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内的一隅,伫立着三名年轻卫兵。
三人都是一身轻装,身穿胸甲、配戴室内用的短枪,似乎一点也不紧张。只是站在那里却无所事事的样子,隐约透露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气氛。
离三个人换班还有一段时间。城内的夜间守卫以前是可以玩扑克脾打发无聊的闲职,但这几天则情况为之丕变。就在一个星期前,国王和皇太子不幸身亡,然后昨天军务卿、第二王妃等数位要人又刚遭到狙击身亡……
警备时的气氛必然会变得很紧张——但是,和平国家培育出的卫兵们,也有很多人不习惯这种紧张感而感到困惑,只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很明显的,伫立在这儿的三名年轻卫兵也是这种人。
「……你们听过那个谣言吗?」三个人中最年轻、还像个少年似的卫兵小声地说道。
另外两个人虽一瞬间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但其中一个人则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啊,你说的是拉希安卿叛乱的谣言吧?」
这番话让另一人皱起眉头来:
「别说那种奇怪的话啦!内乱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听到前辈卫兵的话,年轻卫兵回以不安的眼神:
「可是,听说王宫骑士团也跟着外务卿走了……他们应该是想要把威士托卿救出来吧?因为那怎么看都是背黑锅呀!威士托卿会牵涉到暗杀,这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所以我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啦!威士托卿迟早会被释放出来的。这样一来,王宫骑士团应该也会回来,而拉希安卿……应该也会在这时……」
回答的卫兵声音里听起来也并不确定,他自己也觉得回答起来有点痛苦。
听着两人对话的另一个卫兵,结结巴巴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只是说要询问他们一些事,他们就逃出王都回到领地——这真的是出于误解吗?如果没有相当的觉悟,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拉希安卿真的跟暗杀有关吗?就算无关,一定也有什么我们想像不到的内情……」
「比如说是什么样的事?」
「简单说,雷吉克大人为了排挤外务卿,计划以暗杀事件为藉口,设下圈套,而外务卿察觉到此,才暂时逃亡……」
「喂喂!那个好色放荡的王子,会这么有智慧吗?」
「笨蛋!你太大声啦!」
被同僚责骂的卫兵也发现到自己侮辱到了「国王」,慌忙闭上了嘴。雷吉克已经不是那个在皇太子身影背后的放荡王子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加冕,但他本人已经表明了即位的意思,实际上也渐渐掌握了政府的实权。听谣传说,周围的近臣似乎已经称他为「陛下」了。
出声责备的卫兵边说边叹息道:
「……政权交替就是这么回事吧?我是不知道前一任陛下交接时是什么情况——但是,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就这样追随他好吗?我实在……不知道。」
「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士兵啊!这种事就让上面的人去想,我们只要听令行事就行啦!」
「嗯,说是这么说啦……」
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叹了口气,会话便到此中断。
不过是一介小小士兵,在此说三道四也无济于事。高层的事情,下级的士兵是不会知道的。
经过一阵子的沉默,最初开口的年轻卫兵又吞吞吐吐地说:
「……那时我就在现场哟——」
「现场?」
「就是拉希安卿跟王宫骑士团一起穿越城门时——我正好在门口负责警戒……」
年轻卫兵一边说着,一边稍稍皱起眉头:
「在逃出的队伍中,有个跟我弟弟同年纪的小孩——我后来才听说,那好像就是四王子菲立欧大人。他很少在公开仪式上出现,所以我没见过他——那么小的孩子竞如此拚命地挥舞着剑……什么都不知情的我真的很迷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阻止他——身为一个卫兵,这样不知所措是不行的,可是我就是——」
这番话说得模糊不清,另外两个卫兵也各自保持沉默。
「……我就是……嗯……心里觉得怪怪的啊……」
年轻卫兵以细微的声音说道,而另外两个人都无法回答。
到了深更,蓝色月亮高升至中天。
一阵冷风吹起,这风对夏天来说显得相当怪异。
沉默不语的卫兵们,听到了某种声音随风传来。
那是什么人从某个稍高处飞落到石板地面上的脚步声——那声音相当细微,如果他们正在交谈,是不会注意到的,但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却分外响亮。
三个卫兵吓了一跳,下一瞬间,同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卫兵们面面相觑,接着手持短枪、大步踏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
夜晚的城里——
潜入城里的菲立欧等人,是沿着外面屋顶、从二楼的走廊侵入的。
那里从以前就是城里警备较为薄弱的区域。
菲立欧从邻接走廊的高窗飞落地面的瞬间,石地板上响起了落地的足音。
菲立欧忍住想啧啧两声的冲动,对跟在他身后的骑士莱纳斯迪使了个眼色。
「小心别发出声音」——意思虽然传达到了,但要完全无声地落地是很困难的。他们侵入的窗口相当高,就算站在地面伸长了手也构不到。莱纳斯迪虽然也是垂挂在窗框下、小心翼翼一地落在地上,但还是多少发出了一点声音。
「……对不起,我发出声音了……」
莱纳斯迪以极小的音量低语道。菲立欧苦笑着摇摇头说:
「我也是啊!应该没关系吧!这一带的戒备不是很森严……」
正当他如此说的同时,走廊的角落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菲立欧惊讶地回过头。
只有月光微微洒下的走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硬梆梆的哒哒脚步声正向这里逼近。
莱纳斯迪瞪大了眼:
「在这种地方——难道卫兵的配置改变了吗?」
「也可能是正在巡逻中的家伙……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吗?」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菲立欧的脚紧贴着地面,开始悄悄地往脚步声的反方向移动。莱纳斯迪立刻跟在他身后。
他们侵入的场所位于王宫的外缘——也就是以前菲立欧的房间附近一带。侵入的路线也正是以往菲立欧悄悄出入的小路。
从走廊角落传来疑似卫兵的声音:
「为了小心起见,你还是跟值勤室联络吧!我觉得应该没事——」
这不怎么大声、尚称平常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更加响亮。
他们还没有完全被发现——菲立欧察觉这一点,在瞬间的判断下更加快了脚步。
莱纳斯迪察觉到菲立欧没说出口的打算,也加快了速度。但是他跟对自己房间周围早已习惯的菲立欧不同,对这走廊的设计相当生疏。
在这月光淡淡洒下的一片微暗中,莱纳斯迪以手摸索着前进,没想到竟碰到了在走廊一角、上头并无灯火的烛台。
金属制的烛台倒向石壁一侧,走廊中响起了藏也藏不住的高亢声响。
菲立欧吓了一跳。
「有人入侵!别让他跑了!」
耳朵灵敏的卫兵发出了叫喊声:
「你从另外一边包抄!我从这边追!」
卫兵似乎不只一个人。
菲立欧突然抓住正感到不安的莱纳斯迪的手,用力拉着他跑出去。
卫兵们的所在处分为四条岔路,四条路都能绕到菲立欧前方的走廊。在卫兵堵住去路之前,他们必须快点穿过这里,找到藏身之处。
「对、对不起,菲立欧大人。」
「等一下再说——快跑!」
菲立欧略为紧张地小声说道。两人在走廊上飞奔,早已无心隐藏脚步声。
就在他眼前——约莫几十步的距离之前,有个房间的门打开了。
里面缓缓出现一个细瘦男子的身影。
菲立欧以手按住腰问的刀,他绝对不想砍杀对方,但若是对方妨碍到他,说不定有必要与其交手并加以牵制。
在微弱的月光下——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青年面孔。
那是菲立欧相当熟悉的脸。
菲立欧一咬牙,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
——那是他没有必要用刀的对象,病弱而懦弱、思虑周详却欠缺行动力的青年——也是对菲立欧而言唯一的「哥哥」。
眼前打开的房门,正是三王子布拉多的房间,而露脸的正是这房间的主人。虽然他只是因为听到卫兵的声音而出来看看,只能说是太不巧了。
他那细长的瓜子脸上,哭肿的眼睛正惊讶地盯着跑近的菲立欧两人。
菲立欧打算冲过他身边。
然而——青年发现黑暗中的菲立欧两人后,反而敞开房门大大地向他们招手。
他似乎无意高声叫喊,而像是在等待着他们,并用手势和眼神暗示他们进房间去。
菲立欧迟疑了。
要是他听从布拉多的指示,然后布拉多却把卫兵们叫进房里来——虽然菲立欧一瞬问也曾这么想过,但要是布拉多真的有意如此,只要现在高声叫喊就行了。
在迟疑过后——菲立欧决定相信哥哥。
他对莱纳斯迪使了个眼色,快步闪进了房门敞开的房间里。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哥哥脸上浮现些许懦弱的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进入房间,三王子就反手关上了门。
菲立欧与莱纳斯迪藏身门后,各自握住了武器。
菲立欧的额角冒出冷汗,在他身边屏息以待的莱纳斯迪也是一脸紧张。这对他来说可是很难得一见的。
在厚重木门的另一边,奔跑而来的卫兵脚步声响起。
「布拉多大人……」
卫兵高亢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装作不知情的布拉多以沉稳的声音问道。
菲立欧重新握住刀柄,依旧压低着身子,竖耳倾听。
卫兵气喘吁吁地跑到门边说:
「刚刚有可疑的人跑向这边……!」
「你说可疑——是指刚刚的脚步声吗?」
门的对面传来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布拉多似乎轻轻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刚刚发出声音的是我。」
「咦?那是布拉多大人……吗?」
卫兵愣愣地问道。
「是啊——呃……其实是我肚子有点饿了,就偷偷跑去厨房——实在很丢脸,你们可不可以不一要张扬?」
布拉多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打从心底感到抱歉一样。
「是、是……」
卫兵还像发呆般地歪着头.
在门另一边,菲立欧等人还在竖耳倾听。布拉多大大地叹息着:
「真的很抱歉。昨天母亲才刚过世,我什么东西都没吃,所以才——」
卫兵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不、不。但是既然如此,您只要叫随从一声——」
「这么晚了,特地把随从叫起来,也很不好意思……引起骚动,我真是过意不去,请你们回到工作岗位吧!」
布拉多像是为卫兵们着想似的说道,然后把手放在门上。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慌张地转身走向房间深处。
卫兵转过身说:
「不,我们才要说抱歉,惊动您了,真是非常对不起。」
「……没关系,辛苦了。」
门打开了,布拉多又回到房里。此时门外的卫兵们也一边招呼着绕到另一侧的同伴,一边回到岗位上去了。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站在三王子的房间里,迎接在危急时刻解救了他们的布拉多批
布拉多重新转向菲立欧两人,他眯起了稳重的双眼,细细的嘴唇弯成微笑的形状:
那是有点困惑、但又有点高兴的表情。
「——我就猜想你可能会来,因为这就是你啊!」
布拉多以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
「皇兄——」
菲立欧正想跪在他面前,布拉多立刻伸手制止他,请他坐在椅子上。
「坐着谈吧!虽然你们可能很急,但夜晚还很长呢!」
布拉多细瘦的身体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下。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听了他的话,隔着一张小桌子相对而坐。
莱纳斯迪在三王子面前有点拘谨,并且为刚才的失败感到抱歉,于是带着比平常老实的表情畏缩在一旁。
跟布拉多交谈,对菲立欧来说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正面凝视着没什么活力的哥哥此时稳重的脸,郑重地低下头致谢:
「皇兄,谢谢你在紧急时救了我……」
「有危险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些卫兵们才对吧?我想他们可能会命丧在你剑下。他们毕竟不是什么坏人,就算只是受伤也很令人遗憾。」
布拉多开玩笑般地如此说道,无力地笑了。
看到他一如往常的样子,菲立欧安心了。
布拉多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他近乎寂寞地沉静,个性也很温柔,在城里过着几乎与权力无缘的隐士般生活。
只有一点跟往常不同。
布拉多的母亲才刚在昨天去世,现在的他两眼又红又肿,几小时前一定还在哭泣吧!
虽然声音和表情都已经恢复平静,但眼角却还明显留有泪痕。
菲立欧对此感到痛苦,将视线从布拉多脸上移开:
「对于第三王妃萝蒂莉雅大人的不幸,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母亲她是自作自受。」
布拉多以夹带着叹息的痛苦声音说道:
「身为人子的我这样说也许有点奇怪,但母亲也有不对之处。她背叛了正妃、暗中与第二王妃勾结——表面上她似乎是希望让我靠向立场更坚定的一边,但其实那只是因为她自己想要更接近权力。她过世我是很伤心,也尽情地哭了一场……但心里却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布拉多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那复杂的心境,菲立欧也可以体会。
比起菲立欧,三王子是一个对权力更毫无执着的青年。他的个性与其说适合当领导者,不如说适合当个隐士。
「——说出这种话好像会遭天谴呢!」
布拉多苦笑着,似乎想忘掉一切般地摇摇头:
「菲立欧,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你。从昨天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的问题,菲立欧一时答不出来。
二王子雷吉克强硬地改变了政局——基本上就是这样。不过,其背后却隐约可见邻国的影子,详细情形相当复杂。
看到菲立欧的犹豫,布拉多似乎误解成另一种意思,他一边凝视着菲立欧,一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
「虽然皇兄说,暗杀军务卿和母亲是正妃和达斯堤亚卿干的好事,但那是不可能的。达斯堤亚卿虽然擅长于政治性的交涉手法,但他不是会做出暗杀这种愚蠢举动的人。至于正妃,也没有必要对军务卿下手。再怎么说,那种『故意让人看到、炫耀似的手法』——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简直就像是要展现给诸侯看『正是有某人雇用了暗杀者』一样。」
听到布拉多的分析,菲立欧默默地点点头,布拉多似乎有点开心地眯起眼说道:
「我啊——觉得塔多姆很可疑,可是又没有证明政务卿无辜的证据。你……应该相信政务卿和威士托卿是无辜的,才会前来搭救他们吧!」
菲立欧点点头:
「——是的。皇兄你知道他们两人在哪里吗?」
听到这个问题,布拉多面有难色:
「不,我不知道。我完全无法掌握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菲立欧,他们两人现在被拘禁起来,你还是回去的好。」
「这个我办不到。至少要确定他们被囚禁在哪里才能——」
菲立欧毫不退缩。布拉多叹息般地说道:
「菲立欧,冷静一下。皇兄他现在只是因为成为暗杀的对象,才会那么神经质。军务卿、自己的母亲还有未婚妻都被杀害了……要是精神不错乱,那才奇怪。不过等他冷静下来,应该就会立刻释放无辜的人吧!我也会找机会求他的……」
「皇兄,不是这样的。这场暗杀戏码是——」
菲立欧压抑着一不小心就变得高亢的声音,小声地说:
「……雷吉克皇兄可能是主谋。」
布拉多侧头不解,似乎无法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他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菲立欧简短地把昨天得到的情报整理了一下,说给他听。
雷吉克所出入的妓院,就是塔多姆的间谍们的据点——
雷吉克似乎憎恨这个国家,认为军务卿等人碍事——
他也有可能因为鸦片中毒,丧失正常思考的能力——
以状况来说,若雷吉克就是暗杀的主谋,那同时也说明了他可能早就事先开始准备这场唐突的政变。
逮捕政务卿等人、还有追捕外务卿和菲立欧——若将雷吉克这太过迅速的行动看做是事先计划好的,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在菲立欧陈述中,布拉多的表情愈来愈扭曲:
「……怎么可能,皇兄他……不可能——」
布拉多已是无言以对的状态。菲立欧自己与其说是不喜欢雷吉克这个哥哥,不如说是不想相信他也同样出身于王室。
「我不认为雷吉克皇兄会轻易地释放正妃和达斯堤亚卿,如果他的目的之一便是要让国政混乱,那就应该会在他们身上安上罪名、并加以处刑,而且可能很快就会下手——」
菲立欧焦急地说明事态。布拉多还是一脸茫然,像是喘不过气般地挤出痛苦的声音:
「……母亲和军务卿等人——就是为了这种事而被杀的吗?」
听到布拉多吐血般的声音,菲立欧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回答他。
彼此就这样相对无言地过了一会儿。
然后菲立欧站起身来说道:
「——皇兄,我身为王家的一员,不能眼睁睁看着雷吉克皇兄的暴行而坐视不管。现在的我跟拉希安卿,应该会组成反抗王权的反叛军吧!为了让诸侯加入我方,无论如何都需要达斯堤亚卿的援助。只要外务卿和政务卿两者结合,就足以让诸侯怀疑雷吉克皇兄得到王权的正当性。而且威士托也——威士托是父王的忠臣,是毫无私心的臣子,他对诸侯的影响力应该也不低。」
菲立欧本身即使排序低,也算是拥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但是他的影响力比起布拉多还要薄弱许多,又因为从未参与国政,跟其他贵族们的关系也很浅薄。
菲立欧与拉希安联手,世人一定会认为拉希安把菲立欧当作傀儡,企图染指权力的宝座。为了避嫌,自是有必要救出达斯堤亚。
菲立欧朝向依然沉默、不发一语的布拉多,小声——但却有力地说:
「皇兄,请你务必帮助拉希安卿。今晚可能是没办法,但雷吉克皇兄对你一定会比较疏忽大意。如果你可以在最近悄悄离开王都,到我们这里来……」
布拉多的表情变得很苦涩:
「——办不到的,菲立欧。我只是个空有头衔的王子,而且我不像你那么勇敢,也没有高超的剑术,我没有什么用的。」
布拉多以自虐般的话语回应道。
菲立欧也不加以否定,继续说服道:
「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这『头衔』是必要的。我本来也不被当作王子对待,但皇兄你一定也——当然,我不会强迫你,我相信你迟早会有所决断的。」
菲立欧确信地看着哥哥。
布拉多以后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他确信如此。布拉多没有理由不这么做,雷吉克对布拉多面言是杀母仇人,而且他也相信政务卿等人是无辜的。
布拉多迷惑了一会儿,然后以达观的表情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但是对菲立欧来说,这样就足够了。接下来就交给布拉多自己来决定,这也是身为弟弟该守的礼数。
菲立欧转身背对布拉多:
「皇兄,今晚失礼了。莱纳斯迪,走吧!」
莱纳斯迪一直不敢在兄弟对话中插嘴,始终很拘谨,这时也跟着菲立欧站起身来,说道:
「是。那么,殿下,就此告辞——」
布拉多对莱纳斯迪的话没有反应,还僵在当地.
菲立欧注意走廊的动静,正要出门时,布拉多终于小声地说:
「菲立欧——小心一点。雷吉克皇兄是很可怕的人。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想帮你——但要是你不好好活着,就算我想帮你也没办法。答应我,不要勉强乱来喔!」
布拉多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菲立欧听到哥哥为自己担忧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悄悄地打开了房门。
*
位于王都边缘的榭拉姆第九教会——
乌路可在教会大厅里度过了难以成眠的一夜。
微暗之中,她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地想着的,全都是菲立欧的事。
自从在佛尔南神殿硬跟着他上路以来——乌路可一直有着不好的预感。虽然这始终相当模糊不清的担心,也有可能会单纯地以杞人忧天而告终。但是一想到菲立欧的个性,她还是挥不去心头的不安。
对于他在政治上的弱势立场,乌路可应该多少可以发挥一点功用。她不知道所谓神姬之妹的立场可以在何时发挥怎样的影响力,不过,举个小小的例子,他们一行人能够藏身在这个教会,也正是因为乌路可的人脉。
然而——该怎么保护菲立欧不受到真枪实剑的伤害,乌路可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很无力,只能坐在这里枯等。
依照计划,菲立欧等人若是平安无事,应该在早上之前就会回到这里了。但若是必须救出政务卿等人,为了要迅速行动,他们很有可能就此急奔至拉希安卿的领地,而乌路可则留在此地暂时藏身。
榭拉姆第九教会确实是远较菲立欧或拉希安身边更为安全的场所。虽然菲立欧等人从此会置身在混乱之中,但在神殿管辖下的教会,与王权之争毫不相关,乌路可若是真正考虑到自己的安全,继续留在这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现在的乌路可,却希望能继续和菲立欧一起行动。
乌路可把手肘支在大厅的桌子上,陷入沉思。
她心中有某个疑惑。
自己会不会成为菲立欧的「累赘」呢——这种疑惑,也跟担心菲立欧是否平安一起萦绕在她的心头。
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呢?乌路可还无法下定决心,只能一边祈求菲立欧平安无事,并等待着他的归来。
在大厅里只有她一个人,骑士莱纳斯迪和菲立欧同行,同样身为骑士的垡一黛梅尔,则是备妥马匹,在王城附近待命。
夜,还很漫长。
乌路可正低着头祈祷,突然觉得有人出现在大厅入口。
乌路可从桌子上抬起头,胖嘟嘟的老司祭正面带优雅的微笑伫立在那里。
屋子里的光线只有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淡淡月光,不过即使只有这样,也还足以分辨出彼此的脸孔——
「乌路可大人,您还没睡啊?」
艾娃司祭以某种惊讶的口气说道。
乌路可点点头回答:
「是的,我白天已经睡过了,所以还睡不着——」
「不,全都写在您脸上喔!您是在担心菲立欧大人,所以才睡不着的吧?」
艾娃司祭的声音里带有捉弄般的笑意。
乌路可一下子低下头来说道:
「——的确,我很担心菲立欧大人的事。可是,我也只能担心,什么都做不了——这让我很懊恼。要是我身为男生,也许就可以跟他并肩作战了——」
「那会变成什么情形呢?」
艾娃从大厅一头走过来,在乌路可对面坐下。
在蓝白色的月光下,年纪差距有如祖孙的两人微笑地凝视着彼此。
只不过,艾娃的微笑是自然而然的,乌路可的却是有点勉强挤出来的苦笑,而且简直就像是快哭出来的表情。
艾娃司祭温柔地握住了乌路可放在桌上做成祈祷状的手。
那满布皱纹的手沉稳而温暖。
「如果乌路可大人您身为男生,也许真的可以跟菲立欧大人并肩作战。但是这样一来,您就不能跟他谈恋爱了呀!」
听到艾娃出其不意的话,乌路可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艾娃胖乎乎的脸上带着笑意:
「您以为我没注意到,对吧?刚来到这里时,我马上就发现了哟!像乌路可大人您这么率直的人,这种心情全都写在脸上。」
乌路可再次低下头,这次不是为了祈祷,而只是为了隐藏自己脸上的表情。
「——我是很仰慕菲立欧大人,但是——要说这就是恋爱——」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被他人指出这一点,让乌路可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她去见菲立欧时,只是单纯地感到怀念。她偶然从信中得知他被派驻到神殿,但也只是期待着说不定可以见到他。
而她意识到自己喜欢菲立欧,则是在他们重逢之后。对于光是看着就让人很不放心的菲立欧,她原本只打算为其担忧——但就在很短暂的时间里,超乎担忧以上的感情就不知从哪里源源涌出……而目前这分思念,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是难以处理的。
在这种非常时期,自己竟然还抱有这种不谨慎的感情——她在理性上是这么想的。
而问题就在于——感情往往不是可以用理性来压抑的。
当然,表面上她掩饰得很好,乌路可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人生经验丰富、又是自乌路可年幼时就认识她的艾娃司祭,似乎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意。
「您不需要隐藏。现在没发现的只有菲立欧大人而已,跟他在一起的两位骑士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
「啊——」
乌路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也立刻发现到自己脸红了。同时,还不禁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太丢脸了。
现在是什么时期——而菲立欧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眼前的事态——正因为了解这些,她才更对幼稚的自己感到相当怨恨。
「——在这种非常时期——我还——」
乌路可低着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愚蠢……」
「不!怎么会愚蠢呢?」
艾娃司祭立刻如此断言道:
「乌路可大人您的心意,我觉得非常珍贵。」
那是宛如祖母对年幼孙女说话的口气。乌路可感到很困惑,向艾娃投以求救的眼神。
以「生命」为象征的威塔神殿教义,对神官恋爱一事是相当宽容的。光从教典教义来解释,还可说是倾向赞美。但对个性一本正经的乌路可来说,现在实在不是为了「这种事情」花费心思的时机。
像是看透了乌路可的懊恼般,艾娃朗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一定是神明牵起乌路可大人您跟菲立欧大人的缘分。虽然无从得知神的心意如何,但这绝对不是愚蠢的事。一个人爱慕另一个人,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很珍贵的——乌路可大人,请您一定要好好珍惜神明的这分心意。」
艾娃司祭以看向遥远某处的眼神如此说道。
或许,她所看的是已经消逝的、自己的过去——乌路可如此感觉。
「菲立欧大人一定不会背叛乌路可大人这分心意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听到艾娃安慰般的话语,乌路可无法点头赞同,但又不想否认,只是沉默地将手交握在膝盖上头。
过了好一会儿,乌路可才吐露自己的真实心意:
「只要菲立欧大人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毫无虚假,正是她现在的真心话。
夜愈深,她的不安也就愈发加深。
突然间,她发现到某个远处响起了鸟鸣声。
乌路可吓了一跳,肩膀随之颤动了一下。
年老的司祭似乎没听见,所以没有特别的反应。或者也有可能是乌路可听错了。
只有乌路可听见的鸟鸣声,恐怕就是玄鸟所发出来的。
嘎,只叫了一声——这在威塔神殿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不祥的声调。
夜空当中的月亮被云层遮蔽,房间里突然暗了下来。
乌路可的肩膀悄悄地颤抖着,她再次交握双手做成祈祷状。
今夜看来是无法成眠了。
*
过了夜半,城里还是静悄悄的。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一边不时地闪躲巡逻的卫兵们,一边顺利地潜入城里深处。
刚侵入城里时,他们虽然曾经被卫兵发现,但除了那里以外,城里的警戒可说是薄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并不是因为卫兵的人数少,只是其中的配置出现许多漏洞。
人们已听说外务卿拉希安与菲立欧等人一同逃亡。在现在这个时期,应该不会有入侵者侵入王宫——说不定城里的人是这么想的。
在这样的城里,菲立欧两人依序确认着可能监禁达官贵人的房间,某些房间虽然监禁着与达斯堤亚立场相近的贵族,但他们只能确认,无法与其接触,就将他们留在原地了。在找到关键人物之前,不可能带着这些累赘一起走。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就这样潜身在城里各处,来到了王城西侧、设有牢狱的这一带。
此地离侵入的地方已经相当远了,他们打算逃走时就直接横越过王城中庭。
威士托和达斯堤亚被捕之后,被关在这处监牢的可能性最高——菲立欧是这样盘算的。
理由很简单。依照以往的惯例,这里是用来囚禁犯下重罪的达官贵人。约在一百年以前,因吵架而失和的贵族们,在受到处分前都在这里度过,而在更早以前,杀害王族的某贵族也在这里度过处刑前的时光,有相当多前例可循。
此处的牢狱格局很完整,是用来囚禁武术高超的威士托等人之绝佳场所。
除此以外,在王宫深处的高塔虽也是适合囚禁的地方,但那里的入口很小,警备太过森严,以少数人是无法潜入的。因为不容易确保退路,搜索也就更形困难——那里恐怕就是正妃玛莉贝儿、皇太子妃拉乌娜及其子亚伯特被囚禁之处。
塔内的房间比起监牢还要完整,过去也曾将犯罪的王族囚禁其中。
至于有谁在那里,他们并没有确切证据。只是,要是他们现在前往的牢狱里没有威士托和达斯堤亚的身影,那就可以推测出他们应该被关在塔内了。得到这情报,对今后的拯救作战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今天他们是以侦察为目的,若有救出的可能性,到时再临机应变——这个方针从他们侵入前就没有改变。
他们经由被围墙包围的中庭跨到另一栋,一接近牢狱的入口,就发现到那里果然有卫兵在警戒着。
连接到地下的石砌阶梯前有两个人——不过两人都背靠着墙坐着,睡得正熟。在灯光下,还可以看到其脚边有酒瓶。
看到他们这太过大意的样子,菲立欧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卫兵的素质并不高,但偏偏派这种人来守卫牢前……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毋宁是可喜可贺的事,但对这个国家的王族来说,实在令人心情复杂。
莱纳斯迪轻轻碰了碰菲立欧的肩膀:
「好像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耶!要不要趁现在进去?」
菲立欧过了一会才点头道:
「既然有人在看守,表示里面囚禁了某个要人。我们把他们绑起来再进去吧!」
虽说是警戒的卫兵,但也是阿尔谢夫的人,菲立欧不忍心在其睡梦中杀了他们,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但莱纳斯迪也抱持着相同的意见,对这个做法一句话都没多说。
莱纳斯迪自背上的布袋中取出一捆绳索,他连遮眼睛与塞嘴用的布都周到地准备好了。
菲立欧两人不发出脚步声地接近沉睡中的两个卫兵。
两个人都因酒醉而睡得很沉。看到他们甚至还发出鼾声,让人觉得就算放着他们不管,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就醒来。
一如预料之中,莱纳斯迪在两人嘴里塞上布,他们也只是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就又继续沉沉睡去。
没有遭到什么抵抗,他们就轻松地把两个人绑好、放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
菲立欧相当惊讶地问道。莱纳斯迪苦笑着说:
「这个嘛!卫兵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啊!年轻的卫兵中应该紧张兮兮的比较多,但其中也有像这样的人呢!只是就算如此,人数也太少了……这样看来,说不定里面关的就是我们的团长,或是我们逃走时帮忙殿后的骑士团伙伴,达斯堤亚卿可能不在里面。」
要是这里关的是位居高位的贵族,再怎么说,戒备都不可能这么轻匆的。姑且不论是不是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至少很有可能是被囚禁起来的骑士们。
若是能救出他们,或是让他们引起骚动、声东击西,再乘乱找寻达斯堤亚等人,这样的作法也是可行的。
菲立欧拿起卫兵们身旁的烛台,走向楼下。
带着湿气的冰冷空气接触到他的颈项——这几乎不曾使用的牢狱,并不会太过肮脏,也没有什么臭味。仿佛随着人们的记忆逐渐淡薄、并失去纪录般,连污垢和臭味都跟着风化了。
烛台照亮的两侧,并排着好几个有铁窗的房间。
手边的几个房间很明显空无一人。他们一边转过转角,一边深入其中,愈是深入菲立欧就愈感到失望……骑士团的骑士们不在这里。若是他们在这里,从房间数量给人的感觉来看,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没有什么人声,这实在太过奇怪了。
那么,到底是谁在这里?
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烛台照亮深处,牢里的一人有了动静。
「——是谁?」
这低沉而沉静的探询之声,发自一位老妇口中。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对望一眼,那是曾经听过的声音。
他一手举着烛台靠近,烛光所照耀之处,有位一脸憔悴的老妇人——
那是正妃玛莉贝儿。
而在隔壁牢房,皇太子妃拉乌娜及其子亚伯特正安稳地沉浸梦乡。
这意料不到的事态,让菲立欧哑口无言。
以雷吉克等人的角度看来,正妃和皇太子妃不只是最重要的人物,同时也同样身为王族。将这种身份的人关进这毫无装饰、只是用来囚禁犯人的牢狱——而且只配以这种程度的卫兵警戒,简直是太过出人意表。
正妃玛莉贝儿对烛台的烛光眯起了眼,坚定地说道:
「这么晚了——你是来杀我们的吗?竟敢对王族下手,这到底是……」
「不,正妃,是我。」
菲立欧小声地说道。石壁的牢狱虽然起了回音,但正因为它内部的转角错综复杂,所以声音应该不会传到外面去。
正妃似乎注意到,站在铁窗外的,就是她向来厌恶的四王子菲立欧。像是不愿输给烛台的烛光般,她以严肃的眼神瞪着他:
「……你是特地来嘲笑我吗?你也像达斯堤亚卿一样屈服在雷吉克手下了吗?」
这番话让菲立欧瞪大了眼。并不是因为正妃的误会,而是有关于达斯堤亚的事。
菲立欧以稍急的语气开口,首先要解除正妃的误会:
「正妃,不是这样的。我也和雷吉克皇兄对立,今晚是偷偷来侦察的。当然我也想救出被囚禁的各位……现在为了反抗雷吉克皇兄强硬的作法,拉希安卿正紧急与各诸侯联络。我也正在帮助他——对了,达斯堤亚卿屈服在皇兄手下,这是真的吗?」
听到菲立欧的问话,正妃还是严肃地皱着眉,并噘起嘴说:
「……更正确地说,在他屈服之前就被逮捕了——这么说,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菲立欧被她这么一问,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心里虽然想要救她们,但是却没有自信可以带着年老的玛莉贝儿和年幼的亚伯特迅速地逃出城外。途中有太多不得不越过的墙壁和沟渠,要是幼小的亚伯特一啼哭,那就万事皆休矣。
要是只有达斯堤亚卿一个男人,虽然年老,但总是可以想出办法来,就算是由莱纳斯迪或菲立欧来背他都可以。但是两个妇人加上一个小孩,那就太困难了。
菲立欧狠下心,低声说道:
「……真对不起,我今天只是来侦察的。就在这几天,拉希安卿应该就会组织一支军队,前来解救各位的。在那之前,请暂时忍耐一时的不便——」
正妃玛莉贝儿以严肃的眼神瞪着菲立欧:
「我们应该会在那之前就被杀掉吧?」
菲立欧无言以对。
玛莉贝儿所说的,确实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虽说如此,菲立欧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在这里的她们救出城外。
玛莉贝儿将视线从菲立欧身上栘开,接着坚定地说道:
「但是,我也不想被你们解救。随你们去吧!反正没有钥匙,你们也拿这铁窗毫无办法。」
正妃在这种时候还能泰然自若,她的自尊心似乎在牢里也丝毫没有动摇。
——关于铁窗,总会有办法的。菲立欧的腰间正悬挂着削铁如泥的爱刀,只是,把这种事告诉正妃也没有意义。
正妃以冷漠的眼神看着菲立欧两人,静静地说道:
「达斯堤亚卿和威士托卿,好像已经被栘到戒备森严的高塔那边去了。那边有那边的——」
突然间——菲立欧身边响起破风之声。
过了一瞬间,咚,轻微的响声在正妃身边响起。
同时,她的声音也不自然地中断了。
在烛光照耀下——一把短剑正插在正妃的脖子上。
短剑插得很深,简直就像一开始就嵌在那里一样,完全地贯穿了正妃的喉咙。
菲立欧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妃就这样圆睁着双眼、身子往后倒下。在烛光照耀下,黑色的血从喉头溢出。
一旁的莱纳斯迪屏住了呼吸:
「菲立欧大人!」
他以小却紧张的声音叫道,并转到菲立欧背后。
咚,发出一记闷响,莱纳斯迪呻吟了一声,他的胸甲好像撞上了什么。
菲立欧总算察觉到事态不妙,迅速地回过头来。
他一边转到代自己挨了一记的莱纳斯迪身边,一边将烛台对准了背后的监牢。
在监牢深处站着一个女子,她身穿像是盗贼所穿的轻薄黑衣,虽然脸庞也用布遮了起来,但那细致而凹凸有致的体型,很明显可看出是个女子。
菲立欧两人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很可能是她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但能在寂静之中连呼吸声都压抑下来,这可非比寻常。
她掷出的短剑贯穿了正妃的喉咙——在菲立欧察觉到此的同时,下一支短剑也随之而来。
他将挺身保护他的莱纳斯迪从短剑的射线上推开,自己也迅即扭转身子,耳边又听见风声呼肃而过。
菲立欧跌跌撞撞地拖着莱纳斯迪一起跑到走廊的一角。注意到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烛台已从手上跌落。
这唐突出现的偷袭者,就站在接近入口的一边。
从短剑射出的动线上逃脱的菲立欧等人已被逼进走廊深处,而再过去就是走廊尽头了——
为了逃离现场,非得击退眼前的偷袭者不可。
菲立欧两人刚把身子靠在墙上,咚咚,又响起两声轻响。
发出声音之处,是正妃所在牢狱的隔壁,那里应该有皇太子妃拉乌娜、和被来访者所杀的皇太子维恩之长男亚伯特正熟睡着。
就算不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皇太子妃和其子恐怕再也不会从睡梦中醒过来了。
菲立欧的脸色转为苍白,莱纳斯迪也屏息以待。
「你到底是谁——」
菲立欧转向这突如其来的刺客,以严峻的声音问道。
「你好呀!你就是王子大人吧?」
女子以温和的声音说道,跟现场的气氛完全不搭。菲立欧没有回答。他藏身在走廊的角落,所以看不到女子的身影,但她似乎就站在不远的位置。
「你真是做了不得了的事呢!特地潜进城里来,还杀害了同为王族的正妃等人——」
女子的话让菲立欧皱起眉头,当着他的面杀了正妃等人的,不正是这个女子吗?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子嘻嘻地笑了:
「她们是你杀的哟!王子大人。你也是暗杀军务卿的共谋——只是在悬崖那边被正妃等人『背叛』,还差点遭到杀害。所以你为了报复,也为了封住这些暗杀陛下失败的人的嘴,才特地冒着风险来到这里——」
女子的嘴被面罩遮住了,只有带着笑意的眼睛在对着菲立欧笑。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就放心接受我的讨伐吧!」
菲立欧的背上——冒出大量的汗水。
「你——就是皇兄所雇用的刺客吗?」
女子嘻嘻笑着,没有回答。
如今,他才终于发现自己中了雷吉克所设下的圈套。
雷吉克早就料到他会以为威士托被囚禁于此,并且会以少数人潜入——雷吉克似乎看穿了菲立欧的行动。菲立欧也没想到,哥哥的脑筋会动得这么快。
雷吉克若是杀了正妃,不会给诸侯留下好印象。但是,若这是潜入的菲立欧所干的,就可以证明雷吉克的正当性。
真相如何都无所谓,只需要向诸侯提出「合乎情理的事实」和「让人理解的说明」。
发觉到此的菲立欧,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扼腕不已。连王城整体的戒备意外地薄弱,外头的卫兵醉倒,说穿了都只是为了引诱他上钩。
「——我彻底上当了吗——」
菲立欧痛苦地说道。在两侧都被铁窗围绕的地下牢狱的走廊,女子又嘻嘻地笑了:
「是你杀了正妃——这也不见得是谎言喔!是因为你来了,才有人叫我杀了这些人的。若是你没有来,这些人应该还可以多活一阵子吧!」
「别开玩笑了!杀了她们的是你,不是菲立欧大人!」
莱纳斯迪以压抑的声音粗声叫道。其实他本来是想以更大的声量威吓对方的,但要是一不小心让外面听到就不妙了。
菲立欧一边听着莱纳斯迪罕见的、带着怒气的声音,一边咀嚼着女子的话。
杀了正妃等人的,确实是这个女子,而不是自己。只是——「害死」她们的,正是由于自己的鲁莽。
正因为这是预料之外的发展,他不能找借口。要是他再想得深入一点,要是他早注意到雷吉克的计谋……这样的后悔填满了他的胸口。
菲立欧在握住刀柄的手上加重了力道。
——他不能在这里被杀,那就正中了雷吉克下怀。
既然死者已不能复生,至少为被杀的正妃等人报仇,是现在的菲立欧可以努力做到的事。这仇不只要向眼前的女子讨,更应该要击溃雷吉克的野心。
藏身在角落的菲立欧,一边窥伺着敌人的动静,一边等待机会出手。
要是自己主动接近菲立欧,可能会被他砍杀——不知道女子是不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一动也不动。然而时问拖得愈久,对菲立欧两人就愈不利。卫兵们迟早会发现他们,这样他们要逃出城外就更困难了。
「……你不过来吗?难得我还在这里等你下定决心呢——」
女子又嘻嘻笑着。
菲立欧隐藏起内心的焦虑,仔细地探寻着对方的意向。
开锁的声音响起,菲立欧注意到她走进了牢里。
她可能是要取回在正妃身上的短剑,要是他趁隙冲过走廊——虽然这么想,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对方也很有可能是以此举动来引诱他行动。
女子的武器是飞剑,菲立欧则是肉搏战中所用的刀。若是对方以铁窗为盾牌攻击,他很可能在反击前就会被杀害。
「你真的不来吗?姐姐我都已经叫你过来了呢?真是个害羞的小子啊!」
女子以妓女般的声音说道,并开始有所行动。
她不发出脚步声、像滑行般逼近,而菲立欧发觉到此,随即放低了身子。
然后他配合她逼近的动作,自角落冲出,朝向出声之处专心拔刀一击。
黑暗中——他确实有砍杀到人体的触感。掉落在牢房前地板的烛台灯火,隐约地照出了被斩杀的女子身影。
这一刀恰巧砍在腰部处,一刀两断——
年老「正妃」的身体,分为两半、各自落地。
这意想不到的光景,不禁让菲立欧目瞪口呆。这圆睁着眼、嘴角溢出鲜血的尸体,当场慢慢倒下——
没错,那就是正妃玛莉贝儿的身体。
原来是女刺客将被杀的王妃自牢里带出,朝向菲立欧等人所在之处扔过去。
这虽然是极其单纯的事,菲立欧自己却受到意想不到的冲击。
女刺客将正妃的身体举起来,应该会多少发出一点声音——但菲立欧却完全没有听到类似的声响。
他的身体瞬间因惊讶而变得僵硬,而对手趁隙掷过来的短剑,已迫近眼前。
突然间,菲立欧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一歪。脸颊上有热辣辣的触感,掠过的短剑划开皮肉,留下了一道伤痕。
菲立欧瞬间感到像是被鞭打般的疼痛,犹豫了一下。
短剑直接命中他背后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后落在地下。落下的短剑剑柄部分,一瞬间看起来似乎连有一道光之线,但这很可能是错觉。
「闪得真好呢!不过——把这当作『杀了正妃大人的就是你』,可以吧?」
女子笑了。烛光照耀下的脸上,是打从心底发出的微笑。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人本来还有一口气在喔!是你刚刚让她一刀毙命的。这样你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受死了吧?因为已经有该死的理由了。」
嘻嘻,嘻嘻——她继续笑着。
代替茫然呆立的菲立欧出声的,正是愤慨不已的莱纳斯迪:
「王八蛋!」
他高声骂着这不太适合用于女人的话,从角落冲出、挺剑击去。莱纳斯迪的剑法凌厉,跟他看起来不太可靠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称。尤其他现在又在盛怒之下,攻势更强。
他这用尽全力的一刺,似乎速度快得有点出乎女子意料之外。莱纳斯迪就直接突击其出现破绽之处。
在狭窄的走廊上,虽然行动受到限制,但剑是相当锐利的。
准备应战的女子,两手握住投掷用的短剑,灵巧地挡开了莱纳斯迪的剑。不知是不是没有反击的余裕,她的身子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哼,我以为你只不过是个随从,原来你也还会使点剑嘛!不过——你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女子如此说道,游刀有余的口气与眼前屈居弱势恰恰相反——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一瞬间,伸出来的手迸出了类似闪电的闪光。
莱纳斯迪呻吟了一声,遮住了双眼,向后坐倒。离他稍远的菲立欧,眼睛虽然没有受到损伤,但他也配合莱纳斯迪的危难,慌张地举刀突刺。
女子察觉到这一点,后退了一步。
女子嘻嘻笑着,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奇妙道具炫耀着——除了手背部分有着极小的孔外,乍着起来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黑色护腕手套。菲力欧小心翼翼地举着刀,站在莱纳斯迪身边。
「吓了一跳吧?这是拉多罗亚的最新技术,不过在这种乡下地方还没有人知道吧!这可是很方便的哟!」
女子的手发出模糊的光芒,菲立欧则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光辉。
——他最近才见过极为相似的光。不需细想,那就是「来访者」们的手环所发出的光芒。
但是,这个女刺客手上并没有戴着类似手环的东西,发光的不是手套,而是她的手。与其说是手腕围绕着光芒,不如说是给人从肌肤内侧透出光的印象。
「这手的光芒,是死之神灵的力量——刚刚发光的,是装在手套里的装置反应出神灵的力量所发出来的。这是炼金术的成果,但王子大人你应该不具备这种知识吧?」
自傲地如此说过后,女子像弹眺般地移动。那超乎寻常的矫健速度,让菲立欧联想到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的举动。
在动脑筋思考之前,他的身体已先开始行动。菲立欧打算以威士托所调教出来的身手,与这女子对战。
面对这手戴手套、以不像人而更像是野兽的速度飞跃过来的女子,菲立欧正面挥刀迎战。
女子仅仅稍微侧身,就避开他的刀锋;挥刀而下的菲立欧,身上则明显出现防守漏洞。
然而,就在女子趁虚而入之前——
菲立欧收刀上挥,以惊人的速度一跃而起。
曾经一度劈下的刀,却又能迅速地收刀向上——这出入意表的行动,让女子的反应有点慢了一拍。即使如此,她还是勉强地闪开半步,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往上挥的刀刀,掠过了女子的大腿,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鲜血喷洒而出。
女子顿时跪倒,但她手上还是有着危险的光芒。
「莱纳斯迪,后退!」
菲立欧叫道,抓住了按着眼睛呻吟的莱纳斯迪的手,同时先把碍事的刀收进刀鞘。
负伤的女子抬起脸来,微笑着凝视着菲立欧,那视线让菲立欧不寒而栗。
「可真吓人啊!你竟然能砍伤我——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那陶醉的眼神,仿佛完全感受不到伤口所带来的疼痛。
虽然半倒在地上,女子还是伸手向菲立欧滑去。
以些微之差躲过的菲立欧,将莱纳斯迪推向逃跑的方向,自己也越过女子身边。
从女子的一只手,向菲立欧伸出一道道微细的光线,每只手指各一根,总共有五根像蚕丝般的线伸出,追向菲立欧的脚边。
简直就像被绳索绑住一样,菲立欧当场跌倒。
那不只是光所构成般的线,还伴随柔滑的质感。
「不可以逃走喔!夜晚还很漫长,对不对啊?」
女子低语般地说道。菲立欧没有拔刀出鞘,反而先捡起了莱纳斯迪掉在附近的剑,而莱纳斯迪还在他前面不远处,捂着眼睛呻吟着。
菲立欧打算以捡来的剑斩断女子所伸过来的奇妙之线。但是,光之线一碰到刀刃就拉得更长,完全不像切得断的样子。
女子咻的一声抽手,脚被线所缠绕的菲立欧也跟着被拉了过去。
这力道之强,让人无法想像是出自这女子之手。菲立欧毫无抵抗能力地倒吊着被拉到接近天花板处,就这样被绑在铁窗上。
「唔——」
菲立欧的肩膀撞上铁窗,因受到冲撞而呻吟起来。
菲立欧这才想到,刚才她将正妃的身体抛过来时——就是用这种线。虽然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几乎没有听见衣服摩擦之声,但若是以这种线的力道,一个人就可以办到了。
在眼前还一片混乱之际,菲立欧把手中莱纳斯迪的剑对准那女子抛去。
女子柔软地一扭身子,闪过了那把剑。
紧接着,菲立欧拔出腰间的刀,切断了吊住脚的光之线。
这次却不可思议地一刀即断。
菲立欧头下脚上地往下掉,他蜷曲起身子,用手臂保护自己。
光之线在被切断的瞬间就消失了,女子再度伸出手来。
菲立欧迅速地站起身,推着莱纳斯迪一起飞奔出去。
在女子伸出光之线前,菲立欧早已逃离现场。
在不了解对手实力的状况下交手,实非上策。就算是可以打倒她,万一菲立欧等人受了伤,耽误了逃走的行动,那就结果而言,还是中了雷吉克的计。
菲立欧拉着莱纳斯迪的手,一个劲儿地奔跑。他们穿过地下牢狱、来到王城走廊,然后来到中庭——一边祈祷着不要被卫兵发现,一边跑向城外。
总之现在只有先逃出城外,再与拉希安等人会合。就算暂时会背上杀害工妃的污名,为了要洗刷冤屈,也只能先逃再说了。
——冤屈——
菲立欧在那一瞬间想道,自己真的是无辜的吗?
最后斩杀正妃的,正是自己的刀。
「杀害」正妃的,当然还是那个女子。女子的行动和话语,都是为了要让自己动摇而刻意所为,这道理他也懂——但是,他的手上还残留着斩杀正妃的触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砍杀别人,过去他也曾经与盗贼之类的恶徒交战过……但是,对没行交手之意、或失去意识的人下手,这还是第一次,虽说他几乎算是不得已的。
正妃在被菲立欧斩杀之前,很有可能就已经死了。就算她一息尚存,被一剑从喉头深深贯穿而入,也是不可能获救的——但是这种讨厌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呜……菲立欧大人——?可恶!我的眼睛——」
莱纳斯迪一边用力地眨着眼睛,一边低声呻吟着。他的视力似乎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脚步也确实愈来愈稳。
「你没事吧?总之我们先退离。没能救到威士托卿和达斯堤亚卿虽然很可惜……但今晚我们是办不到了。」
菲立欧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变得很严肃。女子没有追来,但是可以预料到的是,卫兵们立刻就会赶到了。
菲立欧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触摸刚刚战斗中唯一所受的伤——就是女子在他脸颊上所留下的伤口。掌心传来湿润的血之触感,竟然流了这么多血,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能定心情还很激动,他不太觉得痛,也有可能是因为痛觉已经麻痹了。
莱纳斯迪不甘愿地说:
「那个女的——就是雷吉克大人所雇用的暗杀者吧?」
「应该是吧!不过,她似乎很多嘴——」
女子那目中无人的话语,现在还萦绕在菲立欧耳边。
他所在意的,不只是她的话。
还有围绕着她手的淡淡光芒——
亲眼见到那光芒的菲立欧,想起了在佛尔南神殿杀了父亲与兄长的来访者们。
女刺客的手上看起来不像戴有手环,而且她自己也说那是「死之神灵的力量」、「拉多罗亚的新技术」等,但是这两者的本质在他完全不了解的这一点上是相通的。
说不定,她也是「来访者」——菲立欧虽然如此想,但下一瞬间联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不禁一阵颤栗……
如果她并不是来访者,而是「这个世界」的人——
并没有证据显示,来访者所使用的特殊能力是他们所独有的,那也正因为至今他们的能力并不为人所知……如果这个世界的人也可以使用「那种」不可思议且逸出常轨的能力——
拥有这种能力的国家,和不具有这种能力的国家,两者之问的军事能力高下立判。
「拉多罗亚的新技术」——
他非常在意女子所说的这句话。
拉多罗亚在这片大陆拥有最广大的领地,是遥远西方的大国。由阿尔谢夫看来,他们与拉多罗亚之间还夹有其他国家,所以几乎没有直接的关联。
拉多罗亚对于以威塔神殿为中心的御柱信仰,是敌对的关系。
因为其领土内并没有生产辉石的御柱,虽然本身是个大国,但在国力上却只跟塔多姆、吉哈拉势均力敌。表面上他们似乎禁止与他国进行贸易,其实是因在其国境附近经常发生许多小纠纷,所以前往旅行的人也极少。
塔多姆和吉哈拉一带,似乎随时都在绷紧神经提防拉多罗亚进攻,但对菲立欧等人来说,只不过是隔岸观火。
菲立欧一边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一边加快了脚步。脚下突然不听使唤,差点就要摔倒。他稍稍踩了个空,还是勉强继续向前奔跑。
莱纳斯迪也注意到他的样子不对,问道:
菲立欧大人,您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被短剑划伤而已……」
菲立欧立刻回答。莱纳斯迪边揉眼睛边表示他的不解。他那被光刺伤的双眼,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
「您的脚受伤了吗?」
「咦?不,只是脸上有擦伤……」
菲立欧才刚如此否认,脚下又绊了一下,差点就要狠跌一跤。莱纳斯迪慌张地从旁扶住他呻
「您在恍惚啊!菲立欧大人。您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呢?」
「不……我没……」
眼前的世界在摇晃。
菲立欧茫茫然,总算察觉到自己身上有点不对劲。
视野狭窄得很奇妙,而且不听使唤的双腿也失去了力气,就要当场摔倒在地。
刚刚还能奔跑,简直就像是骗人的一样,现在他已是全身肌肉松弛、浑身无力。
「菲立欧大人……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啦?」
耳边还响起莱纳斯迪的声音,那声音变得很遥远,耳朵里就像塞了异物一样,很难听见外界的声音。
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这难以抵抗的黑暗遮蔽了思考,也瞬间封闭了他的视野。
莱纳斯迪似乎还在他耳边叫着些什么,但菲立欧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现在应该在等待他归来的好友——乌路可的身影。
他想回到她身边,但就连这个想法也被黑暗吞噬——菲立欧就这样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