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士赫密特深深地叹了口气,环顾狭窄的室内。
各式各样堆积成山的书本、老旧的床、架子,以及练习挥剑用的木剑——
他今天就要跟这个藏身之处告别了。
这个房间的主人就站在赫密特面前。
「——李布鲁曼老师,多谢您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赫密特对这个身兼屋主及恩师的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李布鲁曼边以手指抚摸着胡须,边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嗯,你要保重身体。等你出人头地后再还我房租吧!对了,你还没准备好行李吧?告别的话等一会儿再说。」
李布鲁曼以轻松的口气如此说道后,拿起了桌上的书。
他不理会赫密特,自顾自地读起书来。在这期间,赫密特开始打包行李。
老教授李布鲁曼曾经是赫密特的家庭教师,也是这个国家知名的考古学者,但他如今已从前线退下,过着隐居的生活。他个人虽继续研究,但那并不是他的工作而比较像是兴趣。
这处集合住宅也是恩师李布鲁曼所有,赫密特借住了其中一个房间至今。
三个月前——
赫密特身为国家元首的父亲被某人暗杀了。
身为三子的赫密特虽然一直在调查父亲死亡的真相,但因他太过逼近过程中的机密,导致现在有人想要他的命。
因此他暂且藏身在昔日恩师的身边,但如今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于是,赫密特下定决心要亡命他国。
追杀他的正是这「拉多罗亚」现行体制下的掌权者们。
拉多罗亚其实是众多小规模国家的集合体,政治主要由三院主导:分别是代表各国的官僚组成之国士院、从贵族阶层选出代表组成的贵族院,以及由在各国选举中当选的民间议员所组成之民选院——
这三院聚集在中央首都拉波拉托利,决定这一大国家「拉多罗亚」的各项方针。
赫密特父亲曾担任的拉多罗亚国家元首,正是负责统率这三个院。而这元首的人选,也是经过拥有选举权的全体国民投票决定的。
然而——就算身为这样的民选元首,也不过只是傀儡。其背后还有隐身台面下、却能一手掌握国政的幕后人士们操纵大局。
赫密特的父亲因与他们所持的方针对立,于是被杀害了。
『虽然我现在逃走——但绝不让那些家伙称心如意。』
赫密特把这个想法深藏心底,心有不甘地紧咬着嘴唇。
其实赫密特的父亲早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尽管他出身于代代从政的名门世家,却热衷于剑术远甚于政治,并考虑凭自己的才干在军中出仕。
但是在赫密特家,剑术的话题却是个禁忌……
父亲的弟弟——赫密特的叔叔也沉迷于剑术,结果在十六岁那年抛弃国家,跟他的老师一起到某处去了。赫密特不知道详情,毕竟那是在他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事。
当年父亲与叔叔似乎是一对感情非常要好的兄弟。
当赫密特说想要在剑术上更精进时,也许父亲就把弟弟跟赫密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因而极力劝阻。赫密特与父亲大吵一架,结果离家出走,并拜知名的剑士为师。
然后过了几年——
经过公正选举而成为这拉多罗亚国家元首的父亲,就在三个月前被暗杀了。
表面上他是病死的,但赫密特对其死亡抱持着疑问,独自着手调查。
虽然赫密特曾为了自己的将来而跟父亲有过争执,但他绝非讨厌父亲,反而还相当地尊敬他——父亲面对这拉多罗亚内部的汹涌暗潮毫不退让,这一点赫密特心里也很清楚。
拉多罗亚国内存在着一个幻想——
「东方蛮族计划侵略拉多罗亚,并屡次侵犯国境。」
——赫密特所学习到的也是如此。自他小时候起就从未怀疑过此事,长大成人后,更对自己必须举剑保卫祖国一事深信不疑。
直到如今,他才发现那是漫天大谎。
侵犯国境的并不是东方国家,而是拉多罗亚这一边。
这个国家目前「只是」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
也因此,执政堂设定了假想敌国,把问题集中于此用以欺骗国人,有人就是藉此来保护自己的权益。
若是这幻想一旦崩溃,现在隐而未现的国内问题就会纷纷浮上台面吧!
政治家的腐败。
军方非人道的实验。
在国境对其他民族所施加的暴行——
赫密特的父亲想要将这些行为判罪,却壮志未酬身先死。
现在这个国家正朝向战争发展。
政治家们隐藏自己的罪恶并加以正当化,为了转移国民的注意力而正欲掀起战争。也有人想趁着这混乱,获得东方神殿所生产的「辉石」利益。
以所谓「蛮族的威胁」、根本不存在的幻想做后盾——
为了父亲,赫密特也想要抵抗这股洪流,但是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而秘密警察来搜索这个家,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虽然他并不想逃走,但要是不先离开这个国家,在他把父亲死亡的真相和背景公诸于世之前,就会先丢掉性命了吧!
即使留在国内,现在也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赫密特才决定暂时出国。
赫密特要逃离秘密警察的追踪,用自己的眼睛去了解东方,并思考将来的事——他就是为此才亡命的。
他也想视情况让其他国家了解拉多罗亚的内情。
这是对祖国的背叛吗——?
赫密特不这么想。如果现在的拉多罗亚展开了狂乱暴行,那一定会变成散布悲剧的祸源吧!这对其他国家的人民当然是个不幸,对拉多罗亚的人民也绝非幸福的事。
赫密特一边再次下定决心,一边把自己爱用的刀插入腰间。他只带了包含旅费在内的简单必须行李,再度转身面对李布鲁曼。
李布鲁曼摊开正在看的书放在桌子上。夏天的风从窗口吹进来,翻卷著书页,但他并没有特别在意。
「——你要走了吗?」
「是的。真的——劳您费心了。如果秘密警察来到这里……」
「你不必担心。我背后还有许多学者伙伴,我自己也并没有跟政府对立,他们想必不敢对我怎么样。」
李布鲁曼微笑着说道。他那梳理得很优雅的发型加上整洁的服饰,看起来就像是个贵族。实际上,知名学者为了与贵族们往来,会在仪容上特别用心。
相对的,赫密特尽管出身世家,却完全装扮成了一个贫穷的旅人。
「这身打扮还真适合你呢——你叔叔离家出走时也是这副模样喔!」
李布鲁曼开着玩笑。赫密特微笑道:
「老师您很了解我叔叔吗?」
「虽然我比较年长,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其实——关于那个男人,我有事想拜托即将远行的你。」
李布鲁曼伸手入怀。
取出了两封信——
「一封是我以朋友身分写给你叔叔的,另一封是——你已故的父亲同样写给你叔叔的,他应该对自己可能被暗杀这件事也早有觉悟了吧!」
赫密特从李布鲁曼手中接过两封信,皱起了眉头。
「这也可以说是遗书吧!这是你父亲——在生前交给我的。他说若是有机会,希望我设法帮他转交……但考虑到我们和他们国家书信往来并不方便,又不确定你叔叔还在不在那里。既然你要出国,我想就把这两封信交给你好了。也许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信并没有封缄。
赫密特以视线询问,李布鲁曼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可以打开来看。
信里也附有写了叔叔所在之处的纸条。
「如果他在出仕后并没有离开,就应该还会在那附近……」
赫密特继续阅读。
赫密特的叔叔、父亲所疼爱的弟弟——这个男人现在似乎是在遥远的东方。那里将拉多罗亚所奖励的炼金术视为异教邪术,是个落后的未开发地。
远亲所经营的埃鲁贸易公司应该也在那一带做生意,但因在好几代以前就已分家,所以现在几乎没有往来。
赫密特不明白,为什么叔叔会搬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去住。虽然纸条上明确写有国名,但却没有明确的住处。
「你读过这两封信就能了解,信中的内容并没有重要到非送到他手上不可。不过——如果有机会就交给他吧!」
李布鲁曼温和地说道。
赫密特感到有点困惑。
「老师,可是我既不知道叔叔的住处——」
「我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在二十多年前曾经写信来,说已经出仕为官,但后来就没有再来过信了——所以『如果有机会』再交给他就好了。他可能在剑术上更有精进,也说不定已经死了。只是——对我来说,除了你以外也不知该托谁转交才好。所以你愿意带着它吗?」
赫密特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
「我知道了。反正我这趟旅程也没有什么目的,而且几年内都不打算回来。既然很清楚他在哪个国家,那就到时再找找看吧!」
对接下来要出国的赫密特而言,这正好是个旅行目的。
他也很想见一见在家族中被称为异类的叔叔。他们同样有志于剑道,又同样离家出走,因而有着奇妙的亲切感。
去见一见这名叫「威士托·埃鲁」的男人……
手上只拿了随身行李的赫密特,最后凝视着房间的墙壁——
有几样东西是他留下来觉得很可惜的。
这段时间他换过好几个藏身之处,有些东西一直都没有丢弃,但这次也只好放弃了。之后李布鲁曼应该会帮他处理掉吧。
其中一个让他觉得留下来很可惜的,是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
那是赫密特家自古就有的东西,似乎是一百多年前创立埃鲁家的祖先在其晚年所描绘的。
赫密特很喜欢那幅画,自从小时候在仓库里发现后就要了来,一直很珍惜。
「那么我走了,老师您要保重——」
「你也要小心,我不会勉强你一定要回来,但希望你过着幸福的人生——」
听了李布鲁曼这番温和的话后,赫密特就离开了房间。
跟老教授一起目送他背影的那幅画,画中是一个留着长长黑发的美丽少女。
在临海的窗边,她幸福而温柔地微笑着。
她身上所穿的衣饰,是埃鲁家的始祖埃尔西翁·埃鲁所设计、当时在拉多罗亚很流行的礼服。现在看起来虽有点老式,但相当适合她,简直是为了她而量身订做的。
画框边缘镶有标示作品名的板子——
上面写着「丽莎琳娜的肖像」。
只是不知画像中的模特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