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夫里德城堡失守——
对在场的诸侯而言,这是个不名誉的事实,同时也孕藏了日后影响各人「政治立场」的微妙要素。
特别是以总指挥官的身分管理城堡的奥格列·萨伊罗姆,对自己「抛弃」了城堡感到内疚,如果他要承担起责任,立场也会变得不妙,于是更陷入攻击他人的状态。
「贝尔纳冯卿,你抛弃了巴罗萨卿了吗?」
城堡失守隔天——
在撤守处搭起来的露营帐篷里,自城堡逃出的诸侯们齐聚一堂。
位居中心的奥格列,从刚才就激动不已。
贝尔纳冯虽然没有道理让这群早早就舍弃城堡的男人责备,但还是刻意忍住反驳的冲动。
他舍弃了巴罗萨,这件事千真万确。从战况看来,他认为这是正确的决断,并不后悔。
只是——抛弃毕竟是事实。这绝对不是可以自傲的事,而且遭拿来当作责备的理由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奥格列这个男人的个性来看,贝尔纳冯有预感会受到他的责备。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抛弃巴罗萨。在战场上凭藉一己私情行事,只会白白浪费兵力。
「原本就因为你和巴罗萨卿主张出击,我没办法才许可的。如果你们的士兵留在城堡里,就算与那些玄鸟交手,应该还可以再撑久一点——」
这样推卸责任也太过分了,不过贝尔纳冯也不发一语,只是忍耐着。
诸侯心中应该也都注意到奥格列此举只不过是迁怒。然而,若他们指出这一点,自己也会被追究责任。
现场最适合推卸责任的对象,除了既是局外人、年轻小伙子,又是从城堡出击的贝尔纳冯外,再没有别人了。
实际上——因为贝尔纳冯等人离开城堡,反倒减少了士兵的折损。玄鸟破坏了城堡的各处建筑,遭垮落的建筑压在下面的人数也攀升至相当高的程度。如果挤在城堡里的士兵增加,在逃离时会更加混乱,伤亡人数也势必会再变多。
另有两位城堡中的将领死了,其中一位是随侍在奥格列身边的贵族,此事更在他无理的怒气上火上加油。
「贝尔纳冯卿,这你怎么解释!」
奥格列见贝尔纳冯沉默不语,更加忿怒地叫道。
那时贝尔纳冯感受到的是忿怒与无力。
那是对塔多姆的忿怒、对无法救巴罗萨的自己的忿怒、以及对阿尔谢夫诸侯的无力感——
特别是面对奥格列这种人,认真忿怒或加以反驳,都是很蠢的事。
不管有多少责任,贝尔纳冯都打算扛下来。即使要因为追究责任而剥夺他军务审议官的头衔,那也没什么关系。然而,如果不在这场战乱「结束后」再将他撤职,那可就伤脑筋了。
在耶夫里德城堡失守的此刻,塔多姆的侵略才正要展开。
为了他所抛弃的巴罗萨,贝尔纳冯非得阻止这场侵略不可。
在场的诸侯们虽然拚命想要自保,但他们似乎还没发现,一旦国家瓦解,他们的地位也将荡然无存。
「如果一开始就保持守城之计,不出去野战,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贝尔纳冯什么都没说,一旁同席的副官辛贝尔看不下去便插嘴道:
「请等一下!贝尔纳冯为了破坏攻城兵器而出城,这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就算我们留在城堡,也无法避免玄鸟的攻击。你说这种话推卸责任——」
「……住口,辛贝尔卿。」
「但是!」
辛贝尔还想反驳,贝尔纳冯以独眼凝视着他。
在场的诸侯只是在找牺牲品,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因此再怎么义正辞严的话都听不进去。
辛贝尔应该也了解此事。
他不甘心地闭上嘴,垂下头去。
一位诸侯叹息道:
「真是的——来自王都的增援部队应该马上要到了才对——」
这报告才刚送达。由于敌方间谍的暗中活跃,虽然这几天他们与主力部队的联络颇受阻挠,但关于这份报告则是平安送达了。
来自王都、总数高达两万的主力部队沿着街道北上,似乎已来到这附近。听说其后还跟随着南方贵族所动员的一万名士兵。这支军队因为人数相当庞大,行军速度迟缓;但若到此会合,在人数上就足以与塔多姆主力部队一战。
可惜的是,如果他们稍微早一点抵达耶夫里德城堡——
先不说玄鸟,至少肯定可以对付塔多姆的一万两千名先遣部队了。
「与主力部队会合吗——可恶!虽然说撑了十天,但让耶夫里德城堡沦陷、失去将官和士兵、甚至背上败军污名……真是丢人现眼。我身为萨伊罗姆家的主人,不在战场上洗刷这污名,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气。」
奥格列激愤不已,当初他逃离城堡时的惊慌模样就像骗人的一样。
他边以手指抚摸嘴边黑色的胡须,边瞪着贝尔纳冯。
「贝尔纳冯卿,等主力部队到达,你也要重新思考自己的去向。如果你知道自己败战的责任,就应该早一点把士兵的指挥权交给其他人,退出前线!」
「——岂有此理!」
温和的辛贝尔听到这话,激怒不已。
「在那个战场上,还有谁能比贝尔纳冯指挥得更好!?我早就识破你们的阴谋了!你们打算把败战的责任推到他一个人身上、进而保护自己对吧!而且你们也害怕若是贝尔纳冯卿立下战功,等主力部队到达后,他会获得比你们更多士兵,到时你们自己的立场就……」
「辛贝尔卿,你说得太过火了!」
其他贵族焦急地叫道。但这么看起来辛贝尔的话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贝尔纳冯并没有特别忿怒的样子。
因为自己没能先掌握「他们」的心,也要负起责任来。
「辛贝尔卿,冷静下来。」
贝尔纳冯制止年轻而率直的副官,把视线落在奥格列身上。
贝尔纳冯也强烈地感受到贵族们的嫉妒心与戒心。他们非常害怕下层贵族贝尔纳冯会爬到比自己还高的职位,那意味着他们的地位也相对地变低了。
而实际以职务来说,现在的贝尔纳冯地位还在他们之上。
不知是否因为这是新设的职务,他们「并不理解」此事。在此事嗳昧不明的情况下,保全他们的面子也许是错误的。
贝尔纳冯微微将视线转开,在吊灯下,他的眼里有着危险的光芒。
「……奥格列卿,很可惜,不管谁说什么,我都不打算在此退出前线。」
他的声音相当沉静,但也正因此而带有更强烈的气魄。
席间的诸侯恨恨地皱起眉头,但也噤声不语。
「就算诸位再怎么要我退出,我也有不能退出的理由。我身为一个军官,发誓用性命保护这个国家。因此,不管是什么样的污名我都打算忍耐。功劳怎么样都好,那种东西就送给你们。只是——我不许你们妨碍我。」
贝尔纳冯故意表现出杀气腾腾的样子。
现场的空气为之冻结,但奥格列却更紧咬住牙关:
「这——这不是污名或功劳的问题,现在的你,没有率领士兵的资格——」
「能够决定我有没有资格率领士兵的,只有军务、外务、政务三卿和国王陛下而已。我所接下的『军务审议官』就是『这样的』职位,原本就没有受你们指挥的道理。若是我个人的面子问题,再怎么样我都会忍耐——但如果各位打算夺走我手上的士兵,我就不得不用这个职位的权限来抵抗了。」
贝尔纳冯强硬地如此说。奥格列咬紧了牙关瞪着他:
「如果你以为这样能轻松了事,那就太天真了!我就把你的行为告诉陛下和三卿,这期间你至少要先闭门思过——」
奥格列激动地说着。此时,帐篷外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我本来以为各位会因败战而消沉,没想到你们还挺意气轩昂的呢!」
听到这爽朗的声音,奥格列等人吓了一跳,绷起了脸。
相反地,贝尔纳冯虽然惊讶,脸上却浮起笑意。
这声音来自贝尔纳冯的老朋友,虽然他心想:「为什么这小子会在这里?」却绝对不可能听错。
「很好,非常好。既然你们没有消沉、丧失斗志,我就放心了。只是——」
钻进帐篷里的,是有着细长双眼的青年——一身军服的他背后跟着几名士兵,满脸微笑。
「你们斗争的对象不该是自己人,而是在敌营中,这是我的浅见。」
他以一张温和而圆滑的生意人面孔如此说道。
外头响起士兵们的欢呼声,主力部队似乎终于抵达了。本来预定在他们抵达前就先将军事会议告一段落,但诸侯对贝尔纳冯的攻击比想像中拖延得更久。
奥格列迎接来自主力部队的军官。
「克……克劳斯卿……?您不是还在闭门思过……」
曾是内乱中心人物的青年——克劳斯·桑克瑞得,目前应该因为遭追究责任,而受命闭门思过才对。
这样的他竟然加入增援部队,连贝尔纳冯也未曾听闻此事。
克劳斯厚着脸皮笑了:
「托你的福,这处分前不久已经解除了。再怎么说,这是国家的大事,在这人手严重不足的时期,我就被叫来帮忙了。我在主力部队会合之前先来跟各位打声招呼,主力部队应该也会马上抵达了。」
看到克劳斯温和的微笑,诸侯一定感受到猛虎般的威猛。
齐聚在此的人原本就是军阀贵族,面对担任军务卿的桑克瑞得家,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承认其威势。虽说克劳斯还年轻,但他在领地的祖父还健在,最重要的是,「像这样」任命他为增援部队的军官,也可看出他已恢复职权。
「克劳斯,你成了增援部队的指挥官啦?吓了我一跳,先庆祝你归队吧!」
对于这个出现在满是敌人的现场的自己人,贝尔纳冯微笑以对。
但克劳斯却苦笑着耸耸肩:
「不,其实我只是负责辅佐,总指挥宫由别人担任。虽然他本来是表示要把实质指挥权交给我……」
「啊!那么总指挥官果然是阿戈尔卿吗?」
在塔多姆间谍的阻挠下,他们有时收得到居间联络用的信件,有时又收不到。依照送达的信件所写的内容,贝尔纳冯曾听说增援部队预定以阿戈尔为中心。
只是,克劳斯听见他这么问,却摇了摇头。
「不,虽然预定是阿戈尔卿,但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却说『无论如何我都想上阵』。我们与阿戈尔卿协商的结果,认为虽然有危险,但会有绝大的效果……你一定也会感到惊讶。」
克劳斯苦笑着如此说后,就环视周围的武将:
「话说回来,看来——各位大人对贝尔纳冯卿极为不满哪?他身为军务审议宫,是等同于辅佐军务卿的职务。虽然目前碰巧没有军务卿,但他的地位是得到三卿和陛下所保证的。」
克劳斯还是一脸温和的表情,只是他的内心绝没有在跟对方微笑。与他长期交往的贝尔纳冯深深明白这一点。
一位军官开口说:
「克劳斯卿,请容我禀报。贝尔纳冯具有优秀的将官素质,但他毕竟还相当年轻,鲁莽行事只会自乱阵脚。如果只是指挥小型部队也就算了,若他要插手大部队的用兵,应该会招致很不好的结果。」
「话说回来,推举贝尔纳冯卿的克劳斯卿也只不过是主力部队的『辅佐职』——那总指挥官是谁呢?既然不是阿戈尔卿、又不是拉希安卿,难道是威士托卿或菲立欧大人,或者是……」
「没错。他应该马上就要到了。那么,大家一起去迎接吧!」
克劳斯率先走出帐篷。
「请等一下!我们连来者是谁都不知道。因为联络途径没有完全发挥功能,使得这种事到现在还没有传达给我们,而在这种奇怪状况下,要我们出去迎接——」
奥格列这么一说,克劳斯就微笑着回头说:
「刚刚我在帐篷外也听到了——关于怎么处理贝尔纳冯卿,要看三卿和『陛下』的指示,对吧?」
所有人一起张大了嘴。
就连贝尔纳冯也怀疑起好友的话,瞪大了独眼。
「说到要我们一同迎接的人,应该就只有一位——虽然在旅途上为了警戒暗杀者,所以加以保密,但既然他已经抵达此处,那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有危险。对于迟一步才跟前线联系,我先在此道歉。」
「等、等一下,克劳斯,那也就是说——」
一辆马车驶至帐篷旁,而一行人慌慌张张地来到帐篷外。
来访的马车周边有骑马队严密地守备,其部队旗印是「近卫骑士团」。
他们跟王宫骑士团不同,除非是为了保护「王室中人」,不然不会远征。
在薄暮中,高举提灯的士兵恭敬地跪下。
马车的车门开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头浅红色头发的温和青年探出脸来。
「哎呀?你们正在开军事会议吧?其实不必特地出来迎接我啊!」
这位青年以天真无邪的声音说道,纤细的身子慢慢站上地面。
他脸上浮现的微笑并非用来讨好他人,也并未给人威迫的印象,而是极其自然的、包容他人的笑容。
「陛——陛下……?」
现任阿尔谢夫「国王」布拉多。阿尔谢夫,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诸侯皆哑口无言。
贝尔纳冯不禁绷紧了脸,身旁的克劳斯则是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般笑了起来。
*
这一天的深夜——
在召开过会合的军事会议后,贝尔纳冯等人就到布拉多的帐篷里集合。
结果,国王亲自出面调停,让诸侯也无法违逆,贝尔纳冯的指挥权在此终于得以确立,奥格列等人也纳入了他的麾下。
对贝尔纳冯来说,这样正如他所愿。
在吊灯下,那位解救贝尔纳冯的青年腼腆地笑了:
「我来到这里,让大家那么意外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才刚在简易仪式下即位的布拉多比以前更有朝气了。
他被人视为一个身体虚弱、连骑马都办不到、兴趣是编织的奇怪王族。
这样的他来到战场,让贝尔纳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老实说,我非常惊讶。」
贝尔纳冯当着布拉多的面坦率地承认此事。
克劳斯和辛贝尔也在他身旁。
「国王陛下竟然亲自上前线……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是菲立欧大人还有可能这么做,但布拉多大人您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呢?您应该也知道这很危险……」
克劳斯压低了声音回答如此问道的贝尔纳冯。
「贝尔,你应该已经知道原因了吧!你和我对于地方的影响力毕竟还是不够。」
贝尔纳冯无言以对。确实,奥格列等人乖乖地退让,唯一的原因就是布拉多出现在眼前。「国王」的存在,就是具有如此的份量。
「此外还有好几个理由。若是国王亲自上前线,便可以提高上气。还有,如果国王在现场,接下来要出兵的诸侯们,也会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准备更多的士兵并认真作战——这样的效果是不容忽视的。还有,虽然说前线很危险……」
「不过王都其实也不是那么安全之处。」
布拉多接着克劳斯的话说道:
「贝尔纳冯卿,正如你所知,对方阵营里有在宝座上杀了雷吉克皇兄的暗杀者。城里乍看之下很安全,但因为警备者会认为『刺客怎么可能来到这里』而大意,因此死角出乎意外地多。实际上也有好几次遭人潜入了——反正既然都有危险,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贝尔纳冯非常惊讶地回道:
「不一样。若敌人接近,在这里更容易被当作攻击目标。例如塔多姆国王,就是因为知道上前线会被我们狙击,才稳稳地固守在首都啊!克劳斯你也真是的,为什么做出这种鲁莽……」
「贝尔,拜托你不要这样说。我也是努力地阻止过了。」
克劳斯接着开始解释。
「提高士气、让诸侯听命,这些因素确实很重要,但若让陛下置身于危险中那就不妙了,因此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也曾加以阻止。只是——布拉多大人出乎意料地『顽固』——」
以臣子的身分说这句话其实很无礼,但布拉多本人听了却很开心似的笑了。
「是吗?要说顽固,菲立欧比我还顽固呢——但是,菲立欧光是忙神殿的事就很辛苦了,这边的情况至少要由我们做些什么,不然再增加他的负担就说不过去了。」
布拉多如此回答,眼神温柔得有如女性。他乍看之下靠不住,但相反地——他的面容却又让人感受到内心的坚强。
「还有,因为内乱以来,我太过依赖菲立欧了。如今,虽然我没有考虑过兄长威严之类的事……但多少也想帮他一点忙。」
听到这番话,令贝尔纳冯感到相当意外。
布拉多看起来虽然是个相当柔弱的青年,但他的决心相当坚定。
以贝尔纳冯所知道的,内乱前的布拉多应该是更为懦弱的青年。
(布拉多大人他——变了哪!)
他坦率地如此感觉,他一直认为布拉多和菲立欧是不太亲近的兄弟,而事实也应该是如此。
但经过先前的内乱后,两人之间或许已经产生了兄弟般的羁绊,而此事也让布拉多的心更加坚强了。
菲立欧拥立皇兄布拉多为王,而布拉多则信赖弟弟菲立欧。而他们跟雷吉克、或是遭来访者所杀的皇太子维恩之间,肯定再怎么样都无法进展到这种关系。
「还有,贝尔纳冯卿,我也帮上了你的忙吧?虽然我是这样懦弱的男人,但起码拥有国王的头衔,诸侯无法无视于我的指示。」
听到布拉多的话,贝尔纳冯只能点点头。确实,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来,应该也很难巩固贝尔纳冯的指挥权。
方才布拉多在顽固的诸侯面前,将贝尔纳冯置于自己的指挥之下,成了国王直属的部队。当然,布拉多仅是形式上的指挥官,但克劳斯和贝尔纳冯就可以在实质上自由地调度国王名下几乎所有的部队。
这对贝尔纳冯来说,是最值得感恩的处理方式。
「——确实,多亏陛下帮了我大忙。关于此事,我感激不尽。」
这是他毫无虚伪的真心话,但是听到他这番感谢的话,布拉多却伤脑筋般地歪着头:
「该道谢的是我呢!因为你为了这个国家率兵拚命作战。我也想在前线帮忙,可是……」
「这就要请您保重自己了。国王陛下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们身为臣子可就悔恨莫及了。」
听见布拉多的话,克劳斯如此回应。布拉多此话应该也并非出自真心。他那无法骑马的身子应该也无法指挥战斗,只是身为「国王」的布拉多,光是身在此处,就能有非常大的效果了。
『我可以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动用军队吗——』
贝尔纳冯思索若。
还有克劳斯在,若是跟他合作调度三万名士兵,应该就可以阻止塔多姆的侵略了。
但为了这个缘故,一定要想办法对付那难缠的「玄鸟」。
「主力部队到来虽然很令人感谢……但这样一来,那些玄鸟就更加棘手了。」
听见贝尔纳冯这么说,克劳斯和布拉多都是脸色一沉。
「贝尔,有关玄鸟……其实在神殿也出现了奇妙的动态。」
「奇妙的动态?菲立欧大人和神殿骑士团打起来了吗?」
克劳斯摇摇头说:
「这件事还请你保密。其实——大约在五天前,从御柱出现许多奇妙的士兵袭击神殿。」
贝尔纳冯在表示惊讶前就先感到狐疑:
「从御柱……?克劳斯,这怎么回事?」
「这只是传闻,所以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从菲立欧大人的信来看,出现的是拉多罗亚的士兵,而且也因此事件令御柱今后不能再生产辉石了……」
听到这点,连贝尔纳冯也瞪大了眼。一旁的辛贝尔同时屏住呼吸,一瞬的寂静降临当场。
停止生产辉石,这种事简直是前所未闻。
「神殿方面,在神殿骑上与王宫骑士匆忙间形成共同战线后,总算将敌人击退。但是在这场混乱中,潜入神殿的拉多罗亚间谍绑架了夏吉尔人的高司教。然后——」
克劳斯忧虑地压低了声音续道:
「那个『拉多罗亚』间谍似乎骑着玄鸟。」
听见这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实,让贝尔纳冯眯起了眼。
杀了阿尔谢夫的军务卿等人、在王都袭击菲立欧、杀了没能掌握政府的雷吉克的塔多姆暗杀者——那个女子应该也会使用玄鸟。
「喂,那家伙该不会是——」
「正如你所推测的,这个名为西兹亚的女子,似乎是在拉多罗亚的命令下监视塔多姆的双面间谍。拉多罗亚打算激化塔多姆和阿尔谢夫之间的战争,再趁隙偷袭塔多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此完全防卫国境,也会让拉多罗亚伤脑筋的。前几天出现的玄鸟,正是拉多罗亚人藏身幕后在支援塔多姆。」
听见克劳斯的话,贝尔纳冯啧了一声。
他虽然几乎完全不了解这个名为拉多罗亚的国家,但他们正在遥远的西方帮倒忙。
「此外,贝尔纳冯卿,神殿里还发生了许多事情。」
布拉乡亲自开了口,接着贝尔纳冯就掌握了这几天来的情势变化。
因为神殿所发生的异常变化,令辉石停止生产。高司教遭西兹亚诱拐。吉拉哈从佛尔南神殿收手。还有乌路可司祭的病况恶化,让菲立欧非常灰心——
在贝尔纳冯得知五天前于神殿发生的所有事情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布拉多眼神游移:
「我之所以会勉强出来,也是因为这些事。我不想再给现在的菲立欧增加负担了。还有,这些事都还是机密,请不要告诉其他人。」
贝尔纳冯点点头。就算总有一天会被发觉,但也不是能在这个时间点随便传开来的事。
贝尔纳冯也见过菲立欧与乌路可相处融洽的样子。他记得她丧失记忆是在塔多姆展开侵略前的事,而她在短短期间内状况更加恶化,不难想像菲立欧有多沮丧。
贝尔纳冯虽然也很在意菲立欧与她的事——但现在要以眼前的塔多姆一事为优先。
一旁的辛贝尔说道:
「原来是这样——我大概有点了解那些骑乘玄鸟的家伙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不妨让塔多姆知道这件事吧?我虽然不认为可以跟他们并肩作战,但要是告知他们拉多罗亚的威胁逼近,并让他们了解他们目前的行动也包含在这件事的延长线上,说不定我们还有讨论的余地……」
「那很难吧——」
克劳斯很遗憾地回答:
「由我们来开口无法获得他们的信任,这是一点。还有支援的玄鸟对他们来说是伙伴,这也是一点。而考虑到塔多姆与拉多罗亚长年的敌对关系,他们更是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打消来犯的念头。」
贝尔纳冯对于克劳斯的意见也有同感。
之后克劳斯一直凝视着好友贝尔纳冯:
「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想办法阻止塔多姆侵略,甚至为此还劳烦陛下。陛下是新任国王,想在陛下面前出名的诸侯应该会有很多——也可以期待他们的行动。还有,贝尔,就由你来掌管王都增援军中的两万名士兵。虽然我位居其上,但实质上你是将官,而我则担任军师,以此模式调度军队。」
贝尔纳冯压抑住兴奋的颤抖,点了点头:
「我还在想,何时可以跟你在战场上一同指挥——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啊!」
「你真是危险的人呢!如果可能,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上战场啊!我还是比较适合作生意。」
贝尔纳冯把克劳斯的话当作自谦之语,笑着听听就算了。
有他加入我方,贝尔纳冯就不用再担心对士兵来说最重要的「补给」了。
克劳斯绝对不是那种以锦囊妙计或起死回生的计策来让军队胜利的将领,他的特长在于他的可靠性。
贝尔纳冯认为,会招致「不用锦囊妙计就赢不了」的状况,是二流军师才会做的事。调整军备补给站、窥天时、得地利,并在这些基础上掌握人心——克劳斯在统整这些事的才干上,正具备了比一般人更高的水准。虽然他外表看起来平庸,但却是能做到这些事的难得将领。
对贝尔纳冯这种在前线率兵的将领而言,克劳斯是最能安心地将后方交托给他的伙伴。
布拉多环视众人:
「总之,明天就是关键时刻了。当然今晚对方也有前来夜袭的可能……我期待你们的表现。」
贝尔纳冯恭敬地低头接受这直接来自国王的鼓励,他的个性虽然不会去奉承当权者,但面对这位温柔的国王时,却想要尽礼数。布拉多本人虽发牢骚说「自己不适合当国王」,但他也许意外地会是个很好的指导者。
就在一行人谈完、正欲离开帐篷时。
帐篷外的士兵们突然一阵骚动:
「喂上让那匹马停下来!」
「有人在马背上!说不定是刺客!马上召集士兵——」
一听见刺客这字眼,贝尔纳冯立刻手握剑柄,飞奔到帐篷外。
这里有国王布拉多在,不能让可疑人物接近。克劳斯和辛贝尔也一起跟随他行动。
马匹深入阵地,突然激烈地嘶鸣——停下了脚步。
士兵们成群包围在马匹周围,那匹马看来不像要逃跑,也没有狂暴的样子,只是站在那里。
火堆照亮了它那如黑暗般漆黑的毛。
它背上确实载着某人,只是那个人一动也不动。
颓然趴在马背上的,是一个小个子的——
「……女人吗?」
某个士兵低语道。贝尔纳冯也远远地看见了那头长发。
马儿为了让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大声地嘶鸣,但伫立不动。
贝尔纳冯等人跑到它身边。
士兵们举起长枪和弓箭,慎重地包围马儿。如果马上的是可疑人物,立刻将其逮捕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处置,但关键的对方却完全不动,根本没有逮捕的必要。
即使贝尔纳冯和士兵们接近,黑马也没有丝毫畏惧的样子。它虽是很习惯人的马,但身上没有马鞍和缰绳。在仅戴着马笼头的状态下,它竟然可以不将人震落并载到此处。
(是遭刺客袭击的使者吗——?)
贝尔纳冯如此判断,让士兵去确认马背上的人是生是死。
克劳斯在距离稍远处看着,惊讶地皱起眉头。
「等一下,我在哪里见过这位……」
克劳斯跑上前去,举起提灯照亮了对方的脸。
就算这样,他还是想不起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后——立刻睁大了细眼,指示士兵们将她抬进帐篷里。
「克劳斯,怎么回事?是你认识的人吗?从她的衣饰看起来,好像是间谍——」
「……贝尔,这位恐怕是巴罗萨卿的千金。」
「什么?」
贝尔纳冯被克劳斯的话吓了一跳,不禁反问道。
「以前我在舞会或狩猎的席上见过好几次,她每次去狩猎总是比男性贵族猎到更多猎物,因此我对这匹黑马也有印象。亚涅斯特家是属于军阀的家世,领地也离我家很近——但为什么这位小姐会变成这种样子……」
这次轮到贝尔纳冯想起一件事:
「不——巴罗萨卿的千金似乎是担任对塔多姆特工部队的指挥宫,现在她变成这种状况,也就是说——」
「她吗……?总之快点进行治疗!她好像中了毒,赶快准备解毒药!」
克劳斯对周围的士兵叫道。
众人用担架把少女抬走,载她过来的黑马开始追在她身后。那姿态就像殷勤的随从,反倒不太像是一匹马。
贝尔纳冯看了它那英勇的样子,对身旁的士兵说:
「喂!不好意思,给这家伙准备饲料跟水,它看起来不是匹普通的马。」
这匹马特地判断敌我,然后将她载到此处——贝尔纳冯是这么想的。他不认为这是单纯的偶然,而且他在马儿的眼眸里看见一种无法让人认为是偶然、不可思议的温柔。
贝尔纳冯将视线转到担架上。
(但是——要说她是巴罗萨卿的千金啊——)
他也听巴罗萨本人提过他的千金,但从她的黑色装束看来,很有可能不只是指挥,而根本就「实际」参与活动。如果是男人也就算了,身为女流之辈上战场还是非常罕见的。
在帐篷前听着他们对话的布拉多,以对他来说相当大声的音量说道:
「把那位小姐送到我的帐篷来。里面很宽阔,警戒也很森严。」
「不,那里可是——」
国王的帐篷——克劳斯担心那是否会太失礼数。
布拉多毫不介意,将士兵们招入帐篷。
「其他人要准备明天的出击,而且也不能把这种身分的女性交给士兵们吧!她是抗战有功的巴罗萨卿家千金,这可不能怠慢。」
熟知布拉多个性的人都不会怀疑,布拉多这番话是出于纯粹的善意。
「可是……陛下,恕我失礼,就怕别人说长道短……」
克劳斯的太过担心,让贝尔纳冯听了觉得可笑,尽管事态如此,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有医护兵在,没什么好担心的。还有陛下也说了,陛下周围确实是警备最森严的地方。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吧!陛下,恕我失礼……」
布拉多用力地点点头,于是担架就搬进了他的帐篷。
「贝尔,连你都说这种话……!陛下也有他的立场……」
面对克劳斯的逼问,贝尔纳冯苦笑着说:
「克劳斯,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很像陛下的作风吗?我很尊敬他的温柔,虽说他成了国王,但我也不希望他失去这份温柔。而臣子否定这一点,也很可笑。」
这是贝尔纳冯率直的想法。
照顾受伤的人虽然不是国王该做的事,但布拉多也不能指挥士兵。这样的他如果「想做些什么事」,那贝尔纳冯想在可能的范围内好好珍惜这份温柔。
贝尔纳冯长年怀才不遇,因此很清楚那种「无事可做」的寂寞。会将她交给布拉多,一方面也是出于这种想法。
不过从旁人看来,没有什么比这对国王更不敬了。
克劳斯感到困扰般沮丧地说:
「……我也因为经营生意的关系,在贵族中被批评为『没有常识』,但你跟陛下……也相当缺乏常识呢!」
「菲立欧大人也是啊!一定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合得来。」
「连我也包含在内吗?」
克劳斯虽然露骨地表示出厌恶,贝尔纳冯却只是笑了笑:
「就是这样。就让我们这些怪人好好相处吧!来,明天就要出击了,今晚就好好睡一觉吧!看这个样子,这位小姐就算恢复,也会睡上一阵子的。」
贝尔纳冯拍了拍为了多余的事苦恼的克劳斯肩膀,快步走回自己的帐篷。
他虽然担心巴罗萨卿的女儿,但当下必须把从明天起的阿尔谢夫防卫战摆在第一优先。
贝尔纳冯躺上小型简易睡床,将心境切换到出击状态。
*
「他们」在这一天早上,出现在距离耶夫里德城堡稍远的小城镇。
骑兵们穿越了街道后,就先封锁道路。
被叫去的城镇代表,见到的不是阿尔谢夫、而是塔多姆的军官。
「我们要将这个城镇纳入补给线。农作物和水都要免费交出来,抵抗的人将会受处罚。」
听见军官以强硬口吻所说的这些话,没有任何战力的镇长也只能茫然地遵守。
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个城镇就马上遭越过国境而出现的塔多姆部队镇压。
虽然几乎没有人抵抗,但一部分血气方刚的人对塔多姆的掠夺有意见——现在,他们在城镇中央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
从那劈开的尸体所溢出的血,将广场的石砌地板染黑了。
对于尸体所发出的血腥味——
来访者少女依莉丝·耶里妮斯只是默默地皱着眉头。
她从阁楼小窗俯视的城镇,陷入一片惨状。
塔多姆的士兵持续毫无秩序地袭击民家,态意掠夺。
虽说如此,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即将来袭,已经先行逃离。特别是年轻女子几乎都已经强制要她们离开,现在一个也不剩。
特意留下来的是有骨气的人、不知道害怕是何物的糊涂蛋、及无法动弹的老人——还有无法抛弃这些人、极少数的老好人,但这些人的人数也绝对不多。
以旅人的身分来到此处的依莉丝等人,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对她而言,此处的骚动毕竟是别人的事。
塔多姆士兵擅自从还未收成的田地里拿取农作物,从民家或商家夺取任何有一点价值的东西,泄愤般地破坏建筑物或家具,目中无人地在城镇里大摇大摆。
依莉丝藏身在阁楼,从监视用的窗户以嫌恶的眼神凝视着这些人。
一旁的安朱心有不甘地说:
「那些家伙——真是太过分了。」
「……这就是战争吧?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依莉丝强装平静,非常冷淡地说。
安朱闭口不语。
「胜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所有——这是合理且易懂的现实呀!」
同样潜伏在阁楼的间谍青年听了依莉丝的话,高声笑了起来:
「我很有同感。我跟你这位来访者小姐还真合得来呢!」
这个名叫晓的青年,就在今天早上来接住在旅馆里的依莉丝等人。
因为旅馆会成为被掠夺的现场,所以先让他们移动到屋檐下的秘密房间,现在他们正从那里眺望城镇的状态。
「不过,加尔拜卿对军律还是相当严格哪!虽说是掠夺,但这种程度还算很可爱了。他们对杀掉无法抵抗的人并不是很感兴趣,现在也没有对他们加以拷问,这算相当绅士了。还是说他们要等习惯以后,才会做出更残酷的行为呢?」
依莉丝在他的话里听出遗憾的味道,对这个青年又更加厌恶。
「看起来你倒是很感兴趣呢!结果,塔多姆和阿尔谢夫的战况,因为你们而让塔多姆占了上风——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吧?」
依莉丝指着窗外的光景。
晓噗嗤一声笑了:
「也许吧!我们把四散各处的伙伴集合起来,好不容易聚集了六只玄鸟。如果这样还输,塔多姆这国家对拉多罗亚来说,根本不值一哂。」
「是吗?不过你们的玄鸟就算在局限范围内的战斗很活跃,当战场很宽广时,价值也就减半了,不是吗?」
晓闭上了眼镜下的一只眼。
「小姐,别说这种讨人厌的话。不过我承认,我们的人数确实很少,所以为了扭转极端的战力差距,就需要我们这种人『暗杀』、『策划』的技能。对了,那可是大姐的得意技能。」
暗杀者西兹亚——
依莉丝很清楚她的本事,也觉得如果是她,甚至可以成功暗杀身为来访者的自己。
她并不在这里。据晓所言,她正在帮助塔多姆军,会暂时以玄鸟袭击阿尔谢夫士兵。
「对了——丽莎琳娜真的会来这里吗?」
依莉丝这么一问,晓就淡淡地笑了:
「这个嘛!她的事我怎么知道,要看她自己吧!」
「依莉丝,你还对丽莎琳娜的事——」
安朱唠叨地责备依莉丝的执着之心。
依莉丝瞪了他一眼。虽然穆司卡不在这里,但她有种错觉,安朱简直就是穆司卡的替身。
「你闭嘴,不要管丽莎琳娜和我的事。」
「不可以这样。丽莎琳娜就交给菲立欧王子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你。杀了丽莎琳娜以后,你真的能满足吗?不是吧?」
「只要杀了她,我就满足了,就算不是……等我达到目的再来考虑。」
依莉丝对这已经不知重复几次的争论感到厌烦,便将视线从安朱身上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无法正视安朱的双眼。
她转开视线,看见盘腿坐着的南瓜头正不停转动他的头。
「……邦布金,你是什么意思?」
「咦?吾人什么都没说喔!还是你听见了上天的声音呢?」
听到这戏谑的声音,依莉丝啧了一声。凡尼斯和卡多尔不知道是不是怕她会迁怒,什么话都没说。
晓托着下巴,眼里有着危险的光芒。
「哎呀!别那么焦急嘛,既然国境处于这样的状态,菲立欧王子总有一天会来的。至于到时那个女孩会不会一起来,我可不负责任。不过,要是你杀不了那个女孩,就不打算去拉多罗亚了吗?」
听到这疑问,依莉丝一瞬间迷惑了:
「……我是因为可以杀了她,所以才加入你们这一边。关于这件事,我不会受你们的束缚。」
依莉丝没有回答去或不去,就这样暧昧地混过去。这也是为了不让选项减少的交涉方式,但晓似乎看穿了这一点,不屑地笑了。
不久——远处传来马蹄轰隆声与大批士兵发出的呐喊声。
阿尔谢夫的主力部队似乎终于向此处移动了。
晓立刻站起身来:
「噢——来了吗?你们应该是第一次看见大规模野战吧?在屋顶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喔!」
因为阿尔谢夫北部原本就很接近榭卜拉兹山地,所以有许多丘陵地形。这家旅馆也位于可以俯视平原的高处,屋檐比邻居高,而且因为距离较远,理所当然地可以将战场尽收眼底。
依莉丝等人照着晓的建议,从阁楼来到屋顶上。
致力于掠夺的敌人部队,也因发觉阿尔谢夫军接近,开始急速地整顿阵容。而另一边,可以看到没有参加掠夺、正在伺机而动的塔多姆主力部队,已经做好迎击阿尔谢夫军的准备。
聚集而来的士兵,两军加起来约有五万名——阿尔谢夫是紧急募集而成的主力部队,而塔多姆方面则在耶夫里德城堡等地分别留有其他兵力,但乍看之下,双方的兵力不相上下。
阿尔谢夫军以下人左右分为一个队伍,各个队伍像携手合作般形成一体行动。他们那有如鱼群般有条不紊的行动中带着一股美感。
而迎击的塔多姆军虽然也聚集成一群,但队形却有点扭曲。
不久,在依莉丝等人的注视下,两军展开激烈冲突。
因为距离太过遥远,以致于无法看清每个士兵的动作,不过却可以清楚地掌握整体的动向。
两军宛如不定形的生物想要互相吞食的蠕动模样,在交手时退下又向前推进,持续着纠缠又敞开的队形变化。
而在接触面上一定会出现死伤的人。
阿尔谢夫的动向有着令人瞠目结舌之处。
特别是在其前锋附近,有位将领非常明确地判断状况。从上俯视更可以看出,如果快受到塔多姆兵包围,就指挥军队快速退下,若是发现对手的弱点,又会快速突击,看得出他是临机应变地在推演队形的变化。
很难想像他可以从地上正确地掌握状况。只能想成他是凭将领的直觉行动,如果是这样,他就是个经验相当丰富的将领。
「……嗯,吾人虽然不懂用兵之事,但也看得出此人真是厉害。」
坐在一旁的邦布金兴味深长地说。
确实,若光从指挥的动作来看,阿尔谢夫比起塔多姆更为优秀。
安朱放心地吐了口气:
「——指挥的是贝尔纳冯卿。虽然是攻击,但他非常慎重——真是了不起!」
「你看得见吗!?」
依莉丝很惊讶。安朱的视力似乎极端优异。
「看得见呀。虽然不至于连表情都看清楚……但是黑发、戴着眼罩,还穿着贵族服饰,应该是他没错。」
凡尼斯在依莉丝身边小声地说:
「小姐,那是因为他已经习惯看远处的东西了。小姐你没有受过视力强化,是无法像他那样的。我也看不见。」
「就算这样,我双眼的视力应该也有2.5……?」
而安朱拥有在那之上的视力。邦布金虽然没说什么,但不用问他,也知道他应该看得见。他所戴的南瓜头套中装有可以捕捉远距离景物的仪器。
只是,在依莉丝等人的世界中——并没有人能在自然的状态下不依赖机械、强化或是单纯提高视力的手术就可以看到这么远的事物。
「……你的视力算是很普通的吗?」
依莉丝这么一问,安朱就歪着头说:
「我在村子里应该是最好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对了,依莉丝,你来看看。」
安朱指着眼下的光景:
「塔多姆开始被逼退了,如果是这样,阿尔谢夫就——」
「不,没有那么简单就分出胜负。」
晓仰望天空。
依莉丝也立刻望向同一个方向。
有五只巨鸟飞翔在天空——它们来自于北边。
虽然它们还在相当高的高度,但目标相当明确。
「看吧——开始啦!」
晓开心地拍着手,眼前玄鸟开始急速下降。
看得出来眼下的队形乱了,士兵们像骚动似的不规则行动,彻底乱了阵脚。
遭狙击的士兵似乎畏惧着无法抵抗、来自天空的攻击。
依莉丝也看见他们一起举枪向上,弓箭兵也同时将弓箭朝上,但为了防备玄鸟,士兵的行动逐渐迟钝下来。
而且——
侧面有塔多姆部队杀到。
逼着阿尔谢夫的士兵们非得同时注意来自上方与横向的状况,也就陷入了更彻底的混乱中。
「啊……糟了!」
眼看形势立刻就要崩溃,安朱在一旁发出了呻吟。
从天而降的玄鸟无视于枪兵和弓箭兵,开始狙击骑兵。
历经训练的马也心生畏惧,令队形在一瞬间就瓦解了。有好几个士兵遭巨鸟的嘴衔起,有更多的士兵则成了爪下的食物,一股对这巨大生物的畏惧扩散到全军。
而队形一旦溃散,就显现出弱点,产生让敌人趁虚而入的空隙。塔多姆的将官也不可能会笨到放过这个大好良机。
晓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唉呀!他们太在意玄鸟干扰了。只不过五只,如果他们不管被袭击的士兵,只专心对付地上部队,应该还能斗个不相上下——这样下去临阵磨枪也没用了吧!」
晓嘲笑着阿尔谢夫士兵,安朱则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阵势崩溃,士兵不住地败走,虽然有一部分的人在支撑当场,但阿尔谢夫军已呈现出撤退战的局势。
每当玄鸟一次次下降,那附近的士兵就会陷入一阵混乱;失去控制的军队已经无法发挥应有的功能。
而一想到现在正量产着「死亡」的事实,依莉丝的眼神就飘匆不定。
她并没有纤细到会对他人的死感到感伤,而且不认识的人就算死得再多,她也不会心痛。
——原本应该是如此。
「可恶!竟然从空中袭击……大家要平安无事啊——!」
一旁的安朱很罕见地表露出情感。在内乱时曾加入军队的他,也许有朋友正在士兵之中。
从远处看来,这战局是太过「干脆」的光景。
数以万计看不见脸孔的人分成两边互相砍杀,一方逐渐得势、获得胜利——如此而已。
然而在那之中,失去了好几百、或许高达上千的人命,这些性命都是绝对无法复生的。
死亡的士兵,应该也有家人在等他回去。
也许有像安朱一样有前途的年轻人。
而存活下来的人,只能毫无异议地接受他们的死亡。
依莉丝强忍住胃部那毫无理由、一阵作呕的翻涌,并别过视线。
「……依莉丝?」
安朱才看见就有所反应,但依莉丝绝不会表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既然结束了,就不必再看下去。只要阿尔谢夫状况不利,丽莎琳娜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她故意以冷酷的声调丢下这句话后,就先回到阁楼去了。
其他人也趁机跟在她身后。
晓促狭地笑着说:
「……如果你们想去观赏战场上的尸体,我可以带你们去哦?」
「不用了,我没有那么糟糕的兴趣。」
依莉丝冷淡地回应后,下意识地当场抱住了膝盖。
——虽然她表现得很坚强,但其实有点畏怯刚刚所看到的光景。
那情感虽然细微到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但她毕竟不曾亲身体验过大规模的战争。虽然知道小规模的战斗和小范围的攻防,但不了解一般人以这种野蛮战法所进行的「战争」。
在依莉丝世界的战争更聪明一点。使用枪械、飞射武器或是毒气类、光是接触就可以斩杀敌人的特殊刀刃,兵器的成熟度也相当高,死者只经历一瞬间的痛苦就结束了。若是在升华中,双方的感情甚至会消失,就算留下记忆,也只是像看电影般若无其事地接受他人的死亡。
不过,这个世界的战争却并非如此。
他们接受上级的命令,与互不相识的人短兵相交直接互砍。人的身体被刀刃劈中,会破皮骨折,除了有即时致死的伤势外,还会发生长期因伤而受苦的情况。或者是人还活着,却遭马匹或人践踏。
依莉丝就连想像那种惨状也不愿意,突然捂住了嘴。
晓并没把依莉丝的反应放在心上,转开了视线:
「这位南瓜怎么样?你要去看吗?」
「吾人是依莉丝的守护者,很抱歉。况且——吾虽喜欢以高超技术搏斗的个人战,但对于那种集团式、不解风情的战斗并不是特别有兴趣。」
邦布金以一贯的语调说道。依莉丝则在无意中对此松了口气。
晓独自又从阁楼走上屋顶:
「那我要去帮忙联络一下。你们在这里等着。这一带也很危险,明天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前往塔多姆的本营。加尔拜那老伯出乎意料地很通情理呢!」
晓所留下、夹杂着在屋檐上奔跑脚步声的这些话——听在依莉丝耳朵里就像是某人的临终遗言。
她不禁想塞住耳朵,那应该是幻听,但如果是真的,她也没有勇气去确认。
依莉丝眼里的光芒消失,强装平静。
(我……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害怕的……!)
——她用面无表情的面具,隐藏住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的动摇。
冷酷、坚强、孤高——做起坏事毫不犹豫。她认为那就是自己「应有的样子」。
从以前就是这样,今后也将如此。不让任何人揭开她的面具,更没有自己取下的道理。
这样扭曲的「坚强」,是依莉丝从小就学会的处世之道。
(……要是让人看不起,一切就完了……)
依莉丝隐藏自己的心,依旧露出凶恶的眼神并咬紧了嘴唇。
安朱一直以直率的眼眸看着这样的依莉丝,她却故意装作完全没有注意到。
*
苏菲雅·亚涅斯特作了个梦。
在完全黑暗的洞窟深处——她独自一人,还迷失了方向。
别说不知出口在哪,连方向都搞不清楚。
周围是一片黑暗,她虽然想摸索着山壁前进,但就连山壁也像生物一样感觉不实在,有时摸得到,有时却摸不到。
那是梦中的事物。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现实。
『我要快点离开这里——』
她必须离开这里,执行保护阿尔谢夫的工作。她为此而忍受艰辛的训练,并舍弃女人味、选择了战争的道路。
她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其证据——就是从洞窟的某处,传来了刀刃互击的声响。
苏菲雅注意到伙伴们在作战,于是跑出了这片黑暗。
立刻就接近声音来源。
经过一个转角后,看见淡淡的光芒——就在转过去的瞬间,苏菲雅站定不动。
血。
——整片视野都给染红了。
伙伴们的四肢散落各处。
短剑深深地刺入背后的人、头盖被切开、睁着眼断气的人、躯体一分为二、只有手还勉强摆动的人——
「大……家……?」
苏菲雅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倒在她脚边的男子仰望她。
「约翰……?」
这个男子跟她的年纪较为相近,是个活宝。他全身插满短剑,口吐鲜血,已然丧命。
苏菲雅不住发抖,无法作声。
眼前是一片血海与尸横遍野,死者都是她熟悉的人。跟她一起欢笑过的这些人,与其说是她的部下,更像是家人,苏菲雅也将他们当作兄长一样地仰慕。
她无意识地、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有个人支撑住她的肩膀。
苏菲雅立刻回过头去,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男子,一把刀从他的喉头穿出,同时还吐出大量鲜血。
「——提欧多!》」
苏菲雅以几乎叫破嗓子的气势激烈地大叫。
——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住眼前的东西。
「不要!不要啊!快逃……!不要啊啊啊!」
那是非常高亢的声音。
苏菲雅全身冒冷汗,泪流不止,拚命地紧紧握住手里的东西。
有人轻轻地抚摸着如此激烈呜咽着的苏菲雅的头。
『啊——父亲……?』
苏菲雅不经意地如此想着。
她想起了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若因为作恶梦而吓醒,总是有父亲安慰。
苏菲雅不禁把握在手里的东西放在脸颊边摩擦。
「……没、没事了喔!这里很安全——」
——就在她头上,传来青年焦急的声音。
(不是父亲……!)
「哇啊!」
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苏菲雅,想也不想就用力地推了青年一把。
他轻轻地飞了出去,在稍远处屁股着地。
在那之后,苏菲雅总算注意到自己的模样。
不知道何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脱去,她穿着极薄的内衣,睡在简易型的床上,虽然身上盖着毛毯,但似乎在作恶梦时推开了,所以她的肌肤都裸露了出来。中了毒箭的肩头虽然包着全新的绷带,但其他部位几乎等同裸露。
苏菲雅再次高亢地惨叫。
还跌坐在地上的青年,惊讶地瞪大了眼,只是看着苏菲雅。
他那柔顺的长发、细长的瓜子脸,还有柔弱的眼神——
当然,那对苏菲雅来说是完全不认识的脸孔。
「你、你是谁!?把我弄成这样,是想做……做什么?」
她红着脸把毛毯拉到身边,先遮住自己的肌肤.
——塔多姆的人抓住我了——
虽然记忆还模糊不清,但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可能。
听见苏菲雅的惨叫,帐篷外立刻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布拉多大人!有什么事……啊!」
跑过来的士兵们与醒来的苏菲雅视线相交,并当场僵住。
还坐在地上的青年对他们温和地微笑:
「不要紧,没事的。她好像作恶梦了。你们先在外面等一下,我把事情经过告诉她,等她平静下来。」
他的声调虽然很理性,但苏菲雅仍没有解除戒心,她还不清楚对方是谁。
士兵们听从指示离开了帐篷,不过可以感觉得出他们就在旁边待命。
唤作布拉多的青年慢慢地站起身来:
「呃……你醒来真是太好了。你的记忆——」
「……我的衣服呢?」
苏菲雅以凶恶的眼神瞪着青年。
——我的身体被看见了。
她一想到此,就有一股怒气冲上脑门。竟然趁女生睡着时脱掉人家的衣服,真是不可原谅。
青年「喔!」了一声点了点头,走向帐篷一角。
苏菲雅的黑色衣物就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
「来,这个——」
「不要靠近我!从那里把衣服丢过来啦!」
苏菲雅一边以毛毯遮住身子,一边叫道。
青年好像这才终于发现苏菲雅为什么生气。
他一脸抱歉地转开视线,并老实地将衣服丢了过去。
苏菲雅一边以毛毯遮住身子,一边摊开接到的衣服。
「……对不起,因为你流了好多汗,我想总不能让你受凉,所以就先脱下来。还有,衣服破了好几个洞,我稍微缝补了一下呢!」
青年毫不做作地微笑着如此说。
苏菲雅一边感到不解,一边检查接过来的衣服。的确,破损及伤口的地方现在已经漂亮地缝补好了。
「……是你缝的?」
「针线活是我的拿手项目。」
青年无邪而开心地这么说道——而看着这副表情的苏菲雅则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感谢才好。不论如何,这些针线活看不出是出自男子之手,技术恐怕比身为女人的苏菲雅更高明。
「……我、我要穿衣服!你转向那边。」
「啊!嗯。对不起——」
青年似乎有着坦率的气质。他迅速地向后转,背对苏菲雅。虽然也可说是疏于警戒,苏菲雅一边注意他的举动,一边快速地把手穿进袖子。
她边穿衣服,边问青年:
「……这里是哪里?你是塔多姆人吗?」
「不,这里是阿尔谢夫的阵营。你因为中毒而昏了过去,是一匹黑马载着你到这里来的。克劳斯卿说你是巴罗萨卿的千金——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听见他的回答,苏菲雅打从心底感到松了口气。
看来她并末让敌人逮捕。而说到把她载来此处的黑马,一定就是夜曲。
「是吗,是它啊……真要好好地感谢它。」
苏菲雅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突然掉下眼泪。
她打从心底感谢爱马,以及帮助自己逃脱的部下们。
全是因为夜曲和那些部下,她才能得救。
只是——其他人恐怕都被塔多姆的间谍杀了。
苏菲雅掩着嘴流泪,又慌张地以袖口擦拭眼角。青年规矩地背对着她,仿佛没有发觉她正在掉眼泪。
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伙伴们是为了保护阿尔谢夫才牺牲自己的生命。苏菲雅了解到,自己的任务就是继承他们的遗志。
「呃——我还没向你道谢。谢谢你……」
苏菲雅小声地低语,青年回过头,眼神有点哀伤:
「必须道谢的是我。多亏你们,才让塔多姆的侵略晚了十天。真的——很感谢你们。」
苏菲雅没有回答。
确实,支撑这十天的是自己和伙伴。更正确地说,是部下们的工作成果。只是现在就结果来看——不但耶夫里德城堡失守,连父亲也生死未卜。
这个青年刚刚说出了军阀贵族克劳斯·桑克瑞得的名字。他恐怕是克劳斯属下的贵族,才会特地照顾苏菲雅——至少他的脸孔和体格看起来并不像是士兵。
说到克劳斯·桑克瑞得,她也见过几次。他是个不太像贵族、姿态很低的男子,也是倾全力在做生意的怪人——从他的举止就能看出很有才干。虽然内乱时他加入了雷吉克阵营,但现在似乎来到了国境。
「——请原谅我的失礼。克劳斯卿在哪里呢?我身为巴罗萨·亚涅斯特的亲人,有必须向他报告的事情。」
「啊!克劳斯卿马上就会回来了。方才跟和塔多姆展开的野战——」
苏菲雅吓了一跳,肩膀一震:
「结果呢——?」
「虽然双方战力不分上下,但我方先行撤退了。敌人有玄鸟,所以很难对付。」
苏菲雅闭口不语。耶夫里德城堡之所以会失守,似乎也是玄鸟干的好事。
玄鸟拥有这种以庞然身躯飞翔在天空的特性,作为敌人实在太难以应付了。如果是一、两只也就算了,若数量更多,会让士兵也心生畏怯,应该连正式战斗都做不到。
正当苏菲雅不甘心地紧咬着唇时,帐篷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布拉多大人,听说巴罗萨卿的千金醒过来了——」
喘着气定进帐篷的,正是克劳斯·桑克瑞得。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苏菲雅觉得有点奇怪。
克劳斯刚才——对这位青年用了敬称,如果同样是贵族,应该只会加上「卿」,但如果称为「大人」——
「克劳斯卿,辛苦你了。我刚刚才在跟这位小姐谈话,在你因出兵而劳累时找你过来真不好意思……」
「没这回事。反而是在前线四处奔走的贝尔才更辛苦呢。」
虽然克劳斯嘴上如此说,但看起来却是一脸倦容。
苏菲雅将克劳斯和这位被称为布拉多的青年互相比较。
——她突然想起来,阿尔谢夫的一位王子前不久才刚即位,他的名字确实是叫做——
苏菲雅的脸上立刻失去血色。
名字相同应该只是巧合。这里是前线,国王不可能跑到这种地方来,他一定是其他高阶贵族的子弟或是……
「『陛下』!听说巴罗萨卿的千金醒来了是吗?」
一位独眼军官以响亮的声音叫道,并跑进帐篷里。
听到他用的尊称,更令苏菲雅绷紧了脸。
如果一开始有人——例如护卫的士兵,叫一声「陛下」就好了。「仅仅如此」苏菲雅就会注意到,但「仅仅如此」的幸运却没有降临在她身上。
她不禁想诅咒命运之神。
「……对……」
「对?」
青年回过头,对苏菲雅微笑。他那温和而知性的笑脸,仔细一看,确实给人高贵的印象。若是贫穷贵族的教养,是无法表现出「这样」的。
「对不起!我太过无礼了!」
苏菲雅以高八度的声音叫道,从简易睡床上跳下来,当场跪下、低下头去。
虽然说她并不知情,但自己被「国王陛下」抱着,而且还把他推开,不但用高傲的口吻对他说话,甚至还让他做针线活。
苏菲雅祈祷着自己还在作梦,红着脸发起抖来。
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因果下才变成这种状态的呢?她完全不清楚,也彻底认为这一定出了什么差错。
「不,你不必这么在意——」
这位青年——国王很明显地露出困惑的样子。
两位将领在一旁苦笑:
「陛下,难道您一开始没有表明身分吗?」
「她到底说了什么啊?」
独眼军官和克劳斯接连问道,布拉多歪着头说:
「我确实是忘了自报姓名,但她也没有说什么失礼的话啊?苏菲雅,把脸抬起来,你好像有点误会了。」
虽然国王要苏菲雅抬起脸来,她却没有脸这么做:
「不、不——!我借用您的住所,还说出无礼的话,而且还让陛下您做针线活——」
「针线活?」
独眼男子抓狂地叫道。克劳斯以细长的双眼看着布拉多:
「布拉多大人,难道您——」
「我只是把破掉的部分稍微修补一下,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青年一派悠闲地说道。独眼军官在一旁笑了出来,另一方面克劳斯则露出困扰的样子,静静地垂下肩膀。
「陛下——这就是苏菲雅大人在意的地方。主君为自己补衣服,对她来说是再丢脸不过的事情了。请您对自己身为国王的立场多少有点自觉——」
「克劳斯卿,可是我很喜欢针线活呢!还有,很奇怪的,我看到破掉的衣服不补就会浑身不舒服。难得我有可以补衣服的针线和技术,不活用一下不是很无趣吗?」
国王陛下一脸平静地说着,身旁的独眼将领抱着肚子,拚命地忍住笑。
「贝尔,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应该要同情苏菲雅大人才对。苏菲雅大人,陛下就是这样的人,请别在意——」
「是啊!是我擅自做的,你根本不需要道歉。你还是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虽然已经醒过来,但体力应该还没有恢复。」
国王布拉多的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苏菲雅甚至觉得:『这真的是当权者的声音吗?』至少她对于「国王」所抱持的印象是与此正好相反的。
听了布拉多的话,独眼将领点点头说:
「是啊!就像陛下所说的,苏菲雅大人,您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至于载您到这里来的黑马,我们正妥善予以照顾。」
「呃——恕我失礼,您是——?」
独眼男子眨了眨眼:
「喔?我也没有自我介绍吗?真是失礼了——我是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跟您的父亲巴罗萨卿一起守护耶夫里德城堡。虽然在撤退时,我跟巴罗萨卿失散了……」
苏菲雅已经知道父亲生死未卜的事了。
她对贝尔纳冯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是个年轻贵族,不但是内乱中的英雄,也因立下大功而出人头地——如今亲眼见到浑身散发着英气的他,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比起这事,那位「一点都不像的」国王给她的印象太过强烈,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对其他事感到惊讶了。
结果,在报告完遭刺客袭击的事之后——众人又继续让苏菲雅休息。
虽然苏菲雅本人坚持不肯,但布拉多和其他人还是强迫她回到床上,然后连布拉多都立刻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帐篷内。
虽然士兵们就站在外面,保持森严的警备,但帐篷里没有其他人。
苏菲雅也明白,他们一定是出于体贴才留下她一人。
为了让她好好休息——还有,在他人无法察觉之下哭泣。
『……大家——』
独自一人的她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眼光,用毛毯盖住了脸,泪流满面。
她哀悼已死的部下——也感谢他们救了自己,并祈求其死后得以安息。
同时,她也很感谢布拉多等人给予自己为失去伙伴而哭泣的时间。
哭了一会儿后,苏菲雅又再次沉沉睡去。
她已经不再作恶梦了。
这次梦到的是以前的事。
大家都还活着,生活很欢乐时的梦——
城堡的士兵们从苏菲雅小时候就把她当女儿、妹妹般疼爱,在梦里,她和大家一起玩耍。
——再度醒来时,她又哭了。
只是,这眼泪对她而言,绝不是不愉快的眼泪。
苏菲雅擦干了濡湿的双眸,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坚强的光芒,然后用双脚从床边站了起来。
她还有事要去做。
对于去实践那些事而言,苏菲雅没有丝毫犹豫。
为了死去的伙伴们,也为了救了自己的伙伴们——
苏菲雅还不能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