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
国王雷吉克·阿尔谢夫正满足于前一日的胜利,沉浸在安稳的梦乡。
其枕边坐了个纤细的人影——
「陛下,可以请你起床了吗?」
「……是西兹亚吗?」
雷吉克醒过来,凝视着扮成侍女的这个女子。
从塔多姆借来的间谍——西兹亚正坐在床上,以手指顺着光滑的黑发。身上那明显不属于侍女所应有的媚惑香气,飘进了雷吉克的鼻腔。
「你乔装成侍女时还是别擦那种香水吧!会被人识破的。」
雷吉克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西兹亚噗嗤一声笑了:
「我才不会去接近可能识破我的人。我来这里可是为了比这更重要的事——有个好消息要向你报告。」
「好消息?」
雷吉克皱起眉头。西兹亚露出微笑:
「要是你在这场战役中赢了,塔多姆就会配合剧本出兵侵略。怎么样?你明白吗?」
雷吉克听了她的话,思索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要『作假』吗?」
「你可要好好感谢呢!要获得本国人们的信任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哪!」
雷吉克轻轻笑着。
塔多姆若是派兵侵略,将会让阿尔谢夫举国团结一致,而站在中心位置的就是雷吉克。在雷吉克的指挥之下,阿尔谢夫的和平得以维持,诸侯和国民也会认定雷吉克是「国王」——剧本似乎就是这么写的。
塔多姆的将领将会为此特意输给阿尔谢夫。当然士兵们不会得知真相,因为这是援助雷吉克计划中的一环。
经过这场战役,雷吉克将掌握这个国家的实权,并与塔多姆缔结已谈妥内容的讲和条约,经过几年后,再将阿尔谢夫渐渐地纳入塔多姆的支配下——这就是预定的计划。
「也就是说,要把微不足道的名誉送给盟友当作礼物是吗?那你可要好好表演,展现所有的优点呢!」
虽然口气听起来像是把人当傻瓜,雷吉克却没有特别动怒。
「告诉他们我很感谢。反叛军已经兵败如山倒,粮食也被烧光了,昨晚好像还有士兵脱逃。克劳斯真是了不起哪!」
「不过,那个人有点精明过头了呢!」
西兹亚说道。雷吉克眯起了眼说:
「你是说他总有一天会注意到我的目标是吗?」
「要真是这样,就得考虑把他也给解决掉了。到那时还请你多多关照——」
西兹亚拉起裙摆,戏剧化而恭敬地行了一礼。
雷吉克嗤之以鼻:
「你们也工作得很认真哪!到时我会送上大礼的。」
「你不必放在心上,塔多姆会给我报酬的。」
西兹亚轻描淡写地说道,走出了寝室的门。
在关上门之前,她又轻轻地回过头说:
「啊!不过我还是想要那个音乐盒。」
「你还真顽固,我是不会给你的。」
雷吉克的口气相当愉快,跟嘴上所说的话一点都不相符。西兹亚笑了笑,就消失无踪了。
——这是在天色还早,连晨霭都还未散去的时间所发生的事。
雷吉克开始准备着装。因为西兹亚随时会来,所以他的寝室并末安排侍女。走廊上虽有士兵警戒,但这个时间带站岗的都是西兹亚的伙伴。
当他还在换装时,卫兵就敲了门。对方尽可能地放轻力道,告诉他有访客到来:
「陛下,失礼了。克劳斯卿求见……」
「我马上去。请他到办公室等。」
一大早到底有什么事呢?他曾告诉克劳斯:「要是有了重要情报,就算在半夜叫醒我也没有关系。」若是因有所顾忌而使得情报传递延宕,就成不了事了。
雷吉克动作迅速地整好衣装,走进了办公室。
克劳斯站起身来相迎。
这个有着细长眼眸的青年一脸紧张。
雷吉克走到办公桌旁,以目光催促他提出报告。
「陛下,一早就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这个先请您过目——」
「咦?信件吗?」
克劳斯所递出的是一封密函,信封已经打开过了。
「这是我们潜入敌军的间谍所传回来的……」
「——你连间谍都安排了啊?」
雷吉克有点惊讶地接过书信。
在阅读之中,他的心里渐渐涌出了不快感。
「之前有些士兵从敌军脱逃,或是为了奖赏而叛变、投奔王城……他们也说过与此书信相同的内容。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敌人散布的假情报……」
「……可是,反叛军还没撤退吧?尽管粮食都被烧光了——」
雷吉克这么一问,克劳斯就点点头。
密函里所写的内容,不管对雷吉克或克劳斯来说都难以忽视。
书信本来要送到在邻近之处拥有领地的中级贵族亚斯特尔家。亚斯特尔是名年老的贵族,在面对这次内乱时,一直到开战前都还向克劳斯提议「保持和睦」。他目前已经离开王城,表面上应该是在整顿「对抗反叛军的士兵」……
依信中所言看来,目前在国境附近警戒的诸侯部队中,有几支队伍抱持着与拉希安相同的想法,正准备举兵。
拉希安写信给亚斯特尔家的当家,还提及诸如以下的内容:
『初战时虽成功击退敌军,但因一时大意,粮食被烧光殆尽。预备的补给部队现正于佛尔南神殿待命,预计明后天就会抵达王都。但我军为了进攻王城,不能轻举妄动,所以很抱歉,在您的援军来到此处前,请先与该补给部队会合,协助他们进行抵达王都前的警戒任务——』
敌兵人数增加,粮食也可望获得补给——如果这是事实,那我方昨天的胜利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粮食被烧光的敌军并未退去,事态也证实了这封书信的真实性。如果没有援军,敌军应该早就在昨晚或今天一早撤退了。
城内的粮食因人民避难与王城的征收而等于零,敌兵就算是要掠夺,也抢不到什么重要的物资。要在没有粮食的情况下作战,士兵也不可能会强大的……
克劳斯的间谍似乎是袭击了握有此信的使者,并夺取信件送到城里来。
稍晚之后,为了奖赏而背叛的敌兵也进到城里来了。
这个情报并非绝对真实,但却没有证据断定它是谎言。
「——拉希安一向以精明著称,就算他事先安排这些事也并不奇怪。」
雷吉克叹息道。
克劳斯正面凝视着雷吉克的双眼。
雷吉克也看着他,低声说道:
「克劳斯,出击吧!」
雷吉克已下了决断。
「我们没有理由等待对方的援军到来。现在那些家伙已没有军粮,这是事实。要是我们再悠悠哉哉地等下去,他们也许还可以吃吃附近的野猪或杂草撑过这一两天。但要是持续作战却一直吃不饱,士气一定会低落,逃跑的士兵也会变多。这正是一举解决拉希安和菲立欧的良机。」
克劳斯沉思了一会儿。
雷吉克歪着头不解,他还以为克劳斯一定会立刻同意的。
「你有什么疑虑吗?」
他这么一问,克劳斯立刻摇摇头道:
「不——我觉得这样也好。只是在昨天的战斗中,包括近卫骑士团团长在内,我方已蒙受相当大的兵力折损。再说,要是城里不保留一些战力,也是很危险的——」
克劳斯抚摸着下巴,似乎在思索什么。
雷吉克笑了:
「王城还有城墙和城门。要是敌人攻过来,那不是正合我们的意吗?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在城墙内外夹击敌人了。」
「——是。那么我这就尽速准备。」
克劳斯退下后,雷吉克走近窗边。
迎接早晨的天空一如往常地蔚蓝,地面上所发生的战乱仿佛只是虚幻假象。
雷吉克看着这似乎从未改变的景象,暗自怀着有点想嘲弄天空的心情。
他轻轻啧了一声,接着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重重坐下。
这时,他突然觉得胸口不明所以的骚动,肩膀不禁一震。
*
「走快一点!你这小鬼!」
卫兵在背后催促着,安朱·薛帕德顺从地往前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阿尔谢夫王城——城内比他所想像的还要广阔。
安朱并不知道王城里的土地上还建有贵族们短期停留时居住的宅邸以及官僚和卫兵的宿舍,在某种意义上已接近一个「城镇」。
昨夜,安朱以一名逃兵的身分逃到王城来。
他是带着情报来投降的。原以为自己可以获得郑重一点的对待,但那实在是太过天真的想法。在接受问话后,情况就变成「先关进牢里再说」,因此他现在正走向监牢。
「这样就可以了吧?菲立欧王子——」
安朱在内心里如此询问那位生有一头紫发、对人和善的少年。
安朱是以「叛徒」的身分来到此处的。
「为了让敌人落入圈套,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在昨夜受到如此的请托。一听过原委后,安朱立刻同意帮忙。
还有另外一人——王宫骑士团里一位名叫莱纳斯迪的骑士——则负责扮演携带密函的使者。要是敌方的间谍就是看准这个的话,便可以假装一时大意让密函被窃取。
不知道那个计划是否顺利进行。以安未来说,他已经依指示完成自己的工作,接下来会如何就要看王子了。
为什么要接受这么危险的任务呢——安朱自己也不太明白。不过他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对菲立欧怀有好感,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菲立欧虽贵为王族却不虚张声势、作威作福,也告诉他许多关于来访者的事。
不过,安朱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原因就甘冒如此的危险。他既不是被报酬所吸引,更不是想要沽名钓誉。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安朱在内心苦笑着。
他也不是很明白。只是觉得再见到依莉丝等人时,这样就多了很多可以聊的话题。
(简单说,我只是——讨厌「什么都不做」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事,终于走进了监牢。
在一片漆黑的走廊两侧连接着一间间的牢房。他面前的牢里一个人都没有,不过再往里面走似乎有人,可以听见发自不同人的鼾声。
在潮湿的空气中,安朱闻到一股恶臭——
「什么?吃饭的时间到了吗?」
牢狱一角传来男子粗犷的声音。
带安朱进来的卫兵以略为僵硬的口气回答:
「不,是新人。」
「喔?新人啊!这样啊!」
这是爽快的中年男子声音。
卫兵只对安朱说了句:「你暂时待在这里吧!」就把他关进牢里。
被关进牢里当然是他前所未有的经验。石头地板很冰冷,周围一片漆黑,但设有采光兼换气的铁窗,可以从那儿照进来一点地上的光。这里似乎是半地下的构造。
安朱独自一人被关进面对这些男子的监牢里。
正对面加上旁边总共有四间牢房,各自关了三个人——总共关了十二名男子。
安朱在黑暗中定睛望去。男子中有人受了伤,每个人都是一副胡须没刮的邋遢模样,但眼里的光芒却未消失——
「新人,你干了什么好事?」
被这么一问,安朱也答不出来。而且他不知道是关在哪里的谁问了这个问题,又不能随意敷衍,毕竟他还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
其中一个男子向牢房更深处投以开朗的声音:
「团长,这下太好了!这样一来,你就从『新人』升格为『前辈』啦!」
深处牢房的一个庞大身躯慢慢地动了动——从安朱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身影。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比你们还早被捕呢!虽然确实是昨天才被移到这个牢房来的,但在那之前还跟达斯堤亚卿在一起,所以我可是比你们还要高一级的囚犯哩!」
这半开玩笑回应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沉着,一点都不像是身陷牢狱之人所说的话。而且语气相当强而有力,在人耳里留下了余韵。
在眼前牢里的男人仔细盯着安朱,说道:
「不过,这位新人还真年轻哪!应该跟菲立欧大人差不多年纪吧?」
听到这名字,让安朱吓了一大跳。
另一个男人说道:
「喂!新人。从昨天起外面就闹哄哄的……应该是内乱终于展开了吧?我们被关在这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喂!怎么样?你应该不是不会说话吧?」
安朱不知该说些什么,觉得很困惑。
里面的牢房响起的声音似乎在替他解危:
「葛拉姆,不要突然问这些问题。你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再问对方的名字才对吧?」
里面的男人似乎是囚犯中地位最高的,刚刚还被其他人唤作「团长」。
安朱开始猜测起被关在这里的人们的身分。
他们应该是——
沉着的声音再度自里面的牢房响起:
「我叫威士托·贝赫塔西翁,是王宫骑士团的团长。这里的人就是我那些笨到被抓的部下。」
被叫作葛拉姆、满脸胡须的伟岸丈夫大笑道:
「哈哈哈!谁是最先被捕的『笨老大』啊,讲得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
那是带有友爱之情的笑声,并不是对自己的长官,而是对彼此有强烈羁绊之战友的笑法。
自称为威士托的男人也回以苦笑:
「笨这件事还真是难以否认啊!真是的——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方便的话,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安朱。安朱·薛帕德——」
安朱讷讷地回应道。在威士托温柔的声音里,同时具备了让人不由得遵从的威严。
「嗯——安朱吗?好名字。」
这个声音正是来是「王宫骑士团团长」。
就是那位名闻遐迩的剑圣,同时也是菲立欧王子的老师——
这样的偶然让安朱呆了一会儿。
*
把将官们集合在王城中庭后,克劳斯就站在他们的最前排——
将官们都露出了战士般的表情……就在不久之前,他们都还是半调子的军人,然而在克劳斯的操练之下,现在已可说是国防的重要战力。
侦察兵传来几点报告——
根据今早的统计,从拉希安阵营逃脱的士兵已经高达数百人。
指挥官们似乎一直对士兵们说:「再等两天就好了,到时援军就会来了。」
这番话也证实了密函的内容。
——难道亚斯特尔家真的叛变了吗?
克劳斯沉思着。说「叛变」也许并不恰当。他也是主张双方和谈的贵族,原本就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只不过,克劳斯认为他并没有那个本事反抗已掌握王权的雷吉克。没想到那个优柔寡断的当家竟然下了这么大的决断。
况且克劳斯也很在意国境附近的部队。拉希安身为外务卿,因为常与诸外国斡旋,应该与国境附近的贵族们都有密切的联络。要是他们在这次的战乱中私下连成一气,那可就麻烦了。
(就像雷吉克大人所说的——想要早点决一胜负吗?)
克劳斯在内心喃喃自语,举起了一只手。
在他眼前待命的,是管理桑克瑞得家私兵的将官们——克劳斯静静地对他们说道:
「敌军已经离开了前几天的平原,在南方的森林附近布阵——你们的任务就是歼灭他们。关于详细的作战内容,我刚才已经说明过了,没有任何变更。」
抬头挺胸的军人们将剑高举至胸前。克劳斯望着他们一丝不乱的动作,一一环视大家的脸:
「我们的目标是拉希安卿、阿戈尔卿,还有菲立欧王子的首级——期待你们的好消息!」
这番话一点也不慷慨激昂,但还是让在场的将官们胸口一阵热血沸腾。
想要鼓舞人时,气势和怒吼声并不是绝对必要的。只要将潜藏在个人心中的力量充分引发出来就够了——
克劳斯的话术近乎一种魔力,那是因为他从经验中得知:停顿的方式、音质和肢体动作,都可以左右自己留给对方的印象。
这些都是从经营买卖的商人们身上学到的智慧。
而身为他其中一位教师的心腹手下,现在正在敌营里。
那位名叫洛西迪的小个子商人。虽说他是叛徒,但克劳斯还是想要救他的命——只是,他现在身为指挥宫,这种话是无法自他口中说出的。要是洛西迪平安获救,他也许还可以为他说情减刑;但要是他在战争中被杀,那一切就完了。
不过——说不定洛西迪在背叛的时候就对此有所觉悟。
接着浮现在他脑海的是好友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的脸孔。这位独眼的青年虽身为军阀贵族,却有着天生的将官个性——凶悍、果敢,对部下情谊深厚,脑筋又动得很快。
要是贝尔纳冯站在他这一边,相信一定可以大大减轻他的负担。
克劳斯大大地吸了口气,把各种杂念自脑海中挥去。
在吐气的同时,自腹部底部发出声音:
「出兵——!」
将官们一起将剑向下挥舞、让剑鞘在石板路上鸣击出声。
就这样,阿尔谢夫的王都榭拉姆迎向了交战的第二天。
*
敌兵已经出城——一收到这个报告,拉希安就对武将贝尔纳冯、盟友阿戈尔点了点头。
「敌人真的出兵了呢!」
这位独眼的青年将官带着叹息说道。
阿戈尔眯起眼,高傲地深深点了点头说:
「既然对方为了我们出兵,我们不好好招呼怎么行呢?」
声音里有着不似文官的气魄。身为政务卿达斯堤亚之子的他,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面。
三个人各自上马,分向三个方向骑去。
关于接下来的作战方式,他们早在昨夜就演练好了。
再来,就要看可以战到什么程度了——
拉希安对自己也不太相信的神明祈祷着。
菲立欧说今天内就要一决胜负。
拉希安虽然不相信神明,但他现在却相信菲立欧的这番话——他如此下定决心后,就开始指挥作战。
现在他手上的兵力约不到三千人,虽然多少有一些士兵逃走,但死伤者并没有那么多。就算在昨天的战役中被敌军烧光了粮食,但是光由战斗的场面来看,他们大致上还是占上风的。
敌军在城里约留有一千到两千名士兵警戒,只派出三千到四千左右的军队阵容出来迎战。这是出自贝尔纳冯的估算。
「阁下!敌军来了!」
随侍一旁的老士官叫道。
在拉希安的面前,我方组成了枪兵与弓兵的防壁——但由于弓兵的箭已经在昨天的袭击中被烧掉许多,即使已从战场上尽量回收,但能使用的箭并没有很多。
作战时必须比昨天更加谨慎才行。
「好!尽可能引敌军上勾!跟其他部队共同串联,边迎击边一步步后退!」
拉希安高声叫道。他的声音里虽然欠缺菲立欧的雄壮威武,但士兵们的反应还是很热烈——他们是在拉希安的领地由贝尔纳冯操练的士兵,大家都有着要在领主面前拚死奋战的气魄。
敌兵通过王都大道追击而来。攻守之势与昨天对调,今天拉希安等人成了防守的一方。
敌军的前锋是团长被菲立欧所杀的近卫骑士团之骑兵阵,由其副官指挥、正面勇敢地突击,而背后也跟着许多枪兵与弓兵。
怒吼声在战场上此起彼落,箭矢在空中交错飞舞,长枪与剑隔着盾牌交击着。
在拉希安身旁,随从兵高声叫道:
「阁下!近卫骑士团来到此处,但王宫骑士团……!」
「他们在贝尔纳冯卿那边。那边的人数比较少,这里由我们撑住!」
他迅速地回答,内心却暗暗叫苦。在贝尔纳冯的指挥下,恐怕会说王宫骑士团在阿戈尔那一边;而在阿戈尔的指挥下,大概会说他们在拉希安这一队吧!
拉希安再次高声鼓舞士兵:
「不要勉强反击!作战时记得把敌军引诱到我们背后的森林里!」
他们并不是一味地撤退。士兵们回应着拉希安的指挥,有时进、有时退地迎击敌军。
(菲立欧大人——一切就拜托您了……)
拉希安对着不在现场的他如此祈求。
太阳正升至中天,这场正午的战役接下来才是关键时刻。
*
从了望塔眺望战场的克劳斯,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十分愉快。
不管是侦察兵的报告或是他远观所见,敌军部队的行动都出乎意外地整齐划一。
即使我方从各个方向攻击敌军部队,但对方却没有太大的溃散。
虽然有许多士兵脱逃,但对方士气却出乎意外地高昂。
「若是对阵时即以气势压过对方,我方应该能够占优势才对——」
克劳斯不禁喃喃自语。
对方都是不曾插手军事的文官贵族,对用兵有心得的只有贝尔纳冯,再来顶多就是身为威士托弟子的菲立欧,从这点看来,敌军的指挥管实战经验是不足的。
然而拉希安与阿戈尔还有其他贵族就算指挥得不得体,还是不断鼓舞士兵、自己也一点都不退缩。
他无意小看对方,但也觉得必须一改自己之前对「文官风格」的认知。
即使如此——
克劳斯思索着。
除了敌兵的顽强,关于拉希安卿与亚斯特尔家的关系,他还抱着疑问。
亚斯特尔家的当家前不久遗留在这个城里。也许是透过其他家人而不是由他本人跟敌军取得联络,但就算如此,只花了约两天就发起援军,这动作也未免太快了。
——可以说是快得离谱。
为了确认情报的正确性,克劳斯今天一早派出探子,只是尚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接到回报。
若战争在这期间内结束则无妨,若是继续拖下去,只要能在这场战役先占优势,诸侯应该就会倾向支持雷吉克吧!
(再等一下!妮娜,再等一下,这个国家就会获得平定——)
克劳斯回想着亡妹的面容慨叹道。他的身心都已经因为她的死而腐蚀,让他试图藉着不停工作来逃避现实。要是她还活着,克劳斯也许不会加入这场混战,而会选择冷眼旁观。
在这种情况之下,军阀名门桑克瑞得家的私兵原本应该是不会帮助雷吉克的才对,那么内乱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人的生死和国家的未来,都是难以预料的。
眺望战况的克劳斯,突然注意到敌阵出现奇妙的动态。
敌人一点一点地往后退,而且还分成左右两队,造成正在全力突击的我方军队受到左右夹击的情况。
(夹击……?不对——)
敌兵的人数并没有那么多,我方的军队顺着人潮渐渐地深入森林深处。分成左右两队的敌军渐渐向四周散去,并像包围般再次向中央集合。
就像是以布化解牛的突击,再趁机绕到其背后去一样。
结果,敌阵在靠近王都这边,而桑克瑞得家的士兵则朝向对面移动,形成了跟开战时位置相反的状态。
这仅仅是在一瞬间的用兵。
然而,克劳斯哑口无言了。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只要再从王城出兵,拉希安等人的军队就会完全被夹击。考虑到兵力的差距,敌人应该会就此兵败如山倒——在今天内就可以分出胜负了。
就算这是敌军出于迫不得已的举动,也未免太过不小心了。
「——毕竟还是文官的战略吗?怎么会犯这种基本的错误——」
克劳斯茫然地低语,飞快地向传令兵下达指令:
「紧急调派留守城内两千名士兵中的一千五百名前往支援,与前锋共同夹击敌军,一举歼灭拉希安卿和菲立欧王子。」
传令兵复诵一遍后就跑开去传令了。
只要能解决掉拉希安与菲立欧,这场战役也就结束了。
传令一下,城门立刻开启,负责警戒的一千五百名士兵火速前往阵前支援。
他们穿越过街道,一心一意地奔向战场。
过了不久,来自前线的探子回来向克劳斯报告:
「军务卿阁下!我军目前正与敌人交战中,但有一件事——」
「什么?」
克劳斯转向年轻的传令兵,士兵带着紧张的表情站得直挺挺地报告:
「是。敌兵仍然继续奋战……可是其中……好像没有看到『王宫骑士团』等人的踪影。而且……也没见到前几天像狮子般英勇奋战的菲立欧王子——」
克劳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从其他报告中得知敌兵人数要比昨天来得少。
克劳斯只是单纯把它当作对已有利的报告……因为敌军的粮食被烧光,会出现逃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如果真是如此,敌阵的士气也太过高昂了。一般来说,若有一起奋战的伙伴逃走了,那周围的人是一定会有所动摇的。
「难道说——」
「逃兵」——
如果「士兵脱逃」这件事只是用来让人误以为阵营里的士兵因此减少——
「升起狼烟!把全军召回……」
正当克劳斯发出这命令的同时——
「军、军务卿阁下!」
一名士兵高声惨叫着跑进塔里,表情狼狈不堪。
克劳斯立刻发现自己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不好了!有两百名左右的敌军从王城后面入侵……!现、现在正在中庭附近与我方人马交战中——」
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让克劳斯瞪大了细长的双眼。
「从后面入侵!?不是有城墙保护吗?为什么入侵前没有任何人通报——」
「不、不知道!敌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当我们发现时,内门已经打开了——总之,请您下令指挥!」
克劳斯啧了一声,下令道:
「升起狼烟告知前线部队!下令中止对敌人进攻、马上回到城里!我要到王城后面去!马上通知陛下!」
克劳斯只说了这些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护卫兵紧跟在后。
克劳斯这才终于发现到自己中了计。
他现在才终于理解敌人奇妙的举动。敌阵现在正在前线部队与王都「之间」——
也就是说,前线部队若是想要回到王城,就必须突破敌军或是迂回前进。
但他不解的是:王城后面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突破?在敌兵现身、克劳斯接获报告之前,他们就已经侵入王城了。
要是城门关得滴水不漏,这就更难以理解了。虽然很可能有内应,但即使如此,对方的动作也实在太快了。
克劳斯迅速地奔跑在极为广阔的王城之内,快步赶往现场。
*
时间再稍微往前回溯——
菲立欧与一百多名王宫骑士团的骑士、经过挑选的佣兵,再加上以前就为拉希安和阿戈尔效命、值得信赖的士兵等,组成了一支部队——
总计约两百名的士兵趁着夜里潜入了王城后面较偏远处的民家。因为居民已逃离避难,所以附近并没有人烟,可以轻易地将民宅用来当作藏身之处。
菲立欧等人分散于此处,等待早晨,等待着出击的时机。
敌兵的注意力一定都集中在拉希安等人的总队,不可能会连王城后面都有警戒,菲立欧等人也因此才能屏息等待「这个时机」。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总队发出作为信号的狼烟,意思是:「王城所有的士兵几乎都出动了」。
于是,精锐部队一起自民家飞奔而出,直冲王城后方的城门。
当然,他们立刻就被看守的士兵发现,但士兵却来不及向克劳斯报告。
那时,城墙上有三名卫兵——
因为大多数士兵都配置在正面城门,背面本来就只需要几个人负责监视而已。因此中庭虽需要数十位士兵,但城墙上留有三人就已绰绰有余了。
在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看见逼近而来的骑士们。
当这卫兵正想通知另外两人时,却发现他们消失无踪,不禁慌张地叫道:
「喂!你们在——!」
「对不起。」
耳边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这是留在卫兵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几个小时后,当他在其他地方恢复意识时,还在歪头思索着——「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使出这种粗暴招数的,当然就是来访者丽莎琳娜了。
对能够轻松翻越佛尔南神殿城墙的她来说,要登上王城的城墙再轻松也不过了。她为了掩护看见狼烟后飞奔而出的菲立欧等人,独自先行潜入王城,解决掉监视的卫兵。
然后丽莎琳娜飞跃至地面,依照菲立欧所教的顺序打开了内城城门。
与此同时,菲立欧所率领的混合部队攻进了城里。
紧接着,城里就陷入了一场大混乱。
两百多名精锐们各自高举手里的武器,从一端驱散迎面而来的卫兵们。
在其中心挥舞着刀刃的,就是这个部队的指挥官菲立欧·阿尔谢夫。
「莱纳斯迪!黛梅尔!你们去找达斯堤亚卿和威士托!我去找皇兄!」
「了解!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小心!」
一头金色短发的青年莱纳斯迪一边挥舞着剑,一边轻快地回应。他今天早上才刚刚扮演被敌人夺去密函的使者角色,却看不出丝毫疲态,在弹开突刺而来的长枪时,更猛烈地加以反击。
「莱纳斯迪!你再继续发呆我就不管你啰!」
肤色黝黑的女骑士叫道。她就像只弹跳自如的鹿般应付着敌人,其周围聚集了几十位骑士,组成了救出人质的部队。
剩余的一百多人则是压制卫城的部队。虽然拉希安等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诱使相当多的敌兵出了城外,但即使如此,留在城里的卫兵仍是我方的好几倍以上。
菲立欧高举着刀,鼓舞着旗下的骑士与士兵们:
「接下来我们要牵制雷吉克的行动,决一胜负!跟我来!」
他不再称呼没有血缘关系的雷吉克为皇兄,一马当先向前冲去。
他的目标是放有国王宝座的大厅——雷吉克哥哥不知是在那里,或是在自己的房间——他虽然无从断定,但还是先以那里为目标。
雷吉克执着于身为「国王」这件事——既然如此,菲立欧觉得他会在那里等待。
卫兵们听闻骚动,陆续开始集结而来。
菲立欧等人一边与其交手,一边向王城深处进攻。
时间不多了。拉希安等人当下应该正在为了阻挡大批兵力而奋战才是!王城的部队刚刚才出城,就算很快折返也不足为奇。
要是不能迅速地取下敌人——雷吉克的首级,那这场战役就会以失败告终了。
菲立欧想出的唯一致胜机会,就是这次奇袭。
他将大多数敌军部队引出城外,趁隙强袭王城,一口气击溃其首将——这跟克劳斯所采取的策略基本上是相同的。克劳斯也是将菲立欧等人分为前锋与总队,以取坐镇总队的拉希安的性命为目标。
这个策略后来虽因菲立欧等人太早返回而失败,但即使如此,还是赢得了烧光补给物资的绝大战果。
「只要击溃领袖,这场内乱就结束了——」
对于这一点,菲立欧的想法跟克劳斯是一样的。原本因为对手让士兵固守在王城里,使得我方的奇袭变得很困难。不过,在对手因昨天的胜利而大意之情况下,藉由传入假情报,便创造出了王城兵力变得薄弱的瞬间——
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出奇致胜,那就再没有其他胜利的机会了。
菲立欧等人击退卫兵,一步步地向王城深处逼近。跟打开城门的丽莎琳娜会合后,战力更大为增强。
他们一边在石砌的走廊上与卫兵交锋,一边打开各式各样的房间,里面或许有人质,雷吉克本人也有可能就藏在里面。
「菲立欧大人!」
同行的其中一位骑士失声叫道。在骑士们形成对抗卫兵的防壁中,菲立欧跑进了那个房间。
在里面的是三王子——布拉多。
他似乎是被软禁了,门也从外侧上了锁。在房里的布拉多脸上虽受了轻伤,但并没有特别衰弱的样子。
他的两手行动自由,衣饰也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脚上却被铐上了防止脱逃的枷锁。
雷吉克竟然对病弱的布拉多哥哥做出这种事,这让菲立欧激愤不已。他压抑着怒气,跑到布拉多身边。
丽莎琳娜立刻伸出光之爪,把他脚上枷锁的锁头切断。
「皇兄,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菲立欧满心激动。
布拉多也扁着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深深地点了好几次头。然后他紧紧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
「菲立欧,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你来得正好,雷吉克皇兄现在怎样了?」
「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皇兄,请你暂时继续躲在这里!」
菲立欧如此说过后,就转过身去。
布拉多是下一位继任国王的人选,要是让他在这场混战中受伤了,那可不是一件小事;而菲立欧自己现在光是对付雷吉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重获自由的布拉多,对着菲立欧的背影说道:
「菲立欧,雷吉克皇兄现在一定在王座大厅,他一定会在那里等你……」
布拉多一边悲哀地摇摇头,一边继续说道:
「他就是这种人。他一定是想……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他是不会逃的了。不过你还是要小心,说不定会反过来被他杀掉。」
菲立欧点点头,看来布拉多所感觉到的似乎也跟他一样。
菲立欧让哥哥留在房里等待,又再次快步向前。在确认布拉多平安无事后,他暂时放下了心来,就算自己跟雷吉克两败俱伤,只要布拉多健在,这个国家应该就能安定下来。
正当他急步跑在通往王座大厅的石砌走廊上,前方出现了卫兵部队。
这多达数十人的集团,一马当先的就是军务卿克劳斯·桑克瑞得。
年轻的军务卿眯起眼,凶恶地瞪着菲立欧叫道:
「把他抓起来,不论死活!」
手持短枪的卫兵们冲向前,而骑士们为了要保卫菲立欧也跟着向前踏出一步。
菲立欧站住不动,对敌将高声叫道:
「克劳斯·桑克瑞得,让开!我有事要找皇兄雷吉克!」
克劳斯用细长的双眼瞪着菲立欧:
「如果您有事,请循正常的谒见管道提出申请——只不过对象如果是您,申请应该是不会被批准的。」
这话的内容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克劳斯的声音和表情却毫无开玩笑的余地。
在可容纳约十个人并排站立的宽广走廊之上,菲立欧等人与卫兵们正面对峙。卫兵们就像设下防壁般一起高举短枪应战,让敌人难以轻易穿越雷池一步。
菲立欧看着克劳斯的双眼——
他的身影看起来瘦而憔悴,似乎失去了从容。当然,他原本就是身材瘦高的青年,但如今浑身上下散发着尖锐的气魄,更添如经研磨之锐利刀刃般的精悍气息。
菲立欧忍不住迁怒于他。
若是雷吉克身边没有像克劳斯这种才干的人,这场战乱一定早就结束了。而且要是他心理状态跟以前一样正常,应该也不会帮助雷吉克才对……
菲立欧不由忘我叫道:
「克劳斯卿,你还不觉醒吗?」
这严厉斥责般的巨大音量,让克劳斯吓了一跳。
菲立欧再次叫道:
「皇兄逮捕了无辜的达斯堤亚卿和威士托卿,又因为在政治上妨碍他的理由,连拉希安卿都想逮捕!支持这种接近独裁者的人当国王会有多危险,你应该可以理解才对!皇兄到目前为止的行动,并不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担忧,而是基于个人私怨的暴行。你打算要为虎作伥到何时呢……」
克劳斯气得眉毛倒竖:
「您对陛下说这种无礼的话,就算是国王之弟也不可原谅。请最好有所觉悟!」
卫兵们举起短枪突刺,一场乱斗就此展开。
菲立欧迅速地架开枪,挥舞起手上的刀,并在周围骑士们的援护下逼近克劳斯身边。
克劳斯也举起自己手上的突刺剑,上前迎战菲立欧。
他似乎对武艺没有多大修为,动作相当笨拙。不过光是凭他的气魄,也远远凌驾在场的其他剑士。
「不要对克劳斯卿出手!让我一个人对付他!」
菲立欧对周围的骑士如此说道,并挥刀斩向克劳斯。菲立欧并不是真心想要伤他,只是为了牵制他而挥出这一刀。
然而克劳斯并没有闪避,反而迎上前来。
菲立欧反而因此一惊,斩击的刀中途偏移了方向。
刀刃从克劳斯身边掠过,但他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并不是他避开那一刀,而是菲立欧没有斩下去。
接着,克劳斯挥起反击的突刺剑,菲立欧虽扭身闪避,但并没有对此加以反击。
在与克劳斯刀剑互击的瞬间——菲立欧发现了他的心意。
虽然他与克劳斯的关系并不亲密,却吋以在交锋时感受到某种东西。
(克劳斯卿他——在逃避什么吗……?)
克劳斯是为了逃避所以才战斗——菲立欧是如此感觉到的。
菲立欧加以防卫,并在克劳斯举起突刺剑攻击时趁隙靠近他身旁,在他耳边低语道:
「克劳斯卿,皇兄并不是这个国家王室的血脉……当年第二王妃无法产下子嗣,是因出于对正妃的对抗心理,才把皇兄带进王宫的……」
他小声地说出此话,是为了不想让周围的士兵听见。因为这件事关系到王室的信用,以菲立欧的立场而言,这是无法开诚布公的事实。关于此事拉希安也只是对诸侯含糊其辞地说:「有这种可能」,但他们并未握有证据。
克劳斯应该也只把这种话当作谣言,但还是挑了挑眉毛。
就像是要把菲立欧的话挥开一样,他只是徒然地挥舞着突刺剑。
菲立欧一边顺势化去他的斩击,一边说道:
「皇兄知道自己的身世,并憎恨这个王室,打算把这个国家卖给塔多姆。你打算帮助他吗?杀了正妃等人的,就是来自塔多姆的暗杀者。」
克劳斯咬紧了牙根,又对准菲立欧一剑刺去。
但是却没有刺中——剑尖掠过头发,一剑刺空。
虽然在周围的混乱中,刀剑撞击之声此起彼落,但克劳斯应该听见了菲立欧的声音才是。
菲立欧架开突刺剑的细刀,愈说愈激动:
「——而杀了军务卿的,也不是正妃等人。那是皇兄觉得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碍事,而请塔多姆间谍所进行的暗杀。你知道这件事吗?」
克劳斯睁大了他那细长的双眼,这可能性似乎是他从未想过的。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也要有个程度!」
他以更加猛烈的斩击劈过菲立欧身边。
菲立欧察觉到他的动摇,一个劲地说下去:
「这也许听起来是胡言乱语,但却是事实。就算你不相信,它还是事实——要是我这样说,应该任谁都不会相信的吧!但不管人们信不信,这件事都会让王室的威信扫地。假如二王子……不,现在位于王位上的那个人不但杀了无辜的家臣,竟还想把自己的国家卖给其他的国家,简直是岂有此理。」
站在菲立欧的立场,就算他主张这件事,诸侯也和克劳斯一样只会当作是「妖言惑众」吧!而假如他大力主张「这种蠢事」,很可能还会失去正直诸侯的支持。
就算诸侯相信了,也会因此认为「不能把国家交给这种王室」而更容易引起内乱。
既然不论怎么都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就更不能将此事向人们公开了。
「……所以连拉希安卿也不得不隐瞒此事。不过,对你就……」
克劳斯的突刺剑发出响声,却没有刺中。
菲立欧瞪着他那僵硬的表情。
「——菲立欧王子,我错看您了。」
克劳斯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本来认为接受威士托卿培育的您再怎么样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我父亲是公开表示过支持雷吉克大人的官员,雷吉克大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削弱自己军阀实力的事!」
他的声音里略带颤抖。
菲立欧眼里加重了力道,看着克劳斯位于他稍上方的脸说:
「……你所知道的哥哥——是那么值得信赖的人吗?比起贝尔纳冯卿、洛西迪都还——」
克劳斯的脸色一变,全力挥舞着突刺剑。
菲立欧在千钧一发中闪过他的剑锋,挥刀突刺到对方眼前。
菲立欧将刀刃停在克劳斯眼前,然后瞪着他。
克劳斯浑身僵硬。就在眼前——几根手指之前的位置,散发着锐利光芒的刀刃就在他眼前。只要菲立欧稍微一动,立刻就可以要了克劳斯的性命。
但是,菲立欧却一动也不动:
「——你很溺爱妮娜小姐吧!」
克劳斯瞪着菲立欧。
两个人相互瞪视着,完全静止不动。
丽莎琳娜和其他骑士们已陆续将周围的卫兵们驱散。
察觉菲立欧意思的骑士们守在两人周围,不让卫兵们接近。
菲立欧以压抑的声音威吓克劳斯:
「我为什么不杀你……你知道吗?」
克劳斯没有回应,只是瞪着菲立欧。
菲立欧继续说道:
「要是杀了你,就等于背叛了帮助我的贝尔纳冯卿一片忠诚之心,对洛西迪也是一样。他们是为了你,才与你为敌的。但你又是为什么——『为了什么』而战斗的呢?」
克劳斯没有回答。
「是为了对皇兄的忠诚吗?或是为了这个国家?身为军阀名门的责任?为了报至爱亲人被杀的仇?还是说——」
菲立欧更加强烈地瞪着克劳斯。
克劳斯的眼睛里燃烧着憎恶之火,但他的眼睛已不再望向菲立欧。
「——是要『惩罚』没能保护深爱妹妹的自己呢——」
他一直在憎恨着自己——菲立欧与克劳斯刀剑交锋时,才发觉到这件事。
克劳斯绷紧了脸:
「您……您懂什么?」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争辩什么。但是他并没有挥舞手上的突刺剑,而是对着逼近面前的刀高声叫道:
「您是反叛者!你没有遵从先王所订下的正统王位继承顺序……就连拉希安卿也做出有违臣子本分的事——」
「——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菲立欧以克劳斯为对象,平静地问道。
「没错!我身为臣子,对陛下效忠……」
菲立欧打断了克劳斯的话,抓住他的胸口。
克劳斯颤抖了,那并非出自恐惧的颤抖,而是出于愤怒的颤抖,是一股不知该朝向何方发泄的怒火。
菲立欧以燃烧般的眼神凝视着他,清楚地说道:
「那是谎言。在我眼里看来,你——你简直就像是想要『早点死掉』一样。」
菲立欧非常确信这件事。
克劳斯震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菲立欧什么话都没有说。
克劳斯也同样什么话都没有说。
菲立欧的沉默,是在等待克劳斯说些什么的沉默。
然而克劳斯的沉默只不过是难以将心事诉诸言语,徒然让时间流逝罢了。
经过这段沉默,克劳斯以极低的、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既然如此,请杀了我吧!」
他给人的感觉为之一变。
原本那凶猛和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不见了,只是以无力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克劳斯断断续续地慢慢说道:
「这场战争中胜利的是您那一方。如果您打算以这股力量夺下权力也好……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谁说的话才是真实的了……」
克劳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个极度疲劳、心生绝望的旅人。
那个以精致军略让菲立欧等人吃了不少苦头的军师,在此已不复见。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失去生存勇气的青年。
菲立欧皱着眉头,看着他的模样。
克劳斯低下头说道:
「谁杀了她……这个事实也已无关重要。反正——她——也『不在』了……」
声音的最后是沙哑的。
在克劳斯心中,有某个东西崩坏了。
不——真正崩坏的,是在那一天——
说不定克劳斯在失去最爱的妹妹那一天,整个人就已经崩溃了。
他一定不曾想过雷吉克竟会是真正的犯人吧!不过,就算真的是如此,这场战争也已大势底定。雷吉克接下来会受到菲立欧的讨伐,不管哪一方是真实的,克劳斯都失去复仇的对象了。
所以对他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或许在正妃死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就算向敌人复仇,妮娜也「不可能再回来」。
只不过克劳斯对这个事实视若无睹,用仇恨麻痹自己。
突刺剑自意志消沉的克劳斯手中滑落。
「……请杀了我吧!菲立欧王子,是您赢了。」
他以无力的声音如此说道。
菲立欧不语,将锐利的刀展示在他眼前。
克劳斯毫无惧色。那是失去一切感情——包括恐惧在内的眼神。
菲立欧瞪着他——然后说道:
「你听好。我这把刀是绝对不会斩杀你的——」
如此说过后,菲立欧便收刀回鞘。
然后——
他挥手给了克劳斯一记耳光。
啪!清脆的声音在走廊响起。
骑士们和卫兵对此异样的声音有所反应,一起望过来。
菲立欧放开了他。
克劳斯就像断了线的人偶般,当场坐倒,似乎是因为这一记耳光而引起了轻微的脑震荡。
菲立欧俯视着这样的克劳斯,静静地断言道:
「你是继承桑克瑞得家的人,而且是收拾这次内乱残局时不可或缺的人——我绝对不会杀你这样的人。就算你希望我杀了你,那也办不到!你还有活下去做事的责任。」
克劳斯茫然地仰望菲立欧。
菲立欧大大地吸了口气——
「——你给我清醒一点!克劳斯·桑克瑞得!」
——他如此大喝道。
这声音在墙上引起回声,在走廊上剧烈地回荡着。
菲立欧继续说道:
「继续把自己的软弱推在死者身上,无视于想要救你的朋友们,一心寻死,这就是你的希望吗?要是你想为没能保护妹妹这件事赎罪,就要活下去雪耻!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而最重要的就是——」
菲立欧凝视着克劳斯疲惫的双眼:
「事情还没——『完全结束』。」
——他如此说过后,转向骑士们:
「小心地保护克劳斯卿,我要去皇兄那里。你们接着攻上狼烟台,马上放出『投降』的讯号。克劳斯卿和士官们应该有些特定的联络方法,你们要分别询问被捕的人,不要给他们串通的时间!」
菲立欧下达指令后,又俯视着克劳斯:
「克劳斯卿,在这一点上,请你务必要协助我们。这是为了让战乱终结、不再增加阿尔谢夫士兵伤亡的办法,对身为贵族的你来说,这也是你的责任!懂吗?」
克劳斯虽然没有点头,但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他被骑士们扶着站起来。
一直在周围作战的丽莎琳娜,也跑到菲立欧身边:
「呃……菲立欧大人,『那件』事——」
她说的是「哪件」事——菲立欧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他也知道那件事在这个时候还提不得。
「现在不行。理由你应该知道吧?」
丽莎琳娜屏住呼吸,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是克劳斯知道「那件事」,一定又会重新燃起生存的希望。但要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只怕很有可能让他再次面对痛不欲生的哀伤。
那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还是先不要告诉他比较好。先视情形维持现状吧——菲立欧带有此意地与丽莎琳娜彼此交换了视线。
丽莎琳娜也哀伤地垂下双眼。
菲立欧转身背对被骑士们带走的克劳斯,快步奔向雷吉克所等待的王座大厅。
*
连在牢中都可以听见王城的骚动之声,安朱立刻就知道作战成功了。
(那位王子顺利做到了啊……)
安朱在牢里自然地浮现了微笑。自己也身为作战的一分子,所以一旦成功了,当然打从心底觉得开心。
「喂!外面的声音是什么事啊?」
名为葛拉姆的中年骑士竖起耳朵聆听,狐疑地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明白整个事态的,在现场只有安朱而已。他并没有对刚好关进相邻牢里的骑士们泄露这个作战方法,当然也因为附近有卫兵监视而心存警戒,不过既然已经成功了,说出来也就无所谓了。
安朱将视线转向关在对面的骑士们:
「——菲立欧王子和他的伙伴们已经攻克王城,这场骚动大概是起因于此。」
被囚禁的骑士们一齐大感惊讶地叫道:
「菲立欧大人他……那么——」
安朱点点头。
「我是隶属于拉希安卿阵营的民兵。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们,不过那是因为我一直很担心被卫兵听见——我之所以投降,都是出自菲立欧王子的作战策略,看来是成功了。」
在他说这番话时,监牢的入口也展开了一番战斗。
金属撞击之声几度响起,还听见女子的怒吼声。
「快点!搜过这个监牢之后,还要搜索东边高塔!别慢吞吞地!」
那是跟随在菲立欧身边之女骑士的声音,她是个有着黑色光泽肌肤、精悍面容的女子,名叫黛梅尔。
一听见她的声音,葛拉姆就高喊道:
「喂喂!小姐!这里啊!这里!」
其他骑士也配合葛拉姆的声音,各自高声喊了起来。
有几位骑士跑进牢里,带头的就是黛梅尔。
「笨蛋!真慢!你们在干什么呀?」
葛拉姆的骂声中带着笑意,大概是看见骑士们来救他,想掩饰自己不好意思的心情吧。
黛梅尔越过铁窗向内窥伺:
「那就让你再待一阵子好了……嗯,你是不是胖了一点啊?」
面对明显变得憔悴的骑士们,她粗枝大叶地如此说道。
葛拉姆嗤笑道:
「托你的福,我是运动不足啊!对了,团长在里面,你动作快一点!」
其他骑士们也跑到安朱的牢房前——
其中一位名叫莱纳斯迪的金发青年看见了安朱,就直眨着眼说道:
「喔!原来我们的功臣在这里啊!辛苦了。等一下,我们马上让你出来。」
莱纳斯迪留下亲切的笑容,就先向里面的牢房走去,手上还握有奇妙的道具,那是几根细长的金属棒——形状各有不同,有前端弯曲的,也有的是具有平缓弧线等等。
在团长威士托被囚禁的里面牢房前,莱纳斯迪蹲在钥匙孔前面——
「团长,您没事太好了!」
听见黛梅尔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威士托也在牢房深处笑了。安朱则是被墙壁挡住,从他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威士托的身影。
「是啊,我没事,本来还以为会被下毒就是了——不过,情况似乎半途改变了……多亏有这场叛乱,我好像从囚犯升格为人质了。在牢里虽然不能说很舒服,不过倒是好好休息了一番。」
他带着苦笑说道:
「真是辛苦你们了。对了,菲立欧大人呢?」
「他现在去找雷吉克大人了,由我们负责搜索人质。」
莱纳斯迪一边回答,手一边俐落地动着——他似乎正在试着不用钥匙打开门锁。
黛梅尔看着他的动作,暧昧的眼神里夹杂着佩服与怀疑:
「……你啊,真的是会很多奇怪的特技呢——以前是不是干过盗贼啊?」
「不不,我偷的只有少女的心而已……好痛!」
他很快地挨了一记拳头,从安朱所在的位置也可以看见。
「少说这种冷笑话,动作快点!我很担心菲立欧大人,要快点去支援他。」
「不要生气嘛!牢房的锁很难搞耶!而且这个太旧了,有点生锈——好!打开了!」
莱纳斯迪顺利地取下锁头,马上就来到安朱面前。
接近铁窗的安朱,凝视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影。
走出铁窗的,是年约四十到五十岁、体格魁梧的男子。
他的表情虽然平和,却能让人感受到奇妙的魄力,是那种光是待在现场就很有存在感的人。
因为过了一段囚禁的生活,他脸上有明显的胡须,但即使如此,看起来却一点都不邋遢。
(他就是……王宫骑士团的团长啊!)
安朱突然觉得似曾相识,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他却觉得已经见过他了。
他心想——这个人跟谁好像。
安朱歪着头,努力思考。威士托对着他微笑道:
「你是受了菲立欧大人的指示吗?你做得很好。」
慰劳的声音里,带有打从心底发出的感激。
莱纳斯迪打开了安朱牢房的门,接着又去处理其他骑士们的牢房。
安朱走出牢房后,威士托轻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说你叫做安朱,是个民兵对吧?你不怕吗?」
「我只担心计划是否可以顺利进行……」
他并不太感到害怕。因为他了解菲立欧的作战方式,而且也对他挑中自己感到有点高兴。
但是要把这种事说出口,又有点土气,所以安朱说得含糊不清。
威士托像是察觉什么般地点点头:
「这样啊——好吧!我的身体都有点钝了,也来动一动吧!」
「不,团长请先去避难……」
黛梅尔虽然想阻止他,但威士托却一笑置之:
「只是当个装饰品应该还可以吧!如果我重返战场,让王宫骑士团『复活』,一定也会对卫兵们造成不小的影响!交给我吧!而且我要是在这种场合夹着尾巴逃走,可是会被死去的拉巴斯丹王笑话的。」
即使从旁人的眼光看来,威士托的身体也充满了活力。超过十天以上的幽禁生活,对他而言似乎只是休息了一阵子,而这一点在其他骑士们身上似乎也是一样的。
在莱纳斯迪打开其他锁时,威士托和黛梅尔、安朱已走出了监牢。
监牢周围的打斗声已经消失了,几十名骑士似乎已经击退了卫兵们。
一见到威士托平安无事,在场的骑士们欢声震天:
「团长!」
「您没受伤吧?」
「喂!快去通知菲立欧大人!」
骑士们一边高声叫着,一边为威士托的重获自由而欣喜若狂。安朱看到这个光景,才发现刚刚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奇怪……
(这个人——跟那个菲立欧王子好像——)
两个人的脸孔和体格完全不同。不过,包括奇妙地吸引周围的人这一点,他们在在都让人感受到一种非常「相似」的东西。
在这场骚动中,骑士们穿越已经被镇压控制的走廊,从王城深处急步奔来。
他们带来了一位脸色苍白的贵族——这位歪斜着细长双眼、身着军服的青年,一点都没有要抵抗的样子。
这些骑士们见了威士托,也同样地欢欣鼓舞。
威士托一边回应着,一边走到他们带来的贵族身边问道:
「——克劳斯卿吗?他是被菲立欧大人逮捕的吗?」
年轻骑士敬礼之后回答:
「是的。菲立欧大人指示,接下来占领狼烟台,对敌军放出『王城陷落』的消息,并请克劳斯卿告知暗号——」
「嗯。」威士托点点头。
安朱也曾经从菲立欧口中听过克劳斯这个名字,他是雷吉克的心腹,也是王城军队实际上的指挥官。
逮捕到这位青年,意味着接下来只剩主谋雷吉克了。
「克劳斯卿——能请您帮忙吗?」
威士托以沉静的声音对着成了囚犯的克劳斯问道。
双方的立场已经完全不同于昨天和以往了。
克劳斯面无表情,轻轻地点点头:
「都到了这个地步,至少也要减少这个国家的人员伤亡——这应该也是先父所期望的。」
这位名叫克劳斯的青年,声音里已经完全不带有霸气。他原本就是这种个性的人吗?还是因为觉悟到失败而消沉呢?安朱无从得知。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才令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
「您真干脆,那么,就请您快点下令施放停战的讯号吧!内乱是最愚蠢的战争了。」
威士托说着,开始将部队引导至狼烟台所在的方向。
黛梅尔和安朱也跟在他身后。
这样一来,内乱就终结了——安朱一想到此,不禁觉得有点茫然。
光是逮捕为首的几个人,就可以让情势丕变,安朱对此感到很意外。反过来看,这也正意味着这场「战争」是由极少数的掌权者所引起的。
他心想,不过只是因为个人的事就引起这样子的内乱,未免也太危险了。
*
在有着国王宝座的谒见大厅——
这个由历代国王为夸示王威不断守护至今的房间,有着令造访之人心生敬畏的高耸天花板,以及象征王权范围的宽广地板。
在这么宽阔的房里,只有雷吉克一个人——
他坐在宝座上,以手撑着头陷入了沉思。
在场没有一个护卫的士兵。因为雷吉克是躲过警护兵、只身一人来到这里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雷吉克身在此处。
相对的,应该有几个人推测得出他正在此吧!
雷吉克正在等待着其中的某个人。
他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他还以为自己「赢了」。
这场内乱会以自己获胜的结局告终,将无视王威高举反旗的拉希安和菲立欧视为罪人处刑,让碍事的诸侯闭嘴,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这个国家了。
但是雷吉克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他的胜利,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误决策。
硬要说的话——
是谁打开了王城后面的城门吗?
只要城门不被打开,留在城里的卫兵就可以从城壁上射箭以御敌,让出城的战力有时间可以回城。
然而,正因为城门轻易就被打开了,藏身的奇袭部队潜入城里,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占领了这个王城。
王城里的五百名卫兵全都没有实战的经验。
相对地,身为奇袭部队而来的王宫骑士团乃是成员多为佣兵的纯粹战斗集团,在剑圣威士托全力栽培下,可说是阿尔谢夫最强的骑士团。
就算以两倍的兵力与之对抗,恐怕也无能为力。城里的士兵们人数少,又分散在各处,这也是其中一个败因。
「——真是一场短暂的梦啊——」
雷吉克笑了,以舌头舔湿了嘴唇。
谒见大厅的门沉重地开启了。
雷吉克以冷冷的眼神看着走进来的人。
那是有着一头紫发、气宇不凡的剑士——
身边跟着一位来路不明的黑发少女。
两人背后还有骑士们的身影。
这位剑士少年瞪着坐在宝座上的雷吉克,朗声说道:
「皇兄——我要逮捕你。」
「菲立欧,你这声招呼还真突然哪!」
雷吉克嗤笑道,这才像菲立欧。这个弟弟率直到令人不禁怀疑他的凛然正气是哪来的。他毫不怀任何野心,只是一心一意地为这个国家着想,实在是个怪人。
雷吉克误判了他的实力。
他还以为菲立欧虽然多少会一点剑术,但却太过正直,只不过是个随随便便就能击垮的小孩罢了。
然而,跟他的预料相反,菲立欧竟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不只如此,现在还把他逼到了绝境。
雷吉克不觉得菲立欧原本就具有这种能力,应该是在这次内乱中一点一点地有所成长,并使自己的才能开花结果的吧!
最好的证据,就是这个好久不见的弟弟此时看起来竟然比以前还要高大。
「就是你这『没有必要存在』的第四王子,击垮了我的野心吗——」
雷吉克小声地说,又嗤笑了起来。
「皇兄,希望你不要再抵抗了。克劳斯卿他已经——」
菲立欧边如此说边向他接近,雷吉克看向他:
「我要是想逃,老早就逃了。我们聊一聊吧!现在战争等于已经结束了,对吧?」
雷吉克对如此提案的自己感到滑稽,而叹了口气。
菲立欧来到宝座下方,停下了脚步。
「……菲立欧,当你还是个小鬼时,我就对你说过了……」
雷吉克眯起了眼,凝视着已长大成人的菲立欧:
「你是不需要存在这个世上的人,是故作纯情、欺骗了父王的第四王妃芙丽雅的小孩——你应该是只会成为多余的战乱火种、不管存不存在都无所谓的王子。我这样说过,你还记得吗?」
菲立欧还是以严肃的眼神仰望着雷吉克。他虽然没有点头,但沉默已代替了回答。
雷吉克淡淡地笑了:
「——这话其实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雷吉克想起了以前的事。
遇见威士托以前的菲立欧,是个没有笑容、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没有人愿意与他作伴,所以他总是孤单一人。
而这样的他——对雷吉克面言,就是一面「镜子」。
「我是二王子,是皇兄的储备人选、发生万一时的替代物。而且还不是老爸的亲生子——我不是『我』,而是这个国家的道具——菲立欧。结果你也跟我一样,被什么王族义务所束缚,像这样站在我面前的你,只是立场不同,其实是跟我很像的喔!」
雷吉克轻蔑般地如此说道。
菲立欧静静地——静到有点令人嫌恶地回答道:
「我跟皇兄你是不一样的。」
菲立欧淡淡地如此说道,声音里丝毫不带激昂,也没有任何迷惘。
雷吉克凝视着他的眼。
在菲立欧的眼里,看不出对雷吉克的憎恶,他不可能不恨他,但眼里却看不出这种感情。
「哪里不同?你说,哪里不一样?」
雷吉克问道。菲立欧勇敢地面向宝座、回答雷吉克的问题:
「我没有逃避身为替代物的事实,我觉得这样也好。若是这个国家能因此而获致和平,那也无所谓。要是皇兄你——也这么想的话,那就好了。」
雷吉克嗤之以鼻:
「……说得好像你已经大彻大悟了……我从以前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都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指望你会喜欢我。」
菲立欧停顿了一下后又说:
「我只是——希望威士托、乌路可和街上的人们——我周围的人们能够幸福。要他们幸福,这个国家就必须要和平。就只是如此而已。为了这个,不管我自己的将来怎么样都无所谓。」
雷吉克眯起了眼。
窗外升起大量的狼烟,那是在告知王城陷落与战争告终的讯息。
城外的士兵们应该也一一投降了吧!在失去应保护的主人时,他们也没有再战斗的理由了。
雷吉克一直眺望着那将他那溃散野心燃烧殆尽的狼烟。
「……我知道我跟你决定性的不同点在哪里了。」
他脸上浮现笑意。
「我不满意自己的立场,而你却顺势而为——不过如此而已。」
菲立欧什么话都没说;雷吉克摇晃着肩膀笑了。
「——陛下,你好像很开心嘛?」
背后有人低语。
雷吉克敛起笑容,菲立欧也在台阶下严阵以待。
宝座背后有条秘密通道,那本来就是供国王在非常时期逃跑用的设备,有时也作为护卫的士兵藏身的场所,但雷吉克并未在那里安排任何守卫。
这声音是他相当熟悉的。
「是西兹亚——吗?」
雷吉克呼唤其名。
「……我来『迎接』你了,陛下。」
一身黑色装束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脚步轻盈得有如微风一般。
「就是你杀了正妃——!」
菲立欧高声叫道。西兹亚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环顾四周。
她手上的刀刃已靠近雷吉克身旁。
雷吉克吐出一声叹息:
「唉——我想也是如此吧!」
他早已有所觉悟。若能在这场内乱中获得胜利,他就会成为塔多姆的盟友;但要是败北,他就成了知悉其内情的危险人物。
来自塔多姆的暗杀者西兹亚微笑着说:
「真对不起喔!因为你知道太多了,我只是受人委托办事,要是你失败了就得加以处理。」
西兹亚像是在诱惑雷吉克般展露出艳丽的笑容。
雷吉克一点都没有要逃走的打算。
「菲立欧,不要插手。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没错。安静一点喔!」
西兹亚一边说道,一边抱住雷吉克的头。
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个深深的吻。
菲立欧等人凝视着一切,完全不明所以,只能茫然地看着。
就在两人舌头交缠、脸庞略微分开时——
一把短剑已经深深地插入了雷吉克的胸口。
「什——皇兄……!」
菲立欧的表情僵在脸上。
雷吉克吐出一口血,对西兹亚笑了:
「……我没有当场死掉,这样好吗……?」
西兹亚报以天真无邪的笑容:
「对不起,因为我刚刚想到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如果不提工作,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这是真的喔!」
「啊……这话听起来让人一点都不高兴——」
雷吉克背靠在宝座上,又吐了一口血。
「再见了——陛下。」
西兹亚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将刺入的短剑深深送进雷吉克体内。
雷吉克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
「住手!」
原本在菲立欧身边的黑发少女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到宝座旁。西兹亚为了躲避她的攻击,放开了短剑,从现场逃逸。
「你是——!?」
西兹亚难得困惑地失声叫道。
雷吉克也以模糊的眼角余光看着她。
这个逼近的黑发少女,手上环绕着光芒——雷吉克知道这种力量。
那是西兹亚潜伏在大国拉多罗亚时所得到的其中一种技术。
——死亡神灵的力量——
少女的手上正有着与此极为相似的力量。
(难道是拉多罗亚的人帮助菲立欧吗……?)
雷吉克感到一片混乱,他并没有得到这种情报。
「——看来这下子不妙了。」
西兹亚低语道,转过身去。
「等一下!」
菲立欧高声叫道,但还是慢了一步。
西兹亚已打破了窗户、飞落至室外地面。换做是常人,免不了一定会骨折,但她身上也有所谓神灵的力量,在现状下要脱离一片混乱的王城,对她应该是毫不费吹灰之力。
菲立欧制止还想再追的黑发少女:
「丽莎琳娜!不要追!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菲立欧应该与她交过一次手。这个少年处理自己的事虽然鲁莽,但换作是其他人的事,态度就不一样了。
(他这一点也跟我不一样啊——)
雷吉克想要深吸一口气,却被一口血呛住了。
他的胸口还刺着短剑,剑上似乎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涂上了毒药,让他连痛觉都麻痹了。
菲立欧跑到宝座旁:
「皇兄——!」
菲立欧皱着眉看他,雷吉克则报以轻蔑的微笑。虽然他没有当场死去,却的确受了致命伤。
他看着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边吐血边说道:
「……菲立欧——既然你阻止了我,那你就要对这个国家的未来负起责任喔——」
对他面言,应该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才是……
但雷吉克仍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而菲立欧只是伫立在他身旁……
雷吉克又说道:
「塔多姆马上就会进犯了——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从以前就一直觊觎这个国家——」
他又被血呛到,气管阻塞住了,无法顺利发出声音。
雷吉克喘着气,还是挤出声音:
「我选择不战投降……因为既然一定会输,让士兵白白牺牲,简直是、笨、蛋啊——」
然后他笑了。视野变得模糊,正渐渐转暗。
「——我会在、地狱、一直看着——以后、你、会、做、什么。顶、多……」
声音停顿了。
最后浮现在雷吉克脑海里的不是阿尔谢夫,而是其他国家的光景。
他最后想到的不是女人的肌肤或鸦片的香气,也不是假父母的身影——而是在异国遇见的、那个憔悴老人的面容。
在幼时造访的手工艺工作室,雷吉克曾与那个老人有过短暂的对话。
就只是那样的记忆——
*
在已断气的雷吉克面前,菲立欧茫然伫立了一会儿。
他这并不亲近的哥哥的人生,竟然就这样毫不起眼地结束了。他并没有抵抗,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暗杀者的行动。
最后的最后——就在刚才,他说出了奇妙的话:
『……爷爷,我还是不能赎罪…………』
他在意识模糊中说了这句话,接着就断气了。
菲立欧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祖父——也就是拉巴斯丹王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而母亲那边的外祖父亚那格·桑克瑞得则长期住在自己的领地疗养。他跟雷吉克的感情并不亲密,而且雷吉克也不可能喊他爷爷」。
菲立欧一边感到不解,一边凝视着雷吉克安详的表情。
「菲立欧大人!」
菲立欧在听到这大声呼唤后回头一看,就在门前看见了剑圣的庞然身躯。
「威士托!你没事吧?」
菲立欧跑到他的身旁。
只不过相隔十几天,威士托看起来却那么让人怀念。被囚禁的他脸上虽然满是杂乱的胡须,但并没有特别衰弱的样子。
站在威士托背后的,是骑士黛梅尔、莱纳斯迪,还有安朱。
「安朱,你也——干得好!大家都没受伤吧?」
黛梅尔点点头说:
「是的。达斯堤亚卿也被平安地救出了,他虽然有点衰弱,但并没有生命危险,现在正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看见人质都平安,让菲立欧松了口气。
「雷吉克大人他——?」
威士托看了看宝座的状况,皱起眉头问道。
「嗯……他被塔多姆的刺客杀了。」
菲立欧在回答过后,又小声地说:
「这样——这场内乱就结束了。」
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只不过,虽说内乱结束,但并不表示和平的日子已然恢复。在雷吉克背后暗中活跃的塔多姆,现在还正在对这个国家虎视耽耽。
「塔多姆马上就要进犯了。」
雷吉克在最后留下了这句话。
虽然平安度过这次内乱,但还是无法拂去那模糊而笼统的不安。
菲立欧烦恼不已。莱纳斯迪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菲立欧大人,我们好不容易赢了,您也要露出开心一点的表情嘛!团长跟达斯堤亚卿都平安无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他的声音故作开朗。虽然在雷吉克的遗体面前,菲立欧还是被他的笑脸所感动。
莱纳斯迪用力地点点头:
「对,就是要这样笑嘛!菲立欧大人。要是赢了战争的指挥宫一脸焦躁的样子,那经历一场奋战的士兵们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呢?雷吉克大人的事虽然很让人遗憾,不过他跟暗杀者有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应该为内乱结束而高兴——塔多姆的事情就再跟拉希安卿一起慢慢烦恼吧!靠您一个人要扛起这么多事,会受不了的啦!」
莱纳斯迪的口气虽然一派轻松,但他是真的在为菲立欧担忧。
「你说得对——莱纳斯迪,谢谢你。总之,现在事情是告一段落了,这是可以确定的。」
菲立欧如此说道,跟丽莎琳娜交换视线。
来访者少女微笑着点点头说:
「菲立欧,我也赞成莱纳斯迪所说的。我想乌路可司祭一定也会很开心的喔!」
在佛尔南神殿等待着的好友——菲立欧在脑海里描绘着她的身影。
她终将会回到威塔神殿,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想找时间慢慢跟她聊聊。要是彼此都有时间,也可以依约定教她骑马。
菲立欧大大地吐了口气,然后又望向宝座上的哥哥。
出乎意外地,他的遗容竟然非常安详。
——因为他总算逃离「王族的诅咒」了。
菲立欧以眼神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致意,转身离开了宝座大厅。
*
这一天,阿尔谢夫短暂的内乱宣告终结。
对于表明登上国王宝座的雷吉克,高举反旗的拉希安·罗姆主张依以下方式处理:
「雷吉克王子尚未得到周遭的理解,就以强硬手段表明继位、夺取王权,并不当地逮捕无辜贵族。以国王之身,却对臣子采取这种姿态,理应受到弹劾,为了正其行动,我等方才起兵。」
——诸侯也接受了这个大致上怀有善意的声明。
关于暗杀正妃事件,也强烈倾向推断为雷吉克所干的好事。虽然塔多姆的涉嫌与雷吉克自杀的说法受人议论,但至少拉希安这边是无辜的说法受到了达斯堤亚卿的保证。
而关于雷吉克王子并非王室血脉的这个事实,也因为未留下证据,只简单以「有此可能」一言带过。
这些事情的真相,就此永远埋藏在黑暗之中。
拉希安也没有忘记在声明后附注这件事:
「虽在这次内乱中为了大义而举兵,但我罗姆家今后将继续坚持中立立场。对于以私心垄断国政的人,我罗姆家会断然予以抵抗,但并不会因此抵抗而觊觎更强大的政治地位。关于这次内乱,基本上乃是出自雷吉克王子的胡作非为,并不追究被卷入其中的诸侯责任。内乱再持续下去只会徒然削弱国力,期待诸侯们能有贤明的政治判断——」
署名虽只有拉希安·罗姆,但其声明的背后也有政务卿达斯堤亚的影子。身为军务卿的克劳斯已完全投降,因此并没有贵族反对这份声明。
从监禁的塔中被救出之达斯堤亚虽因暂时的幽禁生活而有点衰弱,但还是可以自行走路。
他现在正在建于城内领地的自宅中疗养,并由他的儿子阿戈尔暂时代行政务卿职责。
王位现在依然空着,若依照继承权的顺序,被雷吉克囚禁的三王子布拉多即为第一候补。
战后的残局处理就此展开——
关于雷吉克的死,就当作觉悟到败北的他「自尽」了。
实际上,杀了雷吉克的是塔多姆的暗杀者,但要是公开这个事实,就不得不公布雷吉克与塔多姆之间的关系。众人判断应该将这个会让王室信誉毁于一旦的事实保密,所以许多事仍保持密而不宣的状态。
而关于身为雷吉克得力助手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如今正命其闭门思过。
——这是相当轻的处分。
考虑到他所扮演的角色,虽不至于处以极刑,但就算幽禁他也不为过。当然,随着状况逐渐稳定,也应该再研究是否再予以正式惩处,例如没收其领地等等。
关于克劳斯的立场,也有许多贵族寄予同情……
这次内乱发生在他的至亲——前军务卿被杀之后,以他的家世面言,协助雷吉克也是理所当然的责任。
在这股同情浪潮下,大家的共识是至少避免将其当作「罪人」加以处分。
顺带一提,关于他的处境,在战争终结之后的王城里有一段微妙的对话——
当时在四王子菲立欧和拉希安·罗姆所率领的军队中,有位一手负责补给且手腕灵活的商人——这名隶属于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名叫洛西迪的商人坚持婉拒关于补给物资的报酬,相对地,他强烈要求对克劳斯减刑。
「克劳斯大人在立场上不得不协助雷吉克大人。我也曾亲眼看过克劳斯大人为此事烦恼的样子,因此才更加坚定了我加入反叛军的决心。也就是说,恕我僭越,我之所以帮助反叛军是打算代替克劳斯大人。若不能看在这点之上给予减刑,我也会采取相对的动作……」
洛西迪以商人特有的柔软身段,滔滔不绝地如此说道。
不知是不是受了他这番话的影响,但最后对于克劳斯的处分例外地仅只是「闭门思过」。
要求减刑的商人是由担任反叛军武将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介绍的。
独眼的青年贵族逮到了这个巧妙地让策略奏效的伙伴,带着苦笑问道:
「你啊——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是获胜就要为克劳斯要求减刑,所以才背叛他的吗?」
商人装傻地回答道:
「要是我们输了,相信克劳斯大人也会为我和贝尔纳冯卿求情的吧!要我真正地背叛『那样的人』,我是办不到的。」
就这样,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获得了暂时的平静。
不过,以拉希安和阿戈尔为首的部分贵族,也预料这仅仅是短暂的和平。
*
那是在终战后三天的事——
在城内依旧一片骚动下,闭门思过中的克劳斯·桑克瑞得突然在深夜被叫了出去。
说是「菲立欧从玛杰托镇派急使来」,克劳斯在搞不清楚情况的状况下搭上了马车,连夜被移送到那个城镇。
菲立欧之前曾为了计策擅自用了贵族「亚斯特尔家」的名号。为了亲自为此事道歉,他似乎也来到了玛杰托近郊。
至于被叫到这种地方来的理由,克劳斯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这辆在深夜驶离王都的马车,在黎明前的微暗时分来到了这镇上。
对克劳斯面言,这是他初次造访的地方。
玛杰托镇离王都相当近,是个典型的商业都市。此处有与佛尔南神殿有关的大教会,也有许多顺道而来的参拜者。
玛杰托也有设备齐全的施疗院,是与该大教会并设的。
在一片微暗中,马车就停在施疗院门前。
「这么早——是要我住院吗?」
克劳斯对着负责监视的青年王宫骑士问道。
这位亲切、有着一头金色短发的青年听到他的问话后,只是轻轻地耸耸肩回答:
「谁知道?我也只是听团长的话陪您来的……有事就请问菲立欧大人吧!他应该在里面。」
这位名叫莱纳斯迪的骑士,看起来似乎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克劳斯一边觉得可疑,一边在他的引导下走进了施疗院大门。
「啊!莱纳斯迪、克劳斯卿!这边,从玄关进来。」
一头紫发的少年从尚新的木造建筑一楼窗户探出身子。
菲立欧·阿尔谢夫——这位在两天前击垮雷吉克野心的年轻王子,这时就像是个普通少年般在窗前挥着手。
在薄薄晨霭的笼罩下,克劳斯困惑地眯着细长的双眼。
「那位」看来天真无邪的少年,跟那天在战场上所见到的少年——怎么样都无法连接起来。
克劳斯和骑士立刻依他的话走进了施疗院。
还不到诊疗的时间,所以还没有外来的病患。不过,施疗师已迎着晨光,各自在微暗中开始工作了。
一走到走廊,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出来迎接他们,她似乎是菲立欧的随从——
「克劳斯大人,这边请。不好意思突然把您叫出来……」
少女虽然郑重地低着头,但脸上却露出相当开心的笑容。
这让克劳斯更加不解了。
菲立欧也出现在丽莎琳娜背后:
「克劳斯卿,劳烦你这么早来。来,快点到这边来——」
克劳斯在路上终于对菲立欧抛出疑问:
「菲立欧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应该没有住院的必要——」
菲立欧把视线转向天花板:
「啊!住院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暂时住进来也不坏。总之,先请你到这边来。」
「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菲立欧是胜者而自己是手下败将,所以多少有些情况是自己必须容忍的,但完全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实在令人感到很不舒服。
克劳斯被半强迫地带到位于施疗院深处的一个房间,途中虽与几位施疗师擦身而过,但他们都正忙着工作。
「克劳斯卿,就是这里。因为还是早上,请你安静一点。」
「我刚刚就问过了,究竟是——」
「你不亲眼见到是不会相信的。」
菲立欧自顾自地说道,并打开了门。
迎接清晨的病房中还是一片微暗。
一位略为年长的施疗师,正在病床旁调整点滴的管子。
她注意到克劳斯的来访,只是微笑看了他一眼当作打招呼。
然后克劳斯把视线移到睡在病床上的病患——就僵住了。
在微暗的病房里——
在他眼前的病床上,正躺着一位吊着点滴的绿发少女。
看来她正闭着双眼睡觉,胸部微微地上下起伏,证明她还有呼吸。
克劳斯没有移动——也无法移动。
他的视线停留在床上,屏住了呼吸。
「我都听说了。您是她哥哥克劳斯大人吧?这边请。」
施疗师以沉稳的声音说道,但克劳斯一点也没听进去。
女施疗师微微一笑,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她刚被送到这里时,老实说我还以为没救了。其实她在生死关头挣扎了大约十天——昨天才终于清醒过来,我们立刻急着派人去联络菲立欧大人。就连我们也吓了一跳呢!要是她再过几天还不清醒,可能就真的没救了。真的该好好感谢带来这奇迹的神明呢!」
施疗师将两手交握成祈祷的形状,对佛尔南的大地致上谢意。
克劳斯则是——
一步、又一步地踏进了室内。
他的双脚颤抖、步伐踉跄,菲立欧连忙从旁扶住他。
病床上沉睡中的少女大概是注意到门附近的动静,微微睁开了双眼。
直到她的双眼聚焦、映出克劳斯的身影,这整个过程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
站在一旁的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什么话都没说,一起把手放在克劳斯背上。
绿发少女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哥——哥?」
——她凝视着哥哥,脸上浮现愉快的笑容。旭日初升的朝阳柔和地照耀在她脸上。
她那不服输的眼眶一下湿润了,凝视着伫立门前的克劳斯。
克劳斯颤抖着。
——以为已经「失去了」的她,现在就在「那里」。
克劳斯·桑克瑞得踉舱地走了几步——
然后当场跪倒,把额头抵在床边,放声大哭了起来。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看了他的模样,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他们在走廊交换了视线,一起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漫长的夜——如今总算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