故而将之公诸于世,最后闹上法庭,发展成全国知名的大案件。
鞠乃说完,爱慕地看着表情苦涩的直。
「但是左吉……」
若是如此,就更难了解左吉为什么会遇袭了。
鞠乃十分干脆地笑了笑。「那个左吉啊,为了常少爷什么都肯做,就算叫他去死,他也一定乖乖地去死;万一常少爷死了,即使没叫他陪葬,他一定也会追随常少爷自尽的。」
「可是……」
「如果左吉也遇袭,大家就不会怀疑常少爷了。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左吉编出来的呢。」
「但是常少爷自己也被闇御前攻击了啊。」
「有人看到了吗?」
新太郎词穷了。
「我就知道。只有常少爷的证词而已,对吧?」
鞠乃开朗地笑着。
「如果你们认为直少爷会叫一些身份不明的怪人对常少爷不利,那就想太多了。直少爷为什么一定要害常少爷?现在鹰司家的长子还是直少爷,你们再仔细想想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坏人了。」
正当新太郎苦于不知如何回答时,直突然站了起来,鞠乃讶异地看着他。
「您怎么了?」
直看都不拉门她一眼,他望向新太郎,用眼神示意两人离开房间。
「我送你们到附近吧。」
新太郎瞄了一下万造,不得已只好站起身来。
「突然造访,实在不好意思。」
新太郎低头致意,直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越过新太郎他们走向长廊。他拉开门时,正好遇到刚刚那位女佣。
「唉呀,客人要回去了吗?」
她用托盘端着茶杯,语气有些狼狈,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新太郎对那位女佣说声「打扰了」,接着回过头跟鞠乃道别,只见鞠乃脸上满是复杂的神情。
「真是个野丫头。」走出四脚门,直在嘴里嘟嚷着。「她本性不坏,但也不是什么好人,两位不必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新太郎看着直的侧脸,因为直少爷个子高,他必须仰着头。
「常是个窝囊废,他不会有那个胆量陷害我,况且左吉遇袭时,我跟常是在一起的。」新太郎再次抬头看向直。
「听说那天来了一些鹰司家的亲族。」
「我也被叫去了。他们老是问我有没有意思让出继承人的位子,我早就说过我无所谓,但不管怎么样都会有人反对。」
「您是在袒护常吗?」
听到新太郎这么问,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鹰司家的长子是华族的不良份子,次男是窝囊废,两人都没能力继承鹰司家,但总要有一个人继承才行。不过不管是谁,恐怕都撑不起鹰司家吧。」
「您说得像事不关己似的。」
「本来就事不关己,我对这些都没兴趣。」
说完,直停下脚步,茫然地望向黑暗之中。
「我和常一点也不像,不过对继承爵位不感兴趣的想法倒是一致。我活到现在从来不曾靠过鹰司家,所以不觉得爵位有什么了不起;而对常来说,爵位的存在又太理所当然,因此不需要珍惜。对爵位有兴趣的全是围绕在我们身边的人,像鞠乃、鞠乃的父亲、菊枝,或家仆、女佣和左吉他们。」
对了……,直说完后低语一声。「干脆让辅继承好了,那样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您是说住在京都的辅少爷吗?」
听到新太郎这么说,直兴味盎然地挑起眉。
「你调查得很详细嘛。」
这个嘛……,新太郎暧昧地回答。
「我不知道常和左吉曾经遭到攻击,但应该不致于牵扯上爵位纷争;就我的意见,那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
「被火焰魔人或闇御前袭击的不只是常或左吉吧?那些遭袭的人好像不全都跟鹰司家有关。」
「您说得没错,有关系的只有常少爷和左吉而已。」
「那就是你想太多了。」
新太郎只能深深叹口气。
「对了,直少爷,您刚刚说您姓中畑……」
「是啊。」
「那是令堂的姓吗?」
「嗯,那是我生母的姓。这栋房子不知道为什么是用中畑家的名义跟鹰司家借的,当时从鹰司家跟过来的阿婆,她已经去世了,也是叫我中畑少爷,可能是初子吩咐的吧。」
新太郎又叹了一口气,那怎么看都像是初子的恶意。
「初子夫人是去年去世的吗?」
「好像是吧,我没去参加葬礼,不太清楚。」
「您没能去吗?」
「跟我没关系。丧主应该是常吧,初子对他来说就像母亲一样。我是接到过通知,但没有出席,管家也没说我一定得去,反正鹰司家是以常为中心,况且就算我去了,那女人也不会高兴。」
新太郎欲言又止,苦恼是否该说出口,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初子夫人对您实在太残忍了。」
「自始至终她都和我毫无瓜葛,我无所谓,我也不是恨她才没去葬礼。她只是个有点面熟的陌生人而已,应该不需要特地参加吧,只是这样罢了。」
「您跟令堂,也就是生母千代夫人有来往吗?」
「刚刚你在走廊上碰到的就是她,她说一个人住寂寞,就把横滨的别馆处理掉来投靠我。已经三年了吧,反正她也没什么妨碍,我就让她待着了。」
新太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本来以为那是女佣,没想到竟是直的母亲。
「那么,千代夫人跟鹰司家已经没有往来了吗?」
「我一出生,老爸和她的关系就断了,但生活上的照应倒是没少。鹰司家可能只是想要孩子吧,或是想要母亲娘家那边的关系。」
「我记得令堂是毛利藩的……」
直愉快地看着新太郎。
「你真的调查得很清楚呢。这种关系在当时很重要吧,尤其是幕末的动乱时期,这着棋算是很厉害。但是一到明治时期,他们就失去作用了,反正孩子也生了,也就没剩多大用处。常的生母那边好像也是一样,不过我不是当事人,其中微妙的感情就不是很了解。」
「不过,熙通爵爷跟京都那边的关系似乎一直都很圆满。」
「好像是吧。」
「您跟他们见过面吗?」
直点点头。
「见过好几次。」说完,直突然抬眼往上看。「对了,他们一家人现在应该在东京。」
新太郎眼睛瞪得老大。
「在东京?」
「常没告诉你吗?他可能也不知道吧,嗯,我想是不知道。前阵子,就是去年年底我在银座看到辅和他母亲,辅已经十六岁了,大概是为了就学的事上京。」
「这样啊。」
他们没直让常知道就上东京了吗?但是既然来到东京,不是应该跟常打声招呼吗?
「直少爷,您对令尊还有印象吗?」
「我们见面的次数很少,他待在俱乐部的时间比家里多,待在洋行的时间又比在家多。他不是冷漠的父亲,也不算是慈祥的父亲,反正所谓的父亲就是那样。」
直的语气始终很冷淡。
「您经常跟常少爷碰面吗?」
「只有像上次那样的亲族聚会我们才会碰面,不然就不会特地见面,因为没什么必要。」
「是吗……」
听新太郎这样自语着,直微微一笑。
「对了,还有我不认识什么火焰魔人或闇御前,也没碰过他们或遭遇攻击。」
这番话太过突然,新太郎惊讶得连眨好几下眼睛,直看到又笑了。
「我想,没有打听到这些你也交代不过去,毕竟你是为此而来的。」
看到新太郎脸都红了,直笑笑后转过身。
「我就送两位到此,近来夜里不太安宁,请多加小心。」
新太郎和万造不想费神找车,便决定走夜路回去。他们经过神乐坂下坡道时,看见一个等待车子或货车经过的推车夫(注)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管,黑夜中亮着小小红光。
「万造,你觉得直少爷怎么样?」
新太郎这个问题,万造想了一会才回答。
「这个嘛……跟我想像中差很多。」他说完忍不住苦笑。「况且比起直少爷,那位鞠乃小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新太郎也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
「的确,虽然直少爷一副冷淡的样子,但鞠乃可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只是有点活泼过头了。」
「开化之后,女性也改变了,鞠乃小姐又很聪明。」
新太郎「嗯」地表示同意,看向万造。
「鞠乃认为,如果是和爵位纷争有关,反倒是常少爷比较可疑。你认为呢?」
「虽然她说的不无道理,但如此草木皆兵之下,我反倒有种说不定火焰魔人、闇御前和鹰司家根本毫无关联,他们只是随机挑选被害者罢了的感觉。」
「是啊。」
「这对兄弟实在很奇妙。」
「的确。」
「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又都是庶子,一个是华族的不良份子,一位是从学习院念到帝国大学的华族优秀子弟。次男身为『皇室藩屏』,却没有继承权;长子是不良华族,却握有继承权。」
嗯,新太郎点点头。
「常少爷非常受初子夫人宠爱,也守得住华族的颜面,偏偏缺少最重要的继承权。如果他和直少爷年龄差距再大一点,或许还能对爵位死心,但他们偏偏又是同年,如果像菊枝小姐所说的,只是刚好常少爷出生的消息较晚传到上一代老爷耳里的话,他应该十分不甘心吧。先不论常少爷本人的想法,至少他身边的人会这么想。」
「是啊。一个是除了继承权之外什么都有,另一个则是空有继承权、其他什么都没
注:推车夫:在明治时期到昭和初期,有人会站在路边,特别是坡道下万等处等待货车通过,帮忙在后方推车上坡,然后拿些费用。
有。」
万造叹了一口气。
「真的像是要故意引起爵位纷争似的。」
是啊,新太郎也叹了一口气。
「更让人意外的是,千代夫人竟然跟直少爷住在一起。她看起来似乎十分朴素低调,你仔细观察过她了吗?」
当新太郎这么问时,万造露出了些许怪异的神情。
「怎么了吗?」
「没什么,虽然她打扮得很朴实,却是个美人。」
「这句话听来似乎别有会意。」
「嗯,这一点我也不太肯定,不过千代夫人似乎站在门外有好一阵子了。」
新太郎看向万造,万造困惑地笑着。
「我只是发现她端出来的茶没有冒着热气,而且刚刚直少爷走出房间时碰到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正好端茶过来。」
「听你这么一说,那时千代夫人看起来好像很慌张。她该不会一直站在外面偷听吧?」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万造眉头紧蹙。「不过,直少爷身边一定也有很多人希望他继承爵位,至少千代夫人和鞠乃小姐是那么希望吧。」
万造这番话,不知道为何让新太郎心中彷佛放下一颗大石。
「还有,鹰司家的三少爷如今不是人在东京吗?」
「嗯,那件事我也很在意。为什么常少爷不知道呢?」
「就是啊。想继承爵位的真的只有直少爷和常少爷而已吗?我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