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菲立欧一走出寝室,就看到堆积如山的画作在办公室桌上迎接他。
数量约有二十幅——大小各有不同,但分别用非常华丽的画框裱了起来。
菲立欧揉着惺忪的睡眼,歪着头表示不解。
走廊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黛梅尔,这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吧?」
「只要没有追加的话就是啦!真是的,每个家伙都这样……」
先是青年骑士莱纳斯迪爽朗的声音,接着是女骑士黛梅尔不满的声音。
两人随即走进房间,各自抱着五幅画。
加上已经堆在桌子上的二十幅,约有三十幅左右。
「啊!菲立欧大人,早安。」
莱纳斯迪以爽朗的声音说道。
菲立欧轻轻点点头,指向桌子说道:
「嗯,早安。对了,这些……你们是要在我房间里开画展吗?」
莱纳斯迪哈哈大笑:
「怎么可能?是诸位贵族跟官员送他们千金小姐的画像来了。」
莱纳斯迪把手上的画一起放在桌子上,并拿起其中一幅。
那是一位高贵仕女的肖像画,画中的小姐年约二十五岁,一看就知道「画家相当机伶」,明显地美化了画中的她。
菲立欧皱起眉头:
「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搬到我的房间呢?」
「当然是送给菲立欧大人您的礼物啰!」
黛梅尔说着,并轻轻耸了耸肩。
菲立欧不解。自己并没有这种宫廷的兴趣,要送礼的话,还不如送武器或用来保养的工具,他还会比较开心一点;若是可以拿来赏赐给士兵的财宝或粮食,那就更实用了。
「他们就算送我画也……」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不约而同地互望了一眼。
「所以说我们的王子实在是——」
黛梅尔带着苦笑说道,莱纳斯迪则是嘲弄般地摇了摇头说:
「菲立欧大人,您还真是迟钝哪!这些人的意思是『希望您跟我女儿相亲』啦!」
「相亲……啊!原来是这样啊!」
菲立欧感到很扫兴,叹了口气,刚睡醒的脑袋这下完全清醒了,他这下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菲立欧在看了这些画后觉得谁是「美女」,就可以将她迎娶为妃——贵族们送这些画来,打得正是这种如意算盘。
菲立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堆积如山、估计多达三十幅的画:
「这些……全部都是吗?」
莱纳斯迪点点头说:
「我们国家的贵族在决定这种事时倒是挺快的呢!布拉多大人那边也收到很多喔!只是因为在这次内乱后,大家对菲立欧大人的评价大大提升……再加上布拉多大人体弱多病,万一他在继位之前过世……这可不是我说的,但贵族们都是这么想的。」
看到菲立欧严肃的眼神,莱纳斯迪慌忙补上几句解释。菲立欧并不是在对莱纳斯迪生气,只是眼前的画像数量,似乎让他看清了贵族们对「哥哥」的想法,而让他感到些许不快。
黛梅尔也接着莱纳斯迪的话说:
「虽然这样讲有些失礼,但是因为菲立欧大人等于没有母方家族背景,而且您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所以中小贵族和官僚也可以不用顾忌地拉拢您;有这么多绘画送来,我想多少是受到这个因素的影响。就算菲立欧大人您没有成为国王,他们只要能实际进驻王弟之家,也可以确实地提升家族地位。就算不行也没有什么损失,而要是成功的话,就可以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那就全都回绝掉吧!」
菲立欧干脆地拒绝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似乎还有点睡眠不足。
看到他的态度,莱纳斯迪瞪大了眼说:
「好可惜喔……不,真是太失礼了。这些女孩不但任您挑选,而且个个都很漂亮呢!唉……不过因为是画像的缘故,有必要再打个五折就是了——啊!不过我建议可以考虑这位小姐。我以前远远地看过她,其实真的颇有几分姿色……」
莱纳斯迪拿起一幅画说道。菲立欧摇摇头,对他说:
「我并不在意家世或外表,只是想要慎重考虑结婚对象,而且我也才十六岁。这种事等十年后再说吧!」
「哎呀!您要是这么说,会错过适婚年龄的!可别连这一点都要学我们团长……好痛!」
莱纳斯迪正想举未婚的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为例,立刻被黛梅尔揪住了耳朵。
「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你这个万年光棍!与其担心别人,还不如担心自己吧!」
「黛梅尔,你这么说,自己还不是……哇啊啊啊啊!会扯下来!耳朵会被你扯下来啦!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菲立欧把目光转离这两个又开始斗嘴的骑士,望向窗口。
清晨的天空一片万里无云。夏天的脚步将近,这两天似乎就会变热了。
「呃,早安——哇!这么多画是怎么回事……」
从走廊走进开着没关之房门的,正是来访者丽莎琳娜。
她反手关上门,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画像,不禁瞪大了眼。
今早的她身着一袭轻装,朴素的短衣配上裙子。如水般流泻的直顺黑发与雪白的肌肤互相辉映,更给人鲜明的印象。那似乎是黛梅尔替她挑的夏季衣着,不算侍女服装也不是贵族服饰的打扮,一如她那暧昧的立场。
丽莎琳娜一手拿着要给菲立欧使用的茶具组。现在的她,是跟随菲立欧的随从兼护卫——虽然菲立欧要她悠闲地过日子,但她的个性似乎是闲不下来的那种。
「这是要给菲立欧大人相亲用的肖像画,很多吧?」
识相的黛梅尔拿起一幅画给丽莎琳娜看。
丽莎琳娜眨着黑色眼眸说:
「哇……好漂亮喔!菲立欧,相亲用的意思是你要从这里面选太太是吗?」
她的口气听来毫无他意、天真无邪。
菲立欧摇摇头说:
「不,虽然对特意送这些来的诸侯很抱歉,但我没有那个打算。哥哥结婚后我才会考虑。」
菲立欧意兴阑珊地回答完,便坐在办公用的桌边。丽莎琳娜把茶杯放在他面前,以熟练的动作倒入红茶。这几天来,她已经完全学会随从的举动了。
「来,请用。」
「丽莎琳娜,谢谢你。不过真是受不了啊!接下来又要面对与塔多姆的战争了,要是诸侯们有空像这样——把肖像画送到我这里来,我倒希望他们去征兵和进行训练。」
听见菲立欧吐露的真心话,丽莎琳娜笑嘻嘻地说:
「菲立欧,你还真是奇怪。男人遇到这种事不都会感到开心吗?」
「一定是因为我的内心还是个小孩吧!想结婚之前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要考虑,我没有办法一次思考很多事啊!」
菲立欧淡淡地结束这话题,看向莱纳斯迪又说道:
「不说画像的事了。贝尔纳冯那边怎么样?拉希安卿确实说过会在昨晚作出结论……」
莱纳斯迪点点头说:
「是的。昨天他们好像谈到很晚,总算把那些唠叨的贵族都『解决』了。今早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所以关于升迁的事应该已经没有问题了。而身为军阀负责人的军务卿不在,所以这算是暂时的人事安排,今天以内应该就会下达人事命令了吧。」
听到他的回答,菲立欧总算松了口气。这样就解决了一件事了。
现在的阿尔谢夫,正忙于战后处理。
除了扮演特别重要角色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基本上决定对支持雷吉克的诸侯们不处以太重的刑罚。虽说这样的惩罚太轻,但这是为了避免更严重的混乱,也是为了早日确立体制而不得不为的措施。
最主要是因为追随雷吉克的人们表示:「我们只是遵守臣子的本分顺从王命而已。」若是惩处不得当,则可能会变成「遵从王命却变成有罪」的奇怪状况。不管是拉希安和菲立欧,都判断应宽大地原谅诸侯们,这也有助于安定今后的政局。
如此一来,这次「违抗王命」的菲立欧等人立场变得很微妙,不过这就是胜者为王的道理。
不侮败者,胜而不骄——
这就是拉希安提出的意见,而菲立欧也表示支持。
虽然也考虑要暂时加重这些诸侯的税赋等等,但目前只决定先针对桑克瑞得家以「惩处」的名义加以处罚,实质上恐怕会以没收其部分领地的方式执行吧!
奖励立下战功人们的方式也陆续确定,而临时集合来的民兵中,也有很多人已返回故乡。
看看刚成立的新政府内部——
拉希安·罗姆正式恢复外务卿职务,疗养中的达斯堤亚由其子阿戈尔代行政务卿职务,而军务卿一职现在则还虚位以待。
拉希安与阿戈尔两人坚持拒绝接受奖赏。
这次并非出于私心才举兵叛乱,而只是担忧国家的将来,尽臣子的义务而已——他们如此表示,因此完全不希望接受赏赐。
在某种意义上,身为掌权者的两人也藉此张开一道防线,以免世人认为他们是「因私欲而起兵叛乱」。
事实上,关于政府的营运,拉希安和阿戈尔是完全没有私心的。
他们深爱这个国家,并认为以官僚的身分本应正确施政。有像他们这种人存在,让菲立欧再度感到庆幸。
关于这两家的事已经告一段落,而关于其他相助的中小贵族,则约定在经济方面予以回报,宫僚们正就此内容热烈讨论中。
在士兵的训练与统率等方面,对于战功特别彪炳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决定在增加其领地的前提下赋予他新的职务——
名为「军务审议官」的新设职位。
这个职位的工作是辅佐军务卿,并在加强军备对策方面拥有极大的权限。
这对一直处于穷乡僻壤的贫穷贵族贝尔纳冯而言,可说是大大地出人头地,但这种晋升绝不是为了提高他名誉或地位的「恩赐」,而是实际赋予职权,含有对其做出具体成果的迫切期待。
面对预期中塔多姆即将来犯的状况,该如何整顿国内的兵力呢——
任命贝尔纳冯为「军务审议官」,就是与诸侯讨论后付诸实行的结果。
这件人事案虽是在内乱终结之后立刻提出,但正因为是破例的大大拔擢,因此到今天才正式加以确定。
这段日子里,每一天都过得飞快。
雷吉克身亡、内乱终结、新政府开始运作。而曾离开王都的远方贵族,接下来也会陆续回来请安吧?
一边要说服他们、一边调配对抗塔多姆的防御态势,不管有多少时间都觉得不够。
菲立欧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吃着厨房准备的简单早餐,一边听取莱纳斯迪的晨间报告。
有关国内的事、国外的事,以及各贵族的动向——
作为增强军备的一环,现正研拟增加王宫骑士团的人员,并增设新的骑士团。现在王宫骑士团、近卫骑士团各有约一百名成员,预计将其分别扩充至五百人左右,并希望另外增设两、三个常态性的精锐集团——这即是出自贝尔纳冯的意思。
训练良好的士兵也能让其他士兵变得更强。实际上,在先前的内乱中,由威士托所一手栽培的王宫骑士团成员,也确实打头阵立下了惊人的战功。
要在短期内增设这样的精锐集团是很困难的,所以增员计划应该要从长计议。
莱纳斯迪报告完毕后,菲立欧也正好吃完早餐。
「……好。虽然对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不太好意思,总之内政方面还是先交给他们吧!军备方面就交给贝尔纳冯卿和威士托……我的工作就是先说服哥哥。」
菲立欧将第二杯红茶一饮而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他昨晚也跟哥哥布拉多谈到很晚,但还没有做出结论。
「总之画像我是不看了,先堆在里头,过一个星期再假装看完、还给他们吧!」
莱纳斯迪皱起眉,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回答:
「……好可惜喔!随便挑几个出来也好啊……」
「你应该知道菲立欧大人不是这种个性的人吧!我也很讨厌那些把女儿当作政治道具利用的家伙,这种狡猾的人哪有资格成为菲立欧大人的岳父?」
黛梅尔说出这般辛辣的话以后,就开始将那一堆画搬向房间深处。
菲立欧把这事交给他们,跟丽莎琳娜一起走向布拉多的房间。
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官僚们一见到菲立欧,立刻都停下了脚步。
每个人都深深地行礼,等待菲立欧与丽莎琳娜通过。
这在内乱之前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
在他们的视线中,也可感受到品评新主人般的好奇心。
菲立欧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但要是责备他们行礼又似乎太不成熟。他内心虽感到困惑,但还是尽量表现得堂而皇之地经过他们面前。
「……我也知道这是因为情势有所改变,但他们突然改变态度,感觉还是不太好。」
菲立欧悄悄地对身边的丽莎琳娜如此耳语道。
丽莎琳娜露出有点不解的微笑:
「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菲立欧你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任国王……」
「别开这种玩笑了!」
菲立欧的身子震了一下,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好奇的视线不只投向菲立欧,也投向丽莎琳娜。
表面上,丽莎琳娜是从佛尔南神殿跟随菲立欧回到王宫。
在王都开战之前,她以使者的身分站在雷吉克军的卫兵们面前,那时众人所见到的「奇迹」,和她所说「神明护佑」之类的话,现正在官僚之间广为流传。
也有不少士兵在战场上亲眼见到战斗中的丽莎琳娜。
从他们的口中传出这样的流言:「菲立欧王子身边跟着一位女神。」而她的美貌,更加速了流言扩散的速度。
好奇心会招来臆测,有一个说法是「她一定是菲立欧王子的妾」,比较有常识的说法则是「她是菲立欧从佛尔南神殿带来的护卫」,其中甚至有人主张「她是来自天上的真正使徒」。
最后一种推测,是只有近距离见到丽莎琳娜「力量」的人才有的共识。
她抓住飞射而来的箭,徒手挡掉劈砍过来的刀刃,并用手刀切断铠甲——要不是亲眼所见,是不会有人相信这种事的。
要是她的容貌丑陋,可能会被骂为妖女或恶魔,但离开战场后的她温柔而稳重,只是个待人和善的普通少女。
对不知道她是「来访者」的人来说,把她解释成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也是最容易理解的。
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下,丽莎琳娜依旧不为所动。
大约两天以前,菲立欧还问过她这件事,她说「我已经习惯了」,然后有点寂寞地笑了。
即使在原来的世界,她的立场似乎也有些特殊……
即便心里想追根究底地问个清楚,又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
菲立欧与丽莎琳娜来到三王子布拉多的房间时,房里已有客人。
隔着一道门,连房外都可以听见来客粗鲁的声音:
「王子!我都已经说可以支持您了!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就连菲立欧王子也说该由您继承王位,不是吗?恕我僭越,若是由布拉多大人您继任王位的话,我们格瑞纳汀家——」
「马格努斯卿,真对不起,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也觉得还有必要再跟菲立欧谈一谈。关于支援的事,请等我跟菲立欧谈妥后再说吧!」
哥哥平稳的声音,打断了马格努斯热切的说服话语。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站在门前面面相觑。
「菲立欧——?」
丽莎琳娜似乎并不知道房里的另一个人是谁,菲立欧压低声音回应道:
「他是马格努斯·格瑞纳汀卿。就是在战时以伏兵对拉希安卿本阵发动奇袭的——」
「啊!」丽莎琳娜点点头。
正在跟哥哥谈话的贵族马格努斯·格瑞纳汀——他是隶属于军阀的贵族,也是在之前内乱时协助雷吉克,把拉希安和阿戈尔逼至绝境的男人。
在内乱才刚结束的此时,这可说是敌人最后王牌的男人似乎正在游说布拉多。
马格努斯对一脸为难的布拉多叹了口气:
「您还是这样——我明白了。当然我还是会静待您的回复……不过,以我们格瑞纳汀家的立场来说,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业才提出这种要求。我们刚开始之所以会站在雷吉克大人这一边,也是因为重视王位继承权的正统顺序才……」
菲立欧无意在门外偷听,却恰好在此时与走过来的威士托视线交会。
「啊!菲立欧大人,丽莎琳娜大人。两位找布拉多大人有事吗?」
威士托宏亮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还真是不识相,菲立欧不禁按住了额头。室内响起一阵慌乱的声音,似乎是马格努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布、布拉多大人,那其他事就过几天再……」
可以听到马格努斯夹杂着焦虑的小声呢喃。
「啊……我并不是怀疑马格努斯卿你的忠诚!所以,也希望你不必急着一定要在今天里得到结论,那么——」
里面的人似乎暂时接受了布拉多的这番话,接着门立刻打了开来——
站在房门前的菲立欧等人正好与马格努斯·格瑞纳汀面对着面。
这肥胖的老人看了站在门前的菲立欧一眼,凶恶地皱起眉来说:
「——菲立欧王子……偷听可是件让人不太舒服的事——」
他毫不隐瞒困扰地如此说道。刚刚出声的威士托则差点脱口而出「这下糟了」,只能带着一脸苦笑站在旁边。
因对方身为长者,所以菲立欧坦率地低头道歉:
「失礼了。不过我并不是在偷听,我才刚来到这里,而威士托碰巧也从对面走来,然后马格努斯卿你正好从哥哥的房间出来……」
「嗯……是吗?我先告辞了。」
马格努斯·格瑞纳汀那严肃的脸孔稍微扭曲了一下,行了一礼就匆匆离开当场。他的眼神带着怀疑,而且充满对菲立欧的敌意。
这也难怪——因为菲立欧击垮了雷吉克,而格瑞纳汀家又曾对拉希安发动奇袭,如今他们家立场之恶劣,可说仅次于桑克瑞得家。
接着从房间露脸的是布拉多:
「菲立欧……连威士托都来了啊!别站在那里,进来吧!丽莎琳娜小姐也请进。」
布拉多的瓜子脸上浮现怯懦的微笑,随和地招呼三人进门。看来威士托好像也有事要找布拉多的样子。
布拉多把丽莎琳娜当作菲立欧的护卫和来自神殿的神官。当然,他已知道这两个人并非主从关系,所以不会让她站在门外。
威士托小声地问:
「菲立欧大人,方便让我跟你们同席吗……?」
「没关系。有你在,对我很有帮助。」
菲立欧在他的剑术老师——也宛如抚养他长大的父亲般之威士托耳边如此说后,就跟丽莎琳娜一起在室内的椅子上坐下。
他先问布拉多:
「哥哥,刚刚马格努斯卿他……」
「那个人好像想尽办法想要自保啊!」
布拉多边叹气边说道:
「因为他很不巧地——曾经对拉希安卿、阿戈尔卿和你……们这些今后将要成为政府中枢的人举剑相向吧。虽说拉希安卿不是会对这种事怀恨在心的人,但如此之举会让格瑞纳汀家的发言影响力大为降低,这也是事实。所以他打算今后拥立我,好能稍微保障自家的安全。」
布拉多淡淡地说着,语气很冷淡。在此之前,马格努斯·格瑞纳汀与布拉多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往来的机会,而这样的对象别有用心地接近自己,布拉多似乎也不打算同情他。
「这种情况果然还是很常见啊……」
威士托语带同情地说道。布拉多露出苦笑:
「是啊!还不仅止于他。军阀系的人大多都把责任推给桑克瑞得家,并想要来奉承我。」
然后布拉多在菲立欧正对面坐下,并凝视他的眼眸:
「……要是我当上国王,那些军阀贵族就会看准目标卖人情给我,而且是以强迫我一定要接受的形式吧!这样一来可能会让拉希安卿等人和他们之间的对立关系更为严重。所以,我认为王位还是由你……」
菲立欧皱起眉头。
他和布拉多这几天的谈话并没有交集。
菲立欧把身子探出桌子说:
「哥哥,我昨晚也说过了,请你正确地考虑王位继承权的顺序。接下来是哥哥你,再来才是我。如果在此时颠覆往例,只会招致更大的混乱。我并不打算跳过哥哥直接登上王位。」
菲立欧强硬地如此表示。只要布拉多一声令下,菲立欧打算在一定程度上遵从他的命令;但只有关于这件事,他并不打算退让。
布拉多也很固执:
「可是平定这次战乱的功臣是菲立欧你,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内心一定也期望能够由你继承王位……」
「不,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说,他们会遵从我们兄弟俩商量后的结果。」
「菲立欧,那是理所当然的。要是他们明目张胆地支持你,反而会引起诸侯的反感,认为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掀起战乱……」
「不管拉希安卿等人的态度如何,要是我无视于继承顺位直接继承王位,诸侯一定会心生反感的。如果他们以为我是想要王位才掀起战乱,这对今后的施政也一样会有所妨碍。」
布拉多一脸困惑。
同时菲立欧也感到不知所措。
这几天以来,兄弟俩就这样一直互相推让王位。
双方的意见都不是单纯地出于任意妄为,而且都有一定的正当性。
布拉多很看重菲立欧的机智,认为他「比体弱多病的自己更适合当国王」:再说为了让军阀贵族以败者的身分臣服于王族,也应该由菲立欧登上宝座。
目前军阀贵族们确实是对菲立欧和拉希安心怀亏欠,所以应该好好将这一点折冲应用于政治方面。
但菲立欧却反过来想要遵守王位继承权的顺序,认为自己应该退让,并支持哥哥即位。
要是自己当上国王,那不就跟一手掌握军阀、还想要掌握政府的雷吉克一样?而且给人「政府只重用少数胜利者」的印象。在这必须让全国团结一致对抗塔多姆的时刻,万一内部分裂,那可是很糟糕的事。
布拉多或菲立欧都有自己的考量,要说谁才是对的——其实谁都不完全正确,也不完全错。
大家都不知道国家将来会如何发展。正因为是对不知道的事妄下预测,所以无法得出结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拉希安和阿戈尔已给了两人一个讨论的期限。
在战乱之前就已亡故的正妃和皇太子妃、皇太孙等人的葬礼就预定在近期举办。而坠下悬崖行踪不明的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第三王妃的葬礼,也预计配合这时间一起进行。
菲立欧必须在期限之前说服哥哥,而新任国王的即位典礼,最多也只能延迟到那之前。
在一旁听两人谈话的威士托也「嗯」了一声,并开口说道:
「布拉多大人,请恕我失礼。我的意见也和菲立欧大人一样,认为应该遵守先王所决定的王位继承顺序。很可惜的,雷吉克大人的思想并不适任国王……但若是布拉多大人您,我跟菲立欧大人一样,都愿意以臣子的身分出仕。」
「连你都这么说……」
布拉多摇摇头说:
「威士托卿,你对先父的忠诚我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说服菲立欧。究竟是我还是菲立欧适合作为今后保护这个国家的人才——这连想都不用想吧?这不是什么偏见,而是严肃的事实啊!」
布拉多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真挚,他是真心地认为菲立欧更适合当上国王。
菲立欧虽然知道哥哥本来就完全不执着于权力,但他也不打算放弃:
「哥哥,求求你。我才十六岁呢!这个年纪能做好国王吗……」
「达斯堤亚卿还曾经打算把两岁的小孩扶上王座呢——啊!我并不是说你的能力只有小孩程度。我的意思是,还有众多官僚辅佐你,所以你没有必要为了年龄的理由辞退。何况你不是指挥全军阻止了雷吉克哥哥的疯狂暴行吗?你能做到这样,为什么无法当国王呢?」
以一个文弱青年来说,布拉多的口气可是相当强硬的。连菲立欧和威士托两人合作,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威士托也不禁苦着一张脸。
菲立欧见到哥哥出乎意料顽固的一面,也再次觉悟到这将会是一场长期抗战。
恰好就在此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一阵敲门声过后,响起少年有礼的声音:
「啊……呃,布拉多大人,我是骑士团的人。失礼了,听说菲立欧王子他在这里……」
这吞吞吐吐的声音的确发自菲立欧所认识的人口中。
菲立欧马上站起身,亲自打开了门。
「这不是安朱吗?怎么了?」
站在门前的,正是在不久前还以猎人身分生活在拉希安领地的少年。
战乱之后,安朱·薛帕德以新王宫骑士候补人员的身分寄住在宿舍里。因为菲立欧和威士托都相当欣赏他高超的射箭技术。
王宫骑士团的成员都出身平民,所以采用新人这件事本身并不算稀奇。不过,新人被认同的能力不是「剑技」而是「弓箭技」,这倒是很少见的。
安朱不知该如何回答,看来一副很迷惑的样子。与其说现在的他是自己人,不如说还是把他当作客人。
给人一种远离俗世感觉的他一边看似不太愉快地皱着眉头,一边向布拉多与同席的威士托行了一礼。
布拉多回以温和的微笑。他是一位很能包容他人不遵守正式礼节的兄长。
「哥哥,我先离开一下。威士托,安朱的事交给我,说服哥哥的事就拜托你了。」
菲立欧如此说着,就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丽莎琳娜也跟在他身旁。
在两人面前,安朱略略皱着眉说:
「这样好吗?您不是正在谈话……」
「没关系,反正会谈很久。对了,你有什么事吗?你是特地从骑士团的宿舍来这里的吧?」
「是,那个……」
一直独自生活在乡间的他,还不懂得对贵族的用字遣词方式。不过,菲立欧却正是喜欢他这一点。
他总觉得——安朱并不是把他当作「王室中人」,而是纯粹把他当作「菲立欧」。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对菲立欧来说是很值得开心的事。
来拜访菲立欧的安朱,稍微压低了声音说道:
「城门外有人自称是王子您的朋友,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他们说先把名字呈报给您……卫兵们虽然想把其赶走,但对方好像很固执,所以只好来联络骑士团宿舍的人。」
于是正好有空的安朱,就被派来通知菲立欧。
菲立欧歪着头,想不出来者是何人——
「朋友?是谁呢?」
「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和一位像是她弟弟的旅客。名字确实是——库娜和艾略特……」
从安朱口中一听到这名字,菲立欧担丽莎琳娜当场面面相觑。
*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家代代都隶属于军阀。
他们虽然一直是敬陪末座的贫穷贵族,但这次却在平定内乱时立下汗马功劳,获得了众人的认同,近期已预定接下军务审议官的职务。
其主要任务就是整顿对抗塔多姆的防卫能力。
以贝尔纳冯的个性面言,他并不会因被委以重任就退缩,也已有觉悟肩负重任。
然而,他虽然不感到畏惧,却对如何拟定计策有一些迷惑。
在获得权力之前,他也想过「要是我掌握实权,会这样那样……」但当自己将实际坐上这个位子后,决定「先做什么才好」却是相当困难的。
贝尔纳冯想得心烦不已,于是藉故离开王都,来到某个镇上。
这城镇名为玛杰托镇,从王都搭马车要花几个小时,是一天内能够往返并办完要事的距离。
贝尔纳冯一手捧着花束,走进了位于城镇中心的施疗院大门。
他命令随从士兵在马车附近待命。
在初夏绿意耀眼的庭院里,披晒着大量纯白的被单随风摇曳。
玛杰托的施疗院规模相当大,也颇受好评。甚至有人为求名医诊治,特地从大老远跑来。
贝尔纳冯在接待处告知友人的姓名,就被引导至其中一间病房。
病房前站着几位身兼护卫与监视之职的卫兵。
为了不打扰到病患和施疗师,他们紧挨在墙边。
「是贝尔纳冯卿!您是来会面的吗?」
眼尖的中年卫兵率先注意到贝尔纳冯的来访。在这种时刻,他戴着眼罩的外貌就相当方便,能给人深刻的印象,见过一次之后想忘也忘不掉。
「是啊,我已获得菲立欧大人和拉希安卿的许可。你们也辛苦了。借过一下。」
贝尔纳冯堂而皇之地打开了病房的门。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的是从病床上坐起身来、稍稍张开嘴的少女,与正将汤匙送到她嘴边的好友。
病床上的少女慌慌张张地闭上了嘴,害羞地低下了头。
好友也转过头来,眨着细长的眼问道:
「……贝尔?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看到好友与妹妹感情融洽的样子,贝尔纳冯愣了一下。他嘴角带着笑意,随意地将带来的花束扛在肩上,摇摇头说:
「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那我要不要先出去待会儿再进来呢?」
「是啊!可以的话就这么做吧!」
他的好友克劳斯·桑克瑞得冷淡地如此说道,又转向妹妹。
妹妹妮娜红着脸,瞪着哥哥克劳斯说:
「哥哥,人家难得来一趟,你怎么可以——」
「既然妮娜这样说,那就没办法了。贝尔,你有什么事吗?」
听到好友这装傻的话和声音,贝尔纳冯放下心来。
刚刚那样开玩笑般的对话,正像是以前的克劳斯会做的事。他终于恢复了以前的自己,这比什么都要让贝尔纳冯开心。
当然,以贝尔纳冯的个性,嘴里说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
「真是的,一知道妮娜还活着就变成这样,你这小子还真是糟糕啊!」
「随便你怎么说。」
克劳斯轻声说道,接着脸色一凛: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辩解的。」
这口气听起来似乎颇为豁达。
贝尔纳冯和克劳斯在内乱结束后只见过一次面。
当时克劳斯什么都没说,而贝尔纳冯也没说什么。克劳斯只是累坏了般大大地吐了口气,而贝尔纳冯则默默地对他点了点头。
在等到彼此都平静下来前,应该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妮娜依然活在世上这件事,对克劳斯而言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来得有疗效。
现在的克劳斯很接近内乱前的他。虽然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对雷吉克的事负起一些责任,但在精神方面已经稳定下来了。
贝尔纳冯把花交给在一旁见习的女施疗师,然后走到妮娜床边:
「妮娜,好久不见。不过我真的吓了一跳——你能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
因为克劳斯的缘故,贝尔纳冯也跟妮娜相当亲近,而妮娜也很清楚他是哥哥的好友。
「是的,谢谢您。贝尔纳冯大人您现在好像很活跃呢?」
「没这回事。你哥哥比我『活跃』多了。都是因为这家伙站在敌人那一边,害我们差一点就输掉了呢!」
「——真对不起。哥哥他——」
妮娜把贝尔纳冯的玩笑话当真,声音低了下来。贝尔纳冯不慌不忙地嘻嘻笑了起来:
「不,拜他所赐,贵族和士兵们也都醒悟了呢!要是走错一步,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对过惯和平日子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一帖很好的药方。和平跟战乱的分界只在一线之间,如果把和平当作理所当然,对战乱的反应就会变得迟缓。我虽然对死去的士兵们感到很遗憾,但能让诸侯们了解这件事,却也是一大收获。这也可以让那些家伙对即将来犯的塔多姆重新产生警戒心吧!」
然后,贝尔纳冯又转向克劳斯说:
「我有事要跟你谈一下,可以吗?」
听见他这一本正经的声音,克劳斯慢慢地点了点头:
「妮娜,我出去一下。施疗师小姐,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在身体状况正顺利恢复的妮娜目送之下,两个人离开了病房。
他们穿过走廊,来到新绿萌芽的美丽中庭。
两人来到不需担心被人偷听的树荫下,贝尔纳冯与克劳斯并肩站着。
「——贝尔,我真的很抱歉。」
克劳斯轻轻地说道。
在妮娜面前,他为了不让她担心,故意装作很坚强的样子。不过和贝尔纳冯独处时,他心里的罪恶感就自然地表露了出来。
贝尔纳冯哼了一声笑道:
「与其向我道歉,你还不如去感谢洛西迪!我自己是另有盘算,不过那家伙可是打从心底为了你才冒险一赌的。那种人很少有哪!」
「——我也是这么想。」
克劳斯坦率地点点头。
商人洛西迪现在正在克劳斯不在的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独撑大局。他跟其他商人同心协力地守护着克劳斯「要回去的地方」。
贝尔纳冯叹了口气:
「可是,我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妮娜还活着,我一直都被菲立欧大人蒙在鼓里。」
「咦——?贝尔你也都不知道吗!?」
听克劳斯这么一问,贝尔纳冯苦笑着点点头:
「是啊!我一直不知情,很惨吧?不过,听说事情原委后,我也可以理解。因为当时妮娜的情况似乎相当危险哪!」
他听说妮娜身受重伤,不只手跟脚骨折,头部也受到撞击,若是一直未能恢复意识,很有可能会就此昏迷不醒最后不治。她能成功获救,也只能说是奇迹。
菲立欧之所以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也是因为妮娜获救的希望极其渺茫。
「对于该不该先让你知道,菲立欧大人之前好像也感到十分困扰——而且他也担心,要是让你知道后妮娜却死了,只会让你更加哀痛。而且,要是被敌人告知妹妹还活着,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出城吗?」
克劳斯考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
「——不,我应该会怀疑这恐怕是陷阱。」
「就是说啊!还有一点——菲立欧大人所害怕的是暗杀者的存在。」
贝尔纳冯更压低了声音:
「要是让你知道妮娜还活着这件事,这消息想必也会传到雷吉克的耳朵里去。这样一来,雷吉克为了煽动你的仇恨之心,让你继续支持他,很有可能会再次派暗杀者杀掉她吧!因为在那个时间点上,支持雷吉克阵营的就是你啊!如果妮娜因此被杀掉了——『那时』的你认为妹妹早就死了,一定会判断菲立欧大人等人的话只是为了骗你掉入陷阱而已吧。」
贝尔纳冯淡淡地说出了事实。
克劳斯不禁肩膀一震。
「菲立欧大人最担心的似乎就是此事。克劳斯,你应该好好感谢他啊!妮娜今天还能活在世上,绝对要归功于菲立欧大人和那位名叫丽莎琳娜的随从。」
「……贝尔,我知道的。」
克劳斯红着脸说道。
「这真是欠下了很大的人情。要是不能连本带利地偿还,不但有违商业之道,更违背了做人的道理。」
「——好。既然你明白,那就省事多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贝尔纳冯对着克劳斯微笑说道,克劳斯则是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还在闭门思过——」
「我不是要你公开站出来。其实我因为这次平定内乱立下功劳,多少得到了一点在军部发言的权力,不过军阀那些家伙是不可能乖乖说『是』就服从我这种人的。所以我想请身为桑克瑞得家继承人的你帮我说几句话。」
克劳斯眯起眼陷入沉思:
「什么话?」
「我不会说出『追随我』——之类不可能的要求。但要是他们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保证会给于相当的回报——身为桑克瑞得家代理人的你,就这样向他们保证吧!」
贝尔纳冯如此说道。以拜托来说,口气稍嫌强硬了点。克劳斯思索着交叉起双臂说:
「原来如此。简单说,就是要我当你的借款连带保证人,是吗?」
「你要这么想也无所谓。」
克劳斯的比喻可说是一语中的。
贝尔纳冯想要整合军阀的贵族,为此今后必须放长线钓大鱼。但要是关键的饵受到怀疑,那是绝不可能有人上钩的。
光凭贝尔纳冯一个人说的话也太微不足道,所以他需要掌管军务领头的名门——桑克瑞得家的背书,好说服其他诸侯。
当然,如果这样的约定不能够实现,则克劳斯也将会遭人非难。从这层意义看来,保证人这样的比喻可说是完全正确。
「我希望他们认为帮助我有利可图,而且是合情合理的。克劳斯,就帮我这个忙吧!要是因你在闭门思过期间而无法任意行动,那我希望你可以写信说服诸侯。我想制造出你跟我已经不是敌人,而是我的背后有你撑腰的气氛。怎么样?」
贝尔纳冯半强迫地如此说道。
克劳斯轻轻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了肩膀。但他的眼神却与动作相反,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让我考虑一下。」
这并不是罕见的情形。克劳斯在决定大事之前,一定会冷静思考一下。
他并不是感到迷惘,而是想在短时间内整理出状况,并思考策略的有效性。
现在在克劳斯的脑海中,正进行着各种分析与模拟。
在这期间,贝尔纳冯以其独眼望向天空。
蔚蓝而晴朗的天空,一片云也没有。
贝尔纳冯以手压住戴有眼罩的眼睛。
从这只眼睛失去视力以来,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像是要催促陷入长久思考的克劳斯快点做出决定般,贝尔纳冯说道:
「自从我失去一只眼睛以后,才明白一件事……」
克劳斯抬起头。
「一只眼睛看不见以后,我才发现——人都有一双眼睛,而我却只剩下一只。趁这只眼睛还看得见时,我还有该做的事要做——而我今后正要去做这些事。克劳斯,帮助我。不管我怎么想,都觉得你的力量是必需的。」
克劳斯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说道:
「听到你命令我……应该是长大以后就不再有过的事了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这如愿以偿的回答,贝尔纳冯大大地点了点头。
克劳斯是很重情义的人,一旦他承诺,就一定会帮忙说服军阀诸侯。
然后克劳斯很抱歉地说道:
「要不是我还在闭门思过,也想实际上帮你的忙呢……」
「你就乖乖照顾妮娜吧!刚刚『那一幕』真是让人不以为然啊!」
他是指克劳斯亲自喂妮娜的事。因为妮娜的双手还不能使力,说是迫于无奈倒也没错,不过这本来应该是让看护者做的事。
贝尔纳冯本来是存心取笑,但克劳斯却打从心底微笑着说:
「有什么不好?那孩子虽然嘴上说不好意思,其实心里好像很开心,而且连吃饭时我都可以陪在她身旁……」
似乎是因为妹妹实在是太可爱了。
贝尔纳冯惊讶地开了个玩笑:
「有你这样的哥哥,我看妮娜应该结不了婚了吧?刚刚那样与其说是兄妹,还不如说更像是一对情人呢!」
克劳斯的表情略显阴沉:
「那是……不,看起来像这样吗?那可就不妙了……我可是打算让那孩子嫁入王室的——」
听见好友这番话,贝尔纳冯皱起眉头:
「……你的意思是?」
「嗯。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菲立欧大人或布拉多大人可以迎娶妮娜——话是这么说,但倒不是因为我想要掌权。」
克劳斯连忙继续解释:
「妮娜原本就已许配给雷吉克大人,结果却变成那样,我也觉得很可怜——如果对方是布拉多大人或菲立欧大人,我相信应该就能够让妮娜过得幸福……幸好这两位大人似乎都还没有订婚的对象。」
贝尔纳冯摇摇头说:
「不……姑且不论布拉多大人,菲立欧大人恐怕不行喔!」
「咦——?你是说他已经有对象了吗?」
克劳斯惊讶地问道。
贝尔纳冯点点头说:
「惊讶吧?他和『那位』神姬之妹——人称乌路可大人的司祭好像是情侣。她可是位超级美丽的司祭啊!即使是那些贵族的千金小姐也不是她的对手唷!」
贝尔纳冯挺胸保证。
他和这位名叫乌路可的少女只说过两三句话,但还是为她出色的美貌而惊讶。若是她跟菲立欧站在一起,想必美得像幅画一样。
克劳斯皱眉说道:
「喔——如果这是真的,还真教人惊讶……对了,你刚刚所说的『那些贵族的千金小姐』,也包括我家的妮娜吗?」
「啊!」贝尔纳冯倒吸一口气,这才发觉到自己的失言。克劳斯的视线里,隐隐透露出危险的光芒。
「不,等等,不要这样瞪我。这只是『一种比方』,我并不是说妮娜没有魅力……」
贝尔纳冯惊慌失措,视线飘匆不定。
克劳斯一遇上关于妹妹的事,眼神就不大一样。对他面言,妮娜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
克劳斯的眼神看起来依旧沉稳,但却带有肃杀的气氛,直盯着贝尔纳冯说:
「贝尔!那位叫做乌路可的大人,我在王都教会也见过一次。原来如此,若论起家世,我们桑克瑞得家是连神姬的脚趾头都攀不上。不过,要是你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地拿我们家妮娜跟『那些贵族的千金小姐』相提并论,我也有好好跟你谈谈的心理准备……」
「等一下,克劳斯!我刚刚只是一时口快,没有别的意思……」
(——跟妮娜结婚的人真能搞定「这种」大舅子吗……)
贝尔纳冯一边暗自同情那可能跟妮娜结婚的「某人」,一边拚命找借口,弄得狼狈不堪。
*
不久之前,菲立欧·阿尔谢夫还以「亲善特使」的身分滞留在佛尔南神殿。
那时负责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少年神官,就叫做艾略特·雷文。
至于库娜·里多亚尔,则是在菲立欧救起丽莎琳娜后,初次为她诊疗的施疗师。
这两个人跟菲立欧、丽莎琳娜都有很深的缘分。
菲立欧一听说他们突然造访阿尔谢夫城,立刻快步走向城门。
虽然他跟布拉多的话还没谈完,但他很在意他们是为了什么事而专程离开佛尔南神殿前来,以及其近乎隐藏身分的理由。
两个人似乎并未自称是「神殿的使者」,若是他们如此表示并拿出证据,卫兵们恐怕会立刻让他们通过才是。不过从卫兵的话听来,两个人似乎只是乔装成普通的旅人。
菲立欧察觉到佛尔南神殿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心急如焚。
菲立欧在为他护卫的安朱与丽莎琳娜陪伴下,搭着马车来到了外城墙的正门。
由于此处是保卫王城与城镇的城门,因此构造比起其他城门还要来得庞大而雄伟。在石块堆砌成的拱门周围,有二十名以上的卫兵负责守卫。
两名客人就被留在设置于城门外侧的值班室里。
他们从马车窗口看见菲立欧的脸,立刻从办公室高声大叫:
「菲立欧大人!」
发出略微高亢声音呼唤的,肯定就是艾略特·雷文本人。这尚未变声的少年,以一种放下心中大石、却还带有某种不安的暧昧表情迎接菲立欧。
施疗师库娜正在他的身旁,她的视线一与菲立欧交会,就立刻转移目光深深行了一礼。库娜脸上柔和的微笑跟以前一模一样,但也同样带着难以判明的忧虑。
两人都是一身旅行装束,乍看之下不像是跟神殿有关的人。虽然两人长得并不相似,但在年龄上看起来就像是姐弟一样。
菲立欧飞跃下马车,丽莎琳娜和安朱也跟在他的身后。
可称为平定内乱英雄的菲立欧和丽莎琳娜突然现身,在卫兵们之间也掀起了不算小的骚动。
王族通常不可能像这样亲自迎接客人。就算要会面,大致上都要先拿到通行许可,之后再到城里会面……
菲立欧不顾卫兵们的紧张,跑到两人身边。
尽管是难得的重逢,库娜和艾略特的脸色却很难看,这点让菲立欧百思不得其解。
看到随后下车的丽莎琳娜,库娜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
想必她已经从北方民族的神柱守护者们、或留在佛尔南的乌路可口中,得知丽莎琳娜在菲立欧身边的事了。
库娜随即以清晰的声音向菲立欧请安:
「菲立欧大人,您能平安无事真是万幸。我们听说有关内乱的事,也感到非常不安——」
她的年纪比菲立欧大,虽非王族也是为神殿工作的人。所以菲立欧也改变口气郑重回应:
「是的,劳您费心了。不过……库娜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而且连艾略特都……难道是佛尔南神殿发生什么——」
施疗师库娜轻轻地把手指压在嘴唇上。
这态度是表示「不能在这里谈」,让菲立欧吃了一惊。
「咦……?」
「菲立欧大人,在您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真是非常过意不去。不过如果方便,我想等到了可以慢慢谈话的地方再——」
库娜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艾略特并加以补充:
「呃——这件事讲起来一定会很复杂……」
「——我明白了。请你们上马车吧!」
菲立欧指示卫兵不可泄露客人来访的事,并让艾略特和库娜上了马车。
即使在马车里,两个人也只聊到无关紧要的闲话。
有关内乱、有关城下的人纷纷谈论着菲立欧的活跃、还有乌路可的事——
「乌路可她好吗?她一直很担心我,真不好意思……等到情势稳定下来后,我希望她可以再来王城住几天……」
菲立欧对艾略特如此说,只见艾略特和库娜两个人肩膀一震,表情显得十分僵硬。
面对两个人窥视他脸色的视线,菲立欧动摇了。两个人不寻常的样子,连负责护卫的丽莎琳娜和安朱也感到困惑。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菲立欧对着艾略特问道,艾略特立刻慌张地摇头否认:
「不不——这个嘛,我想乌路可大人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艾略特这番话几乎不带有感情,又像是担心被马车夫听见,频频地向外张望。
马车在菲立欧的指示下,来到了王宫骑士团的宿舍。
虽然艾略特两人是菲立欧的朋友,但不意之客来到王宫,还是需要办理一些手续。如果是在骑士团宿舍的接待室,就不会被官员们发现,也可以轻松地谈话。
众人到了接待室后,菲立欧凝视着两人。
两个人的表情都相当僵硬。
神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无须怀疑的——而且还是紧急事态,以致于两个人必须隐藏身分、希望直接通知菲立欧。
「那么——艾略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菲立欧以略为严肃的声音问道。
少年神官沉默了一会儿,才挤出痛苦的声音:
「——佛尔南神殿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众人沉默着,催促艾略特继续说下去。
「——请容我依序说明。那是在收到菲立欧大人镇压内乱的报告后立刻就发生的事。吉拉哈派来新的神殿骑士团……」
菲立欧皱起了眉头。
「表面上是针对国内动乱所做的警戒,但实际上——这些骑士却不择手段地强迫神殿内以高司教为首的高阶神官闭嘴。我想菲立欧大人应该已经听说了,似乎是跟北方民族有关……这也是我在接下这份使者工作前不久,才初次得知的事情……」
艾略特的声音有点颤抖。
菲立欧想起了在对王都出击之前——西瓦娜在拉希安的宅邸所说的话。
她担心神殿骑士可能有所行动,所以一直注意着卡西那多司教的动向,而这份担忧似乎一语成谶。
但是神殿拥有自治权,阿尔谢夫是很难加以干涉的。
艾略特继续说:
「雷米吉乌斯司教为此操烦过度而病倒,现在正在疗养,暂时需要绝对的安静。」
一旁的丽莎琳娜屏住呼吸,菲立欧也惊讶不已。一向温和敦厚的雷米吉乌斯司教竟然会变成这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耳闻。
他们完全没收到任何情报,恐怕连拉希安都还不知道此事吧?
面对惊讶的菲立欧等人,库娜低下头说道:
「您不知道也难怪。佛尔南神殿现在已经被神殿骑士团全面封锁了,里面的人不能外出,外面的人也无法进入:消息完全被切断了。我是正好前往神殿外的施疗院,后来艾略特独自找我。他靠着神官们帮忙,一个人偷偷溜出神殿……我才终于听说这件事,吓了一大跳。」
菲立欧凝视着艾略特。
对一个十三岁的年幼少年来说,这一定是一连串的不安。他至今几乎不曾离开过神殿,竟然远从佛尔南来到王都榭拉姆,看起来的确是疲累不堪。
即使如此,艾略特还是坚强地挤出声音说道:
「菲立欧大人,请您看看这封信。」
他从背上背的皮袋取出以相同皮革所制成的小筒——那是为了保护重要信件的信封。
菲立欧打开皮筒。
刚开始他还以为那是雷米吉乌斯或神殿的相关人士所托交的信。
但是不知为何,收信人却写着艾娃司祭的名字。
他看了艾略特和库娜一眼,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意思似乎是继续读没关系。
菲立欧打开了写在羊皮纸上的信。
那像是女子所写的纤细字迹,在纸面上流畅地跃动着。
「亲爱的艾娃司祭: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离开了神殿。
因为事出突然,非常抱歉,一定让您吃了一惊。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离开神殿,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卡西那多司教要求我明天就回威塔神殿。
但在那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见见菲立欧大人,有话要对他说。
我不祈求您原谅我的任性,即使您会责骂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要前往王都。
对不起——」
——信末的署名是「乌路可·迪古雷」。
菲立欧绷紧了双颊。
在一旁观看的丽莎琳娜,也大感惊讶似的瞪大了眼。
比起信件的内容,安朱则似乎更在意菲立欧的模样,并观察着他的侧脸。对安未来说,他还没见过乌路可。
「……这是什么——」
菲立欧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艾略特以稚气未脱的双眸凝视盖菲立欧。
「——这是什么?艾略特,这是怎么回事?」
菲立欧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这个』到底是『谁』写的信……」
听到菲立欧的话,丽莎琳娜直眨着眼表示不解,艾略特和库娜也互相交换了眼色。
「那么,果然——」
「对,这不是乌路可的字迹。」
菲立欧立刻如此判断道。
「我从小就一直跟乌路可通信,虽然只是季节变换时的简短问候书信……但这跟乌路可的字完全不同。别说没有相似处,连模仿的感觉都没有,完全是不同人所写的。」
菲立欧一边感觉到自己心跳之快,一边勉强地如此说道。
艾略特轻而含蓄地点点头说:
「留在神殿作客的艾娃司祭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万一乌路可大人真的来到菲立欧大人这里的话……」
「她没有来。」
菲立欧咬紧了牙关。
面对他如此大的转变,库娜略显胆怯,肩膀微微颤抖。
「乌路可没有来这里。但却留下这样的信,也就是说……」
他的声音愈来愈严肃,丽莎琳娜也不安地掩住自己的嘴。
艾略特低下头说道:
「——是的。乌路可大人现在行踪不明,我们就连她怎么离开神殿的都不知道……现在佛尔南被神殿骑士封锁,连担任使者的我都是偷偷经过别人告诉我的捷径,才好不容易一个人偷溜出来的——乌路可大人出身威塔神殿,不可能知道这种捷径。再说,她怎么可能留下这种留言……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乌路可大人发生什么事,那可就不得了了。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大人万一在这个地方……」
艾略特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似乎是害怕把最糟的可能性说出口。
一旁的库娜温柔地抚摸着说累了的艾略特肩膀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菲立欧大人。在目前的状况下,卡西那多司教的间谍潜身何处,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搞不好这个城里也——因此我们才隐瞒自己是神殿中人的身分,希望通知菲立欧大人。真是失礼了。」
库娜这番道歉的话语,菲立欧几乎没听进去。
菲立欧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乌路可的身影。
楚楚动人的她年纪虽轻却相当成熟,对菲立欧来说也是最重要的好友。
若是她没来到这个国家——那么,菲立欧此刻一定早已不在人世,因为她救了他太多次。
「乌路可她……现在在哪里?」
菲立欧明知道没有答案,却还是这么问。
艾略特和库娜都沉默不语。他们要是知道乌路可的下落,也用不着来找菲立欧了。
菲立欧也很在意神殿的动向,以及雷米吉乌斯的病情和北方民族的事。
不过,现在光是乌路可的事,就已经占据了菲立欧的所有心思。
不惜牺牲自己,也一定要保护她——菲立欧如此下定了决心。
「呃、那个——」
丽莎琳娜胆怯地插嘴:
「那——那封信上的字——我认得出来。」
丽莎琳娜用手掌压住胸口,挤出沙哑的声音。
菲立欧立刻转向她。丽莎琳娜的眼眸颤动着,马上把视线转离菲立欧。她说道:
「那个——应该是——『依莉丝』的字……」
来访者少女屏住呼吸,说出了这个名字。
那一瞬间,在一旁的安朱表情为之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