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封闭在寒冷的夜晚里
Ⅰ
这一年,冬天像竞走选手一样步伐快速地造访了东京周边。才十一月中,树上的叶子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一进入十二月初,血便开始在街头飞舞。虽说整个地球正逐渐在温暖化当中,但冬天似乎仍旧相当尽责地前来报到。
三天后就是圣诞节,这一天上午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一到下午整个秩序便急遽地被打乱。云层仿佛受到北风驱赶似的,气势磅礴地朝着大都市的上空蜂拥而来,层层叠叠地积压在高楼大厦群的头顶之上。起先是由白到暗灰,好几种不同色阶明暗的云朵在天空中扰攘着,过了下午三点,整个天空几乎全被暗色的云朵支配,雨也开始下了起来。有如融冰般的冷雨,将街道封闭在一股灰色的寒气之中,喧嚣嘈杂活力腾腾的大都会骤然一变,成了水墨画的世界。
下午四点,位于东京西郊的国立市,一度看似要放晴的冷雨再次猛烈降下,使得中央线的下车乘客一阵混乱。从南口出站的白川周一郎也不例外,起初还竖着外套的衣领悠然漫步,但随着雨势的越演越烈终于难再顾全体面,只能加快脚步奔向一家商店前面躲雨。银色的雨水像一道小瀑布般地,从突出的房檐倾斜而下,周一郎就这么被困在这屋檐下的狭小空间里面。
上个月才渡过二十九岁生日的周一郎取出手帕,迅速地擦拭着头脸。这虽然是条意大利制的昂贵手帕,不过由于主人不整齐叠好的坏习惯,怎么看都和便宜货没两样。周一郎一边擦拭着雨水一边确认屋檐下的看板,上头写着“弦月堂”三个字,大概是间古董店吧。
“真是的,反正都得跑上一趟,当初应该跑到书店的门口才对呀!”
口里喃喃宣泄着没有建设性的抱怨,周一郎朝着橱窗内部望去。玻璃因为脏污而颜色泛黄,一不小心靠得太近,鼻尖便沾上了尘埃,周一郎失望地以手帕擦拭鼻子,全是雨水的味道。玻璃的彼方杂乱地陈列着各式商品。时钟、花瓶、绘盘、人偶、音乐盒、西洋金币、小木匣、旧式照相机、西洋灯具、银制酒杯等等,全都是诸如此类的物品。
狂风飞舞,冷雨在周一郎的身上结成一层薄膜。周一郎轻轻地打了个喷嚏,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是不行的了。如果不躲进室内,就无法从冷雨的怀抱之中脱逃。他不耐烦地拨开披散在前额上的头发,横向地移动二百公分,推开一扇格子玻璃门。
一进入店内,停滞的空气立刻冷漠地将他包围。完全看不到客人的踪影,只有一位老妇人端坐在二十年前应该是最新型的柜台后方,开襟毛衣上披着一条披肩,古色古香的烟管里冒出阵阵的白色烟圈。失去光泽的灰发,气色不佳的皮肤与老花眼镜,年届高龄是可以肯定的,至于是七十几还是八十几岁,光靠这些仍无法判定,至少她的声音还相当清晰。
“想找什么东西吗?”
“唉,我先看看。”
虽然没有据实回答,但周一郎心里正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适当价钱买样东西来作为避雨的代价。
感觉老妇人的视线直盯着自己的背后,周一郎在店里绕了一圈。即使置身室内,冰冷的感觉依然不见缓和。灯具散发出古色古香的橙黄色光线,无疑令影子更为强调。侵入鼻孔里的气味是旧书店和古董店的共通之物,那是时间和记忆化成肉眼无法看见的地层在店内层层堆积,静静地发酵酝酿而成的一种味道。这股味道,周一郎并不讨厌。
他的视线停在一个角落。墙边立着一把十七世纪所打造的西班牙长剑,旁边放置着一座地球仪。原本就相当爱好古地图和地球仪的周一郎,自然而然地移步靠近。可真是一座不小的地球仪呢!看来似乎是外国制的,再仔细一看,周一郎注意到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咦,这不是地球仪嘛。”
对于周一郎不知不觉所发出的疑问,老妇人冷冷地予以回应。
“是地球仪呀!”
“但是陆地的形状并不一样啊!”
周一郎再次审视着地球仪的表面,基本上和地球上的大陆是一模一样,但是海岸线的形状却有着极大差异。日本列岛和大陆相连,日本海成了一个湖泊。地中海也同样地变成了一个向东绵延至喜马拉雅山脉北方的广大内海。印度和亚洲大陆分离,成为漂浮在印度洋正中央的大岛。南美洲、南极洲、以及澳洲这三块大陆则以地峡连接在一起。除此之外,太平洋里出现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岛屿,仿佛只要借着原始时代的独木舟就能够经由一座座的小岛横渡太平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制作出这么一座没有实质作用的地球仪呢?……
“要两万圆哟。”
老妇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一郎在心中耸耸肩膀。他是颇有兴趣,但尚未决定是否购买。再怎么说,以两万日圆作某种躲雨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些。只要四十分之一的价钱,随随便便买把便宜的雨伞也绰绰有余了不是吗?
“有点贵呢,不能再算便宜一点吗?”
这种口是心非的台词不能算是谎言,而应该称之为社交辞令。一万五千圆的话买下倒也无妨,能够降到一万圆的话更好。在这种地方若是依照店家开的价钱买东西,就太愚蠢了。
“你不要的话还有其他客人等着买呢。”
老妇人满不在乎地说道。看吧,这就是买卖交易的惯用手法,为了刺激买方的意愿,而捏造出并不存在的竞争对手,周一郎在心中暗自想着,同时继续观察着这个奇妙地球仪的表面。这是百万年之后的未来,还是一亿年前的过去呢?总而言之,它给人的感觉就像存在于某个非常遥远的年代当中的地球模样。
他伸出手指试着去碰触地球仪的表面。就在指尖接触之后,或许是在接触之前,一阵有如静电般的锐利冲击流窜过周一郎的神经网络。周一郎反射性地将手缩回。
他转身面对老妇人。脑海中强烈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信号,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清楚。一瞬间的迟疑之后,他终于越过了他心中那条并不宽广的犹豫之河。
“我决定买了。你真的不能再算便宜一点吗?”
“一毛钱都不能少!”
老妇人的语气相当坚决,不过这非但没有破坏周一郎的情绪,反倒更令他充满兴趣。
“为什么?”
“随着交涉而降低价钱,岂不是等于以高价贩卖商品给不杀价的人吗?我可不想做个黑心商人,以高价贩卖东西给好客人。既然是好客人,就应该重视珍惜才对呀!”
“这么说来,我好象是个坏客人呢!”
“不信任店家售价公正性的客人,就是坏客人。”
这位老妇人从出生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为止,肯定从来就不知道“客气”二字是什么意思。然而她所说的话却也不无道理,“配合降价”想必只会招来以定价购买商品之客户的轻视而已。
“我明白了,就按照定价吧。”
周一郎接受说服,令老妇人满意地点头。成绩不佳的学生好不容易在补考中及格过关的时候,课任老师的表情大概就是如此吧。周一郎从大衣的暗袋将皮嘉掏了出来。
“含消费税吗?”
“我们的营业项目,并不包括为国税局代征税款。”
老妇人语调之严肃,极其自然地引发了周一郎的想象。每年一到报税季节的时候,这位女士想必是一副俨然的姿态出现在国税局的窗口,鼓动着她那毫不妥协的三寸不烂之舌,让承办人员完全没有开口的余地。真想亲眼瞧瞧这样的画面呢。
总而言之,支付了两万圆的周一郎,就这么成了奇妙地球仪的所有者。感觉好象是在说教之下被强行以高价推销购物一样。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人早已踏出店外,但他并不觉得气愤。
冷雨如同来袭的时候一样,以猛烈的气势急速退却,但潮湿的空气却越来越冰凉寒冷。身体微微一颤,周一郎迎着呼出的白色烟幕,加快脚步踏上了回家之路。
××××××
从白川周一郎的离开到下一批演员的登场,中间大约有千秒的时间,整个舞台是一片空虚。随着两名男演员的现身,周遭的湿冷空气也被粗野地搅乱。身着冬天西装的两名男子踩着人行道上的水洼来到“弦月堂”门口的时候,大约是下午四点半左右。这两个男人看起来都在三十五岁前后。其中一人,就像是刚刚退休不久保养有方的相扑选手一样,拥有壮硕魁梧的体格。头发很短。仿佛要从西装底下蹦出来的肌肉非常有分量感。另一人的身高显然低了许多,脸色也较为苍白,但是体格同样强健,是个肩膀非常宽阔的男人。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有着一头全部向后梳的发型。
两个男人一进入店内,视线便立即固定在某个角落。那儿正是白川周一郎所买下的地球仪所陈设之位置,现在自然是空无一物。经过数秒的沉默,有如相扑选手的那名魁梧男子划破寂静。
“老婆婆,原本放在这儿的地球仪到哪里去了?”
“哦,刚刚卖掉了呀,照定价卖的哟!”
“卖掉了?!”
男子的声音出现分叉,表情也沸腾了起来。这副狰狞的模样要是给小孩子看见,肯定会吓得睡不着觉,但老妇人却依然一派平静地吐着白色的烟圈。体格魁梧的男子胸膛因纷乱的呼吸而震动摇晃,他压低声音开口询问。
“你究竟卖给了谁?”
“我怎么会知道咧,户口调查可不在我们的营业项目里面呢。”
对于老妇人而言,这应该是她的一贯答复才对。男子的牙齿在厚厚的嘴唇内侧发出了吱吱噶的声响,两眼之中闪现出近乎杀意的光芒。尽管如此,老妇人的平静却似乎完全不受动摇。男子的右手紧握住拳头,那种感觉不禁令人联想到强而有力、巨大无比的火山岩石。
“既然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呀……”
另一个男人说道。表面化的尊重底下,暗藏着残酷的本质。这种类型的人若是出任独裁国家的政治警察,想必一定非常出色。与同伴相反的薄嘴唇弯成半月形,男子不发一语地向墙边走去。脚步在静物油画的前方停下之后,只见他右手轻轻一挥,一个令人牙齿发疼的不悦声音响起,静物油画的中央出现了一道白线。右手握着一支又粗又长的钉子,男子嘴唇的弯曲弧度变得更大了。
“不过总还有谈谈的余地吧。您若是愿意配合的话,那就太感激不尽了……”
Ⅱ
国立车站南口人称“大学路”的这条道路,即便在东京亦可算是最美丽的街道之一。路面宽敞,向南方笔直地延伸,车道和人行道井然有序地分离规划,就连行道树的末梢枝叶,都欣欣向荣地展现出生命的活力。进入十二月下旬,树叶早已完全掉光,光秃秃的树枝在空中交织出几何式的抽象图案。如果真要挑出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只有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一大群违规停放的脚踏车吧。
从大学路向西深入一百公尺左右,与一桥大学广阔的校园仅仅隔着一条狭窄巷道之处,就是白川周一郎的家。正确的说来,应该是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所拥有,由周一郎代为看管照顾的家。由一半长绿树一半石墙所搭建起来的围篱将整座房舍的基地包围起来,树木中间建造了一栋古式西洋风格的木造房屋。周一郎一打开玄关,等候在大厅里的外甥女多梦便迎了上来,将手上的大毛巾递给舅舅。
“回来了呀,周先生。”
“周先生”这个称呼,听起来虽然带着一种“支配着香港黑街的谜样中国人”的感觉,但是总远远胜过被叫上一声“舅舅”。
多梦在今年七月迎接了她的十三岁生日。她原本应该是个国一学生,只不过在学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没去上学了。以媒体用语来形容的话,算是一个中辍生。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其中自然是有种种因素存在。简单一句话,就是多梦和她的监护人周一郎对学校失去了信赖感。
“今天我做了马铃薯炖肉喔。虽然是第一次试做,不过我想一定会很好吃的,请开始期待吧!”
“怕就怕是充满惊悚的期待呢。来,给你的礼物。”
“哇,天下红雨了吗?”
“喂,这是什么意思啊?!”
“谁叫周先生刚才要说什么惊悚的期待,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笑容与初夏时从树木间洒落的阳光一样地灿烂。微微弯曲的褐色头发剪得短短的,感觉还在发育当中的鲜明轮廓上的表情相当生动。将来肯定是个大美人,就像是舞台上的大明星一样。周一郎对此坚信不移。这种心情和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没什么两样。
多梦在客厅的地板拆开包装,随即因为地球仪的巨大而发出惊叹之声。
观看地图是周一郎的嗜好,因此多梦也强烈地受到他的影响。在周一郎的想法当中,地图能够补强并刺激人类想象力这一点,简直可媲美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漂流到无人荒岛的时候如果只被允许带着一本书的话一定会选择地图集——很多人都曾经这么说过。
“谢谢你。但是,这一定很贵吧!”
“嗯,足够在比佛利山盖一栋房子了。”
周一郎一边信口胡诌,一边以大毛巾擦着头。多梦再次观察着地球仪的表面,这次发出的是疑惑的声音。
“奇怪,这不是真正的地球仪嘛!”
“嗯,好眼力,多梦真了不起!”
周一郎赞美着外甥女的观察力,然而这个动作不全然是因为她在第二眼的时候就能判断出那不是地球仪,所以才称赞她“了不起”。事实上,自从多梦懂事以来,周一郎可说是找尽各种的理由来赞美她,而且一次都不曾骂过她。身为一个好好舅舅,就算多梦犯了什么错,他也一定会加以纵容的。
对于多梦而言,周一郎不只是母亲的弟弟而已,也是她的教父。由于双亲和祖父母的关爱几乎都集中在体弱而聪明绝顶的哥哥身上,因此多梦经常被忽略在一旁。哥哥因为过敏症状发作住院的时候,多梦被告知“去周一郎舅舅家吧”的情形更是有如家常便饭。十六岁就做了舅舅的周一郎,几乎完完全全地担负起照顾这个外甥女的责任。在任何方面都保持超然的他,曾经有一段时期得带着外甥女去上大学,半数的时候,多梦都是从舅舅的公寓出发去上学。
每个学期,多梦都会把成绩单拿给周一郎看。即使成绩恶劣,周一郎也不会骂多梦,反而还会找出像是上学从来没有请假缺席等等的理由来赞美她。
“哇,长高了四公分呢。多梦真了不起。”
“多梦真了不起!”、“多梦是个好孩子。”之类的话,多梦始终没能从父母的口中听到。在附近的邻居眼中,多梦是个亲缘浅薄的孩子,小学没毕业就相继失去了双亲、哥哥和祖父母。由于哥哥住院的医院里发生了一场火灾,导致留下来看护的父母和哥哥全都葬身火海。这件事情发生在她二年级的时候。多梦虽然被祖父母接回去抚养,但是失去了儿子、媳妇以及最疼爱的孙子的祖父母早已经心灰意冷。他们当然不会虐待接回来照顾的多梦,只是难免会透露出一种情非得已,不得不履行亲属义务的情绪。这个时候“周先生”被报社派往地方分社任职,无法陪伴在多梦的身旁,对于外甥女的寂寞,他也只能在远方担心着急。“周先生”的电话和信件颇能安慰多梦的寂寥,然而多梦对于“周先生”的那种过度的亲昵态度,却似乎令祖父母相当不悦。
这对祖父母在多梦五年级的时候也去世了。他们为了庆祝结婚四十周年而计划了一趟温泉之旅,没想到搭乘的观光巴士竟然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大卡车追撞而发生事故。
祖父母还有一个女儿。她是多梦父亲的姐姐,也就是多梦的姑姑。目前已经结婚并拥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完全没有把多梦接回去照顾的意思。不但如此,她还将多梦视为瘟神一样。因为她的父母和弟弟夫妇全都死于少见的意外事故,惟独多梦一人依然健在。这个姑姑满心憎恶地抒发内心的不满。
“要是我将这个孩子带回去抚养的话,下一次岂不轮到我们全家死光光了?开什么玩笑啊!”
事情演变至此,周一郎终于有机会争取多梦的抚养权。当时他在地方分社的工作正好结束,即将回到东京的总公司,在居住地点上的障碍已经消除。惟一的障碍只剩下多梦的姑姑。对她而言,能够把多梦这个瘟神推给周一郎的话,当然是件万万岁的喜事,可是父亲所遗留下来的些许财产又令她相当介怀。横滨的土地、银行存款、股票等等,再加上保险金,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身为直系孙女的多梦自然有要求继承之权利。
经过周一郎的出面交涉,事情总算得到解决。简单的说,他得到多梦的监护权,而姑姑则可以继承他父亲的全部财产。双方均无不满地达成协议,正要离去的时候,姑姑特地悄声对亡弟的小舅子说了句话。
“你可得多多留意自己的安全哪!”
看来是姑姑对于继承的结果相当满意,所以好心地提出了这番忠告。心知肚明的周一郎表面上以苦笑回应,内心却巴不得回她一句“用不着你的鸡婆”,然后再一脚将她踢开。
雨过天晴,多梦合法成为“周先生”的被监护人。周一郎本身也是个亲缘薄弱之人。双亲老早就已经过世,自从姐姐也就是多梦的母亲死后,除了多梦之外,惟一的亲人就只有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伯母而已。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就这样一起住在周一郎为伯父看守的这栋位于国立的房子里。
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日子,多梦升为国中生,事件就在此时发生。进入五月,在一次自由发挥的作文课上,多梦写了这么一段文章,“为了得到‘周先生‘的赞赏,不论功课或是运动我都会好好地努力,以报答他的恩惠。”这样的作文内容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多梦的女导师却将她叫到教职员室,严厉地责骂了一顿。
“以得到他人赞赏为目的而付出努力,这就是所谓的伪君子呀。什么报答恩惠,实在太做作了。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本色,坦率地写出心中的想法才对呀!”
“伪君子”这个称呼,令多梦受到极大之冲击。回家后察觉到外甥女一脸黯淡的表情,周一郎立即问出事情的经过。听到多梦的话,周一郎简直怒不可遏。
“有必要非得使用那样的措辞吗?一个伤害了孩子的心灵还能若无其事的人,放任她在教室里专制独裁是对的吗?算了,多梦,如果你不想上学的话就别去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起令周一郎震怒的事件。关于多梦的头发,学校方面寄来了一张通知书,内容是这样的,“由于多梦的头发天生偏向褐色,学校希望她能够把头发染黑。倘若不遵守的话就是违反校规,不但会被记过,还会影响到将来的升学。”当学校的生活辅导主任特地前来作家庭访问的时候,周一郎理所当然地对他提出质问。
“规定学生不可以把头发染红或是不可以烫发等等的要求,我倒还能理解。但是叫学生把天生的褐色头发染黑,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这名生活辅导主任是一个身材瘦弱、有个尖下巴的中年男子,他以一抹冷笑予以回应。与其说是侮辱周一郎,感觉上做出这样的表情倒像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不和大家一样的话,会给学校带来困扰呀。只因为日本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所以我们希望多梦同学把头发染黑,就是这样而已,没别的意思。”
周一郎哑然了。
“这么说,头发不黑的人就不是日本人了吗?”
从他的表情来看,生活辅导主任或许已经顿悟到自己的失败。他沉默不语,冷笑的残骸依然紧贴着双唇。周一郎的语气更加尖锐。
“我们的教育不都是教导大家不可以以貌取人吗?我记得我所受的教育告诉过我,不能因为头发或皮肤颜色的差异而歧视别人。怎么和事实完全不一样呢?”
生活辅导主任并没有反驳。在这个情况之下,周一郎完完全全是正确的,他根本无从反驳起,只好勉强地错开话题。
“我们的作法也是为了学生着想。如果家长不配合的话,对于学生的将来恐怕会有不良的影响啊。”
“原来你们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来威胁学生和他们的父母呀。我总算明白了。你给我听好,我绝对不会把我重要的外甥女交托给你们这种人。我不会再让我的外甥女去上学了!”
“这样是违法的呀!”
“法律算什么,我的外甥女的性命可重要多了。把她交给你们的话,难保哪一天不会被你们给弄死了!”
周一郎使用了非常激烈的措辞。生活辅导主任顿时脸色大变,愤然离开了白川家。周一郎从厨房里拿出装着食盐的大瓶子,朝着玄关撒盐。在初夏阳光的照射之下,盐粒仿佛极小的宝石般地闪耀着光芒。
在那之后,学校虽然会再寄来通知,催促多梦回到学校上课,但是周一郎完全不予以理会。学校之所以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或许是因为周一郎当时所任职的公司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知名报社。由于那家报社对于教育问题尤其啰嗦,所以学校便决定以“撇清关系、少惹祸端”的策略来应付。学校方面的想法是如何,周一郎自是无从得知,但是周一郎早已下定决心,要靠着自己本身以及多数的民间机构来继续多梦的教育。
有个名词叫做“三高”,这是年轻女性对于结婚对象之期望条件,任何一项不高都不合格。这三个条件并非人格、见识、志气,而是身高、学历、收入。不久前,周一郎还是个标准的“三高”典范。身高比日本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多了十几公分,毕业于一流的私立大学之后便进入东洋报社就职。这是一家地位和薪资方面皆属日本最顶级的报社。经历过地方分社与文化部门的职务,目前转调至《东洋周刊》编辑部。当时的他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不过现在恐怕已经沦为“最烂的结婚对象”了,不但尚未结婚就拥有抚养亲属,而且还是个虚有其表的无业游民。
Ⅲ
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当然是有原因的。
《东洋周刊》编辑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值梅雨结束,酷暑伸出潮湿的巨掌将东京紧紧包覆住的季节。这是一封由关东地区某县政府公务员所寄出之内部检举信函。
周一郎在冷气过强的办公室里拆阅这封信。投书者虽不愿透露姓名,但是却留下了详细的联络方式,可见内容的可信度相当高。这是一封揭发西格玛企业不法行为的告发信。信中指出,西格玛公司和县政府挂勾,在国家公园的预定地内,以非法手段促成高尔夫球场之设立。
所谓的国家公园特别保留区,由于是以保护自然景观和野生动植物为第一优先,因此严格禁止设立高尔夫球场。然而自从《休闲地区开发法》这种愚昧的法律通过之后,不论什么样的地方,几乎都可以利用开发休闲地区的名义来破坏自然,只要有心的话,要多少手段就有多少手段。
西格玛公司利用关系企业,在指定区域内违法倾倒大量的垃圾。县政府方面则假称经过调查而确认这样的事实,最后再导出下面这般的结论。
“被如此地弃置垃圾,景观和环境都已经受到污染,继续指定为特别区域已毫无意义,所以将指定解除。既然解除了指定,想要开发高尔夫球场自然不再受到约束。”
接着西格玛公司便立刻向县政府提出高尔夫球场的开发申请,并随即获得许可。毫无疑问,这当中绝对牵涉到大笔金额之运作。就这样,当局与企业共谋,在国家公园的正中央建造高尔夫球场的这种低层次政治魔术就大功告成。得知事情内幕,周一郎相当愤慨。就算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记者,甚至只是区区的一个小市民,这样的事情都不容许置之不理。
由于事关重大,周一郎不得不慎重以对。经过严密的调查访问,报道初稿完成之时,已经是酷热依旧的九月下旬。
《东洋周刊》的总编辑江坂政彦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他与周一郎之间一直处得不是很好。肤色苍白、双颊饱满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江坂,并非一个无能之辈,只不过有着性格浮躁、容易对流行一头热的毛病。他曾形容某位人物之自述传记为“旷世巨作”,并且在杂志上大篇幅地加以介绍。没想到那个人根本是个骗子,而自传的内容更是纯属虚构。后来受骗的被害人纷纷涌向报社以求讨回公道,报社本身也狠狠地遭到其他媒体的揶揄奚落,在名誉上蒙受到极大的损害。
尽管如此,江坂却没有从总编辑的宝座上跌落下来。原因据说是公司高层对他寄予着深厚的信赖。对周一郎来说,事情怎么样都与他无关。身为记者,最重要的就是条理分明地将事情做好。想到此处,周一郎为了慎重起见,先将原稿影印备份之后,才将它呈交给江坂总编辑。
这位江坂总编辑随随便便地就决定不采用周一郎的报道。他的理由是“令民众对政治失去信赖的报道是不好的,况且也没有确实的物证存在。”事情还不止这样。隔周所发行的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旨趣完全相反的报道。虽然这是篇标题为《高尔夫球场施撒农药何错之有》的报道,但是令周一郎在看过之后大为震惊的并不是报道本身,刊登于杂志最后的“总编辑手札”才是驱使周一郎离职的一篇文章。
“本人有幸参加位于千叶县之东京湾国际乡村俱乐部所举办的高尔夫球公开赛。在俱乐部的鹿沼理事长一席‘与其他领域的人们交流以拓展社会性视野’话语的鼓励之下,尽管身为一个尚无参赛资格的初学者,还是抱着出丑的觉悟参加比赛。虽然毫无初学者的幸运,成绩相当惨淡,然而能结识到各界的优秀人士就是最大的收获。尤其是西格玛集团之仓桥总裁对于敝社的赞美,‘你们杂志的报道,调查得相当详尽呢。值得信赖的报章杂志是越来越少了,希望你们能够继续努力。‘得到了这样的肯定,实在令人感动。”
“……得到了这样的肯定,实在令人感动。”这是一个记者所写出来的文章吗?这算什么东西?
周一郎的脑子里响起了一记瓶塞爆开的声音。他阂上杂志,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他桌边的同事都感受到一股危险而退到一旁,但是周一郎却浑然不觉。
察觉到不对劲的是江坂总编辑。看到默默向自己走来的周一郎,他反射性地挺起胸膛。周一郎的表情和态度,再怎么以偏见的角度来看,都称不上是友善。另一方面,从周一郎的角度看来,江坂这副德行肯定是做了不少的亏心事,所以打算就此落跑回避。
没错,江坂的第一个反应是先跑为妙,只是在顾虑到身为总编辑的面子之下,行动稍微迟缓了些。正当他下定决心离开座位的时候,“啪”的一声,一本这个礼拜所发行的杂志被仍到他的桌上。高大的周一郎叉开双腿站在眼前,江坂的退路顿时被整个堵死。周一郎原本打算心平气和地把话说清楚,岂料江坂不断地企图转移话题,周一郎于是一把抓住他的领带,“请你说明一下,这篇‘总编辑手札’究竟是什么意思?”
“哪,哪有什么意思啊?”
“不,意义非常重大。这代表着你已经被西格玛收买,而且蓄意隐藏对他们不利的报道!”
“不、不是的!”
“哪里不是?”
“我是为了大局着想啊!”
“何谓大局?难不成就是得到西格玛经营者的赞美?”
双方就这么你来我往地争论了几个回合,江坂显然是屈居劣势并遭到压迫。在无法以理取胜的情况之下,江坂痛苦地发出叫喊。
“你、你被开除了,回去学学什么叫做社会组织,重新由基层干起吧!”
这么蛮不讲理的一句话,令周一郎再度爆发。
“这句台词好象是抄袭自二十年前的连续剧嘛?总编辑什么时候被赋予人事决定权了!还是你现在有了西格玛集团作靠山,所以手中开始掌握人事权了呢?”
周一郎在抓住领带的手上加重力道,江坂总编辑上半身在空中蠕动着,嘴里只能发出浑浊的哀嚎。“就像是一只肥嘟嘟的金鱼渴望得到氧气一样。”这是目击者对他的形容词,看来江坂总编辑并非“人望深厚如西乡隆盛”之类型。
光是在一边袖手旁观也不是办法,三名记者从背后接近周一郎,制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另外一人则迅速将领带解开。于是江坂恢复自由,而周一郎的手中则剩下一条领带。
身为社会一分子的理智、判断、思虑等等的总算又回到周一郎的脑海里,“糟糕,应该有其他更好的解决方式才对呀!”当他终于想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江坂总编辑松垮垮的脸部肌肉抽搐着,他一边将取回的领带重新系好,一边大声叫骂。
“竟然想殴打上司,你被开除了,被开除了!”
一名同事劝着周一郎。
“冷静点,白川!”
“我是很冷静呀,走开。”
语调虽然极不耐烦,但确实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同事们按住周一郎的力道也放松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周一郎挥开了同事们的手,江坂发出一声惨叫,他再次被周一郎抓住胸襟,而且还扎扎实实地吃了一记拳头。同事们慌慌张张地从左右架住周一郎,牢牢地将他给钳制住,把这名加害人拖离不停叫嚷的总编辑。
“我一共挨了八拳,这家伙实在太凶狠了!”
事后江坂如此主张,周一郎则激烈地加以反驳。
“不,我只打了六拳而已。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避而不谈,反倒任意地膨胀挨揍的次数,这是何等的无耻之徒啊!”
所谓当事者之证词,大致上是属于超越事实而更倾向于真实领域的东西。即便如此,这个事件的层次还是很低。周一郎在处理外甥女多梦的事情之时,是多么高层次的一个正论家,没想到一碰上自己本身的事情,程度就立刻下降了……
第二章阴暗的家庭、明亮的餐桌
Ⅰ
对多梦和周一郎而言,这都是一项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晚餐所端出来的马铃薯炖肉可说是相当美味。屋子外头,冬雨放下了一层又冷又厚的幕帘,偶尔可遥遥地听到在大学路上疾弛而过的车声,东京郊外的住宅都市迎接了一个异常寂静的夜晚。白川家餐厅里的那座美国制的大型石油暖炉,正燃烧着橙黄色的熊熊火焰。六人座的椭圆形餐桌,只坐了二十九岁的舅舅和十三岁的外甥女,人数虽少但是用餐的气氛却格外热闹。对话突然中断之后,多梦的嘴角绽放出一抹微笑。
“唉,周先生,仔细想想,我们家还真是个阴暗的家庭呢!”
“怎么会阴暗呢?”
“你看嘛,监护人是个失业者,被监护人又是个中辍生。这不算是阴暗吗?”
“唔,的确是很阴暗呢!”
舅舅和外甥女相视而笑,正因为事实完全相反,所以才开得出这样的玩笑来。
经过“顶撞”江坂总编辑的事件之后,周一郎不得不离开报社。事实上周一郎并没有遭到开除处分,而是被调到了位于分馆的资料室工作。他是自己主动提出辞呈的,高层决定放任他在报社里自生自灭的企图他完全明白。名满天下的东洋报社,他们不希望记者殴打总编辑这样的家丑外扬。如果将周一郎开除的话,难保他不会因为自暴自弃而把事情揭发出来。不开除他只是封住他的嘴的一种手段罢了。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意图令周一郎十分厌恶。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当成了那种在离职之后会到处去散公司坏话的人?
关于多梦想报答舅舅恩惠这一点,周一郎这么地对她说。
“根本没必要当这是什么恩惠,因为照顾多梦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决定呀,多梦只管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对了。”
多梦的确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那就是留在周先生的家里,和他一起生活。
祖父母丧礼那天,多梦一直紧紧抓着周一郎的袖子,半步都不愿意离开。就连上洗手间,也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飞奔回来,然后继续抓着周一郎的袖子。多梦深刻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惟一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周先生一个人了。事实上,在守夜的场合里,祖父母的亲戚们所谈论的话题,几乎都绕着遗产打转,真正关心多梦将来的人只有周一郎而已。终于确定由周一郎带回去照顾的时候,多梦相当高兴。然而她的心中并非全然只有高兴而已,还带着一丝疑惑。这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感觉上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这在近代以前的中国时有可闻,而且是民间故事常用的题材。孤苦无依的不幸少女在大部分亲属的排斥之下,贫困地长大成人并且磨练成一位美貌、才智与野心兼备的女人。被天子选入后宫之后,从最下层的宫女一路跃升为宠妃,最后登上皇后宝座。整件事情的背后,都是她那长于阴谋算计的舅舅在策划着一切,目的是为了一步步地掌控国家和宫廷……
周一郎是个什么书都看、什么知识都吸收的人,不知不觉地幻想出这样的情节,他不禁一个人笑了起来。这个故事实在是荒谬至极。虽说这个世界不全然是一片祥和,但是他所出生的地方,却是其中看起来最为和平且安定的一个国家。成长在对于什么样的腐败与不公都能笑着容忍的人群之中,对表面性的繁华灿烂隐约地感到不安,却什么都不能做。这样的一种心境,或许是令他不知不觉地深深陷入不可能实现的小说世界的原因吧。
……这天晚上,晚餐在一片的满足中结束。把大量马铃薯炖肉全都装进胃袋里的周一郎,一面喝着餐后茶一面称赞外甥女。
“多梦的拿手料理越来越多了呢,将来肯定是个好太太。”
“周先生,一味认定结婚是女人惟一的幸福,可是会招来女性团体的抗议喔!”
“喔,也对。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啊?谁骗个有钱的男人飞上枝头做凤凰,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呀。如果能想办法钓上个国王之类的人物,那就更好了。”
这种话,怎么听都是相当轻浮的煽动言语。周一郎若是出生在其他年代的话,或许会是个擅长策动阴谋叛乱的人物类型。没错,就像是中国的历史故事当中出现的人物一样。倘若多梦是个绝世美女的话,那就和故事的世界越来越接近了。只不过,姑且不论将来的可能性如何,多梦现在才只有十三岁而已。
纯粹就多梦而言,周一郎或许拥有教育者的资质也说不定。毕竟,教育这种东西说穿了,不过是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就是精神交流这个重点而已。假如发射装置与接收装置的频率不合,管它是什么样程度的热情、知识、或者诚意,都不过是刺耳的杂音罢了。以多梦和周一郎的情况来说,两人的频率正好完全相符。这对双方而言应该都是件幸福的事情吧。
从担任多梦导师的这位女性教师的角度来看,周一郎大概是个只知宠爱外甥女而欠缺常识的保护者吧。一遇到困难就转身逃跑,选择轻松的道路,不做不喜欢做的事情,规避人际关系的麻烦,无法在团体生活中自律——这些个缺点他非但不加以改正,反而叫她别再上学。这样的保护者实在是太不象话了。依这套逻辑而论,周一郎确实应该受到责难。关于教育,每个人都有他各式各样不同的想法,那个教师要怎么想是她个人的自由,然而她却毫无来由地劈头断定多梦是伪君子,完全无视于对方的背景与感受,这样的人周一郎绝不可能把外甥女交托给她。
倘若能高高兴兴地上学的话,那当然是个最好的决定。能够在学校里结交几个好友,一起念书一起玩乐,共同分享漫长人生的某一段时期是再好不过了。说不定还可以和同学谈一场青涩的恋爱,或是体验到对优秀的异性教师所产生之憧憬。发展自己的才能,发现朋友们的才能,在五花八门的经验中学习自主与自律,这才是最理想的状况啊。教育的意义明明就是“伸展发挥”,但是学校竟相反地采取沉重打压与抑制之作法,这一点周一郎完全无法认同。
“什么事情都是一样的,只能等待真正想做的时刻来临。多梦可以等到想去上学的时候再去,或许多多少少会绕点路,但这就是人生啊。”
这是周一郎的想法。对于周一郎所采取的方针,多梦的确心存感激,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偶尔总是免不了因为小小的事情而动摇立场。当多梦从二楼的窗户看见一大群身穿制服正在上学途中的学生时,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对宽大的保护者撒娇过头,而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是,这样会不会变成是逃避困难呢?”
话一出口,多梦立刻后悔不已。她所说的是多么傲慢自大、多么不可爱的一句话呀。周一郎并没有生气。这位好好舅舅相信,多梦所说的话一定有她的道理存在。
“你说的没错,人生嘛,总是难免会遇上怎么也逃不了,绝对不容逃避的局面。这个时候就算是逃,事情还是会穷追不舍地紧跟着你,等它追上门的时候,再转过身去加以反击、践踏回去就行了。”
周一郎不知不觉地刻意强调的这番话,似乎是来自于自己的亲身体验。
“总而言之,在那种学校和收容所的差别都搞不清楚的家伙手中,把神经和感受性都给磨耗殆尽,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多梦大可不必忍受这样的待遇。”
周一郎所担心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多梦对于双亲和祖父母的感受。彼此之间连培养感情的机会都没有,尚且生生疏疏地就天人永隔,这是周一郎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唉,这也是无法勉强的事情啊。也许过个几年或几十年以后,再度回想起母亲或者爷爷的时候,所想到的就会是美好的回忆了吧!”
针对这一点,多梦无法认同周一郎。她的人生虽然才过了平均寿命的六分之一而已,但是所有的回忆几乎都绕在周先生身上,父母总是陪在病弱的哥哥身旁。爸妈是属于哥哥的。在这样的想法之下,多梦从一开始就已经死心。这种死心看在祖父母的眼里,自然是一点都不可爱。原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罢了,一经过“情感”这种麻烦的滤光镜增强之后,便跌落至恶化的坡道。这样的事情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周一郎准备大学毕业论文的那个冬天,小学一年级的多梦曾经到他的公寓来写作业。稍事休息的周一郎看了看多梦摊开的笔记本对她一笑。
“哇,多梦在用功呢,真是个好孩子。要不要喝杯莱姆茶?”
提出这个建议的周先生所制作的莱姆茶,其实只是在大大杯子里挤入莱姆汁,再加入砂糖和热水的简易饮料。做好之后,他还煞有介事地为它赋与“大人的味道”,在茶里加了一汤匙的便宜葡萄酒。两脚钻进被炉里面,啜饮着莱姆茶,一股暖意从身体内部涌了上来。自己的身边还有个周先生呀。随着念头一转,多梦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Ⅱ
这位周先生本身,虽然做出殴打上司离开报社的这种离谱的负面教育行为,但是他对整个事件却从不避讳。
“那根本不能算是殴打,只是碰触到了而已。”
“可是,你不是‘碰‘地揍了他一顿吗?”
“我出手还不至于那么用力,顶多只到‘噼里啪啦’的程度而已吧。拟声语这种文字会扰乱整个文章,尽可能少用为妙。倘若真要使用的话,一定要正确地传达出原意,知道吗?”
总归一句,白川周一郎是个连指导外甥女拟声语用法都能够自我吹嘘的男人。说起来他就是好辩。身为一个健康的年轻男性,到目前为止他也谈过几次的恋爱,之所以一直无法抵达婚姻这个终点,最大的原因应该是受到这种好辩的性格所害吧。尤其当对方是个半调子的好辩家的时候,他更是没完没了地争辩不休而惹恼或是气哭对方。这点连朋友们都非常受不了。
“恋爱和道理、辩论是两回事吧?你是不是应该稍微地把身段放软一点呢,白川?”
“可是,当我们讨论性骚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居然认为,一个毛发浓密的男人就算只是把衣袖卷起来而已,对于厌恶这点的女性而言也算是性骚扰。毛发浓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肉体特征呀。在这种地方上挑毛病,岂不等于是肉体歧视,这和性别或者人种歧视同样是可耻的行为不是吗?我只不过提出了这样的反驳而已,她就气得掉头走人,我有什么办法?”
“那就不要再从事这种毫无意义的辩论了嘛,难不成你连双人床和会议桌也要加以区分吗?”
“那是当然,而且我已经有结论了。我从来没跟女人在会议桌上睡过觉呢。”
事情大致如上所述。
不光是谈恋爱的时候,就连电话公司打电话来推销插拔服务的时候,这位好辩家同样也是靠着他的好辩予以回绝。
“比方说,A这个人申请了插拔服务。当他打电话给B,两人正在通话中的时候,C打电话来了。于是A只好让B稍待,和C通话。对B而言,那是多么失礼而困扰的一件事情呀?因此周先生我绝对不装插拔,你明白了吗,多梦?”
原来如此。在领会理解的同时,多梦不禁心想,周先生这个人还算是好辩呢。这样的好辩多梦倒还蛮喜欢的,因为那是周先生性格的一部分。然而这并不代表多梦普遍性地喜爱好辩之人。基本上,构成周一郎这个人的所有分子并非全然只有好辩而已,倘若多梦成了犯罪者或恐怖分子之人质,周先生绝对不会浪费口舌在辩论之上,而会在第一时间奋不顾身地冲入危险,把多梦给救出来。在处理多梦辍学问题的时候,道理和辩论也是后来之事,他是先在感觉上察觉到影响外甥女心理之危险,然后才和学校方面发生争执的。
除了上述情况之外,偶尔也会有突发奇想的好辩。
“如果前世是确确实实的一种存在,就算我不相信,它仍然会庄严地存在。倘若不存在的话,不管哪个人多么相信,它还是不存在。这跟信不信一点关系都没有。相信前世这样的说法本身就大有疑问,我之所以厌恶的理由就在这里。”
性格如此,别说是靠山,就连颗小石子也不可能拥有。只要周一郎换了个坐姿开始说起“这不太对吧”的话,接下来肯定是一阵穷追猛打,直到对方半声都吭不出来话为止,因此这个男人特别遭到上司嫌恶。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周一郎根本结不了婚。
目前他和外甥女多梦同住的这间房子,既古老又宽敞,二楼的主卧房与和室被空了下来,以便伯父在任何时候回国的话都能使用。其他的房间基本上周一郎和多梦都可任意使用。只是地方实在太大,他们根本也用不上。这间古老的木造房屋距离建造完成已经将近六十年了,但是在坚固与精致的程度上却比目前正在销售中的成屋更加优越。不但不会漏雨,就连五金配件都不曾出现异状。天花板挑高,墙壁厚实,地板简直是坚固二字的具体呈现。
以新盖的公寓而言,一个六叠大的房间绝对就只有六叠而已。而且一叠的长度顶多只有一百八十公分。但是在这个房子里,一叠的长度足足有一百九十六公分。不仅如此,房间里还预留了一铺设着地板的壁橱位置,并且附有装饰平台,窗户亦采外凸式设计。虽说是六叠和室,在空间上却几乎有一般公寓的八叠房间那么大。天花板也比一般公寓的平均高度要高出许多,客厅部分更是足足有三米高。更换电灯泡的时候,每每都得大费一番周章。
旅居西班牙的伯父是个会计师,同时也是个风雅之士。围棋为业余级四段,书法三段,会画水彩画、拉小提琴,还从事过仙人掌培育。他也是个川柳话(注: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的短诗)的作家,笔名为白川白川,从这个笔名就可充分感受到他的个性。不用说,周一郎当然非常喜爱这位伯父。父母早已过世,姐姐也于事故中身亡。和周一郎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除了多梦之外就只有这位伯父了。伯父并无子嗣,所以相当疼爱周一郎。亲情传承的感情线从伯父到侄子,再从舅舅到外甥女,一路倾斜地延续下来,或许这就是白川家的特征吧。
伯父在家的时候,这个房子还兼作会计师事务所使用,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设有壁炉的接待室总是人声鼎沸,然而现在却是一片冷清。
总之这个家实在是太大了。这是白川家舅舅和外甥女一致达成的结论。东京周遭的居民则认为这个房子简直奢华到了极点。曾经有某个大企业想租下这栋房子作为董监事的宿舍,并且提出每个月一百五十万租金的优厚条件。假如周一郎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他大可把房子租给那个大企业,自己和多梦搬到大小适当的大厦去住,然后把租金的差额装进自己的荷包里。光靠这些收入,就算是不工作应该也足够过着相当优裕的生活才对,然而这并非周一郎的个性。第一,既然伯父将这间房子交托给他,他就有责任好好地看顾这间房子,如同之于多梦的责任感一样,他对这栋古老的大宅也怀有相同的感觉,多梦一直对他充满感激,至于这间房子是否也感受到他的恩泽就不得而知了。
晚上一个人待在家里,即便是多梦也不免多多少少地感到畏惧。就算把好几个房间都开得灯火通明,由于天花板相当的高,横跨于头顶到天花板的那片微暗空间,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悄悄地呼出冰凉的气息。不论TV或CD的音量开得多大,唱歌或者朗读书本,都无法将盘踞在头顶上的那个东西彻底赶走。惟一能将它驱散的方法就是周一郎回到家里,多梦便不会再感到孤独。这个时候,多梦会把自己的背紧紧贴住周一郎的背以确认安全,同时一面眺望着天花板周遭那片已经恢复到纯粹空间的阴暗处。被驱散的那个东西,说不定正不情愿地对着他们咒骂不已呢,可是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周先生就在她的身旁……
话说回来,有幸沦为失业人口的周一郎,并不是那种乐于享受高等游民生活的人。仅仅在辞职的当日与翌日放松地晃荡了两天,第三天起就开始找工作了。
二流超自然杂志的编辑、补习班老师、经济评论家之秘书,虽然还发现到许多其他的工作机会,但是姑且不论能力,在性质方面大多与周一郎的个性不符。
“这些工作虽然没一个符合我的理想,但也不能随便放弃,我总不能永远都做个无业游民。做长辈的人整天游手好闲不去工作,这对小孩子肯定会有不良的影响。”
“你别太勉强喔,周先生。”
多梦并不希望周先生接受那些庸庸碌碌的工作,但她也明白,周先生之所以必须工作是为了养活她,她实在没有立场发表这样的意见。身为一个没有劳动力的小孩令多梦感到相当遗憾。但她若是以小孩的身份出去工作的话,也一定会招人非议吧。
幸好结局是,周一郎用不着屈志以就,事情就圆满解决了。神明有人丢、妖魔有人捡,正如这句俗话所说的一样,注意到周一郎写作功力的还是大有人在。周一郎有位名为相马邦生的大学学长,目前是位中坚作家。一得知周一郎可喜可贺的失业消息,他便立即将周一郎介绍给一个积极培育新人作家的出版社。在这位学长的眼中,周一郎似乎从来就不是个能够在组织中安顿下来的男人。这不是一个凭借前辈作家的推荐就能够轻易崭露头角的世界,幸好编辑对于周一郎所提出的小说情节颇感兴趣,所以承诺要出版这部作品。
周一郎必须在十二月中旬将这份原稿完成,交给出版社,过完年后大约一月底就可进行初稿的校对,接着再交由作者周一郎加以润色,出版成书大约是在三月上旬,交付版税给周一郎的日期则预定在六月一日。
单纯就经济面来说,只要周一郎能够撑到五月底的话,他和外甥女两人就不致有穷困潦倒之虞。尽管出书之后不见得就能完全确保将来,但眼前也无须太过悲观。周一郎早已开始构思第二部作品之内容,并且预计在一月底正式地收集资料并撰写大纲。在二月底以前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三月起就可以动笔书写,如果四月底前能够完成的话,应该就可以在七月上旬出版了吧。他的计划大致是如此。相马学长笑着给出了“计划本身做得还挺完美的嘛”之评语,周一郎则是抱着尽力而为的心态决定尝试看看。
Ⅲ
大量阅读,富有幻想力及表现欲的青少年,经常会立志成为作家。多梦亦是如此。尤其“周先生”即将以作家身份发表处女作,这对多梦更是一大激励。为了不令周先生担心,多梦备齐了一般中学生所使用的参考书在家中自习,闲暇时便拿出笔记本写下小说的灵感以及故事情节,尽管开花结果或许得等到十年或十年后的将来。
一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多梦便会求助于周先生。大部分的情况,周先生都能加以解答。比方说,明治时代的贵族制度。
“江户时代的诸侯在明治时代被列入贵族,其实是有一定的根据。公爵只有长州的毛利家、萨摩的岛津家,以及旧将军德川家而已。二十五万石以上的诸侯为侯爵,十万石以上为伯爵,以下则称为子爵,而且越到后面也就越松懈了。因此绝不可能有三十五万石的子爵。”
周一郎所拥有的这类知识,多到令人惊讶。这大概是从小胡乱阅读所累积而成的结果吧。多梦相当震撼,心想周先生在登上文坛后,一定会立即成为知名的大作家,只是当事人周先生却笑着否认。
“这你就错了,光靠知识和情报是写不出小说的。所以你看,才疏学浅的周先生光是为了要凑出四百张左右的原稿就痛苦得要命。倘若有知识就能写出小说的话,那么要写出一万张、二万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最后的部分无关自信,而是纯粹的吹牛罢了,这点多梦相当清楚。不管怎么说,周先生对多梦而言总是个前辈,所以多梦常会和周先生讨论自己所记下的情节,并且向他寻求批评和指教。有一次,他们聊到了以中世纪形式的异世界为舞台背景的奇幻故事,说到一半周先生忽然笑了出来。
“接下来,那个世界便出现传说了吗?在某个时候,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而来的圣人或是勇者将会前来拯救人们于苦难之中,还是传说中的勇者将会复活,把坏人一网打尽?”
多梦满脸通红。她的构想和周先生的推测几乎是一模一样。她从来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天才,然而在得知自己的构想竟是那么一板一眼的时候,多梦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察觉到此事的同时,她也不得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灵感与构思,全部都是模拟自己到目前为止所阅读过的作品。
“其实呀,从模仿开始做起是非常正确的。不妨选择一部喜爱作家之作品,彻头彻尾地模仿看看,就算是写得再怎么相似,也总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出现,那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所谓的个性。接下来只要好好地把个性发挥出来就对了。”
“是这样子吗?”
“没错,这种事情是急不得的。多梦还很年轻,所以必须给自己一段时间,不断不断地输入知识和能力,而不是输出呀。等到那些东西在体内饱和了之后,自然而然地就会向外爆发出来。到时候你就会充满着挡也挡不住的写作欲望,而且会忍不住地想把自己的作品拿给人看,这股欲望和冲动就是创造出一个作家的根本。”
自己不过是个即将出茅庐的作家罢了,说起大道理来却仿佛是个专家似的……
周一郎喝完茶的时候,电视正好开始播放一个以探讨现代青少年之恋爱与婚姻为主题的特别节目,周一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软弱呢。”
周一郎说了一句老人家似的台词。
“想当初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为了抓猛犸象而挖掘陷阱,把黑曜石磨利作为矛尖,那才叫做辛苦呢。”
“那是哪个年代的故事啊,周先生?”
“才不久前的故事啊,我告诉你,昭和年间的时候,若是不能以一人之力击毙剑齿虎的话,可是没办法拥有选举权的。”
“骗人,你骗人!”
多梦笑得打起滚来。周一朗生性好辩而且爱开玩笑。倘若能够强调这一面的话,恋爱也许就能有所成就,但事情很奇怪地就是没有如此发展。关于这一点,多梦的心理相当复杂。她曾经想过,或许自己的存在才是周先生结婚的最大阻碍,而且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确实相当希望周先生暂时不要结婚。
多梦的视线停住了。
晚餐过后,她把坐垫摆在客厅的地毯上,一身毛衣配牛仔裤的打扮,趴在地上翻阅百科全书。旁边所放置的笔记和铅笔是为了记录可以做为小说题材的资料。她所使用的是铅笔而非自动铅笔,因为周先生说过“从来没有人利用自动铅笔写出伟大的作品”,是真是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时钟报出十点。多梦抬起视线,顺道朝着放置在墙边的地球仪瞄了一眼。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视线立刻又回到了百科全书之上,然而不知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视神经,并且在脑细胞里形成了一根刺。多梦再次将视线转移到地球仪上。这次视线停顿了一分钟左右,一动也不动。接着她便猛然地站起身来,一边喊着舅舅的名字一边跑向厨房。周先生正把头埋在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沙拉米香肠和薄片起司,他在书房的资料查询工作差不多已告一段落,正打算开个简单的宴会慰劳一下自己。
“周先生,不好了!”
“怎么了?有酷斯拉闯进院子里吗?”
“那个地球仪在转动啊!”
“那种东西本来就是会转动的呀。不能转动的地球仪可是瑕疵品呢。你是不是向它吹气了?”
“不是那样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它就自己转动起来了!”
多梦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周一郎一时之间实在无法会意。被多梦拉着手走向客厅的时候,他大致地拼凑出事情的轮廓,但仍然无法理解。在大部分的情况之下,只要大人来到现场一看,通常什么异状也看不到,这是一般小说的惯例,然而手里拿着啤酒罐被拖到客厅的周一郎,却实实在在地目睹了地球仪在他的眼前转动。
周一郎凝视着地球仪。“看,我没骗你吧!”他点了点头,同意多梦所说的话,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出声。地球仪由左向右,也就是由西向东转动着,上面的陆地与海洋也随之移动,最后周一郎终于打破沉默,说出了似乎是赞叹的评语。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有趣东西。我想它的内部一定装有马达,所以才会这样子转动吧,依照某种节奏停顿然后再开始转动。”
“可是,它的马达又是如何运转的呢?根本就没有电线啊?”
“大概是利用电池吧。”
周一郎毫无确认就做出评语。他并不是一个缺乏好奇心的人,只不过此时此刻的他,注意力全都放在他手上拿着的那罐啤酒而不是地球仪。
“真要那么在意的话,明天我们就把它拆开来检查检查啰,今天就到此为止,该上床去了。”
为了悠闲地喝个小酒,周先生称职地扮演起一个合乎常理的大人角色。
Ⅳ
促使白川周一郎辞去报社工作的原因,就在于西格玛株式会社。它的总公司位于东京都港区赤坂三丁目,面对着护城河大道的四十层建筑巍然耸立,整栋大楼都属于西格玛所有,十几个关系企业的办公室都设在大楼里面,这里可以说是西格玛集团的企业总部。位于最上层的第四十楼,整个楼层都规划由会长专用,除了办公室、会客室、秘书室、会议室之外,就连媲美高级饭店套房的休息室到咖啡厅都一应惧全。
现在的集团总裁仓桥真广身兼会长与社长之职,因此拥有使用会长专用楼层之权利。不过他几乎都待在位于三十八楼的社长办公室里。四十楼可谓是西格玛之圣域,甚至有人认为,上代会长仓桥浩之介化为灵体之后,仍然徘徊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年轻的职员在私底下悄悄为四十楼命名为“不能开启的房间”或是“灵魂宫殿”。总归一句,这是职员的窃窃私语,绝对不能公然地大声谈论,如果传到了崇拜浩之介的重要董监事耳里,事情可就大条了。
日本的大企业,往往就像是一个生活共同体。倘若出了一个具有强烈个性的创始人,那更是有如宗教团体般的存在。创始人的想法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之教义,违抗者不但会被当成异端地受到排斥,就算是遭到开除也毫不稀奇。
西格玛也是如此,而且这样的气氛还颇为浓厚。由于“上代”仓桥浩之介实在太过伟大,他的存在就好比江户幕府时代备受尊崇的“神君家康公”一样。浩之介的坟墓位于多摩川中游沿岸的丘陵地上,一整年里都有西格玛的职员负责打扫、献花、以及焚香祭拜。每个月的忌日,全公司上下必定会进行默祷,在正式年度忌日当天,集团底下的各企业的重要董监事更是全员出动,来到他坟前扫墓祭拜。
西格玛的上代会长仓桥浩之介是个广为人知的财经界钜子。他不单是个一流的财经人才,更是知名的政治家和学者,就算称他为伟人也不为过。
他原本是一个在东京帝国大学研究所专攻国际政治学的学者,如愿成为仓桥家的女婿之后,更改姓氏。当时的西格玛公司名为“仓桥组”,是一个以土木营造和矿山为两大事业支柱的中坚企业。无视与外界对他“一个学者懂得如何经营企业吗”之批评,浩之介以社长身份带领着公司冲锋陷阵。他把仓桥组改名为仓桥企业,将公司组织近代化,并且为了正确因应激烈变化的社会情势而扩大业绩。第二次世界大战展开之前,对于入侵满州(中国东北地区)的内部声音以及军方压力,他全力抵制,并且留在国内大量收购土地。这个判断的正确性,随着日本战败而得到证明,仓桥产业也于战后一口气跃升成长为大型企业。
一九六四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在东京举办之际,公司名称再次更改为“西格玛株式会社”。其经营触角亦同时延伸至大楼营造、不动产、仓储、饭店、高尔夫球场等等业界,尤其在东京湾沿岸地区所持有的一块仓库用地,因为被指定为临海地区的开发据点,以致于资产价值爆增至天文数字。目前的西格玛是日本三大地主之一,在海外亦拥有大楼、饭店、观光赌场、度假村等等无数资产,简直可称为“日不落帝国”。
这段期间,浩之介代表保守党出马参选战后第一次的参议院选举,当选为全国不分区议员。他的议员生涯一共持续了四期二十四年,期间还出任过科学技术厅的首长,两度被任命为法务大臣进入内阁,甚至登上过参议院议长之宝座。除此之外,他还曾以学者身份获得政治学博士的荣衔,以国际政治史为主题的著作甚至荣获学士院奖之表扬。不论是作为经营者、政治家、还是学者都是第一流的人才。他以九十岁高龄于昭和年间逝世,为其完美无暇的成功者生涯划上句号。
周一郎非常厌恶日本的大企业,对于财经界的人士大多抱持着“哼,钱鬼”之轻蔑态度,惟独提到仓桥浩之介的时候,才会展露出值得敬佩的低调姿态。浩之介生前曾获得一级勋章,接受过无数来自于国外的勋章及感谢状。他还创立过大学和美术馆。故乡的城领将他奉为荣誉居民,为他竖立铜像、建造纪念馆,甚至还有冠上了他的名字的奖项。
话说回来,只要是学过历史的人就连小学生都知道,伟人之子不见得就是伟人,这样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不论在东洋还是西洋都有这么一种说法,“明君延续三代就是个奇迹。”仓桥家的情形似乎也不例外。浩之介的长男泰之是个平庸的男子,其实平庸还是能发展出稳健而无害的生存方式,只是他的自我却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扭曲,导致他不得不以反抗父亲、危害社会的行为来作为展现自我之手段。尽管没有明确的犯罪事实,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浪形迹却惹恼了父亲,最后终于被废除继承权,死于医院之中。对于浩之介来说,这是他完美人生当中的惟一一个瑕疵。
在过度伟大的父亲面前感到自卑,这种事情在现代似乎不怎么流行。政界人士是理所当然,就算是艺人或者经营者,借用父亲的名声和威望,不但毫无任何情结存在,甚至还能发挥自己实力的人是大有人在。是利是弊姑且不论,单单就结果而言,似乎只有神经大条的人才有成功的机会呢。
身为浩之介继承人的仓桥真广,他的神经感觉上就有点儿不够粗壮。年龄早已四十好几的今日,仍旧无法摆脱祖父的阴影。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始终惧怕着浩之介漆黑而巨大的影子,不知会于何时压垮、粉碎他脆弱的身心。只是和父亲比较起来,他至少还拥有一定的力量和才能,有办法差遣信仰浩之介的重要大臣们,一路平顺地维持这公司的营运。董监事们也在抱持着“下代能力远远不如上代”的想法之下,展现出类似宗教团体之坚强团结来支持真广,让西格玛步向更强更大之路。浩之介所培育拔擢的重要董监事们,个个都是有能力甚至称得上是精明干练的人才。
西格玛集团若单从数字面来看,其实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巨大企业。资本额为十亿圆,年营业额为六百五十亿圆。这种规模的企业在日本可说是稀松平常。然而西格玛的特色就在于,公司股票全部为所有人一族所持有,母公司对于这个巨大企业集团旗下所涵盖的二十打以上的子公司或孙公司仍保有支配权。整个集团全体的年营业额高达六兆圆以上。公开发行股票固然能获取一时的利益,但惟有封闭起来,由一族进行支配掌控才能够达到永继经营的目标。这是浩之介所构想出来的体系。
所有的一切,“上代”浩之介都已经打好基础了。稳坐在绚烂楼阁之中的仓桥真广,只需要点头同意那些啰里八嗦的董监事们所提出来的意见,在文件上盖章,到高尔夫球场或高级餐厅与财经、政界、或者官方人士交际应酬就行了。说得极端一点,他的情形就像是江户时代的富裕诸侯一样,倘若胡乱地行使独裁权力对下属造成困扰,很可能就会令整个家业掀起轩然大波。真广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因此谁也无法断言这种可能性绝对不会发生。
祖父死后遗留下一个艰难的习题。关于这件事情,这天晚上,真广听取着总公司常务董事平嵨登的报告。
“那个东西似乎落入了一个名叫白川周一郎的男人手里。”
对于这个名字,真广隐约地有点记忆。就在平嵨补充报告的同时,真广终于想了起来。他不就是那个写了一篇多管闲事的报道,企图妨害西格玛企业的狂妄周刊记者吗?
“说起来,这个男人和公司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奇妙的缘分呢。”
“简直是一只令人厌恶的大蚊子。”
平嵨试着对社长阿谀奉承。对于西格玛这种大企业而言,一个离职的周刊记者确实有如蚊子般地微不足道。追踪到白川周一郎这个名字应该耗费不少的苦心与工夫,不过他并不打算特别地强调这些事情,因为真广绝不会有兴趣,听着下属居功自傲地叙说一切甘苦。
“也罢。总之先稳当地和他交涉看看,细节就交给你处理了。一个礼拜之后再来向我报告。”
“我知道了。”
注视着正在行礼的常董,真广忽然做出了急噪不耐烦的表情。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完全地相信。在这种人类连火星都想登陆的年代里,真的会有那种事情……”
常董的回答相当简明扼要。
“那是上代的计划。”
“我知道。”
“您要是真的明白的话,相信上代一定会非常欣慰。”
常董的话中蕴藏着微量的毒,果然是个与上代一鼻孔出气的男人。就算在意识内或意识外都没有任何轻视真广的意思,但是所展现之态度却近乎于指挥。真广收敛起表情点了点头,以动作命令他退下。
社长室的厚重门扉开了又关,真广的眼神和嘴角浮现出一抹狰狞的阴影。
“上代算哪根葱啊!老是在那儿作崇。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躺在坟墓的土堆里不是很好吗?”
充满着深刻的憎恶,真广咒骂着死去的祖父,不过他的音量并不大。从表面看来,只见到一个看似名门企业的所有者兼负责人、拥有出色体魄及绅士般外貌的中年财经界人士,端坐在桃花心木的办公桌前,将身心都投入了负面的思考当中。
第三章出乎意料的事件
Ⅰ
“值得庆贺的事情会事先预定,不值得庆贺的事情就不会预定。”
这是人之常情。例如结婚或是生小孩这类的喜事,通常都会排上日程,但死亡或者事故就不会这么做了。虽然也有人认为,“结婚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不就是走人生的坟场吗?”不过这样的意见通常会被郑重地加以忽视。
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天。位于东京都国立市中二丁目这个失业者和中辍生的黑暗家庭,发生了一起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件。早餐之后,家中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周先生急急忙忙地接听回应,十点过后便出门去了,原来是出版社的编辑有要事急需商讨。出门前他还特地交待晚餐会在外面吃,理所当然,昨天晚上答应要将地球仪拆开检查的约定也必须延期了,多梦一个人被留在家里看家。
下午三点之前,多梦几乎不大会外出。她原本该是个国中生,倘若早上不到学校而在街上闲逛的话,那些爱管闲事的大人的眼神,肯定会从四面八方向她射来。
“要是被少年队抓到的话,周先生的立场就尴尬了。”
这是多梦的顾忌。假设真遇上了这样的情形,毋庸置疑地,周先生绝对会勇敢地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外甥女。正因为如此,多梦才更不想为他增添麻烦。平日的上午若有事外出的情况,一定是跟着周先生在一起。周先生经常带她上美术馆、博物馆、图书馆、天文馆。周先生允许外甥女不必上学,但是却积极地鼓励她吸收知识。
“不论是大英博物馆还是故宫博物院,我都会带你去。你就耐心地期待吧!”
其实真正期待的人是周一郎自己,因为多梦目前仍尚未真正地领会到博物馆或是美术馆的魅力,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天文馆,每个月她都一定会去观赏星空之旅。
下午三点过后,多梦偶尔会独自外出。有的时候是为了出门购买晚餐,有的时候则是到书店或旧书摊逛逛。在一桥大学的宏伟校园里散散步也是非常愉快的一件事情。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就会回家准备晚餐。有时候,她也会和周一郎约在某个地方碰面,一起在外面吃饭。这一天并没有这样的预定计划,所以多梦便利用上午的时间把打扫和洗衣的工作完成。在白川家,周一郎和多梦的家事分摊之所以如此决定,其实是为了迁就周一郎必须负担生计的现实面,而不是受到老旧观念的左右,认定“女人就应该做家事”。
午餐是速食面加生鸡蛋,餐后再喝上一杯番茄汁,营养均衡的重点全都考量进去了。把东西收拾干净之后,接着再以茶水漱口,与其硬把牙齿刷干净,这种方式反而对口腔卫生更有益处,周先生曾经这么说过。当然了,早上和晚上还是得彻底地清洁牙齿,不过午餐之后,这样其实就已经足够……
多梦走到客厅,在地球仪前面坐了下来。周围摆满了百科全书、笔记本、国语辞典等等书本,多梦一本正经地把脸凑向了地球仪地表面。
曾经有个珠宝商以黄金、白金、珍珠、红宝石打造出一座价值三亿圆的地球仪而引爆话题。据厂商所言,制造那个经典作品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地球的环境”。这个论调多梦非常不能理解,与其制造出那样的东西,还不如直接捐出三亿给菲律宾的热带雨林保护基金会要来得实际多了不是吗?
地球仪的直径长达五十公分,而且不断地缓缓由左向右地回转。这种奇妙的自转速率不知道是多少呢?不如来测试看看吧,多梦心想。她有一支相当普通的手表,不过这一天从一早开始就被她遗忘在床边。
“这个地球仪也许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在它的表面上住了几千万甚至是几亿的人口,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多梦再次凝视着地球仪。在自己的幻想的刺激之下,她觉得地球仪的阴影似乎奇妙地变得更浓了,难不成这地球仪从昨天晚上就一直转动到现在?从左到右,由西向东,非常平缓,但是确实。它会持续转动到什么时候呢?动力来源果真如周先生所说的一样,是毫不奇怪的寻常东西吗?本来是静止状态,为什么突然转动了起来?周先生说过,那是他在古董店里买到的东西。既然如此,它从前应该是某个人的所有物吧。最早是在什么样的店里贩卖的呢?应该这么说吧,究竟是什么人做出了这种奇妙的物品呢?这是外国制品还是日本制品?多梦心中的地平线上,源源不绝地涌出一朵朵疑问的夏云,朝着天空中飞翔而去。
“只要一张地图,心灵之旅就能无限地延长下去。”
周先生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当地图变成地球仪的时候,效果似乎大幅地增强了许多。多梦伸出手,想要摸摸看地球仪的表面。尽管前一天晚上周先生曾特别交待过多梦,“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的,你可千万别去碰它喔!”然而现在计划生变,多梦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碰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就算是停住不转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顶多是变回普通的地球仪罢了。
多梦不自觉地弯起指尖。在越来越靠近的指尖前方,与现实配置相异的大陆和海洋正横向地流动着。这会是几千万年前的古老地球吗?说不定是几亿年后的未来地球。搞不好这只是某个人为了恶作剧所创造出来的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多梦伸出手指,碰触了它。
“喂,多梦、多梦,多梦,多——梦!”
她听见了周先生的连声呼唤。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名字,没想到在连声的叫唤之下,感觉竟像是小型太鼓在那儿咚咚响着一样。多梦微微感到不满地张开眼睛。
“啊,周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情?”
“喂,你怎么可以抢走我的台词呢?看见你倒在地上,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原来如此,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呀。不,也许是失去意识。指尖上一股类似静电的强烈触感爆发之后,理由和感性,双方的领域刹时化为纯白,意识的空白状态不知究竟持续了多久?多梦一转过头来,便发现周先生正紧盯着她。
“你还好吧,多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放心吧,我没事的。让你为我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多梦坐起身来,展露出活力十足的笑容。周先生仿佛安下心似的点了点头,在地毯上盘腿坐下。
“真是的,害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还等着多梦长大成为一个妖艳的美女,将来好好地奉养我呢。身体要照顾好啊。”
为了掩饰难为情而说的玩笑话还没说完,玄关的门环就响起了厚实的敲门声。
Ⅱ
来访者是个正值壮年的男性,若以宽松的评分标准来看,可算是个绅士吧。黑框眼镜、统一为褐色系的三件式西装和皮鞋,全都毫无瑕疵,整体造型显然比周一郎之辈更能获取社会的信赖。
“您就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听闻您曾经在‘东洋周刊’的编辑部任职……”
“我从来没听说自己有个双胞胎兄弟,大概就是我了吧。”
对于这个不友善的玩笑,访客不着痕迹地予以漠视。
“敝姓小谷,是西格玛公司的秘书室次长。本来在拜访之前应该先和您约个时间才对,贸贸然地来到府上,希望您别介意。”
“哪里,请进……”
一听到西格玛公司,周一郎的敌忾之心立刻被激发了起来。然而对方的姿态实在是谦恭至极,周一郎也只得遵守社交礼仪,邀请小谷次长进入会客室。那是个平时不太使用的朝北房间,就算有点儿发霉的感觉也是无可奈何。周一郎拿了部电暖器进去让房间暖和起来,接着走到厨房叮嘱多梦泡了些红茶,亲自把茶端到客人面前。
“请问有何指教?”
周一郎略带急噪地开口询问,未受招待的客人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其实是为了征才之事。”
“什么征才?那个征才吗?”
即便是无厘头的反应,客人亦不为所动。
“没错,西格玛公司诚意地邀请白川先生成为我们的一员,这是上层给我的命令。”
“你是在开玩笑吧。”
周一郎耸了耸肩,从言语到动作无一表现出未置可否的态度。小谷平静地继续说话。
“像白川先生这般有骨气又有取材能力的人才,实在是相当难得。我们总裁曾经这么对我说过,绝非是玩笑或是突发奇想。”
如果不是突发奇想的话,那么他最好先去办妥住院手续比较保险吧?周一郎心想,这种话他当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公司为白川先生在调查部里准备了一个部长助理的职位。”
“助理?”
“待遇相当于课长级。薪资方面,应该是您过去所得的双倍才对。”
“哦——”
“当然了,这份提议还包括了将来升迁为调查部长,甚至是董事的保证在内。在下认为这绝对不是个不利的协议。”
“你的认为我颇有同感呢。”
周一郎的国语变得有些奇妙。怎么说,这些都是远远出乎意料的提议,正因为周一郎受到西格玛的憎恶,所以他根本没有理由接受厚待。难不成是有什么小恶魔在他们的耳边鼓吹着甜言蜜语吗?
“你们究竟看中我哪一点呢?这点要是不弄清楚的话,我可是会坐立难安的。”
“我们对于白川先生收集和分析情报的能力相当期待。”
“收集分析情报的能力呀……”
周一郎不禁感到一阵挖苦的情绪。对方虽然极力避免具体性之陈述,但是毫无疑问所指的正是周一郎揭发西格玛不法开发高尔夫球场一事。周一郎将情绪注入语气当中继续问道。
“既然如此,你们何不试着去网罗‘东洋周刊’的江坂总编辑呢?我想江坂先生对于西格玛公司应该更是个难得的人才吧!”
秘书室次长的反应是郑重而又冷漠。
“江坂先生绝对不会是敝公司所需要的人才。”
“怎么说?”
“这么形容或许相当失礼,不过那个人似乎连什么东西该写、什么东西不该写都搞不清楚。”
“嗯。”
虽然一脸毫无所知的表情,意思却充分地展露无遗。《东洋周刊》的报道姑且不提,江坂在《总编辑手札》上所写的那篇画蛇添足的文章,让开发业者和杂志界蒙受到挂勾的质疑。就江坂的立场而言,身为一个小人物的他不过是顺应人之常情,想要吹嘘吹嘘自己和大人物之间的关系而已。但是这对西格玛却造成了困扰。江坂的欠缺考虑,似乎也为他自己带来了灾厄。江坂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手下记者白川的殴打,其中之原因理所当然地成为调查的重点,他与西格玛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完全曝光。
“那个白川一点良心和羞耻都没有。他之所以会殴打我,完全是因为他是个天生粗暴的家伙。”
尽管江坂如此坚称,但是这样的理由怎么看都太过牵强,高层于是决定对《东洋周刊》的总编辑一职进行人事调动。感到无地自容的江坂遂提出辞呈,于十月离职。从江坂的角度来看,自己明明是被害者却不得不以离职收场,在他心中想必是愤恨不已吧。搞不好江坂早已打好算盘,想要借由为西格玛的牺牲来换取西格玛对他离职后的生活照料。只是江坂又怎会知道,西格玛对于他的评价,竟是如同小谷刚刚对周一郎所明白道出的那样。失去利用价值的江坂,就这么被抛弃了。
“唉,真是可怜哪。难怪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现在的他想必一定充满着懊悔沮丧之情吧。”
周一郎叹了口气。江坂的遭遇是他自作自受,根本不值得同情。然而这件事情却让他充分地了解到大企业的冷酷无情,而且令周一郎的想法更加偏激。就算江坂被冷酷地抛弃,但周一郎绝对不会受到如此对待。这就是西格玛想要表达的吗?他们真的认为白川周一郎会傻乎乎地被这些甜言蜜语所欺骗吗?
“您考虑得如何,白川先生?”
“我一定得立即答复吗?”
“可能的话……”
周一郎沉默了五秒钟,目的只在尽可能地搜索最圆滑的字眼来使用。
“孔子这个人您应该知道吧,次长?”
“那是当然的。”
“我个人并不是那么的喜爱孔子,不过他倒是有句名言却令我深感敬佩。那就是‘渴不饮盗泉,饿不食周粟‘。”
“……”
“这就是我的答案了,请代我向贵公司转达。”
无言地回了一礼,小谷站起身来。走出玄关的时候,还简短留下了一句“改天再登门拜访”,西格玛公司的使者这才转身离去。
Ⅲ
多梦和周一郎肩并肩地走在大学路上,具有透明感的暗红色和金黄色的粒子错杂交织,飘落在街头之上。大学路靠近南端的地方有一座高大的人行天桥,从这个地方不论是向南向北,景观都非常不错。舅舅和外甥女于是暂且停留在这上面,眺望着黄昏中的街道。要问为什么的话实在也难以回答,总之像这样在桥上眺望着夕阳下的街景,是两人的共同爱好。
步下天桥之后,两人继续沿着大学路前进,接着便转进一间距离国立车站相当近的咖啡馆餐厅“曙光”。二楼靠窗的座位上,做东的主人早已在那儿等候二人。倘若对方是个妙龄美女,周一郎肯定会惊喜不已,只可惜并不是。高举着大大的手、充满朝气地向二人招手的是一个名叫福永俊司的男人,年龄及身高和周一郎一般,惟独体重多了十几公斤。肥胖倒还不至于,感觉上算是颇有格斗家风范的厚实体格,眉粗鼻大、外带一张顽固的脸庞,然而表情却奇妙地相当亲切讨喜。
“多梦也来了啊,欢迎欢迎!”
福永和周一郎从大学时期就是至交好友。大学毕业后,之所以进入所谓的一流不动产公司上班,原本是想要参与大规模的都市开发计划案,没想到在那之前就因为厌恶公司的体制而辞职不干了。在这方面,大概只有周一郎这个朋友和他的气质最是接近的吧,只不过两人之间还是存在着一个最大的差异。以福永的情况来说,他是在仔细替将来做过打算之后,才决定辞职的。
现在的福永是人称“青年实业家”的老板身份。他在新都心的西新宿,经营了一家外带午餐的店面。西新宿周边的餐厅数量相当稀少,大多数的上班族不得不浪费宝贵的午休时间来排队或是寻找空位。尤其在东京都厅迁移到此处之后,这种情况更是越来越严重。光是白天的人口就暴增了五万人,这对外带便当业者而言,可谓是一个极具开发潜力的市场,必须准备的就只有资本和努力而已。
店内贩卖的商品包括“干烧虾仁饼”、“糖醋猪肉饼”等等一共二十多个种类的盖饭,只不过比起真正的盖饭要小了一号,是一种容器直径只有九点五公分而已的迷你盖饭,对于在意体重的OL来说,这样的分量其实就绰绰有余了,而且还附赠沙拉,保证营养均衡完整(这点在广告文案中也有提到)。最重要的是,这种迷你盖饭和沙拉的套餐组合只要一般午餐的半价而已,在价格的吸引之下,薄利多销的策略应该会成功才对。
初次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朋友们都歪着头感到疑惑。
“这么一来,对于OL当然很好卖,可难道就不卖给食量大的男性了吗?把客户层锁定在OL族群的生意似乎不太妥当吧?”
“这一点,根本用不着担心。食量大的家伙一次买个两碗三碗不就得了,这样的话不但分量足够,而且还可以享受到各种不同的口味呢!”
“喔,原来如此。”
众人均对此感到敬佩,但福永的这番雄辩其实是得自周一郎的传授。这个点子正是周一郎所想出来的。他本人并没有插手事业的打算,只是基于一份向福永提出构想的责任感,所以将为数不多的存款全数拿出来帮助他开拓业务。至少福永在意志力、行动力和毅力上是非凡的。他废寝忘食地四处奔走,确定了店面、营业权、制造厂等等的所有细节,那股冲劲一上来的时候,像是受到暴龙所追赶的剑龙一样。一年之后,他已经能够清偿包含周一郎部分在内的所有借款。
目前福永所经营的店铺“午餐广场”,一天可卖出四千份的午餐,全年所得高达三亿五千万圆。福永堂堂地晋身为大企业的社长,他并非忘恩负义之徒,基于对周一郎的一份深切感谢,他曾经对周一郎这么说,“我知道便当店的要职,对你而言实在是大材小用。”他想提供一个专务董事的职衔给周一郎。解释着自己不是个做董事的料,周一郎谢绝了友人的好意,就连顾问费,他也笑着挥手婉拒。
这就是为什么周一郎会没有工作,而他的朋友会成功的理由。周一郎本身或许缺乏经营的能力,但他似乎真有几分企划与构思的才能。周一郎还夸口说他自己“拥有识人之本领”。从多梦的角度看来,并不算是太过离谱的自我评价。大体而言,和周先生发生冲突的对象远比和他交好的朋友要多出许多,不过这当中有一大半的家伙多梦光是看了就觉得讨厌,但这是因为对于他人之好恶念头有共通之处,所以不能说是客观的评价。
关于福永,周一郎事先对多梦说了,“他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家伙,你可别吓到了哟。”多梦完全没有被吓到,因为周一郎自己就是个彻彻底底、令人意想不到的家伙,所以大部分的对手都不令人讶异。点完酒和菜之后,福永开始针对自己的事业侃侃而谈,并且说起自己公司为何不贩卖三明治的理由。
“自从高中时代被三角关系搞得痛苦不堪以来,我就一直讨厌三明治。因为那个东西也是三角形的。”
“三角关系?”
“对呀,就是那个什么正弦还有余弦的东西嘛。”
“那个东西好象叫做三角函数吧?”
“哎呀,没错没错,真是的,弄错了两个字,意思就天差地远了呢。”
福永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捧腹大笑。这样的个性有其单纯的一面,也可以说是豪迈豁达。在交谈的空档,他已经把低卡啤酒喝完,并开始喝起加水威士忌。酒量几乎是周一郎的三倍,不过身上却丝毫没有一点强向他人灌酒的愚劣。大人们以酒精维系着友好关系的时候,多梦则专心地满足她健康的食欲。多梦相当中意一道利用鸡蛋将维也纳香肠和综合蔬菜凝结起来,感觉很像是法式咸派的料理。其他像是奶焗马铃薯、炸白肉鱼搭配辣椒沾酱的菜肴也很不错。饮料是乌龙茶,顽固的周先生认为果汁以及可乐会破坏料理的味道,所以一定得等到餐后才准许她喝。
福永的事业现在是一帆风顺可喜可贺,因此他相当担心周一郎的就业问题。一听到白川家今天下午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访客之事,福永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哦,西格玛公司去找你?这下子你可红了。看来连西格玛公司也无法忽视你的才能呢!”
“只是表面上罢了。”
“你的意思是,还有里面的内幕吗?”
“那是一定的嘛。我虽然对自己有自信,但是还不至于白目到认为自己有本事令西格玛三顾茅庐。这背后肯定有肮脏的阴谋存在。”
“是什么样的阴谋?”
“这点我还不清楚。”
事到如今,周一郎不得不心生怀疑。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使得西格玛公司在周一郎的眼前丢下了这么一个再度就业的饵呢?而且还是个肥美得令人忍不住想扑上去的饵。倘若周一郎是个影响力极大的评论家,或是颇具人气的TV新闻主播,像那样的身份本身就具有高度的利用价值,以高额酬劳招聘自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西格玛本身早就拥有不止两打有头有脸的专用文化人才了,网络一个至今仍然默默无名的离职记者,对他们根本没有半点好处呀。
“渴不饮盗泉。”
周一郎虽然胡诌出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他原本就不怎么口渴,自然更没必要去饮用什么盗泉之水。再怎么说,他没有房租负担,单是依靠存款、离职金和失业保险、互助基金等等的,要顺顺利利地撑到明年六月绝对不是问题。就算是面临到最坏的情况,在版税进来以前,还是有向福永周转的这条路可走。
“是不是想要获得东洋报社的内部情报,或是这类的事情?”
“如果这样的话,他们大可去找江坂呀。我只是个小小的记者而已,那个家伙还出席过董事会呢。”
“那倒也是,你听听看这个可能性如何。”福永的口气骤然一变。“西格玛社长有个儿子,他对多梦一见钟情。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所以他们就丢出了这么一个肥美的鱼饵,打算先让舅舅上勾……”
“嗯,这个可能性倒挺高的,我老早就做好打算,要把多梦培养成妖艳的美女,让她去迷惑个腰缠万贯脑袋空空的男人,以便老了有人奉养呢。”
“接下来你们就里应外合,把整个家产夺取过来对吧?这家伙真厉害,多梦,你的舅舅是个智谋者,足可以比拟由比正雪、真田幸村、或者楠木正成。总而言之,他活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是在褒我还是在贬我啊?他们全都因为失败而死了呢。”
“没办法,日本的规矩就是这样,得先失败而死,才有资格成为英雄。”
“我才不想成为什么英雄呢。别说是左右历史了,眼前我要是无法左右读者的话,我们甥舅二人可就得沦落街头了。”
周一郎苦笑着说完,福永立刻装摸作样地拍了拍穿着背心的厚实胸膛。
“小归小,我也算是一城的城主啊。万一遇上了什么状况,你们随时都可以来投靠我呀。”
“到时候就麻烦你了,城主大人。”
周一郎笑了。不论再怎么小的公司总是有它的组织存在,而周一郎似乎就是欠缺了那么一种在组织中安顿下来的能力。如果进了福永的公司,那么他们便不能不谨守社长与部下的分际,福永想必会以“我们是对等的朋友,没关系的”这种理由予以漠视,但这绝对会造成对于其他员工的不良示范。他只能接受福永的好意,关于自己和多梦的生计,他决定靠自己的双手来加以解决。或许是周一郎想太多了,但是他之所以会这么想也是天性使然。以周一郎的个性而言,他最不希望做的事情就是欠下人情。
大人们自顾自地谈笑风生之同时,肚子里塞满食物的多梦,两手握住乌龙茶的杯子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是不是和思春期少女相称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她所想的事情就是那个自转地球仪。
周一郎招呼着西格玛派来的使者之时,多梦一手拿着手表,试着计算出地球仪的自转速度,根据多梦的观察和统计,那个不可思议的地球仪,每分钟会转动一圈。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是一千四百四十分钟,所以它的自转速度是真实地球的一千四百四十倍。
“算起来,真实的地球每过一天,这个地球仪就是……这样的说法好象有点儿奇怪。呃,地球仪的世界就经过了一千四百四十天呢。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二年是七百三十六天,四年的话还会碰上一个闰年,总共就是一千四百六十一天,还差一点才满整整四年呢。”
多梦在心里不断地重复运算,为了谨慎起见,她一共核算了四次。她一边盯着钟面的数字盘一边测定,终于确认地球仪的自转速度是固定的。至于它是如何地进行自转的,目前还是看不出个究竟来。如果向周先生提起的话,他大概会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忘了这件事情。我们现在就把它拆开来看看”,边拿出工具来吧。不知为何,多梦已经失去了那股兴趣,不必特意将它拆开来查明原因也没关系,这样的感觉似乎越来越强烈了。周先生应该有办法将它分解,但是能不能再次将它组装起来,这点才是令人担心的地方……
大人的谈话忽然中止。看着眼前一脸严肃表情陷入思考中的少女,福永无言地向友人抛出疑问,周一郎完全明白外甥女在想些什么。
“多梦现在有了一个比我还要关心的对象呢。”
周一郎笑着,自称是多梦迷的福永满脸好奇的表情。
“嗯,果然进入思春期了。喂,那个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有张像气球一样圆滚滚的脸。”
“什么,多梦喜欢圆脸的男生吗?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唉,很有个性的喜好。不对不对,应该说不以貌取人是非常好的。”
善良的福永如此地喃喃自语。
Ⅳ
年近六十的西格玛公司常务董事平嵨登,直到今日仍然像一般职员一样地搭乘地铁上下班。他是仓桥浩之介生前从默默无闻的职员当中,挑选出来栽培的储备干部之一。身为一个最热烈信奉浩之介的信徒,或许他把自己当成了使徒也说不定。
平嵨家位于杉井区的荻洼,从赤圾见附搭乘地下铁丸之内线,只需一班车便可到家。然而这天傍晚,平嵨从西格玛总公司下了班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他虽然来到赤圾见附车站,但是坐上的却不是丸之内线而是银座线的列车。在表参道车站换车,六分钟后抵达明治神宫前车站,平嵨在这一站下车。出了地面就是所谓的原宿地区。向北走的话,可以到达国中生和高中生们最常聚集的观光名胜。平嵨向南而行,这儿的整个区域都是号称超高级住宅的华厦,其中最富有格调的一栋建筑,可俯看明治神宫和代代木公园的绿地,独占了东京屈指可数的美丽景观。在饭店级的门厅报上姓名身份之后,获得住户拜访许可的平嵨搭乘电梯上了十楼,这个楼层只有一户。一个年轻温驯的女佣出现在玄关之处,引领访客进入客厅,洛可可式的装潢令平嵨微微地感到不自在。过了不久,一名女性出现。
这名女性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左右,不过实际年龄或许已经超过四十。简简单单地套着一件酒红色的洋装,魅力十足的美貌与丰满的肢体线条令人联想到西欧的首席女歌手,说话的声音也相当富有磁性。
“平嵨先生似乎还是老样子地经常搭地铁呢。自从你升为董事以来有几年了?”
“让你见笑了,谁叫我一副穷酸相呢。不过地下铁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从来都不会塞车。”
平嵨的态度相当恭谨。拥有这个楼层的女主人,是平嵨主人之一脉,也就是仓桥浩之介的孙女,枫子小姐。
真广的妹妹枫子,相当受到祖父浩之介的疼爱。“枫子的脾气与才智都和我非常相似,如果是男孩子的话,绝对可以成为一个在我之上的强力领导者。”浩之介经常遗憾地把这番话挂在嘴边。他是个出生于明治时代的男人,所以从来就没有一丝立女孩为继承人的想法。废除独子的继承权后,他便立了枫子的哥哥真广为嫡孙继承人,把帝王学传授于他。对于祖父所教授的帝王课程,真广的能力还算足够,总是有办法应付把关。因此浩之介纵使一直觉得他不够完美,却也没做出废嫡的决定。浩之介死后,枫子离开日本定居纽约,以公园大道的超高级公寓为据点,开始享受着“各式各样意义之下的自由奔放的生活”,同时也经营着赌场、饭店、餐厅、精品等等事业。
枫子于三年前回到日本,真广虽然相当不悦地在心里嘀咕着“一辈子都不回来岂不是更好”,却又不得不替妹妹安插一些位置。包括总公司在内,好几个企业之董事、仓桥文化振兴财团理事、某女子大学理事、仓桥浩之介奖评审委员。虽然个个都是毫不重要的闲职,但是所有的酬劳加起来,一年至少有上亿的收入。除此之外,她一生都可合法使用西格玛资产当中的不动产,包括缣仓山的豪邸,那须高原及真鹤的别墅,以及明治神宫前的这间大厦。真广打算以这样的方式把妹妹养到老死,只要她对西格玛的掌控权和仓桥家的主宰权不抱持野心,对于被安排的一切能够甘之如饴的话,就算是多么奢华的物质享受他都愿意供给,甚至连她在社交场所所散的虚名以及在艺能界中猎捕美男的行为,他也打算一一默许。
枫子在这些日子以来的安于现状,令真广松了一口气。然而他的想法却太过天真。对枫子而言,如果她真的愿意一辈子被安养到老的话,当初大可留在纽约不要回来。既然特意回到了日本,背后肯定包藏着野心和计划。枫子才是浩之介真正的继承者,具有这种想法的人在西格玛的中枢部位相当多。他们全都听从着枫子的指挥和安排,在暗中进行计划。
迎接妹妹返国之时,仓桥真广立刻给了她一记下马威。
“真不晓得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你给我听好了,我才是西格玛集团的统帅。”
“是的,我明白。”
“仓桥家做主的人也是我。”
“这个我也明白。我绝对不会做出违逆哥哥意思的事情。”
妹妹的姿态可说是毕恭毕敬,不过话说回来,真广的下马威不过是单纯地做做样子而已,而枫子也尚无与他决裂的意思,况且阳奉阴违正是她目前所采取的方针。
“我哪有哥哥统帅领导西格玛这种大企业的格局呢?以我的程度,能够在子公司里当个装饰性的副会长就很不错了。”
对于集团统帅之嘲弄,平嵨常务全盘地予以接受。元老级大臣一鞠躬,以热切的声音表示赞同。
“看来枫子小姐若是不能坐上统帅的宝座,西格玛恐怕没办法朝向二十一世纪发展呢。我认为真广少爷应该退位,到夏威夷之类的地方去过过悠然自得的日子才对。”
“没错,就是这样。其实我并没有苛待哥哥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过着富足舒适的老年生活罢了。”
枫子稍微调整了一下表情和语调。
“对了,买下那个地球仪的男人,叫做什么来着?”
“是白川周一郎。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罢了,没必要将他放在心上。”
对于平嵨这样的男人而言,一个失业的周刊记者确实算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吧。在真广的面前,他也曾经以讨厌的蚊子来作比喻,这对被拿来比喻的周一郎来说,实在是太丢脸了。
“他应该不知道这一切的事情吧?”
“是的,就连想象也绝不可能。光凭那些蛛丝马迹,就能够正确洞察我方意图的话,除非是拥有超越人类极限的智慧。”
平嵨故意以夸大的方式来陈述,枫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这面无表情是因为不知如何选择表情,还是不认为有做出表情的必要,究竟属于哪一方实在难以判断。
“无论如何,最好还是别把事情闹大。我哥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的。秘书室的人接到真广少爷的指示之后,曾经去说服他接受工作。没想到白川这个男人,居然当场就拒绝了。”
“在优厚的条件之下吗?”
“好得不能再好的条件。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平嵨话中充满着烦闷的怒气,枫子的眉眼之间浮现出一抹类似苦笑的表情。
“这个世界上竟有不受权利和财富引诱的人啊!”
“那只是装摸作样的吧。只要是人,谁不希望拥有权利和富贵呢?摆出不想要的姿态可说是天底下最虚伪的事情了。在我看来,他们只是因为自己得不到手,所以满怀嫉妒罢了。”
对于平嵨这番粗俗的见解,枫子并没有直接回应,仅仅以肉眼难以捕捉之程度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而已。停顿了二秒半左右,她以冰冷而自信的声音开口说话。
“想要引诱那个叫白川的男人上勾,应该还有其他的方法才对,我也会帮忙想个办法。我想,现在还不是使用暴力的时候。我哥那边就麻烦你牢牢地帮我监视着。”
“遵命!”
枫子将视线从平嵨移至墙壁。
“伸展至海上、天空、地下的西格玛集团。”
墙壁上所贴的海报写着这样一句标语。在统一为洛可可式的装潢之中,这张海报在负面的意义上大放异彩。
“海上、天空、地下……最重要的一点竟然遗漏掉了。也罢,现在还不到公开的时候。”
就在枫子喃喃自语的时候,电话的铃声响起。那是来自于门厅的通报。由于有其他客人来访,平嵨于是匆忙地向枫子小姐告辞。电梯停在一楼的时候,一个身穿轻便西装的年轻人和他擦身而过进入电梯。看着这个面容端正而肤浅的年轻小白脸,平嵨微微地耸了耸肩。对于男女之事,已故的仓桥浩之介比一般人要更好此道,看来枫子也遗传到这个特性。
第四章圣诞前夕的琐事
Ⅰ
圣诞节的前一天,也就是圣诞夜当日。
从年尾到新年的这段时间,日本人通常会盛大而无操守地举办数个宗教节庆,其中的第一波就是这个日子。圣诞节为基督教,除夕夜敲钟为佛教,新年参拜为神道教,发红包则为儒教。在这么一段时节里,孩子们最喜爱的宗教是哪一个呢?这个问题颇富饶深意,但答案也许相当简单。
由于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了,所以中辍生多梦在上午的时候也可以外出。白川家和大多数的日本家庭一样,只有圣诞节和情人节的时候,才表现得像个基督教徒。为了购买晚餐的材料而在车站附近的商店街闲逛的多梦,脚步停在大学路的一区。一块商店的看板吸引她的眼神。
“弦月堂”
咦,那不就是周先生买下地球仪的商店吗?多梦满心好奇地眺望着橱窗。泛黄的玻璃就像是泛黄的黑白照片一样,令岁月留下视觉化的印象,一不小心把脸凑得太近以致鼻尖沾上了玻璃的灰尘,这个失误和舅舅一模一样。一打开店门,便看见独坐在一隅的老妇人身影,一切都如周先生所描述的一样。多梦调整好呼吸。
“有人在吗?”
多梦依照惯例打了声招呼,老妇人只以斜眼一瞥作为回应。看来亲切的招呼并不包括在她所贩卖的商品之内。多梦在店里绕了三圈左右,同时决定该采取之方针。巧妙的外交手腕并不是多梦的拿手伎俩,她只知道如何正面的“冲突”而已。冲突,这个字眼似乎有点儿怪异,总而言之就是直爽地去面对。多梦站在老妇人面前报上姓名,告诉她自己的舅舅正是数日前的客人,老妇人的反应仍是一派冷淡。
“那个地球仪有点儿奇怪呢。”
“货既售出,概不退换。”
老妇人的口气冷到极点。多梦赶紧作了解释,她并非是来要求退货的,而是想知道地球仪为什么会自己转动。
“地球仪本来就是会动的东西嘛,因为地球本身也在转动呀。大人一走动小孩子也跟着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不是这样的,我的手并没有碰到它,它就自己动了。而且没有风也会自己动喔!”
“唔,这样啊。”
和地球仪完全相反,老妇人连一微米都没有动。
“那个地球仪除了在没有风的情况下会自己转动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呀,小女孩?”
“那倒是没有,只是不晓得它为什么会转动而已。你能告诉我吗?”
老妇人端出架子地咳了一声。
“我们这间店哪,只贩卖有形的商品而已,无形的东西是不卖的哟。情报这种东西又没有形状,就算是我想卖也没法子卖呀!”
“那,如果我想跟你买个东西,你能告诉我地球仪的事情吗?”
“得看看你是买什么啰。”
老妇人以狡猾而自大的眼神盯着多梦,指出了最重要的一点。
“但是,便宜的东西可不算数喔。”
“可是我没那么多钱啊,我们家很穷的,只能依赖失业保险金勉勉强强地过着日子,太贵的东西我实在是买不起呀!”
这话不全然是捏造出来的谎言,只是实际上也没那么悲惨。周先生将来或许能够写出畅销书来,然而眼前却仅仅是个想要写出畅销书的失业者而已。最后,多梦买了一个古老的青铜笔筒,这确实是个便宜的东西,因此老妇人对于多梦的请求完全没有反应。
“你也用不着那么沮丧嘛,就算你没勉强地买下什么便宜货,我还是可以免费告诉你一些事情的。”
“一些事情……”
无视于多梦的消极反应,老妇人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那是在你舅舅买完地球仪离开之后的事情。有两个男人来到店里,问我是谁买走了地球仪。那两个人的长相还真难看呢!”
多梦的心脏在体内怦怦地跳动着,一颗心上上下下地。多梦好不容易理清思绪,以冷静的态度向老妇人确认。
“你一定没有告诉他们吧?”
“这就怪了,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你告诉他们了?!”
“其实不能算是告诉,我让他们跟我买了一幅画,所以就顺道提供服务了呀。没错,谁叫他们自以为潇洒地把商品的画作给破坏了。唉,至少那两个人没在那儿抱怨自己家里很穷呢。”
老妇人一面出言嘲讽,一面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大型记事本。她一边翻着内页,一边戴上老花眼镜确认资料,然后把它移至多梦面前,那是一份顾客资料。
多梦大致看了一下顾客名单。周先生的笔迹处写着住址和姓名,在他之后记录着两名男性的地址姓名。多梦迅速地念着内容,一个是东京都八王子市的田中,另一个则是琦玉县所泽市的铃木,然而她的热切却被老妇人泼了盆冷水。
“记下来也是没用的啦,肯定是假名字嘛。就算是这样,还是应该想个稍微有品位一点的名字才像话呀!”
看见多梦气馁的样子,老妇人以一贯冷漠的表情思考了片刻。阖上顾客资料簿之后,她开口说话。
“就算名字是捏造的,也未必摸不清那两人的底细,要动动脑筋呀。”
“这太困难了吧,我连他们的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
“小女孩,我看你的脑筋应该是挺聪明的才对呀。你仔细想想,自从买了地球仪之后,你们家有没有出现过什么罕见的客人呀?他用的借口一定很冠冕堂皇吧。”
“客人……”
“伪装成客人,目的是到你们家一探究竟。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没有的话也无所谓啦。”
多梦的记忆VTR在脑海里倒带,直到让画面停住为止,所花费的时间并不长。那是前一天才发生的事情。不是有个绅士模样的人来拜访周先生,请他到西格玛公司去上班吗?周先生之所以会离开东洋报社,罪魁祸首就是这间公司呀……
“老婆婆,谢谢你。”
多梦急急忙忙地向老妇人致谢。事情的原由得赶快让周先生知道才行。西格玛企业一定在策划着什么,虽然不知道内容,但肯定绝非善事。
“我还会再来的,下次我一定会跟你买东西的。再见!”
打开店门的少女背后,传来了老妇人的声音。
“穷人是没有用的呀。下次要来的话,先把生活水准提高了再说吧。本店可是上流社会专用的店哪!”
Ⅱ
赤坂三丁目的西格玛总公司里面,集团总裁仓桥真广一脸极度不悦之表情,西装笔挺地窝在社长室的椅子上。魁梧壮硕的身体一摇晃,意大利制的椅子便发出抗议的呻吟。总裁面前有一打左右的西格玛总公司董监事在伺候着,由于椅子数量不足,所以半数的人都是站立状态。跟随过上代的董监事们以老人居多,最年轻的真广以仓桥家当家主人之身份君临在他们的头顶上。
圣诞节前夕的这一天,西格玛总公司的大门口涌进了上百个环境保护团体的成员。他们要求与仓桥总裁见面,但是遭到拒绝,于是便开始高声朗读起声明文。
“西格玛公司计划在以大雪山和浅间山为首的国家公园之内,共二十多处设置高尔夫球场以及滑雪场。这种假借经济开发之名行破坏大自然之实的行为,在守护地球环境的年代里是倒行逆施的作为。我等无法默认这种暴行。今后,我们将发动全国的良知派民众,一起来阻止西格玛的反社会性活动。我等在此宣示这个决心!”
在上代浩之介的年代里,买下大片的土地、推动巨大的开发计划,这样的伟业和正义是相通的。民众的多数派也认为,提升经济水准要比保护自然来得重要多了。开拓高山、森林、原野以建造饭店和高尔夫球场,向当地居民撒下大把钞票的仓桥浩之介被当成了伟大的福神。那些早已成为过去,人们的价值观都改变了。或者说,人们慢慢地恢复到从前那种对自然充满敬畏的观念,并注意到糟蹋大地、残害植物之后的因果报应。西格玛公司是自然的最大加害者,理所当然免不了遭受批评。真广的狼狈与怒气将他的精神面染得斑斑驳驳。到目前为止,他之所以能毫无大过的坚守西格集团的总裁宝座,惟一的原因就是太平盛世。他明白这个事实。至少围绕在他身边的这群董监事都心知肚明。真广的太平日子有额度限制,而这个额度似乎已经全部用尽。
“全都是没有用的家伙!”
真广责骂着这群董监事。毫无社会地位的市井小民涌进伟大的西格玛公司大门,还把总裁真广当成犯罪者般地谴责。真广自尊心受到创伤,而伤口的疼痛正灼烧着他的神经。那些前来抗议的市民是令他气愤没错,然而无法阻止事情发生的董监事们,更令他难忍不满。
“如果居民们再这么大吵大闹的话,我们干脆放弃所有的计划算了!那些家伙想靠青山绿水生活下去,就让他们称心如意吧!”
“您的心情我们都很明白,总裁,可是我们已经先行投入超过五十亿的资金了呀。除此之外,当地还有许多协助西格玛进行开发的居民们,要是我们单方面退出的话,他们也会跟着失去立足之地。”
专务抑制情绪地陈述完意见之后,七十多岁的副社长立刻加以附和。
“这样的事情一旦开了先例,其他自治团体对于西格玛的信赖也会随之动摇。放弃既定的计划,这样的事情上代是绝对不会做的。”
这是个失败的谏言。听到“上代”这两个字的瞬间,真广的精神和表情立刻全副武装。脸色有如扑上一层白粉似的,真广站起身来沉默地掉头离开社长室。行为举止就像是个缺乏自制力的孩子,秘书室长慌慌张张地追上真广。
“总裁,您要上哪儿去呢?”
“上哪儿去是我的自由。”
“是的,可是您三点有个约会,和经营评论家照木先生约好了在赤坂西格玛饭店进行访谈。”
“我没兴趣见他了,用钱把他打发掉,就用广告费的名义吧。”
“钱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您若不给他个面子应酬一番的话,到时候他不知道会写些什么样的内容,或是发表什么样的意见。那个人不但极有势力而且人脉也相当广阔,爽约的话,可能会对我方不利。”
真广满怀强烈的怒气,狠狠地瞪着秘书室长。
“不过是名为经营评论家的一条狗而已,我想怎样都不行吗?西格玛算是哪门子的大公司啊?既然有空在这儿摆出忠臣的脸孔废话连篇,那就给我回去反省反省自己的无能!”
怒吼,大理石地板响起的鞋音,被猛烈甩上的门扉。总裁愤然离席之后,一声叹息打破了沉重凝滞的静默。
“真是的,要是上代还健在的话。”
“那是禁语呀。”
“我知道,我知道……”
面面相觑,董监事们一致地摇头叹息。他们除了是同僚之外,还拥有浩之介学校同学的这一层关系在。
“这儿还有禁语的后续,如果真广少爷和枫子小姐的性别对调过来的话,上代想必会做出另一种选择吧。”
真是不可思议,这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阴谋策划趁机取代无能的真广,让自己成为西格玛的统帅。或许浩之介生前对他们所灌输的臣下意识,早已将他们彻底洗脑了吧。西格玛公司推崇仓桥家为宗主的一种宗教结社之存在事实,从这样的主从关系形态上亦可一览无遗。
“这另一种选择,难道就不能由我们重新来做吗?”
那是常董平嵨的声音,专务的视线转移过去。
“平嵨君,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当然是西格玛公司的发展,我期望它能够日益繁荣兴盛。”
“你所考虑的应该是仓桥家而不是西格玛公司吧。”
专务的语调相当尖锐,平嵨超乎必要地接近仓桥枫子一事,他向来都很清楚。其他的董监事们也全都知道,惟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真广一人而已。
“那是理所当然的嘛。西格玛公司是仓桥家的公司,是上代所遗留下来的财产。不论是为哪一方作打算,自然而然也得考虑到另一方才行。如果有人硬要说这是不对的,那么我倒想听听看他的理由何在。”
平嵨的措辞有礼,但语气中却透露着一股恶意。见到专务词穷而无法回答,副社长插嘴说道。
“我相信平嵨君对西格玛公司的用心并无虚假。然而,忠诚心若是用错了方向,有的时候反而会造成伤害啊。平地起风波,这种事情怎能说是为了公司好呢?”
“这块平地正在向下沉沦。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事先做好防备的工作而已。”
“我们可并不想成为乱臣贼子呀。”
“这又是旧时代的语言了。”
平嵨的回应混杂着嘲笑与苦笑。
副社长的脸上像是涂满了朱砂一般,其他的董监事们则不悦地皱起眉头或是紧抿着嘴唇。空气急遽冷却,并且在冰冷的状态下开始沸腾。察觉到这个状况的另一位专务开口说话,有点勉强地把话题转开。
“话说回来,国内的高尔夫球场建设,从今以后恐怕会越来越不顺利呢。就如同过去上代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接下来是西伯利亚的世界了。海参威早已经成为自由港,我们也该飞出狭小的日本,把眼光移向其他大陆才对呀!”
“的确如此。如果上代仍然健在的话,这个时候的西伯利亚沿海地区,说不定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我们西格玛的财产呢。”
“西伯利亚?太小家子气了吧。”
平嵨再次发出豪语。
“这有远比西伯利亚更广阔的土地在等着我们呢。在目前的体制之下,想要得到那些土地是绝不可能的,所以……”
“你所说的那些土地是在地球上的哪个地方?该不会是打算买下整个南极大陆吧?”
“也许是月球或是火星呢。”
“地价虽然便宜,可是该向谁买以及该如何利用都是个问题呀。在月球之上,体重会变为六分之一,难道你打算用这个来做为轻松减肥的宣传标语吗?”
董监事们的谈话之中,多了一丝不同于寻常的恶毒气氛。这原本该是要对着仓桥真广发泄的苦闷才对,由于平常总是遭到压抑,因此对着无须忌惮的平嵨所投射出来的情绪力道便大幅地增强了许多。孤立无援的平嵨紧紧闭上双唇,在总裁离开十五分钟之后也跟着走出房间。
Ⅲ
看着平嵨的报告,枫子沉默了片刻。复杂的思绪各自绽放出不同色彩之光芒在脑海里游走。不久之后,她开口批评了身为长辈之平嵨的意气用事。
“要少安毋躁呀。在这个时间点上寻求董监事们的理解与赞同实在太过勉强。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定得慎重行事才行呀。”
目前董监事们的心理并不安定。与巨人般的仓桥浩之介比较起来,真广在实力与魄力上确实远为逊色,但还不致于差到昏君的地步,非得发动政变将他放逐不可。从今天的情绪反应来看,他们对真广的失望已经相当深刻,只是仍未达到饱和状态。
眼前就算枫子和平嵨策划出一场激进的领导人交替战,结局恐怕是欲速则不达。董监事们会畏畏缩缩地假装中立,还是心生反感地转而拥护真广政权?目前仍无法掌握。多等待一年,真广就会多累积了一年的失误,同时也为董监事们多增添一年份的失望。惟有这样,枫子起事的成功率才能有效提升。当然也不能光是被动地等待,总得进行一些让事态加速之工作。今天的抗议团体虽然不是枫子所策划的,但是却可以拿来利用,这应该是个动摇真广地位的有效道具才对。真广光是管理祖父的遗产就已经精疲力竭,对于未曾发生过前例的事件以及新时代的来临根本不知如何应付。能够应付那些事情的人,没错,惟有枫子而已。不论是西格玛的统帅或是仓桥家的主人,枫子才是最适合继承巨人浩之介的惟一人选。
平嵨开口说话。
“锅田和广川,或许能在最后关头派上用场。”
“哦,那两个人呀。”
枫子并没有释出善意的回应,平嵨露出一副戒慎恐惧的模样。
“我个人并非偏好使用那种人,但总不能让枫子小姐亲自去清扫下水道吧。”
平嵨将那两名男子引荐给枫子,是她回国之后不久的事。
长得像相扑力士的大个子叫做锅田诚三,戴着银框眼镜的小个子则是广川迈,平嵨如此地向枫子介绍。其实广川并不是一个体形矮小之人,只不过站在锅田身边,除了小个子还真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他们已经搭档了十年以上,专门为西格玛处理肮脏事。企业所必须采行的肮脏事通常有软、硬等等各种不同的类别之分,而这两人所负责的正是硬类之中最恶毒且最阴暗的部分,也就是在肉体和精神上施行暴力。尽管收取着相当高额的报酬和封口费,但是他们对于仓桥浩之介的敬佩程度也同样那么高,因此从未背叛地一直为西格玛公司效力。浩之介死后,西格玛公司在人格吸引力上确实大为低落,不过双方的生意关系仍然继续维持。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自从上代以来一直负责与他们接洽联系的平嵨。除了打探董监事和其他职员的丑闻,对建设高尔夫球场的反对派人士进行恐吓胁迫,炒作地价等等之外,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反社会行为。他们的手越脏,西格玛的业绩就越成长,仓桥家的财富也更加雄厚。他们两人的存在,就像是西格玛这只巨大黑色魔兽的尾巴一样。
尽管承认这份价值,但是对枫子而言,在利用到这两人之前,她打算先试着运用其他的策略。
“也许你无法认同,不过我打算借用祖父之名。”
“借用上代之名?这是什么意思?”
枫子转向满脸疑问的平嵨,对他说明自己的计划。正如她所预料,平嵨完全掩饰不住不认同的表情。
“这……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是为了权宜之计必须说出上代的坏话,这实在……”
“祖父是个英雄豪杰。这点程度的事情应该不会引起注意才对。对方顶多是一笑置之,不会放在心上的,最重要的是能够比哥哥先拿到地球仪呀。假设地球仪落入了哥哥手中,你认为我祖父在天之灵能够安息吗?”
“是,我知道了。”
平嵨恭敬地行礼退下。
Ⅳ
回到家的多梦,立刻跑到书房找周一郎。周先生一手拿着剪刀,正全心全意地埋首在剪报之中。看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可以作为小说题材的报道。
“周先生,我有话想跟你说。”
“哦,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是不是交了两个男朋友,不知道如何做选择呀?”
“你怎么知道?”
多梦瞪大眼睛地反问回去之后,周先生随即一脸恐慌的表情看着外甥女,口里则“啊、喂、这”地发出毫无意义的语助词。这一阵子,周先生老是信口开河,倘若多梦真的带了个男朋友回家,他一定会不知所措吧。
“别开玩笑了啦,周先生,事情是这样的……”
多梦向周先生说明事情经过。她去弦月堂和老妇人交谈过,并且尽可能正确地重视整个过程。起初还轻轻松松聆听着一切的周先生,十分钟之后,态度变得相当严肃。西格玛集团秘书室次长别有用心地前来征才,其中的理由总算真相大白了。他始终认为事情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只是没料到西格玛所要将的军,竟然是一个地球仪。
“话又说回来,西格玛为什么想得到那个奇妙的地球仪呢?难不成里面隐藏着什么藏宝图吗?”
首先以最通俗的可能性来验证,不过感觉上却像是有点荒谬的想象。其实这件事情本身就相当荒谬。两人走到客厅之中,仔细观察着那个毫无由来不停转动的地球仪。
“你想,西格玛的人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这个嘛……”
周一郎歪着头,说出了他的臆测。
“他们很可能会以征才为借口,再来拜访一次。之后大概就会放弃这种间接的手段而直接把地球仪弄到手吧。若不是以重金收购的话,就是……”
“来我们家偷走吗?”
“嗯,猜得好,多梦真是厉害。”
周一郎伸手拍了拍外甥女的头,多梦笑了,但表情随即一变。
“如果,西格玛公司真的来买地球仪的话,你会卖吗?”
“这个嘛……”
“渴不饮盗泉,是这样子对吧,周先生?”
“基本上是这样子没错啦,多梦很喜欢那个东西吗?”
“因为那是周先生买给我的呀。”
“那倒是。”
脸上再次浮现出不单纯的表情,周一郎的眼眸深处闪动着光芒。倘若不是西格玛公司,而是其他人登门表示想购买地球仪的话,或许他会视情况而将它卖了也说不定。这个可能性,周一郎并不是没有想过。并不是他需要钱。对于物品从不执着的周一郎只是认为,把东西让给比自己更想要的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总觉得,自从我买下地球仪的那一刻开始,就被一股邪气所笼罩着。”
“是地球仪吗?”
“不,是那个老婆婆。”
周一郎失望的表情令多梦放声大笑,连周先生也难以应付的对手,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说也奇怪,这个怪异的老妇人既不亲切又不大方,但是却也不令人讨厌,而且多梦还得感谢她呢。虽然这个那个地说了一堆,但最后不也是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她了吗?
“听你这么一说,那个老婆婆还真像个女巫呢。”
“要是给女巫听到的话肯定会气死的。”
周一郎恶意地补上一句。真是巧合,一间适合贩卖奇妙地球仪的奇妙商店,还有那位奇妙的老妇人,但愿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
一路思考至此,周一郎忽然略显唐突地改变话题。这件事情他其实考虑了一段时间,之所以在这个时间点上提出来,主要是不希望多梦过度充满着担心与不安。
“提起盗泉我才忽然想到,多梦,我们好久都没去温泉了呢。反正都是泉,暖和的泉水应该比较好吧。”
“那么奢侈好吗?”
“喂,你未免太小看你的监护人了吧。不肖白川周一郎,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是支付温泉旅行的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可是年尾到过年的这段期间房间很难订呢,全都客满了。”
“过了一月七日应该就没问题了,你先想想上哪儿的温泉比较好。”
“喔!”
多梦表面上点着头,心里却想着,如果可以不要去温泉而是到游乐场或博览会那该有多好。当她再看向周先生的时候不禁大吃了一惊,因为周先生的表情是那么严肃。
周一郎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度危险的状态正在形成当中,那就是“多梦的存在”。如果周一郎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西格玛公司的要求把地球仪交出来,他们会不会把多梦当成人质?
既然最坏的可能性都已经预想到了,在一瞬的尖锐紧绷之后,周一郎觉得自己似乎更能沉着地静下心来。对于周一郎而言,超出这个之外的不祥且不愉快的猜测仿佛完全都不存在,那是欧美犯罪电影中最常见的设定。所谓最常见的设定,换句话说,就是发生的可能性最高。自己被卷入危险之中也就算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多梦置身于这样的状况之内。多梦的正当权利,周一郎必须严密地加以保护。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喜欢对孩子施以暴力并且虐待他们。尤其令人遗憾的是,全世界每年都有好几万个孩子遭到杀害和虐待。假设有这样的人想靠近白川家的话,他该如何防范呢?他真的防范得了吗?
周一郎不知不觉地环视着四周。只身一人的话,爱怎么假装自己是一匹孤狼也无所谓,然而现在有了必须保护的对象,他绝不能愚蠢地去冒那个不必要的危险。他能把多梦交托给谁照顾呢?拥有血缘关系的人只剩下多梦亡父的姐姐夫妇而已,他们根本靠不住。朋友方面,福永和相马都能够信赖,然而向他们求助的话,肯定会为他们带来困扰。尤其是相马,他应该有个和多梦一样大的女儿,绝对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在苦涩的认知之下,周一郎不得不作出结论。他仿佛也曾安然地置身于大组织当中。身为《东洋周刊》记者的当时,与西格玛集团之对决从未令他感到恐惧。是因为他本身的勇气和正义感吗?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只因为他是伟大的东洋报社之职员,所以他有报社的实力和权威护身。要抹杀一名记者不是难事,但是要消灭掉整个东洋报社可就有问题了。
周一郎更进一步地思考。他试着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也许自己对于西格玛这个名字反应太过度了。弦月堂的老妇人或许作出了敏锐揣测,但那完全没有事实根据,也许只是正经表情之下的胡言乱语也说不定。
事情一路发展至此,中间曾经出现过好几个选择的状况。就是这所有状况,将他引导至这条方向错误的道路上。那天,骤然降雨是大自然之所为,并非人力所能掌控,要是出门时带把雨伞就好了。躲雨的时候,若是选择弦月堂以外的商店就好了。进了弦月堂的店内,根本没必要勉强地买下什么,就算是要买,好选不选就是不该挑那个地球仪。买下地球仪之后,不要傻乎乎地据实填写客户资料。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并非宿命注定,而是一连串的误判和失策所导致的结果。
最后所剩下的问题就在于西格玛执着于这个地球仪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东西赋与了这个地球仪独一无二的价值呢?手指头一伸出去,周一郎随即打消了念头。他自己曾经在碰触之时感受到一股静电般的冲击,多梦似乎还失去意识。最好还是不要随便乱碰比较保险。
舅舅和外甥女的视线尽头,地球仪仍然持续不断地转动着。速度固定、没有声音,毫无迟滞地不停地转动着。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转动呢?
“既然怎么想都找不到答案,只好去找那个老婆婆打听了,这次不晓得又会被她推销什么高价的东西呢。”
牢骚的语尾才刚刚消失,电话铃声随即引发室内空气之波动。多梦正打算从地板上站起身来,却被周一郎所阻止。刚刚的谈话仅止于话题而已,但两人却不由自主地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不安,周一郎于是对外甥女笑了笑。
“一定是打给拉面店的错误电话吧,这是小说情节之中最常见的模式呢。”
周一郎走到玄关处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正好被对方的声音所掩盖住。那是一个年长男性的声音,以稳重来形容也很恰当。
“你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我手上握有一些情报,希望借由白川先生揭露出来。是关于西格玛集团上代总裁仓桥浩之介的事情。”
“什么样的情报?”
“总之是仓桥浩之介所做过的坏事。”
“什么样的坏事?你能够说得具体一点吗?”
“形形色色什么都有喔。比方说,在二次大战之间,他的矿场把中国劳工当成奴隶般压榨,事后还为了封口而将他们全体活埋杀害等等的。”
“……不可能吧!”
“看来,你也是受到仓桥浩之介的伟人说所蒙蔽的其中一员呢?”
话筒那端传来一阵冷笑,顷刻之间,周一郎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花了六秒半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打破沉默。
“听起来是挺有趣的,不过这种话可得有凭有据才行呀。”
“我就是握有证据,才敢说出这些话来。还有很多其他的内幕哟。他在参议员选举的时候所从事的收买和恐吓之种种行为,入阁期间的贪污渎职,将同业逼上破产和自杀的卑劣手段,还有最恶劣的,那就是将这些坏事全部掩盖起来的手段。简直是超级大恶人,这种人能够饶过他吗?”
“的确如此,假如你所言属实的话。”
“揭穿假象、把事实的真相摊开在太阳底下,应该是你们做记者的本分才对吧。”
停顿片刻,周一郎提出疑问。
“为什么找上我?世界上的记者那么多,名人也有,无名而有风骨的人也有。为什么偏偏选中我,理由为何?”
对方立刻回答。
“你是默默无名没错,但你也是为了要揭发西格玛公司的不法作为,所以才离开报社之人,这就是你被选中的理由。你愿意替那些上了西格玛当的众多人们出一口气吗?”
……十分钟后,通话结束,打电话给白川周一郎之人挂上话筒转身向后。
“看来应该是上钩了吧。”
掏出一条白色丝质手帕擦着额头上汗水的这个人,正是西格玛公司的常务董事平嵨登。
“还没真正的把他钓上来呢,希望别在最后一刻让他给逃了才好。”
回应者是枫子小姐。研究过整个事态的她,为了引诱周一郎上钩,决定抛出祖父浩之介恶行这个甘美至极的毒饵。只要周一郎以记者心态继续保持着对西格玛之兴趣,他就一定会咬住这个饵。对于素未谋面之白川周一郎的为人,枫子似乎比平嵨更能正确地掌握。
只可惜,枫子的另一个预测也是正确的,周一郎并没有完全上钩。接到电话的时候,沸腾的记者精神确实将其他因素全都推到了一旁,然而在冷却之后,所有的理性也跟着回家了。理性的那只手抓着猜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绝对不可轻易相信。有没有可能是西格玛公司为了图谋什么,而刻意放出的伪造情报呢?看来只要是与西格玛有关的情报,最好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比较安全呢。
正当他低头思考之际,一部分的脑细胞蹦地跳了出来。周一郎想到了一个小小的计策,或许不尽然是个良策,但是绝对有一试的价值。
第五章慌乱的岁末
Ⅰ
针对那通来路不明的电话,周一郎决定采取积极之应对策略,会面日期定在翌年的一月四日。作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周一郎其实并无任何盘算,但就结果而论,这倒是给了他自己一段思考的空间。那时他所想到的策略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契机却是来自于圣诞节当天所打来的一通电话。那是西格玛公司的秘书室次长小谷,告之他再度造访之电话。
“这么看来,另外那通电话,应该不是西格玛公司的阴谋才对。难道是我太多虑了吗?”
想是这么想,然而在这个阶段就舍弃对西格玛的偏见与防范还是言之过早。拥有足够的时间思考,确实有它的好处存在。再次确认资料,周一郎忽然想起一个人物,仓桥真广有个妹妹,一个关系并不良好的妹妹,名字叫做枫子……
就这样,在逼近年终的这个月的二十六日,白川家再次迎接了小谷这个客人。
“一再到府上打扰实在是非常抱歉。请您体谅体谅我们为人下属的难处呀,得不到白川先生的允诺,我可得挨上司责骂了。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给我个正面的答复?”
周一郎若无其事地忽略掉对方美丽的词藻。
“我不属于那种需要预约的身份,直接来访我也不会在意的。只不过,不论你来几次,我的答案都不会改变。”
周一郎一边说话一边在心中思索着,这个秘书室次长不知参与了什么样程度的机密呢?像这样的交涉,首脑是不可能亲自出马的。这个人恐怕只是个知道表面事实的传话人罢了。
“对了,贵公司上代总裁仓桥浩之介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伟人呢。不知从你们内部人的眼中看来,又是如何?”
周一郎试着以话刺探,小谷次长随即在沙发上挺直腰杆,仿佛不得不纠正姿势一样。
“我所知道的仅限于上代的晚年而已。他是个无法以凡人尺度来衡量的人物,可称之为巨人吧。”
“巨人啊,确实如此。不论是身为经营者、政治家、学者,在每个领域都能成为一流的佼佼者,确实相当不容易呢。尤其他还创办了大学和美术馆等等,对于文化事业亦不遗余力,实在很值得尊敬。”
虽说是外交辞令,但大部分却是出于真诚,小谷仿佛也感受到这点,所以表情微微地软化下来。
“您的这一番话,不知是否表示着对于我方提议之接受呢?”
“不,这个与那个完全是两回事。我认同仓桥浩之介是个伟大的人物,但是并没有食西格玛之栗的意思。”
周一郎苦笑着摇摇头。
“说实在的,我并不是个适合待在组织或者团体之中的人,这一点你们只要向东洋报社打听一下就能够明白了,因为我向来把维护自己的步调看得比组织整体的利益还要重要。雇佣我,对西格玛根本没有好处呀!”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对我而言,这个任务简直是愚蠢透顶!”
小谷肯定很想如此回答,但毕竟还是没说出口。周一郎故意做出从容的表情,甚至还在沙发上盘起腿来。
“对了,现在的总裁是浩之介先生的……”
“是他的孙子。”
“呃,名字是……”
“总裁名叫真广。”
“他和祖父比较起来如何?是个值得以伟人称呼的人物吗?”
小谷的表情多了几道不悦的线条,浅浅的但是相当明显。一部分是针对周一郎的质问而感到不悦,另一部分则是对于难以肯定回答而感到不悦吧。
“总裁扎实地延续着祖父的事业。”
这是个模范答案,只是听起来毫无任何的说服力,显然他并不是个万人敬畏、令人慑服的巨人。
“那么,真广先生在公司内部有敌人吗?有没有人在暗地里策划要他下台呢?”
“怎么可能?!”
西格玛公司的菁英职员,猛烈地摇着头。像这样的场合,否定言行之强度只会激发出反效果。周一郎很想试试自己所构想出来的计策,就算不能奏效也无所谓。拿定主意之后,他首先丢出了小石子。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这的确是事实。只不过,说出这番话的目的与诚实的美德有点儿背道而驰。
“对方把西格玛公司从过去到现在的内部纠纷历史,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谷的话中混杂着迷惑与警戒。在努力维持礼仪的态度背后,他试图探索真意地移动了视线。
“我记得对方说了一句富饶深意的话,‘西格玛公司应该回归到拥有正当权利之人的手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
和刚才同样的一句话,语气上却起了变化。
“诚如你先前所提到的,现任总裁是上代的孙子,他的继承人身份是上代生前所公认的,所以他便拥有双重甚至是三重的正当权利了呀。”
“原来如此,‘正当‘这个字眼,确实有做出各式各样解释的余地呢。”
周一郎尽可能地展露出看似阴谋家之笑容。
“倘若只是你们公司内部的事情也就算了,波及到我这儿来实在是令人困扰。总觉得呢,好象正受到某种胁迫,看来还是打消进入西格玛公司的念头比较明智……”
“您的意思是,这是我们公司所为?”
“对方是这么说的呀。”
“太荒谬了!”
一时按捺不住地言语失控,小谷赶紧重整崩溃的态势。
“抱歉,我失态了。但是,那通电话绝不可能来自我们公司,我们公司的人员绝不会做出那种轻率的行为!”
对于小谷这种爱公司的精神,周一郎讽刺地浇了他一盆冷水。
“西格玛公司并不是一块完整的磐石吧。主流存在的话就一定会有非主流的出现,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呀。就像日本的在野党或者过去的纳粹德国一样。”
“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公司……”
“唉,就我的立场而言,好不容易再度就职却可能被卷入公司的内斗之中,我看还是算了吧。”
能够这么厚着脸皮信口开河,白川周一郎的神经确实有其粗枝大叶的部分存在。话虽如此,对他本人来说,尽管这只是万不得已而搬弄的小伎俩,但是他的内心对于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却感到不满。他的推测很可能与事实有极大的差距,或许打算向周一郎揭发西格玛公司丑事的人真的存在,或许周一郎一直在辜负着那个人的期待。倘若真是如此,他日周一郎恐怕会怀抱着远比狮王理查的棍棒还要重的后悔吧。只是此时此刻的周一郎,除了投石子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够测知水的深度和宽度。先将它搅动看看,接下来再观察反应。他必须继续发动第二波、第三波之策略。思绪不停转动的周一郎,所展现出来的悠然自得仅仅限于表面而已。
Ⅱ
第二次的聘雇交涉仍然以失败收场,小谷一无所获地返回西格玛总公司。他实在不知该以什么面目向总裁仓桥真广报告,幸好当时真广正在会客当中,那是为了新泻市高层大楼及多功能巨蛋建设计划而来的访客。这正好给了小谷一段思考的时间。思考的内容,自然是白川周一郎所提到的好几项关于仓桥家的内部状况。
存在于仓桥家内部之真广与枫子的争执,周一郎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详细的内幕。惟一能够肯定的一点就是,兄妹之间绝不可能毫无纠葛。过大的权势与财富,对于近亲憎恶的双方而言就是最充分的理由。纵观世界各国的王族及皇室,简直就是一场杀父、杀子、杀兄弟、杀叔伯、杀甥侄、杀表兄弟的血腥展览会。仓桥家虽然不致发生兄妹互残之惨事,可是权利斗争却是必然存在的。
其实仓桥浩之介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圣人不该会创造出亿万财富或是成为政界巨头。不管怎么说,日本的政客和财界人士,总是被看成在与文化或社会性质无缘的场所中猎捕猎物,置身其中的浩之介确实大放异彩。中国的毛泽东是个伟大的诗人,英国首相丘吉尔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日本堪与这些人物匹敌的政治家惟有仓桥浩之介一人吧,即便是左翼政党的领导者都曾这么地形容过浩之介,给予他极高的评价。
浩之介获得高度评价,就等于是他经营的西格玛集团获得高度评价一样。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西格玛集团的风评一向不坏。直到真广这一代,种种的破绽才逐一浮现。好不容易在大型媒体当中得到了江坂这样的支持者,却因为小小的勉强而化为乌有。环境保护团体及消费者团体,也开始对西格玛投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眼光,圣诞节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件就是一个证明。
对于秘书室次长小谷而言,自己的忠诚心该向着谁呢?这点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他并不是个受虐狂,因此像演唱歌词一样,“我会怎样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幸福就好。”这般的心境他是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该选择真广,还是选择枫子?两人毫无疑问都是浩之介的孙子,所以小谷完全没有出卖主人的内疚感。总之,不管真正继承浩之介遗志的是哪一个,只要选择那个人就是一种忠诚的表现,他只能这么想。
这不光是小谷一个人的心理而已。从副社长到一般董事,甚至是监察长,合计十六名的董监事成员们,几乎都在思考着相同的问题,惟有常董平嵨一人已经做下选择,其余的人仍然陷于迷惘之中。这当中年纪较轻的人,对于真广的批判越来越强烈。
“今后,那种团体的抗议和阻碍一定会越来越严重,这点程度的小事就失去冷静,将来实在不堪设想。”
这是真广批评派的意见,尽管是大家的心声,但还是有人会站出来为真广辩护。
“总裁不过才四十多岁而已,身为经营者的圆通还有待磨练呢。我们应该把眼光放长一点不是吗?”
日本财经界长久以来一直被戏称为“老人俱乐部”。在挨到七十岁后半才能获得独当一面的尊重的现况之下,四十多岁的仓桥真广只能算是黄稚小儿。不用说,上代浩之介强大而光辉的威望,一直在守护着真广,因此心怀“承蒙上代照顾”之念。而对真广另眼看待的长老也是大有人在。
在当事人真广的心里,事事都得仰仗祖父之名未必是件愉快的事。他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祖父,他也知道自己是靠祖父的禅让才得以登上统帅宝座。但是理性能够认同并不表示感情亦能够感到满足。从小孩到老人,就人类最平常的情感而言,真广非常希望得到他人的赞赏,然而这个欲望始终都得不到满足,他身边没有半个人会像周一郎对待多梦一样地称赞他“真了不起”。祖父虽然以立了真广为继承人而加以扶植,但是却经常对他的才干感到不足,而且屡次在人前展露出这种感觉。祖父在世的时候,真广就已经出现了萎缩的倾向,祖父过世之后,真广已然成为仓桥家的当家主人,但是却仍然无法随心所欲的行动。
另一方面,妹妹枫子的处境也不见得那么有利。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巨型企业集团当中,从未有过以女性担任统帅之例。比起政界,财经界是个更加极端的男性社会。即使枫子强行夺取了哥哥的宝座,财经界想必也会联合起来将她击溃吧。”
这是财经界内部的一般性看法。而且就算真广再度坐回统帅的宝座,他也无法继续保有统治西格玛的实权。财经界一旦派遣出“有能力的经理人”,西格玛集团就会变质成为极其平常的企业集团,之后的真广就会被视为败坏祖父遗业的无能第二代,留下一个最不愿意留下的臭名。
换言之,真广与枫子两人怎么都无法以自身之名来实现大业。哥哥是固守祖父遗留下来之事业,进而确立自身。妹妹则是夺人所有,进而确保所夺之物。这场争夺战虽然尚未完全地表面化,却已一步步地将居住于国立市的失业者和中辍生之家庭卷入其中。
目前真广正在进行的新泻高层大楼建设计划,仍旧是祖父浩之介所构想的方案。“江户时代,海上的交通主轴为日本海,其中枢所在就是新泻。新泻的对岸是海参威,再过去就是满州和西伯利亚。一旦中国和苏联开放的话,新泻等于是日本通往敞开之欧亚大陆的门户,未来的发展肯定是不可限量。”这是浩之介的说法。
“上代确实是个伟大的人物,连未来都能精准地加以预测。”
即便是实际上由真广所领导之事业,到头来,还是成了强调祖父威望的工具。好比今日从新泻远道而来的县议员一行人,为了向西格玛公司寻求更多的资金投入,所以满口奉承地对浩之介赞扬到了极点。
他们离开之后不久,秘书室次长小谷立刻前来报告。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将征才失败之事告知总裁,真广忍不住咋舌骂道。
“他神气个什么劲啊?不过是个失业者不是吗?”
“俗话说,匹夫之志不可夺,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小谷刻意以礼貌的措辞回应。
“那就用钱吧,反正那也是他以便宜的价格所买下来的没用老道具,干脆出个十倍或是百倍的价钱把它买下来算了。”
真广的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连对付一个失业者都无法如他所愿,也难怪他会这般地怒火中烧。然而从小谷的立场来看,他对总裁这个人的草率早已不抱任何想法,小小的失望一个一个地累积起来之后,最后终究会导致放弃对方。
“既然您如此裁示,那么我即刻试着用钱去交涉看看。”
小谷总算以必要之最小限度的报告,从总裁的面前退下。
三十分钟之后,平嵨常董慌慌张张地来到仓桥枫子的住处。他一接到小谷的报告,便立刻前来转达给枫子知道,品位着气味浓烈的英国烟草,枫子神色自若,似乎完全不受动摇。
“虽说事情得拖延到一月四日,可是在那之前,我们没必要袖手旁观吧?难不成真要像个绅士般地痴痴等待?”
“那倒不必。”
“那么,就让那两人去办吧,或许这是个行使实力的好时机呢。”
不管白川周一郎在言谈之中表现得有多么了解仓桥家的内部情况,在枫子看来,那些都只是故弄玄虚罢了。事实也确是如此,枫子本身是策划人,对于事情状况她自然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她所构想的是一个相当大胆而又武断的计划。用已故仓桥浩之介的秘密为饵将白川周一郎诱骗出来,并趁隙夺取那个地球仪,或是绑架他的外甥女逼他交出地球仪作为赎金。一来周一郎不可能带着地球仪外出,二来当他前去听取仓桥浩之介秘密的时候,应该不会带着外甥女同行才对。最适合进行强夺及绑架任务的只有“那两个人”。而且在任务完成之后,就算得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铲除掉也在所不惜,这是枫子的想法。
然而,率先提议采用“那两个人”的平嵨,这天所展现出来的态度却相当消极,一听到要绑架孩子,心里难免会感到畏缩吧。
“可是,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进西格玛,我们何不用钱向他买下来,试着用这样的方法来交涉看看呢?我觉得,暴力手段还是等试过了之后再进行比较恰当。”
这个提议和真广草率指示之解决方案完全相同。枫子并不赞同,她一边吐着紫烟,一边说出她的意见。
“我不认为金钱可以打动那个叫做白川周一郎的男人,就算你出上一亿,他也未必答应吧。这么一来,结果还是得诉诸武力,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想要猜出谁是幕后主谋可就容易多了。”
“啊,您说得太对了……”
平嵨不得不承认枫子所言之正确性。的确没错,当他们下手夺取地球仪或是绑架他外甥女的时候,白川周一郎绝对会认定犯人和西格玛有关。因为先前西格玛提议以重金购买地球仪遭到拒绝,这样的推测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没留下物证,心证和情况证据难免还是会遗留下来。假设白川周一郎求助警方的话,警方应该会对西格玛公司和仓桥家有所顾忌才对。但他要是大声嚷嚷引起骚动的话,这对西格玛公司绝对不是件好事。
“枫子小姐,不如这样吧。找猎头来替我们出面。我们可以命令几个古董商去和他交涉看看。”
枫子沉默不语。若非哥哥真广一开始就使用地位来引诱白川周一郎,事情也不会变得如此复杂。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
“也许是迂回了点,但是欲速则不达呀。如果让真广少爷察觉到这边的行动,那么在大事之前免不了要先展开一场无益的纷争。”
平嵨孜孜不倦地鼓吹他的温和策略,枫子有些勉强地点头同意。
“我并没有放弃的意思,但若是能够就此达成协议的话,那么自然是没有比和平主义更好的选择。”
枫子决定暂且妥协,对她来说,在企业营运方面能够信赖的心腹,目前就只有平嵨而已,她不希望因为忽视他的意见而造成两人之间的疏离。
从结局来看,枫子也算是因为不了解白川周一郎的真正为人而错施计策。
其实她只需要亲自打一通电话给周一郎,跟他这么说就行了,只需要这样做就行了。
“那个地球仪是我祖父的遗物。虽然是个没什么价值的古老装饰品,可是却充满了重要的回忆,所以我一直非常珍惜。自从大扫除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它当成没用的东西卖掉之后,我就四处在寻找着它。这个请求是冒昧了点,不过能不能请你将它卖给我呢?”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请你把它拿回去吧。”
事情的进展应该会是这样子吧。就算周一郎提出“你有什么证明吗”之类的要求,最后一定会被人情所打动。只可惜,枫子在这个时候竟让一个可能性从自己的手中给溜走了。
Ⅲ
周一郎把纸袋递给多梦,里面装了四个热腾腾刚刚起锅的洋芋可乐饼,那是他刚从中央线沿线一家非常有名的店里买来的。
“小心烫喔!”
“嗯。”
隔着油纸拿着仿佛会烫伤人似的可乐饼大口一咬,一股暖意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接近傍晚时刻,许久未曾出现的冬阳在头顶上展开,走在大学路上的多梦,一颗心正跳着踢踏舞。他们这会儿并不是要去游乐场。而是要去弦月堂向那个老妇人打听一些事情,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她还是感到雀跃不已。今天洗了衣服,原本以为又得留在家里看家,没想到周先生却叫她一起出门。事情背后其实隐藏着某些深刻的理由。周一郎所担心的是,把多梦一个人留下来看家,万一遭到什么人袭击的话,事情可就严重了。
“多梦不害怕一个人看家。”
“可是周先生害怕呀。”
开了个失败玩笑的周一郎,故意以咳嗽掩饰尴尬。只因为自己能够勉勉强强地预测未来就变得如此悲观,实在可怜啊。而且就算加上了小说家似的幻想力,怎么努力,都无法将思考推往好的方向。放多梦单独一人,就算会不安也是无可奈何,然而和周一郎在一起,结果恐怕会是两个人同时被收拾掉也说不定。姑且不论勇气和责任感,光就实战技巧而言,周一郎实无半点自信。如果是江坂那样的对手倒也还好,假设来的是杀手或者职业摔角选手的话,那么他的防卫手段可就差太远了。
“其实我也想过,干脆把地球仪卖给他们,把这一切通通忘掉算了。我们是可以这么想,但对方不见得愿意忘掉,如果他们硬要猜想我们知道秘密,事情或许会变得更糟也说不定。”
周一郎耸耸肩膀。多梦把第二个可乐饼分成两半,把一半拿给周先生,二个半和一个半,正确而且符合身体容积之分配比例。
“不如我们报警吧。”
这是个合理的提议,然而周一郎却摇了摇头。光是应付实际发生的犯罪和事故,警察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对于尚未发生之犯罪,他们是不会认真看待的。
“如果可以把多梦安排到某个值得信赖的地方,那我就安心多了。”
周一郎的台词,多梦明快地加以否决。
“那是不可能的呀。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周先生更值得信赖的人了。”
“但是……”
“啊,不行不行,你想趁这个机会把妨碍你结婚的外甥女赶走,甩掉累赘,我看是行不通的喔!因为多梦绝对不会离开周先生的。”
表面化的憎恶口吻之下,蕴藏的却是无比深切的信赖感。如果周先生将会面临危险,那么多梦愿意和周先生共同面对,她不可能只顾虑到自己的安危。
那是她住进白川家超大房子里的第一个晚上的事情。多梦被安置在二楼东南角的一个洋式房间里,当时房间里还没有放置多少家具摆设。整个人缩在床上的感觉,就像是一叶小舟漂浮在到处都长魔物的大海之中。黑暗和寂静甚至化成了物理性的压迫感,紧紧地压上多梦的身体。天花板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存在,窗户边也有,床上也有,床底下也有,不止,连大床的角落也有什么东西潜伏着,仿佛正在等待多梦进入梦乡。
终于按捺不住,多梦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身睡衣装扮从房间进入走廊,下了楼梯,一路朝着周先生的书房前进。周先生也许正在撰写报道或是调查资料吧。不管怎样,她只希望能在旁边待一会儿。正当她想到这儿的时候,忽然注意到走廊上所溢出的光线,书房的门是开着的,从室内流泄出来的光线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图案。
那块长方形的光抚平了多梦的不安。周先生想必是预料到多梦很可能在夜里感到不安,所以特地让书房的门保持敞开。那是保护者在述说着,“安心吧,我就在这里”的一种暗示吧,多梦心想。她轻轻地呼吸着,直到确定胸中的悸动稳定了下来之后,才转身离开。再次钻进被窝的时候,多梦已经完全从不安与孤独的感觉当中解放出来,并慢慢地滑落至健康的梦乡里。
周先生把话题一转。
“等版税进来,我们的财务稍微宽松一点之后就可以进行了呢,多梦。”
“要进行什么?”
“二楼的北边不是有件储藏室吗?我想把那儿改装一下加个天窗。再摆一台天文望远镜,弄成私家天文台,你觉得怎样?”
“真是太棒了!可是,你的伯父会同意吗?”
“我早就取得他的同意了,只不过因为资金不足,所以一直没有进行。话说回来,那个地球仪……”
周一郎为了扔掉空的可乐饼袋子而四处寻找垃圾筒,因此前后两句话的中间,隔了八秒钟的空白。
“说不定是一道门呢,至少是一种可能性。”
“什么门?”
“奇幻小说或是恐怖电影里面不是经常出现吗?和魔界相连能够让怪物或是妖魔进入人类世界的通道呀。”
“那个地球仪可以变成一条通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想要进入异世界的人不就得跳进那个地球仪里面吗?跳进去?到地球仪里面?该怎么做?多梦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周一郎不禁皱起眉头。
“也对,倘若以画或镜子为门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地球仪嘛……”
周一郎主动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第二,那么小的地球仪该如何通过?光是这点就不合理了。”
“要这么说的话,那透过画或镜子出入也是不合理的呀。”
周一郎本来要摸摸外甥女的头,却发现手掌沾到了可乐饼的油,于是便拿出手帕擦手,这时多梦说话了。
“啊,周先生,那条手帕记得要丢进洗衣机里。手帕一定得天天换洗,否则是不会有女人缘的哟。”
“对呀,原来周先生是因为手帕的关系才不受女人欢迎的呀?以后可得多多留意呢。”
周先生一副言之有理的样子点着头,一个想法忽然闪过多梦的脑海里。为了赢得女性青睐而每天换洗手帕的男人,会不会在手帕脏了的时候就失去存在的价值呢?
Ⅳ
古董店“弦月堂”里,一如往常地看不到半个客人的身影。客人如此稀少,真不知它究竟是靠什么营生。该不会是店里面种了棵能够长出金钱的摇钱树吧?怀着种种疑问,周一郎向店里的老妇人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这位阿姨,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妇人冷静地回答。
“我是每个地方都找得到,毫不稀奇的神秘美女呀!”
“除了神秘之外,其他全都是胡扯的吧?”
周一郎不一会儿就受到老妇人步调之影响而高声出言反驳,幸亏多梦在一旁拉着他的手腕,他才恢复了冷静。这名老妇人显然比西格玛公司的小谷难应付多了,西格玛高层之类的角色,他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解决了。
“哎,顺序颠倒了。先前我外甥女曾来麻烦过你……”
放下身段再次出发,对话了二三回合之后,老妇人终于记起了处理那个地球仪的注意事项。地球仪的上一任主人似乎曾经提到,一定得将它放在地下室里保管。
“听清楚了吗?要把地球仪放在地下室里面。”
老妇人重述完毕之后,周一郎理所当然地忍不住提出质问。
“为什么呢?”
“这个呀,你为什么把床摆在卧室里呢?”
“总不能把它摆在厨房里吧。”
“道理是一样的嘛,它的前任主人认为它比较适合摆在地下室里呀。”
周一郎咋舌继续追问。
“如果我将它放在阁楼里会怎么样?”
“那还不简单,肯定就像你把床铺摆在厨房里的情况是一样的嘛。”
周一郎一副快要爆炸的样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下来,多梦则在一旁拼命地忍住笑意。
老妇人恢复到原本满不在乎的态度,拿起布来擦拭着一个商品似的古老银制怀表。三个人三种样子的默剧表演持续了十秒钟左右,最后终于在周一郎的大呼吸声中落幕。
“呃,总而言之,自从按照定价买下了那个地球仪之后,身边就老是发生奇怪的事情,实在很伤脑筋。”
说到定价这两个字的时候,周一郎特别用力强调。
“可能的话,我们实在不希望继续困扰下去。你能帮帮我们吗?”
“说实在的,别人遭遇到困扰,总比咱们自己遭遇到困扰好得多了,是吧。”
这的确是句实在话,周一郎毫无反驳的余地。
“基本上,年轻男人硬要把责任推给年纪大的女人,这就是个坏主意呀。为什么不学学山中鹿之助呢?‘愿上天赐给我一生的苦难’,这才像是个男子汉所说的话嘛,其他人是靠不住的。”
感觉脑海中一片混乱,周一郎呆立不动,看不下去的多梦立即挺身相助,虽然她并不知道山中鹿之助是什么人。
“老婆婆,如果你知道什么事情的话,请你告诉我们。我舅舅一直非常担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会不会遭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如果你能告诉我们的话,那就太谢谢你了。”
“原来如此,早这么跟我说的话,说什么我也会尽可能地回答呀。小女孩,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大人不争气,小孩子自然就坚强多了呢。”
事到如今,周一郎也不再插嘴多管闲事,他决定让外甥女和老妇人自行交涉,看看能否解决事情。
“简直和战争的时候没两样。男人在胜利的时候就只会大声嚷嚷、大声咆哮而已,一旦失败,要不就是垂头丧气什么都不会做,要不就是歇斯底里地自我引爆。”
出生于太平时代的周一郎应该是不必为战争负责任的才对,然而此时若是插嘴的话,肯定会挨上几百万倍的严重反击,因此他决定保持沉默。多梦赶紧为失去战力的舅舅辩护。
“其实周先生,呃,我舅舅真的是为我担心才会这样的。”
“你很喜欢你舅舅吗?”
老妇人堆起了一个和她极不相称的笑容,多梦则直直地盯着对方猛点头。老妇人脸上挂着笑脸猫式的笑容,盯着不太高兴地伫在一旁身材高大的周一郎。
“你有个好外甥女呢。”
“这还用得着你说吗?”
周一郎一打破沉默,老妇人立刻回以讪笑。
“你可别得意了,我才不是在称赞你呢。算了,看在小女孩的面子上,我就给你们一个提示吧。”
老妇人继续擦着她手中的怀表。
“地下室有而其他房间没有的东西是什么?”
“……”
周一郎应该不是个反应那么迟钝的人才对,然而一时之间他竟展现不出任何的理解力。
“周先生,不如换个方式想想,什么东西是地下室,没有但是其他房间有的?”
多梦这方似乎较为灵活,完全能够与老妇人的思考频率对上。
“是窗户!”
思考回路刹时畅通无阻,周一郎小声地叫了出来,地下室有而其他房间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把来自外界的光线全部阻断的屏障,不是电灯或蜡烛的光,问题绝对是出在日光或月光之上。
“我知道了。那个地球仪若是照射到自然光线就会有状况发生。好,回去之后把它拿到太阳底下试试看。”
周一郎忍不住拍手叫好,多梦高兴地抬头看着舅舅的侧面。
“这下行了吧。别再打扰我做生意了,快点回去吧!”
老妇人伸出关节明显的手指头,指着店门口的方向。
“真是的,才不过卖了一个便宜的地球仪罢了,却三番两次地找上门来,真是太令人困扰了。还得要违反生意道理,免费指导一达堆事情,趁我还没开始撒盐之前赶快回去,让我这个善良的老人家可以开始准备过年的事情吧。”
“老婆婆,真是太谢谢你了!”
“你要是真的感谢我,下次来店里的时候,就跟我买个一亿圆的东西吧。”
把这对年轻的舅舅和外甥女赶出店里之后,老妇人仿佛相当愉悦地哼了两小节的歌曲,接着她按下了膝盖边的收音机开关,一则和天气有关的新闻传了出来。
“……强烈的大型低气压正从鄂霍次克海方面向本市过来,从今天晚上开始,东日本一带将会受到冬季台风的肆虐。东北地区已经有好几班飞机停飞,接下来在铁路班次方面恐怕也会大乱。这种恶劣的天气很可能会持续二三天……”
“哎呀呀,真是不凑巧。平时行为不端,就连天候也不愿眷顾呢!”
老妇人喃喃自语地眺望着窗户外面。冬阳的短暂劳动时间似乎已经结束,天空中的灰色云朵正不断地扩大它的支配权。
第六章月光曲
Ⅰ
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际侵袭东日本的冬季台风接连持续了二日。冰冷的风雨就像是一只湿透的灰色手掌,紧紧包覆住东京周边地区来回抚摸,对于患有神经痛或关节炎的人们而言,这实在是相当难熬的一段日子。白川家的失业者和中辍生也因为这明暗寒冷的暴风雨,只能乖乖地待在家中。
“幸好事前囤积了一些食物,就算是关在家里三天三夜也不必担心吃的问题。”
小小的军需司令官信心十足地抬头挺胸。的确是不致有饿死之虞,然而大量买回来的食品都是为新年所准备的东西,一旦年底前就全部吃光光,到时候还不是得上商店街重新采购一番?话又说回来,怀抱着这些正月食品在年底前饿死的话,也只是为世界多提供一则笑话而已,还是丰盛地填饱肚子才是上策。
冬季台风这种东西,周一郎和多梦其实一点都不厌恶。大体上来说。他们都挺喜欢这种天地变异的感觉,地震也好、火山爆发也好、台风也好,对于遭遇横祸的人们固然怀有同情,然而心里面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兴奋。大地与气候的激烈变动,经常被古代世界的人们拟人化,并奉为神祉祭祀敬仰。有地神、雷神、风神以及雨神。这种像古代人一样对大自然所产生的感性,在白川家的舅舅和外甥女身上似乎特别强烈。
尤其是这一回,周一郎的脑海中不禁回荡着有点荒谬的想象。招来这场冬季台风的,说不定就是弦月堂的那个老妇人,别说是风和雨,就算是看见那个老太婆把火星丢进平底锅里加上奶油一起拌炒的光景,我也不会感到诧异的。想着想着,这天晚上,他的外甥女以奶油拌炒过后盛进盘子里的东西是海鲜香肠佐马铃薯和洋葱。
结果,冬季台风从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持续到二十七日半夜。打算回家过年的人们的行程不论陆、海、空都乱成了一团,电视新闻播放着携家带眷疲惫不堪的旅客画面。不需返家过年的白川家这两人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饭后漱口的时候还不忘看着新闻评论道,“哇,真是太糟糕了!”
这套“饭后以茶清洗口腔”的理论,不尽然是周一郎任意瞎掰出来的道理。过去阿富汗曾经做过一个关于口腔癌发生情况之调查研究。范围选定在两个有咀嚼烟草习惯的村庄。在日本,一般人大多认为烟草是用来吸的东西,但其实还有咀嚼用以及闻嗅用的烟草。调查结果发现,一个村庄拥有相当多的口腔癌患者和死者,但是另一个村庄却几乎找不到这样的病例。感到不可思议的调查小组于是进一步详细查证,这才发现,找不到病例的村庄居民都有嚼完烟草之后用绿茶漱口的习惯,茶真伟大,就是这样。当然,白川家的成员早晚一定会仔细刷牙,不过平常用餐完后,以茶清洗口腔这样就已经足够,因为过度的刷牙并没有其必要性。
说起来,在冬季台风肆虐于窗外的夜里,坐在红色火焰熊熊燃烧的炉火前,埋首于西洋奇幻小说或侦探小说之中,绝对是最有意义的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白川家的会客室里有座壁炉,餐厅里也放置了一台美国制的石油暖炉。除此之外,客厅里虽然还有一座以石头打造而成的壮丽暖炉,不过里面并没有燃烧用的柴火。在东京,把柴火丢进壁炉里燃烧取暖的这种奢华生活,只有极少数人才负担得起。白川家的壁炉主要是讲求造型,里面其实安装了一台大型电暖炉。砖块砌成的烟囱,窄小得只容得下减肥成功的圣诞老公公勉强地通过,随着风向变换,有时候还会灌入夹杂着雨水的风。若是硬要给它个赞美的话,大概只能形容为有特色吧。
二十七日晚,周一郎在客厅的地毯上摆着好几个种类的字典,一边查询一边寻找第二部小说的资料,多梦在旁边看着书。那是一本以希腊式的多岛海世界为舞台的外国奇幻小说,故事中对于一个没有天分的巫师东奔西跑接受磨练的过程,描写得非常有趣。周先生的资料调查告一段落的时候,多梦泡了些红茶,让大家小憩片刻。手上拿着茶杯,周一郎朝着多梦手上的书瞄了一眼。
“多梦正在看的故事里面,一定有王子和公主吧?”
“没有,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出现。”
“男生爱慕女生,女生幻想王子。唉,虽然是一种永远不变的模式,至少去除掉睡美人情结也好。”
“那是什么?”
“应该是格林童话吧,在女巫的诅咒之下手指头被针刺到,于是便睡了好几百年的公主故事。”
为了拯救睡着的美丽公主,王子非常努力,把女巫所下的黑魔法一一破解。恶龙、毒烟、荆棘林,甚至连火和水都向王子袭来。王子冒着生命危险和它们拼死奋战,流血流汗地朝着公主的房间前进。王子历尽艰难的时候,公主在哪儿呢?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呢。公主的眼睛一睁开,王子就在她的身边了。女巫和恶龙全被王子击退,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公主,就这样,公主完全没有付出半点辛劳和努力就得到了幸福。
“感觉好象是特地为公主安排的美好故事呢。她至少得在一旁担心着王子的安危才对啊。怎么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诚如多梦所叙述的感想一样,自己什么都不做,只希望接受他人的付出而得到幸福的心理就叫做“睡美人情结”,这在女性的耳中听起来,或许是相当刺耳的一个名词吧。男人有男人的作法,持有“女人实在麻烦,与其醒着吵吵闹闹,还不如让她安安静静地睡吧”的偏见,说不定这样的感觉也浓缩在“睡美人”的故事里面。
“那个公主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做梦呢?”
自己的名字叫做“多梦”,因此多梦对于这一点颇感兴趣。周先生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他并没有以“是啊”之类的回答应付了事。
“说到梦这种东西呢……”
好辩的周先生,开始了他好辩之说明。
“根据最新的学说,所谓的梦,并不是人类深层意识之显示,而是脑部本身所看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脑部在睡眠的时候,会在内部将自然发生的信号加以组合,设法创作出一个具有整合性的故事,这就是梦。”
“果然还是搞不清楚。”
“是吗?周先生也搞不太清楚。”
多梦笑了出来,周一郎也笑了。他们的笑声,和强烈拍打着玻璃窗的风雨声重叠在一起。重大变化无声无息地发生,所有的景象骤然消失,视野被蒙上了一层黑幕。周一郎和多梦摸索着将红茶的杯子放回托盘之上,接着又摸索着从客厅的五斗柜抽屉里取出手电筒。他把手表对着光源,确认时刻,目前是十一点钟。
“真糟糕,停电了。”
“放心吧,周先生。看,我们有手电筒和蜡烛呀,还有火柴,电应该马上就会来的。”
周一郎的不安并非针对停电本身。这场停电不知是否是人为所造成的,这个怀疑才是他不安的原因。真是的,一旦心中怀有不安,跟着就会产生无穷无尽的连锁反应。手里拿着手电筒,周一郎再次确认家中各处的门户开关。风越来越强,电线呼啸作响,树木也发出低吼,雨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至少现在似乎没有人潜入家里。
返回客厅的途中,周一郎寻找着能够当成武器的物品。木制棍棒,暖炉的火钳,厨房里的菜刀和水果刀,空的啤酒瓶,把这些通通收集起来,周一郎顿时成了预谋杀人案集结凶器罪之准嫌犯。他把东西全部排放在暖炉前,多梦则在刚点燃的烛光之下卷起毛衣的袖子。
“好,尽管来吧。看我怎么把你打得落荒而逃。”
从多梦的角度看来,周先生乐在其中的情绪似乎强过贼人来袭的忧虑。其实周先生并非对这样的事态感到有趣,他只是不希望令多梦担心,所以内心和外表略为产生了背离的情况。
“雨声停止了耶,周先生。”
“嗯,魔法似乎已经消失了。”
“什么魔法?谁的魔法?”
“某个人的。”
舅舅和外甥女交换这段对话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偷袭者仍然没有出现。
Ⅱ
大型的壁钟指着灰姑娘应该回家的时间。十二月二十七日结束,十二月二十八日开始。停电状况仍然在持续当中。急速放晴的夜空由于满溢着月亮的光芒而显得格外明亮。多梦拉开窗帘,接着又打开窗户。寒气的手掌抚上了少女的脸庞,新鲜空气令长时间置身于暖气房里的肌肤感觉特别舒服。皎洁的月光把庭院覆上了一层蓝银色的薄纱。
多梦发出感叹之声。
“周先生,你看月亮多美呀,整个都是银白色的!”
“嗯,果然非常美丽,魏朝武帝还曾经为它横剑赋诗呢。”
周一郎的感想,与其说是广博,不如以贯通古今来形容更为恰当。仅仅是率性单纯地欣赏着风景,他也能够自然而然地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所谓魏朝武帝,也就是遗留下“月明星稀”之绝唱的曹操。的确,在这样的晴夜之中,刚刚驱走暴风雨的月亮散发出晶莹通透的强烈光芒,令群星仿佛对自己的微弱感到羞耻般地躲藏了起来。令人几乎忘了停电这回事的清澈明亮,和寂静同时支配着大都会的郊外。忽然意识到变化的人是多梦。她的视线追随着月光的流向而移动,脖子一转向屋内往去,她咽下唾液,摇着周一郎的手腕轻声说着。
“周先生,你看,在月光的照射下……”
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周一郎也实实在在看到了那副情景。沐浴在透过窗子所照射进来的月光之下,地球仪向墙壁上投射出一道黑压压的影子。那道影子很长,长得有点过分,宽度也太宽了,从形状看来,根本不像是个球体的影子。尽管这应该只是单纯的影子而已,两人却感受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印象。多梦不敢发出声音,从那道影子的方向似乎有一阵微风,或者是空气的流动,朝着周一郎和多梦吹拂过来。周一郎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跨进一步。他走近映在墙上的影子,缓缓地伸出手。何必如此小心翼翼?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愚蠢。然而这样的小心是正确的。
那里没有墙壁。周一郎的手所碰触到的并非墙面,也没有任何物质次元之阻力,就这么伸进了墙壁之中。手指头被吸入,手腕消失,最后连整只手肘都没入墙中之时,多梦终于发出声音。
“周先生……”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铭感与敬畏之情同时充满着周一郎的胸怀。这座自转地球仪并非大门本身,而是开启大门之装置。地球仪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形成影子之时,这个影子便开启了通往异世界之道路,把两个空间连结在一起。实在不合理呀,他心想。然而所谓合理的理字,指的又是什么呢?周一郎不得不感到迷惘。伸入墙壁中的手感受到空气的流动,周一郎毅然决然地把脸埋了进去。年幼之时,第一次把脸浸入游泳池水中的那一瞬间在记忆里重现。
充满着敌意的尖锐叫喊,重重回响的脚步声,这应该不是人类而是来自于野兽的脚步声,金属交击之声响,生物呼吸的声音,承受并传送这一切的风之悲鸣。所有的声音浑然一体地开始胡乱打击着周一郎的听觉。听觉之所以最先接触,和幼年时一样,似乎是因为不知不觉地把眼睛闭上了吧,周一郎慢慢地睁开眼睛,什么东西都没有。不对,这应该是黑暗所造成的错觉。夜晚,亦或是程度相当之黑暗支配了整个视野,不久他便察觉到散在各处点点的火光。紧接着嗅觉也开始活动起来,一股异样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就像他曾经在事故现场体验过的血的味道一样,那股味道大量而浓密地向周一郎猛扑了过来。突然间一阵沉重而强烈的嘈杂声响近距离地涌现,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是刀剑。这个念头闪过之际,周一郎也同时向后一退。由于动作太过猛烈,周一郎把脸和手从影子里抽出来之后,不由得剧烈地踉跄了几步,多梦大惊失色。
“周先生……?”
“多梦,快把窗帘拉上!”
毫无半刻的迟疑,多梦向窗帘飞奔而去。窗帘在恶劣的对待之下发出哀嚎,厚重的布料一将月光阻断,满溢室内的蓝银色光辉随之消失。同一时间,周一郎也抓住地球仪的底座,将它移至暖炉的阴影处。严密的双重屏障把影子从地球仪上头夺走。拉上窗帘之后的多梦,走到了周先生刚才碰触过的墙壁前面,犹豫不决地伸出手来,指尖传回了固体质感之触觉。多梦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然后把身体转向舅舅的方向。
“周先生,汗……”
“……是啊,冒了一身的冷汗。我这辈子还没像这样子流过几次呢。”
声带的机能似乎尚未完全恢复似的,说出来的话有点不容易辨识。多梦拿起放在咖啡桌上的毛巾帮周先生擦拭额头。
“你看见另一个世界了吗?”
周一郎仅仅给了外甥女一瞥,并没有回答。多梦拿着手电筒跑到厨房,在大啤酒杯里注入满满一杯的冷水再回到客厅里。周一郎仍旧一副茫然若失的姿态,盘着腿坐在地板之上。多梦把右手上所拿着的啤酒杯,悄悄地抵住周先生的颈后,一出声,周先生吓得差点跳起来。
三分钟后,肚子里灌满水的周先生喃喃地开始向外甥女说明一切。
“我确实是看见了什么,但是否为别的世界,那就不清楚了。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我不知道。不,也许仅仅是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也说不定。”
没看见这点大概是周一郎本身的心态。爱追根究底的个性,让他怎么都无法理性地接受自己所看见之事实。在他的想法当中,这一切应该能够以某种既有的理论来说明才对。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是个冥顽之人,眼前已经有了实际的体验,这到底该如何解释?
他忽然严肃了起来。
“我明白了,这是事实。不管能不能解释都一样。”
没必要说得那么夸张吧,多梦心想。
“不过,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西格玛公司那么想得到这个地球仪,原来是因为这个秘密呀。”
“大概是吧,所谓秘密,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而是少数人才知道的事情。至少仓桥家的那些人知道这个地球仪是什么东西。如果单纯是个看见幻影的装置,应该没必要花费那种程度的金钱和功夫吧。”
如此推断下来,这个地球仪果然是一个大门。是否应该再照射一次月光来确认看看呢?周一郎绝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惟独这一次他实在困惑不已。他在某些事情上,比方说外甥女的教育问题,确实有独到的见解,然而面对这个偶然得到的奇妙地球仪却毫无主张和把握。为了减轻周先生的困惑,多梦开口说道。
“弦月堂的老婆婆是向什么人买下地球仪的呢?要是知道这个就好了。”
“没错!”
如此说来,拥有这个地球仪之正当权利该属于谁呢?对于周一郎而言,那是他想都不想要的权利。说实在的,只要不是和他太有缘份的西格玛集团,什么人都好,他宁愿把地球仪廉价卖掉,从这些麻烦之中全身而退。弦月堂的老妇人所声明的“不接受退货”,确实是个明智的主张。
“我看,不如先把这个地球仪用布巾包起来,收进储藏室里面,接下来的事情等明天再看着办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暂且作出这样的决定,此时,异样的巨响划破寂静,一瞬的发愣之后,周一郎立刻明白,那阵尖锐地穿透耳膜的声音是玻璃碎裂之叫喊。
Ⅲ
“多梦,躲到沙发后面去,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出来!”
下完严格的命令,周一郎站了起来。事态急速地逼近现实次元,反而令周一郎的精神为之一振。多梦似乎说了什么,随即沉默地点点头,依照周先生的指示躲藏至大沙发的后方。她一手抱着电话,一手抓着地球仪的底座,做好随时都可与警方联络之准备。
周一郎手持火钳奔出庭院。蓝银色的月光将未经整理的庭院封闭在一片寒冷之中。庭院的对面被覆盖在一桥大学校园的树木所投射而来的漆黑影子之下。那片巨大而浓密的影子一端正好落在庭院的地面上。忽然间,影子的一部分剥离并开始移动,周一郎的前方站了一个人影。从容不迫的声音宣告着入侵者之存在。
“这位就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
“吧”这个语尾助词,柔软而又奇妙地传达着一种质地黏腻的恶心感觉。周一郎的听觉神经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眼前所伫立的这名男子,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并非穿越空间大门好不容易才能抵达的那个异世界,而是与周一郎和多梦所存在之世界位于同一个平面上,但是置身场所却毫无交集之人。会与这种人接触的只有散发着腐败臭味的那种人而已,若非暴力集团的首脑就是追逐权利的政客。
“你是什么人?”
“不过是个小角色,一个使者罢了,算是微不足道的下人吧。”
“你的老板是谁?”
“老板可是个绅士呀。呵呵呵,没必要把自己的手给弄脏,上流社会的知名人士都戴着丝手套呢,所以我们这种蓝领阶级只好戴上作业手套来处理污泥啰!”
“你所谓的知名人士就是西格玛公司的高层吧!”
“你刚刚说什么?抱歉,我英文差得很呢。我是那种连IT和ET都搞不清楚的旧时代人类呢,呵呵呵。”
周一郎这才知道,所谓残忍的笑声是确实存在的东西。甚至连湿润强韧的舌头在口中“吧嗒吧嗒”作响的声音,都仿佛听得一清二楚。男人只有身高较周一郎矮了一些,但是在身体容积方面绝对毫不逊色。厚实而立体的身躯仿佛有一股能量呈波浪状地放射出来,脸上的一部分似乎闪耀着光芒,那应该是银框眼镜反射月光所造成的现象。
“别紧张,我今天晚上只是来打声招呼而已。两手空空地前来拜访真是不好意思呀,下次我一定给你准备个礼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就在一月四日吧。”
一月四日这个日期蕴含着重要意义,那不就是和那通奇怪电话的主人相约见面的日期吗?
“白川先生,听说你以前是东洋报社的职员哪。那家报社也挺莫名其妙的,说什么直呼罪犯的姓名是不尊重人权,但是却又把受到性暴力杀害的女童脸部照片大大地刊登在版面之上,被害人的人权似乎是爱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哦。”
“……”
“弄的不好的话,说不定令外甥女的照片也会被大篇幅地刊登在《东洋日报》的版面上呢。不知好歹的保护者,往往会给孩子们带来恶果呀。”
“你敢动我外甥女一根寒毛的话,我就……”
周一郎在对答的同时,内心不禁颤栗不已。这个男人知道多梦的存在,周一郎明白自己的担心已经成为事实。预测命中实无任何喜悦可言,因为最恶劣的现实正包围着周一郎,并且一步步地将他紧紧勒住。颤栗归颤栗,此刻的周一郎无论如何都不能示弱。
“我明白了,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对吧,包括那通电话也是。”
在周一郎的怒吼之下,入侵者的表现可谓是笑里藏刀这四个字的写照。
“你可别太高估我了,像我们这种人不过是执行部队罢了。辛苦危险阴暗污秽,可怜兮兮的劳动者,能用的只有身体而已。阴谋策划都是上层在做的事情。不久之前,我好象才说过类似的话嘛。”
俗话说,会叫的狗不会咬人。饶舌的人理应是没什么好惧怕的才对。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而这个男人就是个例外。性格和算计造就了这个男人的多话,并且以此为精神攻击的武器来压迫对方。在以实力决定胜负之前,这个男人就先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然后再好整以暇地将对手玩弄欺凌至死。拿着火钳的周一郎的手,就像是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希望你我都能过个好年呀。正月里想到哪个温泉去度个假倒也无妨,千万要记得回来哟,这年头被人放鸽子还能心平气和的人已经不多了呢。”
男人的右手原本一直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此时忽然缓缓地伸了出来。周一郎误以为那是一支手枪而全身僵硬了起来,然而男子手上抓着的却是一根钉子,又粗又长的钉子。注视着周一郎的同时,男子嘴角两端翘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红色半月形的笑容。一个难以形容听来极不舒服的声音响起,男子用铁钉刺着后面窗户的毛玻璃。
“挺坚固的玻璃呀,令外甥女的脸蛋,肯定比这块玻璃要柔软多了吧。”
“哎呀呀,好可怕的表情啊。看来是我待得太久,惹人嫌了呢,那就告辞了。再次祝你过个好年。”
男子把铁钉收回口袋里,微微行了一礼。
“别忘了你们随时都在我的监控之下,就算逃走,我也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到时候不光是夺走地球仪,还会给周一郎和多梦一个厉害瞧瞧。”这一切的宣示,全都在男子的行动之中展露无遗。
男子稍微地助跑了几步便跃上石头围墙,轻轻松松站上石墙之后,他转过身来再次向周一郎行了一礼,才跳到墙外消失无踪。
周一郎茫茫然地站在深夜的庭院之中。刚刚是茫然地坐着,现在则是茫然地站着。假设这是第一幕的话,周一郎算是在惨败之中落幕。不但如此,第二幕根本就无法保证能否将失地夺取回来。突然间,他把火钳向院子里丢了出去,一边奔回家中一边喊着多梦的名字。客厅的窗子打开,传来一声活力十足的回答,周一郎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个男人确实只是来打招呼的而已。惟一的损失只有仓库的一块玻璃,至少今天晚上,已经安全了……
从白川家围墙上跳下的男子,在黑暗的路上朝着大学路的方向前进。通过大约三户人家的门口之后,前方的小巷口出现了另一个人影和他并肩而行,这就是曾经出现在弦月堂的二人组。持有钉子的男人是广川,现在出现的这个则是锅田,两人走着走着,锅田开口问道。
“怎样,那件事情,你想过了吗?”
“多余的事情还是少想为妙。”
广川仅止于表面的温和,透露着一种渗出毒液之恐怖。换成是一般人,想必在感应到那种毒性之时便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地倒退三步。然而锅田粗犷的脸上却只闪现过一个无聊的表情,完全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达了一个和他巨大身躯相当不协调的小小呵欠之后,他再度开口。
“委托人并没有确实告知商品的价值,没错吧。我们只不过动了点小小的脑筋罢了,应该没理由受到责怪才对。”
“真是个难题呀。委托人的一贯信赖和一诺千金,你会选择拿一个?”
“西格玛早已大大不如上代仍健在的从前了。”
“话虽如此,也不致于今天或是明天就崩溃了吧。”
“谁知道后天会怎么样呢?”
“哟,你也有这么敏锐的时候啊!”
广川抿嘴一笑。
“枫子小姐的这个小伎俩实在有点愚蠢。要是一开始就闯进那个房子里把地球仪抢过来,事情老早就解决了。”
“在今晚之内解决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呀。”
锅田语气平淡,但显然认为广川的做法太过迂回,广川轻轻地摇头否认。
“对付那家伙绝对不能急噪,反正期限是在过完年的一月四日,在那之前我们没理由下手。得等到那边有露骨的违约行为才行呀。”
这个男人似乎随身携带着一种诡谲而扭曲的幽默感,这和他的残忍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向死刑犯预告行刑日期以带给对方恐惧,这种事情对于这个男人而言,或许是一种难得的娱乐吧。
“我希望他们尽可能别被绊倒,坚定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那边的人也是一样,能够在有限的日子里尽情地生活,也是一桩美事吧。”
嘴里吐着嘲讽人生道路之台词,广川和锅田并肩在夜晚的道路漫步离去。
Ⅳ
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西格玛集团依照惯例举办了年终派对。会场地点就在距离西格玛总公司大楼不远的赤坂西格玛饭店。集团创立者一家,也就是仓桥真广和夫人,以及仓桥枫子之出席是一向的惯例。派对开始之前,枫子在休息室里喝着咖啡,与平嵨交谈。
“那天和今天一样,正好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假如那个时候没到纽约去的话,或许就不会知道那个地球仪的事情了。”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无视于平嵨的庸俗见解,枫子陷入了回忆当中,虽然梦幻的表情和这位性感的中年女性并不相称。
“祖父停留在纽约的那一年是一九六二年,当时的总统是J肯尼迪。那个时候的美国是多么地生气蓬勃啊。不论世界或是未来全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枫子一度闭上的双眼,以微笑的形状再次开启。
“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支配的价值存在了,未来也只会越来越黯淡而已。我早就放弃了这个世界,让我们把目标放在更具有支配价值的世界吧。”
“这么做的话,上代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感到喜悦的。”
平嵨热切地表示赞同。
仓桥浩之介生前对神秘学相当爱好,这件事情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阿道夫希特勒也相信占星术,而且近来在日本广受政界和财经界人士信仰的预言家亦颇富声望。权势越是巨大,仿佛就越需要一个能够依凭之精神权威。它可能是正规的宗教或是意识形态,也可能是引人质疑的超自然或是心灵力量。当一个人对于自己本身的判断力或洞察力越来越失去自信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够依赖着谁,希望能够得到指示,希望有人对自己说“你是对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态在作崇吧。
“平嵨,那两个人应该不会脱离你的控制吧?”
“您是指锅田和广川吗?就我所知,他们应该不会做出什么不自量力的事情才对。”
提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平嵨的口气完全不带有亲切感。平嵨确信自己是个正常的社会人。选举必定投票给执政党,毫不怀疑日本经济会永远繁荣下去,对企业尽忠,是个谨守符合社会地位之言行举止的模范国民。正因为如此,这样的意识造成了他内心对锅田和广川之厌恶。这两个家伙根本称不上是人。他们没有资格受到自己这种绅士的平等对待,他们只是两条狗而已,自己仅仅是为了给予命令或饲料才与他们接触。
平嵨的这种心态,锅田和广川老早就察觉到了。仓桥浩之介也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但他们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毕竟浩之介是一个无可匹敌之巨人呀。然而身份不过是浩之介底下一个佣人的平嵨,竟也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和他们接触,简直是可笑到了极点,只是平嵨对于此事似乎浑然不觉……
派对就这样开始了,飘荡在会场中的气氛总觉得像是公事的延长。上代浩之介生前的时候,整个会场都洋溢着一片热情同志的结合感,但是现在仅仅是徒有形式的散文式集会罢了。
真广穿着一套灰色的三件式西服,枫子也没有换上华丽的礼服,而是穿着一袭象牙白的两件式套装。既然创业者都这样了,超过二百名的出席者便无人盛装打扮,完全是下班之后直接过来参加的便服姿态。派对应该会照惯例开始,照惯例进行,然后照惯例结束,出席者大多如此预测,只是多数派的预测在过了七点的时候便遭到推翻,真广和枫子在会场一隅不知道开始说起什么的画面,在场有好几个人都看到了。由于两人之间的谈话毫无其他人插嘴的余地,因此旁边的人都识相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对话内容谈不上戏剧性,一向相当疏远的兄妹两人,在夹杂着冷嘲热讽的对话之中,语气渐渐地变得激烈,内容也越来越辛辣。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也是意料之外的演变吧。
“你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呀?现在仓桥家当家的是我不是你啊!”
“这应该非常明显吧,故意大声强调,只会贬损你自己的价值而已呀,哥哥大人。”
一句郑重的“哥哥大人”,其中显然蕴藏了无限的侮蔑,带着心结成长之人对于侮蔑尤其敏感。妹妹的意思,真广正确无误地完全解读。如果他在事业方面能够发挥出这种程度的正确洞察力,他肯定会受到万人认可而成为巨人仓桥浩之介独一无二的继承人。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真广察觉到聚集在他们兄妹身上的视线,那是充满了好奇、关心、忧虑之视线。不论是多么无趣的舞台,他们绝对是主角。
“我有权力解除你的董事职位,让你变成一个没有工作、流落街头的中年女人。你要是再不知分寸地大言不惭,我一定让你知道厉害。”
“听起来好象是黑社会老大的台词呢!”
性感的嘴唇奇妙地歪斜着,枫子吹起了嘲笑的口哨。真广的脸部肌肉抽搐,他个人的权威和人格完全无法令枫子慑服。而浩之介的名号,在他们兄妹之间根本毫无用武之地。虽很想揍她几拳,却因为得顾虑到旁人的眼光,只好作罢。明知道无法令枫子心服口服,最好还是沉默为上,但是仓桥真广就是做不到。
“枫子,你……”
一声吼叫之后,真广的表情忽然发生了剧烈转变。睁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睛里的微血管破裂,真广张开的双手捂着胸口和腹部向前倾倒。由于枫子反射性地向后退开,真广于是整个人扑到在地,好不容易才以双手和双膝将身体撑了起来。从站在数步距离之外遥望这一幕的西格玛集团员工的眼中看来,那是多么怪异的一幅景象,看起来就像是真广跪在地上向枫子参拜一样。
真广高声发出痛苦的喊叫,那声音经过地板、墙壁、天花板之反射,就像是歌剧名伶的独唱般地回荡在四方。仿佛被无形的鞭子击中似的,人人都直起脖子,将充满恐惧和惊愕的视线之矢集中在西格玛集团的统帅身上。现场重复地响起了叫唤医生的呼喊,同时还有好几个人向外奔出。
第七章逃亡、追踪、野心
Ⅰ
西格玛集团总裁仓桥真广于年终派对的宴席上,因急性肝衰竭发作而紧急住院。这则新闻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交通机构已经恢复正常运作,同时年底返乡的人潮也再次涌现,人们不论在身、心两方面都朝着正月顺流急下。
白川周一郎之友人福永急着赶往车站,他的公司、午餐广场由于以上班族群为生意对象,所以年底到过年这段期间为休业状态。他目前仍是单身,不过和女秘书有着一段超出友谊的特殊关系,为了与她度过一个优雅的新年假期,他在热海的高级旅馆订了房间。今天虽是出发日,他却暂且放下了自己的事,跑来为周一郎他们送行。确定朋友身上发生重大事件的时候,以他那种热爱惊悚和麻烦的个性,他实在很想奋勇同行,然而他实在无法抛下公司、员工以及恋人不管。在中央线的月台上,福永四处找寻着友人和其外甥女之踪影。
开往山梨县甲府之特快列车车窗里,多梦发现了福永的身影。多梦的腿上怀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包袱,这自然就是那个地球仪了,一共用塑胶袋和布巾包了五层。由于担心直接接触会有危险,所以才如此紧密包裹。除此之外还特别留意,让底座部分能够握着。
周一郎拉起了至今仍然是上下开启的旧式车窗,和福永面对面。
“你是专程来这儿的吗?劳驾你跑这么一趟,我真是过意不去。”
周一郎相当感激。他是通知了福永,自己暂时有一段时间不会在家,但是并没有料到对方会大老远地赶来车站。首先,自己能够弄到车票只能说是鬼使神差,碰巧有人临时取消了特快车的订位。其次,作出动身的决定是在看到午间新闻之后,当他得知仓桥真广住院后,才匆匆忙忙地想到这个计划。
“当家主人倒下的话,仓桥家一定会发生骚动,一时半刻之间应该是无暇顾及地球仪才对。不过上面的方针和下面的意见不见得能够一致。难保下面的人不会为了抢功而鲁莽行事。”
倘若是这样的话,眼前就不得不暂且离开避避风头,只能逃走别无它法。将白川家要塞化等待敌人进攻,这个选择是不可能的。尽可能地逃跑,在争取时间的过程当中说不定还有发现活路的机会。还有一个极大的可能性,那就是一月四日这个期限之前,“敌人”或许不会采取最终行动,如果能在一月三日之前联络上“敌人”首脑也未尝不是个办法。不论是什么样的奇谋,或者是蠢策,不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结果如何?倘若试过而失败的话……大概也没那么多时间后悔吧。左思右想之下,周一郎断然地作出决定。
“这些我本来是打算用邮寄的,现在通通都交给你,一切就拜托你了。”
周一郎从衣服的暗袋里取出一叠厚厚的信封,交到福永的手上。那是分别要寄给西班牙的伯父以及几位朋友的信件,还有一张离家期间,委托福永管理国立那间房子的委任状。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大可放任不管,但那毕竟是伯父的家,周一郎不得不慎重对待。
“OK,放心交给我吧。我这儿也有东西要交给你呢。”
福永把一个信封大小的东西塞进周一郎的手中,塑胶袋里装着银行存折和印鉴。
“资金是一定要的吧,把这个带着。”
“不行,我没有理由接受这样的东西。”
打算归还的手被福永推了回去。
“看清楚点,这不是你的钱哪。”
被福永这么一说,周一郎再次看着存折,上面写着多梦的名字。面对瞠目结舌的周一郎,福永佯装咳嗽地清了清喉咙。
“我早就料到你绝对不会接受这笔正当的顾问费。不过呢,讨厌欠着人情不还这点,我和你是一样的,而且我会这么想,全都是受到你的不良影响呀。”
“可是……”
“你要想穷死在路边的话尽管去吧,但是没道理让多梦也一起面临这样的困境是不是?收下吧。如果你一定要还给我的话,就平安无事地给我回来。”
福永迎着多梦的视线笨拙地眨着一边的眼睛,发车的铃声响起,在扩音器的警告话语之中,福永退到月台的白线后方。
“谢啦,我欠你一份人情。”
尽管是句老套的台词,却是周一郎发自内心之语。多梦向福永挥手道别,福永跟着列车走了几步,不一会儿就被月台上的混杂人群给挡了下来,最后只能目送逐渐加速的列车离去。
安稳地坐在位子上的周一郎和多梦,再次环视着感觉相当杂乱的车厢。
“一到年底,人潮总是特别多呢。”
“长程列车的话,应该不致于这么混杂才对。”
这是趟没有目的地的旅程,是为了逃避追踪,争取时间所做的移动。大致上应该是先搭上短程列车接着转乘巴士、计程车,然后再随便找个商务旅馆或民宿住下来吧。
“今年的过年还真精彩呢。”
周一郎叹了口气,抱着包袱的多梦转过头来仰看着他的侧面。
“周先生,你每叹一口气,就会让一个幸运溜走哟,我书上看到过。”
“是吗?那我可得小心点儿。”
“多梦,这么紧张刺激的新年是头一次吧。和周先生在一起保证不无聊,很不错吧。”
“唉,想想还真是不无聊呢。啊,不用不用,别客气,谢谢。”
台词的后半段是对着对面座位的老人所说的。列车启动的同时,老人也拿出小瓶装的威士忌和鱿鱼干开始了他的宴会,还热烈地邀请周一郎喝一杯。老人乘着酒兴一会儿抒发对儿媳妇之不满,一会儿批评政府的农业政策,待酒瓶一空便立刻打起呼来沉沉地睡着了,真是标准的我行我素之人。
多梦抱着地球仪,想到了和它有关的种种事情。冬季台风离开之后的隔天早上,他们战战兢兢地将它放在太阳底下照射看看,然而出现的影子不过是平常的影子罢了,并没有开启什么通往异世界的道路,似乎只有月光才能够开启那扇大门。本来想等到下一个晚上再测试看看,谁知道二十八日的夜晚是个阴天,月光全都被阻断根本到不了地面,接着二十九日的晚上,就这么搭上列车,连住宿的地点都还没着落就出发旅行了。这的确是一个连自己都深切感受得到,充满着意外变化的新年。跟着周先生以外的监护人一起生活、像平常人一样上学的话,绝对不可能体会到这样的经验。
忽然间,周先生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而笑了出来,多梦看望着她年轻监护人的脸孔。
“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事情?”
周一郎脑中所浮现的画面,是他从地球仪投影在墙壁上之大门窥探着异世界的那一幕。黑暗当中只见到一张脸和一只手伸了出来,正在察看四周的状况。那边的世界若是有知性生物存在的话,想必会大吃一惊,感觉非常怪异吧,要是正好手持武器,冷不防地一刀砍下去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周一郎是一个异形入侵者。在他眼前所展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呢?只可惜那个时候好奇心的界限来得太早,但若换成一般人的话,肯定早在那之前就被挫折给击败了。
“多梦也很想看看另一个世界吧?”
“有机会的话……”
点头同意周先生的话,多梦察觉心中的一股悸动。她应该避开深切危险的魔爪才对,可是期待的心情却凌驾了恐惧和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平常生活所经历不到的某种体验已经等在前方,而她正在做着欢迎之准备,一种超越目前程度的体验。或者多梦早已经变成一个过度的乐天派也说不定,尽管如此多梦仍然牢牢地抱着用布巾包裹住的地球仪,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她悄悄地对周先生说。
“我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奇怪喔。”
多梦只是心直口快地说出她的想法,但是这句话听在那些为了返乡或者工作而搭上这班拥挤列车的人们耳里,或许会相当排斥吧。
“不可以一直盯着别人看呀,那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周一郎虽然如此告诫着外甥女,但他自己却也无法将视线转离周遭。二十七日深夜,正确地说是二十八日凌晨零点过后,和周一郎对峙的那名可疑人物似乎并不在车上,周一郎暂时松了口气,不过那个可怕的男人说不定另有同伴存在。周一郎决定还是随时保持警戒为上。
就算周一郎再怎么小心,要他留意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物的存在并不容易。周一郎根本不可能知道,和他们隔了几个座位,正埋头阅读体育报纸的那名壮年大汉有个叫作锅田的姓氏。
Ⅱ
住院之后尚未失去意识之前,仓桥真广低声咒骂着妹妹枫子。
“仓桥家若是交到你这种人的手上,只会被搞垮而已。你别以为这样就是胜利。”
“你也别以为自己在仓桥家有多伟大,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这句话枫子并没有说出口,她仅仅温和地说了声“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用不着作战她就已经成为胜利者了,世人对于胜利者之期望不外乎是宽容与谦让,这点枫子相当了解。真广的妻子名为绫子,她所生的儿子弘树今年才十六岁,不论真广如何焦急,他们都不是堪与枫子竞争之对手。
浩之介的儿媳妇和孙媳妇,都不是重量级政治家或者财经界人士的千金。比起和有权有势的家庭联姻以形成族阀势力,他更担心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会被外人夺取。尤其他自己亦曾置身政界,对于滥用权力中饱私囊的那些政客的所作所为实在厌倦不已。
“绝对不能与政治家联姻结盟,那些家伙都是人心不足、妄想吞下大象的毒蛇,仓桥家的财产不能就这样子给白白并吞掉了。”
因此,曾经说过此话的好之介为儿孙所选择的新娘都是学者的女儿。真广的母亲是希腊哲学家的女儿,真广的妻子则是佛学艺术家的女儿。仓桥家对于她们的娘家提供了相当程度的经济帮助,但是完全不许她们插手干预事业或者资产方面的事情,而对方也不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即便在眼前的状况之下,真广的妻子绫子似乎仍无反抗枫子之念头,她惟一关心的就是丈夫的病情而已。
“事到如今,惟有请枫子小姐来代理真广少爷的职务了。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这是西格玛集团董事会的一致声音。他们之间甚至奇妙地酝酿出一股安心的气氛。原本以为无可避免的骨肉之争尚未展开就宣告结束,西格玛集团也得以躲过分裂及肃清之命运。将来,在真广的儿子弘树成年之后,或许会有新的问题发生也未可知,就算是这样也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只要半路上别忽然冒出个枫子的私生子,那么枫子将权力和平禅让给弘树的可能性就非常之高。这对西格玛而言也算是个圆满的结局。暗地里谈论着这些事情的他们,当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尽速商讨如何为不幸的真广“前总裁”筹备一场盛大的丧礼。
“情况恶劣的急性肝衰竭,最多撑个五天,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枫子坐在朝着自家前进的车内喃喃自语。即便是胆识远远超过哥哥的她,也不禁微微地感慨了起来。甩了甩头,她开口对着同车的乘客说话。
“平嵨,我在想,那个销声匿迹的白川周一郎……”
“啊,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说不定他已经知道地球仪的秘密了。”
仿佛相当惊愕般的,平嵨向枫子提出异议。
“枫子小姐,事到如今已经用不着那个地球仪了吧。仓桥家和西格玛集团的支配权已经是囊中之物。弘树少爷还只是个高中生,绫子夫人原本就是个外人,由您来出任统帅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平嵨叨叨絮絮地陈述着再明白不过的事实。打从一开始,他思考的射程就仅仅止于风子高居统帅之位而已。既然枫子无须抗争就登上宝座,只要她能顺顺利利地领导西格玛集团,他自己也可以稳坐总经理之位置。事到如今,枫子应该只想着如何处理这个世界的现实事务才对。然而枫子并不是这样,对于平嵨而言之终点,在枫子眼中却是个起点。
“这么做的话岂不是半途而废,不好吧。而且有一点我想不通。”
“想不通,您指的是……”
“在约定的一月四日之前,白川周一郎应该会安安分分的才对,为什么突然间匆匆忙忙地逃走了呢?”
“唉,那种人反复无常,以我的能力实在难以判断。不知道枫子小姐有什么看法呢?”
平嵨巧妙地谄媚奉承,枫子并没有费心去注意那些。
“一定有人自做主张地到白川家去多管闲事了吧。”
“啊,会是谁……”
枫子冷冷地对着困惑的平嵨下了命令。
“跟你在这儿说下去也说不出个结果来的,去把那两个人叫来。”
“那两个人”就是锅田和广川,事到如今已无反问确认之必要,平嵨虽然不希望他们和枫子直接接触,但是也无法违抗命令。
应枫子召唤,广川来到枫子住处。在女主人的质问之下,广川爽快地承认事实,而且还毫无惧意地坦白说出,他还没接到平嵨的指示就擅自前往国立的白川家,向对方提出了“亲切的忠告”。
“你不觉得这么做,对于将来的交涉会有所不利吗?”
“什么投机啦,算计啦,都是会失误的东西嘛。美国之于越南,苏联之于阿富汗,不都是错估得相当离谱吗?伟大的人物尚且如此了,像我这种人会计算错误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情呀。”
背地里暗藏讽刺,与白川周一郎交涉的这件事情,枫子和平嵨的做法也并非全然无过。枫子心知肚明,但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丢脸的,重要的是将来之事。
“你可得负起责任呀。”
“这是当然,那么,您认为该怎么做呢?”
广川和悦地向女主人征询意见,枫子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就用老办法,把那个地球仪从白川周一郎的手中夺取过来吧。”
“采取什么手段都可以接受吗?”
“就用你觉得最适合的手段,我看你不像是那种会因为嗜好而无视于现实利益的男人,除非是我看走眼了。”
“真是惭愧,已故的上代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你不认同吗?”
“不,我是太感动了。那么,我这就去执行总裁所下的命令。”
毫不做作,而且比谁都早一步改口称呼枫子为“总裁”。广川的阿谀技巧显然比平嵨更上一层。毕恭毕敬地行礼退下之后,广川坐进自己的车子里,一手伸向车用行动电话。
“……辛苦你了,那对可怜的逃亡者还健在吧?呵呵呵,那个宝贝现由小公主抱着……”
另一手则拿着笔在便条纸上快速写着,那种用笔方式简直就像是书法家一样。
“放心吧,枫子小姐会负责善后的,她可是伟大的西格玛集团的下任总裁呢,我们只管安心地把事情办妥就行了,对吧,伙伴。”
在仿佛滴着黏液的笑声之中,广川中断了对话。
Ⅲ
枫子相当忙碌,之前她一直也非常忙碌,只不过忙碌的内容并不相同。如何将仓桥家和西格玛集团弄到手上,这些阴谋再也用不着了,接下来的忙碌,主要是关于如何妥善地运用这不费吹灰之力就落入手中的权势和财富。以庞大的土地资产作为担保,西格玛就能够从银行获得接近无限大之巨额融资。枫子打算使用其中的一部分,来实现祖父的遗愿。广川离开之后,她立刻传唤了另一个男人来到她的住所。
这个男人名叫村松忠卫,本身拥有日本人之血统,但国籍为美国。原本是隶属于海军之职业军人,在伊拉克和索马里累积了不少实战经验,担任过中东某国家之军事顾问,退役后还曾经于某大型石油公司担任保全部长。东西冷战落幕之后,他回到日本,在西格玛旗下系统的高尔夫球场中居于副总经理之职位,但这只是一个幌子。他其实是仓桥浩之介在晚年末期为了某个目的所雇佣,特地召回到日本的男人。年龄比枫子稍微年轻。眉毛很淡、眼睛大而有点上吊,总之就是那种会令人联想起爬虫类外星人的容貌,不过从另一角度上也可形容为具备男性化之精悍。
“枫子小姐,这次恭喜你了,不对,我太失礼了。”
这个男人不论日文或英文都相当流利,包覆在意大利外套之下的高大身材仿佛要撑破衣服似的极有分量。
“你确实是失礼了,这种话可是会反过来刺激悲伤的‘死者家属‘哟!”
枫子一面说着更加失礼的话,一面以黏呼呼的眼神扫视过村松的健美体魄。过去枫子和村松之间曾经有过三次左右的男女关系。村松这一方,起初似乎曾有借着枫子的肉体来支配仓桥一家及西格玛集团之野心,只可惜枫子全然不当他是一回事,还滴水不漏地压制村松的壮大,最后村松只得弃甲投降,谨守自己应有的分际,扮演好拥有特殊技能的家臣的角色。
“我真是感到万分抱歉。”
“那些话就用不着多说了,准备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以充满自信的语调,村松开始报告。
“目前随时都可以出动。只要枫子小姐一声令下,就算要在今天晚上占领首相官邸也毫无问题,只可惜眼前连玩弄个小角色的机会都没有。”
村松是指挥仓桥家私有军队的男人。火箭炮、无后座力炮、重型机关枪、装甲四轮驱动车、地面攻击直升机,所有构成机械化步兵队的必要武器及弹药类全都一应俱全,资金来源当然是西格玛集团。借由黑市交易的形态,那些欧美诸国贩卖给中东及拉丁美洲的武器,想弄到手上其实非常容易。在这个时代里,只要资金足够,想要组成一支能够占领一个小国的私人军队并非不可能之事。
“此外还有佣兵一百四十名,其中日本人占了二十名,没有实战经验的人半个也没有。相当的酬劳是一定要的,但我想金额应该不会太高。”
稍事停顿之后,村松接着大放厥词。
“就算和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作战,我们也一定会胜利的,只要能够利用时光机把我们送到那个时代的话……”
平嵨貌视地出言附和。
“真是可喜可贺呀,这都得归功于火力和机动力呢。”
其实你的作战指挥能力根本就比不上成吉思汗,平嵨暗自在心里想着。这份意图表现得相当露骨,然而村松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地笑了笑而已。
“连比萨罗那种流氓,都能以少数同志的力量征服大印加帝国。若是以现代武力为核心,集结起那个世界的合作对象或者不满分子,绝对能组成一支大军,接下来就任凭我们宰割了。”
“能够立刻集结那些佣兵吗?”
“是的,只要先将五万美金汇入他们的帐户就行了。”
“一共是七百万美金吧,我立刻安排。”
此时平嵨插入了一个不似生意人而较接近于官僚式的疑问。
“花下这么多的经费,真的有那样的价值吗?”
“资助哥伦布航海经费的西班牙王室,独占了世界上多少的财富,这点你在世界史的课堂上没学过吗?平嵨先生。”
村松似乎对于西班牙的新大陆征服史相当精通。举起一只手,枫子制止了两人之间的唇枪舌战。
“你们都别说了,这件事我自有主张。对了,村松,有件事情我不太放心。”
起了个话头之后,枫子接着将白川周一郎和地球仪的事情向村松说明。“夺回计划都已经安排妥了不是吗?应该用不着担心吧。”对于村松的回答,枫子摇了摇头。
“这边的世界和那边的世界,两者之间的时间差异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边的一天相当于那边的四年对吧?”
“没错。这个世界的一日,在那边是一四四○日,大约是四年的时间。假如那个白川周一郎比我们早一天去到那个世界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他会领先我们将近四年的岁月呢。”
“多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岂不是能够事先整顿军备,巩固对抗外敌之防御吗?”
“那也得有情报和进行的意愿呀。”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计划恐怕会产生变化。谁都不能保证那个男人不会把我们的计划透露给那个世界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村松仿佛相当诧异,但他并没有直接表达出不同的意见。斜斜地盯着平嵨的意思似乎在暗示着,你来说吧。其实无需村松的指挥,平嵨本来就打算抒发一下自己的意见。
“枫子小姐,您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是杞人忧天吗?”
“第一,白川那个家伙不见得已经察觉秘密。第二,就算知道了,他也未必会进入那边的世界。第三,假设他真的进去了,像他这种人又能做些什么?我认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平嵨列举出几个理由之后,村松故意拍着手表示赞同。
“没错,就是这样。只不过是个失业的记者罢了,没必要给他过高的评价。”
再次斜眼望着平嵨,看见他一扫阴霾地点头同意之后,村松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男人生长在和平呆滞的日本社会,而且还带了个小孩对吧?如果他真的去到了那边的世界,结果一定是穷死异乡吧。”
“搞不好连言语都无法沟通呢。”
“更别提他是个过气的杂志记者了。如果是军事或武器专家那还说得过去,什么小说家呀、记者呀,在现实社会当中根本就是没用的代名词。”
“他根本成不了气候。况且上代所遗留下来的这份伟大构想,又岂是那种小人物所能想象的呢?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地球仪给抢回来。”
在两名心腹你来我往的强调之下,枫子这才感觉到自己似乎太过多虑。
“这样啊,或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枫子仿佛说服了自己般地点了点头。平嵨再次开口。
“再怎么说,都还有锅田和广川在后面追着那个男人。那两个人,姑且不论人品如何,至少在伎俩方面还算是值得信赖,我们只要等着他们把地球仪带回来就行了。”
话一说完,枫子性感的嘴里立刻挤出一句分不清是讽刺还是自言自语的台词。
“等待我是无所谓啦,只怕接下来就会出问题了。”
“您的意思是……”
平嵨困惑地眨着眼睛,这个时候村松的理解力显然较强。
“换句话说,那两个人会不会乖乖地把地球仪交出来呢?就是这个问题吧!”
“可是那两个人并不知道地球仪的秘密呀!”
平嵨的反论随即被枫子的话给推翻。
“他们并不需要知道秘密的内容。光是知道秘密存在这一点,就足够用来威胁了。”
“啊,您说的极是。”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受到威胁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桑戴克博士就曾经极端地说过这么一句话,杀害卑劣的威胁者不能算是杀人罪。”
“桑戴克博士啊……”
试着表现出同感的平嵨根本不知道这位人物是何方神圣,笑的人是村松。桑戴克博士并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是登场于一部古典推理小说之中的人物,这点他正好知道。
“不管怎样,这两个人是该好好处置一下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村松来办吧,枫子小姐?”
“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枫子露出一种毅然舍弃养腻的宠物的残酷。她接着向平嵨下令,让仓桥家的往来银行准备好七百万美金。当平嵨打完电话给银行高层把事情办妥之时,一封报告正好送达,那是聚集在真广住院的医院当中的董事,他为了对枫子表示忠诚,所以特地前来报告真广的病情。
“因肝脏机能障碍而引起的低血压仍然持续恶化,加护病房只能尽量延续生命而已,而且也已经到达极限。真广少爷恐怕撑不到除夕夜的钟声响完。”
看完报告之后,枫子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波西米亚风格的玻璃烟灰缸里,村松手持打火机的火苗一靠近,报告书顿时变成了单纯的可燃性垃圾。即便是平嵨也不免心生几分感慨。他松开了让他喘不过气来的领带,口中喃喃地念着哀悼之词。如果真广没有因病倒下,而枫子要发动政变的话,平嵨肯定会身先士卒地立于阵前,如今不战而胜,他反而对败者产生出同情来了。
望着烟灰缸里燃烧殆尽的纸片,村松冷淡地发表感想。
“当家地位没被拉下,就这么死于现职了呀。人终归是不可能不老不死的,能够安安稳稳踏上旅途也是一种理想吧。”
枫子叼上希腊香烟将火点燃。
“看来哥哥到底是没办法实现祖父的计划了,这件事情非得由我来完成不可。”
“上代的遗愿,不,枫子小姐的大志若是实现之后,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呢?”
平嵨提出质问之后,枫子随即在一团紫烟当中信口回答。
“到了那个时候,西格玛集团等等的也没什么好可惜了,通通都还给弘树吧。”
平嵨惊讶得发不出声音来,村松扭曲嘴唇露出苦笑,同时喃喃地说了声“真是大方”。这句话并非嘲讽而是赞赏。即便是号称世界巨大财阀的西格玛集团,在枫子的眼中也不过是未成年者的玩具罢了。
“对了,如果哥哥的情况真的那么严重的话,我这个妹妹可不能不到医院去呀。村松,立刻进行部队编组。平嵨,你先替我到医院去打点一下。”
枫子叫来了住在家中的女佣开始化妆,男人们则急急忙忙地退出。走在宽敞的大理石走廊朝着电梯方向前进之时,平嵨叹了口气。
“假使生在不同的年代里,她肯定是个像慈禧太后一样的人物吧。现在的日本,对于某种人物而言实在太过狭窄。就好象在金鱼缸里饲养鲤鱼一样,太勉强了。”
村松以一种玩笑似的感觉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来自于异世界的侵略,这样的故事在美国的电视影集当中可说是毫不稀奇,但是反过来去侵略异世界的题材可就几乎没听说过了。既然是难得的一项壮举,不如让它轰轰烈烈地成功,我们也可以分到小小的一杯羹,你觉得如何呀,平嵨先生?”
虽说是小小的一杯羹,毕竟也是来自于豪华而巨大的容器里。满脑子都是等待自己的富贵所散出来的眩目光辉,平嵨按下了电梯的按键。
Ⅳ
相同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九点四十分,周一郎、多梦和地球仪,一起在架府车站下了车。当天晚上他们投宿于市内一间狭小的商务旅馆当中,周一郎睡在加床上面,虽然拥挤了点,至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隔天早上,三十日,他们来到车站前的旅游中心,服务人员为他们介绍了一间位于南阿尔卑斯山的矿泉旅舍。
“这是件古老的旅舍,附近没有滑雪场也没有高尔夫球场,里面没有温泉,只有以矿泉烧开的热水。惟一的优点就是安静,这样的条件还可以接受吧?”
旅游中心的服务人员再次复述了一遍,但周一郎似乎完全都不在意。像这样什么都没有的旅舍,在过年期间自然还有空房,他们于是请服务人员代为预定了三十日到过年后一月四日的房间。多梦抱在手上的圆滚滚大包袱吸引了服务人员的好奇眼光,但对方并没有过问。
踏出旅游中心,周一郎为了慎重起见,决定多准备一些现金,由于正值年底,自动取款机的前面大排长龙,幸好还是顺顺利利地领出一百万。
从甲府转换了三条路线的巴士,周一郎二人终于抵达介绍中的矿泉旅舍。这是一间完全有如“山居”二字所形容之朴实旅舍。客房似乎共有六间,不过除了周一郎二人之外,就只有一对为了温泉疗养而投宿于此的老夫妇而已。他们被安置的房间包括装饰平台在内共有八叠大,而且最起码的电灯电视都有。面向西方的外凸式窗户可眺望寒冷的天空,以及山头覆盖着白雪的南阿尔卑斯山。
“好安静喔。我反而觉得耳朵好象要耳鸣起来了呢。”
“是啊,在旅游中心的人不是说过了吗?这是惟一的优点。”
经营旅舍的老夫妇在招呼方面虽然不怎么热烈,但是身为服务业者所应该做到的事情却并不马虎。在放置于房间里的热水瓶里注满热水,茶叶散发着香气。如果这不是趟避难之旅,也许可以悠闲地舒展筋骨,完成一篇左右的短篇小说。周一郎啜着茶水,隔着窗户眺望着银灰色的冬山。远离都会之喧嚣,当山间的寂静如春潮般缓缓地涌上之时,一股“简直太荒谬了”的气氛在周一郎的心中蠢动。抛开五光十色的繁华生活,来到山中眺望着冬空和冬山的景色,他开始有种“这一切的危险是不是自己的胡乱猜疑”的感觉。说起来,日本的企业和政府机构不也常常传出胁迫百姓的事情,不过直接诉诸暴力的例子并没有那么多。冬季台风远离的那个夜晚,在院子里威胁周一郎的入侵者,会不会只是单纯地想恐吓他们一下,并没有要实行的意思呢?
“……不,别傻了。”
小老百姓的和平愿望被周一郎抛诸脑后。“敌人”等于西格玛,而他们的交涉方式从来没有一次是明快而诚实的,总是有内幕存在,而且还越来越高压式,就算有心要相信他们是绅士,对方也由不得你不相信啊。
带着地球仪行动究竟对状况是有利呢?还是恰好相反?这点周一郎也无法做出判断。身边带着那样的东西,很可能反而令自己成为目标,也可能令目击者留下印象。虽然也有另一个选择,就是把地球仪留在家中光是人消失无踪,“趁没人在家的时候尽管把东西拿走吧。”然而这种做法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和平主义而是失败主义。这个地球仪固然是一个令人困扰的存在,但它同时也是最后的一张王牌。“敌人”一心想得到地球仪的理由不可能是为了将它破坏,既然如此,这个地球仪在最后关头成为多梦和周一郎保命符的可能性就更大了,随时带在身边看来应该是正确的做法吧。
暂且得以冷静下来有时间从事思考,新的疑问便迫不及待前来敲着周一郎的脑细胞大门。“敌人”想得到这个奇妙的地球仪,那是因为这个地球仪是制造出通往异世界大门之装置。但是,他们为什么想得到通往异世界的大门呢?理所当然,一定是想穿越那扇门到异世界去吧。那么到达异世界的他们究竟有什么计划呢?想要探索异世界吗?如果那边有居民的话,难不成会和平地与对方缔结友好条约吗?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无妨,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敌人”不惜诉诸胁迫这样的手段也要将地球仪占为己有,目的就是要独占其中的秘密。之所以不愿公开,一定是为了某种不良的企图,这与小老百姓守护微薄的隐私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国家、企业、甚至是犯罪组织假称保守机密而对人民所做出的威胁,都是为了隐匿恶行,这么一来,西格玛公司想做的事情,莫非是支配异世界吗?那些家伙,从极端的角度来看,该不会正在计划着以武力进行单方面的侵略吧?目前在这个世界里,确实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例子存在……
“周先生,很冷吗?”
身旁响起多梦担忧的声音,周一郎这才察觉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
“我已经打探到他们的下落了,用不着慌张。”
以低沉声音说话的人是大个子锅田,地点在甲府市内一家整晚营业的餐厅酒吧。隔着桌子重复地点了二次头的人是广川,他在三十日中午从新宿出发,来到甲府与锅田会合。追踪这种外行人对他们两人而言实在是易如反掌之事。
“既然要做,就做得彻底一点吧。可别让对方和雇主给小看了,否则这笔生意就做不成了呀,呵呵呵。”
广川扬起了一阵洋溢着愉悦的笑声。锅田并没有作答。他知道,广川现在一定在想象着如何将粗大的钉子刺入少女水嫩的肌肤并将它撕裂,那种沾满血腥的期待令广川几乎到达浑然忘我的狂喜状态。
第八章遥远地越过夜半
Ⅰ
西格玛集团统帅仓桥真广的呼吸和心跳之永远停止,是在这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六点四十分,这种急性肝衰竭的剧烈程度,以及死亡率之高是众所皆知的事实。西格玛集团旗下各公司的重要干部对于统帅之死都早有预料,因此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人做出惊慌失措的举动,应该也没有积极地展露喜悦之人,只不过大部分的人在依循礼节正襟哀悼的同时,心里难免开始想着接下来的事情。说的具体一点,在枫子所主导的新体制之下,他们能够占到什么样的位置。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有这种想法的他们不能说是不忠,毕竟真广已经死了而他们仍然活着,自己的将来如何是第一个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他们一面匆忙地进行各项事宜,一面低声地交换意见。
“丧主理所当然是由弘树小少爷出任,那治丧委员长呢?”
“找执政党的矶山议员如何?”
“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安抚久保田议员?政治家太难搞了,还是从财经界找人吧。”
“还有朋友代表呢,不拜托个什么人担任也是不行的。”
“悼词部分就安排七个人,不,八个人吧。唉,原本以为今年比往年来得安稳多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来了个台风呢。”
继续说下去的话就太失礼了,所以他们并没有把话说完。台风离去之后,新时代就来临了,这是他们心中共有的默契。由女性出任财团主席或许不为财经界首脑所好,然而这并非政变结果,因此旁人也无从干涉,即便是有所干涉,枫子也会一拳将它挥开吧。
为了葬礼事宜而忙碌奔走的董事之一平嵨,在自己分担的工作告一段落,来到医院大厅喝着罐装乌龙茶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叫他的人是村松忠卫。他首先向平嵨报告,他已经派了部下监视锅田和广川,两人的行踪都已在掌握之中。
“虽然说在哪里都可以进行处置,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随时掌握住一切的行动。”
“你很谨慎嘛。”
平嵨高傲地回应着,两手不知不觉地把玩起已经喝空了的乌龙茶罐。
“你该不会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吧?”
“当然不是。等地球仪一到手,第一个晚上,我就会入侵那边的世界。应该不致于太过仓促,但要是失败的话,大不了重新筹组更强大的阵容就行了。”
“你已经料想到失败了呀!”
“开什么玩笑!”
村松一笑置之,平嵨接着说起一段奇妙的话。
“到目前为止,我们总是以‘那边的世界’来作为称呼,依我看,该是换个称呼的时候了,我想了好几个名字呢。”
“哦,是什么?”
“西格玛世界,或者是仓桥乐园,还可以吧?”
“这个嘛……”
“再不然,借枫子小姐的名字一用,叫做枫之乐园也不赖呀!”
“唉,这个就别提了吧。”
一脸强忍失笑的表情,村松开始说起重要的事情,内容如下面所述。
完全武装的佣兵部队不可能在东京的正中央移动,必须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场地来存放武器弹药,集合尚未武装的佣兵队员,让他们在那里进行武装戒备之后,再送往那边的世界。关于场地和运输方式的确认,务请在一两日内准备完成。
听完之后的平嵨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真是个充满意外的除夕和元旦呀。然而,只要是身为西格玛的重要干部就没有除夕和元旦假期可言。既然无论如何都得忙碌,与其把过去之人从现世送走,倒不如竭尽所能地为新的支配者奉献来得明智。
“知道了,我会尽速处理的。”
西格玛公司拥有广大的仓库用地,员工用运动场,甚至还有私家用运输直升机,想要不引人注目地集结人员和物资并非难事。
“那就拜托你了,这段期间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呢。”
村松相当冷静沉着,从外表上完全察觉不到一丝一毫在一两日内即将指挥佣兵队实际作战的紧张。这究竟是胆识过人,还是缺乏认知力所造成的轻忽事态?平嵨实在难以判断,而且不得不毫无头绪地开始奔走。为了实现上代与枫子之梦想,这是他所分配到的任务。
××××××
不论在东京还是南阿尔卑斯,只要是在“这边的世界”里面,时间的迁移应该都是均等的才对。南阿尔卑斯在火山国家的日本相当罕见,是个没有火山的高山地带。位于这座山脉怀抱当中的矿泉旅舍迎接了一个安稳的除夕。毛衣上罩着旅馆所提供的短褂,双脚伸进下嵌式的被炉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赖洋洋地眺望着电视里的历史连续剧精华篇,感觉好象逐渐溶入了深邃的寂静当中。多梦对于出乎意料的雅致晚餐当中的甜点特别喜爱。那是一道淋上自制优酪的杏桃冰沙,有着缓缓渗入牙齿的冰冻口感,甜度恰倒好处。吃完甜点,把餐桌撤掉之后,多梦一时之间无事可做。
“总觉得好祥和呢。”
这时多梦反而有种难以平静下来的感觉。同住在旅舍当中的老夫妇也一样安静地窝在房间里面,简直就像是间无人旅舍。带来的两本书早已看完,以矿泉加热的浴池,一天泡上一次对多梦而言就足够,这下子多梦总算明白了。正因为这间旅舍什么都没有,所以枫叶的季节一过客人就不来了。今年雪下得少,所以银白色的雪顶还没下降到这个地方。和周先生一起生活以来,多梦几乎很少有感到无聊的时刻,然而历史剧的精华篇实在乏味,多梦真的无聊极了。不如到屋外看看,前天夜里的星空浓密地令人惊讶。周先生教过的冬季星座,怎么看都看不厌烦呢。出了房间,多梦先绕到玄关穿上鞋子,然后从院子里走到草地上面。这天晚上虽然是个月夜,但是云朵不时匆匆流过,就环境而言并不适合观看星象。在草地上绕了五分钟左右,正失望地打算回房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人影的存在。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男人,阻挡在多梦和旅馆建筑物当中。这一瞬间,多梦的时间刹时与无聊完全绝缘。
“你好啊,小妹妹。”
仿佛搀杂着泥浆的污水在锅里煮沸似的声音。多梦的神经全都起了鸡皮疙瘩,周一郎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受。若想平安幸福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话,有一种对手是绝对不能遇见的,对于多梦和周一郎而言,这个声音的所有者正是这样的人物,这个事实不用借由理论或是理性,多梦就领悟到。
“要有礼貌,别人向你问候的时候,你也得问候回去。”这样的生活伦理,多梦故意不予理会。她沉默地背向男子,接着便一鼓作气地向前奔出。一定得赶快通知周先生才行。然而才跑了三四步,她的脚就踢到石头,虽然不致有受伤之虞,但却足以搅乱她狂奔的气势。失去平衡的多梦猛地向前扑去,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稳脚步没有跌到在地,后方伸来一只手,抓住多梦的左肩,不详的恶意伪装成笑声,向少女倾盆降下。
“哎呀呀,这样是不行的哟,小妹妹。别人问候你的时候要礼貌的回答,这个学校没教过你吗?”
“放开我!”
多梦原本打算放声大叫,没想到发出来的声音竟微弱地只能勉强触及人类的可听范围。那个男人,名字叫广川的男人,看起来只是轻轻地抓住多梦的肩膀,然而多梦却像是被吸盘给黏住了似的,完全动弹不得。
“我事先跟你舅舅说过了呢,这么没礼貌该不会是舅舅教出来的吧,真是伤脑筋的一家人哪。”
一涌而上的愤怒为多梦的舌头注入力量,她发出声音。
“那又怎样?反正周先生本来就是固执倔强好辩嘴巴坏不关心流行爱把手帕揉成一团,而且还是个失业者呀!”
“哎哟喂呀,简直连半个优点都没有嘛?”
多梦原本想接着说,除此之外全部都是优点,但是又觉得没必要跟这种人多说,所以并没有回应。忽然间,男子的右手动了一下,他的指尖滑过多梦的脸颊。
被男人手指所碰触到的皮肤在刹那间腐烂崩溃的错觉同时在多梦的脑海中形成。多梦猛打了一个哆嗦,原因除了恐惧之外,主要还是来自于生理上的厌恶反应。她觉得这个男人的皮肤之下仿佛有着一层毒蛇的皮,不过这种说法对于毒蛇而言似乎是个侮辱呢。男子的右手继续移动,来到多梦的眼前,他的指间夹着两根又长又粗的铁钉。男子将两者互相摩擦,一曲令人不快的疯狂旋律顿时回荡在夜之原野。
Ⅱ
这天夜里,令多梦相当失望的云的动作毫无秩序,一会儿藏住月亮一会儿又将它解放,地面上的明暗也随着不断变化。多梦走出旅馆虽然还不到十分钟,但是外甥女不在视线之内总是令周一郎感到不安。就这样,外出寻找多梦的舅舅的声音,将事态进一步地向前推移。
“多梦,怎么了,你在哪里呀?”
“周先生,千万不可以过来!”
多梦反射性地大叫出来,并且立即顿悟到自己的失败而恨不得把舌头咬烂。对于周先生而言,“千万不可以过来”的叫喊远比“快来救我”的呼唤更具有吸引力呀。就在周一郎正打算奔向外甥女身边之同时,他也察觉到一股危险,于是他停下脚步,在困惑之中思索对策。
“多梦,等我一下,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哎呀,小妹妹,谢谢你的帮忙,这下子我可省得费功夫去叫他过来了。”
广川从喉咙里发出笑声。多梦则相反地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自己怎么会做出让这种男人嘲笑的蠢事呢?真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顿。周先生想靠近却又不能靠近,在无法守护多梦的自责念头,以及对于广川的卑劣所产生之愤怒,这两种情绪的夹击之下,他只能呆立不动。
慢慢地,广川开始玩弄猎物。
“白川先生,你可真令人伤脑筋啊。怎么在正式交易之前就逃跑了呢?拜你所赐,我的元旦假期不但泡汤了,而且还不得不像这样子在三更半夜里出来工作呢。”
“放开多梦!”
对于一无所长的周一郎之要求,广川理所当然地仅仅以冷笑回拒,周一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内心的焦躁,没有不顾一切向前冲了过去。
“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别装神弄鬼了快出来吧!”
在弦月堂的客户资料上留下记录的男人不止一人,不论他是田中还是铃木,总之以手臂从身后箍住多梦的那个男人,应该还有一个同党才对。广川以浮现着冷笑之嘴形开口说话。
“哎呀呀,被发现了吗?那就没有办法了……”
广川身旁的夜气一阵骚动,锅田的庞大躯体现身。假如周一郎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当场和对方扭打成一团的话,结局想必是颈骨折断,而所有的麻烦也就此结束了。幸好他并没有这么做。只不过,随着锅田之存在得到证明,他们所带来的压迫感也随之增强,广川继续喋喋不休地奚落着周一郎的无能。
“两根钉子并用所划出来的伤口呀,事后是无法缝合的哟。丑陋的疤痕会一直残留到死为止,好可怜喔!”
钉子前端轻轻地压上多梦的右颊,多梦的口中顿时感到一阵干枯。她拼命地忍住尖叫,因为她知道尖叫只会徒然地让变态者更加兴奋而已。
“如果钉子上带有什么细菌的话,那可就更严重了呢。毒素从伤口入侵,接着腐败溃烂,肿胀,一张脸变得惨不忍睹。最后若是侵入脑部,整个人可是会疯狂而死呢。呵呵呵,小妹妹好象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呢,真想知道舅舅作何感想呢。”
周一郎再次认知到,这个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真正的虐待狂。在此同时,他也逐渐地冷静下来,把对方毫无止境的饶舌当成耳旁风,他开始拟订作战计划。
“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美人呢,呵呵呵,只可惜是一朵尚未盛开就即将凋谢的悲惨之花呀。”
“总而言之你是不可能这么做的,胡说八道最好适可而止一点。”
冷淡的语调,大致如预期般地表达了出来。虽然广川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但是内心对于自己无法照想象地控制对方之情绪,应该会感到挫折才对,他的语调起了细微的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呀,白川先生?”
“你要是敢动多梦一根寒毛,我就把地球仪给毁掉。到那个时候,你的雇主还可能会付你酬劳吗?”
广川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往旁边一看,锅田一脸不悦地沉默不语。别太过分了,广川从他的脸上瞧出这样的意思。不一会儿的工夫,交涉便照例达成。周一郎提醒着对方不可伤害多梦的安全,等他再次出现,手上已多了一座地球仪。
“应该是真品吧?”针对广川的质问,周一郎以旅舍房间里带出来的手电筒照向地球仪。确实并非普通的地球仪,广川二人同时确认。锅田遮掩着左手向前跨出,周一郎也谨慎地踏了出去。他以微微弯着腰的姿势拿着地球仪的底座,将它向前伸出去。从广川二人的眼里看来或许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但事实当然不是如此。
此时此刻的周一郎,对于多梦的聪明与机智正抱持着最大极限的期待。为什么要让他们直接取得地球仪的理由,多梦应该会明白的,一定要明白才行,否则的话,想要在这两个变态手中保卫生命与权利的机会就会永远失去。
多梦瞪大眼睛观望着周先生的表情与动作,从困惑到理解,神经网络的所有支线全部畅通。多梦明白周先生的用意,心跳也急遽加速。多梦察觉到自己全身的紧绷,所以稍微放松一点。锅田和周一郎相互靠近,并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处停了下来。锅田巨掌一挥,打算从对方手上将地球仪夺取过来,他的手抓住了地球仪。
就在这一瞬间,锅田高声吼叫。就在发出呐喊的同时,他庞大的身躯也从冬天的干枯草地上飞起了三公尺左右,接着肌肉厚实的背部便撞上地面。伴随着一声沉重巨响,大个子顿时动弹不得,仿佛被高压电击棒抵住似的冲击向锅田袭来。左手握着的厚刃短刀,因为力量的失去而从指间滑落刺入土壤之中,这是他打算在取得地球仪的同时,用来刺向周一郎腹部的短刀。
广川大感意外。什么样的情况他都有办法想象,可是眼前所发生的事实却难以预料。锅田这个人除了顽强之外,大概没有更贴切的字眼可以形容了吧。白川周一郎之类的对手,他绝对具有单手将他勒死同时把脊梁骨折断的臂力与杀人技巧。没想到这样的锅田,竟会在接触到地球仪的瞬间,像颗廉价的足球似的飞了起来,然后瘫到在地上。广川大感意外,几乎于同一时间,他的惊愕也转变成了痛苦。应该完全被他手臂所禁锢的多梦,以她白皙健康的牙齿向广川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下去,同时还以鞋跟踢向广川的右小腿。顾不得丑态毕露,广川发出呻吟,步履摇晃地让猎物逃之夭夭。
“周先生!”
多梦以心和肺功能许可之最快速度狂奔。周一郎伸出一只手来,将飞奔而来的多梦紧紧抱住,另一只手仍握着地球仪的底座。把多梦推向身后,周一郎以空下来的手拔起了刺入土壤中的短刀。
这个时候的广川已经完全恢复原状,正当他张牙舞爪打算扑向猎物之时,眼前忽然冒出了一个地球仪,广川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巨汉锅田仅仅碰触到而已就被打倒的危险物品。身体一转,好不容易闪过接触,但同时也完全失去平衡。周一郎腿一伸,狠狠地绊了广川一脚,广川的身体在空中化成一根木棍似的,正面着地,紧接着侧腹又被踹上一脚,广川于是一边吃着草一边翻滚在冬天的枯草地上。
Ⅲ
本来的话,广川怎么都不会是周一郎所能胜过的对手,这无关勇气或者侠义之心,而是技术上的问题。他可是个暴力专家,对于周一郎出自于愤怒和血气之攻击应该可以轻松应付、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回以致命的反击才对,然而广川不但连对方的手都碰不到,更接二连三地遭受攻击。照理来说,这种外行人的攻击还不致于让他失去战斗力,受到深刻伤害的应该是他身为专家的自尊心。从广川的角度来看,这原本该是多么轻松的一桩生意,没想到竟会落到这等丑态毕露的下场。在地面上滚了几圈,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之后,脸上和手上的好几个地方都被杂草浅浅地割伤。
尽管如此,广川依旧试着恢复冷静。他的任务原本就不是痛击杀害白川家的这对甥舅,而是夺回地球仪。广川认定周一郎所持有的地球仪是赝品,那一定只是个能够发出高压电击的武器,他必须找出真品的下落,把它给夺过来不可。
一声低吟响起。锅田终于从冲击之中解放出来,庞大的躯体再次站了起来。随着时间的经过而越来越强的地球仪自我防御机能,他完完全全地加以承受,一股微妙的麻痹感仍残存在庞大身躯的末梢。
“振作一点啊,我的伙伴。体积庞大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的话,酬劳可就不能五五平分了哟,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呀!”
广川刻意采取超乎平常的嘲讽语气说话,用意当然是对周一郎二人展现他的余裕,右手上的两根铁钉相互摩擦,发出了类似磨牙的声音。
“把男人通宰一顿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哪。唉,既然这是个男女平等的时代,干脆就不分男女一律给你们个痛快,怎么样啊?我会充满诚意地,把你们完美地剁成肉酱哟,白川先生!”
在肉体凌虐之前先以言语虐待对方的心理,广川似乎没有放弃这项特技的意思。锅田仍旧是一贯沉默地回到战线之上,倘若是在白天的话,他的两眼看起来大概会如字面上所形容的一样充满血丝吧。至于那是受到地球仪之冲击所留下的痕迹,还是由于沸腾的怒气所引起的,这个就难以判断了。失去短刀的他赤手空拳地向周一郎二人逼近,然而此时的他已不再莽撞。
现场的气氛,简直像在进行一场印度式的捉迷藏游戏“卡巴地”。就锅田而言,碰触地球仪一事令他不得不心生犹豫。全身的神经因为先前的不适,仍然牢牢地记忆着那股强烈的刺激,地球仪一向正面伸来,他就忍不住向后退却。认知到眼前情景看起来一定滑稽得很的同时,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以画图的方式移动。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过去的经验未必能够派得上用场。
“看看你那副德行,真是窝囊。”
广川扭曲着嘴唇,他的目的是想要激励同伴,没想到一向都相当有效的这个战术这次却徒劳无功。停下脚步,锅田以几近沮丧的低沉声音骂了回去。
“你光会在那儿卖弄三寸不烂之舌,为什么不试试亲自来打头阵?”
“喂!喂!”
“在我倒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你做了些什么?你要能多发挥一点本事而不是口才的话,事情应该老早就解决掉了才对呀!”
“真服了你,那些都是你的误解呀。这么跟我抬杠,只会让敌人高兴而已,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责备归责备,谁让这一切都是自己嘴巴惹来的灾祸。逼不得已之下,广川只好领先同伴两步左右,率先踏进枯草丛里。草丛的高度并不高。遮断月光的云块越来越厚,暗度也随之增加,就在此刻,手电筒的光线冷不防地攻击着广川和锅田,令他们睁不开眼睛。白川家的舅舅和外甥女之身影,没入了高度不高的草丛之中,转瞬之间,猎捕者便失去了猎物的踪影。
“给我出来,小女孩!”
锅田焦躁地开始咆哮,但他的要求只获得一半的回报,不是多梦的某个东西出现在他的眼前。划破夜气的一声短鸣响起之时,锅田的庞大躯体随即翻了个筋斗摔倒在地,这个夜晚的第二度冲击向他袭来。左大腿一阵剧痛,一根黑黝黝的金属棒刺进了他的大腿,这是十字弓的箭。广川在锅田的身旁倒下,他并非受伤,而是为了闪避飞来的弓箭而自行扑倒在地。射击并没有进一步展开。伴随着践踏草丛的脚步声而出现的是一群男人。光是出现就够出人意表的了,但是他们的外型却更是怪异。脸的上半部,覆盖着看不出是双眼望远镜还是照相机的大型附镜头装备,同时他们还都配戴着以皮带固定的野战用夜视装置。广川撑起上半身,发现手持十字弓的这群人一共有八个。
“你们这群人,搞什么呀!”
锅田忍受着强烈痛苦低吼,惟一一个没配戴装备的男人以薄刃似的笑容予以回应。
“这就是陷入包围还浑然不觉的愚蠢家伙呀。看来,野狗终归只有夜狗的能耐罢了。”
这个男人的名字,身在东京的仓桥枫子和平嵨一定知道才对。村松忠卫仿佛站在歌剧院舞台正中央的男高音似的,装模作样地扭动嘴唇。
“本来呢,先等你们快速收拾掉那对没有武器的外行人之后,再把你们两个给处理掉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但是从刚才一路看下来,我看是永远不会有结果了,观众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呀!”
“你们也受雇于西格玛?是不是那个叫做枫子的女狐狸派你们来的?”
痛苦的开口询问的人是锅田,广川黯淡的双眼闪现光芒,油腻腻的舌头舔着嘴唇维持沉默。与其说遭到背叛,其实是因为广川两人想先发制人。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过,在残害周一郎二人把地球仪弄到手了之后,平白免费地把东西奉还给西格玛。通过交涉,他应该可以从西格玛饱满的金库里挖个几十亿出来才对。只可惜,不论是地球仪还是他要用来剁碎的人体,眼看着就要被西格玛给抢回去了。广川虽然并未受伤,但锅田的庞大躯体却显然正在不断地流失战斗力。十字弓所造成的伤害不轻,而且箭头上似乎还涂有药物。锅田全身发热,广大的身体表面开始因为热汗和冷汗而滑溜溜地发亮。尽管如此,锅田还是动了他那干巴巴的嘴唇。
“你们别得意得太早。要是我们死了的话,西格玛集团和仓桥家到目前为止所做过的一切也会跟着公诸于世的。”
承受着痛苦侵袭所作出之胁迫表情相当吓人。
“把秘密文件交给什么人保管了吗?”
村松似乎相当愉悦。
“很好很好,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像廉价的动作派电影了呢。现实这种东西可是比不值钱的连续剧更没价值而且更加残酷,将来我一定会好好地让你们体验体验。”
正当客兽同志们交换着阴险争论的时候,另外的事件也正在酝酿当中。受到佣兵们包围而断绝退路的并非只有广川二人而已。仍然抓住地球仪的白川家舅舅和外甥女,在草丛间维持着单膝着地的姿态。在他们的周围,佣兵们正一步步地收起杀人之网。当损毁地球仪的顾虑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十字弓所发射出来的毒箭,大概就会贯穿两人的心脏了吧。
拨云见月,今年最后的光明从月亮放射出来,洒落在地球仪上面的时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被放置在地面上的地球仪的影子漆黑地在草地上延伸,弓着身子的周一郎环着多梦的身体,朝向影子中央踏了进去。
广川和锅田惊讶地发不出声音,这种程度的惊愕以及无法说明事态的困窘,在他们的人生当中还是头一次发生。过去,他们也不是从来没遇到过令人惊讶的事情,但那些都是有办法说明解释的东西,然而这次并不一样。
从地球仪延伸出来的漆黑覆盖在草地上的影子,吞噬了周一郎和多梦。这不是个比喻,两人的身影仿佛掉进洞穴般的落入影子当中,脸的位置迅速下降,他们两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几乎同时,还有好几件事情一齐发生。朝着周一郎脸部所发射出去的十字弓箭,穿越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凭空消失在夜色当中。广川伸出右手,想要把两根铁钉刺进周一郎的颈动脉,然而他的脚,却将地球仪给踢飞了出去。
“……”
惨叫喷出,一个令人感觉刚才锅田的喊叫简直算不上是喊叫的声音爆发出来。如同花式溜冰选手般地转动身体,广川扑倒在地,继续在地面上翻滚着。右手手腕以下部分整个地消失。地球仪倒下的瞬间,通往异世界的大门也同时关闭,空间的连续性也就此中断,广川的右手在一瞬间被切断,抓着两根钉子的右手被留在异世界里。过度快速的切断过程令筋肉和血管瞬间收缩,因此出血的状况并不严重,然而神经传导着剧痛,迫使这个黏腻的虐待狂不得不高声惨叫。
完全明白事件原由的只有村松一人。发出一阵短暂而激烈地咒骂之后,他向部下发出信号,出乎意料的事情再度发生,广川的身体从冬天的枯草斜坡向下滚落,而地球仪则滚落于他的前方。
Ⅳ
广川在斜坡上滚动着,枯草碎屑随着他的滚动飞散飘舞。佣兵们沉默地追在后方。上半脸被夜视装置遮盖住、手持十字弓的怪异杀人集团,默不作声地一步步缩小包围着广川的圈圈。在数箭齐发的攻击之下,已经失去一手的男人应该要失去生命了才对,然而,他在这个世界上所失去的却是他的身体。翻滚掉落,在陡峭的斜坡上半身漂浮于空中的广川,掉进了黑暗的影子里面,消失无踪。穿越过周一郎和多梦消失的那扇通往异世界的大门,接下来只剩下地球仪继续在草地的怀抱中滚动着。
“哼,消失了呀。”
宽阔的肩膀耸动了一下,村松把视线转向天空。厚厚的云层早已遮盖住一半的月亮,眼看着还越来越浓密厚重,让地面的暗度也随之增加。今天晚上再也见不到月亮了吧,村松心想。他在两手上戴起橡胶手套,踩着慎重而大胆之步伐,一步步靠近在草地上滚动的地球仪。伸手拿起来之部分并非仿造地球之球体,而是基座,白川周一郎是怎样对待这个地球仪的,村松显然正在展示着他所观察之成果。佣兵们全都聚集到指挥官的周围,他们全都是日本人,一共有七名。名字分别为西田、杉田、饭冢、西尾、稻村、大森、星场。这些都是擅长杀人、放火、考问、诱拐、爆破等等阴暗污秽之恐怖行动的专家。手上拿着地球仪的村松再次于枯草地上移动,用鞋尖踹着倒卧在地跳不掉也无法战斗的锅田之庞然巨体。
“一定得从这家伙身上问出文件的下落才行。”
“问出来之后该如何处置?”
西田以残酷的声音及表情问道。
“这种废话还用得着问吗?难不成没一一下指令就不会做事了吗?用常识处理呀!用常识!”
村松满怀恶意地笑着,在他脚下一动也不动的男人不但魁梧而且健壮。看样子,想必相当耐得住自白剂或者电气拷问装置。无言地点头示意,四个佣兵抬起锅田的庞然巨体。其余佣兵则小心谨慎地在枯草地上进行盘查并消灭打斗的痕迹。村松缓步前进的同时,完成作业的部下也纷纷以快速的步伐追了上来。他在心中暗自低语。
“四年的时间里,那些家伙会如何地生存下来?还是一下子就死在路旁?结果实在令人期待。呵呵呵,带着孩子的失业记者,加上少了一只手的杀手。唉,你们就好好地努力,在别的世界开创新的道路吧。”
不久,三辆四轮驱动车从黑暗的山路驶出。他们抵达东京之时,应该是在新的一年展开以后了吧。
××××××
头顶上延展开来的月夜,与其说是天空,感觉倒更像是一片深海。身体之下是地面。并非枯草丛生夹带着湿气的泥土,而是干燥坚硬的岩石地。耳边响起风的声音,皮肤感受到夜气的流动。随着感官的复苏活跃,掌握住现况的意识逐渐觉醒,心肺功能也开始正常地运作。
“周先生,我们还活着吗?”
身旁传来多梦的低语。周一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确认全身的筋骨肌肉和心肺一样的正常活动。
“啊,好像真的活着呢!”
“太好了!”
两人同时爬了起来,周一郎拍掉多梦衣服上的尘土。幸亏两人都穿着毛衣、牛仔裤、运动鞋,还外罩着旅馆的短褂,所以不觉得寒冷。只是这身打扮对于异次元世界的冒险者而言,实在是有些杀风景。蓝银色的月光穿透薄雾,强而明亮地照射在他们身上。
“周先生,你看!”
视线移至地上,多梦指尖所指的东西,周一郎也清楚地看见了,那是一只人类的右手。从手腕处被截断,上面还紧握着两根又粗又长的铁钉。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周一郎和多梦一看便知,谁也不想开口再次确认。再次仰望天空,还差一点就是满月的月亮支配了整片天空。比起周一郎他们所熟悉的月亮,这个显然要大上许多。目光之下,散着岩石的荒野无限延伸,一直到夜之尽头才与几道山脊的棱线会合。倘若这儿是异世界,那一定是个最安静的角落吧。
对多梦而言,自己实在是个糟糕透顶的保护者呀,周一郎忍不住地想着。不让她上学让她做家事,置她于险境之中也就算了,最后还把她带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虽然在那个情况之下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能够脱险,但是让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步本身就是个失败。就算遭受到何等的指责也于事无补了不是吗?倘若是个更稳健、懂得深思熟虑、有常识的保护者,在每一个时间点上所选择的方向都与周一郎相反,多梦应该就不会陷入这样的处境之中了吧……?
挽着陷入沉思的周一郎的手臂,多梦精神抖擞地开口说话。
“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事情呢,真是令人期待。我猜呀,一定是惊险刺激的冒险哟,简直就跟电影里面的情节一样呢!”
“你还真乐观啊,多梦。”
抚着外甥女的头笑着,周一郎的内心充满感触,多梦察觉到周一郎的心思,所以故作轻松来减轻他的负担。
不管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守护多梦,直到能将多梦的人生交托出去的那个人出现为止,自己一定得竭尽全力才行。他当然会更加技巧而明智地来处理事情,怕只怕才能与力量是有极限的。然而就算是身受限制,他也一定要把多梦送回原来的世界。
抛下那只恐怖的手,多梦和周一郎开始在荒地里前进,仅仅步行了十分种左右,他们便来到一条白色带状的平坦道路,宽度差不多是周一郎的二十步左右。朝着山脊的棱线之一笔直延伸,在月光的照射之下闪耀出白色光辉的这条道路,仿佛是以盐巴所打造筑成的一样。
“这是一条路耶。”
“嗯,看起来并不是一条自然形成的路。”
“这么说来,一定是有人类存在啰。沿着这条马路走下去,一定能走到城市里的。”
“就这么办吧。反正眼前也没有其他方法可行。多梦真棒,做了一个非常好的判断。”
和多梦肩并着肩,周一郎踏上疑似道路的地面开始前进。希望这个世界里的知性生物,千万别是嗜食人肉的恐龙人才好。想着想着,他们来到了棱线上方。视野豁然开朗,黑暗的地表上有好几个地方,仿佛撒下了星星碎片般地散着点点灯火。
××××××
一月一日上午八点。东京都国立市的大学路被包围在元旦的寂静里。听完除夕夜钟声,在深夜里结束年初参拜返家的人们,似乎尚未从睡眠之中醒来。
一辆BWM停下,就在古董店“弦月堂”的门口。司机下了车,敲着垂下布帘的店门,一手还试着扭动或旋转门把,接着便一副放弃的模样。司机走向车子,对着后座人物深深鞠了一躬。
“看来好像是歇业了,毕竟现在是元旦的一大清早……”
“是吗?那就算了,辛苦你了。”
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回答着。就在司机恭敬地退回驾驶座的时候,隐藏在黑色面纱之下的女子唇边响起了一个谁都听不见的声音。
“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也罢,反正地球仪已经到手了,这次就暂且放你一马吧,反正胜利的人一定是我。”
BWM一发动,那名女子仓桥枫子让身体深深陷入座椅之中,对弦月堂再也不看一眼地随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