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卡拉多瓦风云录 一卷全

第一章变身

Ⅰ伴随着空气爆裂的声响,壁炉中的火焰也跟着激烈地晃动起来。那是浮木中所含有的湿气,在火焰的加热之下膨胀所致。二三片的小木屑飞起,火的粉末坠落在朱红色的砂岩之上。君特兰姆面无表情地抬起脚,以军靴的鞋跟将火花踩灭,同时间,一声深邃的叹息声亦从胸廓的深处流泻而出。

“摄政王殿下看起来似乎相当疲惫,还是先让他休息片刻吧。”

“可是,这件事这么古怪,要是延后通报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惹他生气。”

听觉领域传来了心腹们的声音,君特兰姆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没关系,你们进来吧,查尔比诺大人、弗洛蒙大人。”

他的精神相当饱满,发出来的声音铿锵有力。

“只不过驱散了三万敌军罢了,还不至于让我精疲力竭呢。有事的话不妨在我休息之前解决掉吧。”

两名心腹恭敬惶恐地入室晋见。这两位是年龄和他相仿的武将。身材瘦长、一头黑发的是弗洛蒙;有着褐色头发和一身肌肉的则是查尔比诺。查尔比诺呈上一件深蓝色上衣,弗洛蒙则开口报告。

不久前,士兵们在城外抓到两名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是一名年轻男子和一个小女孩。由于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疑似武器的物品,所以并未遭到粗暴的对待,目前被留置在弗洛蒙的营区里。查尔比诺所呈上的上衣,就是那两人身上所穿着的奇妙衣服。

“的确是奇妙的衣服。”

形状类似长袍但是下摆较短,袖口很宽,敞开的前襟以两科纽扣系住,即便是精通邻近各国事物的君特兰姆,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服饰。

“看起来并不像是哪一国所派来的奸细,目前我们正试着进行详细的盘问。”

弗洛蒙的报告结束之时,门外再次传来人的声音。弗洛蒙向主君行了一个礼,将门打开。原来是弗洛蒙的部下带来了关于那两名奇妙俘虏的最新报告。俘虏们从一开始就一直以异国语言交谈,但不知在表达着什么……

“关于他们的语言……”

“你知道那是哪一国的语言吗?”

“不。是这样的,据翻译官所述,那种语言和仙女神所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

壁炉中的火焰再次爆开,搅乱了周遭的一阵沉默。君特兰姆微微地皱着眉头,仔细玩味着报告所蕴藏的含义。

“莫非是仙女神的使者现身了吗?”

查尔比诺和弗洛蒙异口同声地叫道。审视着满面红潮的两人的脸庞,君特兰姆的表情消失了。出身异国的君特兰姆,原本就对于卡拉多瓦数十年才出现一次、向主政者提出忠告的仙女神的存在,打从心底地不相信。然而出生成长于卡拉多瓦王国的他的心腹们,却始终对仙女神保持着强烈的敬意。对他而言,这一点实在不容漠视。

出生时的名字是基佛烈德,后来曾一度假借他人的名字,现在则自称君特兰姆。年龄三十三,身份为卡1王国摄政。过去只是默默无闻的一名骑士,以亚尔吉拉王国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卡1,不到十年的光景就已经跃升至今日的地位。知道其真实身份的人,在这片土地之上惟有他一人而已。

……基佛烈德出生于亚尔吉拉王国的骑士之家,那是普历一○二九年的事情了。那一年,王宫中也诞生了一名男孩,这对于基佛烈德的生涯产生了异常巨大的影响。

所谓的普雷斯塔历,据说是在先前的巨大产业文明崩溃之后所创造出来的历法,不过巨大产业文明似乎也经历了几次的兴衰变迁,而究竟轮替过几次了,当时的人们也不太清楚。惟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目前的时代正处于冰河期与海面上升期之间。看一看普雷斯塔历之前的古代壁画,马的头上没有角,狗和猫好像都穿着衣服——过去似乎曾经有过一段奇妙的时光。

基佛烈德的幼年时代过得相当安稳。虽然名为骑士,但基佛烈德的父亲却在王宫里担任文官,母亲亦出身于富裕的商人家庭,因此一家人的生活相当优裕,就算国境之外有战事的发生也多半和他们毫无关系。亚尔吉拉王国的人口有一百五十万,在大陆三十六国之中算是中级规模的国家。政治方面虽称不上德政也不致沦为苛政,这三十多年以来几乎都在平稳之中度过。基佛烈德在一次恶性感冒的大流行中失去了双亲,所以交由祖父、祖母抚养。在王宫中经历了四十年文官生活的祖父,经常把他从王立图书馆里所获得的各种知识,一一地讲述给孙儿听。

能够航行到星星世界的船、能够潜入到深海底部的船、比白天还要明亮的夜之大都市、没有马也能行走的马车、把人的声音从世界的一端传到另一端的装置、耸入云霄的高楼……祖父总是一本正经地对孙子述说着这些梦幻故事,不过偶尔也会添加一些讽刺性的意见。

“人类的性格真是奇妙,比起以一己之力从无到有地创造什么,认为从伟大的他人之处获得智慧或财产才更为高尚,有着这种想法的人还真不少呢。正因为如此,人们对于王族什么的都充满感激。真是可笑。”

基佛烈德无法完全理解祖父的话,但他仍旧贪心地吸收着知识,学习武艺。人类只要具备实力,可能性就会不断地扩展开来。他这么想、这么相信,并且一心一意地朝着未来不断地向前迈进。

祖父对于王族的事情向来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但是这种态度却在临死之前完全改变。基佛烈德的优秀逐渐在周遭传了开来,最后甚至被召进王宫。国王陛下的三男米隆王子与基佛烈德同年,目前正要进入王立学院就读,基佛烈德被遴选为王子的伴读。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祖父相当欢喜,并且立刻将自己最自傲的孙子送入王立学院的寄宿宿舍。

基佛烈德并不像祖父母那样的感到光荣,然而能够成为王子伴读确实是一项荣耀。自古以来,王子登基成为国王的时候,伴读被封为宫廷高官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是一条通向飞黄腾达的道路,虽然前提是得无可非议地尽善尽美地完成好自己的责任。

甜美的期待不到三天就破灭了。在王立学院的教室里面,基佛烈德的桌子和同年的米隆王子的桌子并排着一起上课。博物学、代数、历史、古典文法,这是第一天所排定的科目。从一开始米隆王子便静不下来,不但完全不把教师的话听在耳里,甚至连教科书也懒得翻开。教师终于按捺不住,严厉地对着认真上课的学生开口:

“基佛烈德,站起来,把两手伸出来!”

基佛烈德在剧痛之下深刻地体验到伴读这项荣耀的真正意义。这其实是代替王子受罚的一项职务。由于教师不能鞭打王族,所以只好由代替的伴读在手背或背上挨鞭子。

教师离去之后,米隆王子兴趣浓厚地望着基佛烈德的双手。一共四道,盯着那又红又肿的伤痕,王子悄声问道:“怎么样?被鞭打痛吗?”

“痛死了!”

“是吗?你的运气还真坏呢!”

基佛烈德难以置信地盯着米隆的脸。在他视线那一端的,是一张天生的贵人脸庞。并非有什么恶意,只是完完全全无法想象他人的辛劳和痛苦。

在那之后,米隆上课时的态度依然没有丝毫的转变,而基佛烈德也陷入了天天遭受鞭打的困境。不知道是不是教师们对他心生同情,鞭打的力道渐渐不再那么强劲。但是即便如此,直到他十八岁从学院毕业为止,他每天仍是过着无罪挨打的日子。

“一生都得这个样子吗?”

一想到这里,基佛烈德刹时被一股近似衰老般的虚脱感所袭击。

“难道我这辈子都得守护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爷直到老死吗?那种完全不知反省和学习为何物的主人,值得我一直奉献至死吗?”

从学院毕业的基佛烈德成为了米隆王子的侍卫武官。这辈子恐怕再也脱离不了米隆王子的束缚了。

其实米隆并不是个凶残暴虐的人物,他从未蓄意虐待过基佛烈德。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会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但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个毫无原则、思虑肤浅、不愿付出丝毫努力的年轻主子。

米隆有两个哥哥,大哥是同父异母的奥特利克,二哥则是一同由王妃所出的索罗门。尽管排行第三,米隆却越过兄长们而取得了王位继承权。虽然是庶子,但奥特利克不但身为长子,而且是个众所周知的勇武人才。

从奥特利克的角度来看,这正是他最难以忍受的事实。无论年龄、才干、功绩、人望……他样样都在米隆之上。只因为米隆的母亲是王妃,而奥特利克的母亲是身份低微的农家之女,致使他打从开始就与王位无缘。奥特利克对于自己的实力充满信心。当实力逐渐地在功绩中得到证明之时,他的忿怒与不满也日益增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在王妃这方面,她一向就鄙视奥特利克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子,即使他长期以来累积了无数的功勋,她也不可能会认同他的实力。她的态度自然不是尊敬,而是朝着警戒的方向发展。对于王妃而言,她多么希望米隆具有不输于奥特利克的实力,只可惜米隆生来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的性格,既无上进之心又缺乏耐力,让母亲失望透顶。话虽如此,失望却没有和亲情疏离划上等号,结果王妃反倒是对米隆越来越溺爱娇宠。

其实问题应该出在次男索罗门身上。索罗门是王妃所产下的第一个孩子,按照常理,他和王位的距离应该是最近的才对,其学识与人品也都在水准之上。遗憾的是,他小时侯曾经从狂暴的马匹上跌落下来撞到了头,在那之后,他就经常为激烈的头痛、高烧以及晕眩的症状所困扰。有一次还在欢迎国外宾客的宴席之上,当着众人面前昏倒在地上。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只是“国王在战场或敌国使者面前出其不意地昏倒了该怎么办?”这种疑虑不免令身为人臣者感到不安。

尽管如此,假使索罗门强烈地争取王位继承权的话,支持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才对。只是索罗门一向对政治和军事不感兴趣,而是个爱好学问之人。因此在他满二十岁之时,他便主动放弃王位继承权,而遁入修道院内,再也不涉入权力斗争,让自己在书籍和艺术品的环绕之下,于高耸的墙壁内安度一生。

根据某种说法,索罗门是因为对庶兄奥特利克心怀忌惮,所以采取了奉还王位之姿态。无论如何,索罗门既然已经隐身修道院中,甚至连继承权的发言权都一概放弃,他的存在也就等于和王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这么一来,三男米隆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王位继承人。在米隆十八岁被正式册封为王储的大典夜晚,奥特利克虽然身在国境北方的要塞防卫敌国入侵,但他还是送来了一件在狩猎中所捕获的金熊毛皮,为弟弟祝福。

“奥特利克真是有心啊!朕死了之后,他应该会好好地辅佐弟弟米隆吧。”

国王的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对于现况之认识,毋宁说是在表达着自己的期待。

不管是什么东西,米隆不须努力也毫不辛苦地就通通得到了。正因为如此,他对于一般人“想要却得不到”的心理根本就无法理解。如果他是个聪明的人物的话,想必会凭着想象力,观察他人、聆听他们的谈话,以及尝试着去理解那种感受,甚至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受他人的嫉妒或敌意所伤害,可惜米隆完完全全地欠缺这样的自觉。

米隆看不到的事情,基佛烈德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奥特利克表面上相当自制,但是当他眺望着弟弟时的眼神,却只能以过度沸腾的坩埚来形容。

Ⅱ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米隆对于潜藏之危机依然毫无所觉。如果从事后的角度来看,这就是奥特利克野心成熟、化为不可动摇之意念所需要的时间吧。

看着奥特利克,基佛烈德常常会觉得他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相似但并不相同。”

只不过,这只是基佛烈德的想法。必须以实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就这一点而言,奥特利克和基佛烈德却是有相似之处,但却并不相同。奥特利克被赋予了在万人之前展现大将实力的机会,相反的,基佛烈德则安全没有任何的机会。换句话说,基佛烈德比他更不得志,甚至连感到骄傲都没办法,这是个苦涩而残酷的事实。基佛烈德勤奋向学,并精研武艺。不论是用剑、射击、马术等等方面,他的本领几乎已达无人匹敌之境界。在亚尔吉拉王国里面,他应该是个仅次于奥特利克的英勇武士才对,然而只要米隆不上战场,基佛烈德就永远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

基佛烈德有时候也会思考着索罗门王子的事。

索罗门逃了。基佛烈德心想,就算是勉强地登上王位,总有一天还是会遭到庶兄奥特利克的篡夺,到那个时候不仅仅是王位宝座而已,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呢。索罗门大概是早有预料,所以才决定逃入安全的修道院里去吧。

能说他是懦夫吗?不,应该说他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才对。索罗门知道自己并没有保卫住继承到的王位的实力。假如索罗门把荣耀和权力视为至高无上的东西的话,他势必得和奥特利克展开一场王位争夺战。既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也全无这么做的意愿,倒不如退避于世俗之外要来的明智的多。反过来说,奥特利克尚未开战,索罗门就已经开城投降了。理所当然,奥特利克接下来必须降伏的目标就是米隆了。

如果奥特利克和米隆凭着实力一对一单挑的话,胜负自然是一清二楚。米隆并无奥特利克的英勇和霸气,也没有索罗门的判断力。他相当安于自己嫡系王储的身份,对未来既无展望也无上进之心,成天优哉悠哉地只等着王冠落在自己头上。尽管曾经想过,这个王位迟早会是自己的,但是却从来不去思考,一旦自己成为国王之后该如何去治理国家。令基佛烈德最气愤的就是这一点。

“这个人大概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吧!”

基佛烈德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背上密密麻麻地排满格子状的疤痕,全都是代替米隆受罚所留下的鞭打痕迹。什么时候才能获得的报酬呢?什么时候才能在适合自己的舞台上大展长才呢?那一天会到来吗?……

王妃的亲信之中有一个名为梅德罗的男子,他出身自中等贵族阶层,曾经担任过武将及外交官,不但通达世理,同时也颇富机智。这位梅德罗对于米隆继承王位一事,相当积极推动,反过来说的话就是,他对排除奥特利克之事相当热心。某天,当王妃透露出对奥特利克的警戒念头之时……

“正是如此呀,王妃殿下。”

梅德罗进一步地加以补充。

“米隆殿下登基之际,奥特利克殿下的不满一定会爆发开来,到时候不是引起叛乱,就是投奔敌国,依我的看法是绝对不可能无事收场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

王妃把丝质手帕揉成一团,赞同亲信所言。

“米隆的敌人不在国外,那个庶子就是他唯一的大敌。看看他那不逊的眼神就够清楚了,不论国王陛下留下了什么样的遗言,那个庶子肯定会加害米隆的!”

梅德罗用力地点着头。

“依臣所见,最好趁着国王陛下还健在的时候,把奥特利克殿下解决掉才对。惟有这么做,才能压制住那些支持奥特利克殿下的士兵们的不满。”

“你所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那是不可能的呀。国王陛下相当看重奥特利克的才干,就算他登不上王位,至少也会有个元帅的身份吧。无论我怎么反对都没用。”

“如果让奥特利克殿下成为元帅,掌握住所有兵权的话,岂不是等于给了他更大的诱惑要他叛变吗?这点对米隆殿下、对整个国家,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也深有同感,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王妃的声音越来越低。

“必须趁着国王陛下还健在的时候,将奥特利克殿下以叛徒的身份处决掉,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回答的梅德罗也压低了声音,就像是轻声耳语一般。王妃刹时激动不已,这似乎让他极为震撼。

“国王陛下会同意吗?奥特利克毕竟是继承了陛下血脉的儿子呀!”

“由不得陛下不同意,如果这是让国家维持安定的唯一办法的话。”

“把你的具体方案说来听听。”

“伪造信函。一封从敌国送来的信函,内容是催促奥特利克殿下起兵。只要把这个当成是叛国的证据……”

就这样,王妃和亲信策划了一起阴谋。只是,这起阴谋不但没有成功,最后还公然地爆发出来,以一种任何人都像想不到的方式。

普雷斯塔历一?五一年,冬天。原本应该在北边和东边国境巡察的奥特利克突然率领九百名骑兵返回王宫。大臣中有几个人注意到,以监军身份同行的梅德罗并不在其中。

奥特利克是个火红的男人。不但头发和鬓须都是火红色的,就连看似精悍的脸庞也如俗称般的满面红光。壮硕的体魄充满力量,礼服的接缝之处仿佛随时会从内侧爆裂弹开似的。自从十三岁初次上阵以来,这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战场上与士兵们劳苦共度,并且锻炼出一身的武艺以及用兵的才能。他的存在甚至令各国为之恐惧,在他人的眼中,他是亚尔吉拉王国排名第一的猛将。这位人物来到其父面前,将红色的军氅一翻,一个圆滚滚的重物随即被抛到地板之上。国王正打算开口斥责儿子的无理时,视线顺着地板望去,之后便再也无法移开。在地板上滚动的奇妙物体,竟然是一颗被砍下来的人头。满是血腥且带着憎恨的那张脸正是梅德罗。认出这张面孔的王妃发出了恐惧及厌恶的尖叫从宝座上站立了起来。国王勉强地维持住表面的沉着,命令奥特利克将事情说明清楚。儿子比父亲冷静了千倍之多。

“父王,这个梅德罗向我出卖米隆。”

“出卖,你的意思是……”

“梅德罗身为米隆的辅佐竟然背叛主人,打算投向我的阵营。您知道吗?梅德罗居然说米隆设下了圈套想要陷害我。他说,他们打算伪造一封来自敌国的信函诬陷我私通敌国,再以卖国贼的名义将我处决。”

王妃刹时脸色大变,好不容易才守住沉默。国王问道:“奥特利克呀,既然如此,为何你还是杀了梅德罗呢?他不是投靠你了吗?”

“父王,一个背叛者值得信赖吗?梅德罗出卖了米隆,接着就会出卖我了。难保哪一天他不会把整个国家都出卖给敌国呀。这颗污秽的首级,就交给父王您处置了。”

接着奥特利克便昂然地挺着胸膛退出大殿。不久之后得到消息的米隆,对于梅德罗毫无半句哀悼之词,反倒是一味地赞美庶兄。

“我对奥特利克王兄似乎一直有所误解呢,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能好好相处,你说是吧,基佛烈德?”

“是啊……”

基佛烈德的脑海里,不断地交互闪烁着警告之红灯与疑惑之绿灯,他无法信任奥特利克。那个勇猛与智谋兼备的男人,会是一个那样充满甜美善意的人物吗?奥特利克之所以杀害梅德罗,背后肯定有什么辛辣的理由存在才对。

只有这些话基佛烈德并没有说出口,他不认为西米隆会接受他的看法。

说出来的结果大概只会惹来“这家伙疑心病太重了吧!”的嘲笑而已。还是见机行事,直接将意见呈报给王妃比较妥当。做出结论之后,基佛烈德从米隆的跟前退下。用完红葡萄酒搭配河鱼派和炖兔肉的晚餐之后,他便回到自己房里,一到晚上风雪也越加强劲,实在提不起兴趣到街上去寻欢作乐。

从床上一跃而起之时正值半夜。窗户外摇曳着红色光影,怒吼和哀嚎划破寂静。金属互击的声音是来自于刀剑与胄甲之响音。手上握着佩剑,好不容易穿戴整齐之后,他微微地将房门开启。人血的味道蹿入鼻子里面,倒卧在地上、睡衣被染成红黑色不住地发出呻吟的中年男子,是基佛雷德认识的一位侍从。迅速地察看过左右之后,基佛烈德奔向侍从身旁。

“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

急躁地开口询问之际,基佛烈德在心中早有预料。侍从的嘴角喷着鲜血之飞沫,拚着临死前的一口气,说出了基佛烈德预料中的答案。

“奥特利克殿下,叛变……”

奥特利克的手下并没有遍布在整个王宫之内,就人数而言尚不足千人,只不过是少数而已。但也因为如此,他们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战斗意志之高昂,决心之强烈,武艺之精湛,样样都不输给宫廷的护卫军。

“失败的话大不了是背负着逆贼的污名而死。然而,一旦成功的话就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呀!”

奥特利克中气十足的音量一传至士兵耳里,士兵们立刻以高声呐喊作为回应,或是挥剑或是舞枪地奋勇向前。奥特利克承诺过他们,即便是死了,他们的家属也能得到丰厚的恩赏。叛军猛烈的战斗气势大举凌驾了宫廷的护卫军,交锋过后只剩下血和尸体的护卫军彻底溃败。过不了多久的时间,奥特利克便以一身染满鲜血的红色胄甲之凄绝姿态,踏入了父王的寝室。

“请您原谅孩儿的不孝,父王!”

奥特利克对着身穿睡衣、茫然不知所措的父王行礼之时,手上仍然握着他那把淌着鲜血的大剑。视线接着移向王妃,眼神里充满了凶狠与冰冷。刹那间,王妃领悟到自己的命运。这个庶子已经先发制人,抛下一切迟疑的奥特利克已经作了决断。冻结的舌头好不容易才恢复动作,王妃挤出了颤抖的声音。

“我可是你的母亲啊,你该不会是想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吧?你要是敢违背天理伦常的话,一定会引起众神愤怒的!”

“这话也未免太可笑了。你几时像个母亲般地对待过我?一次都没有!”

故意似的放声大笑,奥特利克同时将大剑插回剑鞘。环视左右,两名体格魁梧的骑士立即向前跨出。脸上的表情之所以消失,正是他们身为行刑人的证据。奥特利克再度开口,这次他刻意地压低声音。

“国王陛下的愤怒、地上的责任、天上的罪孽,全都由我一人承担。我会尽量地让你少受点苦的。”

双臂被强而有力的手抓住的同时,王妃也大大地张开嘴巴,她打算用尽全身的力量发出叫喊,只是另外的手却将她的嘴巴捂住。四道视线观望着王妃因痛苦而拼命扭动挣扎的身影,两道是体认到自身无力的空虚视线,还有两道是宛如猛禽般强劲的视线。

Ⅲ米隆王子正濒临昏厥。就在他与侍女兼爱人的可萝雀尔德即将坠入甜美的梦乡之时,两名士兵踢破门板强行闯入室内。紧接着,基佛烈德也急忙赶到。米隆把头埋进羽毛枕头里拼命发抖,等到剑击声和哀嚎一停,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米隆的肩膀。米隆还来不及发出叫喊,基佛烈德便抢先说出了奥特利克的叛变。

“赶快准备逃亡吧,殿下!”

“可、可是、王兄为什么要叛变呢……他不是才为了我而杀掉梅德罗吗?”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真是个白痴。基佛烈德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后半句的话。如果继续大声地说下去的话,恐怕同时也会动起手来吧。

“奥特利克之所以会杀掉梅德罗,那时他老早就计划好的策略呀!”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称对方为“殿下”,而是直呼名字。处于心神动荡之中的米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

“但、但是,梅德罗是因为背叛我投靠王兄,所以才被王兄以不忠的罪名诛杀掉……”

“你有证据吗?”

“证据……?”

“梅德罗背叛殿下的这件事情,根本是奥特利克的一面之词,完全没有其他的证人存在。况且奥特利克把梅德罗杀掉之后,不但可以除去一个妨害他篡位的阻碍,还能让米隆殿下和国王陛下疏于警戒。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难道您还不明白吗?”

“……唉。”

米隆发出呻吟。总算认清事实之后,他忽然开始颤抖。庶兄谋略的可怕令他不寒而栗。面对着颤抖的米隆,基佛烈德催促着他的决定。

“没有时间了,请殿下立即裁决。您打算持剑与您的王兄一战吗?”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会做出那种有勇无谋的事情吗?我怎么可能胜得过我王兄呢?”

米隆相当坦率,可以说是坦率得过了头。得确,如果双方持剑一对一厮杀的话,恐怕只要一回合,哥哥就能够把弟弟收拾掉了。可是,除了米隆之外,有谁能这么大喊呢?——“击毙逆贼奥特利克!为国王报仇!”除了米隆之外,谁有资格指挥军队与叛军作战呢?王位继承人所必须肩负的责任,米隆根本就做不到。米隆越是展现出这种态度,奥特利克的篡位在政治上的正当性就越强。

“兄、兄弟之间总还有情分在吧,奥特利克王兄不会那么不讲道理的。”

“何谓兄弟之情?奥特利克殿下早已将亲子之情舍弃掉了。杀掉米隆殿下对他而言,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看着米隆仍然不愿意面对事实的模样,基佛烈德终于忍不住地破口大骂。

“国王与王妃已经被他杀害了。难道殿下也打算束手就擒,在这儿等他来杀了你吗?!”

米隆眼看着就要昏倒,基佛烈德及时抓住了他的手,告诉他现在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亡命他国。

“是吗?逃亡啊?也只能这么做了。”

米隆的脸色再次转为红润。得到他人的指示,似乎让他感到心安。光就这个事件而言,米隆根本不具备成为一国统治者的资格。和他最亲近的那些人所图谋的,大概是能够自由地操纵国王,好借此垄断国政吧。米隆一面慌慌张张地更换行装,一面向侍卫武官寻求进一步的指示。

“我该带些什么东西呢?”

“能够证明你确实是米隆殿下的物品,那些东西绝对不能遗漏了!”

“喔,我知道了。”

米隆只是点了点头,他的侍女可萝雀儿德显然远比他来得机灵敏捷,她早已迅速地将衣物整理好,并开始将金币和宝石打包进一只结实的麻布袋里。能够证实米隆为亚尔吉拉王国之王位继承人的诏书,还有王室祖传的印鉴等等物品也都一起收进了袋子里面。从可萝雀尔德的手中接过袋子之后,米隆立刻紧紧地将它抱在胸前。那个袋子是米隆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所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基佛烈德以嘲讽的眼神看着侍女。

“唉,这个女人差点儿就可以成为新国王的宠妃呢,真是可惜呀。”

……这是个白色的夜晚。白雪掩埋住马蹄,冷风则狂乱飞舞,将这几个逃亡者团团围住。

逃亡者共有三名。亚尔吉拉王国的米隆王子、其侍女兼爱人可萝雀尔德以及侍卫武官基佛烈德骑士。基佛烈德的剑砍倒了四名敌人,他们的血与脂肪附着在剑刀之上进而冻结成冰,所以已无法再发挥出武器的作用。倘若敌人在此时出现的话,别说是保护米隆,恐怕连基佛烈德都自身难保。

大雪虽然让一行人苦不堪言,但是也有优点存在。奥特利克的追兵几度追了上来,而他们也一次又一次地逃入卷成漩涡的雪之迷宫而躲过敌人。雪终于停了,连接着东方国境的山野在他们眼前展开。精通地理的基佛烈德开始感到心安,对于在一无所知的异国生活之恐惧害怕,他开始将这一切发泄在基佛烈德的身上。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尖锐。

“我真是疯了,才会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呢?又累、又冻、肚子又饿!把自己的主人害得这么凄惨,你满意了吧!”

“殿下,基佛烈德大人是在帮助我们呀!”

可萝雀尔德试着出言劝谏,不料却反倒令米隆的怒气急遽地变质为狂乱与毫无理性。一切都是基佛烈德的错,米隆在心中如此认定。

“也许王兄根本就没有要杀我的意思呢?那只是你的说法而已!说不定我和王兄能够冷静地谈出个结果呢!不,是一定能谈出结果。”

基佛烈德完全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然而在米隆自言自语的煽动下,他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没错,只要我把王位让给奥特利克王兄不就解决了吗?我做王弟就行了。这样子还乐得轻松呢。我们回王宫吧!”

“殿下,您以为这种想法,能够和您的王兄沟通吗?您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到王宫的话,结果只怕是身首异处地死在您王兄的剑下吧!”

“少给我装出忠义的面孔,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米隆咆哮着。

“只要我登上王位,你就可以顶着功臣身份大大方方地干预国政对吧?我早就看透你了。我何必吃尽苦头地来帮助你飞黄腾达呢?”

基佛烈德彻底绝望了。对于这种忘恩负义的男人,说什么都是无益的。即便是自己本身的存在,这个男人也不打算负起责任。他甚至不曾为那些因他而牺牲的人们哀悼。假设奥特利克这么向他开口,“我可以饶了你,只要你把杀害我几个部下的基佛烈德的人头交出来。”米隆绝对会唯唯诺诺地把自己的救命恩人出卖掉。

米隆仍然持续咆哮。

“快点找出回家的路呀,没用的东西!”

“那么我们现在就返回王宫吧,殿下!”

如此回答的同时,基佛烈德察觉到,他胸中燃起的那道火焰,正炽热地化成某种形状。随着它渐渐冷却,残留下来的并非灰烬而是冰。

Ⅳ三骑逆向沿着自己所踏过的足迹朝王宫前进,只是走了没多久便迷路了。在无穷无尽仿佛永远都会下个不停的大雪当中,他们的足迹不可能一直残留在原地。一生与忍耐无缘的米隆,立刻按捺不住地开始责怪起基佛烈德,要他负起侍卫武官的责任等等。不论发生什么样的状况,米隆唯一会做的就是严厉地指责别人。只要他一开骂,别人就会想办法为他解决问题。基佛烈德以无机质的声调回答道:“请您再忍耐一会儿,殿下。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王宫那边的灯火了。”

“是真的吗?”

“请您放心吧。”

“你就只有那张嘴巴最能干,这样的口才该不会是特意用来应付我的吧?”

米隆薄弱的意志世界产生了某种倒错现象。回到王宫,和哥哥和解,他就能够再度过着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没有任何的保证,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不知在什么时候化成了一个目标。眼前最大的阻碍,除了大雪之外,就是这个无能的侍卫武官。全都是因为基佛烈德的多管闲事,米隆才会被逐出王宫,而且还不得不饱受这些不必要的苦难。没用的基佛烈德!回到王宫之后,一定得给他个严厉的惩罚,让他好好地反省反省……

“咦,可萝雀尔德上哪儿去了呀?”

米隆疑惑地环视左右,他似乎在无意之间和侍女走散了。正当米隆张大嘴巴打算叫唤侍女的名字之时,他的左腋突然被火棒贯透。不再锋利的长剑仍然能够刺穿物体。基佛烈德虽已充分地瞄准目标,但由于角度太坏,所以并没有造成致命伤害。米隆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从马上跌落下来。

基佛烈德一边下了自己的马一边咂着嘴,令他气愤的是自己手法的不利落。他并不打算给米隆王子带来痛苦,他原本想给米隆一个痛快,让他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迅速死去。结果如何呢?米隆王子浑身是血地在雪地上痛苦打滚。恐惧与痛苦,凌驾于这两种情绪之上的是难以置信的想法。按住上衣裂缝的手掌染满了温热的鲜血,这个感觉让他勉强地发出声音。

“为什么?基佛烈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抽搐的声音触动了基佛烈德的肝火。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个狂妄无知的年轻人竟然仍无半点自觉!

“您这个问题实在令人难以回答呀,殿下。”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比冰雪都还要冷。

“难不成只要我提出说明,取得您的谅解,您就愿意安安静静地死去吗?这是不可能的吧。反正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爱怎么闹就随便您吧!”

米隆大大地喘了口气。

“你这个不忠的家伙!”

“您这么说就太令人难过了。从我十岁开始的十二年里,我对殿下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呀。只除了这最后的一夜之外。”

基佛烈德的脸上泛起冷笑,举起长剑,米隆反射性地抬起左臂护住了自己的头部。基佛烈德毫不留情地一剑击落,尽管剑峰不利,但是强劲的打击还是将米隆的左臂击碎。骨头折断,筋肉撕裂。米隆向后一仰,在变调的哀嚎声中倒卧在雪地上。碎裂的左臂像肉棒似的垂挂在肩膀下面,完全无法支撑住身体,一股难以置信的痛楚支配了米隆所有的感觉,眼中满是泪水。原本应该是温热的眼泪,由于酷寒的天气立刻就结成了冰,并覆盖住米隆的睫毛和眼睑。失去视力顿时让米隆的恐惧大幅增加。

“求、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米隆的语调中既无自尊也毫无个性。他终于相信了,他相信基佛烈德真的打算杀了他。他明白了部下对于君主是一种敌对的存在。

“都是我不好,我一直忽略了你的辛劳,原谅我吧。你有什么不满的话尽管说出来,我向你道歉。我一定会改的,基佛烈德!”

“已经太迟了。”

再次沉痛地重复这句话,基佛烈德动作迅速地绕到米隆的右侧。就在哭泣着一面蹲坐起来的米隆察觉到什么而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重重的一击划破寒风地落在他的后脑勺上。仅仅一击便将延髓敲碎,米隆也整个人面朝下地倒在雪地上。

就这样,基佛烈德杀了他的主人。

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一夜之中杀了那么多人。就在他呼吸还没完全调整过来的时候,一声尖锐的惊叫划破狂风大雪。基佛烈德丝毫没有转身查看的意思,一个全身包裹着毛皮的人影来到他的身旁,那是下马后飞奔而来可萝雀尔德。双膝埋进雪堆之中,侍女紧抱着毫无生命迹象已化为肉块的王子。

“殿下,米隆殿下、啊啊,怎么会这样?”

可萝雀尔德整个人覆盖在米隆的上半身亲吻着他,同时提出强烈质问。过了不久她抬起身体,眼中燃起憎恶之火瞪视着加害者。

“你这个恶徒!弑君犯上的叛逆者!众神一定会对你降下惩罚,把你这个无耻的人给杀了!”

“闭嘴,你给我安静点!”

基佛烈德低声嘶吼。侍女所喊出的话,字字句句有如尖角般地刺入基佛烈德的心。肿胀的罪恶意识,从刺伤之处流出献血。凝视着滴落的鲜血,基佛烈德不由得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情绪。谁都不想死吧?都想活着吧?既然如此,为什么偏要故意做出那些为自己招来死亡的言行举止呢?

转向仍在叫喊的可萝雀尔德,基佛烈德伸出双手,左手捂住她的口,右手则从下颌处用力按住。她睁得大大的双眼之中夹带着永恒的诅咒回望着他。基佛烈德进一步地施力。

“安静,我求求你。”

可萝雀尔德终于安静了下来,永远地。

甩了甩头,基佛烈德的脸上浮现出痉挛的微笑。这个愚昧软弱的王子竟然还有个人为他殉死陪丧呢。

失魂落魄般的奢侈,基佛烈德并没有被赋与。事态既已发展至此,不继续飞翔的话就只有坠落沉沦一种结果而已。首先必须把两人的尸体给藏起来。埋在雪堆里的话,大概只能藏到明年春天为止吧。不希望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份曝光,最好是把衣服扒光,面孔打烂,埋在偏僻一点的地方比较安全。基佛烈德以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满足心情盘算着一切。

当他着手执行计划、把事情都处理完毕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夜晚也不断地朝着地平线的深处向后退却。取而代之的厚重云层之下,灰色的早晨不断地向前涌进,骑着一匹马,牵着两匹马,基佛烈德离开了已经湮灭的惨剧现场。

骑在马上,基佛烈德重新检查了米隆的麻布袋。金币和宝石的分量,应该足以保障基佛烈德安乐地度过一生才对。但是这并不能满足基佛烈德。手上把玩着王家的印章,基佛烈德开始自言自语。

“从今天开始,不对,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我的名字就是米隆。我是亚尔吉拉王国的第三王子,王位的继承人,这些东西全都是我的身份证明。”

基佛烈德笑了,他由衷地希望那是邪恶的笑。杀害了十二年来的主人所换取到的自由与野心之路,从今以后他必须一个人孤独地前进。正因为如此,善的力量完全无能为力。

第二章危险的访客

Ⅰ米隆王子的消息完完全全地断绝于亚尔吉拉王国之中。幽禁父王而成为新王的奥特利克花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向四面八方打探弟弟的消息,最后只能当作弟弟已经困死路边而停止搜索。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基佛烈德经过六个国家。停留各个国家的时候,基佛烈德都对于该国的国情进行调查,并且就自己本身的将来性做出评估,然而却总是只能得到荒谬可笑的结论。这些国家非但不是基佛烈德测试实力的场所,纵使顺利夺取了整个国家,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远景。

“反正先把这些国家摸清楚吧。在那之前,至少可以安然地度过一段简单的平静日子。”

从米隆王子之处夺得的财物,令基佛烈德的生活相当优裕。他并不特别奢侈,大多投宿于中上等级的旅舍,除了调查国情之外,基佛烈德也学习该国的语言。大陆三十六国的语言系出同源,因此修习起来并不是那么困难。就这样,终于,基佛烈德找到了能够成为他的新天地的国家。

卡拉多瓦王国,人口约三百万,在大陆三十六国当中算是大国,与亚尔吉拉王国之间隔着九个大大小小的国家,而且并无接续性的外交关系。这个国家之中应该没有认得米隆王子长相的人才对。冬天的严寒程度和亚尔吉拉相同,不过夏天的气温较高,农作物的收获量也更为丰富。河川里到处都是鲑鱼和鳍鱼。盛产岩盐和银,并输出各国,因此又被称之为“拥有白色宝物的王国”。只要能够完全支配着个国家的话,将来就算要称霸整个大陆亦不无可能。

现任卡拉多瓦国王为亚斯图鲁弗四世,年龄约四十五岁上下。虽然并不昏庸愚昧,但是对于国政的关心相当薄弱,热爱美女、酒宴与狩猎。自从五年前王妃过世之后一直没有正式再婚,不过后宫之中以达蒂奈儿侯爵夫人为首,约有十余名的宠妾。子息方面有三个儿子和八个女儿,目前正值与他国王室洽谈联姻之时期,女儿当中已有三人办妥婚事,接下来据说是轮到四女蓓莉希娜公主。

普雷斯塔历一?五三年初春,卡拉多瓦王国之首都阿萨摩尔的街道上仍残留着厚厚的积雪。一名年轻的旅人在王宫前下马,对手持战斧守卫在大门的士兵行了一礼。

“在下是西方亚尔吉拉王国的王位继承人米隆。被篡夺者驱离家园,因而不幸沦为流亡之身。但愿能在贵国取得安居之地,请代为向国王陛下转达此意。”

接着他又出示证明物品,因而在王宫之中引发了一场骚动。这一天正好是国王所主办的长枪比武大赛的举行之日,大臣们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这件事情上面。完全没有人预料到卡拉多瓦王国的历史,将从这一天起发生改变。由于大部分的人甚至连遥远的亚尔吉拉王国的政变都不知道,所以会议便由从头说明开始。

“这么听起来,奥特利克虽然是位篡夺者,却也是个勇猛而富有武略的一世枭雄。保护米隆王子虽无不可,但若奥特利克以此作为借口向我国用兵的话该如何是好?”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奥特利克终归是个篡夺者,米隆王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呀。只要帮助米隆王子夺回亚尔吉拉的王位,他的国家不就成了我们卡拉多瓦的盟邦了吗?”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多少时间?”

“奥利佛大人,您太失礼了吧!”

“真是抱歉,但我是在放不下心。”

“总而言之,先前的说法似乎都太多虑了。我国和亚尔吉拉中间有多少个公国以及领地呢?一来奥特利克的军队并没有翅膀,二来他们也未必真地会来到我国。”

“不管怎么说,我国也是倍于亚尔吉拉的大国,难道真连一位高贵的流亡者都收容不起吗?”

尽管意见纷乱,但这当中没有一个人识破基佛烈德的真正身份。他们更加无法想象,一名骑士竟会做出杀害王子的事情来。何况基佛烈德生来一副就算自称王子也不会引起怀疑的堂堂仪表,态度亦落落大方。他原本就是王族身边的人,自从离开祖国之后,他也一再练习着让自己看起来更像王族的演技。

“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同意米隆王子之谒见吧。先把米隆王子引荐给陛下,大家觉得如何呢?”

对于基佛烈德而言,事情的发展完全符合他的期待。聆听着报告的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正为了出席长枪比武大赛而在更衣中,缺乏霸气与活力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是个处事决断相当迟钝的中年男人,十分容易受到他人影响,也很容易为气氛左右。由于基本上是个善良的人物,所以在听取了大臣们的会议结论之后,他也轻易地接受了“米隆王子”的亡命故事。他的理由是“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吧”。在大理石所打造而成的玄关大厅上,带领着宠妾及侍从的国王站着接见基佛烈德。

“阁下就是亚尔吉拉王国的米隆王子吧?朕是这儿的国王亚斯图鲁弗。你似乎经历了不少辛劳苦难,不嫌弃的话,欢迎你永远地在本国居住下来。”

这种毫无个性亦欠缺英明的平庸台词,和预料中的一模一样。倘若他是个足以洞察基佛烈德真正为人的英明君主,事情就没那么顺利了。基佛烈德已下定决心要夺取这个国家,将它占为己有。

“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希望米隆王子不要介意。”

亚斯图鲁弗四世接纳了亡命的基佛烈德,只是将来所得到的却是恩将仇报。丝毫体察不到这位忘恩负义客人的内心世界,亚斯图鲁弗四世向他提出邀请。

“无论如何,今天就留下来参观长枪比武大赛吧。我即刻命人为你在贵宾席准备一个位子,这边请。”

“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于国王而言,观赏这场筹划已久的长枪比武大赛,似乎比处置流亡者来的重要多了。莫非他是个爱好武艺之人?基佛烈德心想。但是他立刻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一坐进足以容纳万人程度的圆形竞技场之贵宾席,国王便从侍从的手中接过望远镜,目不转睛地望着观众席。相较于他对邻座的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的冷淡态度,基佛烈德苦笑着理解了一切。国王关心的焦点,全都放在观众席上如花朵般绽放的人们,也就是那些华艳美丽的妇人身上。

出场的骑士当中,实力最被看好的是一个名叫萨克理庞的人物,基佛烈德从侍从之一那里打听到这个信息。顺着侍从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蓄着黑髭、年约三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之男子,正骑在马上对着观众席的一隅说话。谈话的内容基佛烈德自是无从得知。事实上,萨克理庞正和来宾之一交换着以下的对话——

“哎呀,法比昂大人,今天的女伴只有一个人吗?”

“怎么每个人都问我同样的话题呢?是啊,一个感冒了,另一个在照顾着。所以今天就只有这个女孩子了。萝洁丝缇拉,过来打声招呼,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萨克理庞大人。”

被称作法比昂夫人的那位青年大约在二十岁后半,是个风度翩翩流露出文官气质的人物,两眼之中充满着超然的梦幻般的神采。陪伴在身旁的少女大约十七岁左右,一头接近黑色的暗褐色秀发垂及腰部,有着一张白皙而极为美丽的脸庞,然而眉毛和双眼却透露着少年似的刚硬气质。

喇叭声响起,就在萨克理庞为了一起出列而策马离开之后,法比昂大人立即露出为难的笑容。

“总算摆脱大家的眼光了。”

“法比昂少爷打算怎么做呢?”

“我该做什么吗?”

“蓓莉希娜公主从刚才就一直频频地注视着法比昂少爷呢。您不过去公主的身边吗?”

“别说笑了,萝洁丝缇拉。比较起来,我倒更喜欢你们三个人呢。”

法比昂笑着抚摸着少女的头。与其说是对待情人,看起来更像是年轻父亲对待年幼女儿般的动作。

“虽然不敬,但是蓓莉希娜公主的美丽,和我的喜好是有点儿差距的。”

“我还以为大部分的女人您都喜欢呢。”

“那是奥利佛大人吧。我的心胸可不像他那么宽敞呢。”

萨克理庞大人在竞技场上可说是出尽风头。他一连将九个人从马上击落,而其中的六人更是仅仅在第一回合就被撂倒。再击败一人就可以达成十连胜,萨克理庞汗也没流气也不喘,看来应该会轻松获胜。

Ⅱ由于比赛太过按照预料进行,观众之间开始弥漫着一股厌倦的气氛。这并不是萨克理庞的错。只因为他的实力太过坚强,所以大家难免会开始想,若是有个意想不到的对手出来挫挫他的锐气倒也不坏。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侧过身体,向基佛烈德开口。

“米隆王子,你想不想加入比赛,向大家展示一下你的英勇呢?”

国王的话并无恶意。或许他早已料想基佛烈德会加以回绝吧。然而,基佛烈德却没有拒绝。

“倘若这是陛下所愿的话。”

在沉着的回应之下,基佛烈德从贵宾席上站了起来。如此冷静的态度,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从亚尔吉拉脱逃出的这一路上,他杀了几个人了?和实际上互相厮杀的战栗比较起来,长枪比武不过是场优雅的游戏罢了。

国王似乎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环视左右。达蒂奈尔侯爵夫人立刻在浓妆艳抹的美丽脸庞上堆起了社交性的笑容,同时对侍从下达命令。

“为这位勇敢的异国骑士换上盔甲!”

基佛烈德从脸颊上感受到蓓莉西娜公主的视线。尽管尚无自觉,但他确实拥有卓越的演员资质。周围的注目越是强烈,他的热情也越加高涨,实力也更能展现出来。就是这份资质将他越来越往高处推进。

在欢呼声中,借到一身华丽的银色盔甲以及长枪和马匹的基佛烈德,站在萨克理庞之前。萨克理庞是个单纯的速战速决性的男人,然而此刻却微微地展露出困惑的表情。不管怎么说,“米隆王子”都是王室之宾客。将他从马上击落,令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就在萨克理庞仍然无法作出决定的时候,喇叭声已经响起,比赛也随之开始。基佛烈德完全看穿对方的心理。一路观察着萨克理庞的比赛状况至此,他心中早有胜算。骑乘在开始疾驰的马背之上,基佛烈德轻轻松松地闪过萨克理庞晚出半瞬的长枪,并且将自己的长枪对准了对方头盔的正中央,胜负应该可以在刹那之间分晓。

只不过,他若是在此处胜过萨克理庞的话,所得到的仅仅是面子尽失的对手的屈辱感而已。这种情绪很容易转变为憎恶,说不定还会成为基佛烈德的绊脚石,让对方险胜才是最佳选择。作出抉择的同时,基佛烈德亦将枪尖移开。准头虽然落空,但是长枪依然擦过了萨克理庞的头盔,给予对手头部一记相当强烈的打击。

头盔发出鸣响,萨克理庞魁梧的身体在马背上剧烈摇晃,好不容易才稳了下来不致落马。观众席发出了阵阵的惊叹声。国王、蓓莉希娜公主、达蒂奈儿侯爵夫人、法比昂大人、以及名为萝洁丝缇拉的少女,全都将视线投注在“米隆王子”的身上。拍手和欢呼声响起,首次体验到、对于米隆之名的加油声音阵阵传来。这个时候,第二次的激烈冲突再次发生。这一次,萨克理庞的右肩被基佛烈德的长枪刺中、其勇猛的英姿再度被遣散,周围的欢呼声几乎陷入疯狂的状态。

这一击让萨克理庞整个人认真了起来。两眼中满溢着斗志,仿佛要把肺部掏空似的大喊着策马疾驰。他的大枪化成一道粗大的闪电向基佛烈德袭去。基佛烈德举起长枪,在抵挡的同时卷起向上一弹,大枪便在巨响之下应声断成两段。

折断的枪尖就像疾驰的车轮一样,不停地旋转着飞向空中,朝着观众席之一隅,也就是国王和宠妾们的席位方向前进。就在满场尖叫声四起的一瞬之间,众人仿佛看到一道红光奔出,断枪无声无息地在空中化为碎片,向四方散落。细碎的残骸飘落在观众席上,但却没有人因而负伤。

“是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这是太厉害了!”

这样的赞叹声在观众席的各处响起,国王与侯爵夫人也朝着同样的方向看去。

“做得太好了,萝洁丝缇拉!”

法比昂赞美着少女。少女雪白的额头冒着汗珠,待呼吸慢慢调整过来之后才露出笑容。一瞬之间,似乎耗费了相当庞大的精力,但声音听来依旧刚毅。

“哪里,真是丢脸,竟然花费了必要以上的力气,请原谅我的不够熟练。”

观众们的兴趣焦点,早已转回到竞技场上。不知还会出现什么令人惊讶的场面呢。再说,这可是近来相当罕见的一场精彩比赛。萨克理庞抛开折断的长枪,向前疾冲的“米隆王子”则提枪刺出。这实际上是放水的一击。萨克理庞侧开身体闪躲攻击,然后一把抓住长枪。激烈拉扯的结果,使得两人同时跌落在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臂力更胜一筹的萨克理庞随即将长枪硬夺了过来。基佛烈德轻轻地举起双手承认失败,露出一脸遗憾的笑容。

“我认输了。胜利完全是属于你的,萨克理庞大人。”

“哪里,我仅仅是险胜而已。殿下的勇武才真正叫人佩服。我萨克理庞不论在战场还是竞技场上,这还是头一次碰上大枪被折断的情况呢。”

魁梧的大男人之呼吸依然纷乱。

“我的傲慢也受到挫折了呀,亚尔吉拉根本找不到像萨克理庞大人这般的勇士。倘若父王身边能有几个像你一样的勇士,王位也不会遭到庶兄篡夺了。”

这次基佛烈德作出沉痛的表情。萨克理庞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对失意的流亡者展现出同情之意。

“您的痛苦我能理解。请您千万不能丧失斗志。他日殿下欲率领义军回国之时,我萨克理庞一定助您一臂之力。”

基佛烈德勉强地作出高贵的笑容,像萨克理庞伸出手。萨克理庞则急急忙忙把抢丢下,以大手握住对方之手作为回应。

“我太感动了,现在的我再也不是亚尔吉拉的国民了。我愿意成为这个国家之人,为了这个国家与敌人作战。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战友吗?卡拉多瓦的第一勇士!”

“啊,这是当然。将来我们就一同骑着马并肩作战吧!”

萨克理庞的激动话语,就这么成为政治性之决定。因为“米隆王子”被视为客人受到接纳已经是个既定的事实。待淹没了整个观众席之欢呼和拍手平静下来之后,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赞扬“米隆王子”的武艺及勇气、并公开宣布,赐给他一座房舍,同意他留下来。

就这样,基佛烈德成了卡拉多瓦王国的居民。

Ⅲ暂时已经取得了安顿下来的居所,然而若是无法掌握住一定的权利或权限的话,改革或夺取之计划就永远不可能实现。就算拥有客将之身份,毫无疑问绝对会被当成吃闲饭的食客而遭到轻视。因此除了树立功勋之外,人脉也必须建立起来。

基佛烈德首先从运用麦孟德做起。麦孟德是王宫里的三等侍从,算是侍从之中最低下的一级。不能办理文书类的事务,也不能侍候国王与王妃用餐。除了洗碗盘、整理庭院、拔草、搬运货物之外,还得负责许多其它的杂物工作。这个男人相当机灵而且值得信赖,只可惜身份低微所以无法直接服侍贵族。“米隆王子”给予他什么样程度的评价,从以下的事情就可得到证明。基佛烈德起初也只是期望他做些打杂的工作而已,没想到才不过短短的两天而已,对他的评价便完全改观。这个人不但富有机智,办起事来也迅速利落,是个相当称职的好帮手。麦孟德是个年约三十的瘦小男人,光看外表的话似乎不怎么受女性青睐。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个相当亲密的女性朋友。

在荷包满满的流亡贵族底下过着轻松愉快的人生,这应该是麦孟德的微小心愿。然而他却因为追随了一位富有野心与行动力的主人,而使得后来的人生充满波澜。他日,他将不止一次地如此喃喃自语:“哎,有什么办法呢?酬劳太好了呀!”

雇用麦孟德的时候,基佛烈德支付了高于市价行情五成的工资。身为一个来自异国的流亡者,他在用人之际,实在很难要求对方从一开始就付出无私的忠诚心。他只能期望优渥的待遇能够让对方产生“这是个好主人,还是诚实以待比较有利吧。”的想法。

“麦孟德,我在这个国家的一切全都靠你了。”

这一天,听见新主人对他说话的时候,麦孟德正在擦拭银盘的手便停了下来。基佛烈德对侍从说起了自己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苦难。这其中当然有一大半与事实不符,但是他不打算回到亚尔吉拉而要留在卡拉多瓦生活的决心却毫无虚假。

“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麦孟德,我早已失去双亲也失去了国家。”

唯一拥有的就只是野心。要是连这个都失去的话,生存也就毫无意义了。基佛烈德把话说完之时,麦孟德仍然望着来自异国的主人,只是眼神总感觉像在观察与分析。说出口的,是一个郑重的问题。

“那么,主人,您希望我在具体上如何地来协助您呢?”

“这个嘛,我希望知道这个国家的每一件事情,还有,你老实说,我该和什么人做朋友呢,麦孟德?”

“这……”

麦孟德眨了眨眼。

“这就得看主人您想在哪方面结交朋友了。除此之外,身份越高之人应该越好吧?”

“那倒未必。我想,还是选择有影响力和智慧的人比较好吧。至少有事的时候能够有个商量的对象。”

麦孟德的心中似乎有了人选。

“您觉得法比昂大人如何呢?我正好有个旧识在法比昂大人的家中担任车夫。”

“法比昂大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已故王妃的外甥,有人称他是智者也有人说他是怪人,评价相当不一。王妃一族不论是纷争调停,或者向陛下陈情等等的事情,都是由法比昂大人负责处理。”

法比昂大人并不怎么用功,却是王立学院十年来难的一见的人才。他曾经担任过两年的阿萨摩尔高等法院的法官,并以其处世态度的公正廉明受到赞扬。目前虽然身为王室的顾问官之一,但由于不是专职工作,所以呆在首都的期间几乎都关在家里看书。出外旅行的时候也相当多。每每被问及在旅行地点做些什么的时候,本人便会散一些毫无责任的谣言,像是跟随魔术师修行啦,或是消灭猫妖等等的,至于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对了,他的家中住着三个女巫呢。”

“女巫?”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蓝宝石丝妲薇尔,以及绿宝石亚兰蒂拉。”

看见主人一脸疑惑,麦孟德进一步说明。这个国家的女巫血统据说是源自瓦尔奈拉一族,而这个瓦尔奈拉族的老女巫族长曾经被怀疑是杀人嫌犯。法院虽然一度判她死刑,但是法官之一的法比昂却证实她为清白,拯救了她的性命和名誉。心生感激的老女巫于是从她众多的曾孙当中挑选了三个女孩,让她们来服侍法比昂大人。可能的话,让他选择其中一人作为侧室,据说这是老女巫的期望。

“她们左手的中指上都戴着一只戒指,萝洁丝缇拉是红宝石、丝妲薇尔是蓝宝石、亚兰蒂拉是绿宝石。由于那些都是蕴藏着魔力的神秘宝石,所以她们三个都拥有不寻常的超能力。”

权贵或名门的家仆通常都互有往来,很多还是朋友或有亲戚关系,因此情报的交换亦极为丰富。

“真有那么厉害的力量吗?”

“其实,她们的法力如何倒是不太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三个女巫都是美若天仙。可说是美女中的美女吧。不过,女巫的年龄并不容易分辨。”

“啊,当真有那么美吗?”

“那是当然了。怎么说呢,就连看过无数美女的国王都……”

麦孟德连忙捂住嘴巴,但是这个动作却出卖了他自己。忍住苦笑,基佛烈德继续提出质问。在一阵犹豫之后,麦孟德终于回答,对三个人的美貌赞叹不已的国王,曾经要求法比昂将其中之一送进王宫。法比昂大人虽然没有正面拒绝,不过却说服了担心自己对国王的影响力越来越薄弱的达蒂奈儿侯爵夫人,请她技巧地打消国王好色的要求。

在基佛烈德出生成长而后舍弃的那个国家里,魔法极度不振。虽然常有来自他国的巫师造访,但由于遭到冷淡对待,所以大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离开了。这是因为大约在五代之前,曾经发生过巫师横行危害国家的事件,所以魔法便遭到法律杜绝。后来法律虽然废除了,但是不爱好魔法的风俗却仍然存在。

听说是爱好学问之贵族,基佛烈德立刻联想到亚尔吉拉王国的索罗门王子,不过这位法比昂大人似乎是个豁达而爽朗的青年,这是基佛烈德乍看之下的想法。法比昂的宅邸距离基佛烈德的新居徒步约需一个钟头,所以有麦孟德驾车前往。那个地方位于首都之一隅,周边围绕着浓密的绿色树木,给人一种森林之馆的印象。来到玄关迎接访客的法比昂大人,身旁跟随着三位非比寻常的美少女,和基佛烈德打过招呼之后,他开始介绍她们。

一头接近黑色的暗褐色秀发垂及腰部的女孩,有着整齐的眉毛和少年般桀骜不驯的黑色眼睛,这是红宝石萝洁丝缇拉。

蓄着一头色泽较为明亮的褐色短发的女孩,有着一对聪慧与温柔兼具的浓蓝色眼睛,全身上下流露着一股知性而清秀的气息,这位是蓝宝石丝妲薇尔。身高比萝洁丝缇拉略低,在女性当中属于中等身材。

比起其他两人高出半个头的女孩,把更加明亮的金褐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有着一对活泼生动的绿色眼睛以及蔷薇色的脸颊,这位是亚兰蒂拉。

在这三个女巫的注视之下,基佛烈德的内心微微地感到畏缩。他不认为魔法能够戳破他的身份,只是在这一对对敏锐的目光注视之下,心中有愧的人实在很难保持平静。看着眼前互望的一人和三人,宅邸的主人化解了基佛烈德的尴尬。

“你们三个在做什么呀?还不赶快为客人准备茶水和点心。还是要喝点酒呢,殿下?”

“不用,现在是白天,喝茶就行了,请不要费心。”

基佛烈的被带进客厅。这是个温暖而明亮的房间,穿透薄纱窗帘流泄进来的阳光溢满室内。应主人的招呼坐下之后,基佛烈德立刻开口。

“那就是王都阿萨摩尔最著名的三位美丽的女巫吗?”

“您也听说了吗?消息真是灵通。”

“真是令人羡慕呀!”

“怎么您也和别人一样呢?”

法比昂露出苦笑。

“我实在没想到自己竟会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怎么都没办法从那三人当中挑出一个。不过话又说回来,把她们三个全部占为己有也不是我的个性。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完全不对她们任何一个下手,我想也只能这样了。”

“啊?”

基佛烈德一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您也看得出来,她们三个都是非比寻常的美少女,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有任何动作,这对男人而言实在是严厉的酷刑啊。每天忍受这种酷刑的结果,害得我日渐憔悴,还苍老了许多呢,真是糟糕。”

确实,法比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的多。实际年龄为二十五岁,差不多与基佛烈德同年。对着初次见面的对象也能如此毫无隔阂地侃侃而谈,这当中究竟有几分出自真诚就不得而知了。对于基佛烈德而言,他必须充分警戒才行,自己主动前来拜访却不得不保持警戒,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心理。

三个女巫端来散发着苹果香味的茶,以及大量使用蜂蜜和鸡蛋做成的点心。亚兰蒂拉确实是个制作点心的高手,就连原本不那么爱吃甜食的基佛烈德,都对融化在舌头之上的味觉产生了奇妙的好感。

Ⅳ对话进展得比心里所预料的要顺利多了。法比昂对于异国事务似乎很感兴趣,一直热切地询问“米隆王子”他所经过之各国的情势。这种话题并无说谎作假之必要,因此基佛烈德也率直而详尽地诉说着自己的见闻。当基佛烈德终于切入主题的时候,宅邸的主人充满兴趣地再次确认。

“您说,您真心地希望成为本国人,是吗?”

“没错。”

“您不希望被当成外来者来对待,是吗?”

“是的!”

基佛烈德在声音里注入力量。法比昂短暂地思考了片刻。

“唔,如果是认真的话,倒也未必全无办法。”

“若是能借助您的智慧就太感谢了!”

“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前提是,米隆殿下必须为我国树功立业。如果做不到的话,纵使有满腔热忱也只会被视为阿谀奉承罢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为卡拉多瓦王国立下功勋来证明给大家看。”

“机会呀,机会很快就会来临了,这点您无须着急。”

法比昂笑着,为基佛烈德指点了一条明路。这是基佛烈德想都没想到的意外收获,因此他完全无须动用演技地感谢着法比昂,不一会儿之后便向主人告辞。法比昂站在玄关,目送着麦孟德所驾驭的马车离去。

马车一走远,法比昂的表情立刻微微地起了变化,一边思考一边向屋子内走去。坐在客人离去的客厅椅子上,法比昂望着三个女巫收拾桌子陷入思考之中,经过许久才向三人之一提出问题。

“萝洁丝缇拉,那个男人在你的眼里映照起来是什么模样?”

受到主人质问的少女直直地注视着法比昂,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她明快地回答道:“千万不可以轻忽大意。”

“危险吗?”

“就像是蒙上眼睛骑马穿越独木桥一样。”

法比昂露出愉快的表情。

“你有写作的才能呢。干脆别再修练什么魔法了,学学怎么写诗作文岂不是更好?”

萝洁丝缇拉一脸不知如何回答的表情。无视于她的反应,法比昂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起话来。

“魔法与权利或药物是同样的东西。适度的使用是有益的,然而过度沉溺的话终究会害人害己。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不珍惜思考与勇气,只想要依赖魔法的心灵的脆弱才是最可怕的吧。”

“法比昂少爷……”

“啊,这是自我警惕。我并没有贬抑你们所学的意思,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只是,刚才那个客人一心只想着利用法比昂少爷。”

“嗯,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对于主人的喃喃自语,暗褐色头发的少女进一步以强烈的口吻附和道。

“不只是法比昂少爷而已,所有的人他都想要利用,不论身份高低。”

“这么说来,这个人实在不是个缔结友谊的对象呢。”

“没错,正是如此。”

“您一定得小心啊,法比昂少爷。”

“请您务必提高警戒。”

以关爱的眼神环视着你一句我一句的三个少女,法比昂露出微笑。

“既然你们三个意见一致,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呀。只是,对于这个人,我还有一个疑问。米隆王子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想法是出自真心,还是基于逞强?”

这个问题似乎相当困难,三个女巫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由亚兰蒂拉代表回答:“法比昂少爷,这一点我们……”

“你们没办法了解得那么深入是吗?太可惜了。我猜想这一点在未来将会成为重要的关键……”

“真是抱歉,我们三个,即使联合三人之力却仍达不到一个成年女巫应有的魔力水准。实在太丢脸了!”

“你们别放在心上,这和魔力无关,是洞察力的问题。都是我不好,不该随随便便地提出问题。”

法比昂轻轻挥着手,对三个女巫说了句“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可以自由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接着自己也站了起来,他似乎打算在书房里继续思考。

三个女巫共住在一个房间里。宽敞舒适的空间之中,散发着年轻女孩房间所特有的华丽气氛。三张并排的床铺,大大小小的坐垫适当地散落在地板上,窗边装饰着花朵,还有梳妆台、衣箱、喝茶用的小圆桌、书柜、洋娃娃以及各式各样的摆饰品。晚上,向法比昂道过晚安之后,一起共度喝茶谈笑的片刻光阴是她们每天的固定作息。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蓝宝石丝妲薇尔,以及绿宝石亚兰蒂拉各自有其日常之工作分担。亚兰蒂拉负责料理和女红有关的所有家务事。丝妲薇尔管理数万册的书籍,并且依照法比昂的口述制作文件或书写信函。罗洁丝缇拉则代替法比昂接见宾客,或是以使者身份代为传达他的意思。三个人都把自己份内的事务打理得极为出色,因此宅邸内外的人们都对她们另眼看待。

“……总觉得,今天的客人让人看不顺眼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呢。”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的眉毛一动起来,少年般的刚硬气质就更加明显。

“我一直试着把那个男人的脸和米隆王子这个名字在脑海里结合起来,但怎么就是无法成功。看来实体和名称有着严重的背离现象呢。”

蓝宝石丝妲薇尔停下手上的倒茶动作开口问道:“这该不会是因为,那个男人只是自称为米隆王子,实际上根本就是别人呢?萝洁丝缇拉。”

“对呀,是有这个可能性呢。”

“不可能吧,这种事情……”

话说到一半,绿宝石亚兰蒂拉便陷入沉默。她们并不知道米隆王子的长相。不光是她们,卡拉多瓦王国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未见过这个遥远异国王子的脸。就连名字也是头一次听说。如果他只是携带着看似证据的物品来谎称王子身份的话,那么事情或许就说得通了。再次将茶水注满之后,绿宝石亚兰蒂拉拿起杯子,向同伴们征询意见。

“我们是不是应该向法比昂少爷报告一下呢?”

“不,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蓝宝石丝妲薇尔深思熟虑地摇着头。

“我们三个利用魔法好不容易才能知道的事情,法比昂少爷同样能够凭借智慧得到答案。我猜,他的心中早就已经充满怀疑了呢。”

“我也有同感。不管怎么说,法比昂少爷可是这个国家里最狡猾的人物哟。”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表面上说着坏话,但口吻之中却充满着与台词相反的敬爱之情。对于三位女巫而言,这个宅邸的主人虽然是个拥有难以掌握之复杂性格的人物,但是他对三人的关爱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就像是曾祖母所说的一样。这个世界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世界,法比昂少爷一直很想到那个地方去。”

“所以???鹚凳强ɡ?嗤咭还??退闶钦?鍪澜绲氖虑椋??膊换嵘瞪档毓?热险娑源?!

“如果他想要的话,就算是王位什么的他也能够立刻到手呢。”

“况且还有我们几个在这儿帮他的忙呀。”

讨论着种种不同的可能性,三个女巫交换着不劣于基佛烈德的阴谋对话,脸上绽放着如盛开的花朵般的笑容。这个时候,基佛烈德和法比昂大概是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溺于各自的思虑之中吧。

机会终于降临。普雷斯塔历一?五三年初夏,二十四岁的“米隆王子”以武将之身份初次上阵。“狄弗拉战争”爆发了。这是发生在“米隆王子”定居卡拉多瓦王国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第三章狄弗拉战争

Ⅰ基佛烈德自幼学习武艺,成果在逃离祖国亚尔吉拉之际获得展现。在王宫中斩杀叛军士兵,突破过境之时亦击倒警卫士兵。个人勇武虽然已精彩地得到证明,但是以统帅身份带兵领将之才能仍然没有测试的机会。“狄弗拉战争”是他第一次上阵。

根据后世的历史记载,“狄弗拉战争”是“卡拉多瓦王国之中,王权开始凌驾于对立之宗教权的决定性会战”,意义相当重大。然而对于当时的相关人士而言,这不过是一件令人叹着气抱怨“真是的,又来了!”的事情罢了。自古以来,王权与宗教权早已引发过无数次的纷争冲突,如果是为了拯救人类灵魂的崇高战争也就算了,只可惜大部分都是争夺税金与领地之战。

卡拉多瓦王国中拥有最强大之财富与势力的组织,就是以阿波拉这个城市为根据地的阿波拉教团。

教团之下又分为四小团,各自以不同的僧袍颜色作为区分。黄衣团祭祀众神、追求真理、探究学问,并从事教典出版。举凡学院、图书馆、木版印刷厂等等事业均属于黄衣团之管辖范围。白衣团负责医疗与慈善事业,并管理医院、孤儿院、救济院、药草园等等机构。紫衣团掌管教团的整体财务以及实际运作业务,经营高利贷生意,并管理广大的庄园、啤酒酿造厂、山林以及金库。黑衣团则是一支拥有强大武力的僧兵部队。

从人数上来看,黄衣团约五百人,白衣团约七百人,紫衣团约八百人,而黑衣团约有八千人,教团全体之八成都属于僧兵。仗恃着这支武力,阿波拉教团屡次反抗国王,也不纳税,俨然以“出众之国”而自豪。

这一次的事件起因于某位有力贵族的死亡。由于他在遗属中指示“将所有财产、领地全数捐赠给阿波拉教团”。因而引发遗族对于这份遗嘱的效力之争,后来还把国王与教团双方都牵扯进来,并且进一步演变至今日的武力冲突。

“这哪是神圣与世俗宿命的对决?根本就是在争夺谁才能向农民们榨取到更多的财富罢了!”

基佛烈德在心中冷笑。过去他也敬畏神祗,然而现在却不同了。如果众神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弑主背叛的他早该被埋在亚尔吉拉的雪堆中死了才对。

阿波拉教团应该会是个不错的踏脚石。基佛烈德冷冷地做出决定。他也考虑过和国王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策略,但是在两相权衡之下,当然是在此彻底地以阿波拉教团为饵将国王喂肥了,他日再一起丰收比较有利。

就这样,基佛烈德从国王手中分派到二百名骑兵,朝着狄佛拉平原出阵。他所得到的指令是,从王都向西南方行军两天左右,一抵达布满平缓小丘的绿色原野,就以游击队之形态适当布阵,依自己的想法从事作战。重点就是,我对你毫无期待,你大可自由发挥。仅仅只有二百骑的兵力,根本就无法掌握会战的主导权。基佛烈德在内心暗自懊恼着。但就算是多么渺小的机会,他也不能放过。至少还有两名这个国家的年轻骑士,提出“加入米隆王子麾下”的请求。

“在下是弗洛蒙,请多指教。”

“鄙人是查尔比诺。”

基佛烈德一面郑重地和两人交换问候,一面观察着他们。今后,有能力的人才将会越来越重要。这两人在长枪比赛之时,对于“米隆王子”所展现的英勇与气度感到敬佩,因此这次的战役便自愿加入“米隆王子”麾下。

“真是太感谢二位了,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基佛烈德以谦逊的态度低头致意,令两位骑士一阵惶恐。

法比昂也率领着骑兵和步兵共计三百人参与战事。基佛烈德快马飞驰,一打听到法比昂的营地位置便立刻前往问候。法比昂似乎毫无建立功绩的意愿,他在隔了两个山丘的低地上简单地布下阵势。

“我军有一万五千,僧兵部队则是八千,从数量而言应该可以轻松取胜才对。”

法比昂如此说着。卡拉多瓦军队可动员之兵力,估计应有七万至八万人。硬要凑的话,十万大概也没有问题。以这支大军正面将僧兵部队击垮,应该是战略的常规才对,然而却只拨出一万五千之兵力,这种策略看在基佛烈德的眼里简直是无能的证明。一万五千的兵力战败的话,接着再派出一万五千左右,战败的话再继续送出二万左右。将兵力逐次投入,实在是愚劣至极。

“实力应该是势均力敌吧,僧兵部队也很强,虽然没有什么精妙的战术可言。”

法比昂透过望远镜观察着敌方阵营,指向一角,接着把望远镜递给基佛烈德。

“那个人是葛拉葛多主教,僧兵部队中的一名勇将。据说他的筋肉如钢,大枪一挥可同时刺穿三个士兵呢!”

“我总以为僧人都是抱持着仁德之心来使得以武力自豪之人信服追随,没想到这个国家却并非如此。”

针对基佛烈德的讽刺,法比昂也以讽刺作为回应。

“非但这个国家并非如此,其他许许多多的国家也是一样。实在不可思议,越是接近众神就越是远离民众,这就是所谓的圣职人员。”

三名女巫都在法比昂的身旁。身穿银色胸甲但未带上头盔,英姿凛然地以稳定的手势操纵缰绳。绿宝石亚兰蒂拉的右边腰上挂着一柄短剑,手上则拿着一只巨大的号角。她仅仅向“米隆王子”郑重地行了一礼,之后便完全保持沉默,聆听主人们的对话。不久之后基佛雷德便返回自己的部队,在法比昂右手边的山丘上布阵。

放眼全军的布阵,基佛烈德感到相当不悦。他完全看不出司令官的作战计划。该如何作战?怎样才能赢得胜利?既无构想也无规划,散漫的作战方式,仿佛打算靠人数取胜。

“这种男人都能成为国王,难道真的是没有人才了吗?就算有也都被埋没了吧。总之,空位就让我来填补吧。”

基佛烈德观察着整个布局。己方的骑兵和步兵并未分开,而且步兵之中还夹杂着弓箭兵和枪兵,配置相当杂乱,远方的敌阵状况看起来似乎也差不多。这场战役完全欠缺唤起基佛烈德颤栗感之要素。

“以少数兵力一举冲入敌人核心讨伐主将,尽管冒险,但却再无更好的办法。”

若要执行这项战略的话,手下士兵的战斗意志及忠诚度是制胜关键,基佛烈德回过头去,越过肩膀看着查尔比诺和弗洛蒙紧张的脸孔。这两人想必一定会服从基佛烈德之命令,所以才会自愿地追随着他。但是,其他士兵又如何呢?

“查尔比诺大人、佛洛蒙达人。”

基佛烈德以恰到好处的音量一叫唤,两名骑士立刻驱马靠近。就在今日,他一定要让这两个人对他彻彻底底地心服口服,基佛烈德下了这样的决心。

“有什么吩咐吗?米隆殿下。”

“没什么,有件事情想请求二位协助。”

声音中蕴含着冷澈的自信。

“我米隆,今日为了卡拉多瓦王国与国王陛下,决定树立一生一世的功勋。希望二位能够为我见证。”

对着交换视线的两人,基佛烈德继续说了下去。

“我打算夺取徒有神之使者虚名的叛逆葛拉葛多主教的首级。倘若未能实现的话,我愿以死来负起说大话的责任。”

他优雅地行了一礼,查尔比诺和弗洛蒙也以一脸震撼的表情回礼。正当此时,号角响起,弓箭也随着撕裂风的声音纷纷落下。战争开始了。

看来又将有成百上千的人即将死亡,战争平凡地开始,平凡地进行。敌我双方似乎都没有确切的战略构想。凭着力气砍杀驱赶对手,借由夸示武力来取的有利的交涉筹码,大家所能想到的似乎仅只于这样的程度而已。

我不会让战争就这么结束的。基佛烈德在心中冷漠地算计着,事情若是如同他的预料和算计来发展的话,这场战争应该会瞬时失去平庸地急遽发生变化。只要葛拉葛多主教一死,“米隆王子”也会在今日死亡——虽然两者的“死”的含义并不相同。

刀剑之鸣响、箭声、哀嚎、隆隆的马蹄声、血和汗及皮革的味道、飞尘,整个上午就在这样的一片混杂之中过去了。不时眺望着山丘上的“米隆王子”,法比昂对于自己骑、步合计三百的兵力尚无机会投入战场,开始感觉到无聊。

Ⅱ绿宝石亚兰蒂拉技巧地骑着马靠了过来。

“法比昂少爷,僧兵部队有一部分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数量大约有三百骑。”

“哎呀呀,我并没有叫他们过来的意思啊。”

表情认真地发着装糊涂的牢骚,法比昂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尘土。

“敌阵最前面的那个人就是葛拉葛多主教,绝对错不了。”

光是听到葛拉葛多主教的名字,就在士兵之间引起了一阵骚动,只有法比昂一人依然沉着冷静。他回头看着女巫之一。

“丝妲薇尔,对于敌人唐突的行动,你有什么看法?”

蓝宝石丝妲薇尔回答道:“目前战况不分上下,两军皆无决胜的手段。敌方以精锐部队冲向我军最弱的部分,莫非是打算从这个地方下手,让全军尝败吗?”

“喂,我们是弱兵吗?”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丝妲薇尔惶恐地涨红了脸。法比昂笑着安慰她。

“事实的确如此,再怎么掩饰也毫无意义。在这样继续问答下去的话就太浪费时间了,还是快点逃跑才是上策。亚兰蒂拉,快吹响撤退的号角。”

绿宝石亚兰蒂拉瞪大了眼睛,红宝石萝洁丝缇拉则扬起眉毛。

“法比昂少爷,那正是敌军的企图,大军会因此遗散的呀!”

“别担心。后续的事情,那座山丘上的男人会处理的……”

法比昂轻轻地举起手指着。三个女巫的视线交汇之处,出现了“米隆王子”的马上英姿。

“只要我们一逃,葛拉葛多必定会乘胜追击过来。就像是愤怒发狂的砂蛇一样,那些家伙只看得到正前方而已。这个时候,只要那个男人从左后方攻下来的话,应该就可以一举将葛拉葛多击败了。”

“这么一来,功劳不就全让米隆王子给占尽了吗?”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愤概地提高音量,蓝宝石丝妲薇尔则歪着头思索。

“法比昂少爷是打算为米隆王子制造建功的机会吗?”

“米隆王子无法树立功勋的话,我军可就要战败了呀。对我而言,我也不希望你们如玉般的肌肤给弄脏了呢。快,我们该逃走了!”

亚兰蒂拉的号角一吹响,法比昂的部队便同时开始撤退。撤退的动作其实相当快速,然而敌人葛拉葛多所率领的骑兵队更是来势汹汹。置身于部队最后方的法比昂不禁严肃地板面孔,催促着士兵们离开。三个女巫为了护卫主人本欲勒马折返,但是在主人“还不快走!”的叱喝之下也只能快马加鞭的离开现场。背后传来了山崩似的破坏声响,那是僧兵军队的咆哮声音,在阵前一马当先的葛拉葛多手持大枪。就在迫近法比昂只剩下五匹马的距离时,山丘上起了动静。

“这些家伙根本不是神的使者,他们不过是披着僧袍的恶贼罢了。大家不必怀疑,一举将他们歼灭!”

话还没喊完,基佛烈德的马匹就已经一跃而起,陷入半崇拜状态的查尔比诺和弗洛蒙随即跟在后方。踢散着斜坡上的草屑和小石子,卷起飞尘,一直线地朝着僧兵部队的左后方突进。

一个僧兵向后回头,惊愕的表情仍然贴在脸上,但是他的头颅却已经拖着鲜血的尾巴飞向空中。失去头颅的身体在些微的时差之下跌落地面,马儿则长声嘶鸣继续狂奔。

基佛烈德冲进了僧兵的行列之中,左右剑光一闪,刹那间便砍倒了三个人。本来以战斗形态而言,基佛烈德应该是有利的一方才对,但是在这个场合之中,背后遭到突袭的一方却远远地更为强悍。现场立即陷入混战。这一天首度的“激战”终于正式展开。

“葛拉葛多主教在什么地方?”

基佛烈德大声叫唤着僧兵部队中指挥官的名字。如果他是个以个人勇武为傲的男人,那么他应该不会回避指名道姓的单挑才对。因为回避的话,他的英名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向右一刺,向左一砍,败敌之血在闪耀的剑光之下四处飞溅,而基佛烈德也在乱刀乱枪的漩涡之中向前猛进。不久,他的目标就出现了。两手持枪,骑着一匹极为健壮的马匹的巨汉阻挡在他的眼前。胄甲上披着僧袍,两眼之中燃烧着宛如火炬般的烈焰。

“你就是葛拉葛多主教吗?有种的话就跟我一对一地单打独斗!”

“好一个没有信仰的家伙!”

在厉声一喝的同时,勇猛的主教猛然地刺出长枪。基佛烈德用来抵挡的盾牌在异样的声响下裂成碎片。丢掉盾牌的残骸,基佛烈德策马一跃,避开第二击。侧眼看到群聚而来的僧兵们,他扯开嗓门大喊。

“葛拉葛多主教,你想借助他人之力以多对一吗?”

“谁也不准出手。贫僧今天要代替众神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傲慢的黄毛小子。”

面对着基佛烈德的挑拨,葛拉葛多主教的反应完全如同预料般的一样,为了表示对英勇主教的尊敬,其他僧兵纷纷收回兵器。

“来吧,无信仰者!”

“接招!”

伴随着呐喊之声,基佛烈德的坐骑抬起前腿。他高高地挥起长剑,作出斩击姿势。这一击应该可以轻松地格挡回去才对。但就在格拉葛多主教举起大枪的一瞬间,基佛烈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剑身放低,右手朝后方一带,利用反作用力从下面掷出长剑。就在大枪举起的瞬间,主教粗大的喉咙顿时失去保护,剑身就这么猛然地、深深地刺了进去。

主教的身体在马上向后仰倒,从他大大张开的口中发出来的不是叫喊,而是狂喷的鲜血。双手仍然高举着大枪,主教的庞然巨体就这么从跃动的马背上跌落至沙尘之中。

冻结的沉默,被基佛烈德嘹亮得响彻四方的声音所打破。

“卡拉多瓦这个名叫葛拉葛多的主教,已经被我米隆给杀掉了。谁要是怀疑的话,大可以过来看看!”

他所指的前方,倒卧着僧袍及盔甲都染满了献血的主教躯体。喉咙上仍插着剑,一副仰望天空的姿态。僧兵们面露败意,发出来杂着愤怒和痛苦之哼声。紧跟着,一阵天摇地动的马蹄声蜂拥而上。在飞来的箭矢之下,僧兵们纷纷倒地。基佛烈的感觉到身旁仿佛刮过一道强风似的,那是以猛烈气势急速赶到的萨克里庞大人。胄甲上沾满了斑斑血迹。

“米隆殿下,萨克里庞来助您一臂之力了,请您放心。”

“啊,真是感激不尽,能够得到卡拉多瓦第一勇士的协助,我米隆实在是个幸运儿。”

“社交辞令不必缴税。”祖国亚尔杰拉的这句讽刺言语在基佛烈德的脑海中闪过,他苦笑着。这个表情萨克里庞并没有看见,他正在马上踮着脚挥舞大枪,指挥部下毫不留情地攻击僧兵。

战况为之一变。随着葛拉葛多主教之死,僧兵部队的战斗意志也仿佛从地上消失无踪。处于守势的他们,眼看着就要被狂热的国王军的长枪一举剿歼。相对于僧兵部队的八千人,国王军的一万五千人原本就占优势,现在除了数量之外又增加了战况的优势,国王军开始压迫僧兵部队,将他们向四方驱散。基佛烈德高举着沾满鲜血的长剑,一马当先地飞跃于追击行列的最前方,萨克里庞则跟在后方。最后僧兵部队终于开始溃败逃亡,扔掉武器,脱下盔甲。僧袍的衣摆飘动着,一面祈求众神对这些无信仰者降下惩罚一面逃跑。

才刚刚进入下午,狄弗拉战争就结束了。僧兵部队的阵亡人数约一千九百人,国王军的阵亡人数约一千二百人。光从这点来看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然而存活着的人数以国王军居多,而且僧兵部队还失去了葛拉葛多主教,因而被驱离战场,这是国王军的大胜。

欢声之中,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在华丽的贴身卫兵的包围之下,骑着白马前进。这一天,他什么事都没有做,但是胜利的荣耀却归属与他。精心打扮的白马一停下脚步,前方的平坦草地上,立刻有两名骑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迎接国王。放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硕大的人头,下面垫着撕破的僧衣。两眼张开,以愤怒的表情瞪着国王的这个人头,正是勇猛的葛拉葛多主教。

“这是米隆王子的战绩,请陛下过目。”

宏亮声音的主人是萨克里庞。国王将视线移开葛拉葛多的人头。

“做得太好了。朕就把那儿的领地赏赐给你吧。”

“陛下的一番美意,恕在下无法接受。”

“这、这是为什么呢?”

“在下愿舍弃米隆之名。”

在惊讶的人群的环视之下,基佛烈德朗声宣示决心。

“米隆这个名字是属于亚尔杰拉王子之物。现在的在下是卡拉多瓦之国民,生是卡拉多瓦之人,死是卡拉多瓦之鬼,子子孙孙都将是卡拉多瓦人。倘若陛下执意封赏的话,在下不要城堡,也不要领地,只求陛下视在下为卡拉多瓦的一分子,赐予在下一个新的名字!”

直到刚刚都还喧嚣不已的战场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平庸的国王以一脸困惑的表情注视着“米隆王子”,口中喃喃自语地不知说些什么。

接着,兴奋的叫喊沸腾了起来,萨克里庞率先发言,弗罗蒙和查尔比诺也跟着附和。

“陛下,请赐予米隆王子新的名字!”

“赐予他卡拉多瓦之名!”

“他是我们的同胞呀!”

赞成的叫喊起了连锁反应,将狄弗拉的原野和天空完全淹没。基佛烈德确信,他已经掌握住国王军一万五千人的人心了。接着,他在心中反复玩味着指引他方向之人的话。前些日子在基佛烈德的请求之下,法比昂曾说过这样的话——“不妨请求过国王陛下赐予卡拉多瓦之身份和名字。”

Ⅲ仿佛终于做出了决定,待叫喊声一平静下来,国王便向基佛烈德开口。

“也好,朕就赐你一个卡拉多瓦的名字吧。从今以后,你可以舍弃旧有的名字,称呼自己为君特兰姆。”

骑士们一阵喧腾。明白那是善意的喧腾,基佛烈德费了一番功夫才压抑住心中的胜利感。

“多谢陛下恩赐,在下会竭尽所能,决不辱没这荣誉之名。”

“君特兰姆是一个与王室很有渊源的名字。那是本国在建国之初,一位树立无数功勋、娶了王族女儿为妻的功臣之名。用它来作为你的新名字应该相当适合吧。”

基佛烈德还来不及回答……

“赞颂君特兰姆达人的荣耀!”

放声高喊之人是萨克理庞大人,同时将染血的大枪向天空高高举起。弗洛蒙亦跟着效法,举剑高声欢呼。国王军几乎全体行动一致,欢呼声在初夏的天空中不断地回响。

“陛下赐我名字,就好比我的再生父母一样。君特兰姆在此誓死效忠陛下。就算赴汤蹈火,君特兰姆亦在所不辞。”

“唔,很好!”

国王高兴地点着头。受到周围兴奋情绪之感染,他的脸就象喝醉了一样地泛着红晕。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客人身份,而是个将军,所以一定得享有适当的待遇才行。这次正好没收了阿波拉教团不法积蓄的资产,我就把四十所庄园之内的三所,不,五所赐给你吧!”

“陛下,臣刚刚说过……”

“你不要领地是吧?这怎么行呢?真可不想其他国家说朕吝啬呀。这五所庄园,你务必要接受不可。这是朕给你的第一个命令,你可不许违抗哟。”

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在马上挺起胸膛,一度平静下来的欢呼声又再次沸腾起来。法比昂在国王军的一角,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幕情景。

“哎呀呀……这个人员可称之为稀世少有的怪人哪。在领地等等的之前,先夺走了卡拉多瓦的人心。”

法比昂喃喃自语。他的表情并无讽刺之意,反倒还带着一股感叹的情绪。不过他身旁的红宝石珞洁丝缇拉却唱着反调。

“这一切不都是法比昂少爷传授给他的吗?米隆王子不过是发挥了点儿演技罢了,根本就不值得赞赏。”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萝洁丝缇拉,立下大功的到底是那个男人,而且他的演技实在是很了不起。萨克理庞他们几个简直对他崇拜到了极点。”

“因为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呀。”

绿宝石亚兰蒂拉耸了耸肩膀。蓝宝石丝妲薇尔把眼前的法比昂和远方的“君特兰姆”拿来相互比较。

“以那样的手段来虏获人心,背后的真正目的实在令人感到莫名地担忧啊!”

法比昂摸了摸丝妲薇尔的头。仍然是一副年轻父亲对待年幼女儿的态度。这似乎是这个男人的习惯性动作,只不过怎么看都是个怪僻。

“对于既知的可怕人物,其实没必要太过恐惧。只要密切地往那个方向去注意就行了。”

他们几个的位置在离开队伍一小短距离的后方,而且音量也不大,对话内容谁也听不见,全都被初夏的风给吹散了。

……获得“君特兰姆”这个新名字,出身于亚尔吉拉的这个青年,在接下来的八十多日之间,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辞劳苦地辛勤工作。

阿波拉教团对贫困的农民们施放高利贷,一旦农民无力偿还债务,就没收对方的土地或家畜,或者让他们成为教团庄园的小佃农,一辈子工作到死。在军特兰姆的进言之下,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免除了这些农民们偿还借款的义务。农民们心存感谢,因而大肆赞扬国王的德政。于是国王在丝毫不伤及自己荷包的情况下,赢得民心与爱戴。

亚斯图鲁弗四世极为满意。这是他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明君或圣人般的赞扬。他毕竟是个凡人,所以会因为受到赞扬而感到高兴。他也是个善人,所以会因为自己的善行而感到喜悦。如果这份喜悦能永远持续下去的话,亚斯图鲁弗四世或许能成为一个大器晚成的明君也说不定。只可惜,对于亚斯图鲁弗四世而言,比国政有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女人、酒、宴会、狩猎……国王的关心焦点很快又回到了这些事情之上。后来还发生了打蒂奈儿侯爵夫人将一个看不顺眼的后辈宠妾赶出王宫,造成那位宠妾因悲观而自杀未遂的事件。事件发生的时候给了宠妾父亲金币,让他把女儿带回去的是侯爵夫人,国王则完全没有会见这位父亲。

Ⅳ“米隆王子”时代的君特兰姆曾经向麦梦得说过“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这句话不但是事实,更是他面对未来的决心。他不能爱任何人,因为一旦爱上的话便会成为他的弱点,他如此告诉自己。总而言之,沉溺于感情通常是毁灭的原因。

“他人不过是具有利用价值的存在罢了。”

君特兰姆决定让自己这么想。这个想法,红宝石萝洁丝缇拉透过魔法般的直觉看得相当清楚。只是在更进一步的深入探究之下,怀抱着“那是真心还是逞强?”疑问的是法比昂。以他的观察所见,君特兰姆既是个“想要成为枭雄的人”,也是一个“扮演着枭雄角色的演员”。

原本不过是亚尔杰拉王国一介骑士的他,现在是五座庄园的主人。在土地、财产以及仆佣方面,他实在无法亲自管理。面对这样的情况,豪门通常会设置管家一职。君特兰姆向侍从开口。

“怎么样啊,麦梦得,你愿意成为管家吗?”

“您的提议我非常感激,但我实在不是做管家的材料,我只能应付一些轻松的工作而已。请你让我继续担任侍从的职务。”

“也好,我就让你成为全卡拉多瓦收入最高的侍从吧。”

对于君特兰姆而言,他也希望麦梦得能够一直为他私人所用。他听从了麦梦得的意见,将不甚干练但是诚实可靠的别家庄园的管理人瑟拉翁挖角过来担任管家。

这五座庄园到目前为止,每年都得将收获的六成缴交给阿波拉教团。君特兰姆成为领主之后修改规定,将收获的缴纳比例降为四成。对于农民而言,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德政。除此之外,君特兰姆还针对战死士兵之遗族,免除他们十年份之纳贡,对于负伤而成为残障的士兵则发放年金。而且还招待所有健在的士兵们到他的宅邸享用酒食,并赠与一人十枚银币。他认为,只要能收买士兵们的忠诚心,这些并不算贵。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当他们继续讨伐在各地作乱的阿波拉教团的余党之时,士兵们都欣喜地集结在君特兰姆麾下。

君特兰姆毫不留情地讨伐所有僧兵部队的余党。他定下日期,宣布“赦免交出武器的投降者”。在谨守约定的同时,他也彻底地剿灭并猎捕不愿投降之人。对于农民,他提供悬赏让他们帮忙追捕僧兵。对于僧兵,他也发出“提来一颗人头可换取三个人的赦免”之公告来离间对方。

阿波拉教团就这样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瓦解。黄衣团和白衣团中虽然亦有正派的笃学之士和优秀的医学家,然而大半的人都在讨伐的牵连之下不幸死亡。

最令人憎恶的就是紫衣团中负责放高利贷的那些僧侣。把“神的慈悲”这种美德踩在脚下,可谓是“令有钱人头痛的贫穷人恶霸。”他们一方面为教团的财政做出贡献,另一方面却也拼命地中饱私囊,因此君特兰姆毫不留情地将之夺回,全部献给国王。国王亦“相当大方地”分了一成给君特兰姆,于是他又把那些全都分给了士兵们。

君特兰姆并不想过着奢华浪费的生活,虽然他也厌恶贫穷,但是只要生活水准能够与地位相称的话就足够了。他所渴望的是权利。分送给士兵的那些金钱,他并不感到可惜。献给国王的那些财富,更是无需吝惜。反正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是他的囊中之物。历史上并没有吝啬的权势者得到众望的例子,所以君特兰姆对于花在同僚骑士身上的金钱也丝毫不吝惜。

弗洛蒙和查尔比诺早已对君特兰姆佩服不已,相当崇拜。君特兰姆试着在各式各样的场合里利用他们、试探他们。用天平来衡量忠诚心和能力,还必须能够有效率地运用。两人都拥有充分指挥统帅一万或两万士兵的能力。君特兰姆邀请他们到自己的宅邸来接受招待。

“我把你们两位看成我的左右手一样,希望你们能与我君特兰姆,共同为卡拉多瓦王国尽忠较力。”两人均欢喜地同意。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君特兰姆几次反复提到的都是“为了卡拉多瓦”,而非“为了王室”或者“为了国王陛下”。对于骑士,直接将金币交到他们手上并不恰当,所以君特兰姆交给他们的东西是马匹。他把刚刚得到的三匹高价骏马中的两匹,连同马具一起送给了这两人,弗洛蒙和查尔比诺欣喜若狂地不断道谢。

……君特兰姆的宅邸是一栋建造于沙岩之上的三层楼建筑。东翼有一座五层高的塔楼,最上层是了望室之所在。周围混杂着房舍的屋顶和树木,不过若是朝着东方望去的话,便可看见淡紫色山脊宛如平缓的波浪般地层层叠起。晴天的清晨,在灿烂阳光的重重围绕之下,看起来仿佛是众神丢在地上的一串巨大紫水晶首饰。

看着这样的景色来洗涤心灵,这种事情君特兰姆是做不来的。他天生是个不解风情之人,所以诗情画意般的感受性也相当贫乏。尽管如此,比起阴暗封闭的地下室,他还是偏好这座塔楼。只要在这儿吹拂凉风,眺望着富庶的山河,直到一年半前为止的那段曲折的日子就会像是短暂的噩梦一样。唯有在卡拉多瓦这个国家,他才能为了自己,在自己一人的责任之下行动。“在亚尔吉拉的我就像是家畜般的存在。”他常常一边这么想,一边思考着各式各样的计划,或是看看书,度过属于一个人的时光。

大陆诸国之间并没有共通的语言,但是却有共通的文字。那是一种从象形文字开始,发展了五千多年的表意文字,被称之为“仙女神恩赐文字”。尽管每个国家在文字的读法上各自不同,但由于意义完全一样,所以彼此之间能够进行笔谈,文书也看得懂。只要记住一千字左右,出外旅行之时就不至于感到不便。记得更多文字的人,则大多是立志成为学者或外交官的勤学者。

拜文字相同之赐,君特兰姆进入卡拉多瓦王国之初,几乎没有遭遇过沟通方面的困难。加上他一开始就抱持着强烈的意愿和目标学习卡拉多瓦语。或许亦颇有天分吧,大约百日左右的时间他就差不多完全学会日常会话,而且还能够视身份高低来变换措辞,甚至连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宫廷用语都能够逐渐领会。写作能力方面,异无需借助字典就能书写信件之类的文章。由于这是他努力所得到的成果,因此他对毫不努力的卡拉多瓦人相当严厉。

“你们只不过是偶然出生于卡拉多瓦不是吗?我不一样。我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卡拉多瓦的,我才是真正的卡拉多瓦人。”

君特兰姆对着天空大喊,他使用的是亚尔吉拉语,就算是被人听见也无需担心。为了变成卡拉多瓦人,君特兰姆一直提醒自己尽量不要使用亚尔吉拉语。然而在这种自言自语的情况之下,亚尔吉拉语还是会脱口而出。想要彻彻底底的忘记,似乎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情。

在了望室的椅子上坐下,闭上双眼,形形色色的幻影在眼睑的内侧游走。为了思考出精妙的计划,他会暂且让幻影任意游走,而其中最常出现的影子就是他单方面视为强敌的男人奥特立克。

假设君特兰姆想要在祖国亚尔吉拉夺取政权的话,他就不能不胜过勇猛与谋略兼备的奥特立克。君特兰姆并没有这样的自信——直到现在依然如此。正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一直以没有奥特立克这种人才的国家为猎物四处寻访,最后才选定了卡拉多瓦王国。

“只要完全地掌握住卡拉多瓦的话,就能够动用多于奥特立克两倍的兵力。如此一来,就算要与奥特立克交战也才有胜算。”

君特兰姆从未想过以少数兵力在战场上与奥特立克交锋。说起来,只要他与奥特利克一见面,自己假冒米隆王子的事情就会立刻被拆穿了。因此就算在他成为卡拉多瓦的统治者之后,他也不打算与亚尔吉拉牵扯上任何关系。万一双方演变成敌对状况的话,他也会运用外交策略对亚尔吉拉撒下封锁网,在不战争、不见面的情况之下,令奥特利克投降。这是君特兰姆之于遥远未来的展望,只是在将来的面前,尚有名为现实的魔物,黑压压地阻挡在前方。

“宫廷内部必须有个内应才行,尤其是在后宫。”

继续思考着这个问题,君特兰姆虽然还想不出什么具体的手段,但是不久之后,一个偶然的大好机会便在他面前开启了一扇门。

第四章策动之夏

Ⅰ进入盛夏,白天,尽管在阳光过度充分的照射之下,气温不断上升,但是卡拉多瓦的夏天却出乎意料地舒适宜人。湿气不重,只要躲进有阴的地方就会感觉凉爽无比。太阳下山之后气温急遽下降,令人忍不住想披上长袖的衣服。雨量不多而河川及水道之水源终年不断的原因就在于冬天期间大量将在山脉里的积雪融化流出。地下水也相当丰沛,井里的水冰冷的足可让手麻痹。滋润着卡拉多瓦人的喉咙。利用井水冰镇过的水果和酒,是夏季最上乘的味觉。

首都阿萨摩尔除了寒冬的一个时期之外,气候可说是相当舒适,但是夏日的夜晚却特别令市民们喜悦。接连几天都有夜间市集开放,广场上进行着歌舞表演,相当热闹。这里那里,处处都有恋情萌芽。就连身份崇高的人们,也会以轻装或便装打扮来到市场,享受着开放式的热闹气氛。

八月的一个夜晚,君特兰姆应邀参加了一场王宫所举办的夜间园游会。足以容纳三万名军人整齐排列得宽敞中庭里,燃烧着数百支火把,大约同样数量的圆桌上摆满了酒、菜以及水果。盛装打扮带着面具的一千名客人,都是自认为站立在管理或指导这个国家立场的人们。乐声悠扬,杂技及舞蹈表演进行着。君特兰姆与二十位左右的熟人交换着社交性的对话,完毕之后便完完全全地无事可做。老是这么闲着绝对无法拓展人脉。把握住机会的话,说不定能够和某人成为知己也说不定。君特兰姆一边如此想着一边移动着视线,他的视线倏然停在一点之上,眼神充满了观察意味。

“君特兰姆达人,觉得很无聊吗?”

朝着熟悉的声音一转过身,眼前站着一个身穿红绿白三色条纹图案、配色夸张到令人难以置信之服饰的中年男人。那正是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君特兰姆向国王行了一礼,看见伫立在国王身旁的年轻美女之时,又再度行了一礼。国王一脸单纯而骄傲的父亲表情。

“这是我的四女儿蓓莉希娜公主。本来有好几个国家的王室都派人来提亲,但是她怎么都不肯嫁到外国去,实在是太任性了。”

君特兰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蓓莉希娜公主。简直就像是个精雕细琢的洋娃娃一样美丽。纤细的眉毛,窄而高挺的鼻梁,如蔷薇花瓣似的双唇。君特兰姆肆无忌惮地望着回礼之后转身离开的公主背影。

口中说着敷衍的对话,君特兰姆的注意力忽然被其他事情所吸引。国王则以一脸好色的笑容回应。

“虽然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愿望,不过朕第一个想要的是绿宝石亚兰蒂拉。据说她是个烹饪高手,让她进宫的话,不但可以把王宫的厨房交给她管理,而且她身材高挑,四肢就像是纯种的小名驹一样完美出色,骑乘感想必相当不错……”

自己并不是个热爱女性之人,而是个热爱女体之人,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露骨地表明自己的意思。不过此时君特兰姆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一个不断靠近国王背后的人影之上。那是刚才吸引住君特兰姆视线的人物。尽管穿着一身看似高价的丝质衣裳,打扮成贵族的模样,但不管是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好,举止动作也好,在园游会的享乐气氛之中都显得太过阴郁。由于君特兰姆一向有假象情况的习惯,所以他一直注意着那个人物。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在君特兰姆的意料之中。不,应该说最正确地符合他的期待。正因为如此,他的反应既迅速又正确。而且还游刃有余。正当那个人拿出藏在衣服下的短剑朝着国王冲过来的时候,君特兰姆早已采取行动。两眼中闪耀疯狂的信仰之光,阿波拉教团的余党就这样被踢倒在地。

Ⅱ“叛教者!觉悟吧!”

一边叫嚷一边向前冲刺的男人在临死之前仿佛正注视着什么东西。是因为恐惧与惊骇而痉挛的亚斯图鲁弗四世的脸吗?还是跳出来将他挡住的君特兰姆的身影?不,肯定是斜斜地闪耀着的剑光。

“该觉悟的是你吧,逆贼!”

男人感觉下颌受到了猛烈冲击,接着就失去所有知觉。

颈部几乎被断成两节的男人,从切口处喷出了深红色的液体,身体在向后垂挂的头部重量的牵引之下踉跄地走了两步。接着他半回转身体,就像个被小孩踢倒的泥娃娃一样崩塌倒地。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终于发出惊愕的呻吟或哀嚎。将剑刃上的鲜血挥落之后,君特兰姆回头察看国王。国王早已被吓得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把剑收回鞘中,君特兰姆向国王伸出手。

“幸好陛下平安无事,请起来吧。”

国王勉强地握住君特兰姆的手。

“做、做得太好了。君特兰姆大人,你是朕的救命恩人啊。那群警卫简直都是饭桶!”

站起身来,国王调整了呼吸。

“你第一次立下战功的时候是在狄弗拉的战役之中,朕就封你为狄弗拉伯爵吧。从今以后你的称号可以改为狄弗拉伯爵君特兰姆了。”

周遭响起一阵拍手及羡慕的声音。君特兰姆恭谨地屈膝而跪,向国王致谢。内心之中同时也感谢着那名充满狂热信仰的刺客。狂热信仰者的头和身体已经被警卫的士兵们运走了。血迹也正在清理之中。

“千万不可大意,必须小心谨慎。”

君特兰姆如此对自己说着。到目前为止,他几乎掌握住所有的好机会,仿佛连命运都在帮助他一样。然而越是顺利危险也就越大,因为周围的视线不见得全都是善意的。

“最可怕的莫过于小人的妒嫉。”

宫廷是孕育妒嫉和阴谋幼苗的温室。他在祖国亚尔吉拉之时,早已充分地学到这个教训。对于一部分的卡拉多瓦人而言,即便具有王子身份,但是眼看一个从远方流浪至此的异国人如此飞黄腾达,心中想必很不是滋味。

国王将侍卫长唤至身旁布置下了什么命令,过了不久,一枚由白金打造而成的伯爵胸章呈现在君特兰姆的眼前。周围再次响起了鼓掌声,君特兰姆恭敬地行了一礼。由国王亲手赠与的胸章在烽火之下得意洋洋地闪耀着光辉。

“下一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

君特兰姆在心中喃喃自语着。

“就没有再一次守护国王的义务了呢。”

冷笑像剑刃般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园游会一结束,绅士淑女们也一一离开。君特兰姆命人将一些剩余的高级料理和酒打包进篮子里之后,将它交给在车夫台等待的麦孟得。这是卡拉多瓦王国身为主人者的体贴习惯。

“你先回去吧。我想稍微吹吹夜风,散个步。”

这样的举动虽然疯狂,但是在舒适的夏日夜晚并不奇怪,所以麦孟得也理解地先行驾车离去。今天晚上的豪华夜食大概足以好好地款待他的舌头和胃吧。目送着马车在夜晚的道路上消失,君特兰姆才开始走动。

舒畅的夜风吹拂过喝了酒而发烫的脸颊。拜那愚蠢的复仇者之赐,君特兰姆才能够得到伯爵封号。尽管自我警惕着,但脸部线条还是缓和不下来,形成一抹微笑,只可惜这微笑才刚刚诞生就立刻冻死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向他靠近,而且是夹带着明显的恶意蜂拥而上。君特兰姆察觉到自己的孤立。

“什么人?”

在一喝的同时,腰上的佩剑早已经拔出。尖锐地划破夜风的一击迎头劈来。手腕一转,向侧边架开。被弹开的剑刀在火花和哀鸣之下断成两截。继续沿着弧线划下的剑尖朝着袭击者的左肩刺入。只听见一声异响,这次折断的是君特兰姆的剑。君特兰姆忍不住低声咒骂,敌人穿着锁子甲。这是一宗计划性的袭击事件,并非因为他决定散步而临时起意。就算他搭乘马车,马车也必然会遭受攻击。君特兰姆注意到自己尚未从醉酒的状态中完全清醒。打算将他完全包围而靠近过来的白刀算起来有七八支。结论立刻出来。手上仍握着断剑,君特兰姆向后一转,开始奔跑。

“别让那个无信仰者逃走!”

“为葛拉葛多主教报仇!”

低沉的叫喊声暴露出袭击者的身份。毫无咋舌的余地,君特兰姆不停地奔跑,并且不止一次地转弯改变方向。不知在第几回的时候,就在转角的同时,他也跃身跳上一座石头围墙。虽然瞬间爆发力和敏捷度比起正常的时候差了两成左右,幸好还是勉强过关。手忙脚乱地悬在半空中的鞋底,正好擦过袭击者的头部。君特兰姆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在石墙上摆好姿势,将断剑尽可能丢得远远地,直到确认脚步声全都集中往金属撞击声的方向去之后,才跃入石墙的内侧。

“真是荒谬透顶。”

君特兰姆自我嘲弄。阿波拉教团余党的狙击目标并非只有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而已。杀害葛拉葛多主教、残酷地猎捕阿波拉教团余党之人正是君特兰姆。君特兰姆的荣华富贵可以说是建筑在阿波拉教团的牺牲之上,受到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谁叫自己仅仅在脑袋里自我警惕,假如把眼光放在更高处的话,就不会在这种地方被绊上一跤了。

“等一等,这里不是……”

察觉到此处正是国王宠妾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的宅邸之时,君特兰姆略略地感到惊慌。

“唉,这下子麻烦可大了。”

虽然并非有意,但是三更半夜闯入国王宠妾宅邸的这种事情,在日后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倘若亚斯图鲁弗四世身边有个爱煽动是非的佞臣的话,君特兰姆肯定会遭到通奸的怀疑。进而处以流放或死刑,这些在宫廷社会之中并非不可能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贸然地跳出围墙返回到外面去的话,又恐怕刺客们仍然徘徊不去。

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暂且静静地待在院子的角落里了。暗自祈祷着侯爵夫人没有饲养凶猛好斗的看门狗,君特兰姆背靠着围墙席地而坐。无所事事的时刻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他猜想风头已过刚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正好有一条人影如字面般地从“天”而降。不知什么人翻过围墙跳了下来,落在距离君特兰姆约二十步左右外的草皮之上。

Ⅲ君特兰姆的右手把剑身拔出剑鞘的一半(奇怪,难不成他有两把剑?),理所当然,他把新来的入侵者误认为是刺客之一了。然而这个着地失败之人却可怜地发出了小小的惨叫声。君特兰姆打消一跃而出先发制人的念头,悄悄地隐身在围墙旁的树丛后面。一瞬之间,他明白自己已经逃过互相厮杀的一劫,唯一不知道的只有那个入侵者的身份。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站起身来拍打尘土的那个人影,完全感觉不出杀气或者强悍之气。看来并非刺客,也不是盗贼。完全察觉不到身后那双疑惑实现的入侵者,一面拨弄着头发,一面走向大理石所打造而成的壮丽建筑。他毫不迟疑地走到一扇窗户之下站好,并且以歌唱般的声音呼叫。

“侯爵夫人,我是奥利佛。我依照约定来见你了。可爱的人儿呀,请你快点打开窗户,让你忠实的仆人进去吧!”

君特兰姆终于理解了一切。他因为害怕遭到误解,所以想动却动弹不得。尽管这点是他想太多了,但是确实与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私通之人物却真的出现了。

“原来如此。侯爵夫人也懂得适当地尝些点心呢。只是,她对男人的品位也太差了吧。”

君特兰姆暗暗地冷笑着。他知道奥利弗这号人物,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宫廷新贵,出身于卡拉多瓦王国屈指可数的名门朵朗伽家族之本家。有着溪边芦苇般的修长身材,如绵羊般温驯的眼神,以及尖尖的下巴。算是个美男子,但是却太过纤弱,所以完全感觉不到朝气与活力。擅长舞蹈、鲁特琴以及诗歌吟诵,在年长贵族的夫人们之间似乎相当受到疼爱。君特兰姆曾经和这位年轻人交换过几句对话,并且立刻了解到这个人形状完美的头盖骨中装满着甜蜜的奶油乳酪。从那时候起,君特兰姆便对他视若无睹。应付傻子对手,光是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一个人对他而言就够多了。不过,从今晚的事情来看,就算他是个多么没有内涵的男人,至少他还敢背着国王和他的宠妾私通。

君特兰姆的思虑以雷电般之速度在脑中到处奔驰。一个他从未思考过的计划,就这样在机缘巧合之下诞生了。走了五步左右,整个计划的轮廓便已经大致成形。君特兰姆从第六步起开始奔跑。预定在第二十步时捕获目标。仿佛察觉到什么而回头一看的奥利佛大大地张开嘴巴。不知道是要发出尖叫,还是想问问来者何人。然而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沉闷的哼声而已,接着胃部受到沉重而强烈的一击,年轻贵族便整个人向前倾倒。

君特兰姆将倒下的奥利佛丝质衣服的两只袖子撕了下来。一只袖子揉成一团塞进奥利佛的嘴里,另一只袖子则用来捆绑他的双手。把奥利佛的身体滚向月光死角的阴暗墙边之后,君特兰姆的脸颊因短暂的苦笑而晃动了一下。老早就已经是个杀害主人的犯罪者的自己,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几分做盗贼的才能呢。

大概是有地下室吧。一楼窗户的位置非常高,窗框和君特兰姆的头部差不多等高。两手攀住,利用强劲的肌肉以及瞬间爆发力将自己的身体抬起。室内的灯火早已熄灭,而月光又照不进去,因此比起室外还要黑暗的多。穿透黑暗,好不容易确认了装饰着棚盖的豪华床铺的位置所在。关上窗户,踏着慎重的步伐靠近床铺。每走近一步,香水的味道也就更加浓郁。终于抵达床边之后,君特兰姆将衣服脱掉丢开,充满情欲的呢喃轻声传入耳中。就在冷笑一闪而过的同时,君特兰姆也滑入床铺之中。

躺在床上的人物,伸出光溜溜的手臂将君特兰姆环住。一阵格外浓烈的香水味涌入鼻孔。

一秒、二秒,不一会儿的工夫整个床帏之中就充满了愤怒与不安的尖锐声音。

“你,你不是奥利佛呀!”

“恕我无礼,你的美丽并非是永恒之物。国王陛下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他的心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你的。”

“你特意跟我说这番话,莫非有什么好主意能帮助我吗?”

侯爵夫人果然敏锐。声音中的甜美早已消失无踪,并转变成一种充满警惕意味的政略家口吻。察觉到这个转变,君特兰姆觉得相当愉快,至少这个女人不笨。

“栽培养女,你认为如何呢?”

“养女?”

“没错,正是养女。”

君特兰姆继续说明。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是个好色的人物,这早已是个不争的事实。然而好色之道与饮食是相通的,经常品尝类似的东西终究会感到厌倦。亚斯图鲁弗四世已经开始厌倦上流社会的女人了。这个时候必定得让国王尝尝新鲜材料的滋味。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卡拉多瓦各地选出身份低微却美丽清纯的女孩,将她们纳入侯爵夫人的监护之下训练姿色,然后再献给国王。国王高兴,自然就会更加重视侯爵夫人了。

“出身贫寒的美丽女孩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对她们施以恩惠,再培养出对侯爵夫人你的忠诚意识,然后就可以当成心腹送到国王的身边了。她们不但能为你打探国王的心意,还能代为转达你的要求。我认为相当值得考虑。”

侯爵夫人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没想到君特兰姆大人还是个智者呀,本来我只知道你在狄弗拉战争中是英勇的人物而已。”

侯爵夫人所提出之专有名词,令君特兰姆想起自己在今天晚上获得了伯爵封号。看来侯爵夫人并没有出席园游会。她大概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借以达成与奥利佛私会的目的吧。听了君特兰姆的话,侯爵夫人立即祝贺他获得伯爵之位。救出可怜的奥利佛一事就等到天亮以后再办吧,说完之后,这次她高声笑了。

这样就行了。君特兰姆冷冷地感到满足。接下来,只要君特兰姆自己将蓓莉希娜公主追到手的话就没问题了。既然已经拉拢侯爵夫人成为伙伴,将来在宫廷的工作方面应该就能有所期待了吧。

Ⅳ君特兰姆为了在宫廷内外张开策动之网而开始繁忙不已。法比昂也依旧忙碌。由于他伯母一族总是特别爱麻烦他,像是遗产该如何分配、土地界限划分不明、女儿的丈夫的兄长的老婆的弟弟想进入王立学院就读、佣人的态度怪异等等的,各式各样的问题统统都要他处理。而他还必须管理自己庄园之事务,同时还有想看的书以及想要事先记下来的事情。为了舒缓他的忙碌,三个美丽的女巫于是活跃了起来。

红包石萝洁丝缇拉担任法比昂的助手,主要负责外务方面的工作。以熟练的操控技巧策马奔驰的美丽女巫的身影,经常映在王都阿萨摩尔市民们的眼中。长发迎风飘逸,白皙的额头上飞散着透明的汗珠,不光是男人而已,就连小孩子们也会着迷地盯着她的身影。

萝洁丝缇拉以使者的身份造访一族,传达要件,至各个庄园听取管理人的报告并作出指示。机灵而敏锐的她,就连老练的管理人们都对她另眼相看。

这天,刚从某一所庄园回来的萝洁丝缇拉一边用白色麻布擦汗水,一边踩着有节奏的步伐走向起居室。

“辛苦你了,萝洁丝缇拉。”

绿宝石雅兰蒂拉除了是个家事名人之外,还通晓医学、药学和园艺学。搀了薄荷的清凉蜂蜜水,绝对能充分地解除萝洁丝缇拉的疲惫。痛快地一饮而尽之后,她向亚兰蒂拉道了声谢谢。

蓝宝石丝妲薇儿迅速地检查过萝洁丝缇拉所带回来的文件。对于文字和数字都很强的丝妲薇儿,就算没有魔法,以她的能力要胜任宫廷中的高级书记官也算是绰绰有余。

“嗯,太好了,这么一来农民们就不会感到不满了。”

“再要不满的话可就伤脑筋了。法比昂少爷的庄园已经是全国纳贡最便宜的庄园了。”

“现在的纳贡税率似乎和君特兰姆大人的庄园一样呢。”

受到丝妲薇儿冷静地指正之后,亚兰蒂拉继续补充。

“不光是如此,法比昂少爷还有回馈农民的措施呢。像是奖学金、还有养老年金等等的。”

“听说从九月份开始,君特兰姆大人的庄园也会制定同样的制度。”

丝妲薇儿的话,令萝洁丝缇拉像少年般地发出咋舌的声音。

“从异国来的男人似乎很爱模仿法比昂少爷嘛。算了,好的事情本来就应该受到模仿而扩散开来的……”

“我感觉得到那个男人是别有居心。他想获得声望呀!在获得声望之后,他似乎打算做些什么事情。”

在亚兰蒂拉的严厉批评之后,丝妲薇儿一面将文件以粗绳捆住一面低声发表意见。

“我感觉到那个男人身上有股冲着王宫的恶意。或许只是我们先入为主的偏见也说不定,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对他特别留意,所以我们这种程度的能力才能够感受得到。”

“所谓冲着王宫的恶意是……”

亚兰蒂拉说到一半便停住的话,萝洁丝缇拉明快地帮她接了下去。

“野心的极致。也许是计划要篡某王位也不一定呢。”

不久之后,三人一起来到了法比昂的书房。听完萝洁丝缇拉所准备的庄园报告之后,法比昂向她慰劳了一番。此时亚兰蒂拉将话题切入,告诉法比昂她们怀疑君特兰姆极可能对王宫怀有不轨意图之事。法比昂露出苦笑。

“哎呀呀,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几个竟然对王室如此关心呢!”

“王室的一切,怎样都与我们无关。”

一脸温和的表情,蓝宝石丝妲薇儿说出了大胆的台词。

“天底下无不死之国王,无不灭之国家。”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补上了这句话时,绿宝石亚兰蒂拉在一旁点着头。接着亚兰蒂拉转向沉默不语的法比昂对他说道。

“我,不,我们所在意的是法比昂少爷。取得君特兰姆之名的野心家,终有一天会认为法比昂少爷是个障碍。”

“虽然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但对方不见得会这么想。”

对于萝洁丝缇拉所加上的评语,法比昂只以耸肩作为回应。

“你们对我的关心令我非常高兴,不过这定论未免下得太过于早了。倘若野心与才能得以巧妙地维持平衡的话,他或许会成为我国的绝代名将或名相也未可知。”

法比昂看着三人,三人脸上各自浮现出不认同的表情。

“那个男人毫无疑问的是个野心家。但话说回来,不具野心的男人实在太无趣了。看看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了。”

“别开玩笑了!”

萝洁丝缇拉制止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严肃。

“姑且不论王室,为了这个国家的和平,法比昂少爷是必要的存在。当初您为什么要辞去高等法院的法官职务呢?”

“这件事情,你们几个难道没从你们的曾祖母那儿听说过吗?”

她们三人拥有同一个曾祖母。换句话说,她们的关系是表姐妹。

“曾祖母?没有,什么都没听说过。”

“哦,这样呀,我还以为你们几个早就知道了……”

就在法比昂成为高等法院的法官后大约半年左右的时候,住在露那希欧山的老女巫受到告发,于是她花了三天的时间来到王都出庭应讯。理由是有人控告她,说她打算以诅咒来杀害某位贵族。调查之后,法比昂立刻确认老女巫之无辜。控告者是因为请托遭到拒绝而怀恨在心,所以故意陷她入罪。要正视无辜者的清白实在是超乎意料地困难,这点法比昂早已学到教训。

“重要的是事实?还是让她无罪释放?”

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法比昂立刻就有了答案。于是法比昂着手调查告发者那位贵族的品行操守。既然是个能够陷害清白之人的男子,身边想必有着各式各样的弱点存在。法比昂将调查结果展示给那位贵族,借此向他提出交易。最后告发者才撤回告诉,还老女巫自由之身。“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无须道谢。”尽管法比昂如此回答,但老女巫对这位年轻的法官似乎早有盘算,不久之后便将三位曾孙送到他的身边。但这么一来,三个女孩的美貌又立即激发起国王的色心,法比昂只好透过达蒂奈儿侯爵夫人来回避国王。

法比昂是个相当具有现实机智之人,然而本人却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不追求本质与真理,而以巧妙的方式处理现实,归根到底就是耍小聪明。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君特兰姆向他寻求指教的时候,他所说的“小聪明”并非谦逊,而是真心话。如果从“追求正义”这点来说的话,救出萝洁丝缇拉三人的曾祖母时,他就应该揭发这位告发者贵族的不法行为,好好地将他惩戒一番不是吗?针对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的色心,他也应该正面地指正其错误,并且和国王约法三章令其不得二度、三度地招惹这三位女巫。然而法比昂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认为实际比形式要来得重要。他知道自己是正确的。所以,他总是踢开自己本身的正确,不考虑先后地试图向前猛冲。

“这正好是个机会。有些话我想先跟你们三个说清楚。来,别站着,坐下吧。”

法比昂叫三个人坐下,三人也顺从地照做。

“我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位谜样的老妇人。”

法比昂开始叙述。那时他五六岁的时候,双亲都还健在,而贵为王妃的姨母虽然体弱多病但也尚未遭逢到致命的危机。法比昂的双亲不时会携着幼子到王宫探视王妃。当时的亚斯图鲁弗四世就跟今日一样好色,所以常常都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弃王妃于病榻而不顾。对于此事,王妃总是不厌其烦地向妹妹夫妇抱怨。这个时候,只要大人们对法比昂说了“你自己找个适当的地方去玩吧”,他就会在宛如迷宫般的王宫里四处奔跑。由于是个小孩子,身份也人人皆知,因此王宫里的大人们都未曾责备过他。甚至有侍女主动地陪他游玩,也有厨师做点心给他吃。法比昂的探险范围一次比一次向远方扩大,兵器室、餐具室、酒窖、温室、绘画陈列室等等地方,他小小的身体都曾钻进去过。

有一天,法比昂以一脸严肃之表情,来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这个连王宫的人都很少靠近的地方是一个被称为“紫色房间”的上锁房间。勾起幼童无限好奇的这个房间有着一道厚重的大门,无论怎么推怎么拉都无法进入。然而这一天,法比昂却意外地发现门边开了一道缝隙,在阴暗的走廊上投射出一支光之长枪。法比昂小小的心脏快速跳动着,将大门推开,此时他的好奇心远远地凌驾过不安的感觉。接着年幼的他所看见的是……“露那希欧山的女巫!”他心想。那人有着灰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活了好几百年的尘土块一样。

“哎呀,没想到有客人呢!”

一个年老女性的声音说着。虽然既不和善也不温暖,不知怎地却不觉得带有恶意。充满着光的双眼完全不像个老人。连逃走都忘得一干二净,法比昂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

“过来这里。”

在语气自然的命令下,法比昂仿佛被一条眼睛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走到老妇人的面前。

“好聪明的孩子,一点都不胆怯呢。只不过生存的方式似乎有些困难,太过认真地看待事情的话,有时反而会造成不幸呢。”

“小弟弟的名字是?”

“……法比昂。”

“好名字。只是,这个孩子的聪慧,比起在地上行走,仿佛更适合凝视天空呢。干脆把他带到那边的世界去吧……不行不行,怎能如此干扰现状?还是等到小男孩长大了之后再说吧。”

……接下来,法比昂的意识逐渐模糊,待他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站在王妃寝室的门口了。而且在那之后,“紫色房间”的大门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开启过第二次。

Ⅴ法比昂说完之后,三个女巫都沉默不语。完全不像是充满着光彩与活力的她们。三个人都心情沉重地默默不语。红宝石萝洁丝缇拉和蓝宝石丝妲薇尔张了口却又闭上,好不容易绿宝石亚兰蒂拉终于开口说话。

“那、那个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仙女神吗?”

“或许吧。”

法比昂的反应相当慎重。

“不过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假使她真是仙女神的话,为何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呢?也许因为对象是个孩子,所以一不小心说溜了嘴吧。他一定认为我会立刻忘记。”

法比昂的手上拿着一个装着冷水的玻璃杯。在他说话的时候,冰片早已融化。制止了想为他换水的亚兰蒂拉,法比昂再次开始说话。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着迷于那边的世界这种想法。到现在依然无法自拔。我很想到那边的世界去看看。我并非认定那儿是个理想境界,或许比这个世界更坏也说不定……”

法比昂的声音稍微起了变化。

“你们三个应该都看过蚂蚁窝吧。我所联想到的就是那个。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就像是个蚂蚁窝一样,住在那边世界的什么人,说不定正从外面观察着这个蚂蚁窝呢。”

“……”

“冷眼看待国之兴亡与人之生死,偶尔才出来多管闲事娱乐一下,不是吗?好几十年才出现在这个国家一次来指导国王或宰相的仙女神,就这么无条件地信仰她好吗?”

“……法比昂少爷!”

法比昂露出了好几次的苦笑,不过并无任何受挫的样子。

“总而言之,我已经受到不正常的渴望所掌控,变成一个幻影的囚犯了呢。唉,这样的说法实在令人惭愧。”

法比昂一口气喝光变温的水。

“你们的曾祖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之所以无法成家,之所以会辞去法官工作而无法安于固定的职位,全都是因为我不想与这个世界有着太过深入的关联。因为我希望孑然一身地到别的世界去,所以不愿意制造任何依恋的理由。”

法比昂一静下来,三个女巫立即发出叹息而面面相觑。光滑的脸上布满红潮,萝洁丝缇拉提出反驳。

“可是法比昂少爷还有地位、财产和佣人。这些您打算怎么办呢?”

“那些呀,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财产,却也不能完完全全地置之不理。所以我打算立你们为继承人。宅邸、庄园以及所有一切的东西都由你们三人共同继承。”

法比昂爽快地说着话,三个女巫却因为过度的意外而张口结舌。无视于三人的反应,法比昂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三个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对于弱者也很有爱心。既有勇气,也不乏明辨是非善恶的洞察力。只要你们三个能够相亲相爱地一起生活的话,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发旅行了。我会事先在遗嘱中交待清楚的。”

现场再度陷入沉默。打破僵局的是蓝宝石丝妲薇尔。温和的脸上充满坚毅的表情。

“你太卑鄙了,法比昂少爷。”

“卑鄙……?”

露出意外表情的人这次轮到了法比昂。萝洁丝缇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没错。太卑鄙了,法比昂少爷。您这不是以宅邸和庄园来束缚住我们,好让您能自己一个人去做喜欢的事情吗?”

“不是的,其实……”

法比昂感到困惑。看着恼怒且同时提出控诉的三个人的表情,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万全的打算,没想到这些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完全没有顾虑到她们三个人的心情。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这点。

“我知道了。是我的不对。牺牲你们几个,好让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出去旅行,这个想法太自私了,真是抱歉。”

“法比昂少爷,我们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的决定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绿宝石亚兰蒂拉说话的时候,和其他两人一样都低着头。

“其实是我们逾越了,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我们没有权力去妨碍法比昂少爷的自由。不过,恳请您试着去体谅一下被留下来的人的心情。”

萝洁丝缇拉和丝妲薇尔相继说着。看着她们真挚的表情,法比昂以手掌抚摸了一下脸庞。既像是困扰,又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看来大家似乎都想太远了,其实我也尚未决定到别的世界去。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别的世界究竟位于什么地方,就连它是否真的存在我都无法确定。”

他站了起来。

“不过,无论如何,从今以后我会多听听你们的意见,找出一条对大家都有好处的路。好了,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晚餐的时候再见。”

三个女巫退出之后,法比昂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站在窗边。已经进入黄昏时刻,因此迎面拂来的晚风增添了不少凉息。由于三人都对“来自亚尔吉拉的男人”一事相当方怠,因而使得谈话内容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进展。

“至少他是个比我勇于向前的男人。”

带着多多少少的讽刺之意,法比昂对君特兰姆做出了如此评价。窗户外面的盎然气息无限扩展,小鸟的叫声潺潺地流动过来。这个世界的丰富与美丽令法比昂感到赞叹。的确,这实在是个令人舍不得放弃离去的世界。

“我是不是也该遗留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呢?”

在法院担任法官的时候,法比昂拯救了三十个左右的无辜之人,因而受到感谢与尊敬。这应该是个值得骄傲的成就吧。然而,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得救,只是碰巧因为法官是法比昂。法比昂担任法官以前,以及他辞掉法官之后,状况应该是完全没有改变才对。

“为了不制造出更多的无辜受害者,法律和制度势必要进行改革才行。一定要禁止严刑拷打。这件事情想必得花费不少的时间呢……”

一想到此,法比昂开始以略微不同的眼光审视着君特兰姆。来自异国的这个男人是个野心家,这点完全毋庸置疑。问题应该是在于其野心的质与量吧。他是个单纯地渴望权利、以支配他人为乐的野心分子吗?抑或是打算以到手之权利,创出什么丰功伟业呢?

“倘若属于后者的话,或许有协助的价值也不一定……唉,究竟是哪一种呢?如果这个国家会陷入阴谋与流血的境地,那更是无法袖手旁观了。”

法比昂不经意地笑了出来,仅仅是为想笑而笑了。

“萝洁丝缇拉、丝妲薇尔、亚兰蒂拉,她们三个人把我给估计得太高了。我有拯救国家的能力吗?真是服了她们,我完全投降。”

第五章收获之秋

Ⅰ君特兰姆和达蒂奈儿侯爵夫人成了命运共同体。正确地说来应该是君特兰姆必须让侯爵夫人产生这样的想法。而且他必须让侯爵夫人相信,只要双方的利害关系一致,他的利益就是侯爵夫人的利益。

对于以侯爵夫人的情人自居的奥利佛,君特兰姆也重新着手调查。他必须事先防范,以免奥利佛注意到他的存在,或是因为嫉妒失去理性而把一切事情向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告发。奥利佛的父亲早已去世。伯父名为伊果密尔,是名门朵朗伽家族的当家主人,并且拥有公爵的封号。君特兰姆从侍卫麦孟得的口中得知,这位伊果密尔大人不论是作为朋友抑或是作为主人都是个最差劲的男人,而且还是卡拉多瓦王国之中绝无仅有、最令人厌恶的人。

“看来国王还远远地胜过他呢。”

君特兰姆心想。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虽然无能,怠情而又好色,但至少还称得上是个好人。假如换成这位伊果密尔的话,肯定不知反省自己的无能,光只会嫉妒他人的才能和成功吧。听说他还雇用了许多密探去挖掘他人的秘密并加以揭发,借以嘲笑他人取乐。

“从事那样的行为有何乐趣可言呢?”

君特兰姆歪着头百思不解。

君特兰姆本身会雇用密探去探查有力人士的动静,那是有动机和理由的。然而伊果密尔大人似乎仅仅是热衷于嘲笑及揶揄他人而已。

这位朵朗伽公爵伊果密尔大人到目前为止尚未与君特兰姆有所接触,主要是因为这位公爵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距离王都约三日路程的桑塔连城堡之中。伊果密尔大人偶尔会在秋天回到王都,而此举总是令贵族们惧怕不已。

对于达蒂奈儿侯爵夫人,君特兰姆始终戒慎留意。

当君特兰姆还是基佛烈德、身在亚尔吉拉王国的时候,他就不是个特别偏好情色之道的高手。他的兴趣是武术和兵法,可说是一个认真严肃的年轻人。这样的他之所以能够正确地掌握住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的心理,并且进一步加以利用,原因其实相当简单,因为他把男女之间的事情当成了权力抗争来理解。

“侯爵夫人只是以自己的美貌与肉体为武器来操纵国王罢了,她并非真正爱着国王。”

君特兰姆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侯爵夫人是一个和他拥有相同、或者极为相似之思考模式的人。换作是其他女性时,他的手法恐怕就无法通用了吧。会把女人的事情拿来与这样的君特兰姆商量,这就是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欠缺识人眼光的证明。不过话说回来,和国王有着同样水准的人物还有其他人存在呢。就在夜间园游会举行过的二日之后,萨克理庞来到君特兰姆的宅邸拜访。没有什么要事,纯粹是前来游玩而已。由于他是个除了战场和竞技场之外便毫无用武之地的男人,因此才过了不到三天的和平日子就开始闷得发慌。君特兰姆命侍从从麦孟得奉上酒水之后,便依照客人的期望谈论起流浪诸国的体验。这些故事自然是经过了适当的夸大和修改,不过当萨克理庞欢喜地听完诸国女性的事情之后,他开始趁着酒兴说起话来。

“唉,老实跟你说,我迷上了法比昂大人身旁那三个女巫的其中之一呢。思慕的心情害得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是吗?”

说真的,君特兰姆相当诧异。这个粗野而单纯的大男人害相思病已经够出人意表的了,但对方是三位女巫之一却更是令人惊讶。以三个女巫所拥有的绝色美貌,男人们会一见倾心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在君特兰姆的眼中看来,她们都无法成为他爱恋倾慕的对象。看见他的表情,萨克理庞喷出鼻息。

“你认为我没有谈恋爱的资格吗?”

“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十分好奇罢了。你一定要告诉我,被卡拉多瓦王国的第一勇士看中的幸运儿究竟是三人之中的哪一位呀?”

“是蓝宝石丝妲薇尔。”

“啊,是短发的那一个……”

“就是那个娴淑羞涩的佳人哪。不,简直就像是弱不禁风的花朵似的风情万种。楚楚可怜,怀抱起来仿佛会如同春天的飘雪般瞬间融化,令人忍不住想保护她……”

君特兰姆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毫无创意的台词,一面想着自己的事情。蓝宝石丝妲薇尔具有如萨克理庞所想象的那样,是个羞怯且温柔娴静的女子吗?与两位同伴一起凝视着“米隆王子”的丝妲薇尔,眼中似乎闪耀着一道以相当严厉而冷静的态度进行观察的光芒。虽然不知道她具有什么样的魔法能力,但她绝对是个内心坚强,拥有敏锐直觉的女性。然而,姑且不管丝妲薇尔的想法如何,对于这段“恋情”,萨克理庞本身可是大有问题。

“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萨克理庞大人好像已经有夫人了吧?”

“没错。”萨克理庞简洁而坦然地回答。

在听了这么多的内心话之后,君特兰姆不得不继续发问:“你打算和夫人离婚吗?”

“不。”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君特兰姆相当不解,但萨克理庞显然更是一头雾水。这家伙在说什么呀?他的眼神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当然是把她当成情人呀!”

“哦……”

君特兰姆感到有些扫兴。原来他不是想抛弃一切以坚守爱情。

人类有拥有野心和欲望的自由。但是却无法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想法。就算君特兰姆想得到王位,亚斯图鲁弗四世也没有唯唯诺诺地说着“是的是的,请收下吧!”而后把王位交出来的义务。对于萨克理庞想要将蓝宝石丝妲薇尔纳为情人的想法,对方也毫无选从的义务。

“妻子只不过是个装饰品而已。我会把丝妲薇尔当成最重要的宝贝,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的。我也算是拥有一笔傲人的财富,买间房子、雇一对夫妇佣人这点事情……”

“那么,丝妲薇尔小姐知道你对她的心意吗?”

这个问题所带来的冲击似乎比想象中还来的剧烈似的,萨克理庞英挺的肩膀瞬时垮了下来。他早已向丝妲薇尔递过情书,还送了礼物,没想到对方却在郑重的回信当中拒绝了他。萨克理庞一脸依恋不舍的神情。

突然间,一个几近邪恶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连君特兰姆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果让萨克理庞将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杀掉的话如何呢?君特兰姆所想到的就是这个。不过,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牵强。假使国王和萨克理庞所争夺的是同一个女人的话,倒还有策动阴谋的可能性。既然两人分别迷恋着不同的女子,计划自然就无法成立了。况且,就算再怎么无能,国王和萨克理庞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对君特兰姆相当友善。单方面地背叛他们,让他们在阴谋之下牺牲,这样的做法实在令人犹豫。

Ⅱ“若是那些男人们如愿以偿的话,法比昂的身边不就只剩下红宝石萝洁丝缇拉一个人了吗?”

闲着也是闲着,君特兰姆不禁想到这件事情,然而事情的进展并未如他预料的一样。就在萨克理庞来访的翌日,侍从麦梦得向主人报告了一个消息。

“只是个传闻而已。听说有个贵族狠狠地遭到红宝石萝洁丝缇拉的拒绝呢。”

看见主人展露出兴趣,麦梦得立刻得意洋洋地开始叙述。被萝洁丝缇拉的美丽与气宇轩昂的骑马姿态所迷倒的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宫廷贵族普拉席铎大人。他除了拥有十二所庄园之外,还拥有岩盐矿之开采权与商行之经营权。据说“他家中的地板曾经因为金币的重量而被压垮了”。普拉席铎大人送了萝洁丝缇拉一千枚金币,想邀请她一起吃饭,没想到萝洁丝缇拉竟然狠狠地拒绝了他。

“我没有那种价值。您若想要更有效地花掉那些金币的话,不妨拿它去救济贫穷的人。像普拉席铎大人这么尊贵的人物大概不晓得钱应该怎么用吧?”

不论是权力也好财富也罢,不知道用途之人受到轻蔑也是理所当然。然而胆敢当着权贵之面,对此直言不讳的人确实少之又少。虽然萝洁丝缇拉的骨气在王都阿萨摩尔的大街小巷广受赞扬,但是这对普拉席铎大人而言却等于是严重的侮辱。他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物,因此受到这么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巫”的羞辱简直令他气得发狂。虽然嚷嚷着“我一定要好好地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孩,让她欲哭无泪。”但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孩”却受到法比昂大人的保护,实际上他根本无法下手。于是普拉席铎将恨延伸到法比昂的身上,而且似乎正计划着什么阴险的报复手段。麦梦得的报告到此为止。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受到普拉席铎大人的憎恨。蓝宝石丝妲薇尔受到萨克里庞大人的单恋。绿宝石亚兰蒂拉则是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极欲纳为宠妾的对象。三个女巫都被卷入了并非出自本意的爱欲旋风之中。

“接下来,法比昂会怎么做呢?”

君特兰姆不怀好意地想着,只不过他也不能光是隔山观虎斗地在那儿娱乐消遣。他一方面继续和达蒂奈尔夫人私会,另一方面则计划着如何接近四公主蓓莉希娜。只要有机会的话,他有自信能够掌握住蓓莉希娜公主的心。他所没料到的是机会就是不来造访。从夏天到秋天的这段期间,君特兰姆为了庄园管理和宫廷内的交际而忙得不可开交。由于他来到这个国家只不过半年左右的时间而已,脚踏实地巩固地位是极为必要的一件事情。就算要策动阴谋或是发动流血政变,在那之前他都必须储备实力,累计民众的支持才行。他也开始毫不吝惜地与有力人士礼尚往来。尤其把目标锁定在家世地位崇高但是经济困苦的这种贵族身上。像是投资金矿失败的梅涅滋大人,以及妻子的娘家债台高筑的培雷拉大人等等,都因为收受了君特兰姆相当多的礼物,所以积极地将他推荐给国王。

“君特兰姆大人不仅仅是个流亡者而已。他的身份是位于远方的亚尔吉拉王国的正统王位继承人呀。这么一个人才岂不是很适合作为蓓莉希娜公主的夫婿?”

虽然有梅涅滋大人和培雷拉大人的热情推荐,只可惜结果仍旧是徒劳无功。这年的秋天,蓓莉希娜公主的婚事终于正式公布。由于几乎没有半点预兆,因此宫廷内外都大为震惊。更令人惊讶的是,蓓莉希娜公主的婚约者竟然是奥利佛大人,也就是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的秘密情人奥利佛大人。

君特兰姆接不下第二句话。他只有一个感觉,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不过他还是安慰着因为“没帮上忙而惭愧不已”地低着头的培雷拉大人和梅涅滋大人,丝毫没有半点不愉快的情绪。

“啧!怎么会好选不选地偏偏挑中那个弱不禁风的家伙呢?”

萨克理庞不止一次地咋舌抱怨。

“君特兰姆大人才是最适合蓓莉希娜公主的夫婿呀。这么说或许会惹人厌,不过那个奥利佛大人除了脸蛋与家世之外,根本就是个一无可取的男人嘛。看来公主一点鉴赏男人的眼光也没有。”

君特兰姆亦深有同感,但是他却刻意回避出声以免显示赞同。他虽然不把奥利佛放在眼里,但也没蠢到想与他们一族为敌。这件事情让他毅然决然地改变方针。不如利用蓓莉希娜公主和奥利佛吧。若是能彻彻底底利用这对年轻而无知的恋人,说不定反倒会让计划更加顺利呢。

“老说这些事情就太俗气了呀,萨克理庞大人,爱情这种事情是很难预料的。”

“是啊,这话的确没错,事到如今也只能看开释怀了。话说回来,既然不与他国的王族通婚,要是能和国内的有力贵族联姻的话就更好了。”

“奥利佛大人是朵朗伽家族的成员,难道不算有力的贵族吗?”

“不、他的确是。只不过这次的婚姻,得利的只有朵朗伽一族而已。这么一来,那个伊果密尔大人就会越来越嚣张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君特兰姆很想进一步详细了解伊果密尔这个人物,然而萨克理庞却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似乎连当成话题都极为厌恶似的。

婚约发表当天,君特兰姆带着送给蓓莉希娜公主的贺礼造访王宫。前来祝贺的人们大排长龙,等轮到君特兰姆之时已经是中午过后的事情了。君特兰姆不禁感到些许的荒谬,因为这一天是他首次有机会与蓓莉希娜公主对话。在照例的寒暄之后,公主有点唐突地开口问道:“君特兰姆大人曾经爱过人吗?”

真是个无聊的问题,君特兰姆心想,但是又不能装作没听见,于是他注视着公主的眼眸如此回答:“是的,曾有一次。只可惜未能如愿以偿。”

观察蓓莉希娜公主的表情是理所当然之事,只可惜一点用处都没有。她的表情充满着天真与幸福,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阴郁。你心爱的未婚夫是国王宠妾的秘密情人呀——想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冲动在心中蠢蠢欲动,君特兰姆将它压抑下来之后,一无所获地退了出去。

“……据说蓓莉希娜公主从小就和奥利佛大人相当要好。初恋能够开花结果,想必令公主非常喜悦吧。”

坐在驾驶座上的麦梦得如此说明着。

“说到这里,听说伊果密尔达人返回王都了。真是的,这会儿王都里的空气又要变臭了呢。”

身份低微者对权贵者出言辱骂,身为主人的君特兰姆不得不加以斥责。然而,麦梦得的率直评价算是庶民的心声,这对君特兰姆而言还是相当宝贵的讯息。而且,这个人物似乎特别地惹人讨厌。

“伊果密尔大人真的那么讨人厌吗?”

“君特兰姆大人还没和他碰过面吗?”

“从来没见过面。”

“这是您的幸运呀。见过他之后,恐怕您的整个人生观都会改变了。”

这太夸张了吧,君特兰姆不由得苦笑了起来。马车终于回到了君特兰姆的宅邸。家中早有客人等待着。那是往来于邻近诸国之间的商旅联盟的首领。同时也是麦梦得的友人。麦梦得这个男人实在是交友广阔。也多亏有他,君特兰姆才得以从各种身份的人们身上取得多彩多姿的情报。旅行与观察能够带来多少的知识,这点他早已从自身的经验当中深深体会。

“我从朋友们的交谈之中发现,邻国帕得拉翁似乎有不轨的动作出现。”

“唔……开始蠢蠢欲动了吗?”

帕得拉翁大公国地处卡拉多瓦的东方。两国国境相接。以总体性的国力而言,大约为卡拉多瓦的七成。六代左右之前的大公,曾经与当时的卡拉多瓦国王之妹结婚。三代前的大公之姐则嫁给了国王的弟弟为妻。两国虽具有姻亲关系,但双方之间却都强势地主张自己拥有对方的王位继承权。就拿现任的帕得拉翁大公坎塔列斯来说,他也是蓓莉西娜公主的求婚者之一。这点似乎透露着王位继承即将发生某种不幸之事。

Ⅲ正好想进一步详细了解,碰巧伊果密尔大人亦来到王宫谒见,所以君特兰姆为了寒暄致意而再次前往王宫。在谒见的等待室中,君特兰姆被引荐给一位肥胖且满头白发的老贵族。初次见面的这位老人正是伊果密尔大人。

“哦,你就是君特兰姆大人呀?形形色色的传闻我听了不少呢。实在没什么认识的必要哪。”

如此令人厌恶的老人,君特兰姆这辈子从未见过。身为这个国家最有势力的贵族,什么贫困、病痛、不适,应该都无法伤害这个老人。肥胖而气色红润,衣着也相当豪华,光看外表就可感觉到他地位之高、权势之大和生活之优裕。尽管如此,从老人双眼之中放射出来的却尽是阴险狠毒的念头。诅咒世间、憎恶人类的负面情感毫无疑问地支配了老人的人生。

“能与您见面是在下的光荣,伊果密尔大人。”

“哼,口是心非。”

老人笑了。仿佛两把锉刀相互摩擦般的笑声,不只刮伤了君特兰姆的耳朵,甚至还伤害到他的心脏。为二人引荐的培雷拉大人正忙着和其他贵族谈话,所以君特兰姆只能独自应付这个老人。

“你好象还降低了农民的租税,对待战死者的遗族以及伤兵还相当优厚呢。”

“的确如此。”

“伪善者。”

毒针正中君特兰姆的心脏。转向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君特兰姆,老人仿佛吐口水般地从口中挤出话来。

“人哪,本来就是基于自私与自利而行动的生物。利用他人、排挤陷害,对其不孝感到喜悦,这才是人之本性呀。故意隐藏本性对他人施以善行,不是伪善者又是什么呢?”

“……我只是,只是想酬慰士兵们罢了。”

“这就是伪善嘛。戴上大善人的面具想图谋些什么呀?人望吗?你集结这些身份卑微者的人望,究竟想图谋些什么呀,黄毛小子?”

老人所吐出的气息,仿佛与之接触到的任何东西都会腐败烂掉似的。侍从麦梦得的评语完全正确。此事君特兰姆就算想也不可能知道的,不过,老人的台词和法比昂家的三位女巫所说的话非常相似。惟一不同的是,三位女巫只针对君特兰姆一人采取警戒,而这个老人却是嘲弄着所有的人类。

这个老人的生存目标并非支配他人,而是伤害他人。这令君特兰姆感到战栗。侮辱他人,践踏他人的自尊,嘲弄善行等等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伊果密尔之所以能够洞察到君特兰姆“正在图谋着什么”,并非基于他的英明,而是因为他邪恶歪曲的人生观。

“比起这个家伙,我还真是个高尚的人类呢。”

君特兰姆不由得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然而,实际上杀害过旧主的是他自己。伊果密尔大人应该从未犯过如此的大罪吧。

随着老人令人厌恶的视线移动,君特兰姆这才知道自己左边略靠后方之处站了一个人。他的视线也跟着移动,捕捉到那人的身影。老人露出一脸不悦的笑容。

“原来是法比昂大人,好久不见哪。我正在教导这个黄毛小子何谓人生的真理呢。”

“我知道,我都听见了。”

“唔,有什么感想呢?”

“你所谓的真理救不了半个人。然而君特兰姆大人的伪善却帮助了许多的弱者。我打算支持君特兰姆大人的伪善。”

“呵,看来你们是志同道合的伪善伙伴呢。卡拉多瓦的未来真是充满着光明呀。又是拯救穷人,又是帮助无辜者的,你们倒是可以并肩一起从事那虚无的美妙事业呢。”

“既然得到了你的许可,将来我会好好地朝这个方向去努力的。”

在法比昂淡淡的嘲讽之下,老人退去颜色的嘴唇歪斜的更厉害了。仿佛想一吐心中的不快却又找不到适当的言词一样。投以憎恨地一瞥之后,伊果密尔便背过身去。

君特兰姆率直地向法比昂道谢。

“真谢谢你,法比昂大人。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哪里。”法比昂大人的回答相当简短。

“话说回来,他还真是个可怕的老人呀。我是听过一些传闻,但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恶劣。”

“那个老人家已经活了八十岁了。他所谓的人生的真谛,就是憎恨弱者。”

法比昂继续说着。伊果密尔大人曾经从马车上跳下来,用拐杖把一个老人打倒在地。那个老人一身破破烂烂的穷人打扮,而且相貌也极为丑怪,还跛着一只脚。以这种难看的姿态出现在他人面前实在不可饶恕。就因为这样的理由,伊果密尔狠狠地殴打了那个无辜的老人一顿。

“为什么放过这样的人呢?这种人物比起巫师之类的人对世界的危害更深不是吗?难道是因为身份崇高,所以动不了他吗?”

“确实如你所言。”

法比昂坦率地认同,但接着却以苦涩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何况那个老人家并没有犯法。纵使是殴打老人的那个案子,他也以金钱解决了。尽管挖掘他人的秘密、掌握他人的弱点,但是他的行为都仅止于恐吓的程度为止。那个老人家只要能够以言语伤害、羞辱、侮蔑他人,就快乐的不得了。”

“我看不得了的是我们这方吧。”

君特兰姆从心底发出叹息,他完全想象不到这个国家之中会有这样的老人。即使事先做过调查,却仍然有君特兰姆知识所不能及的角落。除开伊果密尔,眼前还有另一项他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卡拉多瓦的“仙女神”信仰。

“仙女神、仙女神、仙女神。”

君特兰姆以厌烦的口吻连续念着这个名词。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不如向法比昂问问看吧。

“这个问题一说出来,或许会被你嘲笑真是个外国人!不过坦白说,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个仙女神真的是那么灵验的神吗?”

“她的灵验为这个国家带来了许多利益,这的确是个事实。”

法比昂一面斟酌着用语一面回答。用树皮做成纸的方法、利用砂和石头来净化水的方法,传授过不少看似微不足道的重要技术,也提出过各式各样的忠告及警告。传说她隐身在王宫深处一个名为“紫色房间”的屋子里,将自己封闭在里面,房间的大门只能从内侧“打开”,那扇门好几十年才会打开一次,而仙女神会以老婆婆的姿态,会见极少部分的王族成员。自从卡拉多瓦建国以来,她的姿态就一直是个老婆婆,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见见她呢。”

君特兰姆如此说着,但语调却不怎么热烈。假如是绝世美女当然是最好了,实际上却是一个身份不明的老婆婆。他不认为仙女神值得信赖,也毫无敬畏之心。因为他打算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实现野心。就算失败,也只能怪自己力量不够。

不光是国王,就算必须将奥利佛和伊果密尔等等之朵朗伽一族从地上消灭掉,他的心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君特兰姆的计划有着相当明确的方向。彻底利用这个家族,以他们作为肥料,让自己的野心之花盛大地绽放。作下如此决定的同时,他仿佛也感受到一股寒凉的讽刺气氛。伊果密尔大人,他真该感谢那个邪恶又无建设性的老人。如果没有那个老人,光是牺牲亚斯图鲁弗四世与奥利佛的决心,或许还无法这么果断干脆地做出来呢。

察觉到法比昂目不转睛的凝视,君特兰姆将表情一整。

“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后会有期。”

Ⅳ……翌日,君特兰姆造访了蓓莉西娜公主的未婚夫奥利佛。“您这阵子完全成了个社交家呢。”麦孟得半讽刺半感叹地发表意见。君特兰姆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而不予置评。上午才送了礼过去,下午就以客人的身份前往拜访。

“欢迎欢迎。这阵子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

奥利佛满怀热忱地迎客进门。或许因为收下了丝绸、珍珠、银制餐具、香料、马匹等等的大批礼物,所以自然而然有这样的反应也说不定,然而在与蓓莉西娜公主定下婚约之前,奥利佛可曾经被君特兰姆打昏而且绑起来过呢。那件事情后来被推给袭击国王的阿波拉教团余党,君特兰姆和达蒂奈儿侯爵夫人串通好,佯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因为不知情,所以此刻的奥利佛可说正在对着殴打自己、害自己染上风寒的主谋道谢致意。

“原来如此。确实很适合作为国王的女婿。简直就像是亲生儿子一样呢。”

一想到这里,与其觉得讽刺,君特兰姆反而更想苦笑。尽管如此,这个国家的权贵之人,一边是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和奥利佛,另一边是伊果密尔大人,这样的分配实在是太极端了一点。

进行了一小段礼貌而毫无意义的对话之后,君特兰姆不着痕迹地切入主题。

“对了,返回王都的伊果密尔大人……”

“哦,伊果密尔大人是我的伯父,他是我们本家的一员,有什么不对吗?”

奥利佛纤弱的脸上,泛起了不悦与不安的波纹。麦孟德的情报似乎是正确的。伊果密尔大人就连在自家当中都受到厌恶。

“没有,前几天我第一次遇见公爵的时候,被他教训了一顿,说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样了。我是从头到尾紧张得要命,不过令伯父虽然年事已高,脾气却很强硬呢。”

君特兰姆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变化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毫无掩饰厌恶的意思。

“对着初次见面的君特兰姆大人说教?的确很像伯父的作风。不过从来都没人说过伯父脾气强硬等等的。应该这么说吧,他是个坏心眼的老人家。即使是我的婚事,他也从来没说过半句好话。我看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祝福别人。”

“那么您想过让他对你刮目相看吗?”

“我哪有那种能耐……”

怯懦的心态,或许是来自于对高压专横的伯父的恐惧吧。君特兰姆向奥利佛展露出安定的笑容。

“唉,您这么说就错了。奥利佛大人应该让令伯父重新认识您的才能与实力,如此一来他才会由衷地祝福您的婚事。您不觉得这样子很好吗?”

“你说的事情可能吗?”

看着奥利佛困惑的反应,君特兰姆慢慢地将饵抛出。

“国王陛下是个明君,但是陛下的御体毕竟只有一副。当陛下为了养身而离开王都,或者不幸卧病在床等等,这些时候总会需要一位代理人啊。”

“不是有宰相吗……”

“您说得没错,可是宰相终归是臣下的身份呀。况且年纪也大了,无法再继续依赖了。”

现任的宰相名为泰尔瑟拉,是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人品虽然胜过伊果密尔大人一万倍,但是却称不上有才干,而且还常常因病休假。

“蓓莉西娜公主的弟弟尚还年幼。换句话说,身为陛下女婿的奥利佛大人是王室之中唯一的成年男子,也是唯一有资格代理陛下职务的人选。您将是摄政,不、是皇太子啊。”

“皇太子……”

奥利佛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皇太子”这个名词似乎带给他无比的甜美冲击。君特兰姆所射出的箭已成功地命中红心,这点完全没有再确认的必要。

奥利佛对政治、军事并不关心,这点君特兰姆相当清楚。话虽如此,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权势欲望。亚尔吉拉王国的米隆王子同样也对政治毫无兴趣,但是却也想要成为国王。对于这个种类的权贵之人而言,政治只不过是一种希奇的游戏,而权力则是漂亮的玩具。由于缺乏非常的持续力与责任感,所以只要稍稍地遇上困难就会立即将它丢掉。反正辛苦的事情自然会有其他人来代劳。

“首先您必须有这样的自觉。奥利佛大人就是实际上的皇太子。只要将此事牢记在心,保持责任感与荣誉来行事的话,自然而然地就能聚集人望了。我君特兰姆虽是陛下的忠臣,但我不惜将对待陛下的忠诚与敬意奉献给奥利佛大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奥利佛大人是国王陛下之外,对于这个国家而言最重要的人物了。”

沉溺在美丽词藻之海洋中的奥利佛,终于浮出水面用力吸了口气。

“一切就拜托你了,君特兰姆大人。不管怎么说,你能够对我展现如此真实的友情,实在令我相当感激。”

“我君特兰姆被迫离开出生的国家在外流亡,甚至连出生之名也已经舍弃,这样的身份……”

悔恨的阴影掠过了君特兰姆的脸庞,这个表情未必全都是演技。

“如果卡拉多瓦王国不能够维持和平与安定的话,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再无安身之地了。为了这个原因,不论是什么样的辛劳我也不会厌恶。”

这是真实的话。只不过,这绝对不是真实的全部。

……就在同一天的夜晚。从前曾经在高等法院担任过法官的法比昂,在书房里面对着书桌。从桌上到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翻开的书籍以及随意书写过的纸张。他正打算起草卡拉多瓦历史上第一部的《护民法》法案。他把禁止严刑拷打、设置护民官、审判公开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构想统统写了下来,现在正在整理之中。

一阵客气的敲门声响起,法比昂从书桌上抬起头来。决定稍事休息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之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门打开进入室内的是送来宵夜的女巫们。但是当她们办完事情之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我们做了不祥的梦。是国王陛下身故的梦。”

在法比昂以眼神询问之下,萝洁丝缇拉代表主人发言。由于三人同时梦见、同时醒来,因此感觉非比寻常。迟疑了一日之后,还是决定前来报告。梦境之中,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满身鲜血地倒卧在草地上面,虚弱地蠕动着身体。国王身旁有个单膝着地、以冰冷眼光注视着国王表情的人物,那个人正是狄弗拉伯爵君特兰姆。听完之后,法比昂皱起眉头。

“以你们三人而言,或许是正梦也说不定。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因为你们对君特兰姆大人特别反感,在内心的一隅堆满了这样的情绪,所以才会做了这种梦想呢?”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出言反驳,但是另外两人却沉默不语。大概是因为受到法比昂的质疑,所以自信心有点儿动摇了吧。前夜所做的梦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说出来,肯定也是为了不想被当成诬告而一直犹豫不决吧。平静地望着三人的脸庞,法比昂表情一变,温和地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多说了,总之魔法这种东西并不是全能的,对吧。”

“这点我们完全明白。”

“其实人世间原本就不可能有所谓的全能存在。其证据就是,恶、不幸、不公平全都俨然存在,胆敢在世上自称全能的人全都是骗子。”

带着讽刺意味,法比昂再次对着三人而笑。

“再说,尽管我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报应的雷电却也没打下来呀。因此我怎么都无法对众神产生敬畏之心。但是我相信你们。既然三个人同时做了这样的梦,我就不能置之不理。”

法比昂看似在思考着,不过却立刻下了决定。

“明后天,陛下会到堤南查森林去打猎。到那个时候再找个机会,想办法把你们的梦向陛下报告吧。你们也要小心一点,尽量不要流于诬告。”

“谢谢您。”

“喂,你们为什么要道谢啊?”

“因为您相信我们,所以我们很高兴啊。”

“哦,这样啊。”

尽管回答得很简单,但是法比昂的内心却有点复杂。已是既定的事实了。然而是善是恶?事态究竟会朝着哪个方向移动呢?他无法判断。他有预感,自己终究会惹怒国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吧。到时候就断绝一切的交际,专心一意地整理出《护民法》的内容吧。

“对了,今天的宵夜是什么?”

法比昂问着,眼睛望向了散发出诱人香味的盘子里。

第六章甜美的猎物

Ⅰ这是一场大规模的狩猎活动。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以下,从贵族到骑士,参加者超过上百人。负责驱赶猎物的士兵有一千人,猎师有二百人。除此之外尚有数名宠妾、童仆、宫女、厨师、侍从等等的,加起来的总数将近一千五百人,再加上二百头猎犬、一百五十匹坐骑、六十台马车以及拉车之马,载运猎物用的二十台运货马车。在这个晴朗的秋天早晨,华丽而盛大的一行人从王都的西门出发前往猎场。

朝臣当中亦有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之人。他们认为在邻国帕得拉翁开始蠢动的这个时机,国王应该待在王宫之中专心处理政事才对。然而亚斯图鲁弗四世却一点儿也不担忧。

“帕得拉翁公国在这十年左右一直相当平静。虽说对方已有阴谋行动,但是情况还不明朗。如果我们反应过度的话,反而会造成情势的紧张呀。再说,就算帕得拉翁真的攻了过来,也没什么好恐惧的。”

最后的一句话并不像是亚斯图鲁弗四世会说的豪言壮语,换言之,国王的意思就是不希望任何事情妨碍到他的狩猎活动,所以才会故作乐观之态。尽管如此,实际上多少还是介意的。在数个猎场当中,之所以避开临近帕得拉翁东方国境的山岳地带而朝着西方森林前进,就是个最好的证明。

提南查森林距离首都阿萨摩尔大约一天的路程,途中的一个晚上必须住宿在小镇上。穿越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后,就是一大片的落叶树林,狼、鹿、兔、犬、狐以及各式各样的鸟类等等的猎物相当丰富。猎场的这一片森林,全都属于王室的御用林。王族以外之人虽然也可以在此处打猎,但是却必须购买每年由王室发行的狩猎许可证,费用为二十枚金币。不光是这样而已,还必须缴交一成的猎物给管理御用林的官员。尽管如此,由于猎物实在很多,所以每年所发行的许可证都被抢购一空。

法比昂之所以参加这场狩猎,目的并不是想以弓箭射鹿或射兔子。携带弓箭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而已。他是为了接近国王,把三个女巫告诉他的话转达给国王知道。流于告密的形式实在情非得已,但至少是他亲自面对面地告诉国王,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机会立刻就降临了。整天埋首于书堆里的法比昂参加狩猎是多么难得罕见的事情呀,心情愉快的国王一眼就瞧见了他。法比昂下马走近国王身边,郑重地行了一礼。

“哦,法比昂,真是难得呀。你不是讨厌打猎的吗?”

“说来惭愧,臣其实是有事情想对陛下说。”

“狩猎就要开始了,你可别说得太长啊。”

就这样,法比昂简单扼要地说起三个女巫所做的梦,然而他也明白国王的情绪已经开始转变。

说话的时候,法比昂痛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因为国王一开始就无心聆听。为了狩猎而心情浮躁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根本的症结还是在于法比昂没有将三个女巫送进国王的后宫所引发的不悦。

“君特兰姆是朕的忠臣哪。”

这是国王的回答。

“之前在园游会的晚上,阿波拉教团的狂徒也试图要杀害朕,幸亏君特兰姆救了朕的性命,那个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呀,法比昂?”

“这……”

法比昂无言以对。那晚的园游会,法比昂并没有出席。他觉得外出太麻烦了,所以待在书房里看书。

“那个时候,你那几个可爱的女巫难道没有预料到有人要来杀朕吗?为何这次竟如此大惊小怪呢?”

“这是……”

“你这个人虽然任性了点,但我从来不觉得你是那种会因为嫉妒而去陷害别人的人呀。莫非是我看走了眼了吗?”

一句话都没说,法比昂惶恐地低下了头。国王的表情随即一变,清了清喉咙之后,语气也缓和了起来。

“你也别老是出一张嘴,应该实际地为朕做些什么才对呀。朕可没说三个女巫全部都要。就绿宝石雅兰蒂拉一个人,如果你肯把她献给朕的话,朕一定会感谢你的。”

“请陛下见谅,此事恕臣无法同意。”毫不犹疑的明快回答令国王刚刚恢复的心情急速地转为恶劣。

“如果当事人有这个意愿的话,我一定会尊重她的意思。不然的话,我实在无法强制地要她顺从。”

“算了。”

国王的声音,就像在吐着眼睛所看不到的巨大不悦之硬块一样。

“朕再也不会向你开口了。为了避免令人厌恶的事遭到强制或被强制,也罢,从今以后你就不必再上朝了。”

“陛下……”

“朕可不是将你放逐呀。反正你也不喜欢到王宫里来对吧。既然如此,朕就如你所愿。如果没有朕的召唤,你大可不必再进出王宫了。”

国王调转马头,从抬起头来的法比昂面前离去。马儿在前进了五十步左右之后停了下来。因为国王遇上了君特兰姆。接受招呼的国王,表情立刻从不快急遽地转变为非常愉快,一瞬之间两者并存,脸上的肌肉展现出相当奇妙的动作。国王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整顿过表情之后,便开始聊起气候怎样风景怎样的闲事。幸亏他没把刚刚从法比昂那儿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提到三个女巫做了个奇怪的梦。

杀害这个愚蠢的善人、或者说善良的蠢人对君特兰姆而言,怎么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尽管希望不必杀人,但是这么一来,君特兰姆的霸业就无法完成了。倘若要在此时断念的话,当初根本没必要杀掉真正的米隆王子。

“事到如今,没必要再装好人了。如果众神有意守护着亚斯图鲁弗四世的话,就算我如何计划也不会成功。”

君特兰姆一面思考,一面适当地扮演着国王的交谈对象。过不了多久的时间,侍从和童仆们便一齐开始分发葡萄酒的杯子。由于羊角做成的酒杯底是尖的,因此倒满酒的时候没办法放置在任何地方。喝光之后,将空了的酒杯高高地抛向天空就是狩猎开始的信号。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豪迈地将整杯酒一饮而尽,随即皱起眉头,抱怨了一声酸味太浓之后,便抛出酒杯。仿效着国王的动作,数百只酒杯刹时在空中乱舞。

有好一阵子的时间,狩猎进行得相当顺利,猎物的数量也不断地陆续增加。就在午餐即将开始的时候,国王发现一只绝佳的猎物。

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一面拉住缰绳一面发出感叹之声。

“啊,真是一头雄伟的鹿呀。看看它那对角。”

其他人亦忍不住地连声赞叹。两颗灿烂夺目的黄金树,从大鹿的头部朝着天空耸立。比起其他鹿大上两倍左右的庞然巨体,在秋天的阳光之下同样是金光闪闪。宛如黑水晶般的瞳孔,展现着傲然的王者风范。简直远比人界之王的亚斯图鲁弗四世更充满威严,对于眼前这群喧嚣吵闹的双定野兽似乎极为轻蔑不屑。

“那头猎物是属于我的。听好了,谁也不准出手。我严格地命令你们。”

国王的声音因为过度的兴奋而变得尖锐。大鹿轻盈地转动庞大的身体,走进森林的深处。仿佛在说着,想来的话就试试看哪。国王踢着马腹,开始从后方追赶。眼中只剩下耀眼的猎物而已,完全忘记其他的一切。

“陛下,切勿深入追踪。当心会有危险哪。”

君特兰姆刻意大声叫喊,目的就是让其他的朝臣们听见。他做出想策马前进的模样,扮着苦笑的表情,对奥利佛说着。

“说归说,看看陛下那个样子,恐怕是听不进去了。如果一起追上去的话,肯定会令陛下感到扫兴的,这该怎么办呢?”

“是呀,真是伤脑筋。”

“不如让在下先行跟着陛下吧。如果有什么动静的话,我一定立刻通知奥利佛大人。”

“这样啊……”

缺乏果断的奥利佛还未明确回答之前,君特兰姆已经策马离开。

早已预想过好几种状况,也思考过应对的策略,而其中的一种正好被他遇上。在点缀着红黄色彩的落叶树林里,君特兰姆发现了刚才的那只大鹿。

“快,君特兰姆,快把那头鹿给挡下来。”

迅速确认了喊出此话的国王的位置,君特兰姆瞄准大鹿射出一箭。箭矢呼啸而去,正中大鹿的背。发出愤怒和痛苦之吼叫,大鹿跳了起来,挥舞着宛如黄金树般的鹿角向前急冲,朝着国王所在的方向。

Ⅱ比肉食动物更危险的,就是受伤而且被激怒的草食性动物。君特兰姆充分地了解这点。他搭起第二支箭,射了出去。

“身为人臣者岂有抢夺君主猎物的道理呢?陛下,您可以动手猎捕了。”

“哦,是吗?”

兴奋不已的亚斯图鲁弗四世立刻听从建议,把手伸向了箭筒。他的动作并不是那么迟钝,但是狂乱的大鹿的挺进速度却远远超过了他的反应速度。国王把箭搭上了弓,却因为一时情急而失手掉落。正当他焦躁地想搭上第二支箭的时候,身体的左侧突然感觉到一阵爆发疼痛。鹿角的尖端轻易地撕裂了国王的丝质衣裳,穿透他的皮肤和肌肉直达内脏。

受到惊吓的马儿发出悲哀的嘶鸣而狂暴失控。国王的身体从马鞍上浮了起来。之所以没跌落到地上,原因是被鹿角给卡住了。大鹿的鹿角支撑着国王全身的重量但却未折断,只见大量红黑色的液体沿着鹿角染满了大鹿的头部。

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的身体再次被鹿角挑了起来。皮肤破碎肌肉撕裂,鲜血飞溅在草地上。虽然发出了痛苦与绝望的哀嚎,但声音却相当微弱。他的身体脱离鹿角,“砰”的一声撞击到地面上。受到惊吓的马匹完全不理会主人,一路撞断小树枝地奔入森林里面。大鹿舞动鹿角,这次是对准君特兰姆直冲而来。那对鹿角被染得通红,看起来宛如从南海之中所采撷到的珍贵珊瑚一样。君特兰姆在马上侧开身体。只见剑光一闪,冷澈的斩击当场将大鹿的头部剖成两半,血流如注。那幅情景仿佛是数千片的红叶同时在空中飞舞一般。看也不看轰然倒地的大鹿一眼,君特兰姆从马上飞奔而下,把剑收回剑鞘,快步走向国王。比起去年冬天杀害米隆王子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镇静多了。

“陛下,我是君特兰姆,您要支持下去呀。”

当他单膝跪地对着国王说话的时候,国王忽然张开眼睛,流出了痛苦的泪水。

“啊,君特兰姆,好痛啊……朕被鹿给击败了。还被鹿角给刺中了。好痛,好痛,快帮我叫医生来。”

“遵命,臣立刻去办。”

确认了国王的失血程度之后,君特兰姆站起身来。

“不,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吧。朕好害怕。周围越来越暗了……不是还没到晚上吗……握着我的手……”

回应着国王的要求,君特兰姆握住了他的手。迷信与恐惧就在同时掠过他的心里。手与手的接触,会不会让充满于君特兰姆体内的野心与计谋流入国王的体内而令国王知道真相呢?这样的恐惧有如泉水般不断地涌出,让君特兰姆感到战栗。他感觉国王似乎会抬起他虚弱的身体,痛骂他是个“阴险、背叛的小人”,他不知不觉地甩开国王的手。毫无血色的手就这么落在地上。战栗感再次袭来,君特兰姆望着国王化为虚无深渊的双眼。

无能好色但却是个好人的卡拉多瓦国王死了。凝结在最后的表情上,困惑的感觉要比痛苦来的浓厚许多。自己为何不得不死,这个理由在死后他应该会明白吧。

突然间,喧嚣之声传入耳中。幸亏如此,君特兰姆才得以从恍然若失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狗叫声、隆隆的马蹄声以及人的声音逐一传来。终于来到现场的人们首先看见的是大鹿的尸体,接着才注意到君特兰姆的样子。倒在君特兰姆身旁鲜血淋漓的物体,正是他们所寻找的亚斯图鲁弗四世。“陛下!”这声尖叫来自于达蒂奈儿侯爵夫人,奥利佛的叫喊则紧接在后,接着大大小小的哭声和狗叫声也混乱地夹杂进来,形成一片极大的骚动。

“安静!”

君特兰姆怒吼着。在他的吼声之下,不光是人,就连狗儿们也全都闭上了嘴。衣服上沾满了大鹿和国王鲜血的君特兰姆看着眼前的众人,气势逼人地大声斥骂。

“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呀!就算国王不幸驾崩,但是现场还有奥利佛大人呀。奥利佛大人是蓓莉希娜公主的未婚夫,也就是王室之中唯一的成年男子。我们身为臣子的不是该听从奥利佛大人的指示才对吗?”

强制性的论调进一步展开。

“蔑视奥利佛大人的人,就等于是藐视陛下生前决定的人。对于卡拉多瓦王国而言就是逆臣。谁要是对奥利佛大人的指示有意见的话就报上名来。”

没有任何人报出姓名。红叶的森林成了君特兰姆一个人的舞台。由于事情的进展太过剧烈,根本没有人能从容地对君特兰姆提出反驳。

“那么,就请奥利佛大人下指示吧。”

“现、现在该怎么做才好呢?”

“首先我们必须将陛下的遗体运回王都。在那之前必须派遣使者将这个噩耗尽速传回王宫才行。我想,由萨克理庞大人来担任使者应该颇为适当才对。”

“唔,哦……”

“让萨克理庞大人先行回到王宫做好准备,以免乱党趁此机会发动战乱。其他人则守护陛下的遗体返回王都。您认为这样的安排可以吗?奥利佛大人?”

“什么?会有战乱发生吗?!”

“只是个可能性。此刻国家禁不起丝毫的风吹草动,朝臣们必须联合起来,向国内外展示我们不可动摇的团结。奥利佛大人,请做出裁决吧。”

“我知道了。”

与其说是认同,奥利佛根本是照着君特兰姆的意思在行动。对全体下命令。虽然君特兰姆所提出的不过是极其平常的处置方式,但不管怎么说,现场能够思考处置方式、做出指示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真有一套呀,君特兰姆大人。”

站在远处的法比昂不禁喃喃自语。他无法不感到赞叹。直接杀死国王的或许是那头大鹿没错,然而制造出这个状况的人绝对是君特兰姆。可惜他并无证据。

三个女巫为何没察觉到国王在园游会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危险,其中的理由法比昂总算明白了。因园游会那天晚上,国王最后是平安无事的。正因为如此,在那个时候,她们的梦中并没有惨剧的画面出现。这一次,由于国王的尸体倒卧在草地上,所以他才出现在她们的梦里。

“预知的梦是正确的。但是却一点都帮不上忙。这或许是魔法无能的一个证明。然而更重要的意义,应该是我无法充分运用她们三人的才能这件事吧。”

法比昂苦涩地发出叹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起,萨克理庞带领十骑左右的部下,快马飞驰地朝着国都阿萨摩尔的方向离去。

Ⅲ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陛下崩逝。接到这个噩耗,王宫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蓓莉希娜公主因为过度震惊而昏厥倒地,由宫女将她扶回寝室。朝臣们则是一片黯然。如果是战死或者被暗杀的话,还有憎恨的对象存在。然而国王却是在抛下国事出外狩猎的时候遭到鹿角刺伤而死。这种结果根本怨不了谁。本来至少还可以骂个几句“护卫的人在干什么!”等等,但护卫长正好是奥利佛大人,为了顾虑到蓓莉希娜公主,所以连这点程度的责任追究都没人提起。事态之所以如此发展,自然是因为君特兰姆在背后巧妙地诱导群臣所致。参加狩猎的人固然个个都有责任,可是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这场不幸的事件造成了卡拉多瓦王国的王位空虚。因为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在尚未指定继承人之前就驾崩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在邻国帕得拉翁蠢蠢欲动的现在,更是得早日确立新王才行。

如同君特兰姆所预料的一样,枢密会议拖拖拉拉地不断延长,但就是无法做出结论。

光是讨论是否接受流亡的“米隆王子”就花费了半天时间,像王位继承这么重要的议题,看来是不可能太快做出结论的。君特兰姆凭着狄弗拉伯爵的头衔而坐进了会议的末席。连续三天的会议,仿佛在测试着他忍耐度的极限。只不过,比起在亚尔吉拉王国的那种无止境的失望与不满,这点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他巧妙而有耐性地把讨论引导至自己所希望的方向上面。自己本身不需要站出来,让奥利佛去出风头。只要说明他是个多么适合作为统治者的人物,营造出这样的印象,再配合强调目前正值非常时期,必须选出一位成人君主,与会者应该都会认同才对。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直到现年八岁的吉安王子成年为止的十年当中,暂时由蓓莉希娜公主代为掌理国政,她的夫婿奥利佛大人则以“王夫殿下”的身份与女王共同治理国家。尽管有许多人感到不安,但是从道理上来说,这样的安排并无不妥之处,况且大家也想不出其他的替代方案。为了一族的名誉,就连伊果米尔大人也没有对此决定提出异议。

华丽的加冕仪式预定于后天举行。无论如何都得先举行即位大典,日期为十月十九日。由于名字与八代前的女王相同,因此即位后的蓓莉西娜公主成了蓓莉西娜女王二世。

蓓莉西娜女王与奥利佛大人的婚礼本来应该是极其盛大隆重才对,但由于仍在前王的丧礼之中,所以一切以简单朴素为主。从那一天开始,“王夫殿下”也开始热心地处理国政。在“可信赖的友人”狄弗拉伯爵的建议之下,奥利佛巧妙地处理诉讼案件,下令强化与帕得拉翁相邻的东方国界的戒备,发布公告勉励朝臣们安心地回到平时的工作岗位。除此之外,还挑出了十名左右的低阶朝臣,赐予金币百枚,奖赏他们诚实而勤勉的工作表现,并约定在不久的将来给予升迁。对于失去侍奉对象的宠妾们则发放年金,让她们离开宫廷。达蒂奈儿侯爵夫人似乎心有不满,但是又没有拒绝的理由。一遇到状况的时候,奥利佛便会强调起自己的责任与权限。

“由于王子的年纪尚轻,王室中的成人男子惟有我奥利佛一人而已。我以先王陛下女婿的身份尽我分内应尽的责任与义务是理所当然之事。”

奥利佛的记忆与演技一直维持着相当的水准。君特兰姆所思考、指示之事,奥利佛都忠实地予以呈现。这一切令奥利佛获得了极佳的评价,所以奥利佛便越来越依赖君特兰姆的指示。由于奥利佛对于国政既无构想也无定见,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对他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全盘接受所有的建议。奥利佛并且向他的操纵者道谢。

“这一切都得感谢君特兰姆大人。你让我的每天都变得相当充实,宫廷内外的人看我的眼光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哪里,这完全是因为王夫殿下受人爱戴呀。”

君特兰姆恭敬地回答道。他不能就这么地接受奥利佛的感谢。一个身份崇高、不知劳苦为何物的年轻人,绝对不会对他人持有感谢的念头。这种事情君特兰姆早有切肤之痛。

“这个天真的男孩,再过个一年半载后也会开始忘恩负义,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实力得来的吧。那个时候也就是这个男孩的死期到了。”

脑海中想着此事,君特兰姆从“王夫殿下”的面前退下。坐上麦孟得所驾驭的马车,朝着培雷拉大人的宅邸前进,那儿有达蒂奈儿夫人在等着他,目的并非幽会而是密谈。既然蓓莉西娜女王已经登基即位,前王的宠妾自然无从在宫廷里维持势力。侯爵夫人暂时隐居在庄园之中,为先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服丧,但是她并无脱离世俗之意。事实上,亚斯图鲁弗四世的死反而唤醒了侯爵夫人的政治野心。只要她想的话,她随时可以把“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背着前王的耳目与其宠妾私通这个令人震惊的秘密摊开在太阳底下。这么一来,勉勉强强才确立的共同统治体制或许会因而崩溃吧。由于大混乱的结果或许会引来邻国帕得拉翁的侵略,而置国家于险境之中,所以目前侯爵夫人尚无公开秘密的想法。

君特兰姆对于狩猎的时候从亚斯图鲁夫四世那里听来的话,多多少少感到在意。在那之后,他不着痕迹地制造了一个机会,向法比昂打探三个女巫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梦,只是……。

“魔法在法庭上并不被认同是证据。更别说什么以梦令人伏罪,那是不可能也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仅仅做了这些回应。法比昂便不愿再停留于君特兰姆的面前。他确实有着极大的挫败感,然而君特兰姆这一方亦毫无胜利的感觉。事实上,君特兰姆始终认为这个国家的贵族之中,唯一诚恳而又认真的就只有法比昂而已。如果他肯忠诚地帮助自己的话,就算给他再高的地位或权力他都愿意。只可惜法比昂身边的三个女巫显然对君特兰姆颇有隔阂,而法比昂自己本身也刻意与君特兰姆保持距离。该怎么做才能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中呢?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君特兰姆对侯爵夫人说出意见。

“王牌还是保留到最后比较好吧,侯爵夫人。”

“你说的没错,可是最后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也很难说出个确切的时间。不过,眼前至少得等到帕得拉翁公国的威胁消除了为止。如果贸贸然地在那之前引起骚动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因为令帕得拉翁得利,而令你受到抨击呢。”

那并非侯爵夫人的本意,所以她承诺会暂且自重。

君特兰姆相当忙碌,和达蒂奈儿侯爵夫人分开之后,这次是前往萨克理庞大人的家中。由于正值前王的丧期中,因此所有的狩猎及宴会活动一律遭到禁止。烦闷的萨克理庞欣喜地迎接君特兰姆的来访。

“萨克理庞大人,我向王夫殿下提过封你伯爵之位的事情了。”

“封我为伯爵?可是我这阵子并没有特别立下什么功劳呀。”

“别开玩笑了,你不是才立了一项大功吗?”

君特兰姆笑着说明。萨克理庞在第一时间将国王驾崩的消息带回国都阿萨摩尔,并且稳住了宫廷的动荡。在这段非常的时期当中,这可谓是大功一件。

“为了这么点小事而获得封赏,实在叫人愧不敢当。”

“王夫殿下对于你的功劳也赞誉有加,所以才决定授予爵位。你就敞开胸襟接受了吧。”

“这样子好吗?哎呀,真是太感谢了,这是我无上的光荣。”

欢喜之际,萨克理庞似乎也有些难为情。或许因为一直以来,他对于奥利佛的柔弱与无能总是只有坏话可说,所以在接受到意想不到的封赏之时难免会有些忸怩不安吧。

对于君特兰姆而言,他之所以会先给萨克理庞这个恩惠,其实是有几个原因的。再怎么说,萨克理庞以雷声般的巨大音量叫出了“国王陛下驾崩!”的噩耗,他的叫声想必也已经传入邻国帕得拉翁公国的间谍耳里了。所以,一旦与帕得拉翁之间的战端开启之时,萨克理庞这个勇猛的男人应该会相当有帮助才对。

君特兰姆打心底期待着。他期待帕得拉翁公国投入三万至五万的兵力,前来侵略这个国家。打败对手赢得压倒性的声望是君特兰姆所设想的计划。在击灭外敌的同时,他还可以顺道将国内的障碍一并收拾掉。

原本就对军事毫不关心的“王夫殿下”奥利佛,一点也不希望帕得拉翁来袭。光是想象着穿上胄甲前往战场的情形就令他头昏目眩。到时候他肯定只能完全依赖君特兰姆、采用他所提出的各种战术吧。

在忙碌当中,季节也慢慢地移向冬天,这是进入十一月后的某天所发生的事。

“奥利佛,是谁在背后操纵你?”

伯父伊果密尔以极为傲慢的口吻如此质问。奥利佛感觉到一股接受盘问的气氛。

Ⅳ“你在说什么呀,伯父?”

“最近的你似乎太过于能言善道了吧。肯定是哪个略有小聪明的家伙在背后操纵着你对吧。难道不是?”

伊果密尔的视线仿佛毒针般地刺着奥利佛,令他感到畏缩。幸亏君特兰姆早已提出忠告,还把对抗的策略传授给他。

“伯父,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是个无能者吗?”

虽然开头的第一句话略微有些颤抖,不过在继续说话的同时,语调的尖锐度也随之增加。

“再怎么说,我的身份也是王夫殿下。就算你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伯父,这么你呀你的称呼我,成何体统?我身为女王的夫婿,和女王共同治理国家,你这种态度实在太不敬了吧。请您放尊重点儿!”

相当精彩的反击,当然,台词全都是君特兰姆帮他想出来的。早就预期会有今日之事,所以君特兰姆已经事先将这段台词教给了奥利佛。

伊果密尔垂老阴森的脸庞,立刻蒙上了一片乌云。一向被他视为长不大的孩子的侄子,竟然以超乎成人的口吻反驳着自己的伯父。他手上的橡木拐杖半举了起来,似乎打算像奥利佛年幼的时候那样,给他惩罚性的一杖。尽管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可是奥利佛却没有忽视掉。他一面摆出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一面高声大喊——

“侍卫武官都到哪去了?快把这个对女王夫婿行使暴力的恶徒给我拿下!”

伊果密尔“啊”的一声恢复自我,只见五名左右的侍卫武官从临室跑上前来,夺走他手上的拐杖,强压住他的双臂。脸上依然罩着乌云,老人愤恨地瞪着侄子。在那视线的压迫之下,奥利佛移开视线,转而向侍卫武官下令。

“这是女王的共同统治者所下的命令。把这个老人赶出宫廷,而且从此以后不得让他再度进入王宫,一定要严格地交待所有警卫的士兵们!”

就这样,伊果密尔被逐出宫廷。虽然一切都按照着君特兰姆所写的剧本上演,但是这也是伊果密尔的自作自受,所以根本没有人同情他。

一段表面上平静的日子过去之后,宫廷内外开始流传着奇妙的谣言。

“奥利佛大人似乎对王夫殿下这个称号不太满意呢。”

“不满?除此之外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在殿下这个称号之上的,不就只剩下那唯一的一个了吗?”

“莫非他……”

“没错,奥利佛大人所期望的是国王陛下的称号呀。”

听到这个传闻的培雷拉大人转向君特兰姆,对着他耸了耸肩膀。

“所谓的不自量力,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君特兰姆也如此认为,不过制造出奥利佛这种心态的人,正是君特兰姆自己本身。抓住机会,他开口叫抓住奥利佛,佯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陛下!”

“……唔、啊……你是在叫我吗?”

奥利佛一下子从反应迟钝变成了不知所措。

“君特兰姆大人,你说话要是不当心一点儿的话我可就惨了。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也就算了,这个国家能够被称呼为陛下的只有女王一个人而已。我只不过是王夫殿下罢了。”

“请殿下见谅。我一定是不知不觉地说出真心话了。”

君特兰木措辞相当恭敬。而且是过度恭敬。这点奥利佛并没有察觉到。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早已经习惯。为了令奥利佛越来越自大,越来越傲慢,君特兰姆始终保持着这样的一贯态度。

“什么真心话?君特兰姆大人?”

“没什么,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

“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闷在心里不难受吗?说来听听吧。”

不知不觉中,奥利佛的口气和措辞,已经完全具有一个君主的模样了。正如君特兰姆预期中的一样。

“那么我就说了。女王陛下是个羞怯而谦和的人。以她这样的个性,实在不适合从事领导群臣、调动军事或者统治国家这类强力王者的大业。”

“唔,的确,女王温柔娴静,指导国政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重担……”

“再说,王位本来就应该是只属于一个人的位子而已,女王不过是非常时期的一种手段。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是以国王与王妃的组合出现才对。”

全神贯注的奥利佛的表情根本看都不用看。“王夫殿下”面红耳赤,两眼之中闪烁着梦想的光芒。原本与野心和雄心壮志无缘的年轻人,在巧妙的煽动之下,即使毫无振翅之力却还是拼命想往高处飞翔。

“只不过,王夫殿下,令伯父伊果密尔达人可能会相当麻烦。”

被浇了这么一盆冷水,奥利佛的脸上平均地布满了担心、疑惑和不悦的阴影。

“伯父他怎么了?”

“您也知道,令伯父一向对您相当轻蔑。况且他原本就是个嫉妒他人幸福及成功、性格恶劣之人。就拿今天所发生的事来说吧,他非但不可能反省自己的错,反而会更加憎恨王夫殿下您呢。我想,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您的祸害。”

“那可就伤脑筋了。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奥利佛大人从一开始就放弃由自己来从事思考。

“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不让他稍微地尝尝苦头是不行的。”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卡拉多瓦虽然大,可是我真正能够信赖的却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满脸信赖的表情,奥利佛大人将自己本身、伯父以及国家的命运,全都交到君特兰姆的手上。

第七章告发

Ⅰ十一月十日。萨克理庞被授予提唐瑟伯爵的封号。那是经由蓓莉希娜女王及王夫殿下的联名决议。

叙任的萨克理庞大人,以提唐瑟伯爵的身份接下了第一项任务。任务的内容是逮捕朵朗伽一族之族长,也就是具有公爵头衔的伊果密尔大人。罪名是谋反。

“伊果密尔大人是我的伯父,于情,我实在不忍心告发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然而事关谋反大罪,绝对不容许有夹带私情的余地。我的身份不止是伊果密尔大人的侄子而已,身为卡拉多瓦女王的夫婿,我绝对不能做出任何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之举动。”

做出沉痛的表情,奥利佛发表着他从君特兰姆那儿学来的台词。于是萨克理庞立即率领三百骑的士兵,从王宫直奔伊果密尔的宅邸。只是要逮捕一名老人而已,这样的排场似乎夸张了点。然而伊果密尔身为国内屈指可数的名门贵族,不能不防范他举兵反抗的可能性。在萨克理庞如雷的喊叫之下,宅邸的大门并没有打开,所以只得由十余名士兵翻墙进入,从内侧把门打开。他们并没有遭遇到进一步的抵抗,而伊果密尔大人也在士兵们的包围之下被强行带走。

对伊果密尔大人持有好感的领民半个也没有。君特兰姆要收买他们实在轻而易举。三个农民出庭作证,指控伊果密尔大人与邻国帕得拉翁之间共谋造反。在取得“证言”的瞬间,伊果密尔也完完全全地沦为囚犯。在那之前他还算受到礼遇,但是现在不止被剥夺了豪华的丝绸衣服换上粗糙的狱服,两手还被烤上手铐,拖着铁链被扔进监狱之中。得知此事,朵朗伽一族中虽然有激昂愤慨之人,但是君特兰姆和萨克理庞早就做好出兵镇压的准备,以防止朵朗伽一族的暴动。同时,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也即刻宣布“除了伊果密尔大人之外,与其他人等毫无关系”。所以火势在闷烧阶段就已经熄灭,并没有扩大燃烧。

以八十岁的高龄而言,伊果密尔仍然维持着营养充足、看起来相当强健的体魄。然而一被剥夺华丽的衣服,鞭打个二三回之后,他也不禁发出了模糊的哀嚎,倒在石地上痛苦打滚。尽管对他人的痛苦相当迟钝,但是对于自己的痛苦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考问者每在老人背加上一击,哀嚎声也越加凄惨。

“没想到你也会如此地丑态毕露呀,伊果密尔大人。我还以为你会表现得有气魄一点呢,真是令人失望。”

冷笑揪痛了鞭痕,伊果密尔将视线转移至那个方向。回视着老人那双宛如漂浮着油膜的陈年泥沼般眼睛的人,正是狄弗拉伯爵君特兰姆。毫不掩饰自己就是造成老人不幸的人物,君特兰姆满不在乎地继续说话。

“我只是以你的人生观来处置你罢了。人类的世界里只有恶与伪善的存在。弱者、愚者都没有生存的资格。无辜的人没有被拯救的必要。我听说这就是你的论调吧。”

伊果密尔张开了口,但是却只发出低沉的呻吟,流出痛苦的唾液而已。

“还真是个了不起的论调呢。总比那些世界上没有坏人等等的胡说八道要强多了。只不过,当这种傲慢的话是由一个和自己本身的努力与才能毫无关系、纯粹是站在强势立场的人口中所说出来的时候,理所当然,一定会遭人厌恶的吧。”

君特兰姆伸出脚,以长靴的鞋尖轻轻地踢着伊果密尔肥厚的肩膀。那不是一种愉快地感觉。

“你对自己领地的农民或仆人似乎相当残酷呢。听说你曾经把因为歉收而无法纳贡的农民的小孩卖给异国的人口贩子,还把无力偿还借款的老人的手指给切断了等等。”

这当中最令君特兰姆感到厌恶的,就是伊果密尔迫使卖子女的母亲挑选孩子这件事。他先强制对方“三个孩子当中只卖掉一个。你自己来挑选吧!”接着再以“你被自己的父母卖掉了呢,恨你的父母吧!”这样的话来讥笑哭哭啼啼被挑中的孩子。在内心之中,君特兰姆早已判了这个老人死刑。

“我倒是有个方法可以救你喔,伊果密尔大人。”

君特兰姆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凝视着映在老人瞳孔之中的自己的身影。

“你只要说,你是受到法比昂大人的唆使,这样就能得救了。”

“……法比昂?”

老人的双眼之中,浮现出凶恶的光源。

“只要把一切的罪状都推给他就行了。”

君特兰姆把声音压得更低。

“当然,你也不可能完完全全被无罪释放,大概会有三四座庄园遭到没收吧。不过,以这样的代价解决事情算是便宜你了,对吧?”

“…………”

“听说,法比昂曾经好几次想控告你虐待民众但是都没成功。对你而言那或许也是种伪善的行为吧。无论如何,趁着这个机会把污名嫁祸给那个麻烦的男人,将他除掉,这对你应该有好处才对吧。”

君特兰姆闭上口,等着老人的回应。这是测试这位骄傲自大的老人是否拥有身为人类的矜持的时间。过了不久,结果就出来了。

“……法比昂私通帕得拉翁大公国一事,我愿意作证。”

“唔,你愿意作证?”

“你答应释放我的事情,是确实的吧?”

“没问题,那就一言为定了。”

君特兰姆的笑声之中充满叹息。

当然,君特兰姆并非真心要冤枉法比昂。他是想让伊果密尔控告法比昂,让他坐一阵子的牢,最后再将他无罪释放。至于伊果密尔那一边,他再以诬告清白者的罪名,不容分说地将他处理掉。卖了法比昂这个人情之后,将来他就会成为自己忠心的帮手。这就是他一石二鸟的计划。

“想要治理国家就必须有宰相的存在。必须具有制定法律、以法律为根据来处理行政的能力。不论在战争方面或和平方面都能够辅佐我的见识。这一切,唯有那个男人能够胜任。”

换句话说,君特兰姆对法比昂有着极高的评价。既然那么样地看重他,怀抱诚意正面地向他寻求协助,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事实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君特兰姆就曾经这么做。只可惜这次行不通了。谋杀前任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这件事情,君特兰姆并不后悔,只是难免会感到不安。君特兰姆自己本身,多多少少也意识到这点而感到生气,而内疚与缺少自信是一体的。他总觉得“请求协助”的要求会遭到拒绝。至少他身边的三个女巫一定会建议他拒绝的。所以君特兰姆必须制造出让法比昂无法拒绝的状况。这是他的想法。到目前为止,他的权谋算计一直都相当成功。唯一的失败就只有追求蓓莉西娜公主这件事情而已。但这其实也不能算是失败,因为事情早在他行动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以不实之罪陷害伊果密尔这个老人,其目的并非老人本身。君特兰姆完全没有和这位老人对等抗争的意思。

吩咐狱卒为老人治疗之后,清脆的脚步声便离开了监狱。

Ⅱ法比昂将在伊果密尔大人的审判中担任特别辩护人。一听到这个消息,三个女巫都没有太大的惊讶。反倒是有点“果真如此”的想法。这就是法比昂少爷的作风,尽管救出那个老人对世界并无益处。

担任特别辩护人一事,一旦失败的话,法比昂少爷便会蒙上耻辱,就算成功的话也会遭到众人的抱怨,制止他吧。三个女巫一起来到法比昂的面前。红宝石萝洁丝缇拉首先开口。

“伊果密尔是一个以伤害人为乐的老人。法比昂少爷何须为了拯救那种人而辛苦呢?”

“因为那个老人是清白的呀。”

这一次,对于君特兰姆的强制作风,法比昂打从一开始就心存疑惑。他对这种以不实之罪冤枉政敌的做法完全不具好感。

“您确定他真的无罪吗?”

“确定。那个老人家决不会做出什么图谋不轨的行为,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他所会做的,仅仅是在别人完成某件事情的时候,去否定那件事情的意义,或者去损害别人的名誉罢了。”

忍无可忍,绿宝石亚兰蒂拉提高了音量。

“那种卑劣的人类,根本就没有拯救他的必要不是吗?”

“没错,那个老人是卑劣。但那些都是伦理上的罪,在法律上并不算罪犯呀。如果那个老人因为他根本没犯下的法律上的罪名而遭到处决的话,我们的国法岂不是要论为笑柄了吗?”

必须维护的是国法的权威而非伊果密尔这个人,这就是法比昂的出发点所在。接着蓝宝石丝妲薇尔也开口了。

“我们还都记得,当法比昂少爷救出我们的曾祖母,伊果密尔大人说了些什么话,我们记得一清二楚。”

“唔,我也记得。”

那个时候,伊果密尔大人以恶毒的口吻狠狠地骂了法比昂一顿。

“什么清白之人,根本毫无拯救的必要。谁叫他们平日素行不良,做出那种令人怀疑的行为,所以才会遭到逮捕。这就叫做自作自受。浪费时间为他们进行审判,只有像你这样的伪善者才做得出来,这是多余。那些在狱中大叫自己冤枉的家伙,最好早点用死刑把他们解决掉,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呀。”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的语气之中,透露着熊熊燃烧的怒火。

“自作自受,这句话简直是为伊果密尔大人所创造出来的嘛。别管他了,法比昂少爷。”

“那种老人,就算法比昂少爷倾尽全力救他出来,他也不会有任何谢意的。”丝妲薇尔也跟着补上一句。

“我明白。就算那个老人真的感谢我,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只不过,用法律来作为政治斗争的道具,这点我实在无法忍受。法律应该是用来维护人类尊严的呀。”

绿宝石亚兰蒂拉向前进了一步。

“您的意思是,法律之下人人平等吗?那么对法比昂少爷而言,伊果密尔大人和我们几个人,都是一样的吗?”

“不,相当不同。”

明快地下了结论之后,法比昂仿佛字字斟酌般地开始说明。

“我之所以不得不救伊果密尔大人,只因为他是清白的。要是那个老人真的犯下谋逆之罪的话,我绝对放手不管。说真的我们应该要高兴才对。”

仿佛屏住气息似的,三人专心聆听。

“但是,你们三个是不同的。如果你们犯下了任何的罪,我一定把法律、正义什么的抛在一旁,说什么也要救出你们。”

三个女巫脸上所透露出来的光彩,法比昂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在各种各样的意义上都拿他没办法的奇人,正忙着在纸上写东西。就算救出了伊果密尔大人,他也不敢抱持着童话式的幻想,以为这个老人会因此忏悔而变成好人。

以恶作剧般的口吻,萝洁丝缇拉开口说话。

“忽然好想犯个什么罪,好让法比昂少爷来救我呢。”

“你这个女孩子,真是令人伤脑筋。”

法比昂苦笑着,拜托三人帮他从书房拿几册书籍过来。他希望借由这次的事件,让人们明白冤罪的危险,开始朝向《护民法》的制定迈出脚步。这是法比昂的企图,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本身竟会成为标的所在。

……就这样,十一月十五日,伊果密尔大人的审判正式展开。虽说是审问谋逆大罪,但伊果密尔毕竟是卡拉多瓦首屈一指的大贵族,所以并没有受到一般犯人的对待。审判于王宫中的一室进行,“黄水仙大厅”被指定为特别法庭的场地。在大法官的任命之下,审判长由梅涅滋大人担任。梅涅滋大人虽然拥有高等法院法官的经历,但任命他的人却是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而奥利佛又是透过君特兰姆的建议,所以这场审判必然从一开始就会依照君特兰姆的想法进行。

伊果密尔大人肯定会被判有罪,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出人意料的是,伊果密尔竟被允许拥有辩护人,而且这位辩护人还是法比昂大人,因此王宫内外的人都对这场审判大感兴趣。法比昂大人这次可接下了一个不讨好的差事呢,一来他绝不可能获胜,万一他真的胜了,伊果密尔那个老头也不会感谢他吧。无论如何,这场审判都有一看的价值。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有意旁听这场审判的贵族们纷纷涌入法庭之中而令现场骚动不已。

“这就是这个国家的贵族呀。”

对着侍从麦孟得,君特兰姆不屑地出言讥讽。

“这群人呀,根本不在意伊果密尔老人的罪状等等。就连来自于邻国的威胁是事实还是谣言也是毫不关心。他们所等待的,只是看到一场精彩有趣的演出罢了。”

“请恕小的无礼,不过小的我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呢。”

麦孟得边说边搔着头。

“如果能够看到伊果密尔大人哭丧着脸,将来的十年可就有话题聊了。要是被判有罪的话更是值得干杯呀。”

人类应该要尽可能地减少敌人,君特兰姆不由得露出苦笑。伊果密尔大人在人类的心理以及人生的真谛方面,其实都只了解到一半而已。目前的人心全都期盼着伊果密尔老人被判有罪,与之对抗者只有法比昂一人。

审判当日,特别法庭旁听席的两百个位子全部客满。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就坐阵在最前排。他的内心虽然不相信伊果密尔有罪,但是又希望他是有罪的。如果以谋反的罪名被判有罪的话,当然只有死刑一个下场而已,不过还是可以透过特赦保住一条命吧。奥利佛的这个想法正好是所有旁听者的代表。原本应该是相当严肃的一场审判,从一开始就预漫着轻率的气氛。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蓝宝石丝妲薇尔,绿宝石亚兰蒂拉三个人,虽然以特别辩护人法比昂的助手身份在法庭的一隅整理文件,记录证词,但是却怎么都无法接受法庭里的气氛。无论法比昂如何地为了法的精神而努力奋斗,审判的结果似乎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况且由于法比昂不认同拷问,就算再怎么追究证人,对方总能以“不知道”来逃避一切。好不容易有了好的进展,大法官梅涅滋便会不着痕迹地加以妨碍。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之下,要证明被告无罪反而是一大困难。毫无收获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第七天为止,审判仍然得不出结果来。到了二十二日,大法官指示让被告伊果密尔大人站上证人席为自己辩护。一看到稀疏的头发凌乱不堪、穿着一身仿佛散发着臭味之粗布囚衣的伊果密尔,现场顿时一片人声嘈杂,不是同情,而是差点将“活该”二字脱口而出的冷淡情绪。对着周围射出的恶意,老伊果密尔站上了证人席。接着在回答法官的询问之时,老人表示他知道陷害自己的人物是谁。

“此事可不能置若罔闻。那个人是谁?”

“就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与帕德拉翁大公国密谋造反,还把卖国的罪名嫁祸给我。”

老人的手指笔直地指着法比昂的方向。

Ⅲ充满于法庭之内的喧嚣嘈杂只能以诡异二字来形容。被告竟然指控为了自己努力不懈的辩护人为真正的犯人。法比昂愣住了,直盯着这个他尽力想守护的老人的脸孔。老人脸上完全没有胆怯与迟疑之色。

“肃静!肃静!”

大法官一面叫喊,一面敲响木槌。由于他本身也受到震撼而情绪激奋,因此法律的威信若要展现出效果,必须花上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被告人,这是相当严重的控告啊。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只要用你们对付我的方法来对付他不就行了!他一定会立刻承认自己的罪状的。”

老人咆哮着,大法官梅涅滋将困惑的视线转向法比昂。

“法比昂大人,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你是与帕德拉翁密谋的卖国贼吗?”

“我从未做过这些事情。”

由于事实的确如此,法比昂也没其他的话好答。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荒谬,简直就是对于人的善意和努力的一大嘲讽,令人毫无真诚作答的意愿。

“就只有这些吗?”

“我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无论如何,被告的指控不能视若无睹。先将法比昂大人收押起来,再好好地审问。”

所谓审问也就是拷问的意思。君特兰姆微微地点了点头,法庭的大门立刻敞开,数十名武装士兵跑了进来。

“不要脸!竟然出卖法比昂少爷!”

发出激烈喊叫的是绿宝石亚兰蒂拉。她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以愤怒及轻蔑的视线射向伊果密尔大人。老人移开视线,转向惊慌失措的大法官,凶恶地扯开嗓门。

“那个女巫也是共犯。最好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法比昂就是靠着女巫的帮助,才策划出卖国的阴谋。”

“不可伤害她们三人!”

按捺不住的法比昂大声喊着。体会到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后悔的念头几乎令他昏厥。这个法庭,并不是道理所行得通的场所。在这里的人们,都是从未认真思考过法律及审判意义的人们,就连被告也是。

闪光疾驰。彩虹的光芒充满了整个法庭。正确地说,是红、兰、绿三色交互闪烁。然而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人能够冷静地观察一切。朝着法比昂冲上来的士兵们,有十个人左右一起在瞬间被那道闪光击倒。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地昏倒在地。惊愕与慌张的叫声此起彼落,一个压倒一切的凛然斥喝声响起。

“不准靠近法比昂少爷!”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踢倒椅子,跳向空中,宛如小鸟飞舞般地在法比昂的面前降落之后,把左手手背对着手持棍棒的士兵们横着一挥。戴在中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伸出了一把红色的光之枪,将三个士兵一起撂倒。

“法比昂少爷,快逃!”

望着对他叫喊的萝洁丝缇拉点了点头,法比昂粗暴地脱下厚重的法袍。在那底下是一身易于行动的便服。看到这幅情景的梅涅滋大法官,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你若是无罪的话,就应该相信法律,乖乖地束手就缚才对。你总得证实自己的清白呀。”

“您说到我的痛处了,大法官阁下,归根究底,我法比昂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男人而已。”

脸上浮现着痛苦至极的笑容,法比昂拾起士兵们掉落的棍棒。此时萝洁丝缇拉再次跳向空中,这次她降落在证人席的前方。她把右手伸向衣服底下,取出藏在里面的短剑。察觉到她的意图的伊果密尔发出了呻吟,想要从证人席上逃走。迅速地绕到他的前方,萝洁丝缇拉将短剑的尖端抵住了老人的咽喉,老人的脸丑陋地痉挛起来。

“连杀害的价值都没有。”

冷漠说着,红宝石萝洁丝缇拉从伊果密尔的喉咙上收回短剑。瞪视着宛如豆子汤一样混浊地翻滚沸腾的老人双眼,萝洁丝缇拉抓住他的衣襟。

“你一定会众叛亲离,被所有的人撇开、唾弃,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不过那也是将来的事情了。现在你得当我们的人质。”

这个时候在法庭之中技压众人的并非只有萝洁丝缇拉一人而已。绿宝石亚兰蒂拉以及蓝宝石丝妲薇尔也分别拔出短剑跃向空中,飞舞着前往不同的地方。丝妲薇尔降落的位置就在旁听席的最前排,也就是奥利佛的眼前。换成是平常的时候,能与美女接近想必很令人兴奋才对。但是此刻所面对的是一个两眼冒出炽烈的蓝色火光,右手拿着闪烁短剑的美女,再要沾沾自喜的话就太危险了。发出尖叫向后仰的奥利佛,不知为何却不逃不避,因为他逃不掉。

“王夫殿下,不、应该称呼您国王陛下才对吧?”

丝妲薇尔祥和的脸上充满着痛恨的表情。左手手背一对着奥利佛,中指所带的戒指立刻伸出一条蓝色光索,将奥利佛的脖子缠绕起来。丝妲薇尔的左手一拉,蓝色光索也紧紧地勒住奥利佛,使得他全身向前倾倒。王夫殿下完全发不出声音,就像是被锁链拖着的狗一样,吐着舌头,两眼圆睁。

突然间,一个粗犷的嗓音在她的侧面响起。

“丝妲薇尔小姐,这样子对待王夫殿下未免太过无礼了吧。把剑拿开!”

说话之人是萨克理庞。在其他士兵都对女巫的本领畏惧不已的情况之下,难得他一个人还能保持镇静。也许只是因为他感觉迟钝也说不定。

“把短剑交给我吧!丝妲薇尔小姐。如果你照做的话,我愿意以过去的所有功绩来为你抵消罪名。”“你省省吧。”

“你的脸上不应该出现这么可怕的表情。这和优美典雅的丝妲薇尔小姐一点儿都不相称。还有,这么纤细的玉手也和短剑极不相称呢。来吧,把它交给我。”

萨克理庞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只可惜在丝妲薇尔的眼里,怎么看都是好色的表情。由于丝妲薇尔戒指的魔力已经用来对付奥利佛了,所以她只能靠着短剑来对抗萨克理庞的威胁。确信自己处于优势的萨克理庞带着笑容,正打算进一步靠近丝妲薇尔的时候,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萨克理庞的黑眼珠向后一翻,两眼翻白的大汉就这么“砰”的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原来是法比昂从背后以棍棒一挥,对着萨克理庞颈后的弱点给予猛烈的一击。技巧完美熟练。同一个时间,法庭里充满着响亮的女性声音。

“愚蠢的人们呀,你们就在这儿继续以莫须有的罪名去陷害同胞吧。正当你们在这里吵嚷起哄的时候,这个国家恐怕就要沦为帕德拉翁的领土了。”

声音的主人是亚兰蒂拉。绿色的光芒从戒指中射出,化为一条锁链捆绑住大法官梅涅滋。

直到此刻,君特兰姆才首次开口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女巫阁下?”

“怎么,狄弗拉伯爵不知道吗?就在不久之前,邻国帕德拉翁的军队大约三万人马,正如洪水般地跨越过国境而来。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士们,是不是该拿起剑来赶往战场,而不是坐在这个虚伪的法庭之中呢?”

“别胡扯了!”

这句话谁都不敢叫喊出口。现场人士一个个全都露出了颤栗的表情面面相觑,交换着惊惶失措的言语。因为女巫一族向来被认定有超乎寻常的情报收集能力。法庭的空气急遽转变,在确认了冻结的情况之后,三个女巫分别将自己的人质放开。

“我们走吧,法比昂少爷。”

“这样的地方没必要再留下来了。”

“找一个说得通道理的地方,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吧。”

看着相继劝说的三个人,法比昂的双眼中点起了嘲笑的灯火。他对卡拉多瓦王国的宫廷社会已经完全绝望。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他已经彻彻底底领会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自己存在的必要,也没有他应尽的责任。

“我明白了,走吧。”

法比昂向三人点头示意,把辩护人的徽章从胸前扯掉。完全不理会伊果密尔大人,仅仅看了君特兰姆一眼,但是并没有说话。看到法比昂和三位女巫朝着出口前进,数名士兵象是寻求指示般地望着君特兰姆。君特兰姆面无表情地微微摇了摇头。士兵们动也不动,眼看着法比昂和三位女巫的身影消失在法庭之外。

“真是无趣的结果呀。”

君特兰姆喃喃自语。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并不期待事情过度地按照计划发展。还不如让伊果密尔老人指着君特兰姆大叫“这家伙是阴谋的罪魁祸首!”那才有趣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会如何临机应变地行动呢?君特兰姆对此抱持着奇妙的兴趣。

“不过,伊果密尔那老头终归还是在我的摆布下精疲力竭了吧,没用的东西。”

君特兰姆把自己的任性、失望与愤怒,全都发泄在那个老贵族的身上。萨克理庞抚摸着疼痛不已的脖子站起身来,大法官也边发牢骚边站了起来,接着王夫殿下奥利佛也抚着喉咙不断咳嗽,摇摇晃晃地走到君特兰姆的面前。

“怎,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君特兰姆大人?”

“如果对方攻来的话,就只好前往迎战将他们击退呀。难不成要举手投降,把国家双手奉上吗?”

“万、万一,真是这样……”

“那就战吧。您大可不必担忧,反正前线有勇猛无双的堤搪瑟伯爵萨克理庞压阵,而且这场战争我也会参加的。”

在君特兰姆的注视之下,萨克理庞挺起了他厚实的胸膛。拜法比昂所赐而出其不意地失去意识一事仿佛早已抛诸脑后。就着,君特兰姆将视线转移到伊果密尔方向。

“哎呀,该如何处置这个小丑呢?”

低声发了句牢骚之后,他立刻作了决定,向士兵们下令。

“把这个丑恶的老人放逐到国境之外。”

伊果密尔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被红宝石萝洁丝缇拉放开之后,他一直瘫倒在地上,直到此刻才开始扭动爬行,打算逃离现场。

“褫夺伊果密尔的地位与财产。法比昂大人的财产先行查封,直到他回到王夫殿下的面前之后在交还给他。”

这是极为明显的差别待遇,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倘若有人的话,大概也只有执着于“法律公正”的法比昂一个人而已。只不过这个当事人早已脱下发袍消失无踪了。伊果密尔被士兵们强行拖离现场时,君特兰姆满脑子都是对帕德拉翁军队的作战计划。

Ⅳ四名男女所骑乘的四匹马从国都阿萨摩尔的北门奔出。穿越初冬的田园不断地向北而去。收割完毕的田园,展开了一片冷飕飕的灰褐色景象。夏季的丰富阳光与绿意早已远去。

究竟上哪儿去?这个问题法比昂一次也没问过。红宝石萝洁丝缇拉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头,绿宝石亚兰蒂拉紧跟在后。法比昂和蓝宝石丝妲薇尔两人则一同在最后方奔驰着。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幸好事先已将羽毛上衣挂在马鞍上面。

三个女巫你来我往地说服着法比昂。

“到露那希欧山去吧,法比昂少爷。”

“曾祖母一定会非常高兴地欢迎您的。”

“我们会倾全族的力量来守护您。”

事到如今,法比昂已不再气馁。事情的变化真是奇妙,他在心里想着,口中同时说着“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之类的话语作为回应。

一进入山间,分不清是云还是雾的水汽从天而降,四骑被灰蒙蒙的阴影团团包围。倘若只有法比昂只身一人的话肯定会迷失方向,幸好有三个女巫毫无迷惑地在前方为他导向。不知行走了多少时间,耳边不时回响着鸟的鸣叫声,仿佛溪流般的水声也忽近忽远。还有比熊巨大比蝙蝠怪异的影子从水汽的帘幕后方横越过去。像是害怕似的,马匹向后退却。亚兰蒂拉笑了。

“别担心,法比昂少爷,那时奇安多罗努斯。是朋友。”

那是法比昂不知道的野兽之名。正要开口询问那是什么样的野兽的时候,罗洁丝缇拉发出声音。丝妲薇尔指着左方。水汽的帘幕骤然卷起,露出一个巨大的三角形。那是一座高达五层楼的坚固木造房屋,向左右倾斜的屋顶两侧几乎与地面相接,一看就知道是为了防范大雪所设计的构造。

“曾祖母!”

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三个女巫从马上飞跃而下。像是玄关的正面大门向两侧开启,一个人影出现,那是个衣服上覆盖着厚重披肩的老妇人。虽然给人一种瘦削干瘪的印象,但是两眼之中却充满着活力的光彩。三个女巫围绕着法比昂的身边,从玄关进入客厅。老妇人,也就是露那希欧山的老女巫,恭敬有礼地向客人打招呼。

“法比昂少爷,好久不见了。”

“你的曾孙们救了我啊,实在感激不尽。”

“哪里,都是不成熟的小孩子。如果是个成熟女巫的话,还会在众人面前把事情闹大吗?萝洁丝缇拉、丝妲薇尔、亚兰蒂拉!你们三个简直是派不上用场的小孩子呀!我看你们的修炼有重新来过的必要呢。”

面对严厉的责骂,三个女巫似乎早已惭愧得要命。看着三人面红耳赤低着头的模样,法比昂忍不住插嘴。

“别责怪她们,应该奖赏她们才对。该受到责怪的,不,该受到嘲笑的是我呀。我还不自量力地夸口说要救她们三个人,结果被救的人是我自己啊。”

法比昂意味深重的笑着。

“她们三个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他们三个一致地要求我做什么的话,从今以后无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听从。”

“这番话相当令人感激,但可千万不要轻率地挂在嘴上啊,否则那三个孩子会一下子得意忘形起来的。”

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曾孙女们,老女巫将拐杖朝着地上一撞,那个声音令三个女巫像是弹起似地开始动了起来。在手脚忙个不停的声音及动作之下,餐厅里的圆桌已经铺上桌巾了,排满深深浅浅各种不同的盘子,分别盛装着或热或冷的各式各样料理。

“来,先把肚子填饱了。有什么话留着待会儿再说吧。”

“那就这么办吧。不过话说回来,帕得拉翁大军入侵之事,实在令人担忧啊。”

“帕得拉翁大公国的侵略,凭君特兰姆一个人的智勇就能击退了吧。别管那么多了。”

“……是吗?”

“比起那件事情,将来还会有更重大的事情发生呢。但是在那之前,还是先用餐吧。”

明亮的灯火、温暖的房间、美味的食物。悲观主义丝毫没有存在这空闲的余地。鸟肉做成的派、炖鹿肉,把从扇面包到葡萄酒以及加入香草的茶都解决了之后,法比昂终于提出质问。

“刚才你说有重大的事情发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年后或十五年后,大约就是那段期间吧。到了那个时候,法比昂少爷的能力对于卡拉多瓦的国民而言将会非常必要。”

法比昂一沉默下来,红宝石萝洁丝缇拉立刻露出不可放过的表情。

“曾祖母,这么一来,法比昂少爷岂不是十年以上都不可能踏入社会了吗?”

“你一点都没变,说话还是那么急躁呢。不过事实的确如此,法比昂少爷必须要等待一段时间。”

蓝宝石丝妲薇尔凝视着年轻的主人。

“法比昂少爷,您没有任何不满吗?”

“没有不满。必要的话,十年十五年我都会等下去。只不过,十年后的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而且还有一件事情……”

法比昂再次转向老女巫。

“我并非是惋惜那些宅邸和庄园,最令我在意的是在那里工作的人们。我相信君特兰姆不会苛待那些身份低微的人,但可能的话,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我会让族人去调查清楚的。”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除此之外我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了。你们一族,唔,一定有办法做到的才对。”

绿宝石亚兰蒂拉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

“曾祖母,法比昂少爷是个一日都少不了书的人呢。我们是不是该帮他准备一下呢?”

“没有那个必要哟。”

老女巫以一笑回应。

“没必要沉闷地等待十年或十五年哟。一夜就够了。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数千日。”

“你的意思是……冬眠吗?”

法比昂相当能够认同这样的形态。

“我这就去把醉梦酒拿来,法比昂少爷。喝下之后,您就安心地睡一觉,一直睡到这个国家需要您的时候吧。”

“我的命是你们所拯救的,就这么办吧。”

“曾祖母,我们三个也可以陪伴着法比昂少爷,对吧?”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嚷嚷着。丝妲薇尔赫亚兰蒂拉也已赞同的表情,注视着老女巫。

“我本来想让你们三个多累积个十来年的修炼,唉,阻止也是没用的吧。”

老女巫口中说着批评的话,但心里对于曾孙们的慈爱却清晰可见。她终究是个溺爱儿孙的曾祖母。

“真是群任性的孩子呀。不过,你们几个应该能帮得上忙才对。一起到睡眠的国度去做伴吧。”

老女巫恭恭敬敬地再次向法比昂行礼。

“那么法比昂少爷,我就预祝您在醒来之前有个愉快的美梦。虽然是陪伴,我看一定会吵闹得很呢。”

第八章月下会战

Ⅰ帕得拉翁大公国的君主坎塔列斯大公率领步骑合计三万名的士兵,越过与卡拉多瓦交界的国境是十一月二十二日的事。

两国的国境属于山岳地带,一旦雪开始降下堆积的话,道路就会封闭起来直到春天为止。如果打算采取速战速决的策略的话,就一定得在降雪期来到之前越过国境才行。以常识而言,本应该等到春天融雪之后再开始进攻才是上策,然而卡拉多瓦王国对于帕得拉翁大公国早已开始下警戒体制。如果等到春天的话,这五个多月的时间只会让卡拉多瓦的防御更为强化而已。与其如此,倒不如发动快攻,说不定能够给予蓓莉希娜女王二世基盘不稳的统治体系致命的一击。坎塔列斯大公就是为此才下了这样的决定。

坎塔列斯大公今年三十一岁,随着前大公的猝死至今,即位已经有九年了。他在即位之前就对卡拉多瓦抱持着领土上的野心,只是一直都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今日。这一次,他因为认定卡拉多瓦前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的突然死去是出于谋杀,所以才决定出兵。

“如果这是犯罪的话,获利最大的那个人必定是犯人。前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暴毙之后,是谁获得了利益?不就是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吗?犯人肯定是他。我帕得拉翁大公国身为卡拉多瓦王室的远亲,势必要讨伐这个阴险毒辣的篡夺者,以恢复王室的正当秩序。”

这是坎塔列斯大公的逻辑。身在邻国的他,根本无从得知亚斯图鲁弗四世的死亡真相。但若仅仅知道表面事实的话,这样的推理自然就有成立的空间了。就算多少有些瑕疵存在,要拿来作为借口也已经绰绰有余。纵使没有这个理由,坎塔列斯大公对于邻国的现状还是相当不满。拒绝他的求婚的蓓莉希娜,竟然和奥利佛那种男人结婚,这算什么跟什么呀?不但如此,那个奥利佛还得以和女王一起统治国家。

“是王夫殿下还是国王陛下那就不知道了,但是那种懦弱无能的男人能够指挥军队吗?就算他率领了十万大军前来,我一口气就可以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坎塔列斯大公充满着自信与霸气地率兵前进。此时先锋部队带回了奇妙的报告。帕得拉翁军队靠近的时候,城市的大门紧闭,村子里面所有的民众也都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因而呈现空无一人的状况,没有半个人出来欢迎入侵者。由于帕得拉翁军队无暇一一攻占每个城市,所以只好在村子里放火示威,然后再继续前进。就在帕得拉翁军队行进的街道前方,一个老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那个穿着像囚犯般的粗布衣服的老人家,竟然自称是具有公爵封号的大贵族伊果密尔,而且还要求与坎塔列斯大公会面。在战争时期,这样的行为不免令人产生“他是间谍?还是刺客?”的疑惑。确认并未携带武器之后,老人被带到坎塔列斯的面前。虽然身上有伤而且精疲力竭,但仍旧是个相当傲慢的老人。大略地听着老人的说辞,坎塔列斯大公命令士兵将老人的衣服脱下来,确认伤痕。游走于背上及胸前的鞭痕已变成紫色,一碰触到伤口,老人便发出痛苦的呻吟。

“唔,果真如此,看来似乎不是谎言哪。”

坎塔列斯大公喃喃自语,接着命令随军侍医为老人治疗。老人虽然在马车中接受治疗,但是治疗完毕之后却不断地要求和大公见面。大公并无停止行军的意思,所以便骑着马靠近马车,透过马车的窗户与他交谈。翻译官也跟在一旁。

老人叨叨絮絮地开始说起,自己是阴谋之下的牺牲者等等的一切事情。大公极不耐烦,所以透过翻译告知老人。他完全明白老人对于目前卡拉多瓦的统治体系有多么憎恨。假如真的有心帮忙的话,就该说一些有用的事情,例如卡拉多瓦军的迎战计划等等的。

老人回答了。君特兰姆那家伙把他赶出法庭的时候,他曾经听到这么一句话。

“彻底采用持久战法,以逼迫帕得拉翁军自动撤退。”

“但是,那一定是陷阱。”

“这话是什么意思?”

“君特兰姆是个奸险诡诈的男人。他故意让我听见了他的用兵策略,而且还不杀我,甚至把我放逐到邻近帕得拉翁这个地区。他肯定是想借我的口,把这个讯息传达给大公殿下。哼,这种诡计我一眼就看穿了。”

紫色的嘴唇打着哆嗦,老人发出呻吟。坎塔列斯大公微微地眯起眼睛探索着老人脸上的表情,口中则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想要什么报酬?有什么愿望?不妨说来听听。”

对于大公的话,伊果密尔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奥利佛和君特兰姆的项上人头。”

“……嗯。”

“不、等等,请您把那两个家伙活捉起来。我要亲手将他们大卸八块。这件事情,您愿意以名誉向我保证吗?”

坎塔列斯大公在心中退缩了。他是个野心家,因此他从不认为夺取他人性命、或者侵略他国领土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但话虽如此,基本上他还是会想展现具有王者风范的宽容心。就算要将奥利佛等人处死,他也想让他们死的干干脆脆,以免在事后留下无谓的怨恨。再说,伊果密尔这种硬是要求保证的态度,实在令他相当反感。

“我会考虑看看的。”

只说了这句,坎塔列斯大公便策马前进,远离这个令人厌恶的老人。为了忘掉这份厌恶感,大公在马上任由思绪奔驰,所想的尽是光明灿烂的未来。只要排除掉奥利佛,坎塔列斯自己就可以成为蓓莉希娜女王的丈夫,取得卡拉多瓦国王的称号,以卡拉多瓦。帕得拉翁联合王国的建国者身份在历史上享有英名。

另一方面,卡拉多瓦军在女王陛下及王夫殿下的联名决定之下,动员了三万五千的兵力。若是只想凑齐人数的话,一日之内便可集结五万人,然而君特兰姆却有其他的想法。他首先对己方的士兵发出赏金公告。

帕得拉翁的士兵每讨伐一人可获得银币十枚。骑士一人则为金币五枚。也就是银币一百枚。至于将军方面,每讨伐一人可获得金币五十枚。“你打算以金钱来购买胜利吗?”一部分贵族以这样的话出言嘲讽,而君特兰姆则以“买得到的话倒也便宜。”来作为回应。基本上,君特兰姆对于骑士们的战斗力并没有那么高的评价。所以他认为对贫穷的士兵们灌输“把战争当成买卖”的观念,才能够有效地提高士气。

尽管如此,他还是设下限制。他对士兵们发出公告,战利品不得为私人所有,必须在胜利之后公平分配,违者将以严刑处置。君特兰姆的目的是希望能培育出一支精锐部队,好在将来编整十万或二十万的大军的时候,能够成为大军的中间核心。那将是一支老练的长胜部队,只要有他们的存在,就足以带给全军莫大的勇气。

该做得都已经做了。但是,如果这次的战役失败的话该怎么办呢?

“失败的话就逃到其他国家去吧。只好只身一人重头再开始了。”

君特兰姆毫无这样的想法。卡拉多瓦这个国家是他挑选出来的新天地。被迫离开自己出生成长的国家,舍弃基佛列德这个真实名字,连米隆王子这个虚假的身份也放弃了,就是为了在这个国家里重生。如果无法得到这个国家的话,他人生的一切也等于是化为虚有。所以他必须守卫这个国家不受帕得拉翁的侵害。

“卡拉多瓦灭亡的时候,我一定以死相殉。”

这是君特兰姆的真心想法。这份觉悟之强烈,恐怕比出生成长于这个国家的奥利佛还要强一千倍之多吧。

为了持久战的准备,卡拉多瓦军前往王都东方、距离约三日路程的艾斯巴达平原镇。挖掘壕沟、围起栅栏,建构起坚固的阵地。前方低平的牧草地看来并无险要之处,但却是作战的重点所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普拉席铎大人等等一直在大力主张,应该要更积极地与敌人正面交战。

这位贵族就是向红宝石萝洁丝缇拉求爱被拒的那名男子。作为一个武将的才能尚是未知数,不过战斗意志倒是相当充沛。那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君特兰姆对他做了承诺。在胜利来临之际,君特兰姆就会把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赐给他。反正那个女孩曾经在王夫殿下所出席的法庭之中妨碍审判,是个待罪之身,想怎么处置都无所谓。普拉席铎大人露骨地展现出喜悦,心思似乎早已飞到胜利以后的事情去了。

Ⅱ“一开始就采取持久战是对的吧。”

奥利佛提醒了自己无数次,而每次君特兰姆都在旁边回答着“没错!”。对于在降雪期之前先行发动攻势的帕得拉翁军的战略构想,君特兰姆早已胸有成竹。既然敌人企图在短期之内作出了断,那么摆出持久战的姿态来诱发敌人的焦虑自然是最佳对策。巩固阵地、阻挡敌人的前进,只要能支持住半个月的话就绝对不会失败。然而,光是不败并不能让君特兰姆满足。他所期望的是戏剧化的胜利,好让他有机会向卡拉多瓦展现他的将才。正因为如此,如何让开始焦躁的敌军依自己所想的行动,就是他必须煞费苦心的地方。

领兵出征之时,君特兰姆也已经定下策略。他先派人到王都东方国境一带的农村,将收成的谷物全数买下。这件事情由麦梦得负责,目的是让帕得拉翁军队在入侵之后连一粒麦子都得不到。时机倒在其次,这件事情之所以能够完成,全都是因为看准了帕得拉翁军队的必然入侵。

“万一遇到什么情况的话,只需掠夺刚收成的农村就行了。”

如此打算的坎塔列斯大公虽然计划落空,但他却一点也不畏缩。反正他们预备了大约半个月分量的粮食,只要在粮食还足够之前与卡拉多瓦军决战得胜就行了。接下来,为了对付前进中的帕得拉翁军队,君特兰姆还将沿路一带的水渠之水全部放了出来。

排放出来的水量虽不足以形成大洪水,但却足够在西进的帕得拉翁军队的前方造成一片泥泞。接到骑兵报告的坎塔列斯大公来到阵前,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浅泥之海。隔了一会儿他出言讥讽。

“各式各样的小把戏还真是不少。那些家伙的作战果然是为了争取时间。哼,既然如此,就让我把你们钓上来吧。”

坎塔列斯大公召来了信赖的武将维里亚特商谈军情。内容是占得地利那方的军队打算夜袭一事。这件事情坎塔列斯大公早已知道。

被帕得拉翁军俘虏的国境警备士兵和农民逃了出来,为卡拉多瓦军带回不少的情报。听完情报的普拉席铎大人鼓掌叫好,并立刻前往全军统帅王夫殿下奥利佛的面前向他报告。

“据在下所接获的情报显示,帕得拉翁军队为了应付持久战而从本国运来了大量粮食。大约是十三万士兵约百日的分量。照目前的状况发展下去的话,只会对敌方越来越有利而已。请下令让在下率兵夜袭。”

奥利佛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君特兰姆的脸。由于奥利佛根本没有自己的主张,所以他向来都是听从君特兰姆的意见行事。普拉席铎似乎也察觉到这样的情况,于是也转变方向开口询问。

“您觉得如何呢,君特兰姆大人?不、狄弗拉伯爵?”

“这件事情王夫殿下的心中早有决断,我实在不便擅自发表意见……”

君特兰姆尽可能在各个方面顾全到王夫殿下奥利佛的面子。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让奥利佛在军事方面的无知和没有主见暴露出来而当众出丑的话,事情很可能会变得难以收拾。君特兰姆快速地在心中盘算着。

“如果得到王夫殿下准许的话,那么……”

“准了准了,快说吧!”

于是君特兰姆道出意见。既然我方已决定要采取持久战术,就没有必要草率地出兵征讨。普拉席铎相当气馁,并且怒气冲冲地从王夫殿下的本营退出。不料就在他返回自己营帐的途中,一名骑士快马飞奔地追了上来。

“王夫殿下有事召见。”

受到如此告知的普拉席铎,满怀疑惑地折返本营的帐篷,一看之下,帐中已无君特兰姆的身影,只有王夫殿下一人笑容可掬地对着他。

“普拉席铎大人,你刚刚提出的作战计划确实相当出色。君特兰姆固然是为了慎重起见,然而光是采取守势又怎能掌握住胜利的机会呢?有你出马一定会成功的。我在此等待你的好消息。待胜利降临之际,我便封你为伯爵,让你与君特兰姆平起平坐。”

这段意外的谈话令普拉席铎感到惊讶,但是更令他充满喜悦。普拉席铎就这么欢欣鼓舞地回到自己的营地。麾下兵力有三千人。下令全员出动,颁下“无许可而任意出声者斩!”的命令之后,便率军出发。看着普拉席铎出发之后,奥利佛立刻唤来君特兰姆向他询问。

“我已经让他去了,这样子可以吗?”

“非常好,一旦成功的话,普拉席铎大人就可以光彩地获得伯爵之位,他一定会感激王夫殿下您的。”

“这么一来你岂不是太吃亏了吗?”

“不会的,我会秘密带兵在背后支援。一切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请王夫殿下和萨克理庞大人一起坚守本营。”

这是一个半月之夜。普拉席铎的部队悄悄地朝东方前进。脚下稍微吃了点苦头,在绕过泥泞地带半圈之后,终于抵达敌人的粮食放置场。

普拉席铎所率领的卡拉多瓦军高声呐喊地冲进敌阵。看似装满粮食的箱子和袋子在各处堆积成山。兴奋得正打算放火燃烧之时,夜空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撕裂。划破夜空的是嘹亮的号角之音。就在同时,堆积如山的箱子和袋子也纷纷倒塌,埋伏其中的帕得拉翁军队在隆隆的呐喊声中成群地冒了出来,从三个方向包围住卡拉多瓦军队。在一阵乱箭齐发之后,紧接着是蜂拥而上的枪兵部队。

“中计了。”

普拉席铎大人铁青着脸发出呻吟。

“这种毫无实力的将领也敢期望以夜袭建立奇功?我这就让你尝尝实战的滋味。”

一阵哄笑之后,坎塔列斯大公命令勤务兵继续吹响号角。普拉席铎的部队在密集的箭和枪的攻击之下纷纷倒地而亡,陷入了溃败的状态之中。普拉席铎自己也中了两箭,拼命地挥舞长剑试图脱逃。毫不留情的帕得拉翁军队转而出动追击,一面累积敌尸一面急速前进。卡拉多瓦军逃进自己人所布置出来的浅泥之海。泥泞从马蹄的左右向外侧飞溅,帕得拉翁军丝毫不放松地追击。状况的急遽变化就在此刻发生。帕得拉翁军队后方起了火柱,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支卡拉多瓦军队已经来到空无一人的帕得拉翁营地,偷袭放火。

打从一开始,君特兰姆对于普拉席铎的夜袭就不抱着任何希望。更无情的是,将普拉席铎部队的三千人当成诱饵,把帕得拉翁军队诱离营地才是他的本意。这个计划果然奏效。支撑帕得拉翁三万名士兵性命的粮食,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当中逐渐地化为灰烬。紧接着,估计有一万名的敌人呐喊,从帕得拉翁军的背后迅速迫近。那正是君特兰姆亲自率领的一万二千名精锐部队。

“狡猾的卡拉多瓦人!我们被狠狠地暗算了!”

坎塔列斯大公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维里亚特将军骑着马来到他的身旁。火和风所掀起的声音相当大,如果音量不够大的话根本无法相互沟通。

“是否要带兵折返,和卡拉多瓦军一决死战?”

“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坎塔列斯大公低吼着。

“既然如此,只好以快攻作为赌注了。怎么说奥利佛那家伙也不可能亲自上阵指挥突袭。他肯定是在阵营的最深处等待捷报传回。我们就直攻对方阵营,务必要取得那家伙的项上人头。”

“大公殿下,但是……”

“我没闲暇听你的意见。还不快领命照办!”

不能不谓之果断。在坎塔列斯大公的命令之下,大军就这样地急速前进。帕得拉翁军队冲进浅泥之海,一面斩杀普拉席铎部队的残兵一面迫近敌人的大本营。卡拉多瓦军的一名骑士快马向君特兰姆报告。

“帕得拉翁的整支军队正朝着我军的本营前进。”

“什么?没有折回来吗?”

弗洛蒙咋舌,查尔比诺则愕然地开口。

“真是太没道理了。这下子,我们的本营可就危险了。要立刻追上去吗,狄弗拉伯爵?”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纵使是君特兰姆也无法从容思考,本营之中有萨克理庞坐阵,应该是不至于会轻易败退才对。最怕的就是,万一身为总帅的王夫殿下奥利佛因为敌军之强攻而心生恐惧逃走的话,卡拉多瓦军一定会全体崩溃的吧。君特兰姆立刻命令两名心腹,让军队出发追赶敌人。

坎塔列斯大公所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就算君特兰姆那家伙是个多么智勇双全的将军,只要总帅奥利佛被杀或逃走的话,卡拉多瓦军就会瓦解了。再说,卡拉多瓦的兵力已经一分为二,若是以快攻来对付其中一方的话,情势就会转而对帕得拉翁有利。

“我军亦全速前进!从帕得拉翁军的背后出击。取得坎塔列斯大公首级的人,想要什么赏赐都可以!”

如果让坎塔列斯活着的话,他日或许会成为大敌。在部队的最前方,君特兰姆快马奔进了泥泞之海。

Ⅲ从坎塔列斯大共和君特兰姆的眼中看来,奥利佛或许只是个懦弱的无能者罢了,但奥利佛这个人其实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评断。他是个与阴谋及策略无缘,厌恶杀人和战争的善良人物。和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的宠妾,也就是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私通一事,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迹,而且卡拉多瓦王国的法律上还算是犯罪,但是那并不会造成他人的流血牺牲。

战略构想及作战指挥全都委交君特兰姆处理,奥利佛在营帐里安稳地做着梦。他在梦中与爱妻相会,正要紧紧地拥抱住她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怒吼,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惊讶地回头一看,杀气腾腾满脸怒容的达蒂奈儿侯爵夫人就站在那儿大声叫骂,你这个鲁钝的男人,还不快起来……

硬生生地被拖出梦的国度之后,奥利佛一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萨克理庞那张粗犷的脸。

“王夫殿下,快醒醒,敌人来袭了!”

“敌、什么敌人……?”

“不就是帕得拉翁的军队吗?来,快点穿上盔甲吧。敌人就快到了。”

萨克理庞的伯爵之位虽然是奥利佛所赐与的,但是他所感谢的对象却是君特兰姆。这个单纯而正直的大汉在面对奥利佛的时候,并不像君特兰姆那样抱持着什么不单纯的企图,因此当他看见奥利佛那种毫无武士风范的狼狈模样的时候,实在难忍满腹怒气。一副懒得理睬的态度,萨克理庞以他宽广的后背对这奥利佛,径自对士兵们大喊着。

“我们建造栅栏和挖掘壕沟是为了什么?大家要沉着应战呀。有我萨克理庞在此,好好地把你们的奋战精神展现出来,我一定会向狄弗拉伯爵报告的。加油吧,士兵们!”

虽然并未做出任何具体的指示,然而萨克理庞如打雷般隆隆响起的大嗓门,却让士兵们感到振奋。

“只要支撑一阵子,狄弗拉伯爵就会带着军队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够从两面夹击敌人。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喊话之人是一位名叫欧鲁比司的骑士。这些话令士兵们的士气更加高昂。欧鲁比司并不是个特别勇武之人,在这场战役之中甚至连一颗首级也提不出来。然而他在战后却受到君特兰姆的赞赏,并获得了男爵封号。理由是“欧鲁比司大人,一喝之功!”就这样,卡拉多瓦军和帕得拉翁军终于隔着栅栏展开激烈的交锋。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只是依赖着半个月亮的光线,相互地从栅栏的间隙送出长枪,或是戳刺或是收回然后闪躲。尽管声势听起来相当浩大,但效果并不是那么好。栅栏的一部分倒塌了。打算从那个地方侵入的一方与阻挡的一方发生激烈冲突,不一会儿就有五十多人倒在混杂了献血的泥泞之中。就在此时,正当一部分的帕得拉翁军终于成功入侵的时候,他们的脚下却出其不意地燃起火苗。那是卡拉多瓦军所射出的火箭。

卡拉多瓦阵营附近的泥泞之中早已事先被灌了油。因此一接触到火箭,便立刻燃烧起来,化成火焰之轮将帕得拉翁的军队包围起来。惊愕与狼狈的尖叫声四起。

其实油量并没有那么多,根本不足以将帕得拉翁的军队燃烧殆尽。然而深夜大地的一隅却因此而光明闪耀。这正是卡拉多瓦弓箭队的绝佳镖靶。

“射呀!快射!只要射出就一定会命中!”

关于战斗方面,萨克理庞的判断可说是正确无误。指挥着弓箭队的同时,他自己也拿起了牛革制成的硬弓,对着帕得拉翁的军队猛射。萨克理庞并不是一个精准的射手,但是他刚劲有力,箭势也极为强劲,所以接二连三地将密集的敌人射倒。受到萨克理庞的激励,数千支弓箭越过栅栏和壕沟如豪雨般地倾盆降下。尽管帕得拉翁军也拼命地射箭反击,只可惜由明处射往暗处实在难以瞄准。在火舌若隐若现的泥泞之中,士兵们不断地倒下。

帕得拉翁军的抗战意识遭受到更严重的打击,是在数到一千的时间经过之时。当君特兰姆所率领的卡拉多瓦军队,从他们后方猛扑而来的时候。蜂拥而至的隆隆马蹄一停在即将熄灭的火轮前方,数百支的标枪也于同时对准了帕得拉翁的军队飞去。马匹倒下,士兵坠落。

“遭到夹击了……!”

帕得拉翁军察觉到自身的危机。在敌方阵地遭到夹击状况的意思,士兵们都相当清楚。“所有的人都会被杀光啊!”这样的哀嚎划破夜晚,令帕得拉翁全军的军心浮动。

“可恨,卡拉多瓦这些狗东西,侥幸不死的可恶家伙!竟敢设下这种圈套引我中计。哼,这种小小的圈套,看我怎么将它突破。”

坎塔列斯大公拔出腰上的佩剑,誓言夺取王夫殿下奥利佛的人头。然而,周围早也陷入一片混战之中。在卡拉多瓦军的猛烈进击之下,两军的马匹激烈冲撞,枪与枪纠结缠绕,刀剑与胄甲在月光的照射之下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坎塔列斯大公自己也挥舞着佩剑,把一名敌兵的右腕砍飞到半空中,刺穿了另一名的喉咙,再将一个人从肩膀到腹部劈成两半。尽管卡塔列斯的勇武异于常人,但身为总帅却必须亲自挥剑斩杀敌人,这显示战况对其极为不利。

“出来啊,奥利佛,以王族的名誉跟我单打独斗啊!”

胄甲上染满了斑斑血迹,而坎塔列斯大公也越来越显得狂暴。继续砍倒了三四名敌兵,沐浴在鲜血和泥浆之下,那副凄厉的模样简直不像是一个人类。他的样子令卡拉多瓦军再也不敢贸然靠近。快马奔驰地朝着斩杀目标前进之时,坎塔列斯想到了一件事情。

“伊果密尔那个老头在什么地方?!”

大公的双眼完全如字面般地布满血丝。应该是激动过度而造成了两眼之中的微血管破裂。令帕得拉翁军陷入苦境的罪孽,那个肮脏可恶的老头子也必须背负起部分的责任。对于坎塔列斯大公而言,这么想的话至少能让他的心里好过一点。

“原来在那儿呀!”

陷在泥泞之中动弹不得的马车上面,一条人影正摇摇晃晃地跳下车,半爬半走地正打算逃离。连头顶都溅满泥浆的飞沫。大公追上了他的猎物。

“拜你的好计划所赐,害得我宝贵的勇士们一个个地随着战场上的露水消失了。他们任何一个都是比你多上千倍价值的男子汉。我要你到那个世界去,向我的部下们谢罪!”

假使认命地乖乖受死的话,伊果密尔肯定能死的安乐一点。然而这个狼狈不堪一片混乱的老人,光是看见卡塔列斯那副凄厉的模样就立刻陷入恐慌之中。他尖叫着背向坎塔列斯企图逃走。骑着马紧追上去的坎塔列斯一剑斩下。蕴含着憎恨的剑刃,斜斜地划开老人的背部。鲜血喷出,老人发出惨叫地向前仆倒。就在他摔进泥泞的那一刻,坎塔列斯大公的马蹄也同时压了上来。骑士与马匹都并非故意,但承受着人马双方体重的马蹄就这样踩上了老人的腰。伴随着不悦的声响,老人的腰部同时被踩得稀烂。第二次扬起的惨叫,完全足够让卡塔列斯大公的灵魂冷却。他从狂热转为冷静,操控马匹离开了老人身体。正当此时,几个人影叫着他的名字骑马靠了过来。那是大公的心腹维里亚特以及他的直属部下。他们打算护卫君主从战场上离开。

“大公,您没事吧?!”

充满喜悦的这几个人,根本没心思去注意由自己的马蹄正在蹂躏着一具老朽的人体。将君主围在中央,勇敢的帕得拉翁队伍,挥开成群的卡拉多瓦人的刀枪,打开了一条血路朝着东方直奔而去。后方是倒卧在泥和血中的人马尸体,竖直的枪丛剑林反射着月光。尽管胜败的大势已定,但是现场却依旧静不下来,一部分的状况甚至显得狂躁。

“五枚金币是我的了!”

“那是我的人头,还给我!”

君特兰姆的策略开始朝着坏的方向发展,自家人的争执在各处上演着。光是“胜利了!胜利了!”并没有让情势平静下来。在狂热与欲望的驱使之下,卡拉多瓦军依旧四处追赶着败逃的敌人,紧追不放,将他们砍杀、刺死。

一件令君特兰姆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

执拗地追逐败敌的卡拉多瓦士兵当中,竟然出现了王夫殿下奥利佛的身影。在死战的高潮时刻,他原本是躲在军营中发抖的。然而在胜利一经确定后,士兵们的狂热情绪也感染了他。就这么带着萨克理庞的轻视返回国都,实在令他难以忍受。他不但要让萨克理庞他们刮目相看,他也希望能够在妻子蓓莉希娜女王二世的面前扬眉吐气。由于君特兰姆和萨克理庞根本无暇注意王夫殿下,因此在无人制止的情况之下,奥利佛就这么骑上自己的马奔出本营。

追逐着慌乱逃窜的败敌,令奥利佛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愉快经验。他也认为到了这个时候应该不会再有生命的危险了才对。他的情绪究竟有多么高昂亢奋,从他越过泥泞之海,直到踏上干燥的地面为止都还不想停止前进的样子,就可看得一清二楚。

“蓓莉希娜!蓓莉希娜!我办到了,我们胜利了!”

无比兴奋的奥利佛,一边像是念咒语般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一边不断地挥剑斩下。他的斩势几乎都只撕裂了空气而无实质伤害,然而偶尔也会撞击到死者的胄甲而冒出火花。虽然有人在月光下目击到他的身影,但是却想不到这就是全军总帅。

就在这无意义的奔驰当中,奥利佛发现了两名败军残兵。一个是身负重伤满身鲜血和泥巴的中年步兵,看起来似乎无法独立行走。另一个可能是初次上阵,仍然处于少年阶段的年轻人。他把看似他父亲的中年伤兵扛在肩上,步履蹒跚地朝着故国的方向前进。这种父子同时出征的例子并不少见。杀了也没什么用,还是放过他们算了。以奥利佛的身份而言,他根本不在意什么赏金等等的。事实上,他是打算饶过这两人的,但是异常高昂的情绪却毫无来由地冒了出来。

发出威吓性的叫喊,奥利佛鼓动着坐骑向前冲刺。高高地舞动长剑,他打算从两名败兵的身旁呼啸而过。毫无杀意,只想“稍微地吓唬吓唬他们而已”。顺道再摆出帅气的姿态报上姓名,撂下一句“不准再次侵略我们国家!”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奥利佛只想这么做而已。

然而,眼看着敌骑身影不断迫近的年少帕得拉翁士兵,竟然做了一件令奥利佛完全想象不到的事。这绝非出自冷静而是打算拼死一搏。他把像是父亲的老兵放在地上,手中握着唯一的武器。那是一支早已折断、失去枪尖的枪。年少的帕得拉翁兵从低处将它掷出之后,枪身便不停地旋转飞出,卷进了奥利佛坐骑的前腿之间。

发出哀鸣向前仆倒的马匹,从马鞍上呈抛物线被抛出的骑士。

奥利佛倒栽葱地落到地面。那是一种头部向下,仿佛要插入大地之中的坠落方式。沉闷的一响也许是头盖骨破裂的声音,也有可能是颈骨折断的声音。

黎明将近,当王夫殿下的贴身侍从好不容易搜寻到君主下落的时候,奥利佛早已鲜血脑浆流了满地,冷冰冰地倒卧在冰冷的大地之上。击毙一国统治者的帕得拉翁士兵完全不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勋是多么巨大,把父亲炕上肩膀之后便继续逃亡。

在“艾斯巴达夜战”之中,帕得拉翁军的战死人数为七千五百余人。另一方面,卡拉多瓦的战死人数则不过一千二百余人。只是这一千二百余人的战死者当中,还包括了与女王共同治理国家的王夫殿下奥利佛在内。仅仅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女王蓓莉希娜二世相继失去了父亲和丈夫。穿着丧服迎接丈夫遗体的女王展现出一种宛如洋娃娃般的异样美丽,令朝臣们不忍正视女王的苍白面容。担心着国家与自己的未来,尽管刚赢得大胜利,凯旋归来,忧愁却笼罩着整座王宫。

Ⅳ君特兰姆伴着灵柩来到女王面前。女王凝视着灵柩的期间,君特兰姆也恭敬地跪在一旁等待。最后,女王终于以微弱的声音向君特兰姆开口。

“我的丈夫或许无能而又懦弱,但是他绝对不会陷害或伤害别人。这点是我身为他的妻子最感到骄傲的事。”

“王夫殿下确实是个善良的人呀。”

君特兰姆只能如此回答。这句话并无虚假,但是在单纯的话语之下却潜藏着复杂的评断。对于已经完全傀儡化的奥利佛,君特兰姆从没想过要这么火速地将他解决。再等个二三年,直到君特兰姆的势力遍布于卡拉多瓦的朝野为止,先暂时推举奥利佛作为幌子,这才是他的计划。等到奥利佛对君特兰姆开始怀有猜忌和反感的时候,在挑选个绝佳的时机将他收拾掉就行了。虽然如此打算,但是却没料到奥利佛除了无能之外还是个无谋之人。要是他老老实实地待在本营里等待捷报的话就好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君特兰姆无需弄脏自己的手。他以沉痛却又热切的语气向女王说道。

“未能守护王夫殿下,臣实在罪该万死。然而更令人憎恨的是帕得拉翁大公国。我们必须讨伐该国,为王夫殿下报仇雪恨!”

女王并没有回应这番话,仅仅以水晶般的无机双眸凝视着君特兰姆。不知不觉地抬起视线,君特兰姆勉勉强强地回看了女王一眼。和双眸相同的声音宣告着,“我打算赐我丈夫奥利佛国王的称号,以国王之礼将他安葬。请把我的话转达给其他大臣。”

这个时候,她已经认同君特兰姆为群臣之首。

除了先前的狄弗拉伯爵,君特兰姆又多了一个阿尔加利亚公爵的封号。名下所有的庄园数量共计有二十二座。入国不满十个月,就已经跃升为卡拉多瓦屈指可数的大贵族。

“在我国近代历史当中虽未有前例,但由于其对内对外之功绩显著,因此完全无人提出异议。”

这是卡拉多瓦王立学院之国史编纂所的记述。

保有两个贵族封号有什么意义呢?首先是枢密会议召开之时,能够行使两票的表决权。其次是在继承方面,长男可继承阿尔加利亚公爵,次男则可继承狄弗拉伯爵的封号,得以为后代遗留下两脉门第。仅仅这些已足够令君特兰姆享有巨大的特权,但是他的野心却还要更大。

“我的长男将会是卡拉多瓦国王。”

他做了如此的决定。这个野心因为奥利佛之死而更加明确。女王蓓莉希娜二世仍然健在,而且相当年轻。为亡夫奥利佛服丧期满之后,就算再婚也没什么奇怪之处。这原本就是王者的义务。除了治理国家之外,她还必须延续王族血脉。换言之,蓓莉希娜有产子的义务。而且,孩子的父亲若是“亚尔吉拉王室血脉嫡亲的君特兰姆大人”应该也不是件坏事才对。

回想过去,君特兰姆虽有意娶蓓莉希娜为妻,只可惜在尚未采取行动之前,美丽的猎物就被奥利佛给抢先夺走了。不过这次再也没有任何人会阻碍,君特兰姆应该可以达成目的了才对。

阿尔加利亚公爵兼狄弗拉伯爵的君特兰姆的意欲为何,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每个人都相当认同和肯定。因为可怜的奥利佛原本就不适合作为女王夫婿。萨克理庞等人更是老早就开始大声到处宣扬。主张君特兰姆才是女王再婚的最佳人选。

对于此事,君特兰姆本人倒是不怎么着急。以他目前的立场而言,要阻挠女王和其他男性的婚事并不是件难事。只要花上足够的时间,女王自然而然地就会对他产生依赖。所以,在奥利佛的国丧结束之后的翌日夜晚,蓓莉希娜秘密召他到寝室之事,着实令他大吃了一惊。

征服了隐藏在丧服之下白皙优美的躯体之后,君特兰姆反而感到有些扫兴。没想到她是个重色的轻薄女子,这是他仅有的想法。无论如何,既然和女王有了这样的进展,达蒂奈尔夫人那边就一定得想个办法来安抚她才行。有件事情他并没有注意到,在背后注视着他的蓓莉希娜女王的双眼之中,正燃烧着憎恶与复仇的火焰。女王坚信是君特兰姆谋害了她的丈夫。所以当她知道腹中怀有奥利佛的孩子之时,她也同时订下了复仇计划。

这个男人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经怀孕的事。所以蓓莉希娜女王下定决心,她必须平安地将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并且让这个男人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子。等到孩子长大之后再告知他真相,让他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奥利佛报仇。十五年后就看得到结果了。这个出自于妄想的决定,支撑起女王的身心,带给她生存下去的意志。

燃烧于女王眼中的黯淡火焰,君特兰姆长久以来都没有发现到。因为他相当忙碌。说服达蒂奈儿夫人死心地隐居在庄园之中,过年后的三月与女王结婚,八月生下男孩。这个男孩以五代前的国王之名被命名为莱门得。如果平安地长大即位的话,应该就是莱门得二世……。

在那之后,几次的对外战争发动,内乱兴起,阴谋策动。其中大部分皆为君特兰姆所主导,结局也几乎都成功了。他并不是个天生的卡拉多瓦王者,所以他必须借由才干和功绩来确保自己地位的正当性。普雷斯塔历一?六二年,君特兰姆三十三岁,被他视为儿子的莱门得王子八岁,蓓莉希娜女王之弟吉安大公十七岁。而法比昂自从登上女巫之山,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了。君特兰姆的权势与威望不仅仅笼罩着卡拉多瓦一国,还不断地参透到邻近诸国当中……。

再次捧着奇妙衣服的查尔比诺,继续就这奇妙的两人加以说明。

“名字方面,达人叫做周先生,小孩则叫做多梦。两人之间似乎是这么彼此称呼的。”

“连名字都很奇怪呢。”

“是否接见他们呢,摄政殿下?”

君特兰姆陷入思考,但时间并不很长。

“也好,见见倒也是种乐趣。把他们带过来吧。”

接到君特兰姆的指示,查尔比诺和弗罗蒙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出门外。这两个人现在都是伯爵身份。君特兰姆拿起火钳,拨弄着火焰中的薪柴。金黄与深红的火焰弹起,在那奢华的色彩之中,君特兰姆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某种幻影的片断,但是却无法掌握住其真正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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