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房间里的菲立欧,为了让阿尔谢夫当局知道神殿的状况,正在紧急写着信。
有关受到保护的乌路可丧失记忆一事。
有关在神殿内部,卡西那多司教等人采取与塔多姆联手的行动。
有关病倒的雷米吉乌斯司教顺利恢复、立刻就能回到工作岗位的事——
还有无名氏等人的事、神柱守护者的事、神殿骑士的人数及其装备,他整理了所知道的各种事项,详细地写在信上。
菲立欧打算利用亲善特使的职权留在神殿,一方面他很在意乌路可的事,另一方面,卡西那多等人的动向也明显地相当危险。
他在写完给拉希安的信和威士托的信后,把这两封信交给负责护卫的骑士:
「葛拉姆,就交给你了!要确实送到。」
「我还以为这种差事是莱纳斯迪的工作耶!」
猜拳猜输的骑士耸了耸肩笑着说。这满脸胡须的大块头男子,眼神就像小孩子般,他虽是佣兵出身的团员,但却忠心耿耿,在先前的内乱之中,还曾充当诱饵让菲立欧先行逃离王都。
他虽然不懂得礼仪规矩,但剑术扎实、情义深重,颇获威士托的信赖。
菲立欧拍了拍葛拉姆的粗壮手臂:
「——好像有些名叫无名氏的奇怪家伙在四处活动着。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去送这信,路上要多小心!」
「在这方面您可以放心,我又不是小毛头使者。」
葛拉姆把信藏入怀里,悠闲地笑道:
「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小心喔!这个神殿的气氛不太对劲,在发生大骚动之前,总是会让人嗅到这种『味道』……」
「我知道。不过正因为是在骚动之前,身为使者说不定还更危险。你要小心点——然后尽可能快点完成任务。」
「好的,交给我吧!」
葛拉姆拍着胸脯保证过后,就迅速地离开了房间。他的身体虽然庞大,动作却很灵巧。
旅程上要骑的马,应该可以从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借来。搭马车到王都要花上两天的路程,若从今夜出发独自策马疾驰,那只要不到两天就可以抵达。
菲立欧在送定葛拉姆后,跟留下来护卫的莱纳斯迪一起离开了房间。
他还没有告诉神殿的夏吉尔人民有关西瓦娜的事。虽因高司教被囚禁之故,让菲立欧一时也不知该找谁谈,但住在佛尔南的夏吉尔人民几乎都可说是高司教的心腹,是以菲立欧想跟他们先谈一谈,而走向了其所在之处。
迎向夜晚的神殿相当地冷清,连监视菲立欧的神殿骑士也不见踪影。
莱纳斯迪一手拿着提灯,走在石砌的幽暗走廊上,喃喃说道:
「菲立欧大人——没有半个人耶?」
「嗯,他们可能聚集在其他地方了吧……」
太过安静了——
若是以前的神殿,也许确实会有这样的情形,但目前有四百名以上的神殿骑士驻留,若考虑到这一点,应该会更人声杂沓才对。
原本就在神殿的卫兵们,似乎近八成都被夺去任务、押入兵舍了。听说下层的神宫们,也因为害怕而自己关在房间之中。
在石砌的走廊上,有着就像时间完全静止般的平稳气息,那是完全感觉不出在水面下正掀起暗斗的寂静。
菲立欧走着走着,突然眺望向窗外——
今夜的月亮也很耀眼。
那蓝色而歪斜的月亮,广泛地照耀着中庭。
在一片静谧中,此时却混杂奇怪的声音。
菲立欧侧耳倾听。
在照耀庭院的月光下——有某人的脚步声从远处跑来。
才刚听见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已逼近,立刻就来到了窗下。
菲立欧觉得奇怪,往下一看,就在此时——
人影自窗口飞入。
灯光下浮现了披散着一头黑发的少女。
她的两手上还有光之刃,稍微将纤细的身躯蜷缩起来——就这样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菲立欧的眼前。
菲立欧瞠目结舌:
「丽莎琳娜……」
他一叫出她的名字,她就以惊人的气势飞奔过来,那动作并不是拥抱,而更像是用身体冲撞过来。
菲立欧虽然差点被扑倒,但还是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
丽莎琳娜的体温传到了他的全身,喘息不已的她虽然紧抱着菲立欧,却还是回头张望,像是在警戒的样子。
莱纳斯迪在一旁直眨着眼:
「吓、吓我一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丽莎琳娜,怎么了?」
没有回答。
她眼眸里的神色跟以往不同,像是在寻求菲立欧的帮助般,或是央求想要一起逃走般,她无言地以真挚的眼眸仰望着菲立欧。
菲立欧总算想起了初次见到她时的事——那时她也是陷入「这种」状态,并遭到神殿骑士们追捕,结果受到了菲立欧的保护。
菲立欧随即发现她受了伤,伤口在肩膀和背后——背后的伤口还满大的。
菲立欧判断她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袭击,于是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将她推至身后加以保护。
但丽莎琳娜却紧抱着他,无意离开。
「莱纳斯迪!注意!有人来了!」
菲立欧无计可施,只好让丽莎琳娜继续抱着他,同时握住了刀柄。
有风从窗口吹进来。
混着风——飞进了一股看不见的「杀气」。
菲立欧连影子都看不见。但是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幻觉般的黑色杀气,想也不想地拔刀就砍。
那看不见的杀气闪开,刀剑交击,那身影在地板上发出脚步声。
菲立欧立刻判断,那是来访者的其中一人——名叫卡多尔的男子。不光以前在御柱前战斗时曾经遇到,后来也从丽莎琳娜口中听闻了他的特征……
「菲立欧大人……」
莱纳斯迪一边发出惊愕之声,一边举剑待战。
「莱纳斯迪,别被他骗了!这家伙是看不见的,他是来访者中的卡多尔!」
在菲立欧如此说着的同时,丽莎琳娜像是保护菲立欧般,压低了身子飞奔而出。
看不见的刺客与丽莎琳娜几度交锋,来访者那看起来只宛如光一般的刀刃,就像真正的剑一样相互牵制着。
「丽莎琳娜——!」
他们的动作太过迅速,实在难以轻松地加以支援——虽然敌人的身体看不见,但其两手上的刀刃其实在黑暗中发着光……
只不过,就算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刀刃和杀气,但想要完全捕捉他的动作却是非常困难。
于是,就在菲立欧等人正在为要如何行动而迷惑时,下一个刺客的身影又立刻出现了——
「喔!这真是——幸会幸会,真是吾人的光荣。」
——这突然现身、在窗框上屈膝而坐的——
就是菲立欧想忘也忘不掉的——戴着南瓜头的来访者。
他张开了细长的手,在夜幕的背景下现出了黑色的人影。
——那包裹着身体的细长袖子和长裤,看来就像旅人般的平常装束,只有那颗南瓜头显得特别突出醒目。
出现在窗边的南瓜头将脸转向菲立欧。因他头上戴着东西,让人无法确定他的视线焦点落在何处,但菲立欧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正在看着自己。
而且,虽然他随意地坐在窗框上,却没有留给敌人趁隙斩击的余地。
南瓜头讴歌般地轻轻说道:
「汝乃菲立欧王子乎?前一阵子虽说非吾等所愿,但也算犯下极为严重的无心之过。如今已无法乞求汝原谅,是以,汝有报仇的权利。」
南瓜头这理性的说法,对菲立欧来说是相当意外的。他的声音跟诙谐的外表恰恰相反,带有真挚的意味。
那是已有觉悟的「战士」声音:
「尽管来吧!只不过——」
南瓜头交叉着细长的手腕。
「吾等也有生存的权利……就让吾等抵抗吧!汝等要退却亦可——若汝等退却,吾将跟卡多尔一齐讨伐丽莎琳娜。只不过,吾认为明知此事的汝必不会退却。」
南瓜头的手腕发光,嗤笑道:
「来吧!举起汝之剑。吾名叫邦布——」
「可恶的家伙!我要为陛下报仇!」
先挥剑的是在一旁的莱纳斯迪。虽然南瓜头还在说话,但他还是不由分说地突刺。由剑圣一手培育的他,突刺的威力在骑士团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而南瓜头——
「啊!」
发出了无力的一声叫喊。
为了避开突刺,他向后仰身,就这样头朝下落出窗外。
「……咦?」
这看似喜剧的发展,让菲立欧瞬间呆了一下。而莱纳斯迪也一剑落空,在那一瞬间感到困惑不已。
刹那间——风舞动着。
从窗户「上方」伸出来的细长手腕,不一会儿就将莱纳斯迪突刺而出的剑寸寸劈断。那钢铁制的剑,就像萝卜般被干净俐落地轻易切断了。
剑刃的碎片纷纷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原本应该落地的邦布金,此刻却在窗上。
假装落地的南瓜头,似乎是立刻直接沿着外壁,一瞬间又翻回到窗户上方。这种身手看来根本不像是人。
南瓜头在窗上倒挂着身体,左右摇晃着头:
「年轻骑士哟!要把别人的话好好听完。吾名为邦布金,乃支配万圣节的滑稽大王。虽想与导引死者的灯火一同、胸怀慈爱与汝等交锋——但骑士大人的剑刃看来已是无用了。」
邦布金以开玩笑的口气笑着;失去了剑的莱纳斯迪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头。
「莱纳斯迪!退下!」
菲立欧举刀斩向窗边的邦布金。莱纳斯迪听从他的指示,不甘愿地后退了几步,为菲立欧开了一条路。
另一方面,丽莎琳娜继续以卡多尔为对手交战中。菲立欧既不能期待她的支援,而现在要救她也更难了。
菲立欧心知自己居于下风,但一想到来访者是要丽莎琳娜的命,他就不能选择在此抛弃她。
南瓜头纵身跃到走廊一边。
菲立欧对准他的身体挥刀斩击。他拚尽一击得手的力道,将刀刃向横劈去。
邦布金以手上的光之刃,灵巧地架开了他的一击。
菲立欧的刀与莱纳斯迪的剑不同,是以手刀切不断的。
两个人均未能削弱对方的气势,擦身而过,保持几步的距离后回过头来。
邦布金笑道:
「噢!噢!这刀刃就是传说的神钢制品是吗?只有这种物质可以跟吾之光刀相抗衡——真是不可思议啊!」
菲立欧一点都不惊讶,这是预料中之事。
来访者们所使用的光之刃,其锋利程度是超乎常理的。在内乱时,丽莎琳娜轻松地切断士兵的铠甲和剑之场面,菲立欧也曾见过好几次,连莱纳斯迪的剑也才刚被邦布金一下子切得寸断。
但是,也有那种刀刃所无法切断的东西。
在国王被杀之际,菲立欧的老师威士托也在神殿跟邦布金交锋过,但他的剑是对方无法切断的。神殿骑士们虽也有死伤者,但只有他们所装配的神钢武具未受分毫损伤。
关于来访者所拥有的力量,虽然菲立欧未能掌握详情,但似乎只有经由火之辉石所锻制的「神钢」,是不输给这种力量的。
生产火之辉石的札卡多神殿位在塔多姆国内,因此在与塔多姆敌对的阿尔谢夫,神钢武器是很贵重的物品,并不太普及,莱纳斯迪运气不佳也正在此。若是他的武器再像样一点,应该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毁坏的。
菲立欧重新拿好刀,再次斩向邦布金。这次他放低身子,先刺出牵制的一击。
邦布金敏捷地闪身避开,回身以手刀反击。
菲立欧避开攻击,前进时同时抽刀,开始第二段突刺,这次剑尖掠过了邦布金身旁。
「嗅噢!真不错,以汝的年岁——」
邦布金发出感叹之声,但声音听起来还游刃有余。
对手是可以与剑圣威士托战个旗鼓相当、几乎势均力敌的战士。
如今,菲立欧对邦布金的实力依然抱持敬意。对手是可憎的敌人,同时也是来取丽莎琳娜性命的危险人物,这是可以确定的,但菲立欧不得不承认他身为战士的技术。
他很强。
邦布金的强,不只是从手环所延伸出的光之刃以及他的速度。
他的动作出入意料地洗练,看起来虽然有很多多余的动作,但实际上却是无懈可击。
不——虽然绝非无懈可击,但其空隙几乎全都是用来引诱敌人的陷阱。
若是敌人上了他的当并挥剑相向,反而会受到反击而吃大亏。正因为知道这一点,菲立欧才故意忽略这些空隙,反而对准邦布金所设陷阱以外之处。
这次他以惊天动地的气势,「假装」斜斜砍向邦布金的身体。
邦布金向后飞退,轻轻地避开。菲立欧再往前踏出一步,将下挥的刀刃直接打横斩出。
邦布金逃向天花板,避开了这对准脚踝的一击。菲立欧预料到他的动作,毫不犹豫地将横劈的刀转向天花板突刺。
——确实有劈中对方的触感。
*
刀尖贯穿了南瓜头。
但就算是伤到了邦布金所戴的南瓜头,刀尖却未触及内部他自己的头部。因为邦布金突然间转头,刀刃偏差了一点,偏离了头部原本应该所在的位置。
菲立欧重新突刺的瞬间,邦布金依旧保持倒立,发出沙沙的声音向天花板移动,动作让人联想到某种虫类。
邦布金与菲立欧保持距离,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真令人吃惊哪!哎呀呀呀!真是太惊讶了——吾等暂时悠闲地休息了一阵子,战斗感就变得迟钝了,此乃千真万确,不过即使如此,吾依旧感到惊愕不已。汝真为人类之子?」
他就像虫一般贴在天花板上,发出高亢的笑声。
菲立欧不敢大意,还是举着刀、凝视着他。
邦布金摇摇头说:
「汝不陷入吾人的诱敌之计,反而看穿吾人的动作、加以利用,准确无误地突刺。那宛如对奕时洞烛机先的剑术,唯有出类拔萃可以形容。异国的王子哟!吾人对汝才华洋溢的剑术抱持敬意,虽然极想再与汝交手——然汝之前的突刺已使吾人的夜视系统故障,今晚就此失礼了。」
邦布金自天花板落地,弯曲双手,在黑暗中跳起了奇妙的舞蹈。那看来不似有意义的动作,实为无精打采的举动。
「卡多尔,今晚吾等已败下阵来。汝一人难以对付这王子和猫少女,而且也耗费太多时间,一齐撤退吧!」
邦布金如此说过后,就从身边的窗户一溜烟地逃出室外了。
而和丽莎琳娜斗得难分难解的卡多尔,隐形的身躯也随之退去。
丽莎琳娜还想追上去,菲方欧对着她叫道:
「丽莎琳娜!别追!你一个人是无法对付他们的。」
听见菲立欧的声音,黑发少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虽然那反应极为轻微,但卡多尔也趁隙跟着邦布金消失在室外了。
菲立欧得知威胁暂时解除,总算安心地叹了口气。
现在冷汗才冒个不停。
让卡多尔跑掉的丽莎琳娜,终于回过头来。她以茫然而若有所失的眼神凝视着菲立欧,瞬间转变为满脸微笑。
「丽莎琳娜,你的伤势怎么样……」
他明知现在言语不通,却还是如此问。但就在此时——丽莎琳娜又往自己飞奔过来。
菲立欧才刚战完,措手不及,就这样被扑倒在地上。
面对这突发状况,莱纳斯迪也慌了:
「菲立欧大人!?振作一点啊!」
「没、没事——」
菲立欧没能阻止丽莎琳娜而滚倒在地上,抓住了她的肩膀,想先将她推开。但丽莎琳娜却靠在他身上,不想离开。
她那带着甜香的黑发贴拂在他脸上,嘴唇贴着他的脸颊。被这因战斗而带有热度的柔软躯体贴住,菲立欧不禁红了脸。
这不是第一次了,在菲立欧与丽莎琳娜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就被「变成这样」的丽莎琳娜给缠住,而度过了狼狈不堪的一夜。
丽莎琳娜自己把这种状况称为「升华」,她似乎不会保留这种状态下的记忆。
她完全变成了一只撒娇的小猫,开始舔起抱在怀中的菲立欧脸颊。
菲立欧拚命地抵抗:
「放开我!现在不是做这种事……莱纳斯迪,别站在那里看,快来救我!现在的丽莎琳娜不是本来的她!」
「……咦?啊,是!啊,可是……」
莱纳斯迪以困惑的表情俯视着他们:
「……我真的要救您吗?」
他不安地提出这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体贴的问题。
「别胡说了!快点来帮忙!」
菲立欧生气地回答,想要推闻缓莎琳娜的身体。丽莎琳娜灵巧地一扭身,躲过了菲立欧的抵抗,缠住他嬉闹着。他有所反应,似乎反而让她更高兴了。
「虽然我听您提过……不过她还真大胆啊!」
莱纳斯迪以惊讶的口气说道,想要接近菲立欧。
那一瞬间——丽莎琳娜的撒娇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菲立欧才刚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此时看向她的侧脸,背上不禁冒出冷汗。
在从窗口照进来的蓝色月光下,少女抬起那张美丽的脸,凶狠地瞪着莱纳斯迪。
这射过来的视线,是在威吓他「不要靠近」。
莱纳斯迪发觉不对劲,犹豫着不敢向前:
「——菲立欧大人!要是我再靠近,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吧?」
他的音调并不像所说的内容那么轻松。现在丽莎琳娜的敌意,似乎是对准了菲立欧以外的所有人。
「是啊——唉!」
菲立欧依旧被丽莎琳娜扑倒在地,板着脸点了点头。
丽莎琳娜以视线吓阻了莱纳斯迪后,又再次俯视菲立欧。她的表情一变,像是非常开心——打从心底高兴地、无忧无虑地微笑着。
菲立欧觉得不可思议,「这种状态」下的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自己呢——他实在是不懂。
第一次见面时,她判断他是敌人而逃跑。后来他解救了被神殿骑士所袭击的她——从那时起,她的态度就有所转变了,也许是因为他救了她,而获得了她的信任。
菲立欧设法站起身,双手抱住正在与他嬉闹的丽莎琳娜。既然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看来也只能抱着她走,不然就不能好好地离开此处了。
「嗯——」
丽莎琳娜发出细微的撒娇声,将嘴唇贴近菲立欧耳边,开始轻轻地咬起他的耳垂。
菲立欧觉得这比起被舔还「好」一点,红着脸叹了口气。
莱纳斯迪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说道:
「菲立欧大人,怎么办?要这样去夏吉尔人民的地方吗?」
「不,先治疗她的伤势。还好看起来并不严重,没有缝合的必要——在医务室消毒后,用绷带包扎吧!现在我们也很难去施疗院……」
施疗院在神殿之外,要走过大门,就必须经过神殿骑士面前,若是丽莎琳娜又狂暴起来,那就糟了。
「总之要先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去叫哪位女性神官……」
正当菲立欧如此说时,走廊上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奔跑而来。
「在这里!是菲立欧王子!」
男人的粗犷之声响起。刚刚还在撒娇的丽沙琳娜,瞬间变得浑身僵硬。
菲立欧焦急起来:
「不要过来!我正在忙!」
情况虽然不明朗,但他一心只想不要刺激到丽莎琳娜,所以才如此说。
但是脚步声还是陆续往这里接近,装备黑色胸甲的骑士团出现在眼前。
丽莎琳娜发出低吼,以威吓的眼神看着他们。
为了不要让她飞跃出去,菲立欧像抱着小孩子般地紧紧抱着她。
这约四十人的骑士团远远地包围住菲立欧,虽然他们还未拔剑,但当场的气氛再怎么样也很难说是友好的。
莱纳斯迪轻轻啧了一声,菲立欧为了阻止他,率先开口:
「你们是神殿骑士吗——有什么事?」
菲立欧如此一问,骑士们之间就探出一位青年的身影。
那人有着一头褐色长发、轻视人的眼神、微扬的嘴角……
——菲立欧见过他。
「好久不见了,菲立欧王子。」
这位青年骑士以带有笑意的声音说道。
「记得吗?我跟你们似乎有奇妙的缘分。之前我见到你时,你也吋确是跟『这位少女』在一起呢!」
他正是驻守在佛尔南的神殿骑士团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
也是被一部分的人视为女性公敌的骑士。
「——神殿骑士团找我有什么事呢?」
菲立欧想把手放在刀柄上,又放弃了。莱纳斯迪在跟邦布金作战中失去了剑,虽说如果丽莎琳娜可以行动的话,就算对方人数众多,他们也有可能强行突破。但若在神殿内引起事端,会给神官们带来麻烦的。
里卡德张开了双手,意思是「我没有恶意」:
「请放心。只要你听我们的话,我们会慎重对待你的喔!我们想暂时请你留在我们身边——以『客人』的身分……」
菲立欧皱起眉;里卡德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带有浓厚的嘲弄意味。
「你是说要把我关起来吗?」
「不,是我们的客人。神殿的指挥体系刚刚已经完全切换了——卡西那多司教吩咐:『要慎重地款待菲立欧大人。』
莱纳斯迪和菲立欧背贴着背,防范骑士们的举动。
「他们怎么做出这种事……菲立欧大人,对方好像抢先一步下手了呢!」
「好像是吧……神师雷米吉乌斯司教怎么了?」
他若是健在,是绝不可能允许这种暴行的。果然不出所料,里卡德抖着肩膀开始笑道:
「哈哈……他们已经被威塔神殿以谋反罪逮捕了。几位高官被护送到威塔神殿的军事法庭,其余的人也要离开佛尔南神殿。嗯……简单说,从今夜起,这佛尔南神殿已经纳入威塔神殿的管辖之下了。」
丽莎琳娜对里卡德的笑声起了反应,发出低吼。
菲立欧一边把她抱得更紧、以身体防止她变得狂暴,一边拚命在脑中整理当下的状况。
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想像得出卡西那多等人危险的举动,但是他们竟采取了超乎预期的强硬策略。目的应该是在跟辉石有关的专利权,只是这手段也未免太粗暴了。
然后菲立欧发现了骑士们追捕自己的理由:
「你们想以我为人质,让阿尔谢夫这边闭嘴、不要介入佛尔南的这场骚动,没错吧……」
菲立欧以严肃的声音问道。里卡德摇摇头说:
「怎么可能?你是亲善特使对吧?这次的事是威塔与佛尔南之间的事,只是改变神殿的营运方针而已。至于特使大人,还是请善尽亲善之职就好。若您坚持自己的意思要退出,那也是可以的。这完全是威塔与佛尔南之间的问题,阿尔谢夫没有介入的余地,当然我们也没有拘禁菲立欧大人的理由。」
这回答完全出乎菲立欧意料之外。
「那么,我可以离开吗?」
「当然可以。若你要放弃你的职务,我们是一点都不在乎的。」
里卡德笑了:
「若要我说真心话,就是:『你这碍事的人,为了避免引起骚动,还是趁早滚出去吧!』」
这挑衅似的说法,让骑士们纷纷讪笑起来。
菲立欧思考着,结果从以前西瓦娜所说的话里导出结论来。
威塔神殿与塔多姆在台面下缔结同盟。
塔多姆正企图进攻阿尔谢夫。
威塔神殿及宗教国家吉拉哈,打算与阿尔谢夫为敌——
在阿尔谢夫与吉拉哈之间还夹着其他国家,虽然他们无法直接进行侵略,但却想要佛尔南的辉石专利权。
卡西那多把这次的骚动界定为「神殿」之间的内部纠纷,并不打算让阿尔谢夫介入。
菲立欧总算正确地掌握了事态。
对阿尔谢夫来说,佛尔南神殿也是其命脉。若佛尔南对他们的辉石供应受到遏止,他们就很难与塔多姆战斗了。也就是说,若为了取回辉石而进攻神殿,反而给了周边诸国侵略的理由:「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的蜜月期结束」,也会因此失去国内众多信徒的支持!
他感到不寒而栗。
卡西那多并无意「让」阿尔谢夫和菲立欧等人抵抗。
他不让其抵抗、也不正面与其敌对,只是把结果导引到期望中的有利方向。
这就是佛尔南与威塔神殿之争。而尊重佛尔南自治权的阿尔谢夫,是无法坐视不理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希望见神师雷米吉乌斯司教一面。」
菲立欧凶恶地说道。
里卡德耸了耸肩膀说:
「我刚刚也说过了,神殿的高阶神官今后将受到威塔神殿拘禁,因为他们有谋反的嫌疑。」
「威塔神殿是打算侵害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吗?」
菲立欧明知这么说也是无济于事,还是如此争辩。
里卡德以舌头润了润嘴唇又说:
「王子你似乎不知道神殿的内规。再怎么说,佛尔南神殿也是威塔神殿的驻外机关,它既不是独立的国家,也不是阿尔谢夫所拥有的物品。若贵国想要镇压『这里』,那就请便。到那时,为了保障身为伙伴的佛尔南神殿,我们也会与贵国战斗的。」
菲立欧咬紧了牙关。
里卡德看到他那悔恨交加的表情,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们不能让有谋反征兆的神官们见菲立欧王子。而且……谋反的主谋,实际上是站在阿尔谢夫这边对吧?」
里卡德刻意地问道。
——王牌就在对手手里。吉拉哈大可以捏造出无数个对阿尔谢夫宣战的理由……
而他们之所以不这么做,应该是不想耗费兵力对阿尔谢夫举兵吧!战乱会造成两国国力疲惫,所以卡西那多一定是希望能避则避。
不过,若是有必要,他们还是可以有所行动。若阿尔谢夫对神殿掀起了战端,吉拉哈一定会立刻与塔多姆联手出兵。
然后——阿尔谢夫的历史将会就此告终。
菲立欧似乎可以听见卡西那多的声音——
你想争辩就争辩吧!如果你这样做,我也会有相对的回应——
一旁的莱纳斯迪绷紧了脸:
「……菲立欧大人,这个……」
「莱纳斯迪,你什么都别说。」
菲立欧制止了骑士的话,正面瞪着里卡德:
「明天早上,我想以『亲善特使』的身分见卡西那多司教一面。」
在丽莎琳娜这样的情况下,菲立欧是不能去见他的。
里卡德苦笑着耸耸肩:
「当然可以呀!那么今晚就请你在房间里休息吧!只不过为了警戒,我会让神殿骑士守在你的附近。」
「没有警戒的必要,我自己也有护卫。」
「不是为了你警戒,而是为了保护『神殿安全』的监视。从现在开始,随时都是这样喔!」
里卡德厌烦般地如此说道,扬了扬下巴。
包围在菲立欧等人周围的骑士们,也各自点头致意,他们似乎就是负责监视的人。
这也许是故意要让菲立欧不快——「你要是不喜欢被监视,就早点滚出这里吧!」但他们正在警戒菲立欧与神柱守护者和其他神官们的接触,应该也是事实。阻断他们之间的联系是有利而无害的。
接着,里卡德牵动嘴角笑了:
「还有——那边那位身为『神殿神官』的小姐,也请交给我们。」
听到这话后,菲立欧重新抱紧了丽莎琳娜的身体,她虽然扭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特别讨厌的样子。
神殿骑士里卡德知道她就是来访者,也知道她有时会丧失理性的事。还有——他也知道依莉丝等人正在追捕丽莎琳娜。
照安朱所说的,将依莉丝等人拉拢到神殿这边的,正是这个男人。
菲立欧以锐利的眼神瞪视着他:
「这点我办不到。现在的她不是神殿的人,而只是我的随从,我没有理由把重要的家臣交给神殿骑士。」
「我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啊?也罢,今晚就放过你们!不然这位小姐在这种状态下,要是受到我们的刺激,说不定还会跑掉呢!」
里卡德淡淡地笑着,以手掌向走廊示意。
「走吧,王子!请回房里去。」
菲立欧隔着衣服按住丽莎琳娜的伤口。
「——请你帮我准备消毒药跟绷带。这点小事应该没问题吧?」
「你算是个大胆的人吧……剑术好,个性也好。」
里卡德一边讽刺道,一边指示属下的骑士,开始走在前面带路。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别无他法,只能跟在他身后。
这一个夜晚,佛尔南神殿就像失去了主人一样,分外寂静。
*
「……所以你们两个就这样厚着脸皮逃回来了?」
依莉丝以冷冷的眼神瞪着南瓜头。
依莉丝等人的房间在离神殿有一段距离、接近骑士团宿舍的位置。
追捕丽莎琳娜的邦布金和卡多尔回到了这里,依莉丝向他们问起了成果——然后怒气冲冲:
「两个人都解决不了她,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能力就只有这样吗?」
卡多尔不发一语,只是坐在当场,默默地承受依莉丝的怒气。
另一方面,邦布金骨碌碌地左右摇着头,轻松地辩解道:
「不不不,依莉丝哟!猫少女不用说原本就很强,而那位王子也是一样。因为我们很久没有实际作战,手脚都变迟钝了也是事实……不过这个世界的人可是不能小看的呢。」
「这是借口吗?」
依莉丝瞪着邦布金。南瓜头轻轻地笑着说:
「嗯,这是借口。不过,我有自信这是值得一听的借口。依莉丝哟!这个世界的战士身体能力,就算比不上经过改造的我们,但也远在我们世界的一般人之上。或许该说是留有野性,他们的直觉非常敏锐。在千钧一发之际展现的速度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有时也能趁隙让对手败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邦布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开心。
依莉丝以一声叹息回应。邦布金是个狂人,相当爱好战斗。更正确地说,他爱的是那种在战斗中所获得的充实感。
所以他有个毛病:若是在升华中,就可以集中精力在「解决对手」这件事上;但若不是在升华时,他则会专注在如何更快乐地战斗。
虽然依莉丝无法把这件事视为无可奈何,但也暂且收起了怒气。跟对丽莎琳娜的怒气相比,她对邦布金的怒气还来得讨喜多了。
那个女人似乎接触过乌路可,对她说了不必要的话。虽然依莉丝成功地在中途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但不能解决丽莎琳娜,直一是让人不甘心。
依莉丝望向邦布金——那被刀刃所贯穿之处,是在南瓜头的眼睛旁边一带。里面的头没事,是不幸中的大幸。
「——对了,那坏掉的夜视系统,可以修理吗?」
「因为我是南瓜,所以办不到。」
邦布金得意地回道。依莉丝无力地按着额头:
「少来这套了……现在怎么办?」
「嗯。若是有迦古伊的零件,教授应该就可以帮我修好了。因为他那个人是极为优秀的……才说他,人就到了——」
走廊响起脚步声。
在敲门声传来后,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就是以神宫衣饰变装的银发俊美青年凡尼斯,以及秃头巨汉穆司卡。
在图书馆学习了这个世界种种知识的穆司卡,已经离开依莉丝等人好一阵子;凡尼斯是去叫他回来的。隔了这几天后,来访者一行总算又到齐了。
「噢噢!我们学究之徒教授大人终于归来了啊?如何?汝所渴望的知识探求——」
穆司卡打断了邦布金的轻声细语,低声说:
「邦布金!对不起,我有话要跟依莉丝说。」
凡尼斯无言地进了房间,坐在隐形的卡多尔身边。
依莉丝站在穆司卡的正对面,两人谈话的内容大致上可以想像得出来。
「……依莉丝,你让西亚做洗脑了吗?」
穆司卡的声音里带有沉静的怒气。
依莉丝不为所动:
「是啊!我是让她做了。那又怎样?」
「——你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呢?」
穆司卡那双平日温和的双眼,此时正严厉地瞪着依莉丝。
邦布金在南瓜头下笑着。依莉丝心里虽然也为穆司卡的顽固而感到困惑,但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因为那时教授你不在现场,我想应该没有必要刻意跑去你用功的地方通知你吧?」
穆司卡生气的,是牵涉到乌路可这位司祭的事。
以西亚的能力「损坏」这位少女的事——
那是穆司卡所不喜欢的。
穆司卡常为西亚担忧,还是个孩子的她,就被迫要担负这种「罪恶」,这让他很挂心。
现在的西亚只是遵从上司依莉丝的指示而已。不过,她也开始对自己的能力「会使他人变得不幸」这件事有所自觉。
这相当于洗脑的行为——会抹去对方至今的人生,并左右其今后的人生,这一点很容易对幼小的西亚造成相当大的创伤。
而从依莉丝来看,穆司卡的感伤只是一种「太过天真」。
「为什么——有必要洗脑呢?」
穆司卡压低了声音问道。依莉丝也毫不服输地回瞪着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一见到我,就叫我『丽莎琳娜』,而且她还是卡西那多司教的政敌。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才会让她全部『忘掉』的。还是说,当我的事被她发现时,就该杀掉她比较好呢?」
穆司卡为之语塞。
他的心思纤细,跟他那庞然身躯非常不相称;他对人的死亡是很敏感的。依莉丝看穿这点而说出口的话,理直气壮得足以说服他。
依莉丝又接着说:
「教授!我并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才借用西亚的力量,而是判断无论如何都有『那样做』的必要,才付诸行动的。若你有意见的话,我会听,但这个部队的指挥官是我,所以只要我判断『有必要』,就会采取应该做的行动。特别是这次又事出紧急,这样你可以了解了吗?」
听到依莉丝的话,穆司卡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虽然脸色还不是很好,但总算对依莉丝的行动表示理解。
「我明白了。不过——请尽可能不要让西亚背上罪孽。那孩子还小,而且她的能力本身还在开发中。『光辉之眼』还无所谓,但强制人格分裂并不是可以常用的好东西,因为——『没有恢复原状』的方法。」
穆司卡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总有一天,西亚会了解因为自己而使得某人的人生扭曲,并背负着这罪孽。到那时,若是她的罪恶意识过重,那一定会精神崩溃的,所以不要太常让她使用那种技术。」
依莉丝点点头。
再争辩下去也无济于事,而依莉丝也无意让穆司卡没面子。他的个性虽然太过天真,但不论身为技术人员、学者,都是优秀而有用的人材,「教授」这称呼并不是浪得虚名。
虽说如此——依莉丝对他的要求,并无意像他所期望那般真挚地予以接受。
依莉丝隐藏起真正的心意,结束了谈话。
穆司卡环顾室内:
「对了——西亚在做什么?」
「在里面睡觉啊!」
依莉丝指着隔壁的寝室。穆司卡点点头,快步走去看看西亚。
依莉丝目送着他宽阔的背影,又想起丽莎琳娜的事。
邦布金和卡多尔两人联手,都没能解决她,这是依莉丝的失算。因为如果对手只有丽莎琳娜一个人,那应该已经击败她了才是。
对依莉丝而言,支持丽莎琳娜的人也是她的敌人,所以她现在也把菲立欧王子当作敌人。
那个猎人少年安朱,似乎也支持那位王子。
一想到这件事,依莉丝就感到不快而愤怒。
一定是丽莎琳娜骗了他,那个女人从以前就擅长拉拢人心——装作一副纯情、连小虫都不敢杀的样子,总之是个靠伪善生存的女人。
依莉丝憎恨着她,光是想到自己跟她生活在同样的世界,就感到反胃。
丽莎琳娜杀了依莉丝的义父,连研究成果都毁了。只因为自己想要伪善,就做出这种事。
最后还装出像悲剧主角一样的表情。如此厚颜无耻,是最让依莉丝火大的。
依莉丝再次感到对她的嫌恶,此时听见穆司卡从隔壁房间传来:
「喂!依莉丝,西亚是在哪张床上?」
「咦?什么哪张——」
西亚不会又从床上跌下来了吧——依莉丝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定进隔壁的房间。室内一片漆黑,穆司卡举着提灯,边掀起毯子边环顾着周围。房里虽有四张床,但每张都是空的。
依莉丝怀疑起自己的眼睛。除了这间,隔壁还有一间一模一样的寝室。男人们预定住到另一间去,但会不会是弄错房间、让西亚睡到那边去了?
但是,房间并没有弄错。
「西亚,你在哪里……」
她也没有躲起来,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
穆司卡呻吟着,其他伙伴也走进房间来。
依莉丝慌张地靠近窗户,原本应紧紧锁上的窗子,此时却是开启的。
「那孩子……该不会!」
这里是二楼——只要身手灵巧一点,连普通的小孩也可以到外面去。
依莉丝从窗户探出身子,眼看着中庭的树木和林立的建筑物,她不禁咬牙切齿。
*
对年纪还很小的西亚来说,每到夜晚,对她而言是非常寂寞的时间。
每次她被独自放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时——甚至会陷入早晨再也不会来的错觉。
她难以忍耐这种寂寞,终于在这天晚上一个人跑了出去。
那契机就是丽莎琳娜的事。
她现在来到这神殿了——
说不定她就在附近。
西亚是知道这件事,才鼓起勇气跑出来的。她虽然害怕在夜晚外出,但想见丽莎琳娜的心情更战胜了恐惧。
西亚凭藉着月光,绕着建筑物走着。
然后,她四处闲逛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当她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已经太晚了。西亚原本就对这广阔的佛尔南神殿的构造完全不了解,这样要找丽莎琳娜本来就很乱来,只因年幼无知的莽撞,驱使了西亚行动。
(怎么办……这里是哪里?)
西亚带着泪眼站在中庭,环顾四周。
眼里所见的,全都是没见过的建筑物和沉入黑暗的树木。
要是再不回去,依莉丝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一想到这件事,要回去也变得可怕了。
西亚迷惑了一会儿,无法决定要回去还是继续寻找丽莎琳娜,只得孤伶伶地继续迈开步伐。
若在以前,自己的金发在黑暗中看起来也相当明亮,但现在却染成了黑色。依莉丝说这是为了变装——但是西亚担心同伴们会认错人,会因为这头黑发而找不到自己。还有身上所穿、孩童用的神官衣饰,也是增加她不安的要素之一,她觉得自己简直化身为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了。
西亚一边踩在草地上,一边绕着建筑物走,发现在稍高的位置有一扇窗户是打开的。
她当然不知道那是谁的房间,不过既然窗户是开着的,说不定里面有人在。
说不定就是丽莎琳娜——
西亚以小孩的思考方式祈求奇迹发生,带着祈求般的想法,开始攀登起石壁。她的手环虽然不会伸出刀刃,但要攀上二楼的墙壁,只要用手就可以办到了。身为被实验对象的西亚,比起同年龄的小孩稍微强壮和灵活了一点。
她抓到窗框,窥视着室内。
被眼泪略为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头长发随风飘扬着,头发的主人是名有着纤细于脚的女子,她注意到西亚,正要回过头来。
(……丽莎琳娜!?)
西亚从窗口跃入室内。
「丽莎琳娜!」
她哭泣着喊了一声,抱住了那个长发女子。
离窗口稍有一段距离的女子,吓得动弹不得。
西亚把脸埋在那柔软的胸口,开始一边安心地哭泣,一边叫着丽莎琳娜的名字。那种触感对西来说是再熟悉也不过了。
她被一股甜香包围着——瞬间,惊讶地抬起头来。
那味道不对。
在房间里的少女,身上有着一股甜香。但是,丽莎琳娜的味道跟这有点不同。
「啊……」
她看见了一头长发,虽然在黑暗中,她将那错认成黑发,但那长发是澄澈的蓝色。年纪与身材与丽莎琳娜相仿,但并非同一人。
西亚发现自己认错了人,胆怯的身子倏然一僵。
(我还以为终于……终于找到了……)
西亚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脑海里一片空白。
*
乌路可开着房间的窗户,出神地眺望着浮在空中的月亮。
——蓝白色的、歪斜的月亮。
月亮有许多的传说。
乌路可突然想起了其中一个——
少年爱上了月亮。
他翻过山岭、越过山谷,一步步走着,只为了追求月亮。
但是月亮却愈来愈遥远,走到地老天荒都无法接近。
过了一个月、一年、十年、一百年——
少年终于变成了老人,早已忘了开始走时的事,只是继续朝着月亮走下去。
这个传说就到此结束。
也许这个传说的目的是要说些什么,但乌路可并不知道。它只是一个古老神话,自古被当作童话般流传至今。
乌路可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听见这个传说的,而且现在的她,本来就是几乎想不起自己所有的事。
月亮是那么遥不可及——
乌路可在那遥远的月亮上描绘着某人的身影。
好像——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她这么想。
只是,她想不起那是「什么」。
那模糊而无法凝结成影像的记忆——她也知道在自己心中存有那份记忆,然而她却无法掌握那内容……
她想起了在白天见过的那位名叫菲立欧的少年。
而在那位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来时,乌路可也是一样边眺望着月亮边模糊思考着他的事。
照依莉丝的话来说,以前他很固执地追求乌路可,乌路可也感到很为难。
但是——刚刚那突然造访的、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跟依莉丝有着同样的一张脸,说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事。
现在的乌路可,完全不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
名叫菲立欧的少年看起来并不像是依莉丝所说的那种坏人,但人本来就不是光凭外表就可以判断的。而且,自己既然是吉拉哈这个国家的重要人物,这个阿尔谢夫国的王子今后确实将成为与她敌对的存在。
卡西那多司教指示,明天就要回威塔神殿去。所以明天的此时,她一定是坐在马车里,或是在某个城镇的旅馆中吧?
经过旅途、见到在本国的姐姐跟爸爸以后,她说不定会想起什么。
乌路可还是无法释怀,解开了扎着的一头秀发。
她一边在睡前悠闲地用梳子梳理着头发,一边对月光照耀下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感到不可思议。
自己是谁呢?她连这件事都弄不清楚,为什么现在会这么沉稳呢?这点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当她清醒后,依莉丝就立刻为她说明各种状况,这大概也是让她能变得沉稳的主要理由。而且自己以前说不定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子。
然而当她如此想的同时——那极度不安的感觉确实还是存在的。那种感情并不至于会自然地表现于外,但有时却打从心底让她感到微微刺痛。而这两种心情也并不相违背,不知为何总是隐隐约约地同时出现。
乌路可梳好头发后,放下梳子,站起身来。
突然间——
窗边传来了声音。
乌路可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她还以为是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再度来访。
然而,出现在窗边的身影,比起她还要小上一、两号。
啊——她还来不及思考,那身影就飞扑过来。
「丽莎琳娜!」
那身影以快哭出来的声音高声叫唤着这个名字。
乌路可听见这声音,才发现从窗边来访的是一个小孩子。
这一头黑发的小孩紧抓住乌路可,小小的肩膀颤动着,哭了起来。
乌路可对这突发事件感到疑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孩子是个女孩——
她把脸埋在弯着身子的乌路可胸前,用小手紧紧抓住她,压低着声音哭泣着。
她是可疑人物没错,但乌路可并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拒绝她。
她见过这孩子。
在进入佛尔南神殿前——失去记忆的乌路可最初注意到时,这孩子就跟依莉丝在一起。
当时那小女孩胆怯地偷看乌路可的脸,又把视线转开。
「啊……」
小女孩小声叫道,肩膀颤抖着。
慢慢地——她将脸抬起来。
眼眶里还噙着大量的泪水。
乌路可——不知为何难以忍受,将手绕过小女孩的头,紧紧地抱住了她。
小女孩没有反抗,只是似乎因困惑而全身僵硬。
乌路可抱紧了小女孩,在她耳边小声地低语:
「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
乌路可尽可能温柔地——加此问着小女孩。
小女孩确实是叫做西亚没错。乌路可觉得,她是个懦弱的女孩,相当怕生,当乌路可跟依莉丝在一起时,她也一直默默地不说话。
听见乌路可的话,西亚吓了一跳,又发起抖来。
看到她那恐惧如小动物般的态度,乌路可感到有点心痛。
她不了解事情经过。
也不了解西亚是怎么样的小孩。
她只是——觉得西亚很可怜。
「没关系。我不是可怕的人——我会一直抱着你,等你平静下来。」
乌路可又抱着小女孩。
她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用身体把她包起来般,这让她自己也觉得很舒服。
泪水渗透了她的衣服,沾到她的胸口。
西亚的身子僵硬了一会儿,但是乌路可轻拍她的背,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紧紧地抱着她,西亚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乌路可看她已不再紧张,就微笑着在她耳边说:
「你叫做……西亚对吧?」
乌路可问道。
西亚在她怀里,极轻、极轻地点点头。
「这么晚了,你还在找那个叫做丽莎琳娜的人吗?」
「……嗯。」
西亚戒慎恐惧地抬起脸来。乌路可对着她微笑,那笑脸又稍稍化解了西亚的戒心。
西亚似乎总算平静下来,小声地说:
「乌路可……你知道丽莎琳娜在哪里吗?」
乌路可还是微笑着,但表情有点困惑: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虽然我很想陪你一起找……」
但卡西那多和依莉丝都叫她今晚不要离开房间。
西亚脸上有着遗憾的表情。
「西亚!你一个人在夜晚的神殿里胡乱找是很危险的,今晚你还是先回依莉丝那里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听见西亚的回答,让乌路可直眨着眼。
仔细想想,她自己也不知道依莉丝在神殿里的哪个地方。问卡西那多等人应该就会知道了,但夜已深了,刻意前往造访也很失礼。
「而且,我不想回去……因为她一定会发脾气的……」
西亚的声音颤抖着。
乌路可看了觉得心疼,又紧抱住她:
「你为什么要找丽莎琳娜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见她……」
西亚的声音听起来又快哭出来了。
乌路可边摸她的头,边想了一会儿。
「那么——今晚没办法马上见到她应该没关系吧?西亚,你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呢?等到明天,我再陪你一起向依莉丝道歉。好不好?」
此刻夜已深。
「……真的可以吗?」
西亚不安地问道。乌路可笑着点点头说:
「嗯,所以别哭了,女生要笑起来比较可爱喔!尤其你又长得这么可爱,不笑就太可惜了。」
乌路可说着,像抱布娃娃一样地抱住西亚,用脸颊摩蹭着她的脸。西亚像是怕痒似的扭动着身子,但并不讨厌这样的动作。
然后乌路可把西亚放在床上,躺在她的身边。
西亚似乎还没有平静下来,微微地动来动去。
乌路可微笑着,把手伸向她:
「过来这边。」
西亚有点犹豫、又有点害羞,慢慢靠近了乌路可身边。
乌路可像是要包住她般,将双手环绕着她:
「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这样一起睡很好呢!」
乌路可如此笑着说。而西亚则是发着呆、不可思议地看着乌路可。
她那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呢?」
那是缺乏被人温柔对待经验的孩子,才会问的哀伤问题。
「——咦?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过,对了,那是因为你很可爱呀!不行吗?」
乌路可一边回答,一边抱紧了西亚。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在西亚喊着丽莎琳娜的名字,边哭边从窗门跑进来时——
还有,她想起了西亚跟依莉丝在一起时,那阴暗的表情——
她突然明白了。
这孩子没有人爱,可能是她的父母都已不在了。而依莉丝等人看起来也并不是对她不好,但那其中包含有多少亲爱之情,则是个疑问。
她是个年纪尚幼、还很爱撒娇的小女孩,会在夜里独自离开房间,可见得她有多寂寞。
至少在今晚——乌路可想给她一份安稳。
乌路可以不会让她不舒服的方式抱着她,在她耳边道「晚安」。
西亚把脸埋在乌路可胸口,沉默了一会儿。
不久,那小小的肩膀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乌路可不知道她啜泣的理由,只是默默地轻抚着她的背。
「……乌路可……」
西亚呜咽地说道。乌路可不解地问:
「什么事?西亚,怎么啦?」
「……对不起。」
那是差点听不见的、极为细微的声音。乌路可不禁反问:
「咦?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西亚紧抓着乌路可哭泣,眼泪扑簌簌地滑落,同时颤抖着。
乌路可不明白西亚为什么道歉:
「西亚,没关系的!我会好好帮你求依莉丝,叫她不要骂你的。还有,要是你害伯,我也会陪在你身边。所以别哭了,好不好?」
乌路可一边安慰西亚,一边思索着。
在明天的此刻——她应该就已经离开神殿了。不过要是她把西亚留在神殿,自己就干脆地回去本国,这孩子一定会很伤心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是依莉丝真的痛骂她一顿,乌路可也不能保护她了。
明天——
明天,她还是向卡西那多司教请求,让她多留在这神殿几天好了——
乌路可下定决心,继续轻抚着西亚的背。
西亚还在哭泣。
她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落下,还在不断地向乌路可道歉。
直到西亚哭累了睡着——乌路可还是不明白,西亚的眼泪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