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向深夜的佛尔南神殿——在其中心部位、御柱正下方,持续着与夜晚并不搭调的喧嚣。
以模糊发光的巨大御柱为中心,仰望着御柱底面的大厅里,充斥着数百位士兵。
虽然没有如同白天般亮,但御柱所发出的光芒已经可以让人将战场一览无遗。
高举的刀刃在这光芒下闪烁着,菲立欧对在周围作战的伙伴骑士们叫道:
「集中对付敌兵!虽然这些家伙很诡异,但剑术却不怎么样!」
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呼应着,干劲十足的声音响彻大厅。
这块平常理应被一片寂静包围的空间,如今却由刀刃与怒吼声支配。
与王宫、神殿骑士们相互对峙的,是从御柱出现的奇妙士兵们——
这个挑高的大厅四方都设有宽广通路,地板到天花板之间的高度是成人身高的三倍。特别是御柱周围形成半球形,最高之处甚至到达二楼。
而御柱的底面就像从天花板突出般,飘浮在离地约四公尺之处。
也就是说,这个大厅本身,是以依靠巨大御柱的形式保持其强度。
那些诡异的敌兵们,接二连三地从御柱底面落下。
他们面无表情、没有携手合作,而是各自行动着。唯独在打倒眼前敌人这方面的意志相当旺盛,毫不畏怯地全心全意挥舞着剑。
菲立欧对他们的作战姿态感到颤栗。
他们并非充满气魄、自暴自弃的士兵。
也不是开始想要逃跑的胆怯士兵。
所以推测他们只是冷静作战。照理说他们应该可以平心静气地对付有实力差距又莽撞的对手,但不顾后果、舍命的作战方法却反而使他们败退。周围这群看来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的士兵们,对于同伴的死亡也毫不在意,只是不停地作战。
——真令人作呕。
对菲立欧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身经百战的骑士们似乎也有相同想法,在剑术上虽然赢过对方,但表情却带有浓得化不开的疑惑。
然而,即使他们不停地斩杀,新的士兵却像虫子般不断从御柱底面涌现。
浮在半空中的御柱正下方,有宽广的通路向四个方向延伸。
刚开始从神殿南侧冲入的菲立欧等人,左闪右躲地穿越激战区,来到了即将溃散的北侧。
现在南侧有贝里耶所率领的神殿骑士团,北侧由威士托率领的王宫骑士团支撑,东西两侧的通道则是神殿骑士与王宫骑士的混合部队压阵。
在菲立欧等人抵达北侧后,敌人的增援开始加速了。
虽然每次出现的人数大约十至二十个左右,但间隔明显地缩短了。
现在已经有两百人以上的敌兵持续向四个方向鲁莽的进击,而菲立欧等人光是迎击就拚尽全力了。
菲立欧的刀也已经斩杀了几个士兵。
敌人所喷出来的血洒在菲立欧的脸颊和头发上,他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虽然斩杀了好几个人——但是他的刀刃几乎没有沾上鲜血和油脂。
(……这些人的血……很淡吗?)
他隐约有这种感觉。
尽管敌兵的血是红色,看起来就像人类的血,但是稀薄到相当诡异,简直就像加了颜色的水一样。
人类的血本来应该更有黏性、会沾染在刀上。
菲立欧用手擦拭沾在脸颊上的血,再次确认。
这血并不黏,而且非常冰冷,几乎没有血液特有的腥味。
周围虽然充满了血腥味,但那是来自被敌兵打倒的神殿骑士们,敌兵的血并没有血腥味。
还有一点,用刀斩杀敌兵的触感也很奇特。
那绝不是指没有斩杀的触感——但比起一般人,却可以更「轻松地」斩下去,简直就像在劈砍肌肉松弛、连骨头也很脆弱的尸体一样。
「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
菲立欧挥舞着刀,同时也不禁喃喃自语。
就在他身边对付敌兵的赫密特,眼神飘向另一边回答道:
「我想——他们是『尸兵』,我也曾在拉多罗亚和他们对战过一次,他们是秘密警察派出的暗杀者,只是——我想您已经注意到了。」
赫密特靠着菲立欧的背,以紧张的口气说:
「这里有好几个『完全』相同的人。拉多罗亚的药虽然可以消除人的恐惧心和痛觉,但不可能做出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人。还有这淡淡的血和砍杀的触感,令人无法觉得他们是人类。这——说不定跟拉多罗亚的技术无关,而是御柱的力量吧——可是这些士兵的样子跟装备……」
菲立欧也仔细思索着。如果相信赫密特所言,那目前的状况可以判断成是拉多罗亚的技术与御柱的不可思议力量融合后的结果。
不过,就算他如此猜测,仍旧不清楚正确事态为何。
从御柱出现人这件事本身并非不可能,实际上已经有来访者从这个御柱出现了。
但来访者出现时与现在相比,状况可说完全不同也是事实。来访者们是从楼上、与祭殿连接的侧面出现,而且以他们的服装与战斗方式来说,也很明显地与这个世界的人不同。
然而现在从御柱底面涌现的人们,则是看外表会让人联想到这个世界的士兵,而作战方式也相符。即使如此,他们的血液却较为淡薄,骨头也很脆弱,尤其还有为数众多彻底相同的人,以人而言明显有不少异常点。
当他们赶到这里时,就有一位负伤的神殿骑士立刻说过。
——就像在跟「会动的尸体」作战。
——有好几个人的脸一模一样。
菲立欧也有跟他们一样的感想。
即使刚开始认为因为整个部队都统一装备,所以会有外表相同的人;但在混战中仔细一看,就发现连体格和脸孔也完全一样。
中年巨汉没有发出吆喝声,就激烈地斩了过来,他以庸俗的铁制面具覆盖住脸,充满气势地将巨剑一挥而下。
这一剑的技术相当拙劣,但却抱着惊人的必死决心,仿佛完全不考虑劈空后该怎么办。若是技术不够纯熟的士兵来面对这一击,恐怕会心生畏怯而想逃走。
菲立欧扭身闪开这一剑后,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由于这些敌兵仿佛完全没有痛觉,菲立欧为了准确无误地一招击毙对手,将意识都集中在刀刃上。
他将目标放在弧形铁面具和胸甲间的空隙——对准了锁骨下方,一刀劈下。
刀刃斜斜地斩在首级下方,男人的铁面具因为这冲击而脱落。
面具下出现的是中年男子无精打采的脸,他那双空虚的眼睛连痛苦挣扎都没有便向后仰倒,仿佛操纵他的线断了。
一旁的赫密特看了一眼他的模样,接着皱起眉头。
「这个男人是——贝思纳……吗?」
他茫然小说出的这个名字是菲立欧不认识的人。
「赫密特,他该不会是你认识的人吧?」
菲立欧不禁停下了刀,赫密特立刻站到他与敌兵之间以保护他。
「倘若他是我所认识的人,我下刀就会犹豫了——贝思纳是我在拉多罗亚逮捕的杀人魔。表面上已经处以死刑,但听说实际上他却在某个研究所被当成尸兵药物的实验对象——」
这时另一个中年巨汉逼近而来——赫密特毫不犹豫地一刀斩向他的脖子。
卸下铁面具后所出现的脸孔,跟菲立欧所斩杀的士兵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
「——拉多罗亚政府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赫密特的声音在发抖。
菲立欧再次环顾四周。
在场的敌兵虽然为数众多,但大致上可分为五个类型,总而言之同一种人有几十个。
胡乱挥舞骑士剑的中年巨汉,手操两把短剑、动作迅捷的女子,还有相当年轻、使单刃剑的士兵,以及用突刺剑、骨瘦如柴的青年,最后是手持短枪的老人。
其中最强的是持短枪的老人和操短剑的女子,老人技术高超,而女子的动作则宛如暗杀者。
能够对神殿骑上们造成伤害的,也几乎都是这两个种类的士兵。菲立欧本身还没有跟手持短枪的老人对峙过,但在最前线的士宫骑士团骑士们也觉得他相当棘手。
以这样的「尸兵」为对手,一旁的赫密特虽然显得疑惑,但他的刀还是毫不迷惘地接连斩杀敌人。
不如说——他的刀仿佛因为害怕迷惑,反而更增强了气势。
菲立欧再次开始挥刀作战。
默默来袭的士兵们,人数跟性质比起他们的剑术更加麻烦。
还来不及完全解决周围的敌兵,却又立刻从御柱底面降下多达数十人的增援。
菲立欧不禁眼神游移。
这次的增援看起来又像是「一模一样」的人。
——没完没了。
菲立欧一边这么想,一边重新确认起周围的状况。
在御柱底面另一头的,是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他也正在激战中。
他在最前线展现了充满跃动感的动作,开心地让全身沐浴在敌兵的淡薄血液中。
「好呀!再多来一点!像你们这种货色,我可以同时对付几十个!」
那响亮的喊声听起来十分愉悦,就像打从心底享受这场战斗。那副只要能战斗就非常幸福的样子,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相反地也同时让人感受到难以亲近的狂傲之气。
纯粹地对打倒敌人感到喜悦、完全发挥怪物般强度的贝里耶虽在某种意义上与威士托不同,但同样是个出类拔萃的战士。
以菲立欧来说,他对贝里耶的强大毫无尊敬之意。他虽然认同贝里耶的实力,但他的剑很明显地是杀人凶器。
话虽如此,若单纯想作是支撑战场的战力,热爱浴血奋战的贝里耶可说是太过优秀的指挥官。不可否认正是拜他所赐,神殿骑士们才可以振奋士气。
有他与威士托坐镇指挥,这里至少可以再撑一阵子——菲立欧如此判断。敌人依然持续增援,但不论是神殿骑士或是王宫骑士都有武艺高强之人,当指挥宫持续奋战时,看不出有人心生畏惧。
菲立欧对着前线的威士托叫道:
「威士托!这里的指挥就交给你了!我去帮高司教,确认他对御柱的这个状况是否知道些什么。」
现在身为阶下囚的高·夏尔帕司教是夏吉尔人民,他们比人类更了解御柱的事情,对神殿的历史也知之甚详,他或许会知道该怎么阻止这种异常状况。
威士托对菲立欧的话有所回应,大声地说:
「我明白了!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小心点!慎重起见,请带几个人一起去!」
威士托虽然如此说,但要支撑这个战场仍需要一定人数。
菲立欧看了一下周围,把视线投向守在后方的猎人少年。
这场混战发生在狭窄之处,似乎无法让他发挥得意的弓箭技术。他的箭术虽然精确无比,但仍需要在有射线的空间才能够百发百中。
「好,安朱,你跟我一起来。骑士们就留下来跟威士托一起支撑战场!」
菲立欧下达这个指示后,就从前线退下。安朱也立刻开始撤退。
菲立欧所留下来的缺口,即刻就由他属下的骑士们确实填补。
他们心里也明白,要支撑战场并非易事。
只要战斗延长下去,很明显地会变成与疲劳的战斗。若敌人的增援无止尽地持续下去,就算是王宫骑士团、神殿骑士团也不可能永远挡下去。
为了不要让他们太过勉强,菲立欧从他们身后追加一道指示:
「在还有塔多姆威胁的现在,王宫骑士团是宝贵的战力,若有危险你们就马上撤退。幸好神殿的出口有所限制,只要封锁大门应该就能避免对神域之街造成灾害。」
菲立欧已经设想好最糟的事态,才如此宣布。威士托一边挥舞着剑,一边快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接着菲立欧也对持刀的修长青年叫道:
「赫密特,拜托你了,请你跟威士托一起支撑这里。」
「那当然,我——这对我来说也绝不能置身事外。」
彬彬有礼应对的赫密特脸色有点无精打彩。这群尸兵唐突地出现,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但对赫密特造成的惊讶则不同于他人。出现的尸兵中,有个称为贝思纳的巨汉,跟他好像有段渊源。
菲立欧跟安朱一起跑过御柱大厅的通道。在他们用眼角余光看着林立的柱子、从大厅退开之际,敌人的增援再度从御柱底面落下。
当他们来到圆弧形的外侧走廊时,神殿的人们已经完全醒来了。
卫兵们和其余神殿骑士们也都起身,正陆续要加入支援,另外也有一些面露疑惑的神官来观察状况。
御柱正下方虽然宽广,但毕竟是有限的空间,无法让来援助的所有人都进去;然而若能以跟负伤的骑士交替的形式防守,应该可以争取到更多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如果敌人停止增援——情势就可以控制住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剩下那些敌兵们何时才不会再出现。
菲立欧对着在附近的年轻神宫们叫道:
「喂!立刻让居住区的神官们到神域之街上避难!接着去向神殿骑士说明,暂时释放被囚禁的神官,让他们也去避难!」
卡西那多司教应该也下达了相同的指示,年轻神官们听了菲立欧为小心起见而下的指示后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地往居住区的方向跑去。
另一方面,菲立欧则往与他们相反,也就是往下的楼梯方向奔跑。
囚禁高司教的场所,是在地下某处。负责监视的骑士恐怕也正在为了这场骚动而慌了手脚,要从他们口中问出囚禁的场所,应该不会太困难。菲立欧以亲善特使的身分长期滞留于此,对神殿的构造也有某种程度的理解,所以心中已有头绪。
菲立欧奔跑着,安朱也紧紧跟在他身后。
安朱的脚程虽然不及菲立欧,但也比一身装备的骑士们还要好,他是个在山林里奔跑的猎人,身形灵活也是可靠之处。
菲立欧一边带着安朱在走廊狂奔——同时想起在他们来此之前,就应该已经逃走的丽莎琳娜等人。
「王子,这个时间点也许不恰当,但您要不要去乌路可司祭那里看看——?」
安朱边跑边问,菲立欧点了点头说:
「……我刚刚才去过,也把乌路可交给丽莎琳娜了。她们现在——应该正要逃离神域吧。」
她们现在应该正利用捷径逃往神域之街,之后不论御柱有何变化,都希望她们可以尽速赶往王都。
她们两个人的存在,对菲立欧来说是私事。
菲立欧身为阿尔谢夫的王族,有责任处理这个神殿的异常变化。
外务卿拉希安和代理政务卿阿戈尔出于信赖,将指挥和交涉的权力交给菲立欧。为了回报价们,并且为了守护这个国家的未来,菲立欧无法放弃这个责任。
然而一牵涉到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的事,他就会有私情。
身为王族要守护国家的责任,以及想保护对自己而言重要之人的私情——
菲立欧还没有达观到能毫不犹豫地选择国家。
话虽如此,他也无法为了保护朋友而放弃身为王族的责任,这有违身为王族的道义。
结果,虽然他摇摆不定、优柔寡断,但两者都很重要,他无法舍弃任何一边。
菲立欧是以王族的身分出生、长大成人;威士托告诉他,要为这个国家而活。
舍弃私情、克制私心、扼杀私欲——
努力做到这些事,对菲立欧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您要用那把剑砍什么吗?』
小时候,他曾被乌路可这么问。
经过这么一问,菲立欧才决定要为了「守护」而持剑。
现在的菲立欧,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当然不用说,还有神官们、王宫骑士团的伙伴,在王都的皇兄和官僚们、市街的人们——
原本因为崇拜威士托而开始挥舞的剑,不知不觉间成了菲立欧保护伙伴与国家的重要武器。
但是,这项武器绝非万能。
『汝欲保护重要的一切。』
就在没多久前,来访者邦布金指出了这一点。
这指摘确实点出了菲立欧的心意。
『然其却非凡人所能,迟早总要舍弃其一。』
他的这番话言犹在耳。
事实上——菲立欧也这么想,他其实心知肚明。
就连重要的乌路可的记忆,菲立欧也没能守住。
经历阿尔谢夫内乱的菲立欧,反而是被乌路可、丽莎琳娜还有西瓦娜等人保护——结果造成乌路可失去了记忆,西瓦娜因神殿骑士而负伤,而丽莎琳娜现在正被来访者等人盯上。
菲立欧一边奔跑,一边握紧了刀柄。
如果可以,他想要守护一切,不过他只有一个人,他的刀所能挥舞的范围也有限。
对——光靠一个人的剑,不能守护一切。正如邦布金所说,那一定有其极限。剑所斩不到的地方也有暴力存在,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则有着阴谋。
既然这样,该如何是好——
「全部」是不可能达成吧,不过守护「更多」东西,或是使他们变得「更容易守护」,则绝非办不到。
想达成这个目标,只要让大家生活的这片土地维持和平就可以了。
他过世的父亲拉巴斯丹王特别崇尚和平。
身为他老师的威士托也殷切地教导他和平的重要性。
只要这个国家和平,一定可以守护大多数的东西。不,更正确地说,不需要菲立欧保护,人们能藉由和平来守护生活。只要周遭都很和平,菲立欧也可以专注保护自己想守护的事物。
只是,要继续守护这份和平绝非易事。像之前的内乱、现在神殿的状况也一样,不只是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事,也必须抑制周边国家对阿尔谢夫的侵略行动。
而这正是王族——或说身为指导者们所要扮演的角色。
至少,身为王族的菲立欧就对此有所自觉。
他也明白,周遭的人之所以拥立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正是因为他流有王家的血脉。而这王家的血脉,对菲立欧而言正意味着「责任」。
当他还只是个第四王子的时候,既不具有野心,也不引入注目,只是每天醉心于练剑、过着平凡皇弟的日子,这就是菲立欧的责任。他不能觊觎政权,或是成为有危险举动贵族的傀儡——这就是对菲立欧唯一的要求。
然而,政治有所变动。
因为这变动,菲立欧的立场也大大改变了。
他的新责任,就是保护这个神殿、保护神官们,并进一步保护这个国家不受塔多姆和吉拉哈的侵扰——
今后菲立欧必须完成这个沉重的责任。虽然有时他也会迷惑该以何者为优先,但他不打算逃避这责任。
所以菲立欧——才把乌路可托付给丽莎琳娜。
同时,对丽莎琳娜而言,比起来访者们所在的这个神殿,王都应该相对较为安全。只要她们两个人平安无事,菲立欧就可以专心处理现在的状况。
菲立欧一边祈祷她们得以平安脱逃,一边跑向囚禁高司教的场所。
*
神殿骑士里卡德眯起眼睛仰望隔开神殿与神域的高耸石壁。
他全身都受了伤,拖着脚踽踽独行。
为了从神殿逃出去——
他暗杀乌路可的行动失败,又败在来访者邦布金手下,如今他眼前唯一的路,只剩下逃出这里了。
「……那个南瓜头——是怪物啊——」
里卡德一面喘气,一面喃喃说道。
与来访者邦布金作战的骑士没有人被杀,不过都各自受了伤,现在正在宿舍做紧急治疗,只有里卡德谎称要向团长报告,藉此溜出现场。
他连一刀都没砍到对手身上。
里卡德感到非常愤怒,但只能承认彼此的实力差距。
来访者邦布金——「那个」确实是一种怪物。
邦布金是超乎他想像的高超战士。
他虽然不像贝里耶那样力道强大,但动作却狡猾而迅速,拥有常人追不上的速度,能在墙壁或天花板上移动自如,甚至还有能看透黑暗的视觉。
骑士们想要跟他作战,却被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
邦布金简直像玩西洋棋般读出骑士们出剑的轨道,从容不迫地对付他们。
里卡德心想——
「那个」不是人。
如果这个世界的人类能够强大到那种地步,就不是锻炼或才能这个层次的问题,而是有必要从根本去改变肉体的性质。
里卡德追求力量,持续地锻炼,对自己的剑术也有一定程度的自负。
但是他不但败给了名为菲立欧的王子,也对自称赫密特的剑士心怀恐惧,然后又让邦布金耍着玩。
他觉得自信和骄傲这类东西,现在都已经彻底崩溃了。
对一向心高气傲的里卡德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屈辱。
(杀光——我要把那些当我是傻瓜的人全部杀了——)
里卡德在内心说道。若是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可能只会当成是输家在虚张声势,但里卡德还没有气馁。
里卡德心中有着并非剑士、而是身为强者的信念。
不管多么卑鄙也好。
不论多么狡猾也罢。
即使手段是多么让人瞧不起也无妨。
只有杀了对手、并存活到最后的人才是胜利者,这就是他的信念。
里卡德没有将自己当作剑士或骑士,他只希望自己是「胜利者」,所以早就舍弃了只算得上表面功夫的荣誉心。
因此,里卡德不能原谅那些让自己尝到败北滋味的人。
要是一个人赢不了,就以人数取胜;若以剑术胜不了,就改采谋略来贬低对方;即使要牵连到对手周遭的人,里卡德也不会有所犹豫。
比起纯粹的剑术,这种精神更获得贝里耶的好评,所以才拔擢他担任副团长。
——今晚还真惨。
邦布金是来访者,以后再报仇也不晚。但他既然发现了里卡德的真面目,那么明天卡西那多一定会得知关于乌路可的事,也或许卡西那多已经知道了。
虽然依状况变化会有不同,但里卡德不认为贝里耶会袒护他。一旦失败,他就会对部下死心,而且很有可能亲手杀了里卡德,藉口「我要肃清愚蠢的不法之徒」来让他背上所有阴谋的责任。如果里卡德站在贝里耶的立场,肯定也会这么做。
正因为关系到自己的性命,里卡德没有选择相信贝里耶,而选择了逃亡这条安全之计。
不过,他并非只是单纯地想逃亡。实际上,神殿骑士这个头衔已经成了日后向菲立欧和其他人报复时的阻碍。
里卡德原本就是为了能方便凌虐他人这种理由才待在神殿骑士团,他有自信就算成了佣兵也可以做得很好,更不排斥当个盗贼或骗子。
让「神殿骑士」这身分绑住的立场,本身就很不自然。
是因为有贝里耶这样的长官在他才能混得不错,否则早就换工作了。
换个名字、混入民间,等待菲立欧等人的破绽,并与之作对——光是描绘这自由自在的日子,里卡德的心就有点雀跃。
厌倦这种日子的,不是只有贝里耶而已。
不过,贝里耶所渴望的是战斗,而里卡德则是追求胜利的快感。两者虽然相似,本质上却不尽相同。
然而,为了踏上崭新道路的逃亡并非这么容易。
建于神殿尽头的某个仓库,有着通往神域的秘密通道,里卡德正打算经由那里到街上去——
仓库前站着两个骑士。
里卡德藏身于杂木的树荫中,以他人听不见的声量啧了一声。
他见过这两个人,都是菲立欧带来的阿尔谢夫骑士,一个是金发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则是有着微黑肌肤的女子。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此处,但既然有他们在,里卡德就无法使用位于前方的秘密通道。
两位骑士保持距离,眺望着不同方向,像是在等待某人。
「咦——?有人在那里吗?」
女子望向里卡德所在的方向,似乎稍微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在里卡德因伤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的此刻,跟对方动手绝非上策。
里卡德立刻转向,一边在黑暗中隐藏气息,一边离开了现场。
还有其他的逃脱路径。
这个骑士对大多事都无法如愿感到焦躁不已,怀着对所有一切的憎恶,咬紧了牙关。
*
「……喂!黛梅尔,是菲立欧大人吗?」
「不——好像不是,可能是鸟吧!」
听见伙伴女骑士的回答,莱纳斯迪叹了口气。
两个人是为了确保菲立欧等人的逃脱路线而来到此处,虽然他们并非受到直接指示,但提防可能有神殿骑士监视,为了慎重起见才来观察状况。
莱纳斯迪一边握住还握不惯的新剑柄,一边低声地说:
「菲立欧大人还真慢啊……这时候应该要到了啊!」
「莱纳斯迪,冷静点。他可能是要费一点工夫说服乌路可司祭吧。」
黛梅尔如此回应,但也感到不安。
在神殿广大腹地彼端的御柱持续散发着模糊的光,实在很让人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平时身处王都的莱纳斯迪等人,对这个神殿的事可说完全不了解,所以就连这个发光现象是偶尔会发生、还是几乎不曾发生过都不知道。而且两人原本就不是阿尔谢夫出身,莱纳斯迪生于西贝拉,而黛梅尔则来自南方,是因为受教于威士托才会留在这个国家。
莱纳斯迪将视线从周围移向黛梅尔:
「黛梅尔,我们还是去看一下吧?我虽然一点都不了解御柱,但像那样发光实在很奇怪啊,我觉得那并不正常。搞不好菲立欧大人他们也牵扯进了不寻常的事态中——」
黛梅尔迷惑了一会儿,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一边警戒,一边移动到乌路可大人的房间附近吧,希望不会碰到要动用这把剑的情况。」
黛梅尔对着白天菲立欧所赠的突刺剑说道。这把神钢制的剑,是桑克瑞得贸易商洛西迪从某处购得。
莱纳斯迪也确认了自己腰间所配带、可说是与自己不相称的神钢之剑。从这把剑上,莱纳斯迪可以感受到威士托和菲立欧的信赖与期待的重量,他虽然对被期待感到不自在,但他想要回应这份信赖。
莱纳斯迪用力地握紧了伊帝利卡之剑,并追上先起步的黛梅尔。
*
在淡淡发着光的御柱模糊照耀下,丽莎琳娜站在神殿的中庭。
她呆立着且膝盖颤抖,眼前有四个人影。
拥有发达肌肉、庞然身躯的学者风男子穆司卡。
依莉丝的忠实护卫,可以让抓住的东西扩散消失的凡尼斯。
军部的特殊工作人员,自我意识跟肉眼可见的身影全都消失的卡多尔。
还有跟她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少女——
拥有相同的遗传基因、互相敌对的存在。
她名为依莉丝。
在原因不明但发着光的御柱照耀下,他们拦住了丽莎琳娜的去路。
依莉丝的嘴边虽然带着笑意,但眼神却很凶恶。可能是让那股锐利的眼神束缚住,站在身后的乌路可和西亚,也跟丽莎琳娜一样动弹不得。
少女冷冷地撩着短发:
「我应该已经叫邦布金去保护乌路可了……丽莎琳娜,你击败他了吗?还是他偷懒?」
听见依莉丝的问题,乌路可在丽莎琳娜背后答道:
「依莉丝!我受到袭击,是邦布金大人救了我——他正在作战时,又有其他刺客出现,是丽莎琳娜大人和菲立欧大人帮我击退的。」
听见这暧昧不清的说明,依莉丝皱起眉来:
「……袭击你?谁?」
「神殿骑士团和塔多姆的暗杀者。」
丽莎琳娜代替乌路可回答。依莉丝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惊讶,不如说只是单纯的不愉快。丽莎琳娜不加以理会,继续说道:
「神殿骑士团是为了报复与他们对立的菲立欧才这么做。还有,那些人的指挥宫,似乎想与阿尔谢夫开战——塔多姆一定也希望掀起阿尔谢夫和吉拉哈之间的战争,所以才会袭击乌路可大人。」
依莉丝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战争——?会不会跟阿尔谢夫打仗与杀了乌路可有什么关联?」
听见依莉丝的发问,丽莎琳娜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要她开口,一定会产生无谓的感情。
为了克制自己的感情,丽莎琳娜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若是乌路可大人被杀——菲立欧肯定会真的动怒,这点吉拉哈也一样。因为她是神姬的妹妹,而且是菲立欧——最『重要的人』。」
丽莎琳娜一边感受胸口的苦闷,一边如此说着。
当她说出「重要的人」的瞬间,可以感到背后的乌路可屏住呼吸。对失去记忆的她来说,或许没有真实感,不过在丽莎琳娜眼里,这是再明显也不过的真实。
眼前的依莉丝耸了耸肩:
「将国家战争的是非牵扯到一个女子身上,还真是不智,愚蠢极了。」
听到这反应,一旁的穆司卡低声说道:
「不,依莉丝——因为重要人物被暗杀而引发的战争并不少见。哪怕刚开始只是小小的火种,若有煽风、增添燃料,再加上能引发大火的人,就可以掀起战乱。而在这个资讯网络不够发达的世界,跟犯人有关的流言应该可以发挥有效的作用,因此——」
「这我当然知道。」
依莉丝一脸不快地打断了穆司卡的话。
「那么,丽莎琳娜,就由我们接手来保护乌路可,请你回去吧!乌路可、西亚,『现在』还来得及。」
依莉丝笑嘻嘻地伸出了一只手。
——丽莎琳娜咬紧了牙关。
虽然她很不甘心——即使升华了,但对手有四个人,丽莎琳娜绝对没有胜算。
穆司卡动作缓慢,而依莉丝的手环坏了。如果只有她独自一人,应该还是有办法逃过卡多尔和凡尼斯,但如果还要保护乌路可和西亚就是完全的绝望。
在迷惘着该如何应对的丽莎琳娜背后,乌路可开口道:
「拜托你——依莉丝,请让我去阿尔谢夫王都。」
那是安静而坚定的声音。
依莉丝的眼神愈来愈凶恶,而乌路可则以清楚的口吻淡淡地说:
「对不起。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确认事实——感谢你帮助失去记忆的我,可是——」
乌路可的声音因悲痛而颤抖。
「在我心中——有某个部分在疼痛。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好痛苦——」
依莉丝叹了口气:
「乌路可,那只是对丧失记忆所产生的不安……」
「不是的!」
乌路可叫道。那声音在中庭大声响起,现场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惊讶得回过头去的丽莎琳娜,看见了乌路可脸上的决心和焦躁。
「不是的,依莉丝。我一定是真的、真的——把绝对不可以忘记的重要事情给忘掉了。那一定是——」
乌路可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说:
「——与那位……菲立欧大人的回忆。」
这宛若从喉头挤出般的低语声愈来愈沙哑。
「依莉丝,你曾对我说过,那只是他单方面地追求我——而我感到很迷惑。但其实并非如此,对吧?因为若真是那样,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呢……?」
乌路可按住胸口,眼眶里蓄满了泪。
丽莎琳娜瞠目结舌。
乌路可的——那应该已经丧失的记忆,似乎仍埋藏在她心底,现在正一点一滴地影响着她。记忆究竟会不会恢复现在还不得而知,但那应该不是坏的倾向。
不过对身为敌人的依莉丝来说,是最糟糕的倾向。
依莉丝再次叹了口气。
听到那声深长的叹息,丽莎琳娜察觉了她的愤怒。
依莉丝缓慢地动了动嘴唇:
「——西亚,你到底是怎样偷懒的?」
矛头指向西亚,她吓得浑身僵硬,幼嫩的膝盖发着抖,以怯懦的眼神望向依莉丝。
乌路可不明白这话里的含意,以困惑的眼神交互看着她们两人。
丽莎琳娜突然有股想要捂住乌路可耳朵的冲动。
乌路可并不知道封住自己记忆的就是西亚。若乌路可知道,会对西亚抱持什么样的感情——而幼小的西亚又该如何承受?
——她打从心底感到颤栗。
依莉丝冷冷地说:
「我跟你说过不能偷工减料了吧?到『第三天』还保持意识清醒,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你全力以赴,顶多一天或两天——」
丽莎琳娜的心刺痛着,不能让乌路可再从依莉丝口中听到更多了。
「依莉丝!你——」
丽莎琳娜想阻止依莉丝说下去,粗着声音喝道,并向前踏出一步。
依莉丝对此有所反应,低声说道:
「——领域,展开。」
——那是原本认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呼唤死亡的话语,也是宣告丽莎琳娜误判情况的话语。
不知何时,四个极小的银色球体浮现在周围。
这些球形成的三角锥空间,将丽莎琳娜身体的一部分纳入里面。
只能说她太过大意,被对话完全吸引注意力,进而没发现依莉丝的攻击。
丽莎琳娜即刻向后跳开一大段距离。
「发动。」
而依莉丝立刻低声说道。
瞬间,只有那三角锥的空间内引发了激烈爆炸,不合常理的冲击袭向膝盖以下的部位。
构成顶点的四个银色小球向内侧散开,各自引发小规模的爆炸,进而对整体产生强大破坏力——「天球」的能力,是连在丽莎琳娜等人的世界中,都还处于研究阶段的最新技术。
只在领域内引起的爆炸,捕捉到正想跳开的丽莎琳娜纤细右脚。
一阵钻入脑髓的尖锐痛楚,让丽莎琳娜发出惨叫、突然趴了下去。
薄布制的长靴上产生几道细伤痕,鲜血从其中渗了出来。
从天球飞散出来的银色碎片,发出的热量虽少,但就像碎细的刀刃般割裂了肌肤。
因爆炸所引起的撕裂伤——对于以快速做为武器的丽莎琳娜来说,是比感觉上的痛楚更「痛」的伤。
「丽莎琳娜!?丽莎琳娜!」
西亚立刻发出尖锐的惨叫,而丽莎琳娜只能趴在地上呻吟。
「呜……呜……」
受伤的是右膝以下——从小腿到脚踝,裂开的布制长靴立刻染上了红色鲜血。
在空无一物的地方突如其来的爆炸,让乌路可哑口无言。身在爆炸区之外的她,肯定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丽莎琳娜等人的技术,对这个世界而言都归纳在不可能的层级中。
「……你的手环……修好了——」
倒在地上的丽莎琳娜以眼角望向依莉丝,总算说出了这句话。
依莉丝的手环,应该在她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就被菲立欧砍坏了。
但是——现在她的手上,整齐地戴着已经修复的银色手环。
依莉丝的纤细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手环的表面。
「吓到你了吗?今天才刚修好,不过很可惜,威力只有原来的两成左右。如果在以前,最大的力量可以连骨头都震飞呢。」
俯视着丽莎琳娜,依莉丝感到很满足。
「就算不是完全恢复,教授也已经很了不起了,他恰当地挪用迦古伊的零件,修复到总算能用的程度。所以——你从开始就没有胜算。」
在依莉丝身旁,穆司卡的面容扭曲。自己修好的工具竟然在这个时间点让依莉丝拿出来用,或许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丽莎琳娜仍倒在地上站不起来,虽然伤势并没有深及骨头,但脚踝完全使不上力气,关节好像也很痛。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对准你的头部吗?」
依莉丝边说,边俯视着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趴在地上,严肃地抬眼看着她。疼痛与焦躁不安,让她不停流着冷汗。
「因为要是在这里杀了你,乌路可和西亚一定会很伤心。来,乌路可、西亚,你们两个都该回去了,游戏结束了。」
依莉丝拍了拍手。
但是乌路可和西亚没有走向依莉丝,却跑向丽莎琳娜身边。
「丽莎琳娜大人,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马上帮你包扎……」
看见丽莎琳娜的伤,乌路可完全乱了手脚,她想撕开睡衣的衣裙代替绷带,但手用力了好几次仍然难以顺利撕开。
西亚也很担心地握住丽莎琳娜的手,泪如雨下地啜泣着。
倒在地上的丽莎琳娜——只能向她们两个人道歉。
「……对不起,乌路可大人,西亚——我应该要带你们离开这里才对……」
她对此事感到很不甘心。
她无法实现与菲立欧的约定。菲立欧信任她,才将乌路可等人交给她——而她却背叛了这份心意。
就算她现在升华,以这样的伤势也无法躲避依莉丝等人的攻击。依莉丝以「天球」造成爆破领域的攻击,对丽莎琳娜擅长近战的作战方式最为不利。
「乌路可,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治疗她。你跟西亚快回去吧?」
依莉丝说着,依旧俯视着丽莎琳娜,露出凄厉的笑容。
要是乌路可和西亚听她的话,至少不会被杀——丽莎琳娜可以确信这一点,依莉丝恨之入骨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乌路可大人,西亚——你们快走,我没事。」
丽莎琳娜死了心,刚强地如此说道,但在说话的同时,内心却考虑着其他事。
最后——她也许可以跟依莉丝同归于尽。为了等待这个机会,现在老实一点或许比较好。
即使如此,乌路可和西亚还是守在她身边,不愿离开她,乌路可一脸担忧,西亚则在哭泣。
乌路可握住了丽莎琳娜的手,那温柔且温暖的手,让丽莎琳娜不禁想哭。乌路可的温柔,令现在的丽莎琳娜感到心痛。
「既然这样,依莉丝,我跟西亚要陪在她身边,求求你——」
「不需要这样。教授,把她们两个人带走。」
依莉丝下了指示。穆司卡困惑地交互看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
「可是,依莉丝——」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教授,把她们两个人带走。」
丽莎琳娜对穆司卡点了点头。在此还是不要违抗她比较好,为了乌路可两人——还有,也为了引诱依莉丝大意。
「——我知道了。」
穆司卡低声说着,把不情愿的西亚轻轻抱了起来。
然后他抓住乌路可的手臂,但她不愿意离开丽莎琳娜身边。
乌路可用以她来说算凶恶的眼神看着依莉丝与穆司卡:
「如果你们真的不杀她,那么我可以陪她到交给施疗师为止吧?依莉丝,我并不是在怀疑你,但这位对阿尔谢夫来说是重要的——」
乌路可才说到一半,依莉丝就抓住了她的肩膀。
「——乌路可,我有话要私下跟这个女孩说。要是你不相信我,等我跟她说完就让你见她。无论如何,你现在不能离开这个神殿,必须先向卡西那多司教确认,而且我们也有责任保护你。」
依莉丝微笑着,口气就像在安抚猫咪。
丽莎琳娜完全看穿了她的阴谋。
她恐怕真的无意杀了丽莎琳娜。
至少——「只有现在」。
乌路可的记忆并没有完全封印,这点应该没错。依莉丝应该是想再次运用西亚的力量,对乌路可施以处置。
而且打算用丽莎琳娜来当作钓饵。如果胁迫幼小的西亚说:「要是你想救丽莎琳娜——」她就一定会答应再次对乌路可施以处置。因为西亚已经了解人命关天的道理。
而再次接受处置的乌路可,会忘记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以来访者们的庇护者身分返回威塔神殿——
丽莎琳娜看穿这正是依莉丝的计谋。只要等西亚完成处置,依莉丝就会将丽莎琳娜处分掉。在那之前,一定会弄伤她的手脚并监禁在某处。
当然——丽莎琳娜也无意乖乖就范。
丽莎琳娜咬紧了牙关,瞪着依莉丝。
她心想,与其成了乌路可和西亚的枷锁后被杀死,不如跟依莉丝同归于尽还比较好。她虽然无意白死,但若能至少解决依莉丝,之后教授一定可以把来访者们整合得很好。
而达成这个目标的时机——马上就来到了。
「乌路可大人。真不好意思,请过来这边。」
穆司卡用力拉着乌路可的手臂,她虽然抵抗,但还是离开了丽莎琳娜。
接着依莉丝走近丽莎琳娜身边。
她俯视着对手,显得从容不迫。而这份从容,正成了致命的大意。
「不过就是个复制品——除了你以外的复制品都已经处理掉了,却只有你留下来,很不自然吧?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个『我』就够了——」
依莉丝笑了。
丽莎琳娜将意识集中在自己的手环。机会稍纵即逝——若错过那一瞬间,卡多尔或凡尼斯就会先采取行动。
丽莎琳娜继续装作因疼痛而动弹不得,等待着那一瞬间。
依莉丝正要弯下腰——脸上堆满了微笑。
她那温柔的微笑吓了丽莎琳娜一跳。
「……真是不可思议,虽然我这么讨厌你,却还是知道你在想什么。」
依莉丝说着,一脚用力踹向还倒在地上的丽莎琳娜腹部。
能使身体一瞬间几乎腾空浮起的冲击,让丽莎琳娜的视线变得模糊。
「啊——呜……」
丽莎琳娜闷哼了一声,痛得差点昏死过去。
她深深地用指尖揪住心窝,差点无法呼吸。连意志力也控制不住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下来,同时冒出一股呕吐感。
丽莎琳娜当场蜷曲身子,两手护住身体,忍耐着疼痛。
「丽莎琳娜大人!?依莉丝,你做什么——!」
乌路可在距离稍远之处发出惨叫,但依莉丝不为所动,冷冷地踏住丽莎琳娜的胸口。
除了要忍耐腹部的疼痛,丽莎琳娜连心脏也受到压迫,这让她一时之间喘不过气,开始剧烈地咳嗽。
「想趁机攻击我,你也太天真了。凡尼斯,过来帮忙。」
银发青年走向无法动弹的丽莎琳娜。
不久,她的两只手臂感到轻微的疼痛。若跟胃部的疼痛相比,那还算是轻微的,但丽莎琳娜反而对这感到畏惧。
「……唔……无针注射……?」
在分配给士兵的一般医疗器材中,一定包含了这种器具。圆筒上没有针,是不需要技术也可以使用的简便注射器,应该是原本收藏在迦古伊身上的吧。
「……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丽莎琳娜胆怯地问道。依莉丝冷冷地俯视她:
「只不过是麻醉药,让你暂时不能动弹——认命吧!」
药剂立刻发挥了作用。
丽莎琳娜感到四肢开始麻痹,同时也失去了力气,虽然意识清醒,却无法动弹。
她看见乌路可想要奔向她,但穆司卡拉住她的手臂制止她。
依莉丝再次踩住丽莎琳娜。只是,麻醉的效果却减轻了她胸口的痛苦。
「凡尼斯,把她带定,小心一点。为了慎重起见,把手环的原料核心拿掉。」
依莉丝再次把丽莎琳娜轻轻踢开,转过身去。
丽莎琳娜的身体软瘫,无法动弹。连原本应该相当凶恶的表情,也因麻醉的效果而渐渐变得恍惚。
凡尼斯轻而易举地把丽莎琳娜的身体轻轻扛在肩上。
完全无法抵抗,让丽莎琳娜内心因不甘心而激动不已。
终于捕捉到来到这个世界前就在追捕的「猎物」——使得依莉丝露出满足地微笑。
——有一双眼睛在远处凝视着快速穿越中庭的这群人。
这视线的主人,栖身在神殿石壁的高处,稍稍歪着头说:
「他们就是来访者吗——」
那是具备许多已丧失知识的存在——
身为视线主人的暗杀者西兹亚,重新确认了他们的外表。另一位南瓜头虽不在现场,但刚才帮助乌路可的他似乎也是其中一人。
西兹亚初次近距离见到来访者,是杀害二王子雷吉克时。那时,西兹亚推测站在那里的丽莎琳娜是跟自己一样接触了「死亡神灵」的拉多罗亚相关人士。
这推测当然是个错误,但既然不是来自拉多罗亚,而是来自异世界的人,西兹亚对其力量就更感兴趣了。
他们身上所拥有的力量,对西兹亚的雇主来说一定是个未知数。
「该不会……用他们当作礼物会更好呢——?」
西兹亚小声嘟嚷着,眯起的眼绽放出光芒。
然后她沿着墙壁,开始追向来访者们。
*
在比御柱正下方更低一层楼的神殿深处,单独囚禁着司教高·夏尔帕。
身为这个神殿的长老的他因为私通北方民族而遭问罪,还剥夺了人身自由。被囚禁的夏吉尔人民只有他一个,应该是卡西那多判断以人质来说一个人就绰绰有余吧。
夏吉尔的人民们不太会为此动摇,对他们而言——这种事并非初次发生。
高司教微微地笑了。
他没有嘲笑任何人,那完全是自嘲的笑。
在遥远的往昔——也发生过跟现在一样的状况。
那是他几乎已经遗忘的淡薄回忆,细节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有过这回事」。
人类跟夏吉尔人民的起源完全不同。
大多数人将夏吉尔人民视为神圣的存在并予以尊敬,而所有的夏吉尔人民都非常重视人类,与他们共同生存。不过,每个时代都一定会有人类对夏吉尔人民心存怀疑。
高司教心里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人类和夏吉尔人民的确是「不同的」,虽然绝非「水火不容的存在」,但若要问他们是否能以信任和羁绊和所有人类结合为真正的伙伴,那答案却是否定的。
不只如此,人们即使面对同为人类的存在,也会无法信任对方、进而彼此竞争。
高司教认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是很自然的,而且正因为如此,人才活得像人。
夏吉尔人民与世无争,彼此信任,绝对不会背叛,总是温和地微笑。
结果——夏吉尔的人民几乎没有可称为个性的东西。现在简直像大家都是一个生物般地行动,度过每一天。
高司教有注意到。
夏吉尔人民应该是已经灭亡的生命体。更正确地说,应该是自行选择了灭亡。
如此的一群人还生存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一心一意地爱着「人类」这种存在。
在某种意义上,也许颇接近前辈在凝视晚辈时的感觉。
所以高司教即使知道卡西那多并不信任夏吉尔人民,还是对他抱持着善意,就仿佛头脑聪慧的任性小孩在迎接叛逆期般的感觉。
像卡西那多这样猜忌心重,绝不是件坏事。人是会背叛的生物,若对一切都傻傻地深信不疑,应该无法在政治的世界存活下来。
然而——就算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寂寞。
若是所有人都相信夏吉尔人民——也就是失去猜忌之心,那会是种不健全。虽然如此,如果人们不相信他们的诚意,夏吉尔人民也会感到寂寞。
那是种相互矛盾。
希望被信任的心,与认为有不信任他们的人才算健全的心——
对以高司教为首的夏吉尔人民来说,其实已经习惯了那种感觉。
今后他们想必也将对那样的感情妥协。高司教甚至觉得,这样实在有点滑稽。
他带着叹息仰望石砌的高耸天花板。
其上——虽不是正上方,隔着天花板距离稍远一带,有浮在半空的御柱。
这座佛尔南神殿是围绕着这个御柱而建造,底面与大厅相接,平常夏吉尔的人民就在那里回收辉石。
然而,如今那些伙伴恐怕不在那里。
仰望着石砌天花板,高司教自书自语般地说:
「——御柱——在动……」
具有蛇首的夏吉尔人民,拥有人类不具备的特殊感觉器官,那虽比起人类所谓的「预感」准确度更高,但算是很相似的感觉。
这种感觉通知了刚刚才发生的地震与钟声之间的御柱「变化」。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异常变化,但他就是知道,似乎有某种东西「切换」了。
在拉多罗亚的死亡神灵——
那封印说不定被解开了。
之前曾有预兆。
在来访者们来之前,这座神殿就发生过幽灵骚动。
关于其解释,高司教等人之间虽未做出结论,但如果没看错,可能是有谁自「其他御柱」迷路过来,或是「死亡神灵」有所行动——判断是这两种可能其中之一。
那件事并不一定意味着状况恶化。过去即使发生过类似的异常变化,也大多还是轻微状况就告终了。
但相反地——可以肯定它带来了危机。
与御柱有密切关系的「死亡神灵」,如今在拉多罗亚。
虽然高司教不知道在远方发生何事,但把握现状并思考对策,是他身为这个神殿长老的责任。若他不是阶下囚,真想马上赶去现场。
但是这间房间那厚重的门锁上了,他无法外出。
高司教只是无言地坐在椅子上。
——胸口有某种骚动的感觉。
那里收藏有自御柱产生的「辉石」。
夏吉尔人民的胸口有孔洞,他们将辉石放入其中以进行「精制」。
精制前的辉石原石对夏吉尔人民而言,就像是代用粮食般的存在。
若保持在原石状态,辉石是没有任何效果的。
夏吉尔人民藉由将辉石收藏于体内,吸收对自己身体而言必要的部分后,再将残留下来的「辉石」流通于世。
从某方面来看,流通的辉石可说是夏吉尔人民吸取力量后的残渣。
五个御柱所生产的辉石,当然是不同性质之物,气候、风土和环境也同时会密切地影响精制成果。
假设,将司火的札卡多原石运来佛尔南精制——所完成的会是品质不佳的火之辉石。札卡多所生产的火之辉石,若在札卡多磨制,则品质最佳,这在各神殿皆是如此。
高司教将手按在胸口,轻轻地取出位于深处的辉石。
辉石已经精制完毕。即使不放入新的原石,也不会影响夏吉尔人民的生存,只不过「老化」会稍稍提早。对夏吉尔人民来说,老化或死亡并不是多严重的问题。就算「更换」身体,心与记忆也会一直继承下去。
——然而人类就并非如此。
人类害怕老化、恐惧接近死亡。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拚命的生活、想要留下自己生存过的证据。
或者说,为了幸福地度过此生——才不断地努力。
至少高司教所认识的人们,全都各自努力活着。
高司软祈求他们都能幸福。
——就算这祈求,无法偿还夏吉尔人民曾经犯下的「罪」——
高司教仍继续祈祷着。
*
来到神殿地下的菲立欧,追上了走在前方的卡西那多等人。
「卡西那多司教!」
听到菲立欧的声音在走廊回荡,卡西那多回过头去,但依旧快步走着,他所带的人注意到了菲立欧,惊讶地停下脚步。
「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去高司教那里吗?」
卡西那多表情严肃地问道。在他身旁有三位夏吉尔司祭和三名护卫的骑士。
他立刻再度踏出脚步:
「事态紧急,我们边走边谈好吗?」
菲立欧点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身旁的安朱也跟随上去。
一行人走路的速度几乎跟跑步没什么两样,继续向中央前进。
「卡西那多司教,你看到上面的状况了吗?」
「当然,虽然我没进到里面——那应该是拉多罗亚的士兵吧?」
卡西那多恨恨地说道,并咬紧了牙关。
看见他的情感如此表露无遗,菲立欧只能感到惊讶。
那张脸上并不是困惑或恐惧,仅有强烈的怒气。
「我跟威士托并肩作战了一阵子,照赫密特的说法,恐怕的确是拉多罗亚的士兵——」
「我知道。那群敌人当中,有使两把短剑的女子对吧?」
菲立欧点点头,他也解决了好几名那行动异常迅速的女子。她的行动就像暗杀者,而且身为女性,比起其他士兵更为醒目。
「——『她』是我派去潜入拉多罗亚的其中一个无名氏。」
听见卡西那多怒气冲冲的话语,菲立欧当场哑口无言。
「是我为了搜集情报而派去的人,大约在一年前断绝了联络,同时下落不明——我以为她被杀害了,却变成这样——」
卡西那多用力槌向一旁的石壁。
那种跟以前判若两人的样子,连骑士们也感到惊讶,几乎说不出话来。
菲立欧似乎有点明白了。
这个名叫卡西那多的男子,并不完全是个冷静的人。他只是假装冷静,或是努力装出冷静的样子,但内心其实潜藏着相当激烈的感情。
恐怕他本人也有所自觉,判断表现出那样的感情对政治不利,所以平时就以意志力压抑吧,
现在似乎是因为那份怒气暂时突破了沸点。
若非如此——看到部下完全改变了样子,应该不至于让他如此表露感情。
卡西那多眼眸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对着菲立欧说:
「菲立欧大人,您是这个神殿里的阿尔谢夫代表,因此您有资格以证人的身分观察『今后将发生的事』。您来得正好,也省下我们去请您过来的工夫。」
虽然菲立欧想问他话里是什么意思,但此时一行人正好来到囚禁高司教的房间。
房门前站着负责监视的骑士们。
「把门打开,我有急事要找高司教。」
监视的骑士听到指示,立刻打开了门锁。
门扉发出咿轧一声打开了,高司教已经站在眼前。他大概是听到众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所以站在门前等待。
司教以金色的双眼环视菲立欧等人,叹息道:
「——看来状况是非常恶化了。」
「正是如此,请您立刻跟我来。」
卡西那多快速地说。高司教垂下眼眸,然后静静地点了点头。
在一旁的其他夏吉尔司祭们也一样地表情平静。
菲立欧对他们的反应感到困惑,他们看起来仿佛接着就要做「什么事」一样。从现在的状况来看,应该是对付那些奇妙士兵们的对策。
在卡西那多身旁的夏吉尔司祭,在高的面前垂下头说:
「高司教,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但很遗憾,我们没有余裕享受重逢的喜悦。从御柱——出现了失去理智的拉多罗亚士兵。恐怕是藉由死亡神灵,将命令从『生产辉石』切换成『任意选择对象并复制量产』。」
高司教听到这报告,哀伤地垂下眼。菲立欧虽然不明白这番话中的几个词语,但他们的话一定就是指楼上的异常变化。
其他夏吉尔司祭也接着对高司教说:
「出现的士兵生产速度极端快速,状态非常恶劣。我们只向卡西那多司教说明了事态,也获得了许可。我们不知道其他神殿的状况,但佛尔南神殿的御柱已经——」
「是吗——那么我们走吧!」
高司教踏出房门。菲立欧因为完全不明白事态演变而感到困惑不已。
「高司教,您到底——」
「菲立欧大人,『失去』某物——是非常痛苦的。」
夏吉尔的高司教轻轻地将手放在菲立欧肩膀上,走到走廊上。
卡西那多和其他人也跟随他的动作,开始快步地回到先前过来的路上……
菲立欧一边前行,一边窥伺高司教的侧脸。
「辉石是种非常棒的东西——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菲立欧点点头。高司教继续沉稳地说:
「正因为有辉石,才有今天的丰饶——在佛尔南拥有肥沃的土地,在札卡多可以精炼出坚固的神钢,在涅迪亚可获得清净的水,在加鲁尼耶有利用风力的机关,甚至存在可以自由地在天空飞舞的道具。不过,在佛尔南应该没有见过——」
菲立欧摸了一下以前乌路可送他的项链,配饰上的生命辉石,具有可以提高所有辉石效果的性质。
高司教突然将视线落在远方:
「如果某天,那些辉石突然没有了——身为执政者的你们,将会如何呢?」
菲立欧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有」辉石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等待,就会比下雨更确实地得到一定的数量——阿尔谢夫的经济是以这个前提在运作。不,不只是阿尔谢夫,这片信奉着神殿的大陆东部全区,都是以这个前提而存在。
如果没有辉石——会变成什么样呢?
菲立欧真的不知道。虽然可以预测到几种情形,像是经济和人心的混乱、随之而来的状况恶化等,但会演变至何种程度,则无法想像。
高司软以沉痛的表情说着这种不吉利的话,继续快步走着。
「现在开始——我们要让御柱『停止』。」
菲立欧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高司教到底在说些什么。
*
骑士团与从御柱涌现的敌兵对战,并确实地守住了现场。
看在异国剑士赫密特的眼里,他们的行动相当出色。
相对于敌人涣散的行动,骑士们采取两人或三人组成一组,联合对抗对手的战法。
他们面对的敌人全都独自任意应战,想当然耳,骑士们在一场一场的战斗上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不过——面无表情的敌兵们依然继续增加。
在尸体不断累积中,我方也出现了死伤者,这样的消耗战无穷无尽地持续着。
骑士们已经几乎沐浴在敌人的鲜血中。
其中像神殿骑士贝里耶等人,因为沾满鲜血,将全身都染红了。
他挥舞着狂乱的刀,在隔着御柱的另一侧,一边露出满面笑容,一边持续战斗。
他每次有所动作,敌兵的手脚或头颅就轻轻地飞舞在半空中,鲜血四溅。
这光景让人理解到: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其真正价值就位于战场上。
赫密特一边对其姿态感到不寒而栗,一边淡然地继续与落下的敌人作战。
在这种局限空间中进行的小规模战斗,是由几位高手在左右战局。
支配主要战场的,是以贝里耶、威士托和赫密特为首的十几名好手,其他人则以他们为中心持续战斗。
威士托的战斗姿态已是炉火纯青,他灵巧地使用神钢巨剑,确实而迅速地解决敌人,技术已达到艺术境界。
就赫密特所见,威士托的剑术大多包含了自成一派的要素,但基础还是拉多罗亚的剑术。
以理念来说,拉多罗亚剑术的重心在「技术」。
赫密特在旅行的过程也了解到东方的剑术,他不认为西方与东方的剑术有何者特别优秀,但相对于拉多罗亚剑术追求技术,有神殿存在的东方剑术则大体上较重视威力。
最为显著的就是武器。像赫密特一样使刀的剑士即使在拉多罗亚也很少见,但至少比东方多。也就是说,拉多罗亚以刀、单刀剑或突刺剑为主,整体而言是细长的剑较多;相对地,在神殿这边则重视巨剑或骑士剑的使用。
而威士托除了拥有扎实的技术,还能灵活地运用威力十足的巨剑。换句话说,东西方的剑术在他身上完美地结合。
他在这里似乎曾被人誉为「剑圣」,赫密特对此也颇能理解。乍看之下,威士托的剑术并非东方产物,但看起来也不像属于西方。看在只了解其中一方剑术的人眼中,威士托仿佛是将剑术发挥到极致,这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不过威士托本人应该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已达到「极致」了吧。剑术这条路并不像登山一样有最顶峰,只能在绵延不断、永无止尽的漫长道路上一步一步向前迈进而已——赫密特认为这才是剑的真理。
而威士托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在战场上,其他骑士的奋战程度虽然也很惊人,但就击毙敌人的数量,还是以赫密特等人拔得头筹。
不知是不是受到对手并非人类的影响,他挥动剑的手臂已经习惯于斩杀敌人,对夺人性命的罪恶感也逐渐麻痹。
一边砍下拿着短枪袭来、面无表情的老人首级,一边沭浴在大量鲜血中——赫密特感到莫名的不协调感,突然有点疑惑。
不知是不是对血感到头晕,他抓住一旁中年骑士的肩膀。
「赫密特大人!您哪里受伤了吗?」
这位骑士是威士托的部下,他单手挥舞着剑,同时递补赫密特的位置。
「这里暂时由我来支撑,请您休息一下。您从刚才作战到现在,可能太累了。」
这位看来耿直的中年骑士往前踏出一步,双手重新拿好剑,继续与敌人对峙。
赫密特接受他的好意,微微往后退,喘了口气。
若在平常,这个时间就感到疲惫也未免太快了。赫密特虽然身材瘦长,却具有持久力和爆发力。他并不认为自己疲劳,所以重新确认自己四肢的感觉。
肌肉连一点疲劳的感觉都没有。
倒是——身体轻飘飘的。
不协调感的真相并非不适,而是太舒适了。
难道是他淡然地持续杀敌,身体太暖和了吗——赫密特明显地觉得心情亢奋。
然而这种亢奋感对赫密特来说却不太习惯。
作战之于赫密特绝非快乐的事,若以此为乐,就会变成像贝里耶一样的战斗狂。对赫密特而言,武器只是保护自身及伙伴的工具,他不喜欢无谓的战争。
当他发现这样的自己——对「杀人」有亢奋感,虽说仅是轻微程度,但仍感到愕然。
他轻轻地用手擦拭被像水一样稀薄的血溅湿的额头。虽然令人不快,但他的肌肤沾染上了敌兵喷出的血,嘴里也吃进少许。那血虽无味无臭,但却有点粗糙感。换言之,跟人类的血比较起来,很明显是不同的东西。
某种讨厌的疑念闪过脑海。
赫密特奔向倒在附近的年轻敌兵尸体,确认其血液。
不知是不是挥发性高,当他用手靠近冰冷的血滩时,可以感觉到冰冷的湿气。
他将脸凑近血滩,大大地吸了口气。
当飘散的空气透过肺流到整个体内,那种接近晕眩的亢奋感又增强了。
赫密特慌忙地抬起脸,环顾四周,仔细观察作战的骑士们。
威士托依然平安无事,贝里耶也还是老样子,但因为距离很远,所以赫密特只能从敌兵的空隙间偶尔瞥见他的样子。
然后——他注意到,在前线的其中一个王宫骑士团骑士,边带着浅笑边砍倒敌人,于是高声叫道:
「不能被他们的血溅到!叔父!马上往外退!」
威士托表情严肃地回过头来:
「赫密特,你在说什么!?哪有在这种状况下撤退的——」
「不是要撤退。先到出口附近布阵吧!这个房间的空气很危险,这些敌兵都因为施打了大量的尸药失去理智——而溶解在他们血里的药物成分挥发,弥漫在这个房间里。如果不先到通风的地方,我方人员很有可能也会失去理智。」
听见赫密特的话,威士托绷紧了睑。
周围的骑士们似乎也突然警觉到自己的异常。王宫骑士团绝非战斗狂集团。虽然他们保有强大的战斗力,但成员全都是威士托所赏识的人。就算其中有人并不适合王宫骑士这种头衔,也没有任何一人认同残忍杀戮。然而在这些骑士中,也开始出现对现在的战斗乐在其中的人了。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空气的流通也受到限制。结果,血液中的成分经过挥发化为雾状笼罩全场,而空气就变成了稀薄的「药」。
赫密特对尸药并不太清楚。根据他以前在拉多罗亚所获得的情报,这种药的效果是因人而异。第一阶段会带来亢奋感,并增加对战斗的专注力;第二阶段会让欲望一发不可收拾;第三阶段似乎会麻痹痛觉。
其后渐渐失去理性与感情,化成只听从命令的傀儡——最后的结果只有变成废人。
只吸入现场的空气,效果最多到第一阶段或第二阶段,不过若是体质适于发挥药效的人,就算因而变得狂暴也不奇怪。
在隔着御柱的南侧通路上,突然传出临终前的惨叫声。
赫密特惊讶地注视该处。
骑士团团长贝里耶陆续劈倒敌兵——甚至将周围的部下都变成他的剑下亡魂。
「贝里耶司祭疯了吗——」
连威士托也呆呆地说道。
贝里耶沾染鲜血的脸上浮现笑意,从远处也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并不寻常。他比威士托等人更早到达现场,开心地沭浴在敌人的鲜血中,说不定药效因此更快发挥出来。
贝里耶将自己投入对战斗的渴望,狂暴不已。
「怎么啦?谁都行,来阻止我啊!」
他像嗜血的野兽般喊叫着,看得出来是因为过度亢奋而麻痹了正常的思考力。
狂暴化的不只贝里耶,也有其他神殿骑士的神智不清地陶醉于战斗中。因为前方几乎都是敌人,所以他们目前还在跟敌人作战——不过就算他们开始跟周围的伙伴作战,倒也没什么不可思议。还保持清醒的人们注意到这个情况,于是开始慢慢跟他们拉开距离。
神殿骑士中血气方刚的人,就算不跟伙伴相互竞争——也非常有可能会袭击原本敌对的王宫骑士团骑士。特别在东西侧的通路,夹杂着王宫骑士团与神殿骑士团的骑士。那里若引起骚动,战况应该会一口气恶化。
赫密特对着身为指挥官的威士托叫道:
「叔父,请做出决断——」
威士托不再迷惑,立刻点点头:
「我知道。王宫骑士团全员撤退到这座大厅的出口附近!即使是神殿骑士,意识还清醒的人也遵从这项指示!就这样把出口附近封锁起来,不要让敌人出去!」
威士托以严厉的声音,下达了痛苦的指示。
如果让大家散往四方通路,就很难指挥全体了。虽然如此,若继续留在现场,连还保持清醒的骑士们都会受到药效的侵害。
「神殿骑士团的人也不要轻忽生命!我们虽然暂时逃开,但只要重新调整态势就好了。总之继续留在现场很危险!」
那是响彻大厅每个角落的巨大音量。
隔着敌人、另一头的贝里耶瞪大了眼耻笑道:
「要逃吗?威士托,你说要逃吗?亏你还是剑圣!你可是把人生奉献给战斗的人!你要是现在逃跑,我可是会看不起你!」
那高亢的声音很明显地让人感到异常。
威士托在赫密特身旁不快地回答:
「贝里耶司祭,你是因为药效而失去了理智!不要沉浸于暴力,冷静下来!」
但这样的劝说无法打动现在的贝里耶。
「你说是药效!?那不是很好吗?这很好啊!只要能让我战个爽快,不管是什么药我都很欢迎!我好久没打得这么爽快了,剑圣。不管是谁都好,我想统统劈倒。如果对手是你,那就抱歉啦!不好好享受这瞬间,人生还能享受什么?嗯?」
——听到贝里耶这番开门见山的话,赫密特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贝里耶并不是因为「药效」而发狂,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疯了。药物虽然也助长了他的这种意识,但贝里耶是出于自我意志而沉溺在这种效果中,他根本不打算抵抗这种欲求。
贝里耶独自缓慢地走过来。
他以穿过敌阵中央之势,将左右敌兵像玩偶一样地劈倒,然后凝视着威士托走了过来。
(……那个男人的脑子里只有战斗吗……?)
看着他的模样,赫密特感到不寒而栗。
赫密特非常了解,这世上有人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战斗,只是纯粹地热爱战斗这回事。
这个名为贝里耶的男人,那种倾向似乎极端强烈。
步行中的贝里耶根本是把周围的敌兵都当作小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效,他的神经特别灵敏,剑无虚发,在敌人陆续接近的同时,他也连续予以砍杀。
那流畅、强而有力的作战姿态,压倒了所有观众。
作为一个剑士,赫密特对自己的剑术拥有适度的自信。但如果要和现在的贝里耶对战——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
「剑圣!别逃!跟我交手啊!」
贝里耶边笑边高声叫着,并以剑击退接近的敌兵,慢慢地走过来。
「你害怕了吗!?不会吧!我很清楚,你跟我是同类啊!反正我们只不过是杀人凶手,再怎么用华丽的辞藻述说剑理,剑就是用来杀人的道具,我们都是让这所魅惑的人。战斗吧!威士托!你也很想战斗吧!?像我一样坦白一点啊!」
赫密特将视线从狂热地叫喊着的贝里耶转到威士托身上。
这个被称作剑圣的男人并没有动摇,只是用某种哀伤的眼神看着贝里耶。
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眸,像极了赫密特的父亲——如今已身亡的鲁思塔·埃鲁。他们是兄弟,也许这算理所当然,但赫密特再次从威士托身上看到父亲的面容。
威士托用低沉但相当响亮的声音回答: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男人——我才无法舍弃剑。」
贝里耶夸示着剑,开心地笑道:
「就是这样!你应该也想跟我作战吧!『这个』是无法舍弃的啊!这个的乐趣是从其他事体会不到的。你不断地锻炼自己的剑术,也是因为对『这个』乐在其中吧?」
威士托的眼神变得很锐利。即使在跟贝里耶对话,他还是在一瞬间将来袭的拉多罗亚士兵劈成两半,对自己的出剑毫无疑惑。
然后威士托将剑尖指向贝里耶。
「——贝里耶司祭。我之所以无法舍弃剑,并不是因为乐在其中。要不是有像你这样把剑当作暴力工具的人——我早就舍弃剑,选择过着和平的生活了。」
威士托的声音虽然平静,却带着近似怒气的气魄:
「我是为了保护才使剑,为了保护才挥剑。这是我的自傲,也是我之所以得到剑圣这种名不符实之称号的理由。贝里耶司祭,我对这把剑起誓,不想像你一样,也无意斩杀你。我现在只是『为了保护神殿』而战。」
威士托只说了这些,就把视线从贝里耶身上移开,催促已经渐渐撤退的部下们:
「全员立刻退到出口附近!退到不会吸入药物、通风良好的地方!暂时会是场艰苦的作战,但至少要拖延时间,好让神官们避难!」
中央的敌兵开始向四面八方分散,形成追击遵守指示的骑士们的态势。在这期间,追加的敌兵又从御柱降下,赫密特和威士托等人一面防守这些人,一面急着离开现场。
然后,新的敌兵增援,形成隔开威士托和贝里耶的壁垒。
赫密特不再理会遭敌兵埋没的贝里耶,慢慢退到出口之际,他看见了叔父苦闷的侧脸。
「叔父——」
「……剑士也是因果啊!连那样的男人都这样看我。不过——这也是所谓的报应吗?」
威士托不快地低语,眼神有点游移。对讨厌暴力的威士托来说,像贝里耶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他轻蔑的对象。说不定他也曾被那种男人挑衅,因而感到困扰。
在骑士们移动的同时,南侧的防御也瓦解了。
本应身为指挥宫的贝里耶随意地行动,其他斗争心强的人又因为药效,将意识从防守转向攻击。剩下的骑士们似乎无法抵挡趁隙进攻的敌兵。
通路外侧应该有交班的人员在待命,但人数并不多。从神域带来的步兵部队,应该还正在赶往神殿,但很难认为他们会有与这种异常敌兵交手作战的勇气。
「传令下去上让在外面的人赶往南侧!组织他们和游击班,追击突破包围的人!」
在威士托追加指令时,贝里耶的狂笑声从御柱下响起。
战场正在变化,无法在此加以克制,让战乱正扩大到神殿内。
对方「数量」庞大,对我方不利。赫密特咬紧了牙关,重新握住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