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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幕 魔物夜行,圆梦之处

黑暗中只看到那具人偶。

她身穿段鹿子(注一)的长袖和服,那是阿七(注二)的装扮。长梗麻叶图样的腰带几近垂地,和服半边袖子滑落,露出红色襦袢,下摆在已快腐朽的木头地板上形成艳红波浪。

少女披头散发地呆坐在黑暗之中,白色颈项低垂着,仿佛在反省自己的罪行。

一只手伸出来拂去披散在她白皙脸蛋上的长发。黑手甲中露出的手指,轻轻拈起少女脸上一绺乱发,顺到后方去。

「倦了吗?」

黑衣人问着,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在黑衣人的抚弄下看着暗夜中某一点。

「乖孩子,再忍耐一会儿就好。」

少女还是不说话,只是伸直着手脚,静静地坐在地上。

黑衣人解开发髻及其他的头发,用手梳理着。

「好美的头发。你真的好美。」

即使听到赞美,少女依旧无语。黑衣人继续梳着头,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真的生气啦?」

注一:段鹿子:和服的图案,由不同颜色的碎花图案平行交织而成。

注二:阿七:一个为情痴狂最后遭判火刑烧死的少女。详细请参照163页第三幕的注四。

「或者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少女还是不回答,黑衣人轻轻笑着,放下梳子。少女垂着颈项,倾泄而下的黑发散发美丽光泽,但黑衣人不晓得是哪儿不满意,不断用指尖拢起发丝,再用手掌抚平。在这当中,少女仍然一动也不动,彷佛完全是个人偶。

『相公看上的就是它么?』

「是啊。」

黑衣人说完,将手伸向少女的腰带。他解开腰带绳(注一),再松开束带(注二),将这些配件一一收好后,最后才解开丝绸腰带。

『就是它么?』

「是啊。你也算是黑夜一族,总该认得出同类吧?如何,想不想要?」

少女没有回答。

黑衣人咯咯地笑着,脱下少女的长袖和服,再解开红色孺袢上的白色衣带。如果她是净琉璃人偶,脖子之下应该只是竹竿,但她却有着白皙的身体。黑衣人将少女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相公想要么?』

「想啊。」

黑衣人简短地说完,拿起毛刷,将尖端浸了一下桶里的水,用指尖沥乾后轻刷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少女脸庞。少女将脸稍微仰起,视线停留在虚空中,脸庞就像流汗般闪闪发光。

「好美的脸。这才是属于黑夜的容颜哪。」

少女还是没有回答。

「容貌清纯秀丽,发丝丰润亮泽,你真的是无人能比。」

黑衣人用水清洗毛刷尖端,再从少女的颈项刷洗到肩膀、手臂,从喉咙刷洗到胸部。他拆下少女的手脚,用毛刷仔细清洗,并且像是倾诉爱意般地喃喃自语,但少女却依然没有回话。

黑衣人放下毛刷,拿起红色绢布拭去少女身上的水份。黑暗中,他膝上的白皙身体与红色绢布显得格外醒目。

「好了,今晚要扮演什么角色呢?」

『红姬。』

注一:腰带绳:穿和服时用来固定腰带的细绳,有各种颜色并缀有流苏。

注二:束带:用来提高和服下摆的细带子,源自江户初期,女性为了方便步行而流行起来。现代只有新娘服及礼服才会使用,变成一种装饰。

黑衣人噗嗤地笑了。

「这话可真惹人怜爱哪。那么,你要扮演八重垣姬(注一)?还是时姬(注二)?」

『随您罢。』

少女心不在焉地应着,声音像是被吸走似地消失于黑暗中。

「我知道你的心都被它夺走了。我说过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黑衣人将手伸向少女下巴,她却喀哒一声地向后仰起……

『翼儿啊翅儿啊,我想飞去他身边,传达所有心事。』(注三)

少女念着八重垣姬的台词,黑衣人则低声说道。

「圆梦之夜要来临了。」

『相公……』

黑暗中传来低声的窃笑。

「真正的悲剧才正要上演呢。」

樱花开始绽放。枝头染成点点白色,不管是浅草或上野,只要有樱花盛开的地方,从早到晚都挤满了赏樱的游客,热闹非凡。

含苞待放的樱树下,人潮川流不息,左吉拼命地窥看前方的情况,常的背影就夹杂在往来的男女之间。

傍晚时家里来了一个使者,说什么都要亲自见常。常见过他之后突然说要出门,左吉要和他同行,他却不肯。

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能让常一个人出门?但常都那么说了,左吉也不敢违抗。

不过,左吉认识那个来通报的人,他是直家里的长工,名叫角藏。接着鞠乃突然出现,说直不知为何一脸凝重地出门去了。左吉担心得坐立难安,最后只好偷偷跟在常的后面。

就算牺牲这条老命,也要保护常;而且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让他当上鹰司家的主人。

注一:八重垣姬:净瑠璃《本朝二十四孝》的女主角,上杉谦信之女,为武田信玄之子胜赖的未婚妻,但尚未成亲对方便切腹而死。八重垣姬后来爱上一名叫蓑作的男子,但他其实是胜赖所化身,上杉谦信得知后打算派人杀害,八重垣姬借助守护神狐仙之力追上胜赖,两人后来终于得以结合。为歌舞伎三大名姬之一,亦为红姬的代表人物之一。

注二:时姬:《镰仓三代记》中的女主角,北条时政之女。其未婚夫三浦之助打算讨伐其父北条,她夹在爱情与亲情之间痛不欲生,是一个悲剧女主角,亦是很难的角色。与八重垣姬、《只园祭礼信仰记》中的雪姬合称歌舞伎三大名姬,亦是红姬的代表人物之一。

注三:此处即为八重垣姬向守护神狐仙析愿,希望追上胜赖时所念的台词。

赏夜樱的游客同时涌入了浅草寺,寺内非常热闹。一间间的摊贩和街头卖艺,煤油灯到处散发着气味和光线,善男信女们顺着这段路前去观音堂参拜。

轮平将麦芽糖拉长,在竹串尖端沾上食用红色素,趁着还有温度赶紧用手揉捏,混入绿色,再揉成圆形拍打,俐落地整出形状,捏出头尾和手脚,最后用竹片印上龟壳的模样,乌龟就完成了。

「来,小弟弟。」

他将做好的糖乌龟递给跟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收下钱放进前面的围裙,接着抬起头来。

「咦?」

轮平嘴里发出疑问。他看见前方高高耸立的五重塔屋檐附近有黑影,就在第五层高栏与第四层的屋檐之间若隐若现。虽说是晚上,四周也暗了,但月亮还高挂空中,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下面有这么多灯笼和瓦斯灯照着,因此可以隐约看见那个黑影。轮平伸长身子,确定那里有人影。不晓得是谁爬上了四楼的屋檐,在那儿鬼鬼祟祟。

「那家伙到底在干嘛?」

是恶作剧吗?还是有人不小心从第五层的高栏处摔了下来?轮平皱起眉头,就在这时传来了活泼的孩童声。

「大叔,帮我做只龙!」

「啊,好,马上来。」

他回应小小客人的要求,再抬头看一眼五重塔,人影已经不见了。是看错了吗?该不是鸽子或什么的影子吧?五重塔里没什么东西可偷,即使如此,他心中仍有种不安的感觉。希望不会是纵火。

「龙,我要龙哦!」

轮平笑着说。

「好,要龙是吧?」

「那是什么啊?」第一个出声大喊的是正在随身门(注)附近逛路边摊的客人。大家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浅草寺前方的钟楼屋顶上看见了奇怪的亮光。

人群开始逐渐朝钟楼的方向移动。

仔细一看,在钟楼的屋顶上,离屋瓦约二尺之处有点点亮光浮在空中。

「鬼火出现了!」

「笨蛋,那是灯笼啦。」

没错,如果走近一点看,确实像是破旧的小灯笼。但是为什么灯笼会浮在空中呢?

「灯笼妖怪!」

注:随身门:寺庙外围的大门,左右两旁设置有守护门坤像。

某位男子大喊,他的同伴正想制止他,接下来却比他叫得更大声。

「是人头啊!」

什么?众人开始骚动。

「在灯笼中间!人头!有人头浮在空中!」

随着慌乱的叫喊,大家全往浮在空中的灯笼瞧去,真的隐约看到灰白色的物体。那看来就像是惨白人头的东西,正前后地飞舞着。

不晓得谁哀嚎了一声,现场立刻乱成一团。准备前往寺内的人们七嘴八舌地互通消息,不一会儿功夫,寺内所有人全跑了出来,钟楼下面立刻挤满人群。

阿系坐在箱子上探出身体。她隔着转轮塔(注一),看见钟楼下面人山人海,而且人数还不断地一直增加。大家似乎都在叫嚷着什么,但阿系年事已高,视力和听力都不行了,弄不清发生什么事,只能伸长脖子窥探着。

她很想问问别人,但身边连半个人也没有。在附近摆摊的人也因为不能跑开,只好跟阿系一样伸长脖子朝钟楼望去。

阿系很想过去凑个热闹,但她同样离不开这里。阿系是五重塔的管理员,她的工作就是负责向想登上五重塔的客人收取称为「布施」的参观费。寺庙收取参观费这种事在以前是闻所未闻,但自从明治维新大力推动废佛毁释(注二)运动后,寺庙的状况也大不如前了。

虽然看不到,但阿系还是伸长脖子瞧着,此时突然有人出现在她面前。

「我要上去。」

对方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阿系收下他递出的二文钱,指着右边,男子便走进了塔里。

「唉呀。」等到那名男子身影消失,阿系心中才懊恼了一声。刚刚应该问他发生什么事才对。可能因为年纪大了,反应也变迟钝,老是慢了半拍,真气人。

阿系正数落着自己时,又有个年轻男子走进来,这次她可没忘了。

「请问钟楼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次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他将俊秀的脸庞朝钟楼望去,温柔地回答「我不知道」。阿系收下参观费,指示他朝右边进去,男子有礼地向阿系欠了欠身。

接着,一个身材极为矮小、长得像螃蟹的丑陋男人慌张地跑进来。阿系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这个矮子仍然回答不知道。

阿系心中的疑惑,最后由姗姗来迟的第四名男子所解开。这名男子身着僧服,手里拿着一个发亮的黑色罗砂袋。

注一:转轮塔:日本寺庙的所有经典通常会收藏于藏经库之中,在经库正中央有一座设有书架的八角型经塔,可以旋转,称之为「转轮塔」。信徒通常会将转轮塔旋转一圈,代表读过经书,以累积功德。

注二:废佛毁释:日本政府于明治初年推动神道国教化政策及神佛分离政策,以「政教合一」、「废佛毁释」为口号发起灭佛运动,许多佛寺、佛像被毁坏,经书被焚,僧尼被扫地出门。

「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有人在钟楼上提着灯笼恶作剧吧。」

阿系总算满意了。听他这么一说,她好像也看到钟楼上有灯光在闪烁。

「谢谢你啊,小哥」

「不用客气。」

「对了,你的袋子里装着什么啊?」

「人的灵魂。」

阿系笑出声。

「别闹了,小哥,你还真会开玩笑哪。」

男子也笑着走进塔里。那一刻,四周突然传来尖叫声,原本聚集在钟楼下方的人群突然开始四散,朝着阿系这里跑来。

三次是寺里的长工,一被人家叫来这里,他便立刻爬上钟楼。他走到塔上的高栏处,但是既没有看到人,也找不到方法爬上屋檐。

「拿梯子过来。」

三次命令跟着他过来的年轻杂工去拿梯子,自己则跨在高栏上的扶手抬头望向屋檐。

那里为什么会有那种怪东西?又为什么看起来像浮在半空中呢?三次思考着,突然想起近来传言中的「耍头人」。

一想到这里,他的背脊不禁凉了一下,只得赶紧抖抖身子、甩头去除寒意。就在那时,他的眼前突然射来一道强光。

三次惊讶地回过头,就在五重塔第五层的高栏之处,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烈焰。

发生火灾了!三次吓得全身冰冷。但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团火焰呈现人形。在五楼的高栏上,竟然有个全身着火的人类!

原本聚集在钟楼下面的人群,这会儿全都跑到了五重塔。

阿系看到人群全朝这里跑来,不禁开始害怕,当她看到有人影从塔中跌出来时,更是吓得魂魄都飞了。

「救命啊!」

求救的是第二个进入塔内的西装青年,他后面紧跟着那个长得像螃蟹的矮小丑男。阿系正想问发生什么事时,附近摆摊的男子已经跑了过来。

「喂!你怎么了?」

轮平问道。他看见五重塔顶有火舌窜出,顾不得摊子便冲过来。

从塔中跌出来的年轻男子向轮平求救。

「是……是火焰魔人……」

果然。轮平心想。「求求你!直、直还在上面啊……」

「啊,消失了!」有人大叫一声,盖过年轻男子的哀求声。

一听到这句话,那名年轻人打算再冲进里面,轮平赶紧拉住他。如果那个火焰魔人还在上面的话,岂不是很危险吗?

此时,塔的另一边传来悲鸣。

「来人啊!快来人啊!」轮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年轻男子也转过头。

「有人死了!」

在塔楼南方,也就是寺院和塔楼中间的狭窄入口处,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尖叫。

常奔跑着,心中只有一句想法。不会的……不会的……

他看到一个人倒卧在塔楼旁边,想都没想就冲过去,跪下来伸手碰触他。

「直!」

常拼命摇着,但直只是毫不抵抗地任其摇晃。常抓起直的手,却发现他的手烧得焦烂,鲜血濡湿了常的掌心。

「哥哥……」

常伸手摸他的脸颊,还有余温。直不可能会死的!但常放在他唇边的手指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身旁的男人也蹲下来轻轻碰触倒卧在地的直。他检视了一番,马上把手放开。

「没救了。已经死了。」

「不会的!」常大声反驳。但是在他内心某处,知道男人说的是事实。

「你认识他吗?」男人的声音很温柔。

「他是我哥哥,我哥哥啊!」

「这样啊,真可怜。你家住哪里,要不要帮你连络家人?」

常的眼泪掉了出来。

「我姓鹰司……」常抚着直的脸颊,手心里还有温度。「这一位是鹰司公爵。」

「你说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常哭喊着。「为什么……」

接着,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忍的事呢?

阿系跌坐下来,塔楼旁传来极为悲痛的哭声。

阿系很想跑过去,却仍然离不开。因为守在这里这是她的工作。

她拉拉身边人的衣袖。

「死了吗?」

「好像是。」

「死了一个?还是两个?」

「一个。」

大家都因为害怕而不敢踏进塔内一步。寺里的长工三次带着两名年轻人上到顶楼,却一个人也没发现,又悻悻然地下来了。

阿系坐在箱子上数着手指头。书生、西装青年、长得像螃蟹的矮子,还有穿着僧服的男人,一共四人。西装青年和矮子从塔里跑出来,另一个人则从上面摔下去。

老婆婆自言自语地说。

「还有一个人到哪儿去了?」

「万造先生!又、又出现啦……」

楼下传来叫喊,新太郎和万造不由得站起身,男子喘着气从楼梯那里探出身子。

「发生什么事了?」

「火焰,魔人……刚刚,在浅草寺。」

万造边冲下楼梯边问。

「又有人被杀了吗?」

「大概,已经死了……是上次那一位。」

咦?万造和新太郎两人面面相觑。「听说是……鹰司公爵!」

新太郎和万造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浅草寺。他们抓住附近的人们询问,得知出事地点就在五重塔旁边。他们到达那里之后,现场还围着一群人,人群中央有一个身影横躺在地、身上盖着外套,常茫然地瘫坐地上,左吉则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旁。

「常少爷。」

听到新太郎的声音,左吉回过头来。

「平河先生,万造先生……」

「太好了,常少爷没事。我一听到是公爵,还以为……」

躺在地上的男子从头到胸部都盖着外套,一动也不动,一眼就能看出已经死了。

「这个人是……?」

左吉低声说:「是直少爷。」

什……?新太郎惊呆了,左吉只是点点头,垂下视线。

「常少爷。」新太郎走到常身边。常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他的肩膀严重烧伤,都还没治疗。

「平河先生。」

「直少爷怎么会……」

「火焰魔人在五重塔出现了。」

「是他把直少爷给……」

常点点头。

「我一走上五楼,突然就冒出一阵大火……直叫我和左吉快逃。」

常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清澈的泪水从眼里涌出。

「是我害的……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为我牺牲的。」

常掩面痛哭。新太郎在他身旁蹲下,外套底下露出了直的手掌。灯笼的光线照着四周,可以看见那只手被烧得几乎烂糊。再仔细看,遗体旁还整齐地放着一支呈现手掌形状的烙铁。

新太郎仿佛看见了悲剧发生的那一刹那。凶手拿着烙铁袭击过来,直立刻伸手抓住烧红的铁片。

一定很烫吧?新太郎这么想。

他双手轻轻合十,桂井老管家分开人群赶了过来。

由于桂井老管家的指挥,直被运到位于汐见坡的鹰司宅邸。

目送这一切的新太郎感到相当讽刺。那里不是直的家,但是临到死亡这样重大的事情,他还是必须回到那里。

新太郎茫然地看着常一行人坐上停在仁王门(注)附近的马车消失远去后,才吐了一口气,忽然注意到万造不见了。他们和桂并老管家打招呼时,万造明明还在的啊。

新太郎在散去的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万造正和坐在五重塔入口处的老婆婆,以及一个身形粗壮的男子在专注地谈话。

「万造。」

新太郎一喊,万造轻轻举起手示意。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闲聊两句。」说完,万造向他介绍另外两人。「他们是三次先生和阿糸婆婆。可以麻烦两位把刚刚的话说给平河先生听吗?」

听到万造这么说,两人互看了一眼。

先开口的是老婆婆。

「没有啦,只是数目不合。」

啊?看到新太郎一脸困惑,阿糸婆婆只是点头。

「我刚刚一直守在门口,有四个人进去塔里,两个人跑出来,一个人摔下去。你看,不是少了一个吗?」

「少了……一个?」

「很有气质的少爷和丑八怪矮子进去之后又跑出来,年轻书生从上面掉下去,只剩穿

注:仁王门:两旁会放置守护佛教的仁王像(金刚力士)的大门。

着僧服的男人没有出来。」

「穿着僧服的男子?」新太郎直盯着阿糸。「他该不会还背了个黑色的罗纱袋吧?」

「是啊,里面还放了会发亮的东西呢。他进到塔里之后,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会不会是你看漏了呢?」

阿糸婆婆从鼻子哼了一声。「笑话!我可是都一直好好地守在这里,不管是钟楼那儿发生骚动,还是有人掉下来大家乱成一团,我都没有离开半步。我从来不偷懒。」

「钟楼发生骚动?」新太郎反问。

那个叫三次的男子回答说:「是啊,就是那个钟楼。」

他指着位在北边的钟楼。

「就在那个钟楼上面,不是在栏杆上、也不是在屋顶上,是在它们的更上面,有灯笼飘在半空中。」

「灯笼?」

「是的。四个点亮的灯笼飘在上面,中间还浮着三个人头。」

新太郎一听倒吸了口气,但三次满脸不快地皱起眉头。

「结果呢,根本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我本来以为事态严重,赶紧架上梯子叫年轻小辈爬上去看看,结果人头是纸糊的,灯笼和人头都是用气球让它们浮在空中而已。」

「你说的气球,就是用『橡胶』做的那个东西吗?」

气球在江户时代就已经出现,但直到明治八年(1875),开成学校(注一)的物理老师让学生们制作气球展示,并于隔年在庆典及街头贩卖之后,才开始在日本普及。明治二十三年,一个英国人举办乘坐热气球的表演,菊五郎(注二)受此影响开始在歌舞伎中表演此一戏码,引爆了气球的热潮(注三),直到现在都还有很多摊贩在贩卖。

「是啊,那边的小店卖的就是。有人把三、四个气球涂上墨汁绑在塔顶,我们还特地派人爬梯子上去查看,结果爬上去的家伙可气坏了。」

「是谁这样恶作剧?」

「不知道。我们问了在钟楼附近摆摊的店家,有人在灯笼出现稍早之前,看到三个小鬼进出钟楼。我们搜查寺院各处,果然在绘马堂(注四)逮到三个正在等人的小鬼。问他们为什么做这种事,小鬼说有个奇怪的男人拿钱要他们这么做。是个身着便装,戴着宽檐斗笠的男人。」

新太郎啊地叫了一声。万造看向他,点点头。

注一:开成学校:现在的东京大学。

注二.菊五郎.尾上菊五郎,是幕末至明治的歌舞伎名演员。

注三: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英国人史宾赛以乘坐热气球升空,再用降落伞跳至地面的表演,在东京各处引发话题。次年一月,第五代尾上菊乒邓使推出歌舞伎《风船评判高阁》为剧名扮演史宾赛,并用英语解说台词。

注四:绘马堂:神社或寺院里用来悬挂绘马牌(用来祈求或还愿的小木牌)的小殿。

「那男人把需要的工具交给他们,拿钱叫他们去买气球,接着在气球上加工,叫小鬼们爬上钟楼把气球绑在栏杆上,还说做得好的话会加倍给赏。于是那些小鬼们之后便在绘马堂等那家伙来。」

「孩子们呢?」

「我想给他们一点教训,现在全绑着扔在钟楼里呢。」

「真是可怜哪。」

新太郎半带苦笑地看着万造。

「我正奇怪怎么火焰魔人现身了,说书人却没出现呢。果然那家伙还是出现了。」

「唉呀,如果是说书人的话,我也看到了哦。」阿糸插嘴道。

「你看到了?!在哪里?」

阿糸看着塔。

「他也进去里面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天刚黑的时候,离钟楼发生骚动还有一段时间。那男人可怪了,身上背着个大大的木箱,出来时木箱却不见了。」

「不见了?」

「是啊。我还提醒他说是不是忘在里面了,谁叫我好事嘛。结果他说他没带什么木箱。我说没这回事吧,我明明看见了。他却回说是我看错了。」

「你没有上去查看吗?」

新太郎这么一说,老婆婆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不能离开这里啊。我从来不偷懒。」

新太郎在心中苦笑,然后看了万造一眼,万造也是一副忍着笑的神情。

「原来如此,你真是了不起啊。」

新太郎笑着说,这时三次开口了。

「那么,差不多该让那些臭小鬼回家了吧。要去拜见他们吗?」

新太郎点点头,跟在三次后面往钟楼走去。通往钟楼的大门似乎没有锁上。

「这里都不锁的吗?」

「是啊。反正这附近一向只有摆摊的店家,况且也没有人会无聊到跑去偷钟吧。」

三次笑着踏进钟楼,突然喊了声「等等」,便跑进里面。

「怎么了?」

新太郎从门口探头进去。三次回头笑道:「实在抱歉」,然后蹲下去拿起绳子抖了抖,「好像让他们逃掉了。」

新太郎噗哧地笑了出来。那些孩子们想必是经过一番苦斗吧。

「真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

三次走出钟楼,叫唤在前方开店的竹签店老板娘。

「有看到小兔崽子吗?」

「没有。不见了吗?」

「逃走了。」

「那就是有人放走他们啦。看来有人比三次要菩萨心肠呢。」

「真是,也不通知别人一声。」

话虽这么说,三次语气中却带着笑意,新太郎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此时,有人喊了万造一声。

「万造先生,找到了!」

接着,两名男子同时小跑步过来,其中一位是常在万造家看到的熟面孔。

「这位吹糖人师傅好像看到奇怪的东西。我问过寺内所有人,只有这位轮平师傅看到。」

「辛苦了。还有一件事,你能上五重塔找找有没有木箱吗?上头应该写着『珍妙奇珍怪闻』这几个字。」

好。男子点头离去,留下那个叫轮平的师傅。

「那么轮平先生,您看到的奇怪东西是?」

万造一问,轮平就把他在四楼塔顶看到人影的事说出来。

「那是在钟楼发生骚动之前还是之后呢?」

「之前。」

「不过,您没办法确定那是真的人影,是吗?」

「是的。因为才一晃眼,我招呼一下客人它就消失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是吗?轮平先生的摊子在哪里呢?」

轮平指着塔的东北方。

「这么说,人影是出现在东侧罗?」

「是的。」

万造抬头盯着五重塔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回到轮平身上。

「轮平先生看到了火焰魔人吗?」

「嗯,他也现身在东侧。我看到回廊那儿冒出大火,一看竟然是人的形状,我正吓傻了时,它却像垮下来似地突然消失了。」

「您曾看到火焰魔人和别人打斗吗?」

「别说是打斗了,那附近根本没半个人。」

「这样啊。谢谢,打扰您做生意了。」

万造说完,塞了一些钱给他。轮平低头道了好几次谢,便回到摊子去。同时他们头上传来嘶哑的大吼声。

「万造先生,找到了!就在栏杆的角落!」

「你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暗夜的归途中,新太郎问道。他们在高栏的角落发现说书人留下的木箱,里面分成两个夹层,上层是空的,下层放着火盆。火盆里烧着木炭,不过找到时火已经熄了。上层大概是放纸糊的人偶吧,要把纸人塞入这样的空间,一定得经过拆解或摺叠才行。

「真的发生事情了吗?」

「连你也不知道?」

「您太挖苦人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不过,那个火焰魔人,也就是说书人利用孩子们制造混乱,就是为了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钟褛吧?」

「没错。浅草人来人往,他必须用计吸引大家注意,才能让所有人离开五重塔。」

「那么,为什么直少爷和常少爷会在那里呢?该不会是被叫去的吧?」

「既然凶手都设下计谋引开人群了,他一定知道那两位会去五重塔。」

嗯。新太郎点头。

「凶手事先把直少爷和常少爷叫去,再设法让塔内净空,接着打扮成说书人进入五重塔,藏完行李后离开。」

「说不定他当时已经事先将纸人藏在五楼的栏杆下,以备不时之需。您觉得呢?」

「所以,你认为轮平师傅当时看到的人影是……」

「是的。」

「凶手做好万全准备后,接着又假扮成人魂贩子。这又是为什么?」

「他大概担心进塔里两次,会遭人怀疑吧。」

「有道理。他这次化身成人魂贩子,跟在直少爷、常少爷,以及左吉身后进入五重塔,设法在那里拿出纸人,接着袭击直少爷他们。」

「栏杆的设计是绕塔身一圈,凶手可能是躲在墙边的阴暗处做准备。钟楼那里人声嘈杂,常少爷他们应该会被引到塔的北侧才对。」

「接着凶手就在塔的东侧或是南侧拉出纸人,再照之前的模式袭击他们。当时直少爷留下来阻挡,好让常少爷逃走,但最后还是被推下塔去,说不定是打斗挣扎时不小心掉下去的。」

嗯。万造低语着。

「不过,就是那一点我想不通。凶手之后怎么样了呢?他不可能爬下屋檐逃走,当时众人可都是睁大眼睛盯着五重塔呢。」新太郎说。

「确实不太可能。」

「如果阿糸婆婆没有看漏,凶手就是凭空消失了。」

「这么想如何?」万造说道,但口气不甚确定。「只要凶手不是妖魔鬼怪,就不可能凭空消失,人魂贩子一定是离开了五重塔。但是从出口逃走会被阿糸婆婆看见,因此他是沿着屋檐爬下去的。」

「但是,万造……」

「请稍等一下。」万造举起手。「之后火焰魔人出现了,五重塔立刻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下塔的外侧是不可能的,因此结论只有一个,凶手是在火焰魔人现身、让五重塔受到众人注目之前就下来了。」

「啊啊,原来如此。」

「四个人进去,却只有三个人出来。有一个人看似不见了,但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因此,不是少了一个,而是三个人被误当成四个人。」

「被误当成四个人?」

「是的。一开始就只有三个人,最后却变成四个人,因此这四人中有两个是同一人所扮演的。火焰魔人出现之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钟楼,此时要沿着屋檐爬下五重塔并非不可能之事。绳子或其他需要的东西,可以事先藏在木箱里带进去。凶手悄悄地从塔上溜下来后,再伪装成人魂贩子若无其事地进入塔内,这样人数就符合了。」

「除了凶手之外,塔里其他人应该都会被钟楼所发生的骚动吸引,聚集到塔的北侧,这时凶手只要从另一边下来就行了。是吧?」

「是的。」

「接着他进入塔内,在里面换好衣服。如果不想让人注意到装替换衣物的行李,只要在之前把东西拿进塔里藏好就行了。」

「应该是如此。」

可是……,新太郎皱起眉头。

「这么一来,凶手不就变成他们三个其中一个了吗?直少爷被杀了,不可能是凶手。难道会是常少爷或左吉?」

新太郎口中仿佛涌出苦涩的东西。

「但常少爷和左吉是一起下来的,若他们之中有人是凶手,另一人应该会马上揭发才对,但是都没有。要不是两人都不是凶手,就是……」

新太郎难以启齿的话,万造却毫不迟疑地说出口。

「就是两人都是凶手。也就是常少爷和左吉先生是共犯,是吗?」

「万造!」

新太郎声音立刻变得尖锐。这不是令人愉快的推理,新太郎不希望常是杀人凶手。

「请您听我说。就如我之前说过的,火焰魔人是说书人,同时也是人魂贩子。可是,这二人都不会是左吉先生。」

「啊啊,因为伊泽屋的事。」

「撇开那件事不谈,无论是人魂贩子还是说书人,他们都不是矮个子。如果是的话,一定有人会这么说的。」

「难道……你认为是常少爷?」

「问题是,」万造皱着眉,「平河兄遇到人魂贩子时,我正和常少爷在一起啊。就在鹰司家的宅邸里。」

新太郎愣住了。

确实如此。新太郎抵达鹰司家时,已经迟到了半小时。如果万造准时赴约,常就必须在那之前回到屋子里。从新太郎跟丢说书人到赶至鹰司家宅邸,大概只有十五分钟左右,再多也不可能超过半小时。新太郎在片仓町附近看过继父送他的罗司寇夫(注一)怀表,确认自己已超过约好的时间了。

「你是准时到的吗?万造。」

「我早到了一些。到鹰司家之后,我就被带进那个房间,一会儿便听见挂钟的报时声。」

「这么一来,不就等于没有凶手了吗?」

「是啊。」万造点点头。「所以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头痛。」

直的守灵仪式于隔天在青山的梅窗院(注二)举行,新太郎和万造在晚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去。

或许来吊唁的访客刚好中断,井然有序的正殿没看到什么人。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棺木旁边,看得令人鼻酸。直的入殓已经结束,新太郎知道如此匆促的理由,更是觉得心痛。

「平河先生,万造先生。」

常注意到新太郎两人,深深地向他们一鞠躬。

「两位专程赶来的吗?」

「百忙之中还来打扰实在抱歉,但我们毕竟和直少爷有数面之缘,至少希望能向他道个别。」

「非常谢谢你们。」

棺材已经盖上棺盖。新太郎望了棺木一眼,常落寞地低声说道。

「如果能让两位见见直就好了……但是,他连剃发授戒(注三)都没办法举行。」

「是吗……」

「哪怕他是因病去世都好……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好痛……」

「您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桂井老管家抚着深深低头的常的背,目光移向新太郎他们。

「谢谢两位特地前来,我们在别馆设有谢客的宴席。来人,带客人到西侧的房间去。」

注一:罗司寇夫:于一八六八年发明了擒纵轮(控制齿轮的装置),进而制造出低价格的怀表。

注二:梅窗院:属于净土宗(佛教宗派)的寺院,开山祖师为法然上人。

注三:剃发授戒:净土宗的葬礼中有一个剃发授戒的仪式,其实并不是真的剃发,而是模仿佛门弟子出家的仪式,将剃刀放在死者头上,并授与戒名.

「这样想想,」跟着多惠来到走廊上时,万造对新太郎说,「常少爷的骨肉至亲几乎都去世了。」

「嗯,是啊……」

现在他只剩下住在京都的弟弟们了。但常似乎和他们没有特别往来,想必现在一定觉得万分寂寞。

「您说得没错。」多惠插嘴道,接着她不高兴地嘟起嘴巴。「对我们少爷来说,哥哥就是哥哥,去世了怎么可能不伤心?可是那些亲族们却像是来庆祝似的。」

「啊啊。」新太郎皱起眉头,难怪他好像听到热闹的谈笑声。「原来是这样。」

「那也就算了,还有些人一副常少爷在背地里干了什么好事的模样。我们少爷根本就不可能做那种事嘛。」

「是啊。」说完,新太郎停下脚步。「对了,多惠小姐。」

他拍了一下多惠,把她拉到旁边的走廊,确认附近的廊沿无人后,便请多惠坐下。

「您怎么了?」

「我有些事想秘密请教你。」

「嗯。」

「鹰司亲族之间的争执这么严重吗?」

多惠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

「这个嘛……或许我不该多话,但常少爷的母亲娘家那边争得特别厉害。」

「原来如此。」

「对那些人面言,自己的血脉能否成为鹰司家的主人,可说是改变整个家族的大事,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呢。」

这完全可以理解。再怎么说,鹰司家在政坛上都占有一席之地,背后又有鹰司熙通所累积的庞大财力。

熙通第一次现身政治舞台,是在协助堀田正睦进行敕许工作之时;接着在井伊直弼(注一)时代,他也积极地在暗中活跃。虽然敕许工作最后没有成功,他却成功地说服了沿岸拥有港口的诸侯让他发挥翻译长才,结果获得众人极高的评价。就这样,他虽身处在野,仍不断协助历任的外交大臣,即使快要过世之前,都还致力协助井上馨(注二)等人推行欧化政策。

另一方面,熙通也是主持对外贸易的中心人物。他在暗中协助井伊直弼之余,同时强力联合拥有港口的诸侯们共同建立纸业同盟,并于明治维新后改名为柿香社,以共同事业

注一:井伊直弼:江户末期的大老,为近江彦根藩之主。安政五年(1858),他未等天皇敕许便擅自与美国、荷兰、英国、俄国及法国签定通商条约,引起尊王攘夷派的激烈反弹。井伊直弼为了去除反对派的势力,发动俗称「署政大狱」的镇压,逮捕上百名公卿、志士。但他两年后在樱田门外遭到浪人暗杀身亡。

注二:井上馨:政治家,长州人。十分活跃于倒幕活动,于第一次的伊藤内阁中任外相,致力改善不平等条约,并推动极端的欧化政策。

体的方式在横滨进行大规模的建港工程。当柿香社改名为柿香会,变成贸易工会组织时,加入工会的商社已经一手掌握了所有的对外贸易。其中的主宰者熙通口袋里到底因此赚进多少财富,是新太郎所无法想像的。

「泽夫人的娘家那边是利欲薰心,但鹰司家的宗亲和远亲们却爱摆架子。表面上说是无欲无求,自尊心偏又高得可以,满嘴都是让次男继承鹰司家真丢脸,或废嫡骚动让人没面子什么的。」

「这样啊。」

「话虽如此,直少爷也不像个标准的华族子弟,他们又转而批评直少爷丢尽鹰司家的脸。」

多惠说到一半突然闭口否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同时还听见高昂的说话声。

「表面上看似强忍悲伤,其实心里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

「说不定心里正感谢着火焰魔人呢。」

「那还用说,搞不好那个杀手也是他派去的。当时和直熙少爷在一起的,不就只有他和左吉吗?」

「真是的,想爵位想到不惜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吗?真是心狠手辣啊。」

他们最后连常少爷的母亲泽夫人都大肆批评了一番,新太郎等人只能边听他们大放厥词,边等着脚步声远去。

多惠刻意哎了一口气,新太郎也是。

「那么,菊枝小姐的事怎么样了?」

「那件事啊。」多惠更深地叹了口气。「如果撇开身为次男这一点不算,常少爷最大的弱点就是她了。支持常少爷的亲族们说什么都要让他们分手,甚至还亲自到菊枝小姐的住处谈判,菊枝小姐也真够辛苦的。」

新太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多惠。

「你是站在菊枝小姐那边的吗?」

「也不是啦。只是我觉得下任公爵和艺伎之间的爱情故事,听起来就像戏曲一样浪漫嘛。」

新太郎苦笑着。

「是这样吗?」

「虽然我不该多话,」多惠歪着头,「但我总觉得菊枝小姐好像在策划着什么。」

「谁叫她个性那么倔强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想,如果常少爷继承爵位,菊枝小姐就不可能成为正室夫人了,对吧?」

「没错。」

「但是就算直少爷成为公爵,常少爷也不会身无分文。他可以另立分支,建立新的鹰司家,有些华族就是这样获得爵位的。」

新太郎愣住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

回过头,万造同样也是一脸意外。

「如果分家后,少爷得到男爵或子爵的地位,她想成为正室夫人的事也就没那么难办了。那么,常少爷就不必非成为鹰司家的公爵不可啦。」

「这点我从没想过,不过你说的很对。」

「对吧,菊枝小姐却强烈主张鹰司家的继承人是常少爷,而且她连表面上假装和常少爷分手的打算都没有。如果是我,一定会先假装分手避避风头,再暗中和直少爷那边的人合作,努力促使常少爷建立分家的。」

新太郎心里不禁感叹,这小姑娘的脑袋怎么这么灵活呢?

「或许菊枝小姐没有你那么聪明吧。」

「或许吧。」多惠爽快地回答,又再次歪起头。「但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甚至还猜想,说不定菊枝小姐其实是直少爷那边派来的呢。不过,这只是我胡乱猜测的罢了。」

唔嗯。新太郎低吟着。

「有道理。虽然常少爷相当赞赏菊枝小姐,但你却不这么认为。」

「谁叫她个性那么倔呢。或许他们私下相处时,菊枝小姐是很温顺可爱的吧。」

「是啊。」

「但是,我也曾经怀疑过常少爷呢。」

「怀疑过常少爷?你是指……」

「没有啦,只是菊枝小姐出现得太突然了嘛。初子夫人的丧期都还没满,常少爷就涉足那种场所,听说还是常少爷拼命拜托朋友带他去的,这实在不像常少爷的作风。」

「嗯。」

「初子夫人真的非常疼爱常少爷,常少爷也很敬重夫人。可是,说不定常少爷心里一直有其他的想法。初子夫人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的公爵夫人,她生前为了常少爷的亲事,还特地上九条家、近卫家及德川大人那里打招呼。但夫人才两眼一闭,常少爷就立刻找上菊枝小姐那种女人了。」

「这样啊。」

多惠微遮着嘴。「讨厌,我好像太多嘴了。刚刚的话请务必保密喔。」

「那还用说。」新太郎笑道。「另外,你知道常少爷和直少爷为什么会去五重塔吗?」

「直少爷派人过来,常少爷就出门去了,一般会认为是直少爷叫他去的吧。」

「不一般的想法呢?」

多惠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还真是藏不住话呢。没有啦,因为常少爷被叫去那种地方嘛。所以我在想,说不定直少爷也是被人叫去的。」

「你是说……被凶手吗?」

「当然啦。不过这么一来,凶手就会是直少爷身边的人了。因为来传话给常少爷的,是直少爷家里的长工,不过他也可能是被人给收买的就是了。」

「那个长工叫什么?」

「角藏。」

角藏吗……,新太郎反覆地念着这个名字。

「对了,你知道千代夫人住进牛込宅邸的事吗?」

多惠点头。

「嗯,不过是在初子夫人葬礼结束后好一阵子才知道的。常少爷也是直到那时才得知。我们联络牛込时,竟然是千代夫人出来接电话,害我们都吃了一惊。」

「那么,千代夫人今天也来了?」

「她在别馆,我正要带你们过去呢。」

「鞠乃小姐呢?」

「她也在。不过,她也很难令人理解就是了。」

「怎么说?」

「大概她思想太前卫,我无法了解吧。明明是华族的千金小姐,却连个贴身奶娘都没带,就跑到东京来了。」

「说得也是。」

「至少初次拜访时,父亲或母亲应该陪着一起来才对吧。」

新人郎吃惊地瞪大眼睛,万造也是。

「鞠乃小姐是一个人来的?」

「是啊,很奇怪吧。不过她带了九条家的介绍信来,我们向九条公爵打听,对方也拜托我们照顾她,因此就让她住进来了。只是听说连公爵也不太清楚鞠乃小姐的来历呢。」

「这样也能让她住进家里?」

「是啊。不过每次和那位小姐说话,总觉得很难说赢她。」

原来如此,新太郎苦笑着。

「还有,辅少爷真的来东京了吗?」

「那件事左吉已经问过京都那边了,结果真吓了我们一跳。听说辅少爷去年年底就住进仓桥子爵的宅邸了。」

「仓桥……是小里夫人的娘家吗?」

「不,是仓桥家的本家。常少爷也觉得很为难,他们原本应该住到我们这里才对。」

「这样确实不太好。」

「就是说嘛。但辅少爷却说他讨厌麻布的宅邸。之前啊,对,就是初子夫人的葬礼上,他还劝常少爷最好把屋子卖掉呢。」

「不会是屋子有什么吧?仓桥原本是阴阳师世家,不是吗?」

「可是初子夫人喜欢麻布的宅邸啊,她自己也这么说。在设计屋子的时候,她还对老爷和设计师做了各种详细的要求呢。」

「这样吗……」新太郎低语着,然后站起身。「谢谢你跟我们说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多惠突然不安起来。

「你们该不会把我说的话写成报导吧?」

「不会的。」

太好了。多惠放心地吐了口气后站起身,接着静静地带他们来到别馆。

别馆一室里已经坐了四个人。

一走进去,新太郎便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因为里面的气氛实在太险恶了。

「晚安。」

他出声招呼,鞠乃、千代和左吉都客气地回礼,只有菊枝冷淡地点了个头。

多惠行礼后就退下。左吉命女佣拿出茶具,他端到新太郎和万造面前时,再次有礼地低下头来。

「感谢两位特意前来。」

「您真辛苦,接二连三地遇到大事。」

「哪里,我没什么。」

哼。菊枝冷笑着。

「平河先生,左吉现在心里正高兴着呢。你应该先恭喜他一声才对吧。」

新太郎皱起眉头,再次确知自己真的不喜欢这个女人。

「菊枝小姐!」左吉狠狠地瞪着菊枝。「您说那是什么话?」

「唉呀,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这只可恶的狐狸精怎样都不肯离开常少爷,你不是一直很头痛吗?」

「菊枝小姐,请您适可而止。」

左吉严厉地说,然后转身面对千代。

「真的非常抱歉,请您千万不要相信她。」

「真敢说啊。」

「菊枝!」左吉忍不住大吼。「我叫你适可而止!你在去世的人母亲面前胡说些什么?我虽然一直负责照顾常少爷,但直少爷还住在本家时,也是由我照顾的。直少爷过世了,我怎么可能会高兴呢?」

「那个……」千代顾虑地说。「左吉,我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菊枝无趣地瞥了千代一眼,便转开头去。

新太郎走到千代身边。

「前几天冒昧打扰您了。」

千代不停地眨着眼。

「回想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直少爷。我真的觉得很遗憾,相信身为母亲的您一定更伤心。」

说着,新太郎也对隔壁低着头的鞠乃行了个礼。

「千代夫人和鞠乃小姐,想必都很难过吧。」

千代向他低头道谢,鞠乃只是轻轻地叹口气。

「这大概就叫没有缘分吧。」

鞠乃冷淡的声音让新太郎皱起眉头,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

「看来我和鹰司家真的很没有缘分。不过父亲说,既然如此,接下来无论如何都得和常少爷结婚了。」

「当初你就该忍耐点,乖乖地待在本家就好啦。」

菊枝恶毒地说,鞠乃却干脆地点点头。

「是啊,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真可惜啊。」

「嗯,真的很可惜呢。」

正当新太郎和万造都听不下去时,千代站了起来。

「左吉,我先回去了。」

左吉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

「那怎么行呢。再怎么说您都是直少爷的亲生母亲啊。」

不,千代低声说道。她将苍白的脸和哭肿的双眼转向那两个女人。

「我的儿子是中畑直,因此我没有理由留在鹰司少爷的葬礼中。」

「千代夫人!」

「我最遗憾的就是不能带直回家。」

说完,千代就走出房间。左吉慌张地追在后头。

新太郎和万造面面相觑,尴尬地坐在现场。

「我们也告辞吧,平河兄。」

万造忍受不了似地说道,新太郎也点头同意,这时走廊上传来左吉的脚步声。

「左吉先生,我们……」

新太郎说到一半便住口,他看见左吉身后跟着一位少年,菊枝和鞠乃看到那个人也哑然失色。

「这真是,」先开口的是少年,「奇怪的景象啊。」

新太郎说不出话来。左吉难掩讶异地介绍他。「大家应该是初次见面吧。这位是鹰司家的三男,辅少爷。」

「辅……」

菊枝低语着,整个人仿佛泄了气似的。

辅聪慧地望向菊枝,看着她好一会儿,再将视线移到鞠乃身上,然后眯起眼睛,扬起红艳的嘴角微笑着。

「为什么你这种人会在这里?」

鞠乃脸色大变地站起身。

「辅少爷?」

左吉惊讶地问道,辅却毫不理睬他,只是眯眼注视着鞠乃。

「你有什么目的?」

鞠乃快步通过辅的旁边。由于太突然了,新太郎只能呆愣地看着他们。

「你欺瞒我的家人,到底有何企图?」

辅没有回头,再问了一次。鞠乃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敢伤害他们的话,我绝不轻饶。」

鞠乃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小跑步地离开走廊。辅斜眼目送她离去。

「辅少爷,刚刚究竟是……」

面对左吉的询问,辅微笑着。

「你不用在意。」

「您认识鞠乃小姐吗?」

「认识?」辅自语着,然后噗哧地笑出来。「那也算认识吗?」

新太郎看向万造,万造也困惑地皱着眉。

「左吉,这几位是?」

是。左吉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位是有田菊枝小姐。」

「啊,」辅笑着说,「是常哥哥的……」

「这位是平河先生,隔壁的是万造先生。」

「原来如此。上回遇见你们,你们应该是正好离开这里要回家吧。」

新太郎立刻点头。

「是的。我听说辅少爷一直住在京都,您是什么时候上东京的呢?」

辅冷淡地回答:「和你没有关系吧。」

可是,左吉也从旁说。「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呢。」

「你也不必知道。」辅说完后转过身。「那些好发议论的人也来了?」

「啊,是的。大家都在那边的房间里。」

「我去打声招呼,免得他们之后念个没完。」

「那么,」辅起身准备走出房间,「啊,左吉,你不用去了。我知道路,在里面对吧?」

「是的。」左吉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只能目送辅离去。

「真是个怪人啊。」菊枝出声说。

左吉瞪了菊枝一眼,没有回答,然后转身面对新太郎他们。

「平河先生认识辅少爷吗?」

「嗯,之前我们从府上回去的路上遇到过。」

「这样吗?您看起来和辅少爷很熟,我吃了一惊。」

「还不到很熟的地步啦,只是碰巧见过一面。他很难让人忘记哪。」

「因为辅少爷有点与众不同,我也只见过他几次而已。」

「他很少来吗?」

「是的。上次见到他,是在初子夫人的葬礼上吧。这么一说,每次辅少爷到本家来,似乎都是发生不幸的时候呢。」

「上次我们是在这附近遇到他的,难道他不是来府上吗?」

「不是。辅少爷曾经到过这里吗?」左吉惊讶地说。「以前,常少爷曾因为担心他的学业,劝他来东京念书,他却非常冷淡地回说对东京没兴趣。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住到本乡(注)去了。」

左吉注视着辅消失的方向。

「那么,左吉先生,我们也告辞了。」

「两位要回去了吗?」

「嗯。常少爷和你之后想必会很辛苦,请务必保重。」

「是,谢谢您。」

新太郎向菊枝点头致意后离开房间,又突然回过头问左吉。

「对了,虽然这时候不适合问这个,但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陪常少爷一起去五重塔呢?你是之后才跑去的吧?」

是的,左吉深深地低下头。

「因为少爷说要一个人去,但我实在不放心,所以……」

「原来如此。不过还好你去了,常少爷才能平安地回来。」

左吉头垂得更低。

「是的。」

「我们去慰问一下千代夫人吧。」新太郎在回程上对万造说。「她实在是太可怜了。」万造点头,新太郎开始找车。赶到牛込后,他敲了敲门,探出头的是个中年粗汉子。

「来了。」

「请问千代夫人回来了吗?」

粗汉子听到新太郎这么问,眼睛瞪得老大。

注:本乡:位于文京区,东京大学的所在地。

「太太不在,今天家里办丧事……」

新太郎打断他的话。

「难道她还没到家吗?」

粗汉子一听更感讶异。新太郎告诉他千代刚才就离开了守灵式,他的眼睛瞪得更大

「我以为她早就回到家了。」

租汉子对着屋里大喊。

「巳之肋!你到附近绕绕,看太太回来了没有?」

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应了一声,穿过庭院跑出来,粗汉子细心地吩咐他。

「或许太大正在回来的路上,你去那边找找,找不到的话就去梅窗院那里问。」

「知道了。」巳之助进去屋里,拿了件黑色短外挂和灯笼。「那么,我出去了。」

新太郎目送着他的背影,然后询问粗汉子。

「你是角藏先生吗?」

「是的。」粗汉子低头。「请两位进屋里稍等一下。」

「那就失礼了,我们也很担心千代夫人。」

是。角藏一边进屋一边点头。

「太太这几天真是伤心欲绝,但是连守灵仪式都提早离开了,希望她不会做什么傻事才好。」这么一说,角藏突然停下脚步。「抱歉,客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请两位自己进去吧。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还是出去接太太好了。」

「嗯,那当然。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告辞吧。」

「可以请两位留下吗?要是我们跟夫人擦身而过就不好了。」

「说的也是,我们就负责留守吧。」

麻烦你们了,男子低头道谢。新太郎又叫住他。

「虽然你急着出去,但能先告诉我一件事吗?昨天是你送信给常少爷的吗?」

是的,角藏惊讶地点头。

「是直少爷要你送的?」

「当然。」

这样啊,新太郎低语着,示意角藏可以离去。角藏深深地低下头,小步地跑回走廊。

角藏一出门,整个屋子便显得寂然无声。除了不知何处的风吹来庭院的水声之外,这个家就再没别的声响了。和热闹的麻布宅邸比起来,这里显得多么寂寥啊。

新太郎催促万造往前走。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咔啦咔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那是什么?」

他环视四周。声音似乎是随着风从斜前方的走廊深处传来的,新太郎不经意地往那里望去,视线却突然停住——转角过去第一间的房门竟是打开的。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深处,月光从微开的纸门缝隙中透进来,映照着房中的白色球状物。那就是声音的来源。

新太郎悄悄地走进去,打开里面的纸门。这里看起来像是某个人的房间,从书架上排列着西方的书籍来看,恐怕是直的寝室吧。直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一去不返,榻榻米上散放着杂物,球状物就扔在上面。它是纸糊的,既像是灯伞,也像是纸球,大小正好和人类的头颅相当。走廊上的风吹得它不停滚动,纸球里似乎有东西,因而发出了咔啦的声

「平河兄。」万造坚定地喊道。新太郎随着他望向房间角落,不觉低叫出声。那里放着一个木箱,上头写着「珍妙珍奇怪闻」,墨迹还很新。

「这是……」

新太郎立刻跑过去检视。木箱是全新的,虽然挂背带的钩环已经钉好,但背带还没装上。箱子旁放着用碎布随便缝成的粗带子,大概是打算之后要装上去吧。

新太郎回头看着身后。人头大小的纸球,随处堆放的浆糊刷子和无数的纸绳,装着乾硬浆糊的碗,石棉块,还有脚印形状的烙铁。

「万造,这到底是……」

嗯,万造的声音也很生硬。

「难道……难道直少爷就是火焰魔人吗?」

新太郎打开木箱,里面贴满石绵,底部固定着一个小火盆,和五重塔的箱子构造完全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直少爷袭击常少爷,然后一不小心从塔上掉下来摔死了吗?」

新太郎大喊道。「不可能的!直少爷不是也被闇御前攻击过吗?他更不可能会把左吉误认成常少爷的!况且,直少爷根本就不想要爵位啊!」

万造拿起纸糊的人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纸人头可以像灯笼般收起来,里面有根用来支撑的东西。

「奇洛馆发生的事果然是骗局。闇御前大概是千代夫人假扮的吧,而黑衣人就是角藏。」

「不可能的!千代夫人和直少爷都不是那种人,他不是清楚地表明过他根本不想要爵位吗?」

说不定……,万造抬起头。

「说不定,直少爷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爵位。」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一开始所推测的结论。说不定直少爷对常少爷,或是鹰司家怀有憎恨之心。」

啊,新太郎屏住气息。

「也说不定是针对初子夫人……」

「说不定。甚至杀害初子夫人的也可能是直少爷,进而连她所溺爱的常少爷他都憎限。」

「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万造说话的同时,传来了女人的细微叫喊。两人一回过头,千代已经奔进房里抢走万造手中的纸人头,冲到房间角落坐下,并将箱子和纸人头藏到身后。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进来?」

千代抬头看着新太郎他们,苍白的睑在月光下就像幽魂一样。

「千代夫人。」

「请你们出去!」

「可是……」

「滚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万造拍拍新太郎的肩膀,新太郎只好叹口气转身离开。

不是这样的!千代忽然在他们的背后叫道。

「不是这样的!不是那孩子!」千代哭叫着。「到昨天为止,明明都没有这些东西的啊!」

新太郎重新转向千代。

「你说什么?」

「昨天之前,他房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我在那孩子出门前来收过茶杯,所以我知道!」

「可是……」

「他急忙地出门,就这样再也没回来了。到了夜里,桂井老管家来通知我说直死了,我慌张地赶到麻布去,今天为了拿丧服回来家里时,不知道为什么就跑出这些东西了。」千代说完之后就崩溃了。「不是直!那孩子不是那种人!他是被害死的!是被某个人杀死的!」

新太郎在千代面前蹲下。

「我们也认为不是直少爷。他不是那种会为了私欲杀人的人,这点我们非常清楚。」

「平河先生……」

「如果凶手真的是直少爷,这些东西就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原来如此,是有人偷偷放到这里的啊。这一定是要嫁祸给直少爷的诡计。」

「你们相信直吗?」

「当然。府上这几天发生那么多事,一定是有人趁乱潜入,把这些东西丢在这里的。」

谢谢你们……千代再次泣不成声。新太郎只能不断轻抚着她的背。

第二天,新太郎邀请万造到本乡的东京帝大附近走走。他听说帝大前面的龙冈町有一间仓桥子爵名下的小屋子,辅就住在那里。

「我啊。」走在傍晚的步道上,新太郎开口说道。路上行人被零星绽放的樱花吸引,纷纷往上野的方向走去。

「我不认为直少爷是凶手。正确地说,应该是我不想相信。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才这么说的,我只是认为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我们不应该松懈下来。」

走在他身边的万造没有回话。

「如果直少爷是真凶,杀人案就会停止了吧。可是我总觉得就此松懈下来是很可怕的事……」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我不认为直少爷是凶手。他不会把左吉错认为常少爷,因为他知道去伊泽屋的人是左吉。另外,他也在奇洛馆遭到闇御前攻击,虽然我不知道黑衣人的来历,但我认为要不是他,直少爷就真的危险了。没错,把常少爷叫来浅草的是直少爷,但直少爷或许也是被人叫出来的。我反而比较在意直少爷到底知道了什么。直少爷说他会让一切结束,我认为必定是这件事让他遭遇不幸的。」

「那么,您认为凶手是常少爷吗?」

万造平静地询问。新太郎摇摇头,用力握紧手中的报纸,上面刊登着五重塔的新闻,当中提到了爵位纷争,全篇报导几乎都在暗示凶案是常少爷干的。

「不是他。就算常少爷在德川灵场旁被闇御前袭击的事是假造的,但他在那之前一直都在菊枝那里。如果菊枝杀不了修桶师父的老婆,常少爷也杀不了。更何况左吉遇袭时,常少爷正在家里,这一点亲族们可以做证。我遇到说书人的时候,他也在麻布的宅邸里。」

万造点头。

「那么,辅少爷呢?」

「我不知道,我打算待会儿直接问他。」

辅的宅邸有种遗世独立的幽静,建筑物并不算大。新太郎确定门上挂的是仓桥家的门牌后,便穿过大门,在玄关的下车处前叫唤。屋内走出一位老人,经过通报之后,辅答应见他们,新太郎们便马上被带进屋里。

他们被请到一处面对院子的宽敞廊沿,辅就坐在那里看着庭院。带路的老人和端茶水出来的老婆婆都操着京都口音,大概是京都那里叫来的佣人吧。

「遗恨之月哪。」辅用着标准的腔调说。天空此时正覆盖着淡蒙蒙的云。「你们特地来找我,究竟有什呓事?」

说话之前,新太郎先向他行了个礼。这个少年身上带着某种不知名的威严。

「我想跟您请教初子夫人的事。」

辅回过头,聪慧的眼睛笔直地看向新太郎。

「你不是来问我,是不是我杀了直的?」

「我还没想到那里。」新太郎老实地说。「之前有人说初子夫人是被杀害的,您的母亲小里夫人是初子夫人的亲戚,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呢?」

「是常说的吗?」辅探究地看着新太郎的表情。「看来似乎不是。不过,常也不是那种个性就是了。」

「您都是这样直呼常少爷的吗?」

啊啊。辅笑了。

「常不也是这么叫直的?这是家父的方针,他不喜欢兄弟间分什么长幼,还说外国都这样,要我们直接叫名字。」

「这样啊。」

辅望着庭院。院里没有池塘,改以铺上大片的白砂,几颗象微小岛的石头散落其中,还点缀着许多石榴和松树等盘根错节的树。

「初子夫人的事……是意外吧。更少我是这么听说的,而我也这么认为。」

「她为什么要在傍晚时出海呢?」

「谁知道。」辅冷淡以对。「大概是听到塞鵀(注一)的呼唤吧。」

啊?新太郎不禁愣住,辅笑了出来。

「你不知道吗?听说横滨港近来出现了奇怪的魔物,会用动听的女声呼唤人类,如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出海,最后会葬身海中,因此而遭难的人多不胜数。据说那魔物是个美丽的女人,下半身却是海鸟的模样。既是半人半鸟,就不是矶女(注二),反而比较像希腊神话中的女海妖。」

「辅少爷,我是认真地在问您。」

辅快活地笑着。

「我也是啊。初子夫人从横滨寄信来,说港口出现海妖,打算去调查看看,没想到她真的去了,还因此送掉性命。或许她是豁出去了吧,因为初子夫人总是说她不想看到这个国家的末路。」

「您是说,她有可能是自杀吗?」

「我没说是自杀,只是说初子夫人心里有着不怕死的决心罢了。」

新太郎叹了一口气。

「您认识鞠乃小姐吗?」

「她是个魔物。」辅毫不迟疑地说。「上回你们在夜路中遇到的也是魔物。」

「您接下来打算说,闇御前和火焰魔人也是吗?」

「我没见过他们,所以不清楚。」

新太郎更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认为他们是想夺取爵位的人,或是对鹰司家及熙通爵爷怀恨在心的人。」

「那就是初子夫人的怨灵了吧。」辅笑道。「不然就是已故的仓桥老爷。我记得仓桥

注一:塞鵀(Sire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乌的女海妖,以歌声吸引水手并使船只遇难。

注二:矶女:在日本沿岸出现的妖怪,上身是女人,下身是幽灵状,会发出尖锐叫声使人不得动弹,再吸其精血,多攻击男性。

家和鹰司家在明治维新时确实有过嫌隙。」

「嫌隙?」

「就是神佛分离政策(注)啊,把神和佛分开。已故的仓桥老爷强烈反对这个政策,但父亲却大力推动。反正就是他那崇洋的心态,认为对国家来说宗教虽然必要,但必须更能让外国人理解,更成熟、更单一才行。他并不是特别尊崇神道教,只是比起诸派林立的佛教,神道教更容易让外国人理解吧。当反对废佛毁释的僧侣们群起抗议时,由于父亲是推动者之一,怒火也央及了仓桥家和安倍家,因此已故的仓桥老爷相当怨恨父亲。」

「可是,仓桥家不是初子夫人的……」

「父亲根本就不在乎,反正初子夫人是鹰司家的老太爷要他娶的,无论是初子夫人或仓桥家对他来说都没有利用价值。真要说起来,父亲还因为是仓桥家而感到厌恶呢,他甚至不准初子夫人出入娘家。」

「这样子啊。」

「就连仓桥老爷病危之际,初子夫人也无法回去,等她好不容易说服父亲让她回家探望时,仓桥老爷已经过世了。听说初子夫人因此也非常怨恨父亲。」

可是,新太郎看着辅说。

「辅少爷的母亲,不也和仓桥家有关系吗?」

「是的,好像还是初子夫人请父亲纳家母为妾的。初子夫人讨厌泽夫人和千代夫人,只要父亲去找她们,她就冷言冷语地加以讥讽,也因此父亲最喜欢和家母在一起。」

「这么说来,」虽然开口接话,但新太郎却不知该说什么,「初子夫人还真是……」

「相当古怪的人对吧?不过她也很高深莫测就是了。」

她讨厌其他侧室,却又特意为自己的丈夫找个小妾,她的行为令人难以理解。此外,熙通一方面不准妻子回娘家,却又看妻子的脸色去找小妾,其心态也让人摸不着头绪。

新太郎这么一说,辅笑了。

「只不过父亲对泽夫人和千代夫人,并没有执着到和初子夫人吵架的程度吧。他也不想和初子夫人为无聊的小事争执。父亲其实很想离婚,但天主教国家认为离婚是不道德的,他怕因此引起外国客人的不快,介绍家母时也只说她是朋友,而不说是妾。他会将直

注:神佛分离政策:明治维新后,新政府向国民宣称将由天皇亲自主政,事实上明治天皇依然只是象征,实际掌权的是萨摩藩、长州藩的能吏。这时,江户时代末期崛起的「尊王攘夷」国学论,已深入民间,大部分民众认为只要「王政复古」,经济便可复苏。当时,明治政府打算积极导入欧美科学技术以富国强兵,但为了证明推翻德川幕府时所抬出的「天皇亲政」名目,且为了表示支持国学论,只得在明治元年(1868)颁布「神佛分离今」,将神道教与佛教分开,神社地位置于寺院之上。这时代,神佛合一的思想已极为普遍,加上德川幕府长年来施行佛教保护政策,大部分的神社都有僧侣在代为主持神事。而一般寺院僧侣也只顾着经营墓地、葬礼,以营业利益为重,导致民众对佛教寺院的不满高达沸点。因而政府颁布「神佛分离令」后,竟引发全国各地不约而同兴起「废佛毁释」运动。据说,当时全国约有半数寺院都在这时期遭破坏,或因无法经营而沦为废寺。

和常领养过来,也是希望他们成为正妻的小孩。」

「可是,您和弟弟却没有。」

「是啊,因为初子夫人反对。虽然父亲很想收养我们,但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是吗。新太郎自语着。

「不过,您为什么会到东京来?又为什么要瞒着常少爷呢?」

「原因很多。」辅低声笑着。「我不告诉常,是怕他会吵着要我去住麻布。我认为自己是仓桥家的人,而不是鹰司家,因此不想和他们有太多牵扯。」

辅望着庭院说完后,交互看向新太郎和万造。

「两位的出身是?」

「我吗?」新太郎歪着头回答辅唐突的问题。「我是会津人,父亲是会津的下级藩士。」

「你呢?」

被辅一问,万造只是苦笑。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居无定所,我一出生就被抛弃了。后来我被卖艺人捡去,就随着他到处流浪,等我长大足以自立,便到东京来了。」

是吗?辅将视线转回庭院。

「无论鹰司家发生什么事,都和我无关,我对爵位也没兴趣。两位最好也不要介入太深,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新太郎生气了。「连亲哥哥被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

辅眯起眼睛。

「人的生与死啊,其实是非常小的事呢。平河先生。」辅说完后站起来。「趁夜还未深,赶紧回去吧。要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可以,也要小心别被拖累了。如今的世道,可不如你所想的安全。」

「平河先生!万造先生!」

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响起了澄澈的声音。拜访完辅后第三天,浅草的樱花纷纷在低垂的枝桠上绽放,浅草也因为明亮的瓦斯灯,还有以赏夜樱的游客为目标的夜间卖艺人而热闹起来。就连平常白天才有的展览活动,也跟着延长到晚上。

新太郎轻轻举起手,瞄了一眼身旁的万造。

「干嘛?那是什么表情啊?」

万造拼命地忍住笑声,却没有成功。

「不是,因为您说要带朋友来,我还在想是什么人呢。」

少女踩着木屐跑过来。

「晚安。」多惠笑着低下头。「您真的要带我去帕诺拉玛(注一)馆吗?我好高兴哦。」

「嗯,不管是帕诺拉玛馆还是花屋敷(注二),我都带你去。鹰司家现在还好吧?」

新太郎一问,多惠便露出慧黠的眼神。

「您的目的果然是要打听情报嘛。」

「这、不是的……」

「只要说说话就有人带我去看展览,我还真得感谢母亲把我生得那么多嘴呢。」

活动画景馆于明治二十三年在上野公园开幕,名字就叫「帕诺拉玛」(Panorama)。紧接着,「帕诺拉玛日本馆」随即开幕,隔年后陆续成立许多活动画景馆。浅草这里也开了第二间「帕诺拉玛美术馆」。

「你想看哪一个呢?」

「美术馆现在是环游世界特展吧,日本馆呢?」

万造轻轻地苦笑。

「上个月刚换成平壤总攻击(注三)。」

「那就去美术馆吧。看一堆人死掉一点意思也没有。」

参观完活动画景馆之后,接着去花屋敷。三人在花下漫步,接着新太郎便在附近店里请多惠吃红豆汤。万造似乎和店主人熟识,便过去打招呼。

「看样子家里应该还好,不然你也没办法像这样出来玩。」

新太郎这么一问,多惠点点头。

「少爷比较辛苦,他不是去宫内厅,就是去华族会馆(注四)打招呼。我们下人没什么,反正大部分的亲族都回去了。」

「常少爷好像很伤心,现在好多了吗?」

「嗯,好一点了。其实他和直少爷也不是那么常见面,我们也没想到少爷会那么难过。」

「嗯。」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也会感到孤单吧。我常常想,或许少爷对初子夫人那

注一:帕诺拉玛:就是活动昼景(Panorma)。在围成半圆形的墙壁上,挂上风景或是历史故事的图画,并在画的前面放实物模型。

注二:花屋敷:位于浅草,是日本最古老的游乐园,于嘉永六年(1853)开园。当初是以展示牡丹和菊花为主的植物园,于明治时期变为日西折衷的自然庭园,逐渐引进各种展览及表演。甚至还有游戏设备,成为当时浅草最流行的地标。目前仍在营业中,有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国产云霄飞车。

注三:平壤总攻击:明治二十七年(1894),清朝和日本为争夺朝鲜半岛控制权爆发了一场战争,日本称日清战争,中国叫甲午战争。平壤总攻击为同年九月日军侵入朝鲜,占领平壤的军事行动。

注四:华族会馆:华族专用的社交场所,创于明治七年,位在千代田区。

样对待直少爷,一直都觉得很心痛也说不定。因为少爷是个很温柔的人。」

「是啊。」

「菊枝小姐的事情也是,或许那是少爷对初子夫人的反抗也说不定。可能也因为忙碌,自从葬礼过后,少爷就完全疏忽菊枝小姐。」

「真的吗?」

新太郎还以为常会因为太寂寞,反而更离不开菊枝。

「那么,牛込的宅邸呢?」

「少爷似乎打算就这样送给千代夫人。为了怕她寂寞,少爷甚至还特地请了两个打杂的女佣。」

「那样很好,要是只有千代夫人一个人,就怕她会想太多。鞠乃小姐呢?」

「还住在牛込吧。上次她在守灵式惹怒千代夫人,没想到之后还住得下去,说不定她比菊枝小姐还要顽强呢。」

「确实。」新太郎想起当时尴尬的场面,不禁面露苦笑。当时鞠乃突然翻脸无情,确实让人不好受。「我记得牛込的宅邸本来就是鹰司家的别墅或什么的吧?」

「不是的。那是初子夫人为了把直少爷……反正,就是为了要直少爷而买下来的。」

「嗯。」

多惠放下小碗,接着拍了一下手。

「对了,平河先生。您曾经说您看到人魂贩子,对吧?」

「是啊。」

「我也看到了哦。」

什么?不仅新太郎,连万造也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什么时候?」

「大约三天前,就是葬礼过后第二天。我为了点亮门口的瓦斯灯走到前门,就看到披着僧服、背上背着黑罗纱袋的男人。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卖萤火虫的小贩,但那些虫子却有平河先生的拳头般大,大约有两只。我突然想到那可能是平河先生上次说的人魂贩子,顿时毛都竖起来了。」

「你们在说人魂贩子吗?我也看到了。」

身后突然有人插嘴,原来是卖红豆汤的大叔。

「你说你看过?什么时候?」

「最近这几天。正确来说,就是五重塔死人的那天晚上。」

咦?新太郎低喃着。

当时一听到火焰魔人出现,大家就都往那边跑,但那家伙却悠哉地往反方向走去。我之前就听过他的传闻,马上就联想到,还开口叫他,但他没理会我就走掉了。」

那么,那是直被杀害之后的事。新太郎不禁睁大眼睛。

「他穿着僧服、提着黑色罗纱袋,里面轻飘飘地浮着四个拳头大的东西。」

等等。新太郎看着大叔。

「你说四个,不是一个?」

「嗯,是四个没错,我数过了。」

新太郎歪着头。如果看守五重塔的阿糸婆婆没说错,袋子里应该只有一个灵魂才对,后来人魂贩子从塔上消失,再度出现时袋子里却多了三个灵魂。

「简直就像掳走了从钟楼失踪的孩子们一样。」万造说。

听到万造这么说,新太郎心里一惊。看到他的反应,万造苦笑了一下。

「应该只是碰巧吧。」

对了。卖红豆汤的大叔再度插嘴。

「说到从钟楼消失的那些小鬼,他们是马道町丁字屋的孩子。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了。」

咦?新太郎站起来。

「你说什么?」

「听说他们就这样不见了,丁字屋的人甚至还找到千束村去,就是找不到,大家都纷纷揣测是被拐走了。不过那些小鬼们本来就喜欢到处乱跑,搞不好过几天就会回家啦。」

是吗?新太郎伸手按着额头。这样听来,简直就像是被人魂贩子抓走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他们很有可能是被说书人给灭口。新大郎一方面觉得是自己想太多,心里又一直有不祥的预感。说不定孩子们遭到杀害之后,尸体就直接藏在……

新太郎一个劲地摇头。

「总之,希望能快点找到他们。」

「是啊。」

大叔苦笑着退下后,多惠松了一口气。

「好可怕哦。」

是啊。新太郎边回答边在脑中思考。左吉不是人魂贩子,常也不是,直更不可能是,因为人魂贩子在他死后又出现了。人魂贩子从五重塔消失之后,又被多惠发现在鹰司家附近徘徊。

「多惠小姐,你要多注意常少爷的安危。」

多惠愣住了。

「那当然了。您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没什么,只是有点担心罢了。」新太郎笑道。这时他耳里突来传来说话声。

「哎呀,你说火焰魔人?」

咦?新太郎抬起头。「说是出现在『十二阶』,感觉真讨厌。」

「就是啊。」

两个同行的女人讨论着,新太郎站起来跑到她们身边。

「对不起,请问你们刚才是在说火焰魔人吗?」

是啊。两人困惑地互看着。

「火焰魔人刚刚出现了。」

「在『十二阶』吗?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好像是天刚黑的时候吧。详细情形我们也不清楚。」

新太郎向两人道完谢,立刻快步跑回来。

「万造!」

「我去问问有没有人知道情况,多惠小姐就交给您了。」

「没问题。」新太郎话才说完,马路两旁的人群突然嘈杂起来。一阵不安的骚动像波浪般从北方的千束村传递而王。

「死了。」

「是男的。」

「就死在那里。」

多惠顿时僵住了。新太郎看向万造,万造点点头。

「我去看看。」

不等新太郎答覆,万造便拨开人群消失其中。新太郎和多惠焦急地等了好久,他才沉着脸走回来。

「万造,怎么样?」

万造有些就言又止:「好像是闇御前下的手。」

什么?新太郎呆住了,万造看向他。

「从伤痕大约可以断定。平河兄,多惠小姐,你们也过来一起看看好吗?」

新太郎胸口掠过一丝不安。多惠也铁青着脸站起来。

「难道……」

「我想那是左吉先生。」

那的确是左吉。他就倒在热闹的露天夜市尾端的荒凉草丛里,喉咙的地方血肉模糊,脸部却完好如初,螃蟹般的方脸还浮现着惊愕的表情。

据多惠表示,左吉在今天中午过后就出了门,但没有交代去哪里。也不知道尸体究竟在那里躺了多久,在樱花绽放的寒冷初春夜晚,左吉的身体早巳变得冰冷。

匆忙赶过来的常紧抱住左吉的身体。他的体温是否稍微温暖了左吉呢?

同天夜里,一个附近的茶屋女侍也自「十二阶」摔下,那时新太郎他们正在帕诺拉玛馆里。晚上的「十二阶」没什么参观者,附近人潮也断断续续,尽管人来人往,却没有造成太大的骚动。受害的女人头发严重烧焦,身上却没有手掌的烙痕。「十二阶」的守门人曾看到说书人走进去,但没有看到他出来。

女人的尸体搬走了,新太郎看着地面低语着。

「为什么这次没有烙痕呢?」

「凶手还使用刀刀,尸体上有利器划过的伤口。」

「我想是因为烙铁丢在五重塔里了吧。那凶手为什么不像对付左吉那样使用利爪呢?」

「您说的是。」

接连办完两次葬礼之后,常寄了一封郑重的邀请函给新太郎和万造。那是在左吉的丧礼结束之后两天,樱花开得正灿烂的时候。

他们约在上野凌云院(注一)某一处,是常为了今晚特别向寺方商借的。新太郎在约定的时刻和万造一起爬上东坂时,桂井老管家和几个男仆已经提着印有鹰司牡丹的灯笼在等候着了。

新太郎随着仆役走进寺中,遥望着忍之丘。上野公园一带四季原本就是美不胜收。宽永(注二)二年,德川家光为了镇守江户的鬼门(注三),在东叡山建立宽永寺,并盖了壮丽的精舍。宽永寺(注四)长久以来作为德川家的菩提寺(注五),香火十分鼎盛,但是在明治维新初期,这里却成了反朝廷者的圣域。

这出圣域后来在上野战争(注六)中化为废墟,之后盖了博物馆、植物园,并成为产业博览会的会场。这座广大的公园不但象征着文明开化,更代表遭到扭曲的江户。

公园的樱花在月光下散发白色光晕。它们必定是吸取了这块被践踏的圣域深处的怨念,才能开出如此透白幻梦的花朵。新太郎心想,这些樱花就像是江户遗留下来的怨念,也像是文明开化的美梦破碎后的残片。

新太郎等人被带到凌云院的最南边,开满樱花的枝桠在暗夜里飘着花办,美得令人屏息。围着古木的布幕印着鹰司的牡丹家徽,地上摆着几张颇有来历的摺椅和桌子,脚下则铺着紫色毛毡。

古木在布幕内伸展着枝桠,常就坐在下方,到场的还有菊枝、鞠乃和千代。新太郎和万造抵达后,辅接着也到了。桂井老管家放下入口的布帘,常随即恭敬地向大家行礼致意。

注一:凌云院:德川御三卿甲安、一条、清水家的墓地,现已变为东京文化会馆。

注二:宽永:后水尾、明正、后光明天皇时代的年号(1624.2-1644.12)。

注三:鬼门:在阴阳道中属于鬼出入的不祥方位,一般是指东北方。

注四:宽永寺:是德川将军家的祈祷所及菩提寺,德川家十五代将军有六人即在此长眠。主要的精舍于庆应四年(1868)的上野战争中烧毁。

注五:菩提寺:供奉一族祖先的墓,并举行葬礼或法事的寺庙。

注六:上野战争:属于戊辰战争之一。庆应三年,德川庆喜大政奉还之后,江户幕府随之灭亡,明治政府成立。但京都的旧幕府军跟新政府军发生冲突,德川庆喜逃到了江户上野的宽永寺,新政府军组成东征队,打算进军江户。庆应四年,由抗战派幕臣及一桥家家臣组成的「彰义队」和旧幕府军,以上野宽永寺为据点跟新政府军对抗。最后新政府军夺下江户以西,并将江户改名为东京。

「今夜麻烦各位远道而来,先致上对大家的歉意与谢意。」

常说完后轻轻微笑。女佣们端来玻璃杯放在桌上。

「照理说,丧期未满应不能举办这样的筵席。即使不为了直,我也希望能为左吉祈求冥福,才邀请和左吉熟识的诸位来参加。」

常视着女佣们倒酒的身影。

「因此,虽然不合常规,家中众人今晚会和各位同席。悼念的场合,没有准备佐酒的菜肴,何况宽永寺古来即为禁止荤食和鸣乐的场所,还请诸位多加原谅。」

这是为了左吉而办的筵席吗?新太郎心想。那么为何气氛如此孤寂,倒像是什么仪式。

仔细看看末座,以桂井老管家为首,男仆们都穿着印有家徽的正式礼服;女仆也身穿素色和服,披上印有家徽的黑色外套,身为主人的常也是一袭黑色礼服,无论怎么看都带着浓厚的仪式的味道。

「客套话就说到此。今晚的筵席若能让诸位想起左吉,在下便心满意足了。」

常悲伤地微笑着,显得虚幻又无依无靠,连散落在紫色毛毡上的白色樱花办都让人感到寂寞。就像从「十二阶」望下去的夜景那样,因为太过寂寞而让人感到不安。

「今晚的众会,真的是为了替左吉先生祈求冥福吗?」

万造悄声说道。常倾头看向他。

「当然……」

万造打断常的话。

「为什么我看来却像是常少爷向众人告别之式呢?」

常睁大眼睛。

「是我多心了吗?常少爷。」

新太郎悄悄地屏住气息。万造这番话,点出这场筵席中所隐藏的不祥之感。

常只是静静地微笑着。不知是月光还是樱花在他脸庞落下阴影,使他的神情变得更为落寞。

「我想是您多心了吧。」

万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新太郎问道。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有点不安。如果真是多心也就罢了,但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以为常少爷准备随着左吉先生一起离开人世。」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新太郎看着万造和常。「接二连三发生不幸,常少爷当然会伤心难过,但也不要过于消沉了。」

「有时候,人是会不想活下去的。平河先生。」千代说道。「最难过的是被留下来的生者。既然无法挽回,不如抛开一切远走高飞。常少爷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千代像是瞪着毛毡上的花办似地盯着脚边。或许她是想起直,而感到伤心吧。

「生者想追随逝者而去,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点我懂。」

「什么爵位,根本无聊至极。一想到直是因为那种东西而死,我就不禁怨恨起鹰司家,常少爷对直的死那么悲痛,自然也是这么想。我尽可以远远地逃离鹰司家,但常少爷却不能。想到身边不仅躲着杀害亲哥哥的凶手,这个爵位还是牺牲哥哥性命才换来的,常少爷怎么样也继承不下去吧?」

千代严厉地看着常,脸上露出不容反驳的神情。常寂寞地笑着表示同意。

「是的,就如千代夫人所说。」

「下管是谁对左吉下此毒手,杀害直的凶手一定也是他。那个人想必正暗地里大笑不已吧。」千代看向菊枝。「你说是吗?菊枝小姐。」

对此,菊枝只是蛮不在乎地回应着。

「是啊。」

「你一定知道凶手是谁吧?」

「我完全不清楚。」

「还真敢说。」

新太郎站起来,将手放在千代肩上。

「千代夫人,请别这样。我知道您很愤怒,但也不要迁怒菊枝小姐。」

「可是,一定是她……」

新太郎摇摇头。

「不是她,杀了直少爷和左吉先生的不是菊枝小姐。」

千代呆呆地仰视着新太郎。新太郎感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便环视众人说。「我实在不想在此特意举办的筵席中说些杀风景的话,但像这样一直怀疑自己人也太痛苦了,倒不如早些把话说清楚得好。」新太郎看向常。

「但是,平河先生……」

「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

卡哒一声,好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直少爷前几天在浅草寺亡故,他是被火焰魔人从五重塔上推下去的。那一天,守门的老婆婆在傍晚时分看见说书人进入塔内,对方将背上的木箱藏在塔里后便离开。到了晚上,直少爷先登上五重塔,接下来是常少爷,再来是左吉先生。在那之后,人魂贩子便跟着走进去。」

说完,新太郎用手指数着。

「后来,直少爷从塔上掉下来,常少爷和左吉先生则跑出塔外。」新太郎依序弯着手指,最后剩下小指。「正如你们所见,人数不符。人魂贩子最后没有走出这座塔。」

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看着新太郎。

「但人是不可能凭空清失的。也就是说,先进去的这三人之中,有人从塔的另一侧爬下,改变装扮后再若无其事地走进塔里。我以前曾在增上寺后方巧遇人魂贩子,我追着他到死路,却只看到说书人。如果人不会消失,就是人魂贩子在死路里迅速更换衣物,变成了说书人。」

新太郎停顿一下,等待所有人整理思路。

「凡是火焰魔人现身的夜晚,说书人一定会在附近徘徊。如果火焰魔人不是妖怪而是人类,就必须准备好用来燃烧的纸人以及掌型烙铁。我推断火焰魔人扮成说书人,将这些道具藏在木箱之中。」新太郎看向千代。「他应该是在木箱中放入火盆,并在内侧贴满石绵,把烙铁放进炭火中等待时机。」

新太郎只说了这些,千代感激地垂下眼睛。

「也就是说,火焰魔人偶而化身为说书人,偶而又扮成人魂贩子在帝都中徘徊。」

新太郎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人魂贩子进入五重塔后并没有离开,他可能在塔里脱下了变装的衣物。但是,这么一来事情就奇怪了,因为这三个人中应该有一位是人魂贩子,也就是火焰魔人。从体型来看,不可能是左吉;而人魂贩子在直少爷死后又再度出现,因此也不是直少爷。」

「难道你认为是常少爷……」

千代和菊枝同时叫道,但新太郎却摇摇头.

「不,也不是常少爷。因为我遇到人魂贩子时,常少爷和万造正在宅邸里。」

菊枝和千代半是安心、半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结果,三个人都不可能是人魂贩子。如果人魂贩子不存在,就没有火焰魔人;但火焰魔人确实出现了,难道人魂贩子是凭空消失了吗?」

鞠乃咯咯地笑着。

「难道您是说,直少爷是被妖魔迷惑了吗?」

「不是的,」新太郎否认,「因为这世上没有妖魔。如此一来,只剩下一个可能性,就是火焰魔人根本没有进入塔中。」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脸讶异。

「其实在五重塔发生事情之前,我去拜访过直少爷。直少爷当时说自己大概知道凶手是谁。」

什么?好几个人发出惊讶的声音。

「我想,直少爷可能在奇洛馆遇袭时便知道是谁攻击他,还有对方的目的为何。他说他会结束这一切,我想他是打算阻止对方继续行凶。」

「直真的说过这些话?」听到千代喊着,新太郎点点头。「常少爷,您是被直少爷的信叫去五重塔的吧?」

是的。常茫然地点头。

「直少爷为什么叫您去那里呢?」

「当然是打算杀了他啊。」菊枝说。这番话顿时在现场引起怨言的责难。「结果,他自己却不小心摔了下去。」

「我想不是。从直少爷的话中判断,他要不是认为常少爷是凶手,想加以说服;就是为了抓住现身袭击常少爷的凶手,才把常少爷找出去的。」

「什么意思?」

千代问道,新太郎对她点了个头。

「我的意思是,凶手一开始狙击的目标究竟是直少爷、还是常少爷?或者……」新太郎故意停顿了一下。「是他们两位呢?」

啊!不知是谁出声喊道。

「或许凶手的目标不仅是常少爷或直少爷,而是他们两位。直少爷在奇洛馆发觉凶手同时会攻击常少爷,便打算设下陷阱。」

「这么说……」千代和菊枝同时出声,看向沉着地坐在旁边的辅。

「或许直少爷是为了引出凶手,才把常少爷叫出来的,甚至还特意通知凶手;更或者是凶手找上直少爷,他才通知常少爷的。不管怎样,即使凶手是为了杀害直少爷来到五重塔的,但若看到常少爷单独出现,必定也会去攻击他。为了逮到凶手,直少爷先走进塔内,再沿着屋顶勉强地下到地面,乔装成人魂贩子进入塔中,因为他怕凶手可能在某处监视他们。」

「为什么要扮成人魂贩子呢?」千代问道。

「大概人魂贩子最近很多传闻吧。直少爷打算变装进入塔中时,突然想起这个谣传。事实上,真正的人魂贩子在事件发生当天曾出现在浅草寺,他袋子里的光点有四个,进入塔内的人魂贩子袋里却只有一个。也就是说,塔里的人魂贩子是假的。」

是吗?多惠轻声说道。新太郎对她笑了笑。

「亦即,那天进入塔里的只有直少爷、常少爷和左吉三人,但他们之中谁也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到底是怎么杀死直少爷的呢?我认为他可能是利用某种陷阱或自动机关来行凶的。」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凶手扮成说书人在塔里装设机关,可能是利用弓箭之类的东西,将烧红的烙铁射出去。触动机关的方式,是进入塔内的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碰到呢,还是凶手从远方使用丝线控制的呢,只有凶手才知道。但我认为直少爷是误触机关才从塔上掉落的。」

「可是,」菊枝问道,「常少爷明明说直少爷是被火焰魔人杀死的啊。」

「嗯。说不定在等待凶手现身时,直少爷已经告诉常少爷谁是凶手了。常少爷不但知道谁是真凶,对这个人还很熟悉,甚至熟悉到要去维护他。」

每个人都沉默无语,再次看了辅一眼。

「从塔上沿着屋顶爬下,女性是不可能做到的。整理至此,我认为凶手除了辅少爷,别无他人了。」

听到新太郎这么说,辅出声笑了。「平河先生所说的那种机关,真的做得出来吗?那么,请问我要如何锁定目标呢?」

「那是……」

「如果时机没抓好,烙铁恐怕会冷却吧?剩下的装置又要怎么处理?除了直那次之外,之前的现场并没有留下烙铁,我又是怎么收回来的呢?」

「那是……」

「提出机关论的可是你,最精采的关键推理却又解释不清,这样观众可是会不满的哦。」

「但是,你是凶手没错。」

新太郎一这么说,辅又笑了。

「不是我。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证人啊。」

「证人?」

「直死掉那天我正在某个地方,而且在场的还是再好不过的证人。」

「哪里?」

新太郎挑战似地反问,辅爽快地回答。

「皇宫。」

这下子连新太郎都不禁愕然。

「那天我去晋见天皇陛下,但陛下太忙,我等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见到面,当时的侍从和其他人应该都可以证明。」

怎么会……,新太郎呻吟道。不应该是这样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啊。

常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对新太郎深深地低下头。

「您如此设身处地为我烦恼,我真的很感激。」

「没有啦,常少爷,我只是……」

真的非常谢谢您。常深深地低下头,新太郎顿时语塞。

「不会,哪里。」新太郎脸都红了。「我才是大大地失礼了。」

常温和地笑着。

「辅不会放在心上的,您也别太在意了。」

「不好意思。」万造插嘴道。「既然如此,我也要失礼地问多惠小姐一个问题。」

多惠听到自己的名字,眨了好几下眼睛。

「常少爷养了三只狗,两只是秋田犬,第三只是什么呢?」

多惠探询般地看看四周,最后清楚地回答道。

「是德国牧羊犬。」

咦?新太郎低语着。

「它是种直尾巴的大型犬吗?」

「是的,它的尾巴很直又蓬松。」

「像狼或狐狸吗?」

是啊。多惠天真地回答。

「与其说它是狗,还不如说比较像狐狸或狼,不过它的毛色和狐狸不同,从头到背部都是黑色的,只有肚子那边是浅棕色。」

多惠话说到中途突然脸色一变。她发现自己话中所隐藏的重大意义。

万造平静地说道。

「那就是闇御前的使者,黑色野兽的真面目。」

空气顿时冻结,只剩花办无声地散落。

「这种外国大型犬在日本还很少见,而且只亲近常少爷,不听其他人使唤。常少爷,您就是能够差遣那只狗的魔物——闇御前吧?」

常垂下视线。桂井老管家无言地站起身后,又呆立在旁。

「虽然大家都说闇御前是个女人,做红姬打扮,能差遣黑色野兽,但是既然脸上涂了白盼,就不一定是女人假扮的。利爪所撕裂的伤口,在直少爷奇洛馆遇袭那次已推知是钢制的利器所造成。」万造说道。「假扮闇御前的衣物可以脱掉,假发也可以拿下,如此一来便需要藏匿这些东西的场所。闇御前现身之处,几乎都会出现称作『般若荞麦』的麺摊。若是荞麦面摊,就不愁没地方藏东西了。」

「可……」新太郎开口说道,「可是,常少爷被闇御前攻击过啊。」

是的。万造点头。

「而且菊枝小姐说……」

「是啊!」菊枝的声音高亢起来。「常少爷回去时已经过十点了,他被袭击是在那之后的事,所以不可能是常少爷的!」

万造用着复杂的表情看向菊枝。

「您明明和支持直少爷继承爵位的亲族们有往来,也还是愿意坦护常少爷吗?」

菊枝的表情突然变了。

「我是听到多惠小姐的话,才猜想您和直少爷那边的亲族有牵连。」

万造简单地将多惠之前说过的话叙述一遍。

「确实如她所言,如果常少爷成为公爵,菊枝小姐就不可能成为正室。既然如此,您又何必如此拘泥爵位呢?因此我无礼地问过您家的福嫂,她说经常有自称鹰司、九条或中畑家的人暗中来您这儿商讨事情。说是商讨,我想应该不是逼您和常少爷分手吧?」

常只是看着菊枝。菊枝毅然地抬起头。

「是啊,你说得没错。但那又怎样?因为那些人说,只要我继续黏着常少爷,他们就会给我一大笔钱。」菊枝嘴唇颤抖着。「常少爷说分家出去之后,我就可以成为他的妻子,但是这有可能吗?像我这种艺伎出身的女人,有哪个华族会娶我为妻?就算是纳为小妾都会被指东道西了。总有一天我们还是得分手。反正常少爷也不想继承爵位,我又能拿到钱,又有什么不可以?」

「菊枝小姐。」万造直直地看着菊枝。「常少爷是在何时回家的?」

「十点过后,绝不会错的。」

「别再骗人了。」鞠墨局声说道。「口说无凭,叫我们如何相信?」

「不是的,真的是十点过后。正因为我是直少爷那边的人,所以我说得绝不会错。况且常少爷近来已经厌倦我了,不但音讯全无,除了我以外,他本来就还有其他女人。大家都以为他来我这里,其实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他都不在。」菊枝含恨地说着。「没错,我恨常少爷!我都说是十点了,还会有假吗?」

菊枝话还未说完,便用手遮住脸庞。万造表情复杂地注视着她。

「面摊需要藏匿的地方。衣服和假发可以藏在面摊,摊子却不能推回家。常少爷必定在某处有藏身之所,才能以它为据点徘徊在夜晚的帝都中。他并不是有其他的女人,菊枝小姐。」

菊枝低垂着睑没有回答,只是像闹脾气的孩子般拼命摇头。

「常少爷应该是在更早之前离开菊枝小姐的家吧?」千代说道。万造点头同意。

「是的,我也这么想。那天人们追着狗,它为了躲避追捕四处奔逃,碰巧逃到常少爷脚边。」

万造说着,往常那里看去。常只是低垂视线,站在飘落着花办的樱树下。

「常少爷大吃一惊。狗儿回到自己身边不是问题,但后面却有追兵,人声还越来越近。最近来历不明的卖艺人四处可见,路旁有个戴般若面具的荞麦面摊自然也不稀奇,但是追着怪犬的途中,又看到更怪异的荞麦面摊,人们会做何反应呢?于是常少爷命令狗儿先走,再用凶器划伤自己的手,跑到转弯处那里求救。」

「地上的血迹并不是到那里突然消失,而是从那里才开始滴落的。我调查过,听说常少爷那天难得穿着和服出门。您必须要穿和服吧?因为没有面摊老板是穿西装的。」

「你是说……」新太郎低语道。「常少爷是闇御前?那个惨杀无辜女人和老人的……」

万造点点头。

「正如大家所见,常少爷体型十分纤瘦。如今世间都知道有个叫阁御前的魔物在夜晚徘徊,除非暗中偷袭,他恐怕也没能耐杀害身强体壮的大男人吧。」

常依旧没有回答。

那么……,新太郎看着万造。

「那么,火焰魔人也是常少爷吗?你认为直少爷也是常少爷杀的?」

「这一点,」万造回答。「要从直少爷身亡这件事来思考。平河兄,您再想想您刚刚说过的话。除非人魂贩子凭空消失,否则剩下来的三人谁都不是凶手。」

说完,万造像是在唤起自己记忆般,好一阵子游移着视线,接着吐了一口气。

「因此我得到一个结论,人魂贩子并不是人。」

噗哧。坐在一旁的辅笑了出来。

「万造,你在说什么?」

新太郎语气显得难以置信,万造对他苦笑着。

「如果人魂贩子不是人类,就是妖魔鬼怪,即使凭空消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平河兄追着人魂贩子到死路,结果只看到说书人。我认为只是人魂贩子消失后,说书人碰巧在那里而已。」

新太郎边笑边摇头,但万造却不介意。

「人魂贩子从塔上消失,不过是妖魔之术。如此一来,说书人和人魂贩子之间便没有任何瓜葛,说书人进入塔中卸下行李后离开,接着直少爷、常少爷和左吉先生进入塔里,之后离开塔内的也是他们三人。那么问题来了,火焰魔人是这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呢?」

「听你这么一说,事情似乎变得单纯多了。」新太郎说。

万造高兴地点点头。

「是的,确实变单纯了。就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左吉先生不是说书人,因为身高完全不合;常少爷也不是火焰魔人,因为平河兄遇到说书人时,常少爷正在宅邸里。那么那个说书人,也就是火焰魔人,只有可能是直少爷了。」

「可是……」

新太郎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千代高声叫道:「不会的!」万造举起手制止他们。

「但直少爷却从塔上坠落身亡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依我的推理,唯一的可能就是扮成火焰魔人的直少爷袭击常少爷时,从塔上掉了下去。」

「可是,」千代悲痛地喊道,「直死了之后,火焰魔人还是存在啊!」

万造点头。

「您说得没错。但是,至少出现在五重塔的火焰魔人确实是直少爷。那么直少爷死后现身的那个火焰魔人又会是谁?不,首先……」万造看着常。「为何常少爷要说直少爷冲上前去和火焰魔人争斗呢?」

「可是,万造……」

「另外我也很在意一件事,就是左吉也随即遇害了。」

万造环视全场。

「进入塔内的三个人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事。左吉先生并不是凶手,而是证人,而这个证人被闇御前杀害了。」,万造停下来仰望着夜樱。「也就是被常少爷给杀害。」

「不过,」新太郎插嘴,「就算左吉知道什么,常少爷也没必要杀掉他啊。左吉绝不会说出不利常少爷的事,只要常少爷命令他保密就行了。」

万造点点头。

「没错,左吉先生绝不会说出对常少爷不利的事。如果常少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也绝对不会杀害他。常少爷是为了保护直少爷,才杀掉左吉先生的。」

啊啊。新太郎呻吟着。

「正如我刚才所一言,火焰魔人不是常少爷,而是直少爷。直少爷在袭击常少爷时不小心从塔上掉下去,但常少爷却骗我们说是火焰魔人杀了直少爷,左吉先生也证实他的话。结果常少爷被人中伤说是为了夺取爵位杀害直少爷,这时左吉先生必定想说出育话。左吉先生为了常少爷可以三缄其口,却不一定会为了直少爷乖乖闭嘴。正因为如此,左吉一定得死。」

但是,这样左吉不是太可怜了吗?新太郎心想。那个忠心不贰的男人只是一心为主,却因为这份忠诚而惨遭杀害。

「依此推论,就会觉得火焰魔人最后一次的犯案手法很奇怪。从高处推落杀害这点和平常一样,但是没有烙痕,受害女子还被利刀所伤。因此这次的火焰魔人是别人假扮的,那个人就是常少爷。他希望让大家认为直少爷死后,火焰魔人仍然继续出没。」

万造淡淡地笑了。

「火焰魔人是直少爷,闇御前是常少爷;火焰魔人在五重塔袭击常少爷,闇御前在奇洛馆攻击直少爷。也就是说,直少爷和常少爷互相在攻击对方。」

「直少爷和常少爷?为什么他们两位要……」

万造一脸苦涩地注视着新太郎。

「火焰魔人和闇御前并不是同一人。鹰司家的常少爷和左吉先生会接连遇袭,是因为身为火焰魔人的直少爷,并不知道常少爷被闇御前攻击过。如果是同一人,应该会尽量避免才对。」

难道一切都是因为爵位吗?新太郎紧咬下唇。

直除了继承权之外什么都没有,常则是只差继承权什么都有了。「长子继承制」这个诅咒,是阴魂不散的古老怨灵。它是封建制度遗留下来的产物,父传长子、一脉相承,为的就是不让家业分散。即使封建制度早已被埋葬在过去之中,它的怨灵却仍然在地上徘徊下去。

「即使看起来那么无欲无求,也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吗?」

鹰司家的爵位也是一种诅咒啊。

「我以为只有直少爷和常少爷不同的……」

「为什么?」桂井老管家说。「既然如此,您又为什么要拼死保护直少爷?甚至不惜杀掉左吉?」

桂井老管家哀求地看着常,但常还是没有回答。

「请等一下。」万造说道,新太郎回过头看他。

「直少爷和常少爷彼此攻击对方这件事,难道各位不觉得古怪吗?」

咦?新太郎一脸疑惑。万造点点头。

「以五重塔的事件为例,当时塔的下方聚集许多赏夜樱的人们,火焰魔人突然现身后,五重塔下方更是挤满了黑压压的群众。就算直少爷顺利地杀掉常少爷,再化身成说书人,但瞒得住挤在四周争看火焰魔人的群众吗?就算想趁人们冲进塔里、飞奔上楼时混进当中逃逸,这栋建筑物也太狭小了。」

「确实。」

塔的内部极为狭窄,加上建了楼梯,连上楼都必须弯着身子,内部完全没有足以躲藏避开人们的空间。就算想躲到栏杆外面,下方又是众目睽睽。

为什么?新太郎心想。为什么直要选择这么危险的场所当作杀人舞台?偏偏还是在杀害常的时候、在自己绝对不能被怀疑的时候?

「况且如今东京夜晚纷扰不安,就算只约了常少爷,左吉先生也不可能默不作声,而他也确实偷偷跟在常少爷身后去了。由此判断,直少爷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逃走。」

「你说得没错。」

「那么,奇洛馆又如何?常少爷事先就知道直少爷会和鞠乃同去。他过去的手法是,杀了被害者后藏身暗处,并利用狗引走追兵,再趁机变装成荞麦面摊老板。但是只有在奇洛馆时、在直少爷是被害者时,既没人看到狗、也没人看到荞麦面摊。」

「的确。」

「常少爷在事前便做过实地调查,因此很了解奇洛馆的构造,要逃出去混在人群当中一点也不困难。但是,脱下来的衣服和假发要怎么办?况且对方是两个人,如果袭击其中一人时,另一个趁机逃走呼救,难保不会被困在建筑物里,连逃都逃不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新太郎心想。直也好,常也好,偏偏都在攻击最重要的目标时,让自己陷于不利之地。

「为什么直少爷和常少爷偏偏都在自己最可能遭到怀疑的时刻,选择最危险的舞台呢?仔细想想答案就清楚了,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逃跑。」

新太郎震惊地看向常。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垂着视线,默默地听着万造的谴责。

「不管被杀的是直少爷还是常少爷,无论凶手是火焰魔人还是闇御前,他们两人都不可能不遭到怀疑。怀疑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旁人觉得有问题,就已经够充分了。明治维新后,政府口口声声说证据比自白重要,并且禁止刑求,但警方为了逼供照样刑求犯人,这是众所皆知的。因此,就算只有最轻的嫌疑,也不能不小心。」

「那么,如果……」新太郎有气无力地说。「他们在攻击对方时失败被捕……」

万造点头。

「被攻击的那一方,就能在最安全的情况下得到鹰司的爵位。」

每个人都默然无声地看着万造,万造点头回应着。

「从一开始,所有的惨案就是这两兄弟为了尽可能将鹰司家安全地让给对方而引起的。」

怎么会……,桂井老管家喃喃低语着。

「这么一想,火焰魔人袭击左吉先生的理由也就一清二楚了。」

新太郎恍然大悟。的确是再清楚不过了。

「恐怕左吉先生是被错认成了菊枝小姐吧。直少爷知道和菊枝小姐同行的下是常少爷,而是左吉先生。」

「菊枝小姐……」万造将视线移到菊枝身上,「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但菊枝小姐是常少爷唯一的弱点。亲族中有人就因为常少爷和菊枝小姐来往,而主张让直少爷继承爵位。正因如此,为了常少爷,为了让常少爷能安稳地继承爵位,直少爷无论如何都要除去菊枝小姐。」

为什么?新太郎想。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直少爷离开麻布后便直接去银座,把左吉先生从伊泽屋的阳台上推下去。但这次火焰魔人没有用火,每次都一定让牺牲者全身着火的火焰魔人,却没有对左吉先生赶尽杀绝。很明显地,火焰魔人出手有所保留。为什么?因为他在中途发现自己攻击的人不是真正的目标,也就是菊枝小姐。」

万造说完,脸上浮现哀伤的笑容。

「直少爷当时想必很苦恼吧。为了常少爷,他想放过左吉先生;但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被害者一定得死。如果自己因为袭击左吉先生被抓,常少爷能因此平安地继承爵位吗?那时他势必十分困扰。结果,他虽然将左吉先生推下楼,却因为有所迷惑,因而让左吉先生擦过屋檐掉下去。这个迷惑,在奇洛馆遭到闇御前袭击时想必也曾在他心中浮现。如果就这样被闇御前这个妖怪所杀,说不定……」

「我想一定是吧。」

谁都不希望背负恶名,那样倒不如冲上前死在闇御前利爪下来得干脆。但直却仍然选择了背负恶名这条道路。他选择了锥让常在最确实、最安稳的情况下继承爵位的这条不归路。

「然后在奇洛馆里,直少爷发觉闇御前就是常少爷,立刻理解到常少爷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他会结束这一切,就是……」

新太郎接下万造的话。

「就是结束自己的性命,终止这场悲剧。」

万造点头。

「有人望的次子和没有人望的长子,以及分成两派互相斗争的亲族们。要圆满地解决一切、将爵位让给对方,除了其中一方死去别无他法,至少这是最快最确实的方式。若是选择自杀,留下来的人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在众人面前上吊自杀,活下来的人仍会饱受谴责,变成把死者逼上绝路的坏人。」

说完,万造看着常。

「他们两位连这点也无法忍耐。一定要安全地,让对方在完全不受伤害的情况下继承爵位才行。正因如此,常少爷才会说出直少爷在五重塔上被火焰魔人攻击这种这谎言。」

「我想,」万造说道,「直少爷一定认为常少爷会告诉大家自己是被哥哥攻击的。他假装攻击常少爷,却越过常少爷从栏杆上飞跃而下,还留下烙铁和纸人等证物。甚至……」万造看着千代。「甚至,他还事先在自己家中放好预备的木箱及做到一半的纸人。」

千代低下头,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那些道具,一定是直在出门前自己亲手拿出来的。

「但常少爷却打算把真相全部藏在五重塔之中。从那时的状况考量,纸人根本没机会被点燃,但常少爷却点起火,逼迫左吉共同保守秘密。常少爷根本不想继承爵位,一心只想把爵让给直少爷,但直少爷也想着相同的事,还付诸实行了。为什么常少爷要说谎?为什么在那之后火焰魔人仍然会出现?全都是为了直少爷。他一心想让给哥哥的爵位,却被哥哥送回自己手中。那么,至少不能让哥哥背负恶名,这是常少爷唯一能为牺牲生命的哥哥做的事。」

「接着,」万造继续说道,「就是闇御前现身杀人之时了,也是红姬最后的舞台。这一次,闇御前将会失手被警方逮捕,甚至在警方面前畏罪自杀。然后,鹰司常熙将变成一个为了夺得爵位不惜杀害兄长,甚至滥杀无辜的大坏蛋。」

樱花在众人的沉默中悄然飘落。「因此,这次的筵席是常少爷为自己办的告别式,也是向大家道别的宴会。」

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半个人说话。最后桂井老管家开口了。

「求求两位……」樱花不断地飘落堆积,在紫色毛毡上染出点点白斑。「求求两位千万不要告诉他人。」桂井恳求着新太郎和万造,苍老的脸都歪曲了。「我们绝非想隐瞒罪行,只是要我亲眼看着侍奉至今的常少爷被警察带走,实在是件痛苦至极的事。为了这个家的将来,在亲族们决定好该如何处理之前,可否请两位给我们时间呢?」

新太郎不知所措地看向万造,看到万造点头同意,他也对桂井老管家点点头。

「我知道了。我们保证不会说出去,也不会加以报导。」

「非常感谢两位。」老管家低下头,花办一片片落在他背上。

常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会受到司法制裁吗?可是,重视面子的亲族和宫内省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华族是「皇室藩屏」,华族颜面受损,等于皇室颜面受损。常少爷很可能会被亲族们以疯癫为名,终生禁锢在作为疗养院的宅邸深处吧。

「辅。」

常终于开口了。辅默默地看着常。

「这个家今后将身败名裂,即使如此,你仍愿意继承吗?」

辅回视着常,然后点头。

「好的,我保证。」

常对辅低下头,接下来转向菊枝。

「像我这样的人,你都还愿意袒护,真的非常谢谢你。」

「常少爷……」

常也对新太郎他们深深地低下头。

「把两位卷进这样的无妄之灾,真的很抱歉。」

「您为什么要道歉?」

新太郎脱口而出。虽然他无法容忍罪恶及不公义之事,却一点也不憎恨常。

「对我来说,您和直少爷都是被害者。爵位算什么?鹰司家又算什么?耻辱也好、荣誉也好,都将原封不动地传承下去,这样又有什么意义?那些都只是封建制度遗留下来的亡灵罢了,除了使人惊惶恐惧,根本毫无意义。」

「您说的对。」

「您和直少爷都是被亡灵附身着了魔,才会失去理智。不,更确切地说,这些全是初子夫人……」新太郎咬牙切齿地说。「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故意在各处埋下纷争的火种。十一岁的直少爷会有什么过错?不管她和千代夫人有何嫌隙,都不应该失去冷静……」

常低垂着视线。

「仓桥家老爷临终之际,正好是家父熙通过世前不久,曾向初子夫人做出一个预言。」

咦?祈太邹看着常。

「有一天,长子会杀了次子。」说完,常悲戚地笑着。「因此初子夫人才会把哥哥赶出去。」

怎么会……,新太郎顿时语塞。身旁的万造悄声说道。

「常少爷。」

「是。」

「初子夫人并未见到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什么?常睁大眼睛。新太郎也愣住了。没错,辅曾经这么说过。

「常少爷现在所住的宅邸,当初是照初子夫人的意见建成的。您可知道那栋房子在风水命理上,是具大凶之相的宅邸吗?」

常茫然地摇头。

「那么,您知道直少爷牛込的宅邸,也就是初子夫人特地为直少爷找的房子,在地图上正好位在鹰司家正北方吗?」

常依然摇头。

当我看到本家的宅邸时,只觉得它是在恶意之下建造出来的,加上别墅就位在正北方,看起来就像本家宅邸极力向着北方扩张,看得令人心惊胆颤。」

万造回头看辅,辅点头回应。

「万造先生说得没错。父亲去世时,麻布宅邸尚未建好,我直到初子夫人的葬礼才初次踏进那幢房子,当时我被宅邸中无所不在的恶意吓到了。为了让直少爷所住的别墅在风水和本家连成一线,连院子都下了一番功夫。那是会让住在里面的人逐渐疯狂的凶宅,就算逼我也绝对盖不出来。」

常看着辅。

「所以,你才劝我最好搬到别处。」

「是的。我本来想说明理由为何,但鹰司宅邸是禁止谈论占卜命相之事的。如今我才知道自己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常哀求似地看向万造,万造沉痛地回视他的眼神。

「这是多令人悲哀和心痛的事啊……您和直少爷都只是被希望骨肉相残的初子夫人给欺骗了。」

一直很平静的常,初次脸色一变。

「万造先生,您的意思是……」

「初子夫人一直憎恨着熙通爵爷啊。常少爷。」说完,万造摇摇头。「不只是熙通爵爷,连他的侧室,和侧室生的孩子们,她全都憎恨。」

常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初子夫人讨厌直少爷,是谎言;只疼爱常少爷,是谎言。什么遗言,什么预言,全都是谎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初子夫人想让熙通爵爷的孩子们骨肉相残的阴谋罢了。」

常无声地跪倒在地。

「那不是预言,而是初子夫人的诅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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