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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如果我

九月十八日,礼拜四。自从礼拜一晚上吵架以来,我已经三天没听到一哉的声音了。

之后我又打了一次电话,但他没接。我死心阖上手机,不得不认清我们处于两个世界的事实。假如我们在同一个世界,至少我还能到校门口等他。

我错了吗?能说话已经是种幸福,是我太贪心了吗?

可是要我把凶手的事忘怀,回到麦当劳那一天以前的状态,每天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过日子,我又做不到。

上课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装进脑袋里。再过不久就是期中考,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用脑的单纯工作或许能分散我的注意力,但不巧的是看板已经在昨天全部画完了。

这个周末就是运动会,我们的看板图样是以安迪·沃荷的画搭配队伍颜色改造而成的;在一整排的玛丽莲梦露之间,右下方的脸孔可以供我自由发挥,所以我就画成了应援团长的脸。一界的这个部分不知是什么样子?在我们没通电话的期间,差异是不是越来越大了?我们会就此渐行渐远吗?

还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到一哉的存在;可是一旦停上通话,脑海中的一哉脸庞便立刻消失,留下了一个昏暗的空洞,让我怀疑过去我是不是一直对着电话自言自语。因为一哉不在〈这里〉,就算我搜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他。

第四节的生物课变成自习,我松了口气。

“裘利不知道怎么了?”

“我看是剃胡子剃到来不及上课吧?”

众人一面看着黑板上大大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字样,一面吃吃笑着。

裘利这外号,便是来自他下巴的青色胡子刮痕(注:日语中刮胡子的状声词音近裘利)。他的确每天不忘刮胡子,不过当然不致于因此将生物课改成自习。他今天是去参加法会。

啊,这么一提,他交代过“我不在的时候要把生物教具室扫干净”,不过我实在提不起劲来。垃圾桶的垃圾向来不多,我们便因此偷懒,几乎半年没清过。那间教具室也差不多该来一次大扫除了。

不知一哉现在在做什么?

我茫然地往外看,看见有个写着〈杉〉字的背影步行离去。

“老师今天是叫外送便当啊?”

我喃喃说着,坐在斜前方的里绪一脸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

“刚才经过的是杉爷爷的二儿子,他是开便当店的。”

他每个礼拜都会来送便当好几次,不过大家似乎不认得。我没和他说过话,他看起来四十几岁,个性似乎很温和。

“这种事谁会知道啊?远野的知识真的和一般人不一样耶!”

中山耸耸肩。她和里绪的教科书都收在抽屉里,不自习吗?

“外送便当啊?不知道好不好吃耶!”

“我讨厌这类东西,尤其超商便当和火车便当更是完全出局。”

“咦?聪子,你前一阵子不是带过饭锅便当吗?”

中山哼了一声,把脚抬到桌子上来。

“那是我妈一时兴起做的啦!她每次买‘山顶锅饭’都会把那个迷你饭锅留下来,说什么要废物利用,重得要死。”

嗯,做妈妈的好像都爱留这些装饭的容器,我们家也有好几个。不光是迷你饭锅,还有名牌货的祇袋及果酱空罐等等。

“喜欢捡一堆没用的东西起来放是家庭主妇的特性,〈废物利用〉也是。我家也有一堆牛奶盒做成的工艺品。”

原来每个家庭都一样啊?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见状,里绪带着松了口气的表情看着我。看了她的表情,我才发现自己有多让她操心。我最近的表情显得那么灰暗吗?

打钟了,午休时间到了。中山站了起来。

“我去杉商买面包。”

昨天中山的便当是白饭加上一条秋刀鱼,她因此宣称绝不再吃妈妈做的便当,看来她是言出必行。

“顺便买个感冒药。我好像真的感冒了。”

“哦,俗话说得好,某种人才会在夏天感冒嘛!(注:日本俗语说傻瓜才会在夏天感冒)”

“对、对!有些人啊,每年都说一样的话,了无新意。再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中山走向走廊,却又突然回过头来。

“对了,远野,上次的事是你干的吧?”

“咦?”

什么?什么事?我忍不住连眨眼睛。

中山挑了挑细长的眉毛,表情似乎在说她懒得追究。

“别装蒜了,就是上个礼拜啊!你趁着我社团活动的时候……”

她和一头雾水的我对看了片刻,态度突然缓和下来。

“不对,你没那个胆。抱歉,不该怀疑到你头上。”

她自问自答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怎么回事啊?

我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算了,先来排圆桌吧!我站了起来,发现里绪抬头望着我。

“唉……小绫,你是不是在强颜欢笑啊?”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她那和鼬鼠一样又黑又圆的眼睛担心地看着我。回望着她,我觉得自己似乎快掉出泪来,连忙挤出了一个笑容。

“没事、没事!对不起,让你操心。”

还有一直没告诉你真相。我一面拿出便当,一面在心中对着她道歉。接着我又想,如果死去的不是一哉,是里绪,而我也能和已死的她通话,我一定会找一哉商量这件事。

现在我更了解到一哉对我来说有多特别。

到了放学之后,我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我在生物教具室里茫然地等着里绪和中山,觉得回家的路程好遥远。

独特的药品味。这阵子忙着调查命案和画看板,已经很久没到生物教具室来了。平时我总是在图书室一边看书,一边等她们两个练习完,但现在我没这种心情。这里不会有人来,冰箱里又有茶可以喝。

我坐在黑色的桌子上(为什么理科的教室都用黑色桌子?)发呆。水槽里的非洲爪蛙叠在一起,狭窄的教具室里只有空气泵浦的声音轰轰响着。

中山突然打开了门,默默地大步走向冰箱,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呜,至少可以和我打一声招呼吧?

“怎么这么早?里绪呢?”

“又要打工。今天没练习。”

今天也要打工?从前她礼拜四没排班的啊?听我这么说,中山心浮气躁地耸了耸肩。

“谁晓得?真亏她在超商做得下去。时薪更高的地方多得是。”

“可是她说她以前做过在肉包上印红点的工作,时薪虽然很高,却像恶梦一样。”

“输送带型的工作本来就很累。我以前也在工厂筛过瑕疵品,做没多久就辞职了。”

她从冰箱里拿出保特瓶装的生茶,把书包夹在腋下,打开瓶盖。中山说得埋所当然,不过她究竟有没有向学校取得打工的许可,还是别问为宜。

“那些瑕疵品筛出来以后要怎么办?”

“不知道,或许是分解以后再利用吧!”

中山吸了吸鼻子,从书包里拿出感冒药,一口气在掌心倒出五颗左右,吞了下去。

“哇啊啊啊!中山!”

我忍不住大叫。中山的眯眯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一般感冒药的适当剂量是三颗左右,可是刚才中山至少吞了五颗以上耶!我才刚想完,中山又倒了五颗。

“别、别吃了!吃那么多会把身体搞坏的!”

“不会啦!再说我不吃这么多就没效果。”

她完全不理会慌忙制止的我,又把药丢进口中。

“哇啊啊啊啊!不行啦!你这样一定会更不舒服的!”

“当事人都说没关系了,你管那么多干嘛?要是我发烧,你要替我做我的工作吗?”

再怎么想,一口气吃十几颗感冒药绝不可能有益健康,但中山却以平时那种教我住嘴的冰冷眼神瞪着我。是啊,我对中山来说只是个外人,她都说没关系了,或许我是不该硬阻止她。

可是……可是我知道她在我遇害的地方供了鲜花。

“可是我有开系!我不希望你搞坏身体!”

“你真烦耶!”

我狠下心来大声制止中山,她虽然一脸不耐地看着我,却乖乖地把药放回瓶中。

“也好,我留着慢慢吃。要是又卖光可就麻烦了。”

“这种药很多人买吗?”

“谁晓得?去年十月的时候,我跑了好几家店都找不到这种药,还以为停产了咧!”

中山一口气喝干了生茶,把保特瓶旋着丢进了角落的垃圾桶。啊!垃圾要分类!胆小如鼠的我心里虽然着急,虽不敢当面指正她。我暗自决定待会儿再去捡起来。

“我要回去了。远野,你呢?”

我慢慢地站起来。里绪和中山都不在,留在这里也没事可做。

“我的脚踏车最近刹车不太灵。”

她又说起这种可怕的事了。中山不理会着急的我,将视线移向窗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哇!你看,校门口站了个化石。”

什么东西?我探出身子,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校门口有个女生倚在门柱上,身上穿的是北高的水手服。中山指着那长到几乎盖住脚踝的裙子,笑着说:“我可不敢穿着那个走在街上,太丢脸了。”不过我没笑,因为我认识一个穿着这种服装的人。我连忙向中山道别,跑向正门;站在二宫金次郎像之下的果然是个熟悉的长发女生。

“拉梅儿学姊!你怎么来了?”

“哦!远野绫。”

她在未经修剪的浏海之下微微一笑。这个奇特三年级生的笑容总让人不可思议地安心,不知何故,她的身影突然模糊起来。

“其实我又打听到新的消息……唔?”

“咦……?”

脸颊上有着水的触感。

“咦?咦……?”

我连忙擦拭不断冒出的泪水,但泪水却像塞子坏了一样止不住。

“怎么了?”

一听到她关心的口吻,我的泪腺就决堤了。

拉梅儿学姊带我到附近的平价餐厅去,又递给我两条湿巾和奶茶;直到五分钟后,我的眼泪才止住。

“你还好吗?”

“嗯,没事了。”

我用手帕掩住鼻子,吸了吸鼻水。其实我一点也不好。联络不上一哉的这三天带给我的打击远比想像中还大,一看见拉梅儿学姊满脸关怀地望着我,我就有股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不过我忍住了。没事了,我没事了。

拉梅儿学姊特地跑来告诉我的,是件和案情似乎没什么关连的事。

她说在南高社办大楼的墙壁上有个白小鸭涂鸦。

涂鸦并不稀奇,但据拉梅儿学姊所言,那不是普通的涂鸦。

“我没亲眼看过,听说那里的墙壁是磁砖……”

她话还没说完,书包里就傅来了尖锐的电子声。

“有电话,抱歉。”

拉梅儿学姊歪了歪脑袋,打开了那个宛如要前往欧洲旅行似的皮制波士顿包。井然有序的教科书之间放着两支手机,一支在前袋,一支在后袋。她拿出前袋里的黑色手机,对我点头示意之后,接起了电话。

“哦,是你啊?难得你会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我突然觉得四周的声音瞬间远去。她的注意力一离开我身上,我就像被孤伶伶地留在热闹的店里一般,好不容易克制下来的情绪又再度澎湃起来。

“……是啊!原来你也认识啊?”

拉梅儿学姊的声音听来格外模糊。不行,只要一看见手机,我就会想起一哉。如果我现在打电话,不知道他会不会接?还是他已经决定要各过各的生活了?

啊……不行,不能去想。眼眶开始发热,令我着急起来。不行,要是我又哭出来,这次一定停不住。我得忍住。

“不好意思。”

拉梅儿学姊啪一声阖上手机,微微垂下眼,将手机收回书包中。这副情景看起来就像隔着水槽玻璃一般模糊。

“远野绫……关于之前在顶楼上的事……”

我的耳朵听进了她的话语,但脑袋却没消化。

我又想起了一哉。一哉,要是我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了,该怎么办?要是他一直生我的气,该怎么办,好不容易能和他通话,能和他聊天啊!一哉,一哉——

拉梅儿学姊看着我的脸,微微歪了歪脑袋,接着又默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再也忍不注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拉梅儿学姊。守灵那一夜打来的电话,每天和一哉通话的事,决定找出凶手的事,还有日记和小鸭的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就算她笑我,就算她觉得我有病也无所谓,我只想找个人倾诉。

她替我点的冰淇淋开始融化,但我只顾着说话,连汤匙都没拿起来。她只默默地听着。

“这就是平行世界。”

待我说完,拉梅儿学姊一面把湿巾递给我,一面喃喃说道。

“平行……?”

“简单地说,有人认为世界有好几个。”

她叹了口气,用手指沾了沾咖啡牛奶杯上的水珠,在桌上画了好几条线。世界有好几个?

我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这些线条。见状,她对我微微一笑。

“当然,就像迪士尼乐园的主题曲歌词一样,我们看得见的世界只有一个;不过还有好几个世界同时存在着,互相平行。”

桌上的水线就像河流一样,有好几条。

“平行……”

“对,因为互相平行,所以彼此之间很相似。在另一个世界也有这个国家,也有北高和南高,也有我和你,不过每个事物都有些微的差异。比如在某个世界,邮筒是绿色的,Y字路口上的速食店是摩斯汉堡;而在另一个世界的我,是留着柔柔亮亮、闪闪动人的直发。这种有着些微差异的世界数量非常多。”

她瞥了我一眼,用手指敲着她画下的线。

有着些微的差异,比方说——

“比方说这些世界里面,也有远野绫被杀,村濑一哉活着的世界?”

“或许有。这些本来不会相交的世界在阴错阳差之下连在一起,主角因此见到了另一个自己——这类剧情在小说和电影里还挺常见的,你没看过吗?”

我摇头,拉梅儿学姊似乎不怎么在意。

“照你的说法来看,这次就是电话连接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吞了门口水。

“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应该不可能吧!”

叼着吸管的拉梅儿学姊一脸从容地啜着咖啡牛奶。

“与其说是平行世界,倒不如说是你的幻听或妄想还比较合理。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你在说谎。”

“哪有!我没有说谎!”

我站了起来。我知道四周的客人全都在看我,但顾不得那么多。

“我真的和一哉说话了!我会去找你帮忙,也是一哉教我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般人哪会去找连面都没见过的别校学姊帮忙啊!不然我现在可以打电话,或许他不会接,不过!还有来电记录……”

“是我不好,你冷静一点。”

拉梅儿学姊一面苦笑,一面按住了我抓紧手机的手。她一脸抱歉地垂下了头。

“我还是别听他的声音吧!也不知道两个世界的联系是多么脆弱,说不定我和他一说上话,就会断了联系。”

“那……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拉梅儿学姊耸了耸肩。

“这我就不敢说了。毕竟我和你还没熟到能判断你说的是谎话还是真话。”

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啊?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就好,就算是谎话,也是个很棒的谎话,值得我被骗。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的行动都一样,这样你能接受吗?”

虽然我不太能接受,不过我的确不该过于奢求。换作是我听见别人这么说,也无法相信的。光是没被笑就该庆幸了。

“话说回来,村濑还活着的世界啊?真的很棒。”

说着,拉梅儿学姊有点落寞地笑了。

砰!她轻拍桌面,望着我的脸。

“那我们开始讨论吧!抱歉,能给我看一下之前我给你的档案吗?我没备份。老实说,我本来一直相信村濑是死于意外。”

我点了点头。档案我一直放在书包里。我正要把两个档案一起拿出来交给她,却又停下了手。“连她都会有危险。”我觉得似乎听见了一哉的声音。

怎么办?我是不是不该继续拖她下水?

“还、还是算了,不用了。”

我临时收起档案夹,拉梅儿学姊惊讶地睁大眼睛。

“怎么了?”

“仔细一想,或许真的是我有毛病吧!也许我该让脑袋冷静一阵子。”

“是吗……?”

尴尬的空气流动着,连我都觉得自己的举动很诡异。可是我都把事情说出来了,才说不想拖她下水,想必她更无法接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动弹不得。

店里播放的音乐相当轻快,与默默无语的我们极不搭轧;然而拉梅儿学姊就像是没听见音乐一般,直盯着我的脸。

“呃……”

我耐不住沉默,开口说话。

“呃,谢谢你今天符地来找我,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我住在车站旁。”

她说的住址正好在一哉家附近。听我这么说,她露山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什么附近,我就住在村濑家隔壁啊!”

“咦……呃,连隔壁邻居的儿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会不会太那个了一点?”

“没办法,在他和我进同一所高中之前,我只知道他是‘村濑家的小一’。我和他妈妈是挺熟的,和他本人却不熟。”

哦,邻居之间确实会有这种情形。

“村濑没提过我和他是邻居吗?”

“啊,对,因为他是在命案发生以后才向我提起你的事……”

“哦,对喔!”

沉默再度降临。我无法承受她直盯着档案夹的目光,视线开始游移。

“呃,对了,拉梅儿这个笔名很有意思,不知道有什么由来?”

“那是我年少轻狂下取的名字,老实说,现在一有人这么叫我,我就浑身不对劲。”

“……对不起,那我该叫你丽华学姊比较好啰?”

“不,这个名字也一样让我觉得浑身不对劲。你不给我看档案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紧紧抓住了档案夹。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如此想道。不光是今天,之前也一样,未经深思就把她拖下水,又为了图个轻松而把一切都说出来,事到如今才要她别管这件事,未免太任性了。

一哉的事也一样。我想找出杀害他的凶手,因为我认为这是我能替不在人世的一哉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可是一哉说他并不希望我这么做,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找凶手?

我是为了自己。当我察觉的瞬间,觉得就像是被人狠狠敲了脑袋一记。

说穿了这只是自我满足。我图的只是自己的轻松,我只是想逃离没能拯救一哉的罪恶威。

仔细一想,所有的报仇或许都只是自我满足而已吧,只是一般人听不见死者的声音,所以没发觉。

可是我听见了一哉的声音,而他叫我罢手。

拉梅儿学姊还在看着我,她的眼珠颜色像咖啡一样浓。

“……拉梅儿学姊,‘人是种只会为自己哭泣的生物’这句话,你有听过吗?”

“唔?”

我很久以前读过的书里写着这句话。

“就算是死了最爱的人而流下的眼泪,也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流的,只是为了可怜失去爱人的自己而哭。”

眼泪是自我满足,生气也是自我满足。说穿了,或许人类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自我满足。若是如此,人为什么而活?而我又在做什么?

“嗯,我也不清楚。”

拉梅儿学姊微微歪了歪脑袋。

“远野绫,假如我死的时候有人为我而哭,我想应该是出于同情吧!”

她从桌上拿起汤匙,以手指转动起来。

“反正〈这一边〉没有村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就好了?百分之百为了自己而做的事却百分之百造福了别人——这种奇迹偶尔也是会发生的。不过世界如何称呼这种情形,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从我的手上抽走了档案夹。

隔天是礼拜五,早上的巴土依然拥挤,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九月已经到了后半,天气却依旧炎热,车里的冷气不知是不是故障了,一点也不凉快。

车上广播宣布着下一站是车站,我在肥胖上班族的推挤之下拉出了车票夹。这个黑色皮制车票夹是我送给一哉的礼物,不知道他有没有用?下车时我已经累得浑身无力,没把车票夹放回书包,而是丢进了装参考书的提袋里。

我觉得好累,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学校的道路上。Y字路口人潮汹涌,红灯转为绿灯,车和人交互行进,南往北来。红绿灯播放的音乐是童谣,唱着“伦敦铁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我想起一哉家的住址,或许我们曾在这里擦身而过。

有人撞上了我的肩膀,我抬头看时已经不见人影,行人灯号开始闪烁,我加快脚步。今天打电话给一哉吧!就算是为了自己,我还是很想听听一哉的声音。

午休时间,我到社办大楼后方去看拉梅儿学姊说的涂鸦。

校舍与社办大楼之间的空间正好成了个小中庭,白天日照良好,还摆有长椅,是吃便当的不二地点。

果不其然,今天也有好几个人在这里吃便当,其中甚至还有一群带了塑胶布来坐的勇者。我觉得有点难为情,便绕过用餐的人们,走向拉梅儿学姊所说社办大楼墙壁。

我钻过树枝,穿过角落的祠堂边。

“咦?远野,你来拜狐仙啊?”

这道突如其来又脱线的声音吓得我跳了起来。

回头一看,坐在塑胶布上的正是由利。她大剌剌地盘腿而坐,朝我挥着手。

……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勇者,原来是你们?

小栗由利既是广播委员长,又同时参加三个社团,是个精力旺盛的女孩。礼拜五的午休时间不广播,因此她和其他委员就在这里享受悠闲的午餐时光。

“不是,我是要去社办大楼。”

岩石上的鸟居和祠堂便是用来供奉南高兴建以前就有的狐仙像,规模虽小,却有个颇为气派的香油钱箱,只不过我从没看过有人来这里拜拜。非但如此,香油钱箱上还贴了张“请勿投钱”的告示,据说是因为钥匙不见了,无法打开之故。我对祠堂视而不见,走向社办大楼。

社办大楼的窗下正如拉梅儿学姊所言,贴着磁砖;大块的白色磁砖光滑无比,用手指摩擦还会发出吱吱声。觉得它像白板的似乎不只我一人,上头画满了涂鸦,窗框上还有好几支水性笔,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上头画的大多是些没意义的东西,比如沙勿略的画像、维妙维肖的漫画角色、噘着嘴的信长及额头格外秃亮的坂本龙马。其中只有一个小鸭涂鸦,就在右边数来第三个窗帘拉起的窗户底下——

〈十只白小鸭来也!〉

磁砖的斜下方画了只小鸭,从鸭嘴延伸而出的对话框里有着奇怪的叫声。〈S0000〉。就是这个吗……?字写得很丑,而不知何放,唯独那个〈也〉字是左右相反的镜像文字。

“唉,由利,你常来这里吃午餐吧?你看过是谁画了这个涂鸦吗?”

我回头询问由利,由利的脑袋几乎歪成了九十度。

“唔……不知道耶!我没在注意。”

“啊!白小鸭的涂鸦是很久以前就有了喔!”

由利身后的学妹伸长脖子说道,她的辫子晃了一晃。

“是吗?”

“是啊!我常去看。有个人画涉川老师画得很像,我很期待他的新作。”

“很久以前就有了?可是那是用水性笔画的,下了雨图案应该会掉吧!”

“好像有人会定期重画。每当我看见白小鸭的涂鸦不见,隔个几天就又会出现。”

为什么?这和命案有关吗?正当我思索之际,由利起身朝我走来。

“唉,先别管这个了。”

她笑眯眯地将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但她一背对学妹,表情却突然变了。

“远野,你和里绪是好朋友吧?”

她低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由利认真时的声音相当有魄力。

“她最近是不是常打工?”

“咦?嗯,好像多排了好几个班……”

我心惊胆跳地回答之后,由利便伸手环住我的肩膀。

“你跟她说,不要随便借钱给朋友。”

“她……借别人钱?”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里绪借钱给别人。

“二班有个女生常向她哭穷,跟她借钱。我知道里绪不擅长拒绝别人,可是这样下去对双方都不好。”

虽然我难以置信,但由利都这么说了,应该错不了。就在我不知所措、楞在原地之时,由利松开了我的肩膀。

“有机会再跟她说就行了。”

“呃,由利,我问你,向里绪借钱的女生是谁?”

我小声询问,她更小声地回答我:

“田中洋子,一个有点怪的女生。”

我记得有部电影的台词是这么说的:“抱着一个热呼呼的女人和抱着一个热呼呼的平底锅时的一秒是不一样长的。”

看着黑板上条列的公式,我不由得想起了这句台词。我很想尽快和拉梅儿学姊讨论涂鸦的事,可是又不能跷掉下午的课。我坐立难安地听着课,课程内容完全没进脑袋里,时间似乎过得比平时还要缓慢,甚至令我怀疑时钟的指针是否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又往回走了。

我茫然地看着坐在斜前方的里绪。由利说的是真的吗?里绪真的借钱给朋友?

我觉得朋友间不该借钱,再说里绪是家里有困难才打工,应该没多余的钱借人才对。

可是我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她。每个人都有不愿别人过问的事,她要怎么运用自己赚来的钱,或许不是旁人该出口干涉的。

班会时间终于结束,我急忙收拾书包。呃,地图集和参考书就留在学校好了。

“远野,你不带参考书回家啊?”

我抬头一看,中山把下巴放在桌上。

“啊,嗯,我今天回家应该用不到。”

“那借我。后藤说她今天补习要用,可是她忘了带。”

我循着中山手指的方向一看,教室门口站了个五班的女生。我的视线和她对上,她向我点头致意。我还来不及说好不好,中山就把整袋参考书拿走了。

怎么这样!把人家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用,简直和胖虎没什么两样。不,该说是胖虎的妹妹才对。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坚决地说“不”?不过这种事好像只有对〈麻吉〉才会做,中山这么对待我,让我觉得挺高兴的。我露出苦笑,打开书包,开始塞教科书。

“咦……?”

平时放车票夹的那个口袋是空的。

“咦?小绫,你又弄丢了?”

向来温柔的里绪竟然狠心地用了“又”字。没错,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常弄丢车票夹。

“可是今天早上还……”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对了,我把车票夹放进提袋里了。

“中山,刚才那个女生……”

我连忙抬起头来,但走廊上已经看不见刚才那个女生的身影了。糟了,现在去追还来不来得及啊?

“啊?你把月票放在那里面啊?拜托你固定放在书包里好不好?亏你书包那么大一个,一点用都没有。”

都是你擅自把提袋拿走,还敢怪我?

可是……没办法,今天只好用现金搭车了。

“还有,远野,你老是把书包到处乱放,总有一天钱包会被偷。”

为什么我得挨这种毫无关系的训啊?没天理三个字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不过中山的确是个书包不离身的人,现在她的书包就放在她的膝上。她打量着我的黑色书包说道:

“不过你的书包真的很大耶!没人的书包像你这么大的。”

“才不会呢!啊!对了,佐野的书包也很大啊!”

我环顾四周,看见佐野正要走出教室。他用的是一个和他的矮小身材完全不相称的四角大书包,大家都说他背著书包上学的模样就像小学生一样。不,与其说像小学生,我觉得他看起来更像……

“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佐野和二金很像耶!”

听中山这么一说,我的脑里闪过了校门旁的二宫金次郎像。啊,对!背著书包的佐野和那个铜像十分相像。

咦?我最近好像听谁提过二宫金次郎的话题?

“佐野,等一下!”

那个谣言该不会是……佐野没注意到我叫他就走了,我到了走廊尽头才拦住他。

“唉,佐野,你是不是开过中庭的香油钱箱?”

拉梅儿学姊曾提过二宫金次郎偷香油钱的谣言,莫非那是佐野?在昏暗的天色之下光看人影的话……

我话一问完,他的脸色就变得一片铁青。

“不、不是,不是啦!远野!”

啊……对喔!我一时没想到,假如那个谣言说的真是佐野,他不就成了香油钱小偷?

“我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我什么都没偷,真的!”

他一面发抖,一面说道。我什么都还没说他就紧张成这样,看来他是个做不了坏事的人。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他班级的学上停下脚步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再这样下去恐旧会把大家都引过来,我连忙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箱子打不开,哪偷得到东西?”

唔?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想开啊?”

应该没有人会丢香油钱到那个箱子里啊!上面贴了张那么大的告示,佐野不知道吗?

他把视线从我身上别开,说了句令我意外的话。

“我看见有人投钱。”

“谁啊?”

“就在暑假前,我碰巧看见四班的西荻野把一万圆钞票放在信封里,丢进了那个香油钱箱,所以我才忍不住……可是我打不开锁,手又伸不进去,所以什么都没拿,真的。”

一万圆钞票?这香油钱也太多了吧!再说干嘛特地放在信封里?

“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不过除了她,还有好几个人也这么做过。上上个礼拜我就看见隔壁班的莲川放东西进去。”

佐野恳求我别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我告诉他,他并没犯法,用不着害怕,接着就直接走向中庭。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香油钱箱和那个涂鸦一样,都位于中庭;或许这只是巧合,两者并不相关,但我就是忍不住怀疑。

中庭空无一人。狐仙像座落于校舍旁的角落,高约一公尺的岩石之上安着鸟居及祠堂,大约有狐仙像的一半高,走近一看便可知道已经相当老旧。

就像一般神社一样,香油钱箱是放在祠堂前方。钱箱是木制的,虽然小却做得很漂亮。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坏事,虽然没人看见,还是先朝狐仙像微微鞠了一躬,才探头往箱里看。什么也看不见。两片板子正好成了倒三角形,遮住了箱内。在板子和箱口栏杆(?)的阻挡之下,手也伸不进去。我绕到旁边,透过矮小的树木从后窥探,看见了一个偌大的锁。这就是丢了钥匙的锁吗?看起来很坚固,一般的老虎钳应该撬不开。

真的有好几个学生投钱进去吗?我想要确认,可是箱子牢牢地嵌在土台上,也不能拿起来摇摇看。

有没有其他办法?这是人打造出来的东西,不可能开不了。我四处施力,看看能不能把箱子举起来。不知道能否把锁撬开?就算锁撬不开,或许可以像北高的顶楼大门一样旁敲侧击,从铁片部分下手。嘿!

咕咚!

啊!我暗叫不妙,但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或许是我施力的方式不对,香油钱箱被我一推,竟然跑出了土台,从岩石上滚了下去。

“啊啊啊啊!”

我伸出手,但没构着,手指扑了个空,撞上地面的香油钱箱摔得四分五裂。

哇啊啊啊啊啊啊!我连忙跑下去捡碎片,可是就算捡齐了也无法让箱子复原啊!怎么办?我把箱子弄坏了,得去向老师自首……啊,神社是学校管的吗?

我虽然焦急不已,却没忘记在碎片中寻找佐野说的〈信封〉。

什么也没有。除了破碎的木片及已经派不上用场的锁以外,什么也找不到。

在教职员办公室狠狠挨了一顿骂之后,我垂头丧气地走到走廊上来,此时四周已被夕阳余晖染得一片通红。

来到车站前的Y字路口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周围。唉!真倒楣。头上的大荧幕显得格外炫目。我一面在人群之中等着绿灯,一面茫然地看着大荧幕。啤酒广告、汽车广告、还有某个歌手的MV。

灯号转为绿色,人们一齐迈出步伐。我随着人潮流向了巴士站牌,拿出了皮包。今天得用现金搭车。

接着我一阵愕然。钱包里几乎没有钱。为什么?钱呢?我一阵混乱,这才想起昨天去过餐厅。天啊!这点钱连坐一趟巴士都不够。

算了,反正走个二十分钟就能到家,还不算太累。平时我忘了带月票,向来是走路回家;只不过现在我实在不想独自行动。我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可是哪有朋友会刚好经过?

我叹了口气,抬头看了圆环的时钟一眼。这个时间朋友早就回到家了。没办法。虽然我极不愿独自走夜路回家,也只能下定决心,迈开脚步了。

车站北侧民家极少,大多是农田,教人怀疑真的是位于同一座城市里吗?替代道路上往来的车辆虽多,一般道路上却几乎没有车子。

抬头一看,天空一片漆黑。白天越来越短了,毕竟九月都过了一半。四周没半个人,也没半条狗,只有始经迂回道路的车声偶尔从远处传来。

一个人走着,越来越觉得恐怖。

这么一提,一界的我就是在走路回家途中被杀的。

一想起这件事,我开始发毛。那一天,八月三十日,一界的我是否也忘了带月票?就像今天的我一样。好死不死,那一天我忘了带月票,在回家的路上碰巧遇上凶手……不,这不合理。如果真如一哉假设,两个世界的差异极少,那么凶手在同一个时段、不同的地点〈碰巧〉遇上我们,不是很奇怪吗?与其说是发生了两次巧合,倒不如说是计划性行凶比较合理。

那么凶手是早就埋伏好等着我?还是跟踪在我身后?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如果当时我搭上了巴士,或许就不会死了。学校到车站之间的人很多,巴士站牌又在我家附近,离超商和警局也很近,凶手见状也得死心。

因为我刚好忘了带月票,所以才被杀的?假如我没忘记,世界会变得如何?想到这里,我猛然停下了脚步。

刚好……真的是刚好吗?

曾数次闪过脑海的可怕念头又再度浮现。

凶手应该早就知道我不会搭巴士了吧?如果我弄丢或忘了带月票,八成会像今天一样告诉身边的朋友;凶手听见了,就能预料我当天会走路回家。

这是个可怕的推测,因为听得见这些对话的只有少数人。可是……脑中有道声音对我说,是该去思考这个可能性的时候了。

一哉是在学校里被杀,那是外人难以进入的场所。之前待在顶楼门前的是个男生,而白小鸭的谣言则流传于南高及北高。

拉长的影子映在夜晚的田间小路上,我低头看着影子,捏紧了手。

我们或许是被校内的人所杀。

飞蚁扑向黯淡的路灯,拍动着翅膀。心脏的声音大得吵人,如果当天我是弄丢了月票,而连这件事都不是偶然呢?

我常把书包四处乱放,只要有心,要拿走月票很简单。

只要是了解我的人,就不难办到。

沙!背后传来了些微的声音。

刚才的是脚步声……?我的身体就像麻痹了一般动弹不得。

不会吧?不会吧!我背后有人?我的心脏猛然缩起,耳朵开始紧绷。

周围的黑暗似乎慢慢蠢动起来。

为什么?我觉得不可置信。为什么从前的我能若无其事地走这条又暗、又长又空无一物的道路?这条路的两侧就像张大了嘴巴迎接我到黄泉一样。

我开始奔跑。不,不会的,不会有事的,一定只是遛狗的人。最近双薪家庭居多,得到晚上才有空遛狗,对吧?嗯,那个人一定觉得前面的高中女生神经兮兮的,说不定连狗都觉得受不了呢!不会的,再不然就是和我一样正要回家的人。对啊,北高正值园游会前夕,大家都忙到很晚,住在车站附近的人当然是走路回家。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到底有没有脚步声?我连这件事都无法确定,又不敢回头确认,只能拚命地跑。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似乎有什么在后头紧紧追赶着我。他现在伸出手来了,他就在我身后,我会被他抓住,我知道被抓住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会被刺杀,被菜刀正面一刺,就像切肉一样——

视野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光线、震耳欲聋的喇叭声。直到眼前有个巨大的鱼图案通过,找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车道上。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步道上,回头一看,车流的另一端——什么人也没有。

我茫然呆立了好一阵子。

车灯的光芒从我的脚上经过了好几次。啊!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来到了替代道路。

我觉得手痛,看了看手边,才发现书包的带子嵌进了手腕。我的头发变得乱七八糟,被汗水沾得湿淋淋的。觉得自己真像个白痴。亏我还夸口说要报仇,却怕得在夜路上独自奔跑。

我很软弱,脑筋不好又没胆量,光是在路上看到模样较为可怕的人,就会尽量闪到路边去;我怕痛,稍微割到手指就要哇哇大叫;导师叫我到办公室,我就会胆战心惊地担心被骂。这样的我找到了凶手,又能怎样?

我真是个白痴。我摇摇晃晃地走着,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在自己的房里望着天花板。

“一哉……”

昏暗的天花板。那一天,去替一哉守灵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望着天花板。现在的我和那一天的我有什么不同?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待在同样的地方,动弹不得。

有道震动声傅来。这是……电话?电话,电话。

“一哉!”

我没看来电显示便立刻接起了手机。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道歉!”

“咦……?呃,你是远野吧?”

电话彼端传来的是女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把手机拿开耳边一看,荧幕上显示的是陌生的手机号码。不过这个声音我听过,应该是同班的——

“时田……?”

“嗯。呃,你说的一哉,是北高的村濑一哉吗?”

糟了,我刚才叫了一哉的名字。〈这一边〉的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我叫了他的名字吗?我可能是睡糊涂了,我刚才在打瞌睡。”

我一面解释,一面思考。时田为何打电话给我?她是向谁问来我的手机号码的?

“呃,我现在人在你家附近,你能下能出来一下?”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凝重,不知有什么事?我还没换衣服,随时都能出去,不过……

我正要回答,却被一道哔哔声给吓了一跳。哦,是插拨的声音。荧幕上显示的是……

“喂,远野?”

“抱歉!等我五分钟,我会立刻回电给你!”

我没等她回答就立刻切换电话。因为,因为打电话来的人是——

“绫……?”

这次如假包换,真的是一哉的声音。

“一哉,对不起,对不起。”

“我之前也说得太过分了。”

我开口道歉,回覆我的是温柔的声音。听了一哉的声音,我觉得全身上下就像乐器一样平静下来。为何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能这么安心?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能忍受再也听不见一哉的声音,绝对不能。同一时间,走在夜路上的无力感再度袭来,我是不是该放弃找凶手?

“你一个人也在找凶手?”

我迟疑了一瞬间,还是承认了。我的念头总会回到这件事上来。即使再怎么软弱,再怎么害怕,我还是不能放过杀害一哉的凶手,让我们两个天人永隔的人。

“对。因为我还是无法饶恕凶手。”

“是吗……我也一样。昨天我去找那个叫里绪的女生了。”

“一哉,你肯继续帮忙?”

我惊讶地问他,他叹了口大大的气。

“要是我管得到你〈那一边〉,我会用尽全力阻止你。可是我只能口头劝阻你,就算我说破了嘴,你还是不会罢手,对吧?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帮你的忙。”

他苦笑着,要我答应绝不冒险,收集到证据或感到危险时就要报警,还有即使是再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得向他及拉梅儿学姊报备。

“嗯,我知道了。”

我好高兴。光我一个人果然这是不行。只要一哉站在我这边,我就什么也不怕。当然,或许我会紧张,或许我会发抖,或许我会哭泣,但我的心一定没问题。

“其实我也没资格教训你。我也是经过朋友提醒,才想到学姊会有危险。”

一哉又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接着告诉我这四天以来发生的事。

他去找里绪,问她是否就如日记里所写的一样,曾听我提起白小鸭的事。

“齐木记得很清楚,她说因为那是你和她最后的谈话。”

据说八月二十八日回家途中,我在多向行人穿越道撞上了一个北高生,白小鸭玩偶从那个人身上掉了下来。

“北高生……?”

是谁?我每天都在那里和一堆北高生擦身而过,实在想不出会是谁。

“里绪是怎么描述那个北高生的?”

“〈这一边〉的你没跟齐木提到那个北高生的名字。齐木一开始也以为是开玩笑,但你好像认识那个北高生,还很懊恼地说该拜托对方让你拍照才对;可是你和对方只见过一面,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提出这种要求。”

我只见过一次的北高生?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我认识的北高生只有你和拉梅儿学姊。”

国中的同学是有好几个上了北高,但他们不是〈只见过一面的人〉。那我是见到了谁?分歧点是二十八日,如果是在那之前曾见过一次的人,〈这一边〉的我应该也认识才对,可是我完全想不出来。明明是自己的事却不明白,教我又气又急。

“那你呢?这四天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有好多事要告诉一哉。涂鸦的事,还有香油钱箱的事。

“打不开的香油钱箱和万圆钞票?的确很奇怪。那箱子里真的是空的吗?”

“嗯,老师还罚我把现场打扫干净,所以我敢确定除了箱子的碎片以外什么都没有。”

“唔……那就是那个长得像二宫的男生看错了,或是他说谎,再不然就是……那个锁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最近被人开过的迹象?”

“对不起,我没看那么仔细。”

现场已经整理干净了,所以那把锁如果没被丢掉,就是在教职员办公室里。听我这么说,一哉又沉吟起来。

“如果箱子没坏,以后也会有人来放信封?”

“或许吧!佐野说他头一次看到有人放信封进去,是在七月的时候;而上上个礼拜他也有看到。”

“我看去盯梢好了。”

“咦咦?”我忍不住大叫。

“我的意思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监视香油钱箱,等到有人来放钱,再逮住那个人。”

“你在说什么啊!箱子已经摔破了耶!”

“你才在说什么咧!〈这一边〉的香油钱箱还没坏啊!”

啊,对喔!一界的我已经不在了,被我摔坏的香油钱箱当然完好如初。

“不过你是北高生,要监视有困难。”

“那倒是,而且也不见得会有人刚好在我监视的时候来投钱。”

再说还不知道这件事到底和我们的事有没有关连。我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床上。

“呃,这四天发生的事我们都说了吧?”

事关人命,务必慎重。我已经拍下了涂鸦的照片,要给拉梅儿学姊看。这样应该不算危险吧?其实我也很想让一哉看,但又不敢傅简讯。

“说到这件事……绫,你有个姓中山的朋友,对吧?”

我点头,一哉不知怎么了,沉默了一会儿。

“听说她最近在书包上别着白小鸭。”

“咦咦咦咦?为什么?”

我大吃一惊,嘴巴一张一阖。白小鸭不是买不到的吗?我们不是疑似看到了白小鸭才死的?再说中山自己都说白小鸭是都市传说,根本不存在,为什么她会有?

奇怪的还不只这些。今天我见过〈这一边〉的中山,她的书包根本没别着白小鸭啊!两个世界的差异不是维持在最小限度之内吗?还有,还有……

“齐木也觉得奇怪,所以去问过她,她回答说‘蓝色的已经给了远野,这个正好留着自己用。’”

呃,这么说来,这是受我死亡影响而改变的事,所以算是在最小限度之内?一界的中山把蓝小鸭拿来供奉我,所以她的书包确实多出了一个空位。

不过若是没拿到白小鸭,要怎么别在书包上?她的白小鸭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最重要的是,她会不会有危险?

“齐木也听过诅咒的谣言——再加上〈这一边〉的你和她提起白小鸭以后立刻就遇上了那种事——所以她很担心,劝中山赶快丢掉……可是中山却回说要是带着这个,杀了你的凶手就会找上门来,她倒要趁机看看对方长什么模样。”

“现在哪是说这种风凉话的时候啊!对方是杀人犯耶!”

我知道中山很顽固,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改变,也知道她不太看重自己,可是还是得想办法阻止地。

“冷静、冷静,后来在齐木拚命说服之下,她把白小鸭丢掉了。”

听一哉这么说,我总算放下心来。

“一哉,你有看到那个白小鸭吗?”

“不,我去的时候她早就已经丢掉了。就这层意义来说,我还真希望她晚一点再丢,不过安全比较重要。我有提醒她小心一点。”

接着我们聊了些与命案无关的话题。一哉还记得明天就是南高的运动会,他说要来看看加油看板,但我郑重地拒绝了。虽然我很希望他看,但〈那一边〉的看板并不是我亲手昼完的。

接着我们笑着谈论电视及电影话题,在和乐的气氛下挂断了电话。我觉得耳朵发热,照镜子一看,吓了一跳。我的耳朵变得一片通红,是手机贴得太紧了吗?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我把时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我连忙回拨,但等了一分钟左右,她澴是没接电话。

她大概生气了吧?我死心阖上手机,又打了通电话给中山。之后再向时田道歉就行了,但白小鸭的事得尽快确认才行。

“干嘛?”

“唉,中山,你最近有没有看过白小鸭?”

她一开口,语气便显得不太高兴,听我提起白小鸭就变得更凶了。

“果然是你啊,远野!你真的很低级耶!”

“咦?咦?”

我僵住了。为、为什么要骂我?我一头雾水。她那眯眼瞪人的样子鲜明地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让我把事先想好的问题全忘得一干二净。

“不、不是我啦!”

我总算成功地挤出了这句话。中山怀疑地反问:

“不然是谁?”

“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的不知道?就放在鞋柜里啊!”

“白小鸭吗……?”

她说“对”,我更加混乱了。为什么?什么时候放的?是谁放的?

“这个月的十一日,社团结束以后,我要换室内鞋,结果发现那个鬼东西塞在鞋柜里。先前我才和你谈过那种话题,所以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涂白放进我鞋柜里想整我。”

啊……我想起之前的午休时间,她曾对我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而更之前的那个礼拜,我才刚听中山提起诅咒的谣言。

“不是我,我才不会做这么低级的恶作剧呢!”

“是吗?也对。”

不才远野绫,绝不会拿人的死活与不幸开玩笑。

“对啊!”我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思绪。呃,0界和一界发生了这种事,然后变成这样。

我渐渐搞懂了。首先,九月十一日,有人把白小鸭放进了中山的鞋柜里。这一点在一界及0界都一样,不过后来的发展就不同了。

一界的中山刚把蓝小鸭放在我的遇害现场当作供品,所以就把白小鸭当成替代品,别到了书包上。

但0界的中山仍然拥有蓝小鸭,又因为和我说过那番话,以为是我想整她,所以就没别到书包上了。

真的就像弹珠台一样。因为我存在与否而变化的世界,似是而非的世界。

“那……你怎处理白小鸭?”

“太恶心了,所以我丢了。”

是吗?我垂下肩膀。我真想看一眼,不过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现在白小鸭大概在垃圾处理场吧!话说回来,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把白小鸭放进中山的鞋柜里?

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吗?我不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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