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突出现在拉多罗亚的奇妙黑色半球,在傍晚时刻消失了踪影。
守在对策总部的达古雷和拉杜卡,直到半球消失的瞬间,才总算松了口气。
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在那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位议员举起红茶庆祝暂时逃离了危机。
但是,随着当地的详细报告开始送达——
就得到了几个让人无法开心庆祝的坏消息。
菲立欧所率领的骑士团阻止了梅比斯那批人——这部分似乎没错,但其后的动态才是问题。
迟来一步的拉多罗亚士兵们展开的动作并非搜索设施,而是破坏与藏蔽。
在那之前,死亡神灵就已经被某人带走。那肯定是跟骑士团合作的北方民族们,用玄鸟将它运到吉拉哈去了。
他们此举可说理所当然,但关于尸药等资料也被处理掉,就真的令人火冒三丈了。
拉多罗亚士兵是受到元首的授意湮灭证据,而达古雷等人并没有方法阻止他们。
基于卫生上的理由,也已经开始焚烧尸体。
“杰拉得那家伙——想要隐匿自己的罪行吗?”
达古雷激忿不已,但拉杜卡则是冷静以对:
“……反正他也逃不了了。那个男人的政治生命已经就此告终,接下来我们也可以搜集到证据的。”
拉杜卡压低声音说道,达古雷也同意他的话。
如果杰拉得想要逃跑——也不能让他逃走。
身为政治家的他,务必要负起这个责任。
达古雷和拉杜卡俯视着向晚的街道,一起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两个人脑海里浮现的,是白天面对议员们也丝毫不退缩的那个少年。
阿尔谢夫那个遥远东方国家的国王之弟,菲立欧.阿尔谢夫。
不知道他是否平安——
设施发生了崩塌,原因是北方民族和暗杀者的空战,在战斗中负伤坠落的玄鸟导致了崩塌。
坠落的玄鸟压毁了老旧的设施,崩溃的墙壁和柱子难以承受整体重量,使得连地下钟乳石洞都崩塌了——
达古雷收到这样的报告。
目前也正在派人搜索地下,但现在所发现的只有内含奇妙仪器的“南瓜头”,没有发现菲立欧等人。
照夏吉尔人而言,菲立欧等人消失在比“死亡神灵”内部更深入的空间,而且无法掌握那里的动态。
前来报告的使者还为难地说,随侍的骑士们气馁的样子甚至令人不忍正视。
在那群骑士中还有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他是下落不明的菲立欧之师,同时是埃鲁家的一分子,达古雷也听说过其名。
得知菲立欧现况的威士托显得相当郁郁寡欢,周围的人甚至不敢对他说话。
而在隔壁房间,同样让人不敢接近的司祭乌路可.迪古雷,正一直在祈祷。
一想到她的心情,达古雷等人就更加无言以对。
达古雷原本就严肃的表情更加严肃了,如今只能先等待接下来的报告。
*
负伤的赫密特被送进施疗院,家人和伙伴们陆续来访。
因为有许多冲入设施的骑士负伤,让病房几乎全挤满了。而赫密特周围的病床,也都是并肩作战的阿尔谢夫骑士。
结果,赫密特并未告诉任何人他是被李布鲁曼所刺伤,他觉得那不需刻意去说。
被深信不疑的恩师背叛——要说没受到打击,其实是骗人的。
只是他不想将此事告诉达古雷和拉杜卡,与其说他们会生气,应该会更感到哀伤。
现在,外甥修奈克来到他床边。
修奈克似乎也是在白天——才得知重要之人的不幸消息,所以他的表情当然是无精打采。
“修奈克,你不稍微休息一下吗?”
“不——我很在意菲立欧大人他们的消息,请让我在这里多等一下。”
修奈克一脸苍白,并轻声叹息。
赫密特也有他痛苦之处。
正好在日落时,一位稀客造访这个病房。
“嗨!赫密特,听说你受伤啦?情况怎么样?”
随着这轻松自在的声音进到房里来的,是赫密特许久未见的人。
那是个摇晃着一头大波浪长卷发、露出笑容的美男子——
“阿尔塔德哥哥……!你回来啦?”
他正是埃鲁家次子,离家去当流浪画家的阿尔塔德.埃鲁。
他寒暄了几句。便坐在病床旁:
“真是吓了我一跳,久久才回来一次,就碰上首都发生大事啊!”
他惊讶地说完这话,接着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人家并未发问的事。在三兄弟中,他是最油腔滑调的一个。
“我在旅途中听说亡国派占领了议会厅,心想不知道哥哥和达古雷姐夫有没有事,就提早完成了预定计划,回国来看看。喔!修奈克你好吗?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修奈克对他露出暧昧的微笑,阿尔塔德则是对他歪了歪头,抖着肩膀笑道:
“而且还真是一点都不平静啊!喂!赫密特,你听我说,今天早上还真是不得了哪!”
虽然在受了伤的状况下陪哥哥长聊是有点辛苦,不过阿尔塔德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所以赫密特也没办法,便下定决心开始附和他:
“发生了什么事?”
阿尔塔德探出身子:
“就是啊,我在雨中散步时,在路边救起一位意识不清的女孩呢!她流了好多血,所以我慌慌张张地把她送到这个施疗院来,不过这种急症病患很花钱吧?我也是死要面子,就依医院的要求先付了初期医疗费,所以就没钱给你们买礼物了……”
赫密特与修奈克对望了一眼。
修奈克那小小的身子立刻自椅子站起,接着逼近阿尔塔德:
“阿尔塔德舅舅!你说那女孩是……!”
“啊?那女孩?她比你大了好几岁喔?她一头黑发,是个冰雪美人哪!等她醒过来,我就去讨好、接近她……”
“她在哪个病房……”
修奈克继续高声问道,阿尔塔德一脸困惑地板起脸孔。修奈克一向温和,就连赫密特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
“呃,在二楼的……三号房吧?总之是在二楼啦!”
一听到这句话,修奈克便一股脑地飞奔至走廊。
“啊!喂!修奈克!不要在施疗院里奔跑啊……怎么啦?他认识那女孩吗?”
赫密特不禁报以苦笑:
“二哥,修奈克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阿尔塔德立刻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要是我对那女孩出手,他会生气啰……?真可惜,她真的是个美人啊……”
阿尔塔德认真地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正当赫密特对这样的哥哥感到惊讶时,又有访客来到病房。
连门都没敲就进来的,正是那位银发美女——西瓦娜。
瞬间,赫密特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西瓦娜,你是来看我的吗?”
西瓦娜点点头,转向阿尔塔德:
“既然你有访客,那我下次再来。”
“不,没关系,这位是我二哥……”
“真、真是美丽啊!”
——注意到哥哥的毛病又发作了,赫密特不禁伤起脑筋。
西瓦娜既没有感到开心、也不觉得惊讶,只是用看着珍禽异兽的表情望向阿尔塔德。
阿尔塔德则是单方面地要求握手,并滔滔不绝地说:
“我是埃鲁家的第二个儿子,名叫阿尔塔德.埃鲁。我现在是个画家,请你务定要当我的模特儿……!”
看不下去的赫密特连忙打断他的话:
“二哥,不好意思,请你出去。我有重要的话要跟她说。”
“咦?不过我只要再说几句……”
“请你出去!”
被赫密特狠狠地一骂,阿尔塔德只好依依不舍地望着西瓦娜,并带着满脸沮丧走出去,不过他的审美观的确没有出错。
“……真是不好意思。”
阿尔塔德并不了解——正确地说,因为他不清楚来龙去脉,所以不了解目前的状况。赫密特把哥哥赶了出去后,对西瓦娜低头道歉。
西瓦娜笑着说道:
“他的个性和长子拉杜卡以及你完全不同呐!王宫骑士团好像也有那样的人……不说这个了,你的伤势如何?”
正襟危坐的赫密特点点头,再次对西瓦娜道歉:
“……西瓦娜,对不起。我跟在菲立欧大人他们身边,却还是……”
“啊!我倒不担心他们。”
她那毫不在意的语气,完全出乎赫密特的意料之外。
“但是……”
“没问题,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她的语气非常肯定,让赫密特甚觉奇怪。
“可是我一想到叔叔的心情——”
菲立欧的忠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应该正以悲痛万分的心情在忍受这件事吧!
“威士托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男人,还有,他应该也相信菲立欧。”
然后西瓦娜笑了:
“赫密特,放心吧——我们相信菲立欧,就等待他回来吧!所以你应该先慢慢把伤治好。我们也在调查菲立欧他们的事——正请吉拉哈的夏吉尔人利用死亡神灵调查中。”
——西瓦娜这番豪爽的话,只是为了不让赫密特担心。
她这份体贴,反而让赫密特觉得更加沉重。
“说到死亡神灵——具体来说该怎么办呢?又不能继续放在这里。”
西瓦娜将手指按在她那艳丽的嘴唇上:
“这是秘密,先交给夏吉尔人和北方民族处理,等跟威塔神殿讨论后,再决定下一个隐藏之处,那是不能公开的事。”
西瓦娜说着,轻轻触摸赫密特的额头。
从那柔润细腻的手传来的温柔触感,让赫密特吓了一跳。
“我改天再来跟你聊天吧!虽然让西兹亚他们跑了,但又不能放着那批人不管,所以我暂时会很忙,要先离开拉多罗亚,今天算是来跟你道别的。”
“咦……?你今天就要出发了吗?”
此时已是傍晚。
赫密特心急了起来,他还有话想对西瓦娜说。
西瓦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外衣一扬,便迅速地转过身去:
“神灵的骚动事件已经解决了,我就没有理由久留此处。杰拉得元首的事就交给你们了——那后会有期。”
“啊!西瓦娜!等一下!”
赫密特不禁出声叫住了西瓦娜,虽然他还没想好下一句要说什么。
回过头来的西瓦娜不解地凝视赫密特:
“什么事?有事就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那么……呃……”
赫密特大大地深呼吸:
“……西瓦娜,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西瓦娜吓了一跳,眨了眨眼。
某位受伤的骑士小声地吹了声嘲弄的口哨,其他人则是都转开目光竖耳倾听。
西瓦娜的反应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骑士们似乎就是因为这点而有所自我控制。
她并未脸红,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病床上的赫密特。
正当赫密特以为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时,西瓦娜便笑着说:
“……你还真是不怕麻烦呐!总之——先让我保留答案吧!”
这回答一方面令人遗憾,一方面也让人松了口气。
赫密特也并不心急,要不是西瓦娜说马上就要离开拉多罗亚,他应该会从容地提出此事。
西瓦娜再次转过身,只半侧着她那美丽的脸庞:
“就这么吧!半年后我会再来拉多罗亚,到时你的心意如果没有改变,那我会认真考虑的。这半年内,说不定你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
“——不可能的,我的心意不会再改变了。”
听见赫密特确信地回答,西瓦娜便眨了眨单眼,那可爱的笑脸让赫密特心动不已。
“那么,赫密特,我就相信你吧!不过你现在别想这件事了,先把伤势养好。”
这么说着的西瓦娜,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开心。
不过,那说不定是赫密特的错觉。
在她离开后,赫密特悄悄地握紧了手。
周围屏息静气的骑士们也在此时松了口气,面露微笑,什么话都没说。
——西瓦娜一定不会忘记半年后的约定。
赫密特决定,在那之前,他得想好更能打动她芳心的话。
*
卡多尔抱着西亚回到梅森家宅邸。
他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便在全身洒上悠蒂耶所送的香水。
西亚不解地望着卡多尔这副模样。
本来卡多尔的身体应该是隐形的,但现在从伤口所溢出来的鲜血、吸饱了血的绷带,都让他的外表有所变化。
不过,对盲眼的悠蒂耶来说,外表如何对她而言并没有关系。
“卡多尔,你为什么会……?”
不能言语的卡多尔无法说明。
只是,就在方才——
在他们离开研究设施前,依莉丝坠落到下方时,邦布金曾说:
‘卡多尔哟!汝应还有应为之事?依莉丝就交给吾人。而西亚——汝现在无需多问,协助卡多尔即可。’
然后邦布金为了从尸兵手中保护依莉丝,便又再次飞跃地下。
因为有邦布金这番话,西亚才会乖乖地跟着卡多尔到这里来。
卡多尔抱着她走向悠蒂耶的房间。
那只狗一如往常地开始吠叫。
“米哈耶尔!我不是叫你不能对客人叫了吗?你老是这样——卡多尔大人,真对不起。”
悠蒂耶斥责那只狗,然后明知卡多尔看不见,却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哎呀……这个香味,卡多尔大人,您擦了我送的香水对吧?我好开心。”
悠蒂耶幸福地笑着——卡多尔在脑海里将她跟“某人”的身影重叠了。
凡尼斯在那个世界遗留有“家人”。
卡多尔以前——也有过家人。
有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但他们现在都不在了。就在他们出门为卡多尔买生日礼物时——受到随机杀人的恐怖活动波及而丧命。
卡多尔在家人死后变得自暴自弃,还协助巴克莱德上校进行人体实验,成了复仇的暗杀者。
他的唯一要求,就是第一次任务要暗杀执行恐怖行动的犯人;而在实现约定后,他也因服用药物而忘却了一切。
——他原本打算忘却那一切。
但当他见到把隐形的自己当作圣灵倾慕的悠蒂耶时,便将已故爱女的面容投射在她身上。
那应该忘记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更清晰,最近甚至连在梦中都会看见。
悠蒂耶的面貌与自己女儿并不相像,但不知为什么,她仰慕卡多尔的姿态却一模一样。
现在,他想为悠蒂耶——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然后他推了西亚的背。
“咦?卡多尔,你想让我见她吗?”
听了西亚的话,悠蒂耶歪着头:
“啊?今天与您一起来的不是邦布金大人,而是另外一位——您好,我叫作悠蒂耶。您是?”
“啊……呃,西亚……”
西亚自报姓名后,才终于发现悠蒂耶看不见。
坐在窗边的她,现在也闭着双眼。
于是聪慧的西亚——了解到卡多尔希望她做什么。
“这样啊……卡多尔,你希望我治好她的眼睛吗?”
“……咦?”
听到眼睛这个字眼,悠蒂耶便显得很敏感。
卡多尔握紧了西亚的手当作回答。
西亚走近悠蒂耶,将手伸向她的脸:
“对不起,我稍微摸一下喔!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不过我会试试看。”
西亚从自己的手环中拉出内含的电极。
她把电极抵在悠蒂耶的太阳穴上,同时启动手环的开关。
西亚是否真能让脑部与视神经的关系恢复仍值得存疑,不过,卡多尔还是想让悠蒂耶看见“这个世界”。
他退了一步——大大地吐了口气。
卡多尔的身体已没有完整的感觉。
西兹亚等人的短剑深深刺入他身体,造成失血过多——这伤势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治愈。
所以,也许正因为如此,邦布金最后才将西亚交给他。
这个原本应该已失去感情的男子留下西亚与悠蒂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他若死在路边,当外表腐败后将暴露出内脏,实在会令人看了难受。
所以他想找个不隐人注目的地方隐藏自己的尸体。
悠蒂耶所养的狗米哈耶尔跟在他身后。
它哼了几声,以清澈的双眼看着卡多尔。
卡多尔解开、丢掉止血用的绷带,摇摇晃晃地离开梅森家宅邸。
米哈耶尔到门口便停住了。
它坐在当场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目送隐形的卡多尔一般。
路上的行人都没有注意到卡多尔。若仔细看去,也许会有人发现空无一物的空中正流着血,并对此感到奇怪,不过现在已是日落时分。
卡多尔突然有点担忧,邦布金、凡尼斯和穆司卡等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当然,他也担心上司依莉丝,但邦布金和安朱说过要保护她,他们应该会遵守诺言吧!
他们跟未能保护妻子的自己不一样——
‘……老公?’
在拉多罗亚的林荫大道——
有两个令人怀念的人站在树荫下。
‘爸爸,你好慢哟!是跑去哪里了啦?’
妻子和女儿手牵着手在那里等他。
对卡多尔而言,这两个人比一切——甚至比他自己都还要来得重要。
母亲笑着责怪可爱地抱怨着的女儿:
‘真是的,爸爸是为了工作出差,怎么可以说你等累了呢?等一下他要带你去吃很好吃的东西,当作处罚。’
‘我又没有那么说……妈妈说的话才过分呢!’
他的女儿年纪与悠蒂耶相近,是个有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美人胚子。
她以那双大眼睛凝视卡多尔,露出灿烂的笑脸:
‘爸爸,我们快点走吧!’
妻子点点头,推了一下卡多尔的背部。
“……是啊!你说得对——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卡多尔久违地说了话——并牵起女儿的手。
小女孩右手牵着母亲的左手,左手握住父亲的右手,以漫步空中一般的脚步拉着卡多尔。
远处还可听见狗在远吠。
卡多尔就这样被年幼的爱女牵着手——
缓慢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
*
在发生死亡神灵所造成的异常变化那天晚上——
元首杰拉得.梅森没有上床睡觉,而是点起了书房的灯。
他彻夜书写的是给熟人、好友及亲人的信。
杰拉得带着微笑写着许多信件。
回到家后——等待杰拉得的是意想不到的消息——
‘悠蒂耶的眼睛有恢复视力的征兆——’
虽然女儿直说是圣灵的保佑,但这却是难以想像的现象。
当然,悠蒂耶并非立刻便能恢复视力。她说眼睛痛,现在正包着绷带。那似乎是因为她的眼睛过去从未接触过光线,所以连傍晚和蜡烛的亮光对她都太过炫目。
然后她这样说:
‘我以前什么都看不到——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以前不用说明暗,悠蒂耶就连黑白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这样的她,竟稍微能开始感受光线,只能说是侥幸。
因此——
杰拉得松了口气。
这么一来,自己就算哪天不在了,悠蒂耶也不会有事的——
他这么想。
杰拉得挑灯夜战所写的信,大多数是自己的遗书。
接下来,杰拉得将以政治失势为由而自杀。
不——其实他并不想死,只是,他不认为“他们”会就此放过他。
杰拉得现在正为了被杀以后的事做准备。
然后,那应该会将他诱向死亡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出现。
“——你还没睡呀?”
该来的人来了——这么想着的杰拉得,嘴角浮现微笑。
“是西兹亚吗——抱歉,请再等我一下,我把这个写完就好。”
西兹亚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惊讶地淡淡笑道:
“你还真是准备充分呢!那是遗书吗?”
杰拉得老实地点点头:
“是的,虽然不应该拜托你们这种事……但若是暗杀,会对后来的政府造成麻烦,我也不想让悠蒂耶抱有复仇之心。所以请让我用‘自杀’的形式终结自己的性命好吗?”
西兹亚无声无息地绕到桌前。
一身黑色装束的她,不知为什么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这是你要委托我的事吗?”
“委托……?这跟委托无关,你们来此,不就是要为梅比斯报仇吗?”
杰拉得指出这一点,并比了比自己的脖子:
“我有预感你们一定会来,因为你们没有理由让我这种人继续活下去。”
他也明白,不论逃跑或是抵抗都是白费力气。
雇这群人做事的杰拉得,最深知这一点。
然后,她却侧过头去:
“我们确实没有理由让你活下去……可是也没有理由特地杀了你呀!”
“……什么?”
杰拉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西兹亚将两手交叉胸前,露出非常认真的表情:
“因为,并没有任何人确实地委托我办这件事啊!没有钱可以赚,特地杀了元首有什么好处吗?”
这番话以暗杀者的立场而言完全正确,但杰拉得听了却皱起眉头:
“……你们不恨我吗?派阿尔谢夫王宫骑士团去设施的也是我。”
他们在此役应该失去了近乎所有的伙伴,如今残存的不到十个人。
“可是,是梅比斯大人下指示要我作战,决定作战的也是我。跟元首没关系呀!”
西兹亚如此断言。
杰拉得还是难以置信地凝视她:
“……那么,这个时间,你来这里做什么……?”
西兹亚微笑:
“梅比斯大人不在,我们也失业了,现在正在找下一份工作——何况要治疗受伤的人,那笔医疗费也不是开玩笑的呢!”
杰拉得对这玩笑话感到惊讶,并叹了口气。
“我也将在最近失势。梅比斯引起这么大的祸端,还连阿尔谢夫的王族都牵扯进来,这次已不可能逃避达古雷他们的追究了吧!我身为政治家的生命恐怕也就此告终,一个月后将成为媒体的炮灰,半年后就被人遗忘了。”
西兹亚耸耸肩:
“台面上的世界还真是辛酸呐!我明白了,我再去找其他金主。”
“——请等一下,在那之前,你可以先去这里。”
杰拉得将一张地图交给西兹亚:
“这是‘尸药’的储藏库,只要你们不浪费,应该有足够让残存者活下去的数量。达古雷他们最近也会展开调查,所以如果你们要袭击、夺取就要趁早。这算是我送给你的饯别礼物吧!”
西兹亚露出微笑,将地图接了过去。
她的微笑带有闪闪发光的刀刃般、危险的美感。
“元首果然了不起,今后如有我帮得上忙之处,请务必通知——”
看见故作亲昵的妖艳美女,杰拉得叹气回道:
“我真的这么想——事已至此,像你们这种坏人还活着,实在令人无法释怀。”
此话并非开玩笑,他一直认为梅比斯和西兹亚等人是命运共同体。
西兹亚颇觉可笑地噗嗤一声:
“哎呀!世上大多都是让人无法释怀的事。真没想到相当熟悉拉多罗亚黑暗面的元首,也会说出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西兹亚说过后,便收敛起笑容:
“铲奸除恶只有在故事中才会发生——真正的坏人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像阿尔谢夫的雷吉克大人、塔多姆的加尔拜大人那种无法割舍良心的人,一旦输了就只有死……不过我们这种人很卑鄙。”
听着她的话,杰拉得垂下了眼。
——西兹亚等人曾是塔多姆的间谍,在他们被捕后,对他们投以“尸药”、使他们变得必须依赖药物才能存活的,正是梅比斯.弗仑岱特。
然后梅比斯以药为饵,操纵着西兹亚等人。他给了他们手环,并将他们当成能执行特殊任务的部下任意操纵。
他们也不觉得悲哀,因为这是自己所选择的生存方式。
杰拉得垂着眼,小声地说:
“……现在梅比斯不在了,你们也自由了。虽然不知道可以活到何时,你们就随意当个坏人吧——”
当他说完这番话,睁开双眼时——
西兹亚已不知去向。
她就连离去的气息都未显露,如云霞一般消失——仿佛一开始就不曾来过。
杰拉得的嘴角浮现微笑。
杰拉得并不讨厌他们这种坏人,一般来说他们肯定会被讨厌,但他偶尔甚至会喜欢这种人。
这也就表示,杰拉得自己也是坏人。
若没有坏人存在,世界也不会有所进步。
坏人就是为了做坏事。
而其他人则是为了对抗坏人。
双方不断磨炼技术、永无止尽地相互对抗,这样的循环促使世界得以发展进步,因此杰拉得并不认为这件事毫无意义。
当然,世界并非能简单划分为善恶两边,而且不可否认地,这样的进步也有可能使世界灭亡——同样是卑鄙的坏人,所以杰拉得对西兹亚等人也比较有亲切感。
他凝视着写给亲友的遗书,悄悄吐了口气。
他今晚所做的事,看来都是白费力气。
虽然有点可惜,但一想到明天也可以见到悠蒂耶,他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
在这就只有黑色地板无限延伸的异样空间,菲立欧和丽莎琳娜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们不知该何去何从,不只搞不清楚方向,就连可以当指标的东西都没有。天空还是一样有星星,但据梅比斯所说,那只不过是假象。
更重要的是,就算他们可以前后左右地移动,也无法前往“天空”。
展望可能走路的范围,就只有空无一物的空间不断延伸。
梅比斯的尸体就在身边。
那遗容看起来非常安详。
“……梅比斯他是真的很想活下去啊——”
菲立欧喃喃说道。
丽莎琳娜无法原谅梅比斯所做的事——虽然无法原谅,但还是可以明白他“想活下去”的心愿。
丽莎琳娜将那把父亲遗物的突刺剑握在手中。
埃尔西翁.埃鲁一定也一样——一样拼命地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那把剑就是他曾经活动的证据之一。
“活着——还真是辛苦呢!很多人想活又无法活下去,相反地也有人想死……”
嘴上说着没有什么冲击性的话,菲立欧突然对丽莎琳娜露出微笑。
看到他的笑脸,丽莎琳娜产生跟当下的状况毫无关连的心跳加速。
“丽莎琳娜——你也是雨过天晴了啊!”
“咦?”
丽莎琳娜不明白他此话的含意。
“现在好不容易才能慢慢讲话,所以我想跟你说——我觉得丽莎琳娜的眼神比起以前更坚定了,以前总是好像快要崩溃又遥远,光看就令人不安……现在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菲立欧指出这一点,丽莎琳娜便垂下双眼。她现在才注意到,原来自己以前是那个样子。
现在的丽莎琳娜已明白父亲留下的心意,恐怕也就是这件事为她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
“……昨晚我读了父亲的日记,里面有提到我——父亲从未把我忘记,这让我很开心——我真的对这件事感到很开心——所以我才想……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这样啊!”
菲立欧谅解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走了出去:
“丽莎琳娜,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好,说得也是。”
点了点头的丽莎琳娜拖着步伐走出去,这是因为她的脚踝还在痛。
她刚才因梅比斯的手环而感觉麻痹、倒地时扭到了脚踝,虽然不至于痛到不能走路,但还是不太舒服。
菲立欧看到她的走路姿势,不解地问:
“丽莎琳娜,你的脚怎么了?”
“啊……刚刚跌倒时好像扭到脚了……我想马上就会好了。”
菲立欧沉思了一下——在丽莎琳娜面前转过身去。
发现他想做什么的丽莎琳娜立刻红了脸:
“啊……不、不用了!我可以走!”
“没关系!与其别扭地走路,不如我背你比较快,来吧!”
菲立欧半带强迫地把丽莎琳娜背了起来。
丽莎琳娜在因他肌肤的温暖和汗味而感到紧张的同时,乖乖地靠在他背上。
当初第一次见到菲立欧时——也像是这种感觉。
菲立欧将升华后逃出的丽莎琳娜从神殿骑士们手中救出,并在西瓦娜的房间度过一晚——她自己虽然没有记忆了,但根据后来听说的经过来看,那段时间对自己来说还真是“幸福”。
升华中的丽莎琳娜总是孤独一人。
菲立欧因为担心丽莎琳娜被人抓走,一直四处追寻她,而当她封闭自我、心生畏惧时,菲立欧也拼了命在帮她。
升华中的丽莎琳娜,一定是把帮助自己的菲立欧当作是“第一次获得的伙伴”。
说不定还有其他原因——简单说就是丽莎琳娜对菲立欧抱有好感。
那份心意虽然悲切而痛苦——但丽莎琳娜打算好好珍惜喜欢菲立欧的自己。
就算菲立欧选择了乌路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意。
丽莎琳娜紧紧地抱住他的背部。
菲立欧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丽莎琳娜?怎么啦?”
“菲立欧……我们能从这里离开吗?”
她说出自己的不安。
除了那个有着索里达帖大陆的巨大星球,天空还有许多星星在闪烁。虽然看上去只是个小白点,但丽莎琳娜知道那些都是大星球。
但是,这对她来说仅只是知识。
有些东西就算鼓起勇气接近,也无法察觉其本质。要接近遥远的星球并非易事——但要是连近在眼前的东西都无法接近,那就证明是自己没有勇气。
菲立欧边走,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想应该有办法吧……但也没有明确的证据。你很不安吗?”
他这么一问,丽莎琳娜便摇摇头:
“我……只要跟菲立欧你在一起,就不会怕了。”
丽莎琳娜这么说完后,想了一下,接着在菲立欧耳边细语:
“呃……我可以说一件奇怪的事吗?”
“咦?什么事?”
“如果我们真的回不去……那我想趁现在先跟你说。”
虽然觉得这是不吉利的话,但丽莎琳娜还是将嘴附在菲立欧耳边,轻声低语:
“……我要说了喔!我喜欢你——应该是跟乌路可大人相同意义的,非常喜欢你。”
说完后——菲立欧在一瞬间僵硬了一下。
但接着却浮现安心的微笑:
“这样啊——谢谢你,我会认真地考虑。”
丽莎琳娜眨了眨眼:
“……你不拒绝我吗?”
菲立欧的回答让她很意外。丽莎琳娜觉得他既然有了乌路可,便会明白地拒绝她,或是觉得很困扰。
但菲立欧却不为所动。
他在黑色地板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然后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因为,你是认真地考虑过后才这么说的吧?所以我也不能随便回应,要认真地思考后再回答。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起责任’呀!”
然后,菲立欧稍微压低了声音:
“也许你会觉得我只顾自己的想法……但对我而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真的都很重要,不能互相比较,我也希望你们都能够幸福。所以如果你们两人都说想跟我在一起——我也要认真地考虑后再回答。”
丽莎琳娜苦笑。
顾虑乌路可而烦恼的自己,真像个傻瓜。
仔细想想,他不只是“王族”——也是丽莎琳娜喜欢的对象。
菲立欧略略不安地越过肩膀对她说:
“这样不行吗?”
“——不会不行啊!”
丽莎琳娜突然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双肩无力。
“我觉得你很‘狡猾’……不过也不是不行。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紧紧地抓住菲立欧的背。
他的背很温暖。
太过温暖了,让她都想睡了。
丽莎琳娜为了赶跑睡意,连忙在菲立欧耳边低语:
“……如果我们能回阿尔谢夫就好了。”
“一定能回去的。有很多人在等我们,所以一定要回去。”
这么说着的菲立欧,胸口突然闪现光芒。
丽莎琳娜以惺忪睡眼看着那光芒。
那光芒是来自——
菲立欧佩戴的佩饰,丽莎琳娜模模糊糊地看着那光芒。
“菲立欧……那个……”
“咦?”
丽莎琳娜指出这一点,菲立欧这才总算注意到那光芒。
那是乌路可送他的“生命辉石”配饰——那代替护身符一直戴在他身上的佩饰,现在正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
菲立欧慎重地把它放在手掌心:
“……是辉石……在发光吗?为什么呢?”
就算他这么问,丽莎琳娜也不明所以。但是不知为何,看着那股光芒,就让人没由来地心情平静。
明明只是收束在掌心的微小光芒,感觉却像包围了全身。
丽莎琳娜忍着睡意,凝视那股光芒。
菲立欧轻声地说:
“为什么呢?这个——让人感到很温暖,怎么说呢——光看就觉得很怀念大家。”
那有很多重要的人正在等待的星球,正在上方俯视着两个人。
听着菲立欧温柔的声音,丽莎琳娜闭上了眼。
她合上眼帘,嗅闻着菲立欧的味道。
那让人安心的味道,不知为何让丽莎琳娜觉得很怀念。
“……菲立欧。”
丽莎琳娜一叫他的名字,菲立欧便稍稍侧过脸,越过肩膀看她。
“丽莎琳娜,如果你想睡,睡一下也没关系喔!我会再走一阵子。”
“——好。”
丽莎琳娜回道,并越过菲立欧的肩膀——轻轻地吻上他的嘴唇。
于菲立欧瞠目结舌的同时,丽莎琳娜也沉入了梦乡。
当她醒来时,说不定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就这么想着,然后靠上他温暖的背。
终幕 钟响时刻
吉拉哈中央的威塔神殿——
这一天,神殿发生了一件大事。
来自拉多罗亚的“正式”使者抵达了。
使者是修奈克.巴托鲁——去年才非正式访问过吉拉哈的他,这次则带来拉多罗亚议员的亲笔书信。
书信的内容并没有涉及敏感问题。
内文只有答谢吉拉哈派遣使者乌路可.迪古雷司祭来访,完全未提到影响今后外交的内容。
不过——这封“信”是正式送达的这一点,确实具有重大意义。
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拉多罗亚更换领导人。杰拉得.梅森因牵涉尸药丑闻失势,而暴露此事的达古雷.巴托鲁获得了强大的发言权,让政治风向逐渐有所改变。
尽管这还并非可以乐观看待的状况——然而,今后几年似乎可以避免开战的危险性了。
乌路可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一直思考着此事。
她想——
自己到拉多罗亚去,毕竟没有白费功夫。
但是为此事而开心的同时,也付出太大的代价了。
菲立欧.阿尔谢夫——
那个与乌路可一起旅行到拉多罗亚的少年,现在并不在乌路可身旁。
乌路可是在今年初春回到威塔神殿。
冬季期间,她都在拉多罗亚尽自己的责任义务继续和议员们交涉,并祈求未归的“菲立欧”平安无事。
结果,他还是没有回来。
在阻止梅比斯.弗仑岱特的失控行为后,就彻底失去他的消息。
从那个地方发生异常变化后,已经过了半年。
夏吉尔的高司教也不了解菲立欧等人所身处的状况,更对他是否存活感到绝望。
从那以来,乌路可就像失了魂一般,一直郁郁寡欢。
另外,虽然阻止了梅比斯,并让死亡神灵恢复了原有的功能,但辉石仍未重新生产。
操作神灵的夏吉尔人曾说,会配合往年的“天空之钟”,让它恢复原有功能。
乌路可也不了解详情,但似乎是神灵的功能太过复杂,并不如夏吉尔人之前所想像的那样。
在作业方面,则以“恢复跟以前一样的状态”为优先,所以直到初夏之前都不会让辉石重新生产。
天空之钟正是改变御柱功能之际所发出的一种警示音响。
听说——在发出命令后,御柱会先开始作准备,当执行其命令时,就以钟响作为讯号。
而每天初夏响起的钟声,是表示每一年功能都维持正常——然而只有夏吉尔人知道其中有什么不同。
而季节经过冬天、春天,很快地将来到初夏。
又快到了钟响的季节。
辉石再次生产的日子也即将到来。
对回到吉拉哈的乌路可来说,之前的这段日子很漫长,也很艰苦。
但是,那绝不是焦急地在等待辉石。
半年前——
乌路可怀抱着希望到了拉多罗亚。
她无意否定那时的自己,但现在的她已无法像那时一样天真地展露笑颜了。
“那时”,有菲立欧陪伴在她身边。
——但现在没有。
这个事实非常沉重。
所以乌路可如今仍不参与公务,只把自己关在房间。
她虽然也听说修奈克以使者的身份前来,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为所动。
她并非不想见修奈克,但现在的自己内心空虚,就算见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她刻意缺席使者的欢迎仪式。
虽说如此——她也不是独自一人待在房里。
“……乌路可,念这本书给我听。”
在书架上翻找,并从中拿了一本绘本的小女孩,小跑步地跑到乌路可身边。
那是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可爱小女孩。
“好好好。那么,西亚,坐到我腿上吧!”
乌路可微笑着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那孩子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被称为来访者、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小女孩。
在那场神灵的骚动以后,乌路可便把受到拉多罗亚保护的她留在自己身边。
在相关文件上,同为来访者的穆司卡成了西亚的养父,西亚则以神官实习生的身份跟乌路可在同一个房间生活,名义上是照顾乌路可的生活起居。
当然,实际上是完全相反。年幼的西亚哪有可能照顾乌路可,而乌路可也丝毫无意让她照顾自己。
对乌路可而言,西亚就像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妹妹,或许又像是女儿。
她们在日常生活中形影不离,乌路可对西亚投以关爱,而西亚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因失去丽莎琳娜和伙伴、无精打采的西亚,最近也比较会笑了。
守护她的成长,就是目前乌路可唯一的生活意义。
因为有西亚在——乌路可才能承受失去菲立欧的悲伤。
若非有股要养育西亚的责任感,乌路可也许会追随菲立欧而去。
乌路可把西亚抱在腿上,在桌上摊开了儿童绘本。
(……咦?这本书……)
那本书是在乌路可小时候,姐姐神姬曾读给她听过的神话绘本,是个应该收藏在书架深处,几乎让人忘了它的、非常令人怀念的存在。
故事内容并没有什么高潮起伏。
少年爱上了月亮——不管他怎么追赶,还是没有把心意传达给月亮知道——
他翻山越岭,千里跋涉,想要接近月亮。
但是,月亮太过遥远,不管花上多少岁月也无法接近。
少年只是无意义地一直追寻月亮——
那是悲哀而愚蠢的神话。
在为西亚读着的同时,乌路可把自己的身影重叠在少年身上。
不断追着失去了的恋人,把根本无法传递的心意藏在心中,只是一味地追寻恋人的面容——
这神话的内容就是如此。
“……乌路可,对不起。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西亚不等乌路可念到结局,便喃喃说道。
这本书虽然无聊,却是她自己所选的书。乌路可苦笑了一下,便不再往下读:
“这本书对西亚还有点难吧?这是古老的神话绘本,所以不是很有趣……”
“不,不是因为这样……”
西亚望着乌路可的脸庞,闭上了嘴,她的眼眸不知为何有点阴郁。
“……乌路可你在念的时候好像很难过……所以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她指出这一点,乌路可便吓了一跳。
——聪颖如西亚,或许也感受到了。
在乌路可心中,那股失去菲立欧的悲痛完全没有平复。
为了西亚,也为了不让其他神官担心,乌路可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还是无法完全隐藏自己的感情。
每天都跟她生活在一起的西亚应该明白这一点。
西亚快哭出来了。
‘都是因为我选的书,害乌路可难过了’——她那幼小的心灵一定是如此想,乌路可也明白。
让她这么想的自己,真是可悲。
乌路可重新抱好西亚,接着紧紧地抱住她:
那娇小的身体就像玩偶一样,但却可以确实感受到心跳的鼓动。
“……西亚,我没事的。对不起,让你为我操心了。我没事。”
乌路可像是要说给自己听般说道。
西亚以自己的小手抚摸乌路可的头发。
然后她说出了完全不像她这年纪会说的话:
“……乌路可,你哭出来也不要紧喔!你逞强反而让我更担心……想哭的时候就不要忍耐,哭出来比较好。因为——”
西亚温柔地在乌路可耳边说:
“乌路可,你现在还是非常喜欢菲立欧吧?所以哭出来是正常的啊!你不要在我面前勉强自己。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但是装作没事的乌路可,总是难受到让人看不下去……”
西亚那讷讷的语气中,已是带有哽咽。
——乌路可不禁屏住气息。
脑海里浮现菲立欧的身影。
——那一天,自己为什么没有强硬地阻止菲立欧呢——这种后悔的心情充满了她的胸口。
眼眸里一旦滑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乌路可依旧紧抱着西亚,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哭泣。
她把小小的脸庞靠在西亚肩上,不断失声恸哭。
在最后那一吻过后,菲立欧说过他会回来。直到现在,乌路可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
然后她总是梦见虚幻的梦境,觉得早上起床后,或许菲立欧已回到她身边。
她下意识地在走廊一隅、街道的人群中、夜晚的窗边、所有的门外——找寻菲立欧的身影。
她在理智上也理解他不可能在那里,但感情上却总是在找寻他。
为什么——为什么菲立欧不在这里呢——
乌路可的哭声,就连走廊也听得见。
——在司祭的房间外,有两位旅人站着。
那是一身炼金术师装束的少年,与担任他护卫的少女——他们的表情都极为严肃。
“……安洁莉卡,我们还是明天再来吧!”
“……好。”
修奈克转身离开乌路可的房间。
那位无名氏少女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修奈克边走边喃喃说道:
“……喜欢的人去世。真的是件痛苦的事啊。”
安洁莉卡什么话也没说,修奈克回过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安洁莉卡,你可不能比我早死喔!”
听了这话的她则是一脸困惑。
修奈克心里也不好过。
带菲立欧和乌路可去拉多罗亚的就是他。
如果命运齿轮转动的方向稍有不同,说不定菲立欧和乌路可就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不过——当齿轮换了个转动方向,这个世界也很有可能会走向毁灭。
修奈克深深地叹了口气,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
傍晚,在西亚睡着后——乌路可独自走向御柱祭坛。
这里是神官们祈祷的地方,也是偶尔会有来访者出现的场所,所以现在受到极为森严的警备。
吉拉哈出现尸兵时,同时也发生了让祭殿受损的地震。
虽然掉落的瓦砾已搬走,但毁坏的部分尚在修复。
祭殿也暴露在室外空气中,傍晚火红的夕阳穿过破洞的天花板和墙壁照了进来。
乌路可跪在祭殿里,对御柱祈祷。
那像是每天的例行功课,乌路可也没有什么心愿要向什么都没有做的神祈求。对她而言,祈祷是面对自我的时间。
她紧紧地交叉手指,闭上双眼。
此时虽是初夏,却有点寒意。
她闭上双眼所浮现的面容,让这寒意更为明显。
回忆很温暖,但胜过这份温暖的失落感却侵蚀了她的心。
她想起了和菲立欧初相识时的事。
乌路可是出于兴趣,才跟在阿尔谢夫王宫独自拼命挥剑的少年说起话来。
那次相见让两个人成了好友,在乌路可归国后,两人也继续通信。
然后当两人再度相逢后——
乌路可便受到菲立欧吸引,那速度快到令人心有不甘。
在那段受他吸引到几乎失去自我的期间,说不定是她最幸福的时期。
还有与丽莎琳娜的三角关系。
丽莎琳娜也跟菲立欧一样,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也想跟他们一起消失——’
乌路可甚至曾经这么想。
然而她还要需要保护西亚和姐姐诺爱尔等人,因此绝对不能这么做,但仍无法伪装自己受创的心。
乌路可凝视着自己心中浮现的菲立欧面容。
‘……你不在的时间……对我来说太过漫长了——’
那流不尽的泪又蓄满眼眶。
——闭上双眼的乌路可并没有发现。
此时,御柱模糊地发出光芒。
那是极为微细的光芒,在尚未完全日落的此时,谁也不会注意到那股光芒。
然后——
天空那头开始缓慢地响起了低沉而悠长的钟声。
乌路可抬起头来。
今年的钟声足以证明——御柱现在已恢复了原有的功能。
人群肯定也会立刻开始聚集到这个祭殿来。
——乌路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泣的脸庞。
所以她迅速站起身来,想要回房间去。
这时,她还没有注意到“御柱的异常变化”。
当她转过身去的同时——听见了脚踏在石砌地板上的声音混杂在钟声之中。
那并不是她自己的脚步声。
“……咦?是乌路可吗?”
那声音——
让她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那是她在梦中不断听见的声音。
再怎么盼望也得不到的、让她痛苦不堪的声音——
发着抖的乌路可,小心翼翼、慢慢地转过身去。
她害怕自己一旦突然回过头去,幻影便会消失。
御柱表面——
在夕阳的照射下,出现了一个人影。
泪眼婆娑的乌路可,模糊地看见一位少年站在她正对面。
“乌路可?这里是拉多罗亚吗?”
听着他那困惑声音的乌路可,以袖口擦拭泪水。
那浑身是血和汗的少年背着一位黑发少女,站在那里。
他身上被敌人溅到的血还未全干,就像是刚刚还一直在战场上厮杀般;少女则像是睡着般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这里不是……神灵之间啊?这是吉拉哈的御柱吗?如果这里是吉拉哈,那原本在拉多罗亚的乌路可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位一头紫发的少年困惑地说道。
就在乌路可亲眼见到自己不断追寻的这个身影的瞬间——
她心中的某个东西爆发了。
“菲立欧大人——!”
当她飞奔过去以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被乌路可紧紧抱住的菲立欧吓了一跳,茫然不知所措。
紧抱在怀中的身体很温暖,这不是幻觉。
而且也——
不是在做梦。
醒过来的丽莎琳娜注意到乌路可,慌张地从菲立欧背上下来。
她也一时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频频环顾四周。
乌路可只是如崩溃般抽抽答答地哭泣。
她呼唤菲立欧的声音因哭泣而极为沙哑,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困惑的菲立欧抚摸着乌路可的背部。
他应该还不清楚状况,但就算再迟钝,他也发现眼前少女哭泣的理由了。
“——乌路可,我回来了。”
她在梦中听了好多次这句话。
而这也是她没想过会再次听到的话。
菲立欧像要安慰哭个不停的乌路可,再次在她耳边说:
“乌路可,我回来了——”
那句话非常温柔,而且充满了对乌路可的情意。
那对乌路可来说,简直像是奇迹一般。
西沉的落日照亮了威塔的祭殿。
落日明天还会升起,那是自然的法则,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跟自然法则无关的乌路可的时间,现在总算又开始启动了。
在隔了半年才从拉多罗亚归来的两个人面前,乌路可只是一味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