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卡西那多·库格接到了菲立欧所提出、希望见面的要求。
尽管卡西那多推说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但菲立欧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一面,因此他也只好空出时间来。
卡西那多也对彼此只是一再重复没有交集的话感到厌烦,但对方好歹也是个王族。虽然双方绝非关系友好,但要是随便敷衍也很不妥。
不久后,见到被请进办公室的菲立欧时,卡西那多觉得有点奇怪。
菲立欧表现出一派从容的态度。
在他的眼中,前不久那种焦躁的感觉变淡了,取而代之的,甚至还略带点悠哉之感。
(他又想到什么新的交涉方式了吗——?)
卡西那多如此判断,同时加强了戒心。
他请菲立欧坐下后,自己坐在其面前。
在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这神殿目前的负责人卡西那多,以及阿尔谢夫的代表菲立欧,隔着桌子相互对峙。
菲立欧身边只有来访者丽莎琳娜陪伴,并没有带其他的护卫。
卡西那多这头则只有维尔吉妮在身边,走廊上虽然有负责警戒的神殿骑士,但房间里只有这四个人。
他本来也想要让贝里耶等人一同列席——但要是让现在的贝里耶见到菲立欧,很可能会演变成开战的导火线……在王宫骑士团抵达神域之后,双方的紧张目前已达最高点——反过来说,若是能跨过眼前这关,接下来应该就大势底定了。
菲立欧坐定后,先开了口:
「卡西那多司教,今天我很诚恳地想与你谈一件事。」
他的口气虽然强硬,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气魄。对此,卡西那多感到有点不舒服:
「有事要谈是吗?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但就先听听您要说的内容吧!」
正当卡西那多他们支持塔多姆而镇压神殿的现在,他应该是不会接受任何提议的,但从了解对手动向的意义来说,倒有一听的价值。
在卡西那多面前,菲立欧压低了声音:
「是有关来访者的事。卡西那多司教你——在保护依莉丝等人,是吗?」
对卡西那多来说,这话完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听说了邦布金等人在几天前袭击菲立欧的事,知道菲立欧已经注意到了来访者们的存在,但应该没有确切的证据。
他眯起了眼,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您说的是依莉丝吗……失礼了,我并不知情。菲立欧大人,您该不会是得到了什么错误的情报吧?」
虽然他想要蒙混过去,但菲立欧丝毫没有动摇:
「卡西那多司教!你应该听说了——六天以前,这位丽莎琳娜受到其他来访者袭击的事,我知道他们就在这个神殿里。还有——在神殿骑士里卡德保护来访者之前,有一位少年已经跟他们有所接触,他是住在外务卿拉希安卿领地的人,我是从他的证词得到确认的。」
卡西那多忍住在心里想咂嘴的冲动。他听说同时也是在来访者的要求下,因而没有解决那个少年,但是这处置看来是太过天真了。
不知道是不是怕被走廊上的人听见,菲立欧的音量极小:
「这些来访者是杀了国王与皇太子的大罪人,阿尔谢夫是无法原谅他们的,当然也会要求引渡他们。到时阿尔谢夫将看情况再做决定,有可能不是对你、而是对吉拉哈本国派出使者吧!」
这也就是在威胁,要将攻击卡西那多的材料交给与他对立的稳健派人士。
卡西那多心中不快,同时也感到不解。
如果菲立欧要让威塔本国知道这件事,那么,他不要告知卡西那多,还更可以发挥有效的突袭作用。
但菲立欧却特地来告诉他此事,意思是——
「——卡西那多司教,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菲立欧更压低了声音。
卡西那多不发一语,只是竖耳倾听。
「阿尔谢夫有两个要求,其一就是释放以神师为首、被囚禁的神官们,把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归还给他们;另一个就是把驻留在此的神殿骑士恢复到跟以前一样的人数。」
——岂有此理。卡西那多感到很失望。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答应的要求。
然而,菲立欧又继续说:
「相对地,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在今后十年,会将所生产的两成辉石无条件地交给吉拉哈作为补偿。目前佛尔南以缴税的方式交给吉拉哈的辉石约有两成,在今后十年总计就是四成。还有——如果司教你可以接受这项交涉,阿尔谢夫打算在台面下停止对杀害国王犯人的搜索。也就是说,我们就当作不知道卡西那多司教身边有依莉丝等人的存在。」
卡西那多不禁睁大了眼。
他在脑海里立刻思索着。
辉石的四成——
这数字相当具有魅力。当然,只要镇压佛尔南,几乎十成都会成为吉拉哈的资产,不过要是做得太露骨,东侧的周边诸国也不会默不作声,而阿尔谢夫更是会不顾一切地展开制压神殿的行动吧。这么一来,就是重蹈南方持续内乱的覆辙了。
即使吉拉哈实际上镇压佛尔南,但因要分给阿尔谢夫两成、加上佛尔南又对其他国家出口辉石,需要贩卖两成,吉拉哈最多也只能取得六成辉石而已。
一想到镇压所带来的危险,就算仅有十年的时间限制,但可以毫不费力地取得四成辉石也不是件坏事。如果塔多姆在这段期间内侵略成功,这十年说不定还可以再延长;相反地,若是塔多姆侵略失败,那这个交易的好处就更形增加了。
此刻佛尔南神官已经决定反抗镇压,卡西那多也担心是否该坦率地接纳精制辉石的夏吉尔人民意见。不过,只要他接受菲立欧的要求,就可以避开这一切的顾虑了。
——这条件不坏。
卡西那多的心里,产生了犹豫的空间。
除了辉石,还有来访者们的事——让阿尔谢夫得知他们的事虽然是可恨的失误,但只要阿尔谢夫肯对此予以默许,这可是求之不得的。
卡西那多的脑袋里,继续进行着损益计算。
就算让本国的人得知来访者的事,他也有自信可以加以应对。不过,要是因此而引发对阿尔谢夫的战争,自己可是会被追究责任的。
另一方面,如果能免费得到四成辉石,也可以将其中两成转交给塔多姆。若再另外编列预算将佛尔南批发给商人们的辉石买下,应该还可以再掌握一成左右吧。只要进到吉拉哈的辉石能有五成,贪婪的吉拉哈神官们应该都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应该考虑的方向——但尚有检讨的余地。
「然后,只要我们能够履行这些约定,也希望吉拉哈能像以前一样,不再干涉佛尔南的自治——这就是交易的内容。除了来访者以外的事项,我们可以用白纸黑字来交换约定。而关于来访者……若要将他们的事写在纸上,你也会很困扰的吧?关于这部分我打算灵活变通。」
菲立欧淡淡地说道;卡西那多凝视着他,心里暗暗叫苦。
老实说卡西那多相当意外。菲立欧在某种意义上还很青涩,没想到他竟是可以做出这种政治让步的人。
他应该很憎恨杀了国王的犯人。就算不是,身为王家的人,也应该是不能放过杀死王族的犯人才对。
但为了神官们,这位王子竟然说可以默许。
(这个王子——出乎意外地不能小看哪!)
或者这也有可能是外务卿拉希安出的主意。
卡西那多以尖锐的眼神窥视着菲立欧的双眼。为了试探他的真实心意,他整理了几个问题:
「……您会做出这种程度的让步,真是教我意外。要将四成的辉石交给我们,对阿尔谢夫来说应该是很屈辱的……菲立欧王子,我有个疑问,佛尔南神官对你们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值得敬爱的朋友。」
菲立欧立刻回答。
「朋友因不白之冤被囚禁,而且很有可能被带走——阿尔谢夫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们。卡西那多司教,若你们不打算回应这个交涉,我们也有准备要解救神官,将这神殿从吉拉哈的手中解放出来……因为神域里也有我们王宫骑士团的骑士在。」
「这怎么可能?恕我失礼,听说王宫骑七团仅是一支百人左右的部队,就算加上小兵——再加上目前塔多姆入侵国境——士兵的调度应该并不顺利,在神域的战力估算来也应该只有五百人左右……而在这神殿里,配有神钢装备的神殿骑士高达约六百人。再说,您应该也注意到,神域之街亦有神殿骑士在四处活动了吧?要以没有受过精良训练的一般装备士兵来对抗这些骑士,应该需要高达数千人的兵力吧?」
卡西那多刻意将事态说得很危险。
菲立欧的表情有点僵硬。
一旁的丽莎琳娜看见他悄悄地按住了袖子。
菲立欧点了点头,似乎是成功地压抑了情绪:
「镇压神殿再怎么说也是最后的手段。不过如果有必要,我们将会采取行动,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菲立欧说着,过了一会儿又转开话题:
「卡西那多司教!我今天见到了某位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并听闻那里目前的状况。拜此所赐,关于吉拉哈与拉多罗亚的国境现状,多少也了解了一些……」
卡西那多凝眸注视着菲立欧。
国境上持续有小纠纷发生。有时是神殿骑士们多管闲事、有时是对方多管闲事,或者双方都——虽然没有演变为大规模的纠纷,但纷争也已拖延甚久。
地处大陆更内部的拉多罗亚详细情报,就算卡西那多也很难得到。虽然他派去潜入的无名氏们有所联络,但也是时有时无,其中几个人甚至下落不明……
菲立欧继续说:
「那位剑士跟我们约定要给予协助。他是对拉多罗亚中央相当了解的人,透过其情报,我们也得以重新认识对方。因此今后的阿尔谢夫也会继续关注拉多罗亚的动向。我们交出四成辉石,也算是支援就近感受到拉多罗亚威胁的贵国。」
卡西那多表情依旧不变,凝视着菲立欧。
在这个时间点,他应该不是认真地说出「支援」这个字眼吧?不过,如果卡西那多答应了这项交涉,以结果来说,就是阿尔谢夫的决断成了对吉拉哈的支援。
「我们已经掌握拉多罗亚与贵国的关系,也了解塔多姆突然展开侵略的理由。不过——阿尔谢夫并不甘于遭受两国的蹂躏。若是你们前来侵略,我们会保护人民。希望你能好好着眼于今后的演变。」
菲立欧低语般地说着,眼里有着锐利的光芒。
「你们似乎认为我国会输给塔多姆。但是,塔多姆至今已然数度策画侵略阿尔谢夫、并且屡战屡败。虽然这次吉拉哈予以支援,以镇压神殿的方式对阿尔谢夫造成压力——就算有了这层援护,他们这次还是会失败的。」
菲立欧这带有怒气的气魄,不只让卡西那多、连他身旁的维尔吉妮也畏缩了一下。注意到她后退了半步,卡西那多才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被菲立欧的气势所震慑。
菲立欧的声音虽然沉静,但却包含着坚强的意志,令人想像不到他仅仅只是一名少年。
「阿尔谢夫不会侵略其他国家,那并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国力没有自信——与其胡乱地扩张国土,还不如倾全力专注内政。所以这个国家要防守起来是很坚固的——我的皇兄雷吉克虽然不相信这份力量,但我相信。塔多姆的侵略,只要他们不放弃,恐怕会持续很久。在此期间,阿尔谢夫有自信会一直守护着国内。说得更清楚一点——你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国家的情况,不过将来应该就会体会到了。」
卡西那多继续沉默着。
——他什么都无法说。
菲立欧站起身来:
「我不要求你立刻下结论。不过,既然有拉多罗亚的威胁,你应该也不认为东侧的混乱长久下去是件好事。现在还来得及,请找个时机释放神官们吧!这让步不只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们自己。如果不释放神官们,阿尔谢夫不惜一战,也要把他们救出来。」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恐吓。
菲立欧说完立刻走出了办公室,他的随从丽莎琳娜也行过一礼,跟着走了出去。
卡西那多默默地目送他们的背影。
在菲立欧与丽莎琳娜这两个「敌人」离去后,他才发现到自己手心满是汗水。
他受到威胁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除了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以外,能让他感受到威胁的对手并不多。
他并不是受到菲立欧这个人的威胁,而是在他背后可窥见的、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真正实力——透过菲立欧让他感受到威胁。
在沉默过后,卡西那多对身旁的维尔吉妮低声说道:
「——派无名氏去打听国境附近的详细战况,然后……暂时延后护送神官这件事。」
「您要答应他的要求吗?」
维尔吉妮惊讶地看着卡西那多。
卡西那多把手肘支在桌子上,交叉手指:
「——在决定之前,多少还要花点时间吧?国境附近的战况,到底是那个王子在逞强,还是——不论如何,他的提议确实有考虑的价值。今后十年,把四成辉石交给我们,而且不追究来访者的事——考虑到目前的状况,他们已经是做了很大的让步。就算发展不如预期,若能使对方让步到这样的程度,我们对神殿采取强硬政策也算是有价值了。那个王子的态度虽然很无礼,但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卡西那多说着,陷入了沉思。
被逮捕的神官们,是为了阿尔谢夫赌上性命。
而阿尔谢夫为了救出神官,则是拿国运做出赌注。
与这双方为敌,卡西那多无所畏惧。
虽然毫无所惧——但如果没有必要与其为敌,这样倒也是一件好事。原本,他的前提就是当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束手无策时才出手。
「维尔吉妮,我们现在要争取时间。至于怎么处理神官,等到情势更明朗再决定也不迟。这个国家说不定确实是——比我想像中还要强大。」
或者是今后将会变得更强大——
若真是如此,卡西那多的方针也有必要调整。
卡西那多深深地倒进椅子里,叹了口气。
虽然政治往往伴随着这样的迷惑,但总是必须做个决断。那决断完全没有必要对阿尔谢夫有利,但只有对吉拉哈,必须是绝对有利的。
当下他所关心的是国境的状况……只是,等到无名氏们的报告送达,最快也需要一个星期以上的时间。
这时间对现在的卡西那多来说,感觉特别漫长。
*
「……然后,王子跟公主就永远过着幸福的日子——好啦,讲完了。」
乌路可读完老旧的绘本,抚摸着膝盖上西亚的头发。
书是在神殿图书馆里、给神官的孩子们看的。虽然是一点都不希奇的童话,西亚却听得十分陶醉。
「太好了,西亚!王子跟公主都可以得到幸福。」
「——嗯。」
西亚眼睛没离开绘本的插画,点了点头。
乌路可微笑。
跟西亚在一起以来,这已经是第六个夜晚了。
刚开始西亚还显得生疏和疑惑,但现在已经很黏乌路可了。
乌路可也对此感到高兴,简直把西亚当成真正的妹妹一样疼爱。
西亚是个坦率、温柔,又纤细的孩子——
有时她会露出担心丧失记忆之乌路可的样子,那时乌路可就会觉得她很可怜。
『……你好像可以想起来一些事?』
西亚抬头如此问道的关心方式感觉有点逼不得已,有时也让乌路可感到不可思议……西亚似乎对乌路可丧失记忆的事感到非常忧虑。
为了排遣她的忧虑,乌路可才会为她读绘本。
果然,还是个孩子的西亚完全被故事所吸引,现在乌路可的膝上已经成了她最喜欢的地方。
「那么,西亚,我们也该睡了。」
「嗯。」
西亚似乎还沉浸在故事所带来的兴奋感,以一点都不想睡的声音说着,点了点头。乌路可笑了。虽然现在是如此,但等西亚上了床没多久,就会乖乖地睡着了。
在吹熄吊灯前,乌路可开始用梳子梳理着西亚的头发。
西亚的头发是漂亮的黑色,但好像是用染料所染出来的。她真正的发色是闪耀的金色,仔细看来,发根已经长出未染色的金发了。
乌路可侧头不解:
「明明是这么漂亮的金色——却故意染成黑色,真是太可惜了。」
「……依莉丝说这样在神殿里太过显眼了,因为……神殿里有很多人知道来访者带着一个金发小孩……」
「是这样啊?那么我们去吉拉哈后,就恢复原来的颜色吧!虽然黑发也很可爱,但原来的金发一定更适合你。」
「……乌路可你的头发也蓝得很漂亮。」
西亚说道。乌路可报以微笑:
「谢谢。来,睡吧!熬夜可是会长不大的。」
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乌路可以双手抱住了西亚。
不知为什么,抱着西亚也让乌路可松了口气,总觉得好像保护着某人,自己也会稍稍变强的样子。这也许只是个错误的想法,但是对于没有记忆的乌路可来说,是个很大的依靠。
『本来我想帮助西亚……却是被她帮助了啊——』
她甚至会这么想。
西亚把脸埋进乌路可胸前,平稳地呼吸着。
她真正想见到的,似乎是那个叫做丽莎琳娜的女孩。乌路可也想早点让她们见面,但是现在她自己和西亚的行动都因为各种理由而受到限制。
不单是神殿骑士们在她的房间周边警戒,乌路可也不知道那个叫做丽莎琳娜的女孩现在究竟在哪里。
不只是西亚,乌路可自己也很想再旦丽莎琳娜一面——
她似乎知道乌路可丧失记忆前的事,而且乌路可还是很挂心那名叫菲立欧的王子……
「……乌路可,你在想什么?」
西亚从她胸前双峰间抬头问道。乌路可微笑着回答:
「我感谢今天,并且祈祷明天也是美好的一天。西亚,你也会祷告吗?」
西亚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乌路可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突然想到——
自己与西亚的关系,是自己帮助西亚、还是西亚帮助自己呢?也许并不是这么回事。刚开始她是因为西亚很孤独才想要救她,但是现在一想,没有记忆的乌路可自己也一样孤独。
说不定两人因此才会互相慰藉。
「——乌路可,我祷告完了。」
西亚小声地说道。
乌路可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到不可思议的矛盾——
是她帮助西亚、还是西亚帮助她呢?
是因为她孤独才想救她呢?还是自己也很孤独呢?
她觉得过去发生过完全一样的事。
当然,她无法回想起明确的记忆,不过却可以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胸中盘旋不去。
当她快想起某事时,开始有点头痛。
她不禁用指尖按着太阳穴。
「……乌路可?」
「啊……我没事,西亚。那么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嗯,晚安。」
西亚睡着了。
躺在白色床单上,乌路可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思索起刚才所感受到矛盾的真相。
她不明白,这点令人十分心急。
只是——自己以前也曾经像这样跟某人相依偎——
不知为何,她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
丽莎琳娜就暂时住在分配给菲立欧的亲善特使办公室。
房间并不大,但以暂住来说是相当足够的了。
佛尔南神殿里也准备了丽莎琳娜的房间,不过,既然她是以菲立欧的随从、而非神官的身分留在这里,使用那个房间就不太妥当了。最重要的是——在不知道依莉丝等人何时会来袭的状况下,菲立欧是不会让丽莎琳娜一个人独自应付他们的。
而现在丽莎琳娜正待在菲立欧的卧室里,她将简易的床铺搬到他旁边,在同一个房间里展开了生活。
同室还住有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即使如此,丽莎琳娜还是很紧张。
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骑士们在隔壁房间玩起了纸牌。
寝室里只剩她跟菲立欧。
丽莎琳娜一边偷瞄着坐在桌边的菲立欧,一边感到有点困惑。
明明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在吊灯的灯光下,菲立欧默默地面对着信纸。虽然不知道那信是写给谁的,但看来并不急着完成,他的笔从刚才就几乎没有动过。菲立欧一边推敲着字句,一边频频偏头思索。
「呃——」
坐在床上的丽莎琳娜小声地说,菲立欧立刻把脸从信纸上抬起来。
彼此的目光交会,光是这样,就让丽莎琳娜又变得难以启齿。
「啊,对不起,如果你要睡了,那我就熄灯啰!」
菲立欧似乎将她的沉默误会成别的意思了。
他正要把手伸向头上的吊灯,丽莎琳娜便慌张地否认:
「不,不是这样的。因为你从刚刚就没有再下笔,所以我有点在意——」
菲立欧低下头:
「……嗯,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
丽莎琳娜走近他身边……才发现菲立欧正在写给乌路可的信。
丽莎琳娜一察觉到此,就屏住气息。
信还在打草稿的阶段,信纸上几乎是空白一片。
菲立欧露出苦涩的微笑,让丽莎琳娜有点心痛。
「既然她继续逃避我,我也没有办法,所以才想来写封信——不过还真难呢!乌路可已经把我忘掉了,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丽莎琳娜可以感受到菲立欧的困扰——
「你以前——一直跟乌路可大人通信吧?」
听丽莎琳娜这么一问,菲立欧点点头:
「所以才更难写。写得太过亲密,只会更让她困扰,而写得太客气又……感觉很糟。」
丽莎琳娜凝视着那写了一半的信。
几乎没写什么字,不过她觉得那已经包含了菲立欧的无限心意。
「我听说乌路可大人和菲立欧你小时候玩在一起——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丽莎琳娜终于把至今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问了出来……她并不清楚他们两个人以前的事,虽然想问,问了又觉得痛苦,但还是很在意。
菲立欧倒没有太逞强,很干脆地答道:
「是在我才八岁的时候吧……有一位伟大的司教从威塔神殿来到阿尔谢夫,那就是乌路可的父亲马汀司教。他好像是为了来谈辉石的事,那时乌路可也一起来了,在阿尔谢夫待了一年。所以我们并没有相处很久,不过……一定是因为很合得来,才会变成好朋友吧!」
菲立欧无限怀念般地说。
「乌路可那时是个很漂亮的小孩哦!我却以为她是男生,这样说也许很奇怪——不过真的很漂亮。刚开始她还给人很难接近的感觉,但其实是我自己难以接近她……」
在接下去前,他沉默了一会儿。
丽莎琳娜凝视着他。菲立欧微微低下头去:
「……伟大的司教是以国宾的身分前来,受到王家的隆重招待。不过,当时就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没有出席晚宴或典礼。正好威士托等人又有事到国境去,父亲他们也很忙,所以我都是一个人……当我在庭院里挥剑时——见到了乌路可。」
菲立欧的脸颊上浮现了微笑。
「她好像迷路了,却表现出不是那么回事的样子,看起来很悠闲、也很沉稳。然后乌路可问正在挥剑的我:『您那么拚命挥剑,是要砍什么东西呢……?』」
丽莎琳娜发现,在吊灯照耀下,菲立欧的眼睛正凝望远方。菲立欧像是要唤醒回忆般,慢慢地说道:
「……我回答不出来,因为从没想过自己要砍什么。不过我想,如果使剑能更接近威士托一些,说不定我可以变成像他那样的人……由旁人眼中看来很奇怪吧?八岁的小孩,身边没有任何人,却一脸严肃地拚命挥剑——这样的我,才会让乌路可想要跑来跟我说话。其他同年纪的贵族子弟们,见了我都装作没看到一样。」
菲立欧的侧脸看起来很寂寞,同时也似乎很开心。
丽莎琳娜听说菲立欧是第四王子,而且母亲早已亡故,所以受到皇兄们和其母后们的排挤。她虽然只认识目前这个坚强的菲立欧,但他应该不可能从小就这么刚强。
菲立欧闭上双眼,一旁的丽莎琳娜非常清楚,他在眼里描绘着谁的面容……
「那时的乌路可一定是觉得『放着我不管很危险』吧——确实如此,那时的我只是为了排遣寂寞而莽撞地挥剑罢了。从那之后,乌路可就每天跑来看我练剑,我们也开始交谈。刚开始我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就像亲人般地跟我聊各种话题,才会愈来愈要好……」
菲立欧看着远方,深深地叹息。
「乌路可是我第一个同年纪的朋友,那时虽然有威士托陪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很寂寞。威士托他们自己也有任务在身,不可能经常待在王宫里——而乌路可来到阿尔谢夫后也是一个人,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加合得来。」
菲立欧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信,他似乎已经无意写信了。
「还有,乌路可的立场特殊,她是神姬的妹妹,对吧?」
丽莎琳娜点点头,所谓「神姬」是怎么样的存在,她现在虽然还难以掌握,但她知道那是一种宗教的象征。
菲立欧露出苦笑:
「我身为王室中人的立场虽然麻烦,但乌路可的立场一定更加艰难。因此,她似乎也很辛苦……而且,她漂亮到难以亲近的程度,说不定也很难轻松地跟周围的人交朋友吧——那一年我们两个同样寂寞的人玩在一起,真的很开心。现在的我能够如此,都是拜乌路可所赐。我当然也很感谢威士托,但如果没有遇上乌路可,我说不定会跟雷吉克皇兄一样人格扭曲呢!」
菲立欧这话带有相当的真实感。
丽莎琳娜再次感受到菲立欧与乌路可之间的羁绊有多深。
呼吸困难——
『……我明明不想要嫉妒的啊——』
她讨厌如此丑恶的自己。若是被菲立欧发现,那就更加讨厌了,丽莎琳娜忍住快哭出来的冲动,保持微笑。
希望这两个人能幸福——这是丽莎琳娜的真心话。只是在另一方面,自己被菲立欧所吸引,也是她的真正心意。
丽莎琳娜一边为心中的纠葛感到痛苦,一边勉强挤出声音:
「——菲立欧,你不去见乌路可大人吗?」
「咦?」
菲立欧的反应显然有点意外。丽莎琳娜想做些什么来帮他抒发郁闷,而让两个人见面就是最好的方法了。
「就算你在信上什么都写不出来,不过要是见到面,说不定就可以说些什么话了。只要你诚心诚意地说出口,乌路可大人她一定也……」
「不,还是不要好了。」
菲立欧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地干脆爽快:
「现在还不行,等卡西那多司教回应我的交涉后比较好。再说,来访者那些人说不定就在乌路可的房间周围。」
「不过,要是你什么都不做,她可能就回威塔神殿去了……」
丽莎琳娜所担心的正是此事。想取丽莎琳娜性命的来访者们就算不能置她于死地,也迟早会往吉拉哈本国去的吧?而乌路可也无法永远待在此地。
「那时——我会追上去的。」
菲立欧若无其事地如此说:
「只要乌路可活着,我也可以到威塔神殿去……虽然大概要等周边国家都安定下来才能去,但没什么好焦急的。」
那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最为乌路可的事焦急的不是别人,而是菲立欧自己。但是以他现在的立场,也必须要求自己自制。
丽莎琳娜已经无法正视他的脸,连待在此都感到痛苦。所以她转身背对菲立欧:
「……我去拿点暍的来。」
她藉故离开了房间,就立刻看到骑士们的背影。
他们大概是在玩扑克牌,桌子的中央排起了纸牌山。
「好,革命。」
当黛梅尔把四张数字相同的纸牌丢出的瞬间,其他骑士也发出欢呼和惨叫声。
(……大贫民?)(注:一种扑克牌游戏,规则类似大老二)
丽莎琳娜歪着头——这个世界的这一点跟自己所在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议地相像。
围着桌子玩牌玩得正开心的他们,是那么地无忧无虑。
其中一个骑士叫住了正要经过的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大人,您要不要一起玩呢?从刚刚开始都是黛梅尔大赢呢!」
「我不用了,现在要去给菲立欧拿饮料——」
她才刚温柔地拒绝,耳朵却突然捕捉到奇怪的声音。
「吱——」这声音引起了耳鸣,让她感到有点晕眩。
「呜……」
丽莎琳娜闭上了一只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咦?」
「嗯?」
「这是什么声音啊——」
骑士们似乎也同时感受到了相同的声音,略微皱起眉。
那不自然的耳鸣立刻就停了,丽莎琳娜与骑士们面面相觑。
莱纳斯迪皱着眉头:
「……丽莎琳娜大人您也听见了吗?」
「大家都听见了?」
如果只有一个人听见,那还可以解释成只是晕眩和耳鸣。不过,如果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就让人觉得很诡异。
(……是气压的关系吗?)
丽莎琳娜从房间窗户眺望夜空,天空很暗,又有乌云遮蔽,所以看不太清楚。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呢?」
「与其说是声音,还不如说更像耳鸣吧!我的耳膜到现在还有点奇怪呢!」
骑士们一边咳嗽、伸着懒腰,一边各自确认耳朵的状况。
丽莎琳娜感到胸口一阵悸动,来到了走廊。
负责监视的骑士们也站在那里。他们绝对不会出手,应该是出于卡西那多的严厉指示。
伫立不动的他们,也正抓着自己的耳朵。
丽莎琳娜轻轻地点头致意,正想从他们面前经过。
「喔?丽莎琳娜大人,您要到哪里去?」
其中一位骑士出声问道,从后追来。
丽莎琳娜保持警戒,表面上还是温和地回答:
「我去那边的厨房替菲立欧大人拿饮料。」
「是吗?那么请让我跟着您去吧!」
年轻骑士笑咪咪地边笑边跟过来。丽莎琳娜虽然感到不快,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要不是那个里卡德就「很好」了。
骑士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以上,一头红色的卷发,眼神并不安分,举止让人联想到某条街上的不良少年。
黛梅尔也马上从房间追出来:
「等一下,丽莎琳娜大人,我也一起去。」
虽然厨房就在不远处,但黛梅尔的用意是不想让她落单吧!丽莎琳娜也不喜欢跟神殿骑士独处,所以正是求之不得。
三个人并肩走着。
「不过刚刚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呢?」
黛梅尔边走边说。神殿骑士也一脸狐疑:
「咦……你们也听见了吗?」
「……是啊!只有一瞬间,所以还不太清楚——不过感觉很奇怪。」
黛梅尔十分冷淡地回答。
神殿骑士的心情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轻轻地哼了一声:
「果然是我太多心吗?从我驻守在这神殿,已经是第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那种奇妙的声音。到底是哪里发出来的?真让人在意啊!」
这个男子似乎意外地多话。本来黛梅尔她们认为神殿骑士都是讨人厌的家伙,这男人却成功地跟她们攀谈了起来。
「嗯,现在很晚了,等到明天早上说不定就会知道真相了。重要的是——现在正是好机会。」
在距离其他监视的骑士一段距离时,这骑士以极低的声音说。
什么事呢?丽莎琳娜觉得很奇怪。
骑士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后,在丽莎琳娜的耳边说道:
「——听好,我是神殿骑士,也就是你们的敌人。不过,其实我自己是想要回本国去的,我在那边有家人。所以为了这样的原因,我现在要说一件事给你听。你想听就听,不过绝对不要说是我说的。」
丽莎琳娜歪头不解;黛梅尔斜眼瞥了骑士一眼,又开始装作什么都不知情。
这骑士并不看向两人,只是叽叽喳喳地说:
「——我们的团长很好战,这点很让人困扰。那个人好像想把这一带变成战场,不过吉拉哈那边的动向是由卡西那多司教联络的,无法如他所愿。所以团长想做一些事,让阿尔谢夫主动挑起纷争。」
丽莎琳娜屏住气息;黛梅尔也挑了一下眉毛。
这位男骑士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自言自语到最后,面对着前方继续说:
「……我是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不过好像是说要杀了乌路可司祭、让菲立欧王子生气——这跟身为小角色的我没有关系——不过我们的团长和副团长是很有可能会出手的。」
男子毫不客气地说完,就闭上了嘴。
姑且不论这些话是否可靠——但不论对丽莎琳娜还是黛梅尔来说,这都是不可随便忽视的情报,他似乎是为了告密,一直在等待离开伙伴们的机会。
「……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黛梅尔压低了声音,尖锐地问道。
骑士男子眯起了眼:
「我刚才说过是自言自语了吧——不过嘛……你们大概以为所有的神殿骑士都是像里卡德副团长那样的人吧?我虽然本性坏,但多少还有点人性。那位司祭小姐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不过要是这个国家发生战乱,我的任期也会延长,对吉拉哈来说也不好……因为我们团长他们只想做让自己高兴的事。」
骑士的声音很阴沉。
丽莎琳娜抬头看他的侧脸。
他的脸上夹杂着把话说出口的放心,以及说出口后的不安——这对一个骑士来说,是难以胜任的工作吧!但是他不能对自己的伙伴说,却想要让某些人知道。
丽莎琳娜轻轻行了一礼,立刻转过身去。
「喂!你要把饮料拿回去,不然我会被怀疑的。」
骑士慌张地叫住了她。
「黛梅尔,拜托你了。我要先去告诉菲立欧……」
「你如果要拜托,应该是去拜托卡西那多司教。」
这不知名的红发骑士说道:
「若是乌路可司祭死了,那位司教似乎也会很困扰。我是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动手,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想干……还有,绝对不要跟卡西那多司教提起我的事喔!就说这情报是出自你身为来访者的直觉就好了。」
丽莎琳娜点点头,快步回到了走廊。
骑士和黛梅尔还在说些什么,但丽莎琳娜已无心去听。
丽莎琳娜空手回来,在房间前监视的其他骑士都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咦?你不是说要去拿饮料吗?」
「我忘记问菲立欧大人想喝什么了。」
丽莎琳娜厚着脸皮对像守门人般站着的骑士们说谎,快速地穿过了门扉。
*
在奇妙的耳鸣结束后,菲立欧站在窗边。
还未确定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他觉得也许只是单纯的身体不适。但不知为何,胸口却悸动不安。
他下意识地将放在桌边的刀拿在手上。
这把从威士托手中得来的神钢之刀,王今已救过菲立欧的性命数次。
就连之前与名为邦布金的来访者交手时也是一样,要是没有这把刀,他根本连一争胜负的机会都没有。
这把刀了解菲立欧的历炼与成长。
『您那么拚命挥剑,是要砍什么东西呢?』
小时候,被第一次见面的乌路可所问的这句话,现在还烙印在菲立欧的记忆里。如果乌路可没有失去记忆,应该也会记得这件事吧!
刚开始,菲立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跟乌路可谈过一会儿以后,答案突然浮现——
『我还没有决定要砍什么,我挥剑是为了不得不砍的那一天到来——现在正在锻炼自己。』
这虽然是孩子气的纯真答案,但年幼的菲立欧是自己思考之后才这么回答的。
乌路可也对此感到不解:
『您还没有决定目标,就要追求力量吗?』
『嗯,不行吗?』
『不,我不知道行不行……我只是想,如果追求力量这件事变成了目的,会不会让人沉溺在那力量中呢?』
乌路可的问题,让人想像不到是出自一个八岁孩子的口中。而菲立欧跟她年纪相仿,所以也需要时间来回答这问题。
经过几天以后,他总算可以回答了:
『如果我有重要的东西,会想要保护它。』
他觉得这是全新的回答。
年幼的乌路可对这回答报以微笑:
『那就是菲立欧大人您的目标吧!那么,我也可以理解。』
仔细想想,他觉得乌路可也在追求力量。她所追求的力量并不是剑,而是政治的力量。努力学习、与威塔的上司神宫们协商,以神姬之妹的身分获得政治力量——这以乌路可的年纪来说是还办不到的。就算她恢复记忆,也还是很久以后才能达成的事。
菲立欧所知道乌路可的梦想,是以神殿的力量终止战乱。她应该是为了这个,才立志要当上威塔神殿神师的。
现在的乌路可,就连这个梦想——也忘掉了吧!
菲立欧的表情转而变得沉痛。
他绝对不会在丽莎琳娜等人面前表现出这样的表情,不过在独处时,乌路可的事还是占满了他的胸口。
对菲立欧来说,乌路可不只是朋友,而是与他同在的一颗「星星」。
小时候——
他一边仰望夜空,一边与乌路可谈话。
他抛弃自己的野心,为这个国家的和平而活——
乌路可有一天会成为神师,然后以神殿的力量改善世上的不公不义——
他们谈的就是这些。
菲立欧握住了胸前的首饰。
这用「生命辉石」制做的首饰,是乌路可送给他的。它取代了护身符,菲立欧一直很珍惜。
菲立欧一边握住这辉石,一边沉思。
他想对乌路可说的话……
他想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这些话在他脑海里交织着。
他想要见她。
他想见她一面、跟她说话——
他把这样的心意深藏心中,从房间的窗户眺望满是乌云的夜空。
在他茫然仰望时,却觉得那光景好像跟平常有所不同。
是他多心了吗——虽然有乌云遮蔽,但夜空却散发出朦胧的光亮。他还以为是乌云变薄了,但其实只有神殿上空微微发亮而已。
菲立欧开始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丽莎琳娜也回到房间来。
菲立欧强作镇定,回过头去:
「啊!你回来啦!还真快——」
「菲立欧,请你冷静地听我说……」
丽莎琳娜压低了声音,迅速地说道。看见跑过来的她,菲立欧感到不寻常的气氛。
「……你先冷静下来吧!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表情很严肃,让人可以轻易发觉那并不会是个好消息。
丽莎琳娜走近菲立欧,把嘴唇贴近他耳边。
菲立欧虽然瞬间吓了一跳,但一听到她所说的话,不禁瞠目结舌。
「刚刚收到来自神殿骑士的密告——乌路可大人好像有危险了。部分神殿骑士希望与阿尔谢夫作战,为了此事,最快的方法就是激怒菲立欧你——所以有人计划杀死乌路可大人——」
「……这是真的吗?」
连他自己也知道声音听起来很严肃,毕竟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我也无法判断是真是假,不过告密的神殿骑士看来并不像在说谎。万一是真的……」
丽莎琳娜的声音也在颤抖。
菲立欧咬着嘴唇:
「这该不会是——卡西那多司教的指示吧?」
「他说卡西那多司教当然会阻止这件事,但采取行动的是贝里耶团长和里卡德副团长——」
这两个名字是可以让人理解的。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算是不人道的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菲立欧发现自己太大意了。
他还以为在卡西那多司教面前,这些人应该不致于胡作非为才对。
但是,他跟里卡德等人从以前就有过纠纷,再加上今天发生在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骚动,他们会强烈敌视菲立欧也无可厚非。
确实,要是乌路可被杀害,菲立欧一定会激愤不已。身为王室的立场以及冲天的怒气,两者哪一边会战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没有自制的自信。
要是乌路可被杀害——光是这样假设,他就已经快要失控了。
丽莎琳娜抓住他的手臂:
「菲立欧,怎么办?要不要告知卡西那多司教……」
「不……如果是神殿骑士的擅自行动,就算是卡西那多司教也不见得能阻止他们。卡西那多司教的战力只有神殿骑士和搜集情报的无名氏而已。虽然还有来访者,但他也无法像棋子一样地指挥他们。如果是这样——」
对现在的乌路可来说,佛尔南神殿也不是安全之处。
菲立欧下定了决心。
「丽莎琳娜——虽然对乌路可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绑架她吧!」
对菲立欧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丽莎琳娜直眨着眼:
「你说绑架……」
「我们趁今夜将她绑架,由阿尔谢夫来保护她,再以事后承诺的方式对卡西那多司教说明就好了。如果现在就让他知道,很有可能会让神殿骑士们发现我们的动向。站在想要避免直接开战的立场,我跟卡西那多司教的想法应该是一致的,虽然方法跟理由差了很多……」
在跟卡西那多会谈后他才明白,卡西那多司教虽然拿「战争」来威胁阿尔谢夫,伹他应该还是想避免实际开战的。
关于乌路可的事也是一样,只要说明事情经过,他应该会理解的。当然,其后可能会发生问题,但现在最好的作法就是由阿尔谢夫这边来保护乌路可的人身安全。
这样的作法不只是对菲立欧——对今后两国也是最好的。
菲立欧凝视着丽莎琳娜——要救出乌路可,无论如何都需要异于常人、身轻如燕的她协助。
「丽莎琳娜——虽然有点危险,但请你帮助我。我们去说服乌路可。」
「——好的!」
丽莎琳娜的双眼透露出坚定的决心,点了点头。
菲立欧不知晓她的心事,而虽然不知晓——身为伙伴,他却可以信任她。
「你可以背着乌路可越过神殿外墙吗?」
丽莎琳娜稍稍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只要不勉强要求太快的速度,我想是有可能的。着地会有点困难,但只要把她紧紧地绑在我背上……只不过,如果能使用通道还是会比较有帮助呢!」
「是有隐密的通道……那是艾略特来王都时所使用的捷径,他也告诉我了。虽然可能会有骑士在那监视——」
那也是西瓦娜使用过、并中了骑士们埋伏的通路。
丽莎琳娜点点头说:
「就算有好几个对手,我也应该能逃脱。而且我想都到这个时候了,应该不会有那么多人监视那里才对。在西瓦娜逃走以后,他们应该也知道北方民族不会再使用了……」
「我知道了。逃走的方式就交给你决定吧!救出乌路可以后,就跟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借马车,马上前往王都……这样可以吗?」
丽莎琳娜点了点头。
决定大致的方针后,菲立欧就迅速采取行动。
在不让走廊上的神殿骑士们发现的情况下,先向护卫的王宫骑士们下达指示。
骑士们刚开始虽然也感到困惑、劝他此举太过鲁莽不可行……但也因没有其他更好的对策,结果还是同意遵从菲立欧的指示,先瞒混过监视的神殿骑士们。
在夜深之前,菲立欧与丽莎琳娜一起从窗户飞跃到室外。
菲立欧房间的窗户,下方就是沟渠……他们沿着石墙的外侧移动,一边隐藏行踪,一边朝乌路可的房间前进。
就在此时——
一个「异变」正在佛尔南神殿展开。
*
神宫艾略特·雷文独自来到了连接御柱的祭殿。
神殿骑士们至今对艾略特这种人并未特别留意,他们认为下级神宫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事,所以连监视的骑士也显得轻忽怠慢。
事实上——艾略特等人确实也是什么都做不了。
在神殿的高阶神官被当作人质的状况下,就连可以出面谈判的角色都没有。既然不知道雷米吉乌斯等人的状况,他们也不能采取什么行动。
所谓的乌合之众就是指他们这种人吧——艾略特一边想着这种悲惨的事,一边站在御柱所在的祭殿。
艾略特在神殿的生活不久前还相当平和,从未发生过什么大骚动。
而从来访者自耸立在他眼前的御柱中出现后,就带来了变化。
第一个来访者——丽莎琳娜所引起的骚动是极其轻微的。她从神殿逃脱,在街上与神殿骑士们打斗,然后受到菲立欧的保护。
菲立欧那时还与骑士里卡德交手,而招致他的怨恨。
然后下一批来访者——他们的行为与所犯下的罪行,则为神殿带来了莫大的冲击。
他们——正确来说只有第一个出现的南瓜头,杀了阿尔谢夫的国王与皇太子。
这件事也许不是直接的原因,但与阿尔谢夫的内乱有关。事态演变的结果,塔多姆开始侵略阿尔谢夫,佛尔南被神殿骑士镇压,然后高阶神宫被囚禁……
在这期间,艾略特也展开了他第一次的旅行。
他偷偷溜出神殿,花了两天的时间抵达王都榭拉姆——虽然是只有两天的旅行,但这对艾略特来说是一连串的不安。
他一边提心吊胆、害怕被卡西那多的间谍发现,一边与施疗师库娜前往拜访菲立欧,诉说神殿的窘境。虽然不知道事态会不会因此而好转,但艾略特也想不到其他可行的办法。
不只是艾略特,大多数的神殿神官除了向阿尔谢夫求助,也想不到其他办法。
『……这样子……好吗?』
艾略特自问着。
当他听说高阶神宫被囚禁时,就直觉到此事。
他们一定是——反抗吉拉哈、还有卡西那多司教的蛮横暴行而被囚禁,现在被押到神殿的某处……恐怕是最中央的部分,并陷入无法与外界联络的状态。
关于梅雅和雷米吉乌斯的安危,其余的下层神官都担心不已。但是他们只能担心,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
艾略特咬紧了牙关。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如此心有不甘。
耸立在眼前、漆黑而巨大的「御柱」,就是这场骚动的开端。
艾略特一边对这被当成神般崇拜的存在感到可恨,一边垂下肩膀。
他知道菲立欧等人正拚命采取行动,他想要帮上一点忙,但又想不到现在可以做什么。
站在他自己的立场,可以做的事就只有像这样祷告了——
艾略特一边对此事感到悲哀,一边站着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
他当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在他眼前出现了曾经见过的光景。
御柱那泛着光泽的黑色表面——
浮现了一个女子的脸。
艾略特吓了一大跳,呆立着动弹不得。
这名短发的女子以含怨的眼神对外张望,那目光炯炯、瞪大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并显得有点僵哽……
御柱的「幽灵」——
以前看到时,艾略特还吓得全身发抖。
那时他还有这样的错觉,其实只不过是碰巧发现来访者们的身影罢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那时浮现在御柱的幽灵只有轮廓,因此他才没有办法加以清楚确认。
但是现在——那身影就浮现在御柱中,远比以前所见要来得清楚分明。
这影像太过鲜明,让艾略特根本忘了要逃,只是定定地看着。
女子带着模糊的光芒,探出没有表情的脸……连是生是死都看不出来。
吱——突然耳鸣起来。
艾略特的膝盖发着抖。
与耳鸣的同时,御柱也开始小小地震动起来,那震动不是发生在外侧,而是只发生在内侧。表面所见的女子身影轻轻地晃动——然后御柱整体瞬间发出了强烈的光芒。
艾略特寒毛直竖。
——他强压住想吐的冲动,脚步蹒跚地走向祭殿出口。
他无法回头察看。
刚才在那强烈的光芒中,艾略特确实看见了。
在御柱中僵硬而奇妙的女子周围——还有其他许多的黑色人影。
*
赫密特被留置在神域之街的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
说书人戈达就住在他隔壁的房间。
他们平安地避开了神殿骑士们的追捕,预计看状况如何再溜出神域,找机会往王都移动。
赫密特就暂时被当作是客人。
他已经把信交给了威士托,达到了旅行的其中一个目的。虽然他很在意拉多罗亚本国的状况,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未来三、四年内应该都会待在这个国家。
赫密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位菲立欧王子以及他的随从、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
菲立欧似乎是跟他一样较会使刀的剑士,而习自威士托的步法也跟拉多罗亚的剑术步法很相似。在这个意义上,菲立欧是个与赫密特很相像的剑士。剑术如何则还不确定,但听说内乱时他打前锋作战,而且从体格一望即知他并非泛泛之辈。
问题是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
她似乎是菲立欧王子的护卫,但赫密特却对她的名字和容貌有印象。
当赫密特还在拉多罗亚时——
他在自己的房间挂了一张画,那是他在家里的仓库发现、由埃鲁家的始祖埃尔西翁所绘并遗留下来的。
画作名称就叫做「丽莎琳娜的肖像」。
画中的女子和身为随从的她非常相像,甚至可以说是太过相像了。
但是,那幅画是将近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东西,两者之间应该没有直接的关连。
不过,或许——身为那幅画模特儿的少女,与身为菲立欧随从的她之间,带有某种血缘关系也不一定。
就像威士托和赫密特自己一样,离开拉多罗亚来到这个国家的人当然也有过去,就算在这个国家有子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赫密特很在意她的来历,今后如果有机会再跟她交谈,他也想要问一问她。
在隔壁房间,戈达正在与名叫安朱的猎人少年谈话……
就算隔着门,也可以稍稍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那么你无意出仕是吗?」
「那并不适合我。就连遣词用字都必须一板一眼,这我最不擅长了——还有,光是看着菲立欧王子,就觉得当官很辛苦。」
「当官是很辛苦没错啊——我也是看了威士托后才深深地感受到这点。不过正因如此,才有这么做的价值,也可以帮助辛苦的伙伴,年轻人会这样希望是很自然的事。」
「我没有学识,对这方面不太了解。我是因为喜欢菲立欧王子和丽莎琳娜,才会帮助他们。要当臣子就得接受俸禄吧?这类的事好像会绑手绑脚,我不喜欢。不,与其说是绑手绑脚——我并不是因为希望有所回报才帮忙的,我也没有自信能够收取俸禄且当之无愧。」
隔壁房间响起了戈达的笑声:
「你还真是有洁癖哪!要是有报酬,接受下来不就好了?」
「不能这样。我只是依自己的意思跟在来访者身后而已。」
来访者——赫密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是指从其他国家来的人吗?)
赫密特解读成如此。他非自愿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虽然无意偷听,但自然而然就听得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吗?那就照你所能理解的去做就好了,反正我顶多只要收集说书的题材——咦?」
戈达发出疑或的声音。
赫密特对此有所反应,也从床上站起身来。
「——安朱,如果是我看错了,希望你明说……窗户外的御柱上方是不是发出模糊的光芒?」
可以听见戈达正在说话,还有两人走近窗边的脚步声。
赫密特走向隔壁房间,戈达与安朱背对着吊灯的光正看着窗外,赫密特也站在他们身后。
朝天垂直而立的御柱,在最接近天边的附近,发出极为淡薄的光芒。
刚开始还让人误以为是月光的反射,不过天空乌云密布,根本看不见月亮。
那光芒跟火的明亮又有些许不同,像是从黑色的柱子内侧渗透出来的一样——淡淡的,不注意还看不见。
「是赫密特吗?你看了有什么想法?」
戈达边眯起眼边回过头问道。赫密特点点头说:
「戈达大人,那看起来的确像是在发光。以前有发生过吗?」
「没有,据我所知是第一次。真是奇妙啊——」
光亮像摇晃般略微增强了。
赫密特的胸口因莫名的不安而悸动不已。
凝视着御柱的安朱,发出小小的呻吟声:
「你们看。刚刚——虽然只有一瞬间,那侧面看起来像不像是『人脸』?」
赫密特凝神望去。虽说柱子发出模糊的光芒,但因为夜晚外头很暗,加上柱子又距离很远,应该是看不到那么小的东西才对……
可是——
下一个瞬间,他感到毛骨悚然。
柱子稍稍发出了强烈的光芒——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在那一瞬间,柱子的侧面就有如生物的肌肤般开始蠢动。
在淡淡的光芒中,平常是无机质的黑色柱子,看起来就像布满了鸡皮疙瘩一样。
赫密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对这维持一秒钟左右幻觉般的光景,戈达在一旁也绷紧了脸。
安朱说:
「……刚才你们都看见了吧?」
「喂!该不会是——」
戈达呻吟道。安朱点点头:
「在我看来,『那』就像是一张一张的脸。虽然没有办法确认表情等细节,也或许是眼花看错了……但有时不是会有『来访者』从那柱子跑出来吗?」
赫密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等一下!那个柱子真的会跑出人来吗?」
安朱歪了歪头:
「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不过我见过自称从里头出来的人,而且王子他们也承认了!神殿好像把那些人称为来访者,对世人隐瞒他们的存在并加以保护。从好几百年前开始,来访者就有时会来到这儿……」
赫密特哑口无言。
他在探寻父亲死亡真相时,听说过许多在拉多罗亚进行的研究。
虽然其中几项的内容脱出常轨——但他想起了其中一个特别像是白日梦的研究。
他心想:「不会吧?」不过——如果那个研究真的成功——
全身冒出冷汗……
非加以确认不可!
戈达不知赫密特在想些什么,低声说道:
「好——我去通知威士托刚刚的异常状况,然后再到神殿附近看看,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进去……你们呢?说不定会有危险,所以我是不会主动邀你们来的喔!」
「我要去!」
赫密特立刻回答。令人不快的预感填满了他的胸口……就这样放着不管去睡觉,他是办不到的。安朱在一旁也点了点头。
戈达快步走向门口:
「我知道了。到时再看情况,说不定让菲立欧大人他们暂时离开神殿会比较好……」
戈达的眼神变得危险得不像是个老人:
「看到刚才的光景,我有预感要大难临头了,等到真的发生什事么就太迟了……关于那御柱的事——就连蒙受其惠的我们都完全不了解。那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而制作的,为什么会一直生产辉石——谁都不知道。尽管神殿将它当作神一样地崇拜——快一点!我去叫威士托来,你们在楼下等我。」
戈达几乎是快跑起来,朝向在另一个房间休息的威士托那里冲去。
赫密特将手放在腰间的刀上。
在旅途中,这把刀也救了他好几次。不只是保护自己,他也靠这把刀守护了周围的人们。
在王都榭拉姆,他救了一位像是佣兵的王宫骑士;而在这分公司,他也曾为了戈达而挥刀。
赫密特握紧了刀柄,他有预感今晚会再度挥舞这把刀。
安朱也从房里取出弓箭:
「要是没事就好了——」
赫密特听着安朱的这句话,心里也是如此期望——但他也知道,这期望并不一定会实现。
御柱似乎只是暂时发出淡淡的光芒,现在已经停止了,柱子再度沉入夜晚的黑暗中,俯视着神域之街。
赫密特应该要对变化停止感到放心,但却反而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