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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章 年轻司祭的选择

乌路可经常作梦。

内容大多是有关往日的回忆,但正因为是梦,经常相当纷乱,也有许多不自然且引人注意的部分……

像是她本来应该在跟菲立欧一起玩耍的,不知何时又变成在姐姐身旁度过下午茶时光;原本她人是在神殿,下一瞬间又移到在阿尔谢夫所住的、令人怀念的家里去了——

那天夜里,乌路可梦见的是比较常作的梦。

那是在建于距离王宫有一段路程的闲静之处、骑士团宿舍——

菲立欧就在那环绕宿舍周围的森林深处。

他拿着与其幼小身躯所不相称的剑,在阳光下反复地练习挥剑。

乌路可在树荫下远远地眺望着他的样子。

这深深镌刻在她幼小记忆里的场景,是在阿尔谢夫时所发生的事。

菲立欧并没有注意到乌路可的存在。

乌路可能够听到剑刃破风之声。

风轻轻吹动……

乌路可一边透过树荫下的细缝看着菲立欧,一边慢慢地绕着他走。

不知为何,这气氛让她觉得不敢向他出声。挥汗如雨地在努力练剑的菲立欧,在她眼中十分耀眼。

在神殿长大的乌路可并没有正式地锻炼过身体,她甚至想,这种事有什么好玩?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辛苦呢?

不过菲立欧对这种锻炼似乎乐在其中,表情相当认真——要不是乐在其中,应该是无法持续下去的吧!

乌路可并未拥有能让自己如此热衷的某种事物。对身为神官的学习,她虽然并不讨厌,但也觉得相当无趣,那已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义务。

乌路可一边眺望着菲立欧,一边在树下走着,终于在某棵树下站住。

头上有着刺耳的声音。

乌路可瞬间把视线从菲立欧身上移开,仰望头上——

那里有个昆虫的巢。

那时乌路可还不曾见过「蜜蜂」这种昆虫,她虽然知道这是种可以让人搜集蜂蜜、对人来说相当方便的昆虫,但关于它们具有的毒针及其危险性,她却缺乏相关的知识。

乌路可抱着好奇心凝视着头上的大蜂巢。

大量黄色与黑色相间的蜜蜂交错飞舞着。

年幼的乌路可歪着头仰望它们。

比蜂巢更高的树枝上有几只鸟,那是像老鹰一样大的黑色鸟类,漆黑的羽毛与泛着黑光的尖嘴,给人不吉祥的印象。

它被称为玄鸟,但在阿尔谢夫一带生息的算是极小的品种,据说在北方的山岳地带,有种比人和熊都还要庞大的玄鸟。

神殿对这种鸟甚为忌讳,认为它会召唤不幸,但乌路可却觉得在树上的它们很美。

不知为何,这些鸟一直看着菲立欧。

不久,它们高亢地鸣叫一声——在它们飞起时,枝桠纷纷落下。

乌路可慌慌张张地躲避。

落下的枝桠有几根弹到其他枝桠上,然后拍打到了蜂巢。

乌路可眨了眨眼……

吊在枝头的大蜂巢左右摇晃,大量的蜜蜂从下方的巢穴飞了出来。

乌路可吓了一跳,用手遮住自己忙往后退。

昆虫的翅音大到近乎吵杂的地步,让乌路可心生胆怯、想要逃跑。但是才跑了几步,她的脚就被树根绊住,当场跌倒在地。

蜂群正要逼近时,响起剑刃破风之声。

菲立欧那被汗水濡湿的背,出现在她眼前。

「乌路可,不要动!」

菲立欧一边叫着,一边挥舞着剑。

剑光闪动中,不时有小小的蜜蜂被挥落,但蜂群的数量实在太多,它们形成黑色群块,包住了菲立欧的身子。

乌路可高声惨叫。

下一个瞬间,菲立欧以单手轻轻地将乌路可的身子负在肩上,一溜烟地开始跑起来。

他穿过森林、飞跃过小河,跑进了王宫骑士团的宿舍。

然后菲立欧关上门,把乌路可放在地上。

乌路可这才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可怕,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恐怖,但乌路可确实感受到了「恐怖」。那逼近眼前、黑色的蜜蜂复眼,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你没被刺到吧?」

听到菲立欧这么一问,乌路可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菲立欧像是放下心般地微笑,然后开始揉起自己的手腕。

菲立欧被蜜蜂蛰到了,他捏着伤口、逼出毒液,然后开始用桶子汲取井水清洗。虽然疼痛让他稍稍皱起了脸,但还是面带微笑:

「站在那种地方是很危险的喔!乌路可。威塔神殿没有蜜蜂吗?」

「……是、是……不,应该是有的,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蜂巢……」

乌路可终于如此回答,声音还有点发颤。

——菲立欧的微笑突然间凝固了,他变成了一尊石像,肌肤也转为黑色。

乌路可茫然地看着他的样子。

脚下的地面变为沼泽……

浑身僵硬的菲立欧正在沉入沼泽,乌路可慌张地想抓住他的手,但不知为何,她的脚动弹不了,也无法接近他。

菲立欧不是小时候的模样,却变为「现在」长大后的样子,乌路可也是现在自己的模样……

菲立欧单手持剑,继续往下沉。乌路可虽然拚命地伸出手,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变为石像的菲立欧,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有点哀伤。

那笑脸让乌路可感到有如胸闷般的痛楚。

她一再地叫唤着菲立欧。

世界转为漆黑一片,沼泽不断扩大,菲立欧连脸部都沉人沼泽中,只剩下手还露在外面。

乌路可伸出手,但够不到他,真叫人悔恨、哀伤。

乌路可惨叫起来。

沼泽转为血色。

到处都有尸体浮上——

那是脖子或手臂被斩断的司祭们……

其中还有受了灼伤的菲立欧。

乌路可闭起眼睛,遮住耳朵,当场跪坐下来,开始大声哭泣——

*

乌路可半弹跳般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坐起身,激烈地喘着气。

全身都因冷汗而湿透了。

心跳快得让人讨厌,而且心跳声相当大,乳房下的心脏激烈地鼓动着,简直就像存在于体内的其他生物一般。

乌路可用手掌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真是讨厌的梦,但她这几天来都作一样的恶梦。

睡乱了的蓝色秀发贴在冷冷的肌肤上。乌路可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以手梳理着头发。

她的眼角浮现泪光……

梦里的最后光景,是几天前在佛尔南神殿的祭殿所见到的——

那是突然自御柱现身、戴着南瓜头的来访者将在场的神官和卫兵们一一杀害的场面。

乌路可从祭殿逃出后,两腿因为害怕而动弹不得,于是菲立欧就像以前一样,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场所。

只是——被蜜蜂垫到时,他一直在乌路可身边,但在佛尔南神殿时,他却立刻奔回成了战场的祭殿。

当乌路可再见到他时——菲立欧已是身上包着绷带,躺在床上。

菲立欧紧闭的双眼有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乌路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背上突然感到极强的一阵寒意。

他的伤势本身极为轻微,虽然可能也有脑震荡,但总之现在已是平安无事。

乌路可当时确实感到「恐怖」——那种恐怖跟蜜蜂的恐怖相比,本质上又不相同。

——菲立欧在乱来。

这才恐怖!

她觉得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得无法挽救,而且他会永远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他是一国的王子,理应藏身在安全之处,战斗交给部下们就好了。但依他的个性是不会接受这种方式的,如果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东西,菲立欧总会毫不在意地乱来。他这样的个性除了吸引人以外,相对地也带有相当危险的意义。

乌路可对此感到不安,因此硬是要与他同行。

具体来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但她身为威塔神殿的司祭,再加上神姬之妹的头衔,说不定会有机会能够保护菲立欧。

从恶梦中惊醒的乌路可,为了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用两手抱着自己的身体。

身子还止不住地颤抖。

窗外的晨光透过蕾丝窗帘淡淡地洒进室内。

乌路可一边摩擦着自己的身体,一边下床、走近窗边——

掀开窗帘,透过晨霭看到的是一片浓烈的绿意。

这里不是神殿,而是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位于阿尔谢夫王都的宅邸。

乌路可现正与菲立欧一起住在这座宅邸。身为王子的菲立欧,本来应该住在城里一角,但当下是万事微妙的时期。

表面上,为了参加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菲立欧现在正在这屋子里「静养」。

他与袭击神殿的谜样敌人战斗、并因此受了轻伤,为了治疗伤势,所以要静养——其实菲立

欧的伤势以擦伤和轻微烫伤为主,并没有静养的必要。

也就是说,静养只是个藉口,其实是为了小心起见——毕竟他尚未正式证明自己与国王的死亡无关,也就是说,他还不算清白。此外,为了封锁政治行动也是理由之一……于是,菲立欧回到王都后,并非住在城里,而是一直待在威士托的屋子,度过葬礼前的日子。

据说已有菲立欧与威士托在国王和皇太子死亡事件中涉嫌重大的无稽之谈,但身为嫌犯之一的威士托,不但没有闭门不出,反而忙于与有力的贵族们交涉。

其中的差别,就在菲立欧与威士托在阿尔谢夫存在感的差异。

窗下树木开阔之处,出现这两人的身影。

他们手拿着剑,面对面瞪视着对方。

虽然脚下渐渐移动,但却是极为缓慢的移动。

乌路可一边凝视着他们,一边开始更衣。她脱掉借来的睡衣,穿上神官衣饰,整理好头发、在镜子前确认仪容后,又再度走近窗边——

虽然她已更衣完毕,菲立欧和威士托的样子还是没有改变。

乌路可纳闷不已,他们看起来虽像是在切磋剑术,但却只是摆出姿势、相互瞪视罢了。

她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看到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在餐厅里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并从宽阔的窗户眺望着菲立欧两人。

乌路可小声地对他们打招呼:

「早安,莱纳斯迪大人、黛梅尔大人。」

两人一起回过头来,金发青年一看到乌路可,就堆起满面笑容:

「啊!乌路可大人,早安,您睡得好吗?」

「是的,托您的福——你们在看什么呢?」

肌肤黝黑的女子苦笑道:

「正如乌路可大人您所看到的,我们在看菲立欧大人和威士托大人交手。」

「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动啊——」

莱纳斯迪耸耸肩:

「一旦到他们的段数,我们就看不出所以然了——要是他们赶快打起来,应该会拚出个胜负才是!只是不知道哪一方会赢就是了。」

乌路可瞪大了眼:

「菲立欧大人有这么厉害吗?」

莱纳斯迪的眼神游移在半空中:

「嗯……要是打十次,有一两次是菲立欧大人赢吧?」

「是啊!虽然还是威士托大人的剑术比较高明,但有时菲立欧大人的速度则可说是快到匪夷所思……」

黛梅尔对莱纳斯迪如此回答后,凝视着乌路可:

「菲立欧大人很强喔!我们大多数时候也赢不了他。以前我们常陪他练剑,但现在已经不知道是谁在陪谁了。」

她像是自嘲、又像是欣喜般地说道。

莱纳斯迪也笑了:

「真是的,他不久前还是个小不点呢……说到这,团长十六、七岁时,好像就已经是个出色的剑士了!那两个人这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父子一样。」

乌路可也从窗户看着两人。

一头紫色头发的菲立欧和满头白发的威士托,看起来并不相像——以体格来说,威士托有着少见的魁梧身材,而菲立欧虽然肌肉结实,身形却是纤细而匀称。

但正如莱纳斯迪所说,两人正面相对的姿态看起来就是有些神似,一方面是因为姿势几乎一模一样——但最重要的还是眼神相似。

莱纳斯迪感触良多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大人和团长都是资质很好的人,他们就是拥有所谓的才能。」

「莱纳斯迪,不对!他们的剑术是由不眠不休的锻炼才得到的。还有,领悟力原本就快的小孩,从小就跟着良师学剑,这也……」

在黛梅尔说话时,森林中起了变化。

威士托的剑咻一下如伸长般地逼近菲立欧——剑实际上当然并没有伸长,而是威士托的脚步移动太过平顺,让身处餐厅的乌路可有此错觉。

菲立欧有所反应,向旁边跳开几步。

威士托的剑尖也紧追而来。

菲立欧扑向他怀里,迅捷得有如脱弓而出的箭一样。

威士托的剑动了,菲立欧就这样穿过他腋下,来到他的背后。

在此同时,两人的姿势都变了,一起浮现笑意。

是哪一方获胜、或是平分秋色呢?乌路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面面相觑。

莱纳斯迪扬起下巴问道:

「哪边赢了?」

「……看不太出来,看起来是威士托大人比较有利,不过——」

「菲立欧大人的动作也不赖,是吗?真是微妙的情势啊!」

不久,菲立欧两人走过厨房小门,进入餐厅之中;乌路可等人迎接他们。

虽然看起来动作不大,但菲立欧却满身大汗。

莱纳斯迪没什么男子气慨地问:

「那么,今天是谁赢了呢?」

菲立欧浮现无力的苦笑,看向威士托:

「我今天又输了,是威士托赢。」

菲立欧以世故的口气回答,并转向乌路可:

「你已经起床啦?没睡吗?」

「不,我睡得很好。」

老实说,她的身体还有点疲倦,不过今天有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她不想让菲立欧有无谓的担心。

菲立欧歪着头,把手伸向乌路可的额头。

乌路可吓了一跳,菲立欧发热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那热度也移到了她的肌肤。

「……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过好像没有发烧。可能是因为来到不熟悉的环境,你可不要太勉强喔!」

听到菲立欧温柔的话,乌路可微笑着点点头:

「我没有勉强,在这里我可是什么事都没做。」

莱纳斯迪似乎是故意地指着乌路可:

「……黛梅尔姊,她这么说耶!」

「……你也稍微学着点!」

黛梅尔一拳打在莱纳斯迪头上。

乌路可一手包办了这座宅邸里的所有家事。

单身的威士托平常住在骑士团的宿舍里,因此为他所准备的宅邸里总是空无一人,就连佣人都没有,在菲立欧决定要留在此处不外出时,甚至预计要从王宫里借些人手过来……

但是,既然由乌路可来做这工作,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菲立欧本来一直说不想让她做这种事,但出乎意料之外,威士托却听从了她的请求。

饱经沧桑的威士托,似乎是体谅乌路可想帮助菲立欧的心意。

姑且不论头衔,乌路可本来就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不管是当上司祭后,或还是神官时,她都常帮忙烹调神殿里的伙食。她本来就有与年纪相称的、乐于从事这种工作的一面。

现在这宅邸中不止有菲立欧和威士托,同住的还有身为护卫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

女骑士黛梅尔对料理一窍不通,这方面就由乌路可一手包办,但衣服洗涤等,则由黛梅尔来帮忙。

虽然只过了两三天,但过得很平稳舒适,简直不像是真的。

若以暴风雨前的宁静来形容,可真是老套到不行——但乌路可却不能不这么想。

在威士托家几乎接收不到外来的情报,但也并没有听说发生内乱,表面上国王的葬礼准备似乎一切顺利地进行着。

而在今天——葬礼结束后,原本自律的谋略家们很有可能将会开始有所行动,若其谋略是朝着阻止内乱的方向进行也就算了,既然已分有派系,不论以哪一方势力来说,应该都不是件有趣的事。

然后,乌路可又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恶梦。

眼前的少年纯真率直、个性温柔,他拥有高超的剑术,也具备了为了某人而闯入危险之地的勇气。

这样的人物是很难在战乱中生存的,这就连不懂世事的乌路可也可以想像得到。

现在菲立欧的勇气,跟莽撞、胡来只是一线之隔而已。

不知道他自己对此有没有自觉。

眼前的菲立欧,正跟莱纳斯迪开着玩笑,天真地笑着。

乌路可脸上挂着微笑,内心深处却有所动摇。

这种日子绝对不会持续太久——她有这样的预感。

*

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是具有浓厚历史与传统色彩的古都。

虽然也曾因战争而荒废,但自从成立以阿尔谢夫为名的国家以来,从未被敌人所侵攻,而正因为一旦演变成王都陷落的局面,就很有可能意味着国家的灭亡,因此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在此王都之中,自古以来即存在的榭拉姆第一教会,在古都中亦是历史特别悠久的建筑物。

这栋长年历经风吹日晒的石砌建筑物,有一整面覆满了常春藤的墙。

乍看之下虽给人废墟般的印象,但除了外墙以外之处,无论是庭院或建筑物内侧等都整理得相当洁净。

榭拉姆第一教会乃是直属于佛尔南神殿的教会,在信奉大地的佛尔南神殿中,植物是相当神圣的,就连攀附外墙的常春藤也是教会的设计之一。

这一天,王宫里举办了国王与皇太子的葬礼,第一教会也随之举办为两人祈求冥福的典礼。

虽没有王室的相关人物等在场,但无法进入王宫的人民,在惯例上会来教会祈祷。

有一位女神官从教会旁的宿舍俯视着人数远较平常为多的参拜者行列。

二楼的窗户以栅栏遮蔽外界的视线。

女神官从缝隙中窥视着人们,宛如雕像般伫立良久。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另一位神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女神宫没有改变姿势,以细微的声音答道:

「——是啊!可以看到对王室忠心耿耿、不可思议的人们呢!」

听到她的回答,年轻的神官苦笑了:

「人们是需要信仰的对象的,神殿是其一,王室也是其一——就像你,不也把『玄鸟』当作神圣之物吗?这是一样的道理。」

「神殿受到信仰,这个我懂,不过王室——我还是不太明白,王室做的只不过是徵收人民的税金吧?」

「有王室在,就可以保护人民免受他国侵扰。」

女神官彷佛听见笑话般笑了出来:

「可是不就是因为这王室才引发内乱的危机吗?像吉拉哈就没有王室,而由威塔神殿直接统治,这里也由佛尔南神殿统治不就好了?看看隔壁的西贝拉吧!那里跟这里相反,正为没有正当的继承人而烦恼,由王室来治国的组织,正是跟不上时代的证明。」

「……真是输给你了。想要说服你,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那神官苦笑着,坐在房间内的椅子上。

站在窗户旁的女神官也在他对面坐下。

将一头银色秀发剪得短短的女神宫——西瓦娜,笑咪咪地面对神官:

「好久没见到你了呢!」

神官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的,好久不见了。言归正传,我是来帮高司教传话的:『卡西那多司教的间谍正在四处活动,所以辉石的供给先延期。』」

对西瓦娜来说,神官所说的话是可以充分预期得到的。

「我知道了,我会向长老们传话的。我们的储备很充分,就算停止供给一、两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不必担心。」

「但是,接下来塔多姆的进攻——」

神宫担心似地说道。

变装为女神宫的西瓦娜,以大姆指指向窗外说:

「现在这个国家还来得更危险,你不觉得吗?」

由佛尔南神殿所临时派遣来的神官,讶异地皱起眉头。

「就在刚才,我的伙伴跟我联络,塔多姆的军队正以国境附近为目标而蠢蠢欲动,表面上是对『我们』的防备——但就算他们看准这个机会,也不是不可思议之事。他们对领土是贪得无厌的,塔多姆的国王虽然很可怕,但国境附近的领主加尔拜可也是非常危险的对手喔!」

神官的眼神更严肃了:

「你说他们看准了国王和皇太子死亡所引起的混乱想趁虚而入……?但就算塔多姆再怎么恶毒,也不至于……」

「所以人家才说神殿的人太天真了,塔多姆国王是可以毫不在意地干出这种事的,想在猛兽面前心存侥幸的人才是笨蛋。他们既然可以治理那么贫瘠的土地,受到佛尔南保护的这片大地,在他们眼中应该是无价之宝吧!」

西瓦娜叹息着。她自己也是为了想要逃避卡西那多这只猛兽,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前来投靠这个教会的。

现在面对阿尔谢夫这只猎物,邻国塔多姆正磨刀霍霍。西瓦娜虽然可以从卡西那多的眼下暂时逃离,但是阿尔谢夫这个国家不但无法自由行动,当然也没有办法如她一般简单地藏身。

神官叹道:

「——但是,我们身为佛尔南神殿的人,什么事都无法做,这是这国家的王室与贵族们之间的问题。」

「喔!你是说只能袖手旁观吗?」

听到西瓦娜口气冷淡地如此说,神官投以不可思议的视线:

「若是阿尔谢夫受到侵略——那佛尔南神殿一定会就这样转而接受塔多姆的庇护……难道说这样会让你感到困扰吗?」

「是啊!很困扰。」

西瓦娜干脆地予以承认。

「虽然困扰,但也无计可施吧?」

「……嗯,确实如此。」

对神官这坦率的反应,西瓦娜笑了起来:

「为了不想如此,我打算做一些事,结局就看长老们怎么判断了。那么——」

西瓦娜脱去神官的衣服,衣服下穿着跟街上的人一样、毫不起眼的棉质衣服。

「我要马上离开这里,逃走的来访者之一似乎会来这里,我们也必须加以寻找才行!」

「你都没有空好好地静下来潜伏呢!」

神官无限同情般地说道。

「反正我是孤单一人,平常忙惯了。那么再会了,相信不久后还会再见的。」

西瓦娜轻轻扬起一只手,就走出了大门,将神官留在屋里。

离开教会之际,一辆马车正慢慢地行经她眼前的石板路。

在不经意地打开的窗口,出现了曾在某处见过的一张面孔……

西瓦娜还来不及搜寻记忆,就马上低下头。坐在马车里的是一位有着深紫色头发的少年——

这国家的四王子菲立欧·阿尔谢夫——约两个星期之前,西瓦娜才把他和另一位少女从神殿骑士团的手中救出来。虽然被他发现并不会怎么样,但也没有必要刻意引起他的注意。

西瓦娜转过身去,不让自己的脸被看到,然后快步朝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离开。

*

国王拉巴斯丹和皇太子维恩的葬礼,在肃穆的气氛下同时进行。

併设于王宫的教会大圣堂内——

在整齐排列着的许多贵族们面前,并排着两副棺木,王室的人们此时皆站在最前列……

阿尔谢夫王室的葬礼,依照惯例代代都相当节制地进行。举办婚礼时相当盛大,而葬礼则较简略,这种国民性也表现在王室身上。

葬礼中,菲立欧坐在圣堂一角,眺望着侍立于棺木旁的人们——

每一个人都穿着黑色的丧服。

离棺木最近的是身为正妃的玛莉贝儿,她那皱纹深刻、表情严肃的脸上,比起哀伤,更引人注意的是威严凛凛的神态。她与任职政务卿的卡洛司家有血缘关系,是一位连家世都无可挑剔的妃子。

在她身边的是皇太子妃拉乌娜与其子亚伯特,成了未亡人的拉乌娜才二十七岁,而亚伯特才两岁,刚学会走路不久,看起来并不了解父亲与祖父为什么会死亡。

若是皇太子已经即位,亚伯特应该就能立刻取得王位的第一继承权才是……

不远处是二王子雷吉克与其母——第二王妃蕾薇雅,再来是三王子布拉多、第三王妃萝蒂莉雅,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及外务卿拉希安·罗姆等。至于菲立欧,目前则正站在最旁边。

菲立欧身旁的三位高宫,原本就是跟正妃、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关系深厚的亲戚,事实上,他们正是国王的外戚。

菲立欧离父亲和兄长的棺木都很远,那距离正有如他跟父兄生前疏远的关系。

虽然菲立欧不知如何面对公然漠视他的长兄,但对于父亲拉巴斯丹,他还是打算以身为人子的身分为他哀悼。

然而,眼泪就是流不出来。

他想,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仅只如此。看看刻意哭泣的皇太子妃、第二王妃和第三王妃等人,他反而有种很冷漠的感觉。

正妃玛莉贝儿并没有哭泣,她挺直背脊、傲然挺立,像是心里有什么秘密般地沉思着。这位五十五岁、同时失去丈夫与儿子的妇人,表情僵硬地将鲜花放入棺木之中。

其他的两位兄长也没有哭泣,雷吉克虽然表情十分微妙,但很明显地是出于演技,而布拉多则只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献花仪式进行中,菲立欧分别看着这两位兄长。

脸上化有浓妆的雷吉克,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嘴唇上涂了暗红色的唇膏,并用粉底之类的涂物将不健康的肤色遮盖住。这化妆远看也就算了,近看实在令人纳闷不解。

他虽然巧妙地加以掩饰,但有时那张脸却会因打呵欠而出现不自然地扭曲,看起来似乎是睡眠不足。

三王子布拉多一如往常,欠缺朝气的细长瓜子脸上带着懦弱的表情,好几次大大地叹着气。与其说他是在感叹父兄的死,不如说只是病弱的身体感到疲累,因此呼吸变得很吃力而己。

两个人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看在身分低微的臣子们眼里,也许觉得他们正在毅然忍受哀伤。但是对了解王室内部复杂状况的贵族们来说,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光景。

菲立欧悄悄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自己与这些人的关系并不能称之为「家人」,尤其是常被兄长们当作外人的菲立欧,更如此认为。

在场人们关系复杂的程度,就连身为亲属的菲立欧都容易搞混,但简单说来,就是「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很差」。

虽然程度有所不同,但在场的人们之间缺乏完全信赖的关系,而这也直接关系到权力斗争与算计。

在身处其外的菲立欧眼里,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为权力疯狂的人。特别是每个王子的母亲都强烈地有这种倾向,这让正派的各贵族们也相当担忧。

菲立欧及其他有力贵族们献花后,站在棺木旁的司教开始依教典说起向亡者告别的话语。

三王子布拉多望着正要回座的菲立欧,在视线交会的瞬间,布拉多随即将视线转回棺木,但菲立欧似乎感受到哥哥一瞬间所使的眼色。

只有这个哥哥把菲立欧当作弟弟,但即使如此,他也因顾虑母亲而不敢与菲立欧太过亲近;而菲立欧也只有把他当作哥哥看待。

那视线中有某种欲言又止的隐藏话语——菲立欧自然立刻就察觉到了。

布拉多的立场也很微妙。

现在的王位继承权在雷吉克手上,而与其对抗的势力则是拥戴皇太孙的正妃等人一派。

身为布拉多之母的第三王妃,与正妃的关系较为亲近,因此不管布拉多本人的意愿如何,必然会与雷吉克对立。

菲立欧不禁同情起布拉多来。

布拉多是个懦弱的王子,不只对母亲、连对臣子们都不敢有所违抗。他没有力气像雷吉克那样放荡,虽然年方十九,较菲立欧年长三岁,但已经给人一种衰老的印象。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天生体弱多病,但他欠缺活力的样子教人平常看了也觉得十分不堪。

他的周围有着不受皇太子派也不受二王子派所信赖、毫无建树的部分贵族们,只因想利用他而集结在一起。

在诸路人马的各怀鬼胎中,葬礼缓慢而肃静地进行着。

棺木中的两位死者已化成了灰。

本来阿尔谢夫的习俗是将尸体连同棺木一起火葬,但在从遥远的佛尔南神殿运送尸体回来,再加上离葬礼举行又隔了一段时间,尸体据说已明显腐化,因此在进行验尸之后,于正式葬礼前即予以火化。

在地方上的有力贵族们到达前,不能举办大规模的葬礼,这也是在不得已下所采取的措施。

巨大的棺木中,各自只放有装了两人骨灰的小壶而已——

几天前还活着的人,今天却变成了骨灰、装在小壶里。

维恩皇太子的骨灰会直接加以埋葬,但拉巴斯丹王的骨灰除了一半会埋葬在王室的墓地外,剩下的一半则将会自「王者断崖」撒下……

「王者断崖」位在王都的东边——

那一带是王室专用的狩猎场地,其景色也深受建国的国王所喜爱,崖下有大河流经,对面则有广阔浓密的森林。

将国王的骨灰从崖上撒入河里,是第一代国王所留下来的传统,历代的国王也都经由这条河川流人大海之中。

明天国王近亲与有力的贵族们将一同前往断崖,而跟葬礼没有直接关连的民众,也可以藉由目送出殡行列以凭弔国王。

葬礼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决定「新任国王」的暗斗了。

究竟是雷吉克,还是皇太孙亚伯特呢——

当然是由雷吉克来继任才合乎情理,但政局究竟会如何演变,连菲立欧也不知道。

他无法看透人心。

在连兄弟或亲戚都不值得信赖的贵族社会中,到一切大事底定为止,不论被谁陷害,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菲立欧一边感受到在场的人心中都藏了一把刀,一边静静地等待葬礼结束。

*

在圣堂的葬礼结束后,人们也开始为明天做准备,三三两两地散去。

席上的贵族们肃静地穿过大门,顺着人潮离开,菲立欧也跟着离开了圣堂。

菲立欧一走出门,扎起一头蓝色秀发的少女就跑向他,她似乎一直站在不会妨碍人们离开的位置等待着他。

菲立欧也离开行列,走近她的身边。

两人走到石板路边。

这少女——乌路可用手做出祈祷的样子,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请不要太过悲伤——」

「我不要紧的,乌路可!虽然这句话不能大声地说出口,但我其实——并不太难过,因为我跟父王和哥哥本来就几乎没有说过话。」

菲立欧说出真心话。

乌路可噤口不语,只是向圣堂行了一礼。

菲立欧身后出现了正妃一行人。

正妃玛莉贝儿仅向伫立一旁的菲立欧和乌路可投以冷漠的一瞥,便一言不发地与包围在她身边的贵族们一起离开,皇太子妃及皇太子的幼子也在其中。

在第二王妃与军务卿、第三王妃、布拉多与达官显要们陆续经过的行列中,也可看见雷吉克的身影。

雷吉克对带着乌路可的菲立欧投以惊讶的目光,然后浮现轻蔑般的浅笑。

雷吉克在猜测些什么可想而知,菲立欧虽然不快,但还是目送他经过。

出现在行列最后的是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和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

六十岁的政务卿达斯堤亚是个头特别大的老人,这与他矮小的身材极为不相称,外表看起来虽然很和蔼,但若有事发生,却会展现出政治家有魄力的一面,是个不可轻怱的有力贵族。

他身旁的拉希安则是身材高大、容貌端正的中年男子,在王宫中很受中高年的女官们欢迎。他虽然具有贵族的姿态,同时也有着平易近人的个性,在外交上充分地发挥长才。今年五十岁的他,比达斯堤亚还要年轻一点。

这两人的低声对话传到了菲立欧的耳朵里。

达斯堤亚说: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不做什么,就只是仕奉新的国王而已。」

拉希安回答的声音极小。

达斯堤亚追问:

「所以我才问你要拥戴哪位新任国王……」

「这就交给你来决定了,我的专长是外交,只对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感到兴趣。」

听见拉希安如此大言不惭,菲立欧不禁在内心苦笑——真是个「难缠」的男人啊!

达斯堤亚是公认的皇太子派领袖,他的立场虽是希望将拉希安拉拢入派系,但拉希安却不会乖乖顺从。只是,拉希安也无意与达斯堤亚为敌……不论谁当上国王,他都会宣誓为其效忠,以官僚的立场来说,这是相当正确的。

可想而知,达斯堤亚脸上浮现不满的表情。

阿尔谢夫的政治以执掌内政的政务卿为首,军事由军务卿主导,外交则由外务卿主导。

如今,政务卿拥戴皇太孙,军务卿则拥立二王子,自然所有贵族们都在观察身为外务卿的拉希安之动向。

两人对站在石板路旁的菲立欧两人略为致意,就从其面前走过。

菲立欧身边的乌路可,突然冲上前:

「拉希安大人,好久不见!」

乌路可的脸上充满奇妙而哀伤的神色,朝拉希安深深行了一礼。

拉希安·罗姆那五官立体的脸庞瞬间出现了困惑的神色。

啊——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乌路可就用手贴住自己的胸口,仰望人高马大的拉希安:

「您忘记了吗?我是马汀·迪古雷的女儿乌路可。」

过了一瞬间——

拉希安的眼眸不久即因惊愕而张得大大的:

「你、你是乌路可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您变得如此美丽——啊,您为什么会来到此处——」

原本对大多数事物都不会感到惊慌的拉希安,现在居然大为慌张,让菲立欧觉得很意外。

负责外交事务的拉希安也和威塔神殿的高官们有所交流,就算与乌路可相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在他身旁的达斯堤亚一听到「乌路可」这名字,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乌路可接着转向达斯堤亚,同样深深地行了一礼:

「在这种场合叫住两位,真是对不起。我是威塔的司祭乌路可·迪古雷。」

她的表情依旧哀伤,结结巴巴地说着哀悼的话:

「对于国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的不幸,我也感到很惊讶——在此谨为他们两人祈求冥福。」

「感谢您的心意,我是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以后还请您——」

达斯堤亚说着漂亮的应酬话,眼神却飘移不定。

拉希安与达斯堤亚一同望向菲立欧。

然后拉希安开口道:

「呃……菲立欧大人!请问——?」

菲立欧有点惊讶,他还以为他们早就知道乌路可来此的事。

在两位大贵族面前,菲立欧慢慢地开口:

「她现在住在威士托的宅邸,因此也出席了今天的葬礼——我想,威士托团长应该有在报告书中提及才是……」

菲立欧如此回答,达斯堤亚眉间的皱纹更深了,他忙于处理眼前的紧急局面,似乎还没有看过报告书。

达斯堤亚的态度突然变得郑重:

「失礼了,可能是因为联络不周。原来乌路可大人您也参加了今天的葬礼啊?」

乌路可点点头:

「是的,虽然我不是这国家的人,但在菲立欧大人的盛意邀请下,也跟警备的人一起,在圣堂角落为陛下和殿下祈求冥福……」

乌路可回顾中庭的树荫——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两人潜伏在那里,他们一看到政务卿等人的视线,立刻屈膝行礼。圣堂的周围还有许多其他的骑士潜伏警戒着。

拉希安看着乌路可:

「乌路可大人,您与菲立欧大人本来就认识吗?」

乌路可——像是害羞般地低下头、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态度简直就像恋爱中的女孩一样,让菲立欧慌了手脚。

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拉希安和达斯堤亚,他们略微探出头,看了看菲立欧和乌路可。

乌路可慢慢地开始答道:

「我从很久以前就受到菲立欧大人特别照顾,他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拉希亚眨着眼,达斯堤亚则是张大了嘴。

这话本来可以当作一般客套话,然而这可爱少女的动作却包含着「超乎于此的意味」。

「乌路可,等一……」

菲立欧想要阻止她。

达斯堤亚和拉希亚一起把视线转向菲立欧。

达斯堤亚脸上有种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

看似想要微笑,但因葬礼才刚结束,做出这种表情又有点不妥,结果就变成了掺杂着惊讶又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

「……哎呀!菲立欧大人也真是的,若两位是这种关系的话……」

「不、不是的!达斯堤亚卿,这是误……」

拉希安伸出双手放在菲立欧肩上,制止他狼狈的辩解:

「不不,菲立欧大人。关于这件事,我们当然会暂时保密的。等到陛下和殿下的丧期过了,再重新——」

对年轻时英俊潇洒的他来说,这种程度的事似乎还称不上是丑闻,反而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神官与贵族之间的交往或联姻是很少见的,但若对方是威塔神殿内高层的血脉,也可说是极为难得的良缘。

唯一的问题是——菲立欧本人并没有「这种」意思。

「拉希安卿,我都说是误……」

乌路可转向菲立欧微笑,那是有节制、楚楚动人、甚王可说是神圣的「完美」微笑,而且也很明显地是出自于演技的笑容。

菲立欧只有闭口不语。

但乌路可脸上依旧带着出于演技的微笑:

「菲立欧大人,能尽早得到这两位大人的谅解,我觉得还是比较好……」

这真是「致命的绝招」。

看到乌路可突然展露的演技,菲立欧也只有绷紧了脸。

拉希安和达斯堤亚点头致意,留下好奇的眼光,便先行离去。

菲立欧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大大地叹了口气:

「——乌路可……」

「您要说的话,我都知道。」

乌路可一改刚刚的口气,用略微低沉的声音说道。

菲立欧边摇摇头,边问明白:

「你到底做何打算?在想些什么呢?」

乌路可也演得未免太露骨了,达斯堤亚两人完全误会了她跟菲立欧之间的关系。

但是,乌路可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做出这种带有恶作剧意味的举动。

乌路可转向菲立欧、低下头,天蓝色的秀发一甩、垂了下来:

「非常抱歉,我做出这么唐突的事,让您吓了一跳。」

乌路可很干脆地认了错,正面面对着菲立欧。

「不过我并没有撒谎,对我来说,菲立欧大人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听到这番真挚的话,菲立欧点点头:

「对我来说,乌路可也很『重要』喔!不过,你为什么要故意用那种让政务卿他们误会的说法呢?请告诉我理由。」

乌路可略略低下头:

「——我是为了牵制他们帮菲立欧大人您安排未婚妻的行动。」

这回答让菲立欧瞪大了眼,这对他来说根本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未婚妻?怎么可能……」

「我从威士托大人那儿听说他们可能将会有这样的动作,理由就是……现在的情势。这样您大致能够了解吧?」

听到乌路可的话,菲立欧吓了一跳。

乌路可慢慢地说道:

「今天早上我也和威士托大人谈过了……我想这样一定会被您讨厌的,虽然失礼,但还是擅自以这种方式行动了……」

菲立欧按住额头,大大地叹了口气:

「不,可是,该不会——」

「达斯堤亚卿刚才的表情,您也看到了吧?那是『计画落空』的表情。」

乌路可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

「菲立欧大人,我还不是很了解这个国家的内情,因此我就以常理推论——在皇太子过世、皇太子的幼子与二王子争夺继承权时——为了勉强拥立幼小的人,就会需要流有王室血脉的有力监护人。这样一来,三王子和四王子岂不是监护人的头号候补吗?三王子似乎体弱多病,因此对方就看上了菲立欧大人出任监护人的可能性,这是极为自然的事。」

被她指出自己没注意到的可能,菲立欧又叹了口气。

一经他人说穿,就会发现这是极为理所当然又单纯的事。但换作是自己的事,却往往不容易注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从以前就一直被当作是多余的人,从来没想过政务卿等人会需要自己。

但菲立欧并不打算加入正妃的派系,而且老实说,他现在也不想隶属任何一个派系。

达斯堤亚似乎早巳不动声色地开始行动,想要笼络这样的菲立欧。而威士托察觉他的企图,便请乌路可先行出招。

若是达斯堤亚已找好有力贵族的女儿,没有未婚妻、母方家也式微、立场薄弱的菲立欧要是拒绝这门婚事,就显得相当无礼。原本菲立欧就不是可以「挑三拣四」的立场,加上王室的人也不是没有三妻四妾的先例,因此他很有可能会陷入不得不结婚的状况。

然而,虽说可以娶好几位妻子,但要是接二连三地迎娶进门,对正室而言也是相当无礼的,从最初的结婚到迎娶第二任妻子必须相隔好几年,这是对女方家族的一种尊重。

若只是娶妾的话还无所谓,但如果对象是威塔神殿的司祭乌路可,那可就不只是失礼而已了。她身为神姬的妹妹,地位堪与大贵族千金或一国的公主匹敌。正因如此,就菲立欧的立场而言,就可以用与她的婚约为理由拒绝其他婚事了。

「虽然只能拖延几年的时间,但我想目前这样就够了。」

乌路可说着。菲立欧沮丧地垂下肩膀:

「……谢谢你,乌路可。我必须跟你道谢才行呢!」

一旦菲立欧加入任何派系,就意味着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会加入,更进一步地,王宫骑士团也会加入。

若在平时,这可能还「无足轻重」,但唯独当下,深受先王信赖的威士托之动向,其重要性更甚以往。对于无法诱之以利只能动之以理的硬骨忠臣威士托,相信任何派系应该都想要拉拢才是。他的存在,是强化自身派系「正当性」的重要因素。

仔细想想,对于让国王在眼前轻易被杀的威士托和菲立欧而言,正妃和政务卿的责难也太轻了些,这似乎也意味着他们并不想要得罪这两个人。

「啊……我总算有回到纷扰世界的真实感了呢!佛尔南神殿的生活真教人怀念。」

菲立欧带着叹息如此说道。要是在那悠闲的神殿一直居住下去,大概会把政略、政争这种事当作是不知哪个世界的天方夜谭了吧!

乌路可嘻嘻笑着,不过这次并非出于演技:

「所以我以前不就说过了吗?身为神官的生活一定比较适合菲立欧大人您的个性的。」

「不过当神官太辛苦了,不适合我啦!」

菲立欧耸耸肩。神官有神官的辛苦,从在佛尔南看到的几个实例就可以得知。

「对了,乌路可,你不觉得这里很令人怀念吗?在回去之前,要不要散散步?」

「好的,我很乐意。」

听到菲立欧的提议,乌路可开心地点点头。

菲立欧对稍远处的莱纳斯迪等人叫道:

「你们要不要一起来?你们如果来保护我们,那就太感谢了。」

金色短发青年戏谑地笑道:

「不了、不了,您跟将来的未婚妻相聚,我们可不想当电灯泡。」

黛梅尔立刻打了他的头:

「莱纳斯迪,别说这种无聊话。菲立欧大人,我们还要负责警备任务,必须立刻去集合和报告,在此先告辞了。」

「正是如此。何况,要保护谁的话,菲立欧大人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

莱纳斯迪说着,将自己带来的剑递给菲立欧:

「为了小心起见,先借给您吧!晚一点还请还我。」

「我知道了,那么等会儿见。」

菲立欧接过剑、告别两人后,就跟乌路可一起在王宫的中庭里散步起来。

王宫的中庭相当广阔,到处都有树林、假山或花坛等,那美丽的造景,跟相邻诸国的相较之下显得格外出色。

太阳依旧高挂天空,初夏的绿意分外耀眼,柔软的草地也整理得相当漂亮,让人想直接躺在上头。

一片绿意的视野边缘有着小小的假山——

菲立欧和乌路可走到那座小山旁。

「——你还记得这里吗?」

菲立欧问道。乌路可点点头:

「当然,这里是我把『生命辉石』送给菲立欧大人的地方。」

那是七年前菲立欧和乌路可互道别离之地。

「真令人怀念,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了呢!」

菲立欧点点头:

「是啊!那时候根本没想到哥哥和父王会这样突然死去。」

「是的,人的死亡总是出乎意料的。」

乌路可望着远方:

「生与死都是人的定数——在从出生到死亡的极为短暂时间里,并没有很多人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维恩殿下是太早过世了,但拉巴斯丹陛下则是一位很出色的国王。」

「——嗯,虽然父王他并不认为自己适合这个位子……但当他不在了,我才真实感受到,他虽然朴实无华,却是一国的重要支柱。」

菲立欧走在假山周围的草地上,无限地感慨。

哥哥维恩正要继承父亲的位子,以臣子的角度来看,他应该会是一位好君王,但是现在觉得可惜也来不及了。

菲立欧和乌路可一边谈话,一边继续在中庭散步。

「皇太子派会乖乖退让吗?」

「我不了解正妃的个性,所以无法判断——但是他们既然想要拉拢菲立欧大人,我想他们并没有放弃。」

「我想雷吉克哥哥也不会放弃,所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阵混乱——而为了不要让事情的发展演变成内乱……」

菲立欧喃喃自语着,随即闭口不语。

乌路可感到不解:

「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啦?」

「……不,没什么。」

虽然对乌路可如此回答,但他脑海里却浮现了令人不快的联想。

在有人插手阻碍时,那些人会怎么办呢——菲立欧自己虽不喜欢,但自古即有常用的手段。最近阿尔谢夫虽不曾听闻这种事例,但也有一部分人怀疑,菲立欧自己在国王和皇太子死亡时,是否就是使用了「那种手段」……

暗杀——

只要一死,人就失去了影响力,至少其未来性就此中断。而且,已死的人不会以国王身分统治人们。

(该不会有人真的做到这种地步吧……)

虽然他希望如此,但又无法否定这种想法。这是最简单而有效的禁果,两大派系的任何一方被其所迷惑,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乌路可轻轻握住了沉思中菲立欧的手:

「菲立欧大人,请看那边!」

乌路可压低声音。菲立欧看往她所指的方向——

一对年轻男女正走在横越庭院的砖瓦路上;而无视于道路、走在草地上的菲立欧两人,就从树篱与树荫之间偷看——是以这对男女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菲立欧见过这男人,他是世代相传的名门贵族桑克瑞得家的长子克劳斯·桑克瑞得,被视为当今军务卿葛楚德的继承人。

不过菲立欧之所以会知道他的姓名,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血统。

他年纪轻轻就创立了以桑克瑞得为名的贸易公司,在商业之路上大获成功,这与众不同的经历也让他在贵族社会中大放异彩。

那飘飘然瘦长的身材与闲适的表情,总给人一种教师或牧师的印象。

相反地,那名女子却是菲利欧不认识的人,从她身上所穿的高雅丧服来看,很明显是贵族的千金。

菲立欧发现自己打扰到他们,转过身想要离开。

此时,偶然间听到两人的对话——

「哥哥,我是认真的!」

「妮娜,你太大声了——」

贵族克劳斯迅速地环顾四周。

菲立欧立刻压着乌路可的肩膀蹲下来,他们以树篱为遮蔽,得以完全藏身。

「哥哥,可是我……」

「……妮娜,拜托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应该明白的吧?」

这个叫做妮娜的少女称呼克劳斯为哥哥,看来似乎是桑克瑞得家的女儿。

菲立欧搜索着记忆,妮娜·桑克瑞得是二王子雷吉克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

她的父母早已亡故,被亲戚——也是家族领袖的葛楚德·桑克瑞得家收养。两人名为兄妹,其实是堂兄妹的关系。

菲立欧也没有见过她,贵族的千金向来都待在领地里,今天她一定是为了参加国王和皇太子

的葬礼才特地前来王都的。

她和克劳斯避开他人,在中庭深处起了争执。

菲立欧并没有偷听的意思……

为了不被两人发现,菲立欧弯着腰,牵着乌路可的手正要离开,乌路可也默默地跟着他。

他们虽无意偷听,却还是又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可是,哥哥……我是雷吉克大人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他对我想必有所疏忽,我在陪他过夜时就可以趁机杀了他,然后说是『刺客』杀的……」

听到女孩压低声音所说的话,菲立欧吓了一大跳。

他的背上冒出冷汗。

妮娜·桑克瑞得——似乎正在和哥哥商量关于暗杀雷吉克的事。

「过夜……妮娜,你还是个孩子,请不要随便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太下流了。」

克劳斯以略装迷糊的口气说着,并叹了口气:

「还有,不要再提这种『危险的事』。雷吉克大人的周围也有警卫,在某些状况下甚至也有人监视房间……听好了,桑克瑞得家是支持雷吉克大人的,这是父亲跟爷爷决定的事,妮娜你没有必要多费心思。」

克劳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严肃。

这也难怪,自己说出要暗杀王族的话,虽说是在周围没有人的中庭深处,也太过不小心了。事实上,周围还真的有无意间出现在现场的菲立欧跟乌路可……

「可是——」

妮娜还不肯罢休。菲立欧慢慢地从树篱的缝隙间窥视两人。

「……妮娜,你要是这么不喜欢他的话,就由我来请求父亲重新考虑指腹为婚的事。所以你不要随便轻举——」

「……哥哥,我个人的喜好无关紧要,那个人本来就不具备国王的资质——」

「妮、娜!」

克劳斯的口气变了:

「他不足的部分由臣子来补足就够了,国王没有必要是万能的——」

克劳斯如此断言,过了一会儿又说:

「……这是爷爷说的。何况我也会从旁辅佐,总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吧!」

他又恢复轻松的口气,拍拍妹妹的肩膀。

「哥哥你……!?这让我更加不安了……」

妮娜的声音无力到近乎哀伤。克劳斯大大地皱起眉头:

「你这话也太失礼了,而且我不安的程度也不输给你呢!」

「这种事有什么好骄傲的!」

菲立欧与乌路可一边偷听着背后两人的奇妙对话,一边蹑手蹑脚地离开。

隔了一段距离、看不见两人后,菲立欧才放松心情,乌路可也大口地深呼吸。

两人就直接坐在草地上——

乌路可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凝视着身边的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我真是吓了一跳。刚刚那是——」

「是啊——那个女孩是雷吉克哥哥指腹为婚的对象,刚刚的话就当作没听见吧!」

听到菲立欧的话,乌路可也点点头。

既然身为兄长的克劳斯要她打消念头,现在也没有证据了。要是菲立欧两人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就成了流言蜚语。

乌路可小声地问道:

「话说回来——雷吉克大人竟然这么没有人望吗?」

乌路可毫不客气地问道。菲立欧不悦地点点头:

「这样对哥哥虽然不好意思,但就算他被谁暗杀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自己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一定没想到,连属于自己这个派系、极为亲近的人之中,竟然也有人想要暗杀他。妮娜这个女孩外表看起来相当娴雅,但却考虑着极为危险的事。

——暗杀——

这字眼的沉重感让菲立欧感到很郁闷。

将妨碍自己的人杀害、加以排除——相较于经由讨论和妥协的政治,可说是相当暴力而幼稚的手段。不过正因为幼稚,所以易懂而单纯,只要稍一动念,就能听到恶魔的低语。

万一失败,肯定要赔上性命;就算暗杀成功,要是被发现自己是凶手,还是会招致灭亡。以这层意义说来,暗杀的风险相当高,但相对地效果也很好。

掌权者注定经常要面对这种不确定的威胁。

菲立欧跟乌路可一起踏上回威士托宅邸的归途。

明天为了撒下国王的骨灰,许多出身高贵的贵族们将来到街上。

为了护卫这些贵族,除了近卫骑士团、王宫骑士团之外,卫兵和街上的护民官们应该也会出动。主导军事的桑克瑞得家所备的士兵们,也会在王都周围严加防守——他们是为了牵制内乱或贵族的暴动所成立的军团,并不是以对付暗杀者等为目的……

在通往「王者断崖」的道路上,因周围有森林包围,很适合埋伏或逃跑,若是有暗杀者伺机而动,那里可说是绝佳的地点。

菲立欧希望自己不祥的预感只是杞人忧天,同时握紧了借来长剑的剑柄。

所谓的剑,就是武力的象徵,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杀害敌人,能不使用当然是最好的。

——明天撒骨灰时,他想要带着自己用惯了的那把「刀」。

没有人会因暗杀菲立欧而得到好处,因此他认为自己不会是被暗杀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自然就没把它当一回事。

然而万一发生什么事,他手上却没有武器,就不能保护乌路可或其他人了。

不知不觉中,菲立欧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走在他身边的乌路可,不安地仰望他的侧脸,然后肩膀轻轻地颤抖着。

一阵强风吹过中庭——

突如其来的强风打在身上,让菲立欧眯起了眼。

无意中抬头仰望天空,是那么遥不可及而澄澈蔚蓝。

丝毫不受地面上纷乱权力斗争污染的蔚蓝天空,在菲立欧眼中分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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