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身。
只要我们有意,便可获得永生。
我们的外表与人类无异,却不受制于人类的法则之下。
阿特密斯乃超越地球生态系的存在。
是蒙受月神的加护与恩宠,活在现代之神。
窗外被厚厚的云层笼罩,不见一丝阳光。中休时间就要到了,但职场的走廊就像天空一样灰暗寂静、人影稀疏,甚至没听到女性职员在讨论中午要去哪里吃饭。
这里根本没什么年轻女孩。
零时边想着这个问题,边漫步在走廊上,一发现前方出现一颗头发蓬乱、发色明亮的脑袋,便加快脚步、兴高采烈地冲了过去。
「嗨,伊欧塔,你在这里干嘛?」
零时一手勾搭到他的肩膀上,好像快要把他压垮,伊欧塔因此吓了一大跳。
「哇!搞什么,不要吓我啦~~」
伊欧塔拼命挣扎,想逃出他的手掌心。零时越看越想逗他,所以加重了手臂的力道,揽着他的肩就开始往前走,伊欧塔慌张地出声抗议,努力跟上零时的脚步。
「零时哥……你该不会现在才来上班吧?已经快中午了耶!」
「老爱计较这些小事会长不大喔。对了,那是什么?」
零时瞥向伊欧塔紧紧抓在手中的细长物体,那个眼熟的白色纸包在警署的走廊上显得有些突兀。
「咖啡的糖包。糖本来就剩不多,这下全被夜色哥用完了。所以我去和经理课要了一些过来。」
「都被夜色用完啦?」
零时微微蹙起眉头,伊欧塔则大大地点了个头。
「没错。没想到夜色哥这么喜欢甜食,亏他平时看起来那么酷,我觉得好意外喔。一杯咖啡加七包糖也太夸张了吧。」
「今天加了七包啊。」
比昨天多加了一包。零时放开伊欧塔,抱起双臂沉思。
零时只喝不加糖的黑咖啡,他实在难以想象夜色为什么要喝这么甜。
「还说别人咧,你不也是甜食派的吗?」
「是没错,但没像夜色哥那么夸张。」
夜色的味觉实在甜得不像话,零时感触良深地推开了搜查一课的门,伊欧塔随后跟着走了进去。
放眼望去,在熟悉的职场忙进忙出的同仁都一脸倦容,各自埋头苦干。零时走近人群中那格外显眼的红发青年。
「这么晚才来上班,你还真悠闲啊。」
夜色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率先开口损他,眼尖的零时一下子就发现他的脸色很差。不管变化再怎么微小,零时都可以轻易察觉夜色的不对劲,他自己也对此感到很讶异。
夜色的办公桌上摆若几张书面数据、塑料咖啡杯,以及被撕开的糖包。糖一共有二十一包,全部空空如也,零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恼火。
「喂,垃圾好歹丢一下吧。」
他将那些空糖包纸屑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内。一个大男人居然加了这么多糖,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
「这男人怎么这么难搞。」
「请你说我纤细好吗?」
真是的,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心情。零时将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嘀咕藏在心中,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怎么样,我早上不在时有什么进展吗?」
「看了不就知道。」
嘎吱一声,夜色沉沉地靠向椅背,用眼神示意零时自己看。不用说,零时早就知道答案了,不过他还是扫视了办公室一圈。
「真和平啊,如果有什么进展,大家也太冷静了吧。」
「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行踪。」
「真不知道这个松冈昴是躲到哪里去了。」
伊欧塔放下砂糖,递给零时和夜色五张一份的文件,零时百般无趣地瞥了一眼。
「不用给了,反正又没什么特别的进展。」
「真是的~~你这样人家很难做事耶!」
伊欧塔气得鼓起腮帮子,身后的夜色则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文件。
「今天早上我们四处奔波,就是为了寻找松冈昴的下落,他现在可是东部署指名率最高的牛郎。」
「真希望我们也能被指名一下。」
零时两手撑着头,用力靠在椅背上。
「静待指示」这个命令不符合他们的个性,零时和夜色无聊地环视搜查一课一周,心中都充满了无奈,沉闷的空气使零时困了起来。
「小朋友,你们能不能晚点再午睡?」
「喔?这不是女王大人吗。」
听到高跟鞋的喀喀脚步声,零时靠在椅背上望了过去,缪丝卡抱着一迭资料走了过来。
「缪丝卡大姐,你怎么来了!?」
「哎呀,伊欧塔,你不高兴我来呀?」
缪丝卡微微噘起丰唇,一根手指比向嘴角,动作带着轻佻。
「没有啊……你想太多了。」
「呵呵,那就快把那身刺收好。」
缪丝卡嫣然一笑,离开「小朋友」的身边,看到她前往的方向,零时和夜色站了起来。
缪丝卡已经收起笑容,将一份资料呈到真的面前。
「真,刚才传来消息,指出某集团正在D37地区大肆破坏。请看这个。」
缪丝卡在真的身旁操作仪器,传来开机的哔哔声,接着响起几声操作电子音,待她输入密码后总算暂告段落。零时、夜色、伊欧塔二人围在一旁观看。
她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在屏幕上开启某个图像文件。
「喔,这是艾斯普莱客站前商店街,属于沿岸南署的管辖范围……就在我们东都署管辖区的隔壁。」
真若有所思地盯着画面瞧,可以看见一栋小型大楼窜出浓浓的黑烟,橙红色的火光在破掉的玻璃窗内摇曳。不知怎么地,一辆汽车的尾端撞进了大楼旁的店家,这个陌生的街景令人不胜唏嘘。
拍下这卷影像的汪达·杰,在沿岸南署的操作下不断深入灾害现场。坍塌的建筑物、被木板及铁管破坏的店家、脱落的窗户门扉、一片狼藉的商品……从远方传来了呼救和尖叫。
「太过分了……」
伊欧塔的低喃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就在那一瞬间,一名男子穿越了画面中央,零时立刻绷起脸。
「等等,就是这家伙!」
「我知道。」
不需零时提醒,缪丝卡已经眼捷手快地将画面停格,放大该名男子的脸部特写。这张削瘦的睑上蓄着点点黑色胡渣,相当好辨认,看上去比真邋遢好几倍。
「咦?他怎么了吗?」
伊欧塔一头雾水,零时和夜色不理他,从旁窥视着画面。
「看来没错。」
零时点点头,他的意见和夜色一样,被冷落的伊欧塔则探头过来。
「他是零时哥的旧识吗?」
「伊欧塔,你还记得昨天的晚餐吧?」
零时转过头来,用手指戳了戳伊欧塔的太阳穴,但伊欧塔还是处在状况外,不明就理地眨着他的大眼睛。
「呃……我想想,我吃了汉堡和薯条……还有……」
「不需要回答得这么认真。」
夜色觉得又气又好笑,抬起下巴要他看清楚屏幕上的男子特写,伊欧塔也乖乖地再次看向画面。
「你仔细看,对这张邋遢的脸有印象吗?」
被缪丝卡这么一问,伊欧塔拼命地搜寻记忆,觉得这张脸是有点眼熟……
「啊——!我想起来了!」
他是一个月前,在阿特密斯的指使下于住宅区犯下多起杀人案,最后被零时和夜色逮捕的犯人,伊欧塔当时也在现场。
「慢半拍!」
零时啪的一声往伊欧塔的后脑敲下去,伊欧塔两手护着被打的地方,说出心中的疑问。
「可是不对啊!被收押在贝克·乔监狱的罪犯,不是都被松冈昴杀死了吗?」
真边看影像边用手指摸着胡渣,开口为伊欧塔解惑。
「不,不见得。留在现场的只有大量血迹,让人觉得就算全员丧生都不奇怪,但是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实际找到根上让的尸体。」
「所以……被收押的犯人或许还活着……?」
「不一定……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真摇摇头,又把焦点集中在手上的资料,接着由缪丝卡代替他开口:
「根据前往现场镇压的一般警察表示,恶徒即使身中数枪也没有倒下,甚至展开反击。」
缪丝卡的话传达出一个事实。
「怎么会这样!简直就像阿特密斯!」
「就是这么一回事。」
零时低沉地啧了一声,平时的开朗在数秒间罩上一层阴霾。
「怪了,那小子被关在贝克·乔监狱时明明就还是普通人,而且人类要变成阿特密斯,需要『涅克达尔』这种物质。」
「涅克达尔……」
听到夜色的喃喃自语,真换上严肃的表情。
「涅克达尔啊……那不就是百年前发生〈月神之子〉这场灾难时,连同月球的碎片一起被带来地球的不明蛋白质吗,听说人类只要接触到它,就会变成阿特密斯……」
伊欧塔望着天花板,努力回想当年被分派来东都署时一并收到、反复读了好几遍的阿特密斯相关资料。
缪丝卡双手环在胸前,为伊欧塔模糊的记忆做了更详细的解说。
「光是碰到涅克达尔不会产生变化,可是,涅克达尔一旦透过任何方式进入人体,那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们都没办法再将它分离出来。」
缪丝卡似乎想起了什么,垂下眼帘不让人发现。
伊欧塔歪着头看向夜色。
「也就是说,有人将涅克达尔注入他的体内啰?有什么不对吗?」
「问题在于,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夜色微微眯起眼睛,用威严而不失温和的态度转向伊欧塔。
「阿特密斯之战以来,人类从来没发现过涅克达尔,大家都说现在已经不可能找到涅克达尔了。」
连黑社会的人都弄不到手了,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要如何取得,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或许是某人把它藏起来了……【普雷提斯】就很有可能这么做。」
伊欧塔的大胆假设,一下子就遭到缪丝卡否定。她用指尖将滑落美丽脸庞的长发轻轻一拨,慎选着字句矫正新人错误的观念。
「涅克达尔只能存在于人体,不然立刻就会变质,根本来不及找出保存方法。所以啰,想将它保存在某处一百多年是不可能的,伊欧塔小弟弟,没做好功课喔。」
语毕,缪丝卡嘻嘻笑了几声。伊欧塔感到又气又无奈,总觉得被缪丝卡羞辱特别难为情,而且很不甘心。
「……保存在人体不就好了!」
伊欧塔自暴自弃地说,果然又被缪丝卡擦上指甲油的指尖一指。
「不行,那个人会立刻变成阿特密斯的。」
「呃、也对……」
缪丝卡说得一点也没错,涅克达尔一入侵人体,就会把宿主变成阿特密斯,但这并不代表阿特密斯就能保存在人体内。
所有的可能性都化为乌有,伊欧塔颓丧地垂下肩膀,就在这时候,零时使劲地拍向伊欧塔纤瘦不可靠的背,发出响亮的声音,光听就觉得痛。
「别泄气、别泄气,你这么迟钝,本来就不适合动脑筋想,只要在体力上高人一等就够啦。」
「好痛——……!零时哥,刚刚那一下真的很大力耶,还有……」
伊欧塔原本想反驳「我才不迟钝呢!」,不过却因为刚刚那下重击痛得眼角泛泪,说不出话来。
「我倒觉得……伊欧塔刚刚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不能一笑置之。」
夜色有些凝重地开口了,他无法说得很肯定,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这种论调。
「说来听听。」
真课长能够理解夜色的心情,并鼓励他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我们不能一口否定【普雷提斯】保存了涅克达尔的可能性。对阿特密斯来说,涅克达尔是增加己方战力唯一的手段,假如他们真的将涅克达尔保存下来,就可以将它用在受刑人身上,把他们变成阿特密斯。」
「也对,这么一来就不难想象他们为什么专挑警政机构下手,还带走那些囚犯了。」
真微微地颔首附和。
「因为监狱里的罪犯本来就具有杀人及破坏的冲动,所以变成阿特密斯更能杀人不眨眼,会成为他们锁定的对象……不过就现阶段来说,缪丝卡的意见比较符合现实层面。」
「我明白。」
夜色了然于胸地点了个头。真说得很对,他的意见只是猜测,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
「课长!」
坐在远处的男性职员接起电话,突然慌慌张张地看向这边。
「怎么了?」
「阿特密斯成群结队在威德榭斯塔商店街作乱!」
「什么……不就在旁边而已吗!」
零时吃惊地喊道,用力扯开窗帘望向窗外。可惜搜查一课位于三楼,正前方挡着一栋高楼大厦,看不到事发的商店街。
「听说我们正在搜索的对象也混在其中。」
一听到这个消息,零时和夜色的眼神为之一变,因为所谓的「搜索对象」,今天就只有那么一人。
「总算现身了……课长!」
「零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真对就要扯坏窗帘、看着自己的零时投以苦笑
「我想你无聊很久了,今天就好好的大闹一场吧!」
「很好,我们上!不要让人家抢先一步!」
话还没说完,零时就全力开跑,在胸前完全大敞的外套随风翻飞。
夜色紧跟在后头,伊欧塔也随后追上。
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是零时的坚持,当然,这句话在今天还含有其他的意义。
与其在那边瞻前顾后,还不如顺应本能行动。
伊欧塔虽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脚也自行动了起来,从后头迎头赶上。他们在往来的人群间穿梭,脚步越发加速。
「人家要当第一个到的!」
「想抢第一就凭实力决胜负!」
「……简直和小孩一样。」
夜色再次傻眼,不过他的表情柔和了些,跑在前头的两人当然看不到。
「……简直和小孩一样。」
缪丝卡愕然地站在原处,目送那三个急忙冲出搜查一课的后辈离去;相反的,真则是莫名开心地面露微笑。
「年轻人就是要血气方刚。」
真站了起来,掀开褪色的窗帘窥视窗外。很不巧的,今天是阴天,然而从三楼望出去,可以看到人们踏实地活在这个车水马龙的世界;在一个小时之前,遭阿特密斯攻击的商店街一定也是一片祥和。
「不然他们又该如何战斗呢……」
「……没错。」
真同意了缪丝卡的话,不过,他们的心中各自怀抱着不同的想法。
但是,他们祈求血气方刚的部下平安无事的心情,没有丝毫的相左。
威德榭斯塔商店街十分热闹,是一条开设了许多中规模店家的街道。在这里,从杂货店到食材店皆一应俱全,你也可以找到各种餐馆及居酒屋,可说是应有尽有。由于不同类型的店家彼此的营业时间也不一样,所以这里从早到晚,人潮都是络绎不绝。
然而,这里现在失去了往日的平和,传至人们耳中的,不是熟悉的日常对话,或是精神抖擞的拉客声;而是发自内心的求救与尖叫,物体的碎裂声此起彼落。
「太惨了……该死的阿特密斯!」
伊欧塔站在由他开来的车子旁边,愤愤不平地握紧双拳。气得低声怒骂,零时和夜色则伫立在一旁。
「他们为了获得永恒的生命,竟然舍弃了人心……舍弃了灵魂……」
倘若阿特密斯拥有人类的灵魂,又为何能如此痛下毒手?普雷提斯将阿特密斯集结起来,强调「我们和人类不一样」。既然他们不是人,在杀人的时候,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阿特密斯不识怜悯、不懂得感激,也不明白爱为何物,他们早已失去人心,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伊欧塔,一找到阿特密斯就开枪。这次敌人的数量相当多,和在D37地区时一样,你没有时间犹豫。」
「是!」
伊欧塔斗志满满地响应夜色下的指示,就在这时候,零时已经迈步走进商店街。他的背影看起来没有一丝踌躇,夜色不禁开口叫住他:
「支援快来了,我们要不要先……」
「嗯。」
零时低沉而短促地应了一声。被关在监狱里的囚犯不知何故全变成了阿特密斯,由此可见,这次的主谋极有可能是他们久候多时的人物。
「可恶,我等得不耐烦了,这次总算可以会会那小子。」
零时和夜色朝购物中心的深处前进,一路上不断与现在才逃出来的民众擦身而过。只有伊欧塔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抓着一把枪,谨慎地跟在后头。
零时不经意地看向跑在身旁的夜色,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彷佛想起了什么回忆。不过他很快就仰起头,似乎想要从中挣脱,那张脸是多么地严峻而痛苦。
但是,零时现在没有余力关心他。
一名阿特密斯男子闯入空无一人的钟表行,大肆展开破坏,他注意到零时和夜色接近,扯开喉咙发出嘶吼,接着轻轻松松地拾起放在店门口的展示柜,不由分说地丢向夜色。
「唔……」
展示柜砸向地面,玻璃应声碎裂,弹向夜色的脸颊。眼前的阿特密斯已然发狂,他两眼混浊,伸舌舔了舔嘴转向夜色,理智显然荡然无存。
「伊欧塔,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就是啊!」
夜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一个脚步不稳,零时则视时地一腿扫向阿特密斯的侧身,发出一声闷响。阿特密斯顿时失去重心,变得摇摇晃晃,伊欧塔见状立刻对准他的胸部开枪。
伊欧塔的枪虽然有点小,却是不折不扣的死魂之枪,注入灵魂的子弹射向阿特密斯,将他击溃。
「不要松懈,还有其他敌人!」
阿特密斯中枪后开始蒸发,全身化为黑色一块块崩落。零时站在他的背后,举枪射击从另一个方向扑来的阿特密斯头部。夜色的面前也出现一名高大的阿特密斯男子,朝他挥来重重的一拳,夜色闪开这一击,男子扑了个空就要跌倒,夜色顺势挥拳将他压制在地面。
伊欧塔也不落人后地开枪射击从暗处飞身而出的阿特密斯,虽然弹道稍微偏离要害,依然击中了阿特密斯的侧腹,破坏了他的组织结构。
「伊欧塔,你进步了耶!你刚来署里的时候,不管距离多近都会射偏的。」
零时豪迈地张口大笑,赞赏新人的枪法进步神速,听到别人称赞自己,伊欧塔的表情总算放松了些。
「这都要感谢夜色哥不厌其烦的教我。」
「喂,不要搞错了,是我教你用枪的吧?」
零时说话时不忘再次发足冲刺,伊欧塔依然维持两手持枪的姿势跟上。
「零时哥就只会戏弄我!」
「有吗?」
「零时,你连枪都没带还敢说。」
零时越跑越快,和他并肩奔驰的夜色终于受不了,于是出声挖苦。
「反正我喜欢躲起来默默耕耘。」
听到零时半开玩笑的话,夜色眯起了眼睛。
「……这倒是。」
零时老是口无遮拦地笑着岔开话题,把真心话偷偷隐藏起来。或许他真的在背后付出不少努力……在心底波涛汹涌,却没有因此变得封闭自我。
夜色边跑边思索,不由得对零时肃然起敬。自己明明筑了一道高墙将内心封闭起来,该藏的东西却一目了然,特别是在零时面前。
「可恶……到底有几个人啊!」
一名阿特密斯狂乱地挥来一拳,立即遭到零时反击,直到现场响起伊欧塔的枪声,零时才用手背挥去额上的汗水。他们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歼灭了多少敌人。
「假使关在贝克·乔监狱的罪犯全成了敌人,我们可有得受了。」
「开什么玩笑!我要直接宰了他们的头目!」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找他!」
歼灭阿特密斯并不是最优先事项,他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夜色闪开被零时踢了一脚迎面飞来的敌人,迅速扫视这条细窄的街道,只有一台破旧的脚踏车被弃置在这里,四周没有半点人烟。
此时,伊欧塔又开枪击倒一名绊到脚的阿特密斯,挥了挥因为射击的反作用力而麻痹的手,再换上全新的弹仓。这是他第二次更换弹仓了。
「可、可以等一下吗?我的手好痛。」
「伊欧塔,给我忍着点。」
零时正打算继续狂奔,却因为听到人声而停下脚步。
「刚刚是不是有人在……」
伊欧塔话才说到一半,零时和夜色就一个转身,往横断商店街主要干道的小巷前进。
「是人的惨叫。」
零时和夜色边跑边说。这显然不是通报,而是在极度恐惧下发出的尖叫。
两人之间顿生一股紧张的情绪,伊欧塔受到他们影响,也换上严肃的表情。
这条暗巷只能勉强供两人通行,零时跑在前方打头阵。接着,他们的面前隐约出现一道蹲着的人影;那是一个穿着华丽的黑色西装、酷似牛郎的削瘦男子。
「……嗯?」
零时紧急煞车,扬起一阵尘土,夜色和伊欧塔也跟着停下脚步。
人影在距离他们数公尺远的地方站了起来,惨叫显然不是出自他之口。
「你们是谁?」
仅在录像画面上看过的那张脸,活生生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松冈昴!」
伊欧塔在零时身旁踏出一步,举起枪枝。
敌人看到枪孔指向自己,竟然不为所动地轻轻摇了摇头发出窃笑,比下巴还长的红砖色发丝随之飘扬。
「你们该不会是不死管理警察吧?手脚挺快的嘛。」
松冈昴伸手抹去溅到嘴上的血渍。血还未干,是鲜明的赤红色。从他微启的双唇,可瞥见如野狗般尖锐的利齿。
「零、零时哥,他……!」
伊欧塔举枪的手犹豫了。不用伊欧塔提醒,零时和夜色早就看到松冈昴脚边的物体。那是一名年约二十岁、倒卧在瓦砾堆中的青年,已经断气了,想必刚刚发出惨叫的就是他。
松冈昴看到伊欧塔惊恐的眼神,不屑地瞥向脚边的尸体,然后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抛向零时等人。
两条腿软弱无力地套在运动裤内,飞过了伊欧塔的头顶,他赶紧蹲下来闪避,零时则在一旁抱起那具血淋淋的尸身。
青年的颈部惨遭撕裂,已经死亡。
「原来不是野狗咬的……是你把他们……」
夜色微微皱起双眉,静静地看着零时将尸身轻轻靠在路边。
「居然把我当成野狗?真没礼貌耶~~这可是让他们获得全新生命的仪式。」
「仪式?」
松冈昴微微一笑,用手拨了拨长发,零时恶狠狠地瞪着他,眼中摇曳着愤怒的火光。
「没错,我一个兴起,不小心杀了他们,本来他们应该会在明天成为我们的伙伴。唉~~真可怜,这小子差点就可以变成阿特密斯的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夜色对松冈昴投以锐利的目光,他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咽了咽唾液,但浓厚的血腥味使他感到头晕目眩。
松冈昴似乎很满意他这个问题,别有深意地咧嘴一笑。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他故意吐出舌头。
夜色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假使松冈昴只要用牙齿撕裂人类的咽喉,就可以将人类变成阿特密斯的话,事情就不妙了……真课长稍早说过的话浮上他的心头。
「……你的体内含有涅克达尔?」
「答对了,你很聪明嘛,还是凭第六感猜的?」
松冈昴愉快地放声大笑,夜色不禁咬牙切齿。
「夜色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伊欧塔一脸疑惑地向夜色征求答案,松冈昴突然垮下脸来,一脸扫兴的模样。
「那只小菜鸟是怎样,看起来有够笨的。」
「不要叫我小菜鸟!」
伊欧塔气得撇嘴,再次将枪口对准敌人。
「涅克达尔一旦离开人体就会变质;同理可证,如果将它保存在人体,就不会产生变化。」
夜色冷静地分析状况,他的声音回荡在周遭。
「我不懂,涅克达尔一旦入侵人体,不是就会立刻把人变成阿特密斯吗?」
「对,但是这里出现一个漏洞,如果涅克达尔入侵的是已经变成阿特密斯的人体,情况就不同了。」
松冈昴一转刚才被伊欧塔打败的表情,再次缓缓地扬起嘴角,那对牛奶糖色的眼眸挑衅地瞪着他。
「我本来就已经变成阿特密斯,之后又注射了大量的涅克达尔,如此一来,我的血液、唾液,或是眼泪,都将含有涅克达尔的成分。」
松冈昴笑得更开怀了,那是教人不快的讥讽。
「存放涅克达尔的活动仓库是吧,那跟病原体有什么两样。」
零时故意耸了耸肩,但他这次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
松冈昴依然不改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继续嘲弄伊欧塔。
「小菜鸟,你要不要也来试试看呀?只要过来舔一口我的血,你就可以改头换面喔。啊哈哈哈!」
「开什么玩笑!」
伊欧塔觉得自己又被戏弄了,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理智瞬间断了线,他冲动地扣下板机;如此干脆地开枪还是生平头一遭。
子弹击中松冈昴的右肩。
然而,他只是略微往右后方一倾,看起来不痛不痒。
子弹没有发挥应有的效力,就这样掉到地面上。
「……居然没用!?」
「看来他是协调型的阿特密斯……」
这不是用普通的死魂之枪能打倒的阿特密斯——夜色如此喃喃自语。
向前方望去,只见松冈昴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惊见他嘴角的那抹血红,夜色感到背脊发凉。
「哎呀,难道你不知道吗?想消灭阿特密斯,得使用一种叫做死魂之枪的特殊武器喔。」
「伊欧塔拿的就是不折不扣的死魂之枪!」
伊欧塔的呼吸紊乱,紧紧握着死魂之枪站在原地,零时在他身后摆好架势。伊欧塔看起来有点累了,证明了刚才那一枪毫无保留。
松冈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右肩的枪伤。
「啥~~?刚刚那就是!?搞什么,根本就不痛不痒~~那不是消灭阿特密斯唯一的武器吗?」
松冈昴咯咯大笑,伊欧塔不甘心地低吟了一声,但他只能紧紧握着枪柄。
「小菜鸟,你真笨耶。」
他伸手拍了拍有些脏掉的西装肩部,就像在拂去灰尘一样。对松冈昴来说,伊欧塔的子弹连蚊子叮都不如。
「不甘心的话就开枪啊,我乖乖的不乱动,你尽管射吧。」
来嘛!松冈昴大方地敞开双臂,淡褐色的眼睛发出慑人的寒光。
「不过啊,要是你再失败,我就要杀了大家。」
他的眼神虽然闪过一阵阵情感波动,但是完全不见杀意。
因为,把垃圾丢到垃圾桶里本来就是理所当然,有什么好生气的。
「对了!我就同时把你们三个都变成阿特密斯吧,然后我们一起去杀人嘛。」
松冈昴用指尖抹了抹嘴角的血,笑时故意露出撩牙,彷佛在邀请大家共襄盛举。那对锐利的犬齿,就是他用来撕裂人类咽喉的凶器。
「哼,开什么玩笑,我死也不要!」
零时一笑置之,推开伊欧塔走上前,从腰间拔出死魂之枪。这把枪身颇长的死魂之枪是零时惯用的武器,口径比伊欧塔的枪大上一圈。零时用力将枪口对准他。
「零时哥,那不是……!」
伊欧塔见到这把金色的枪吓得噤声,但零时没有回头,只在脸上露出狂妄的笑容。
「既然伊欧塔的死魂之枪无效,接下来就换我们大显身手了!」
夜色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现场弥漫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氛围,松冈昴的表情僵硬了几分。
「……又是死魂之枪!?少在那里白费力气了,反正不死管理警察的大绝招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
松冈昴挑衅地指了指被伊欧塔的死魂之枪命中的伤口。
「你确定吗?夜色——给他好看!」
「嗯!零时,我们上!」
夜色和零时保持一些距离,从腰间拔出他的枪。银枪闪闪发光,上面还装了根准星。
夜色接着取出一枚银色子弹,低头吻了它。他的唇一接触到金属表面,便将灵魂注入其中,银色子弹随之发出微光,夜色将它填入弹仓,扳下击锤、瞄准敌人。
「你们拿的是成对的死魂之枪?也就是两位一体?很帅嘛~~」
松冈昴出言嘲讽,从裤子口袋中掏枪。他是不知道零时和夜色想耍什么花招,但也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的银色自动步枪锁定了零时;同一时间,夜色的枪也对准了零时的枪。
「OK。来吧!」
枪声随着零时的号令响起,是夜色开的枪,夜色注入灵魂的子弹,不偏不倚地收进了零时金色死魂之枪的旋转弹仓里。
零时和夜色战斗时仅仅需要一枚子弹。
零时甩动枪柄,装好弹仓,准备扣扳机。
松冈昴啧了一声,俊秀的脸庞随之扭曲。
零时斗志满满的眼神,透露出这对金银的死魂之枪非同小可。奇怪的是,松冈昴还来不及闪避,右腕就在下一个瞬间传来爆破声。
「嗯……?」
发出疑惑的,并不是变成阿特密斯以来首次流血的松冈昴,而是手持金枪的零时。
夜色和伊欧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准备回头和零时确认时,就被松冈昴的哀号吸引了注意力。
「唔、啊……好痛……!」
滴滴答答,松冈昴的右臂淌下赤黑色的血液,使暗色的路面上出现斑驳点点的血迹。他用力抓住还拿着自动步枪的右手。
「痛死了……搞什么啊!那小鬼的死魂之枪明明对我起不了作用,这次又是怎样……我从来没遇过这种事!」
不论拿枪如何扫射,一向伤不了他半根汗毛,获得了无敌肉体的他,理应不会受伤才对。松冈昴不敢置信地注视着渗出鲜血的右腕,当场傻住了,然而剧痛终究将他拉回现实,他对零时怒目相视。
「可惜……没一击命中要害。」
松冈昴本来早已忘记疼痛是何物,不禁吓得大大后退一步。
「给我站着……!」
零时惊觉他企图逃跑,于是立刻再次举枪。
要是让他在这里逃走了,未来很可能又有某栋监狱蒙受其害,又会有无数的人惨遭阿特密斯的毒手……
「夜色,再来、一发……!」
「等等啊,零时哥!」
伊欧塔上前拦住他。
零时想把他甩开,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没力气。
「你还想再补一枪吗!不行!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笨蛋……少在那里啰嗦……」
「夜色哥……!」
伊欧塔发出哀鸣,慌慌张张地放开零时的手朝后方奔去。夜色的右手无力地拿着银枪垂下,左手扶着灰色的墙壁勉强站着,他的手传来细微的颤抖,脚也显得瘫软无力。
松冈昴没错过夜色的变化,稍稍找回了冷静。
「看来……那个莫名其妙的死魂之枪只能开一发嘛。」
零时愤恨地咋了咋舌。他们的死魂之枪可以同时射击两人份的灵魂,但是也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体力上的耗损。
「不……还没完……」
夜色靠着墙面不让自己倒下,再次取出子弹。
「我还可以……」
我还撑得住,再来一发……然而,子弹却从夜色的手中无力地掉落。
「夜色哥,不要再逞强了!」
伊欧塔吓坏了,紧紧握住夜色持枪的手。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识零时和夜色发射死魂之枪,之前明明不会这样的。
伊欧塔不懂他们的死魂之枪为什么只有这点威力,这明显和过去不一样。
「你看起来没力气再开枪了嘛。」
松冈昴嗤之以鼻,将枪从惯用的右手栘到左手。
夜色不舒服,零时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但他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目标逃走。
零时勉强向前跨出一步,不料敌人冷不防开枪,脚边刹时尘土飞扬。
「啧……不小心射偏了。」
松冈昴皱起眉头,瞪着左手的枪啧了一声,抓准时机向后一跳拉开距离。
「你们叫零时和夜色是吧,这笔帐我会加倍奉还的!」
他的嘴勾向左右两旁,那足以魅惑人心的微笑染上一抹鲜血,受伤的他看起来更加狰狞了。不出数秒,松冈昴的身影便消失在暗巷内。
阿特密斯还在市街大肆破坏,不过小巷已然回归平静。
「可恶!」
尽管零时想追上去,但他的身体已不堪负荷,只能一拳打向墙面泄恨。
夜色在他身后长吐一口气,然后跪倒下来,伊欧塔就近抱住他匀称的身躯。夜色泛白的颈部倒卧在伊欧塔细瘦的手臂上,双眼无神地望着上空。
「……让我来。」
零时一脸严肃地将枪收回腰间的枪套,从伊欧塔手中一把抱起夜色。
「零时哥,你不是也累了吗……??」
「对,我是累坏了,所以接下来就交给你善后啦,我先回去了。」
「呃……咦!?等等……!」
零时不理会伊欧塔的阻拦,径自抱起夜色向前走。
零时平时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自己和夜色的身高体重其实差不多,他现在之所以抱得动夜色,是因为看到他即使昏倒也不愿意放下枪的白皙右手。
「真是的……就爱给人添麻烦,要是里面有装子弹岂不是很危险吗!」
零时一边嘀咕,一边执起夜色抓着枪的手,放到他的腹部上。即使那把金属枪沉重地压在身上,夜色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零时鞭策自己发颤的双腿继续前进。俯视夜色的睡脸,是那么样的平静。
「……你到底怎么了……?」
零时喃喃低语。胸中充斥的不安无法获得抒解,令他觉得焦躁难耐。
他的心中有千百个疑惑想要问搭挡,但是夜色现在光是平定呼吸就很困难。
「先去医务室吧。」
放眼望去,数辆救护车及警车就停在商店街的入口,政府已展开排除阿特密斯的作战行动,民间团体的救援活动也如火如荼地进行。他穿越那些忙进忙出的人潮,抱着夜色离开商店街。
他将夜色送到医务室后,还有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一思及此,零时的脸不禁罩上一层阴霾。
伊欧塔尽可能简洁地向上呈报状况。
「你是说,到头来还是让松冈昴跑掉了?」
「是的。」
伊欧塔严谨地回答。
「居然有连零时和夜色的死魂之枪都打不倒的阿特密斯……而且他还四处散播涅克达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课长,关于这件事……」
真口中喃喃自语,推测着事发的前因后果,却被异常严肃的零时打断了。夜色不在他身旁,据说他刚刚才被送到医务室,现在还没恢复意识。
「零时,怎么了?」
「我在开枪攻击松冈昴的时候觉得不太对劲,手感和平时不一样……」
零时的口气听来很疑惑,目光落向腰间那把枪。
一直以来,他和夜色合作使用死魂之枪无数次,每一回都从枪中感受到无比的热意,然而这次却不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就像放了一颗空包弹,有种挥棒落空的失落感;不合理的是,体力上的消耗居然是平时的好几倍。
「我不太会解释……总觉得自己拿的就像把普通的枪。」
伊欧塔的死魂之枪至少可以消灭大部分的阿特密斯,但刚刚那枪恐怕连这点都办不到,零时这番话绝非在开玩笑。
「这是你们能力不足的借口吗?」
缪丝卡站在真的身旁,对零时投以挑衅的目光。这个指摘是零时所始料未及的,他只好搔搔头苦笑几声。
「不要这么严厉嘛~~缪丝卡大姐,我想……这次应该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零时的语气非常肯定,绝不逃避这次的问题关键。若他们的死魂之枪发挥出平日的水准,却没能致敌人于死地的话,那要说他们能力不足或什么都好,零时皆欣然接受。然而,那一枪真的少了往常的手感,不能以「能力不足」随便打发掉。
真两肘撑在办公桌上,扣起十指。
「嗯……你们要不要找开发室的人谈谈呢?或许是你们的死魂之枪有哪里故障了,得赶在下次和松冈昴碰头前修好。」
「……你说得没错……」
零时一听到「开发室」这三个字就变得愁眉苦脸,甪手指搔着脸颊。
离开威德榭斯塔商店街的时候,他就有预感到接下来会去那里报到,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零时还是不免感到排斥。
「零时哥,你很不想去吧……」
伊欧塔很难得看到零时表现得这么露骨,感到相当不可思议,零时毫不隐藏他对开发室的反感,整个人垂头丧气。
「对,我就是不想去,应该说……我不想见到某人。」
「乖孩子,不要这么任性,快去见见他吧。」
缪丝卡看到零时丧气的模样似乎觉得很有趣,刻意强调「某人」的存在。
伊欧塔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口中的「某人」是何许人也。
「你们到底在说谁啊?」
「伊欧塔小弟弟,要不要一起来呀?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缪丝卡突发其想地邀请他,伊欧塔立刻喜上眉稍;反观零时,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可以吗!?我想去我想去!」
「小心不要后悔喔……」
零时深深叹了一口气,伊欧塔还在手舞足蹈,不明白他叹的是什么气。真躲在一旁窃笑连连,用食指手背将眼镜往上一推。
「你迟早会见到他的,我想这可以丰富你的人生经验。」
「嗯……!」
零时先将眼前遇到的种种问题摆到一边,万念俱灰地带着伊欧塔走向地下开发室。
一步步走下东都署的地下阶梯,空气也骤然改变。楼上毕竟是办公的地方,洋溢着一种和平的氛围;相较之下,地下室的月光灯昏昏暗暗,使人看起来面色铁青,密闭空间造成一种冰冷的压迫感,教人一秒也不想久留。走在这里,不会有人和你错身而过,缺少了人与人之间温情的互动。
「呃……这、这里怎么有点阴森……」
不管再怎么放轻脚步,都会敲响阵阵跫音。伊欧塔不自觉地蹑手蹑脚起来,害怕得四处张望没有人烟的走廊。(录入注:跫,音穹;跫音,指脚步声。)
「这里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在啊?」
「大家成天关在研究室里埋头做实验,根本不想出来见人。」
零时一边心想,我们等一下要见的人物尤其夸张,一边伸手敲响某扇门,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敲门声不知为何听来既粗又闷,在安静无声的走廊上回荡不已,门上的名牌写着「开发室室长室」几个大字。
「室长室?我们要见那么伟大的人物吗?」
见伊欧塔大吃一惊,零时掀起外套要他看腰间的枪套,那里挂着一把再熟悉不过的金色手枪。
「我和夜色的枪,就是室长亲自为我们准备的。」
他的口气虽然温柔了些,不过依旧感觉不到对上司的敬意。
「打扰了——」
零时没敲门就擅自转动银色门把,大剌剌地走了进去。
「等、等等,零时哥,随便进去不太好吧!?」
「不用怕,既然们没锁就代表他在里面,直接开门进去就好了,反正问了他也不会回。」
室内传来各种琐碎的机械声,不过这样冰冷的气氛也因为零时少跟筋的发言焕然一新。
桌前坐了一个白袍男子,忙着操作仪器,他听到声音便连同椅子一起转了过来。
见到他的模样,伊欧塔不禁缩了缩脖子。
他拥有一头过于浓密的黑发,眼睛在头发下锐利地直射而来,目光感觉比他的头发还阴森。教人意外的是,他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肌肤光滑得如陶瓷一般;他的双眼深遂慑人,但眉间揪起深深的皱纹,显示出他现在心情不佳。
「蠢材,给我滚回去!光听你的声音就烦。」
「哇……」
他的声音听来就像在发牢骚,连珠炮似地不停碎碎念,那张臭脸强烈表示出他的不满。伊欧塔发现自己好像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吓了倒退好几步。
「伊欧塔乖,没啥好怕的……呃,不……真的好恐怖。」
零时摸了摸伊欧塔的头安抚他。
伊欧塔正想回嘴「我才不怕咧!」,该名穿着白袍的男子忽然正色看向他们这方。
「你叫伊欧塔?……是搜查一课的高尾伊欧塔吧。125的83.75……只有身体健康这点可取。」
那人手肘抵着桌面,轻轻握拳慵懒地撑着头部,接着用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一个人自言自语,声音还是一样细碎又小声,讲话速度快得吓人。
「是、是!我叫高尾伊欧塔,隶属于东都署搜查一课!」
伊欧塔「小心翼翼」地回答,同时留意讲话不要太做作,并清晰地报上自己的姓名。但白袍男依旧板着一张脸,看伊欧塔的眼神就像在看不具生命的物体一样。
「呃……冒昧请问一下,您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不曾见过开发室室长,在署里也不是特别有名气。
伊欧塔谨慎有礼地发问,但语未落,白袍男就索然无味地别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仍在用力按压太阳穴。
「这位就是东都署开发课室长——穗住秘奥,只要是持有死魂之枪的人,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喔。像他刚才讲的数字,不就是你死魂之枪的数据。」
「哇……这么厉害……」
然而,这位白袍男却连个招呼都不打,手照样撑着桌面瞪向零时。
「两位有事吗?我正忙着制做『涅克达尔』,快滚回去!」
「制作……涅克达尔!?」
伊欧塔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能压低音量重复他说的话。涅克达尔不是早就已经开采不到了吗?
涅克达尔是距今一百年前,从月球上掉下来的不明蛋白质。那几年相当不平静,人们根本没有余力研究如何保存它;更何况是现在。涅克达尔的存在方式以及全貌直到现在还是一团谜。
「涅克达尔可以人工制造吗!?」
伊欧塔一连大呼小叫,秘奥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他的眉头已皱到不能再皱,再次用拇指揉着太阳穴。
「少了和一百年前的涅克达尔相同的样本,是做不出真品的。我们只能采集阿特密斯的细胞进行培养,以人为的方式从中抽出涅克达尔。」
虽然秘奥的口气还是像在自言自语,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心倩欠佳、见人就咬。只要仔细留意,便可发觉他的话语中带着热意。
「采集阿特密斯的细胞啊……」
零时感到五味杂陈,一想到他们每天以性命搏斗的对象,不过是秘奥的研究题材,他就觉得难以释怀。他不晓得秘奥是用什么方法采样细胞,也明白阿特密斯不是值得同情的对像,所以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秘奥的行为是正确而有效的。
「原来如此……啊、但这不太妙耶,要是普雷提斯拥有同样的技术,地球不就一下子就会被阿特密斯侵占!?」
「涅克达尔又不是纸黏土,更不是肉丸。」
秘奥说出一句很玄的话,让伊欧塔百思不得其解,头也歪得更斜了。零时见伊欧塔接不下话,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他的意思是,这没那么简单。」
「啊、我懂了,是这样没错~~」
「你真的有听懂吗……」
总觉得伊欧塔是随口敷衍的,零时这下都要胃痛了。不过让他胃痛的主因,还是来自于秘奥说的话——制造涅克达尔;伊欧塔的疑虑,正是他们最担心的事。
「你做那种东西是要干嘛?」
涅克达尔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和它是天然或是人工的无关。
零时自动凑向秘奥的桌子,偷看他在操作的仪器,但荧幕上挤满了各种图表,他根本就看不懂。零时不明白秘奥这么做的甪意何在。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就让我帮你把它注射到粗一点的血管里吧。要是你真能顺利变成阿特密斯,我会好好将你放在肉店的展示橱窗里,成为我美丽的收藏品之一。怎么样?心动了吧!」
秘奥漆黑的的瞳孔闪着好奇的光芒,明明板着脸嘴角却在偷笑,看起来阴气十足,零时吓得寒毛直竖。
「我一直都好像见识一下人类变成阿特密斯的过程,就让鹭宫零时来完成我的心愿吧!」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可是一点也不想!」
秘奥说着说着整个人站了起来,零时赶紧退后坐回椅子上。他在站起来之前,放下一把银色的枪;是夜色的死魂之枪。
「好吧,我们来谈谈正事。」
再继续聊人工涅克达尔会没完没了,他急忙将谈话导回正题。
秘奥拿起眼前的银色死魂之枪。他的手指意外地纤细,伊欧塔在心中暗吃了一惊,大概是因为手指太细了,使他的指节显得特别粗,手指彷佛一折就断,而且不带一丝血色。
秘奥摸了摸那把枪,像在摸个圆滑的石头一样充满了感情。
「美娘夜色终于要死啦?太可惜了,尸体还留着吗?」
「死个头啦!他还活得好好的,只是累坏了,现在躺在医务室休息。」
零时不悦地猛搔着头,从腰间取出他的金枪。
「等下也帮我检查一下。」
秘奥伸手接过零时的枪,行为举止间少了刚才那份温柔。他从白袍中露出的手腕也是那么地细瘦。
「我不久前才对准阿特密斯开枪,但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在开枪时就觉得不太对劲,手感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总觉得少了什么关键因素,那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事物……
「这样啊,那就让穗住大师我来检查一下是哪里奇怪吧。」
秘奥面向桌面,放下夜色的枪,从零时的枪开始检查。他的手指纤细得不像会使用枪械武器,却用熟练的手势拆下弹仓。
「你们是对谁开枪?」
「一个叫松冈昴的家伙,他现在可是我们急着搜寻的大红人、伊欧塔的死魂之枪对他无效。」
「是调整型啊……」秘奥用细如蚊蚋的声音低语,零时大幅点头表示没错。
秘奥接着拿起银色的枪。和刚才一样,先是从头到尾将他检视一遍、然后摆回桌上、放在金枪旁边做比较。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这对金与银的枪实在非常奇妙,明明形状不一样,却是成对的。
「你头脑有病啊,枪的状况好得不得了。」
秘奥脸不爽地用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明明检查枪支才不出几分钟,眉间的皱纹就变得更深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回到桌上的仪器,一副检查完毕的模样,伊欧塔看得都急了。
「等、等一下,请您再仔细检查一下嘛!」
「没那必要,我才想问这枪是怎么了,怎么看都能正常使用啊。」
「是没错,但子弹只让松冈昴手部轻微擦伤,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造成坏死。」
零时指了指松冈昴挂彩的部位,秘奥却用力握住枪柄说:
「那又怎样,你怎么老是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我头都痛了……」
「问题是,我们没有打倒松冈昴耶!」
虽然秘奥讲得很小声,伊欧塔还是听到了,立刻呛回去。
「而且,零时哥和夜色哥已经好多天没用死魂之枪了,怎么今天才开一枪,夜色哥就累成这样……?在我们下次与松冈昴碰头前,你不能做些适当的调整吗?」
伊欧塔的口气就像在打抱不平,秘奥的眉头已经皱到不能再皱,并且发出深沉的叹息。他低垂的眼帘传来细微的颤动,觉得既感慨又头痛。
「火焰之所以炽热,你觉得是火苗的错吗?还是促成火焰燃烧的木材?」
「……什么?」
秘奥忽然说出颇富哲理的一番话,害伊欧塔不小心叫了出来。
「如果你看到火时只能联想到兵器,那就别再使用死魂之枪了,两把统统还给我。顺便劝你最好把那副没用的身躯和脑捐给我,反正你的身体一文不值,火化了对地球还比较有贡献;玩火自焚的你们,才要负起责任……」
「呃……所以呢……?」
伊欧塔一脸不解地望向零时,但他只是垂下肩膀苦着一张脸。真希望他讲话能好懂些,这样开发室就不会这样死气沉沉了。
「你的意思是说……问题出在我身上?」
若将火比喻成枪,木材就是子弹;燃烧的火炎是否会造成烧伤,要看生物的智慧与求生技能。
「……你是真搞不懂自己的死魂之枪,还是存心来闹场?」
秘奥站起身来,白袍一阵飘扬,这样看过去,他的身影细得跟竹杆一样。
「高尾伊欧塔,我问你,死魂之枪是什么?」
「咦!?问、问我吗?」
伊欧塔忽然被丢了一个问题,顿时慌乱不已,秘奥则一脸若无其事地将枪口指向他。
零时的枪并没有装子弹,因为子弹要从夜色那边接收。明知不会有事,伊欧塔还是不自觉地用两手护住头部。
「快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满脑子装的都是小鸡,小心我把你打醒。」
秘奥看起来不爽到了极点,瞪了眼伊欧塔打在胸前的小鸡领带。
「呃……将注入灵魂的子弹发射出去的枪,应该吧。」
伊欧塔说出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答案。
没想到下一秒,秘奥的手指竟然移到扳机上,作势要开枪。不过下一秒并没有响起枪声,取而代之的是铁块撞击的沉沉碰撞声。
「一群蠢材!搜查一课的人脑袋都秀逗啦?」
秘奥接着将枪口转向零时,甪空着的手用力揉着太阳穴,另一只纤细的手指静静地扳下击锤,令人厌恶的「喀嚓」声清楚地传入零时耳里。
「才过了没几年,你就忘了吗?」
秘奥仍旧举着枪、枪口好几次指向零时的额头。
「你是不是都脑袋空空?拜托,就算是装浆糊也好,麻烦你想想办法增加记忆力吧。不会连你也以为死魂之枪只是一块金属吧?不要忘了,使用死魂之枪的时候,必须以自己的灵魂和思考能力作为代价。」
这样的副作用真令人感到绝望。开发室也很明白这个发明有它的问题在——光靠灵魂还不够,连思考也要被一并夺走正是它的致命伤。
秘奥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还刻意叹了口气。
零时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楚。
他差点就忘了这件事,这下才猛然警觉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认为使用死魂之枪是理所当然的事。
零时抓住对准自己的枪口一把将它抢过来,嘴角浮现一抹讪笑,然而,他的瞳眸中闪着不屈的光辉。
「嗯,我最近是有点太冲动了。」
零时伸手拿起摆在桌上那把夜色的枪。这对死魂之枪是两位一体的,缺一不可;一旦少了任何一方,它就不再是死魂之枪。
「穗住大师,抱歉打扰了,改天我带点心来孝敬你!」
「我才不要,甜的就留给那个砂糖中毒患者吧,我看他的身体根本就是用果酱做的。」
「是是是。」零时随便应付两句,转身走出开发室,一边在心里猛点头,觉得果酱这个比喻真是绝妙。
「咦?零时哥,你要回去啦?死魂之枪的问题不是还没解决……?」
伊欧塔犹豫着是否要回去,零时耸耸肩从他身旁走过。
「够了,伊欧塔,我们走。如果你真这么喜欢这里,要留下来也是可以啦,不过我不能保证穗住会把你怎么样喔。」
「我走,我这就走,可是……」
零时丝毫不迟疑,快步打开室长室的门。
秘奥操作仪器的机械声再次响起,他似乎无意再谈下去,背对着两人开始自言自语。
伊欧塔不想一个人被留在这里,赶紧追向早一步离开的零时。然而,他才踏了冷冰冰的地板一小步,就听到背后传来碎碎念的声音。
「灵魂代表了生命,想挑战在没有岩浆的地球生活,就去试试看吧……蠢材……」
伊欧塔歪过脑袋,他还是听不懂秘奥究竟想表达什么,只是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关上门。
伊欧塔加快速度,跑上通往一楼的阶梯追上零时,在悄然无声的长廊大声问他:
「喂!零时哥,等等我啦!真的这样就好吗?都特地将两把枪带来了,是不是再让他检查一下比较好?」
零时在阶梯中央停下脚步,一脸五味杂陈。
「不用了——既然穗住说得那么肯定,问题就不是出在枪上。」
撇开秘奥的人品不谈,他虽然不是武器方面的专家,但是那渊博的知识和经验相当值得信赖。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伊欧塔无法释怀地看着零时。
零时从上面走下来,站到比自己矮了足足一截的伊欧塔身旁。
「伊欧塔,你知道死魂之枪是什么吗?」
他和秘奥都问了同一个问题,伊欧塔不明所以地喃喃回道:
「我刚不是说了,就是将注入灵魂的子弹发射出去的……」
伊欧塔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想起刚刚这么回答之后,秘奥便将没有装子弹的枪对准自己。即使如此,他还是想不出其它答案。
零时忽然手一伸,从伊欧塔的腰间抢过枪支;那是一把又黑又小的枪。
「你觉得这就叫做死魂之枪吗?」
零时边说边将枪拿给伊欧塔看,伊欧塔俯视着它,有点胆怯地点头。
「是、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错了喔。」
零时理解似地点了个头,像在和一个小孩子说大道理一样,将手中那把伊欧塔的枪转了一圈。
「这不过是一把平凡的手枪,只是硬度和强度比一般枪械来得好,是开发室手工的产物。如果你填装的是普通的子弹,它就只是一把普通到不行的枪。」
「咦!?」
伊欧塔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枪。零时说得对,上面既然没有特别的装置,形状也和一般的枪没两样,要是随便抓一个人来看,十之八九都会认为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手枪。
「呃……那所谓的死魂之枪究竟是什么?」
死魂之枪是将注入灵魂的子弹发射出去的枪——一直以来,人们都是这样教导他的。
「死魂之枪的意思是……将灵魂注入子弹,予以击发。」
「嗯?这和我刚才讲的有什么不同?」
伊欧塔依然无法参透其中的道理,于是零时压低音量,思索着该怎么解释比较好。如果夜色在的话,一定可以好好为他说明吧。
(不……那小子也不擅长解释。)
零时拉了拉挂在脖子上的坠饰,将它从衣服中拿出来,原来上面挂着一颗子弹。
「死魂之枪的重点在于『注入灵魂,然后开枪』喔。」
零时学夜色的动作,亲吻挂在手上那颗相当耸动的「坠饰」。
「死魂之枪指的是『攻击方法』,并不是枪的名称。」
能够填充灵魂的子弹、能够射出子弹的枪械、持枪者、灵魂。
死魂之枪具备了上述要素,缺一不可。
少了任何一项,死魂之枪都无法成立。
「穗住大师都说枪没有损坏了,既然这样,原因就只有一个。」
无论是枪还是子弹,都是为了发挥最大效能才由开发室特别制作的;也就是说,左右死魂之枪的最大关键并不是这些。
「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灵魂?」
「没错!」
零时爽朗地笑了,将枪还给伊欧塔。
「看来我是假放太久了,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零时转过身去爬上阶梯,伊欧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所谓的灵魂……指的又是什么呢?」
灵魂代表了生命——刚刚秘奥曾经含糊地说了这句话。
零时回过头来,凝视着伊欧塔,刚才的笑容已不复见,伊欧塔从没看过零时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一时为之语塞。
「就是『活在当下、全力以赴』。」
「啥?」
「我该回去了。」
「等一下!等等人家嘛~~」
零时假装没听见伊欧塔的撒娇、一口气跨到最上层阶梯。
伊欧塔把枪收回枪套,急忙追上零时灰色的背影。
水声哗啦哗啦地响起,填塞了这个狭窄的淋浴间,抹去了万物声息。
不论是在恋人的家或是自个儿家冲澡,都没有职场的淋浴间用起来自在;看来自己已经病得不轻了。
零时稍稍调高水温,从头淋到脚,无奈地露出苦笑。
「烦死了~~」
零时刻意拉开嗓门,想掩饰自己刚才一连叹了好几口气。反正东都署的淋浴间今晚只有零时一人报到,不会干扰到其它人。
地下室的那段谈话不断在零时脑中重复播放,他还想起了脸色苍白、被送进医务室的那位搭挡……
——你忘了吗?
「……天啊——真恶心!没穿衣服时想到的净是些眼神凶恶的男人!零时啊零时,你应该要多想想香艳的美女才对……」
零时把莲蓬头举到头顶,豪迈地洗着脸,即使如此,脑中还是连一点美女的踪影都没有。
「都是假放太久了,技术才会怠惰。」
他很清楚这里没有其它人,但还是不自觉地像平时一样露出讥讽的笑容。秘奥在死魂之枪的研究上投注了无与伦比的热情;当自己对松冈昴举枪时,是否同样胸怀壮志呢?答案他还说不准。
不消多久,他的笑容就随着热水付之东流。
「夜色……」
强烈的不安袭向胸口,他隐约知道,今天没能打倒松冈昴的原因,就出在夜色身上。
零时和夜色的死魂之枪比较特别,是成对且缺一不可的。因为融合了两位使用者的灵魂,他们的死魂之枪才会高人一等,能够一举歼灭其它人所无法打倒的阿特密斯。
然而,成功的前提是,他们必须拥有相当强大的灵魂,以及无人能敌的意志力;此外,两人的灵魂一旦有了嫌隙,就无法融合为一体。
回想起来,夜色昨天的确有点反常,零时大概猜得出他心烦意乱的原因。
「是苍吧……」
苍是夜色的弟弟,零时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和哥哥夜色一样有着一头红发,但个性却是南辕北辙。苍是一个爽朗好亲近的少年,零时依稀记得他明亮的笑脸。
苍早在多年前就逝世了,夜色一直独自过着平静的生活。尽管他总是亮出一张扑克脸武装自己、束起防护罩,但是这么多年以来,充斥于他胸口的不安还是有增无减。
事实上,夜色比零时想象的还脆弱,他仍没办法走出弟弟死亡的阴霾。
难就难在就算把这个事实告诉他本人,也无法找出解决之道。
「真是的,就爱让人操心。」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想让夜色静静休养,直到忘却过去的伤痕为止。但是,他也无法放任松冈昴继续为所欲为。
再这样下去只会徒增痛苦悲伤的人,因为被阿特密斯夺去挚爱的人,也会一并失去求生意志,就像夜色一样……
「……唉~~烦死了!」
零时一拳打向墙壁。人类变得不再是人,并且对其他人类展开屠杀……这短短的一百年究竟改变了什么?明明在百年之前,大家都一样是人类……
零时痛恨阿特密斯,但是若要问他恨的是什么,他恐怕说不出具体答案,他也不想搬出冠冕堂皇的道德意识来说教,简单来说,他就是厌恶阿特密斯能如此轻易地杀人。
零时一口气旋紧水龙头,莲蓬头立刻回归平静,四下坠入一片死寂。
水自濡湿的头发滴落,滑过面颊,在他健壮的胸肌游走。零时闭上双眼,好一段时间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他的脑袋一片混乱。
无法成功射击的死魂之枪、松冈昴、夜色与苍、阿特密斯……
我不应该在这边兜圈子。下定决心之后,零时再次睁开眼睛,尽管他的眼中仍带着憎恶,嘴角却微微上扬。
逮捕松冈昴,就是我现在该做的事。
「……夜色是我无可取代的搭挡。」
所以,零时不需要为他伤神,夜色只管躺着休息就好,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那个日子就快到了,我得赶在那之前了结一切……!」
零时拿起一条上面印着A·E·P字样的毛巾,用力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由于松冈昴成功脱逃、于是伊欧塔接获命令,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待机状态,以便随时出击。不用说,待机地点就是东都署,他和同样对抗松冈昴的零时和夜色被编进同一组,连晚上也守在署里待命。
伊欧塔在休息室小憩片刻,不料一觉睡醒,却没看到应该和他在一起的夜色。
「夜色哥去哪啦……」
虽然伊欧塔没什么特别的事要找这位前辈,不过还是一边张望,一边来到茶水间找人。
茶水间位在走廊的最尾端,里面随时准备了香烟自动贩卖机和咖啡,入口没有设置门扉,仅放了一盆观叶植物坐镇。伊欧塔绕过盆栽,在象牙色墙壁的那一端找到了前辈刑警,停下脚步。
「……是夜色哥和缪丝卡大姐!」
伊欧塔本想凑过去的,不过一个转念,决定躲在观叶植物后面看看情况。一位带着忧郁气息、俊秀得难以想象的美青年,与将大波浪长发高高盘在脑后的艳丽美女正在谈话。这对连极东管辖区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帅哥美女,正隔着一张白色茶几,面对而坐在黑色沙发上。
(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伊欧塔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蹲下来偷听。
「夜色,怎么样……后来你还有再想起什么吗?」
缪丝卡在硬质黑色沙发上交叠起修长的双腿,将手肘撑在膝盖上。
夜色的手微微交握在双膝之间,他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对你是种煎熬,但是也不代表你可以永远逃避下去……我相信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缪丝卡……」
夜色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沉静地开口说话,平稳的双眼缓缓转向缪丝卡。
「我明白……等我全部想起来一定会说的。」
话一说完,夜色立刻将眼神投向他方,似乎想要隐瞒什么,低下头任长长的刘海遮蔽了视线。
连躲在一旁偷看的伊欧塔都知道,夜色已经不想再讲下去了,但缪丝卡也不打算坐以待毙,她眯起那对可迷倒男性的水汪汪大眼,将身子探向夜色。
「想对抗普雷提斯,美娘苍取得的情报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以警方的立场来说,你非得想起来不可……甚至有人主张使用强硬的手段逼你回忆起来,如果情况紧急,说不定连我和社长都无法挡下。」
夜色依旧低着头不说话,缪丝卡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夜色,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缪丝卡再一次强调。
夜色的指甲陷入紧紧交握的手背。
「……嗯。」
他的声音显得相当痛苦,躲在观叶植物后的伊欧塔忍不住低下头去,感到痛心疾首。
缪丝卡走出茶水间时并没有注意到伊欧塔,就这样渐行渐远。
伊欧塔觉得相当后悔,自己不应该偷听的。就在这时,一双熟悉的皮鞋映入眼廉。
「啊……!」
当他留意到时已经来不及闪躲,伊欧塔还没抬起头,衣襟就遭人一把抓住,被拉着站了起来。
「伊欧塔,你蹲在这里干嘛?肚子痛吗?」
「零、零时哥,这是误会……!」
零时如往常般抓着新人的外套逗弄他,表情看起来很开朗,他发现伊欧塔神色慌张,不禁疑惑地盯着他瞧。零时的肩膀上挂了条白毛巾,似乎刚冲完澡经过这里。
伊欧塔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拼命地思考有什么话好说,这时,他看见夜色在茶水间的侧脸。他的脸被刘海挡住,无法分辨表情,只知道他的双唇紧闭,似乎紧咬着牙根。
「夜色哥他……好像不太有精神。」
「你说夜色?」
零时学伊欧塔将头探进茶水间,瞬间放开伊欧塔的外套。
「哇~~!」
伊欧塔突然被人丢开,跌跌撞撞了一下,才尾随零时走入茶水间。
夜色察觉有人进来,立刻换上他的扑克脸看向两人,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刚才和缪丝卡的对话。
「喔……来喝咖啡的吗?」
「没错,伊欧塔!给我倒一杯!」
零时一屁股坐在夜色旁边,指了指摆在架上、在咖啡壶里保温的热咖啡,这个动作引起了伊欧塔的不满。
「咦~~为什么又是我!」
「我就是想喝你倒的咖啡嘛~~啊,顺便帮夜色来一杯!」
「真受不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伊欧塔抱怨归抱怨,还是准备了三人份的咖啡。由于咖啡已经保温了一段时间,实在谈不上香醇。
「谢啦。」
夜色简短地表示感谢,一脸疲倦地拨了拨刘海,手伸向茶几拿起一包糖。他撕开糖包的一角,将糖一口气倒进杯中。
「零时哥,头发不吹干小心感冒喔。」
伊欧塔在自己的咖啡中加人半包糖及一个奶精,用塑料汤匙搅匀。
零时一面将什么也没加的黑咖啡送入口中,一面用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
「不会啦,本大爷强壮得很,又不像某只小菜鸟。」
零时自信满满地回道,然后啜饮一口咖啡。大概是保温太久了,口中充满浓烈的酸味,
不过零时每天喝着喝着也习惯了,总觉得这样也别有一番滋味。
「不要小看我!」
伊欧塔一脸不服气地拿起杯子,正要喝下去的时候,又看到夜色白皙的手不断移动,于是停下动作。他烦恼着该怎么开口比较好。
「呃……夜色哥,我知道你喜欢吃甜食,不过你可能要注意一下甜度喔。」
伊欧塔在心里嘀咕:这些前辈才应该要多注意健康。夜色面无表情地一连加了六包糖,只是开口小声应了一下。虽然这咖啡不怎么香,不过光看就觉得甜。
「这样吗……?」
「那还用说!你今天到底喝了几杯『砂糖』啊!?小心蛀牙喔!」
伊欧塔被夜色打败了,气得挺起胸瞠就拿起咖啡喝下去,夜色见状轻声笑了出来。
「蛀牙是吧……我会小心的。」
夜色这一笑就停不下来,最后补了这句话。
零时则是大声爆笑。
「伊欧塔~~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不要再闹我了!我是打从心底为夜色哥的健康着想耶!」
「所以才好笑啊。啊、对了,伊欧塔。」
零时稍稍收敛起笑脸,高高举起杯子作势要干杯。
「机会难得,我们就帮课长和缪丝卡大姐也倒一杯吧!伊欧塔泡的咖啡可是熬夜工作的最佳良伴。」
「咦?你说现在吗!?」
都已经开始喝了耶,不能等一下再去吗?伊欧塔在心里嘀咕着,不明白零时为什么这么说。但是,零时很坚持要「趁现在」。
「没错,就是现在!我想伊欧塔温情送上热咖啡,那些上司应该能好好放松一下。好了,快去吧。」
伊欧塔就像收到了指令般,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他是很想在夜间为前辈们送上一杯热咖啡打气,但是被人使唤感觉就差了点。
他再拿出两个塑料杯,倒入适量咖啡就要走出茶水间,眼前却突然出现另一个杯子。
「伊欧塔,你忘了这个。」
「嗯?」
零时递出伊欧塔喝到一半的咖啡,他摇摇晃晃地接过杯子。
「另外再麻烦你去统整资料。」
「为什么~~!你要我统整,自己又不会看。」
「我今晚一定会看,拜托啦!」
伊欧塔并不是不想帮零时做事,却故意摆出莫可奈何的表情。事实上,他有点佩服刚才成功吐槽零时的自己。
「答应我一定要看喔!」
伊欧塔凝视着手上的三杯咖啡,留意着不将它们泼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出茶水间。
不久,伊欧塔缓慢的脚步声便消失在长廊上,茶水间的自动贩卖机传来的机械声显得格外刺耳。
夜色撕开第七包糖,倒入杯中。
「你好点了没?」
「嗯,我想恢复得差不多了。」
「那不是代表还没完全好吗!算了,至少你可以起来走动了。」
零时短笑了几声,将咖啡送入口中,深深地躺在椅背上望向天花板。
「……夜色,你怎么一脸难过?」
「我有露出那种表情吗……?」
夜色的反问,更让零时担心起他的状况。
「你的心情是没有写在脸上,但是却加了七包糖,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
零时之前就提醒过他这个「心情不好就猛加糖」的坏习惯了,夜色低头注视着杯子,徐徐地长叹一口气,双肩也跟着无力地垂落。
夜色凝视着略微摇晃的杯面,又顺手拿起第八包砂糖。
零时靠在椅背上,傻眼得出声制止那颗红色的后脑勺。
「喂,加那么多没办法溶解喔!你看,杯底还有一堆糖没溶。」
「不,可以的。」
「真的假的!?」
「嗯。」
夜色连说话都显得勉强,茫然注视着拿在手中的糖包,就这样动也不动地过了好几秒,最后才开口说:
「……抱歉,松冈昴会逃走都是我的错。」
零时立刻笑着缓和气氛。
「这一点也不像你会说的话,没人在怪你。」
「可是,那个时候我确实……」
看来他这次病得不轻。零时望着天花板发出苦笑。
「我和你是一心同体的,所以这不单单是你一个人、或我一个人的错,懂吗?还有,不要现在还说那么见外的话。」
与其在那里争辩谁对谁错,还不如去教伊欧塔使用死魂之枪的诀窍。通常来说,夜色一定会采取最有效率的做法,这不是平时的他。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零时感觉到眼前的红发上下晃动了一下。夜色还需要一些时间思考,只见他欲言又止,好几次话就要说出口又停顿下来。接薯,他用迟缓的动作扭开糖包,再次倒入杯中,将手中空空如也的第八包糖纸揉成一团。
「我……做了一个梦。」
夜色一边搅拌咖啡,一边保持平静地喃喃低语。他的声音小到就要被自动贩卖机的机械声盖过去,不过零时却一字一句听在耳中。
「梦。」
「嗯……我梦见苍了。」
零时静静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夜色只是一径地搅拌那杯看起来甜死人的咖啡。
「我梦见苍临终前的那一幕。满身是血的苍躺在我的怀中,渐渐变得不会动……而我,却感到脑中一阵混乱……什么也没办法做,只是眼睁睁看着他逐渐死去。」
「……你之前也做过这个梦吧。」
这已经不止一、两次了,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夜色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地死去。零时知道,他梦见弟弟的次数一定比他所知道的还多。
然而,夜色过去不曾因此变得无法使用死魂之枪。
「这次的梦和以往那种半真半假的梦不同,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即使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口气却充满了自嘲。夜色张开自己的手掌,低头注视着掌心,他的肌肤十分柔嫩、白皙清透,然而,他的眼中彷佛目睹了不该存在的其他颜色。
——一片血红。浓稠的深红色既暖又滑,手上承受的重量让夜色窒息。
「我知道那只是一场梦,可是……从昨天起,苍的血液和体重就残留在我的掌心,久久不消。」
夜色无法捏碎掌中的幻象,仅能心痛得闭上眼睛。
零时站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逐渐失去力气的双手。
「苍在梦中说的话……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就连松冈昴站在我面前时,我的手上好像也沾满了苍的血……苍的声音不断在我脑中回响……」
夜色用尚残留着血液触感的手覆上额头及眼部。这里没有血腥味,尽管说服自己这个现实空间只飘着香甜的咖啡香,夜色的五感知觉还是无法摆脱幻影。
「苍好几次呼唤我,无论是在当年,抑或是梦中,但我竟然……」
记忆及感情一口气爆发,眼看就要溃堤。
「我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忘了现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记得苍是怎么死的……!」
夜色的记忆停留在接到弟弟的电话,赶往事发现场为止。
此行的目的,是从苍手中取得左右普雷提斯存亡命运的重要资料,这个部分在警局的通信纪录中被保存了下来。
接着,夜色的记忆直接跳到隔天在医院醒来时,他只依稀记得苍在自己的怀里死去。
无庸置疑,苍是被普雷提斯杀死的。然而,是谁下的手、固定在怎么样的情况下被杀、当时在现场的是否只有夜色一人……这些都不得而知;苍想传达的普雷提斯重要机密,也跟着石沉大海。
夜色两手覆盖脸部,用力抓着红色发丝。苍的声音回荡在耳中,一次次地掏挖他的心。
「请不要忘记……」苍确实这么说了。
夜色努力回忆着苍临终前交代的话,不过最后总是被自己的叫声淹没。
「我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选择遗忘了部分记忆……害苍白白牺牲……!」
——要是能想起苍想传达的情报,或许现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普雷提斯所杀,苍用性命换来珍贵的资料,想将它托付给我,我却……
虽然夜色从来没有说出口,却在心中做过各种假设,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以自己不应该遗忘的。
「夜色。」
零时转了个方向,将两腿摆到沙发上,他看着夜色重新坐正,接着便豪爽地靠上他无力的肩膀。
「这不是你的错。」
再这样责怪自己,夜色将永途无法摆脱这个梦魇,时光茬苒,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夜色始终深陷无底的沼泽、无法挣脱出来。不过,即使夜色容易在这种地方摔倒,拥有人类最脆弱的一面,零时也不会因此对他感到失望。
「别担心……我们一定做得到。」
他们一定能够打破现状向前进,尽管只是一小步。
「你还有我啊。」
零时靠在夜色肩上咧嘴一笑,夜色将手移开颜面取代回答,伸手拿起咖啡。
「很重耶。」
他丢下这句话,啜了口只剩下糖味的咖啡,零时则是歪着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你还真敢喝。」
「有时候吵着吃糖也不错。」
「但不要太过火喔。」
夜色的声音已经找回平日的冷静,零时安下心来呼了一口气,借机损了夜色一顿。
就在这时,一阵慌乱而熟悉的脚步声朝这里逼近,紧接着,休息室就飞进一颗软蓬蓬的鸡窝头。系着小鸡领带的可爱后辈不小心绊到门口的盆栽,跌了一大跤。
「伊欧塔,怎么啦。」
「不、不好了!……呃……零时哥,夜色哥,你们在做什么?」
伊欧塔撞见零时靠在夜色身上,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我们看起来有没有相亲相爱?」
零时轻声回应,准备要站起来,没想到夜色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
「……你刚刚说什么?」
夜色明明抓着零时,目光却飘向了桌上的咖啡。
零时不由得退后一步,夜色放在肩膀上的手有股不容分说的力道。
「呃……就是……我们看起来有没有相亲相爱……怎么了?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夜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很快地把手收了回去,又把手抵到额前。
「抱歉,问问罢了。伊欧塔,怎么了吗?」
「啊、是的!发生大事了!刚刚传来消息,说狄那拉监狱被袭击了!装设在那里的汪达·杰拍到了松冈昴!」
一听到这个名字,零时和夜色宛如魔法解除般换上严肃的表情。
零时带头跑了起来,推着伊欧塔来到走廊,然后直奔搜查一课。
真转头看向肩膀上还挂着毛巾的零时,指了指桌上的仪器,对随后跑进来的夜色和伊欧塔招手。
「通报地点在Y73地区,狄那位监狱的二楼。」
缪丝卡坐在真的身旁待命,用凛然的声音报告现况,零时、夜色、伊欧塔忿恨地瞪着仪器确认录像画面。
「没错,是松冈昴!」
夜色红色的发丝掉落额前,织瘦的身体震了一下。
汪达·杰拍到松冈昴举枪射杀赶到现场的警察,一人一枪。
「还是一样神准……」
真为了方便和三位部下说话,于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的语气非常平稳,就像在陈述一个状况,而非感慨。
「不过他的手还没完全复原。」
缪丝卡指着影像中的松冈昴说这。他虽然用两手持枪,但是开枪时造成的反作用力显然比过去强,他用左手护着右手,才开一枪就摇晃了一下,看来他的右手还无法完全承受反作用力。
松冈昴从单人牢房中拖出一名男性囚犯,他的年纪看起来和零时差不多。松冈昴按着将比自己高的男人压向墙壁,男人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他一口撕裂喉头。
男人惨绝人寰的哀号自汪达·杰大声传出来,让人不忍心地捂住耳朵,不久……现场终于回归宁静。
「天哪……这就是他下手的方法。」
缪丝卡是头一次目睹松冈昴撕裂人类的咽喉,苦涩地喃喃低语。
『嗳……零时,夜色,你们在看我吗?』
松冈昴站在画面正中央,直直地盯着汪达·杰的镜头,染成鲜红色的嘴角邪佞地向上歪斜。
『托你们的福,害我手痛得没办法好好工作。』
松冈昴穿着和白天时不同款的亮面西装,左手紧紧护着右手的上手臂。
「那就乖乖待在家里睡觉觉!」
零时明知声音不可能透过屏幕让对方听到,还是忍不住回嘴,伊欧塔不由得爆笑出来。
『所以啰……我不好好回礼怎么行呢?对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好方法,笑嘻嘻地将刚才杀死的警察拖到镜头前,头破血流惨死的警察顿时占满整个屏幕。这个画面实在太冲击了,伊欧塔立刻别过头去,
『我想想……好像还有几个警察和罪犯没遭殃嘛,零时,夜色,要是你们来迟了,我就把他们统统变成阿特密斯喔?』
松冈昴就这样把警察的遗体随手一放,只见尸体软弱无力地倒在其他同僚的身上。
『不知道对着同样穿警察制服的同侪开枪,是怎么样的感受呢~~?我拭目以待。啊哈哈哈哈!』
松冈昴出言嘲讽,然后放声大笑。他边笑边举起枪,下一秒汪达·杰的影像就连同他的狂笑一并消失。
「很棒的挑衅嘛!」
零时离开仪器,右拳充满干劲地打向左掌,目光炯炯有神,嘴角流露勇于挑战的微笑。
「人家都发出邀请函了,我们岂有不去的道理。」
「现在出发可能会晚到喔。」
夜色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就要午夜十二点了。
零时确认时间之后耸耸肩。
「没差,就让那没礼貌的小子慢慢等吧。」
零时给夜色一个自信的微笑,三个男人随即在深夜的街道上急驰。
狄那拉监狱明亮的日光灯,照得这片惨景无所遁形,动也不动的尸体以及飞散的血痕,就这样活生生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警卫室的桌上有个倒掉的马克杯,还没喝完的咖啡流得到处都是。在不久前,这些警察仍一如往常地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二楼是吧。」
零时抬头注视楼梯上方,脚踩满地的碎玻璃前进。
「对,单人牢房在西侧。」
夜色事先将这栋建筑物的构造牢记脑中,正对楼梯比向左手边。
「好,那先由我来探路!」
伊欧塔双手紧抓枪柄、踏上楼梯,不料被零时超前一步。
「由我来打头阵!」
「不能偶尔换人一下吗!」
零时用轻盈的脚步爬上一阶又一阶,伊欧塔也急起直追,不过他边走边闪避玻璃碎片,不一会儿就被夜色迎头赶上,结果变成最后一个抵达二楼的人。
「唔……」
二楼走廊的惨况更是雪上加霜,看来警察曾试图在这里拦下敌人,只见数名警察用目不忍视的姿势倒在一起,头部流满发黑的血液。
由于这楼的窗户几乎没开,不像一楼一样还有出入口可通风,所以充斥着浓烈的腥臭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伊欧塔一阵反胃,好不容易才吞下唾液忍住想吐的冲动。
「我们走!」
零时扳起脸,用严峻的目光扫视走廊,遭松冈昴破坏的汪达·杰应该就在附近。
通往单人牢房的门扉沉沉地敞开,头部遭枪击的狱监就坐倒在门前。
二楼的走廊并不狭窄,可容三人并行,但现在四处都是凌乱的杂物,所以他们只得依序前进。
所有单人牢房都门户大敞,失去了原有的意义,限制通行的锁也全数遭到破坏,喉咙被撕裂的囚犯纷纷倒在牢房内或走廊外。
「呃、零时哥……这些囚犯该不会……全都感染了松冈昴的涅克达尔,快要变成阿特密斯了吧……?」
伊欧塔迅速瞄了眼倒在走廊上的囚犯死尸,胆战心惊地发问。
「没错,到时就麻烦你掩护啦。」
伊欧塔跳过地上的尸体跟上,走在后面的夜色则是谨慎地绕过狼藉的地面前进。
「小心不要碰到尸体和血迹喔,难保不会被感染。」
「哇~~!是!」
伊欧塔赶紧效法夜色,小心翼翼地绕路走。
「喂,夜色!快看这个!」
日光灯照亮这个事发现场,零时眼尖地在地上找到某个机器的残骸。那个机器非常小,不仔细看还不会发现,数枚精密芯片漂浮在警察的血泊之中。
「这是汪达·杰,应该就是刚才松冈昴在影像中破坏的那一架。」
夜色并未特别捡起碎片确认,就能一口咬定是它没错,伊欧塔感到佩服不已。
「好厉害……夜色哥,你好清楚喔。」
伊欧塔发自内心的称赞似乎让夜色有些不知所措,他用下巴指向后方转移话题,只见三名警察互相倚靠着彼此倒在一块儿。
「你看,那个倒在最前面的男人。」
该名男性警察头破血流,在瞠目结舌的状态下死去,年纪看上去和伊欧塔差不多。
「嗯……怎么了?你认识他?」
伊欧塔实在没办法正眼确认尸体,只敢透过指缝偷瞄,夜色因为他的回答皱起眉头。
「你当时不是也在场吗?」
「咦?……什么意思?」
伊欧塔这才睁大眼睛仔细一瞧,这名警察是长得有点面善,但伊欧塔不认识他。
「啊——!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刚才被松冈昴拖到镜头前的人嘛!这代表我们抵达事发现场了!」
「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少根筋耶……」
「别这么说啦……我都害羞了~~」
「天啊……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呆……」
零时完全被伊欧塔打败了。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惨叫及一声枪响,打破了片刻宁静。
「或许是松冈昴!」
零时迅雷不及掩耳地转身狂奔而出,转眼间就消失不见,这大概就是所谓野生动物的本能吧。
「伊欧塔,走啰!」
「啊、是的。唔、唔哇!」
不料夜色才跨出一步,背后就传来水花飞泼的声音,周园霎时笼罩着浓浓的血腥味。
夜色惊觉不对,敏锐地回过头去,在看到后辈安然无恙后松了一口气。
「你啊……」
真会给人添麻烦。夜色迅速跑过去扶起他。
「对、对不起……呜~~真恶~~不小心滑了一跤……」
伊欧塔的屁股大大跌进了刚才找到汪达·杰芯片的血洼中,黑色的长裤湿了一大片,灰色的外套也被弄得血迹斑斑。
由于伊欧塔跌得很重,激起的血水甚至飞散到他的脸和头发上。
他慌慌张张地想站起来,却又不小心再次脚滑。
「来,手伸出来。」
夜色决定拉他一把。
伊欧塔也将沾满血液的手伸向夜色。
「——啊……唔!」
赤红色。
血腥味。
夜色突然全身打颤。
他感到晕眩,眼角似乎有什么在发光。
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白皙的指尖被鲜血染红,伸向自己的脸颊。
他冰冷的手指,为自己拭去泪水。
——不要哭……哥,请你不要哭……
「不、要……哭……」
——别管我了……
手臂及身体颤抖不止。
脑袋一片空白——
头痛欲裂。夜色无法思考、无法呼吸,彷佛就要窒息,只能茫然地接收讯息。
「啊、啊……呼……呼……」
无法换气。
宛如忘了要如何呼吸。
夜色痛苦得搔抓自己的喉咙,膝盖也在发抖。他无法站稳,颤抖有增无减,不听控制。
手和脚逐渐麻痹。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
有人在耳畔低语。
……请不要忘记。
怀中瘦弱的身躯一径地失去温度。
无可取代的生命逐渐凋零而逝——
「呼……唔、啊……」
被血濡湿的手伸了过来……
「夜色哥、夜色哥!?」
伊欧塔抓住夜色的双肩使劲摇晃。
夜色两眼空洞地仰起头,不知注视着何方。
他拼死瞪着某个点,对伊欧塔视若无睹。
「夜色哥!振作点!」
他的样子显然不对劲,伊欧塔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不断呼唤他的名字。零时哥,我该怎么办?零时早已跑远了,伊欧塔只能在心中和他求救。
夜色自喉咙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的手自颈部滑落胸前,紧紧抓着胸口,血色尽失的脸痛苦地扭曲。
「夜色哥!撑着点啊!零时哥他自己一个人……!」
瞬间,夜色彷佛触电一样大大震了一下。
一开一合渴求氧气的双唇开始平息下来、不再抖动。伊欧塔知道,夜色的双瞳正一点一滴地对焦。
「啊……伊欧、塔……?」
夜色总算恢复正常了,他冒了一身冷汗,用还在略微颤抖的手拨开黏在额前的发丝,惊慌地左顾右盼。
伊欧塔可以感觉得到,夜色正在努力平定自己的思绪。
「这里是……」
夜色喃喃自语。
这里是狄那拉监狱,不是心理咨询室,也不是弟弟丧命的废弃工场,眼前的人更不是苍,而是高尾伊欧塔;他的手上和身上沾的既不是自己的血,更不是苍的,而是出自那些早已气绝身亡的陌生人。
「狄那拉……」
厘清现状后,夜色急着振作起来,现在得分秒必争……
「零时他没事吧……!」
「我也很担心他。夜色哥,我们赶快追上去……」
————!!
一声巨响打乱了夜色和伊欧塔的思绪。
「枪声!?」
「零时!」
就在附近。夜色拖着发麻的手脚站了起来,现在可没有时间病焉焉地杵在这里,他还无法思考这里的建筑结构,总之先跑再说。
走廊的尾端通向一座狭窄的楼梯,破碎的日光灯管令夜色加倍焦躁。
「夜色哥,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
伊欧塔迎头赶上,夜色不等他把话说完,便一个箭步冲上楼梯。声音确定是从楼上传来的,而且距离非常近,大概一上楼就可以抵达事发现场。
夜色一奔到楼上立刻举枪戒备,总觉得这把熟悉的枪比平时沉重。
「零时哥!你没事吧!?」
伊欧塔随后赶到,然后放下了握枪的双手。
「啊……」
恐惧与不安袭上伊欧塔的心头。
于是夜色也放下枪枝。
竟然没有半个人在。
这里只有半开的门轧轧作响,以及被丢在地上的尸体。现场鲜血四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关枪过后的烟硝味。
「枪声明明就是从这边传来的啊……」
怪的是,不论再怎么竖耳倾听,这里都是一片死寂,完全没有其他人的声息,这里没有留下半个活人。
夜色拿着枪巡视四周。
「伊欧塔,展开搜索!」
「是!」
夜色走进一间位于三楼的单人牢房,伊欧塔战战兢兢的尾随而入。他们一一调查过每一间单人牢房,不放过任何一个阴暗处,也走遍了每个角落。在这段期间,有不少遭松冈昴的涅克达尔感染的阿特密斯扑上来,他们则一一予以歼灭。
然而,他们就是找不到零时和松冈昴……
时值深夜,一辆车驶过街头,盏盏路灯沿途在车窗上规律地画下轨迹,而后消逝,不带一丝怜悯。
夜色头靠车窗坐在副驾驶座,一语不发地眺望着流逝而过的路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幸好坐在驾驶座上紧握方向盘的伊欧塔,因为不熟悉这一带及深夜的路况,将全副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开车上。
通常换伊欧塔开车时,零时都习惯坐在副驾驶座,他说后座的视野太窄,总是坚持要坐在前座。记得夜色刚和零时搭挡之初,曾经受不了他如此任性。
不过换个方向思考过后,他才发现零时喜欢打头阵或是坐在前座的这些行为,全都表示他勇于挺身面对危险。啊……原来这家伙不是单纯在耍任性,而是一个大笨蛋。夜色从此对他改观。
发生交通事故时,最危险的也是坐在前座的人。开车的人会反射性地避开前方障碍物,这时最容易被牺牲的,往往是坐在副驾驶座的人。
可是,如果今天是零时开的车,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驾驶座来做缓冲。
「……实在太傻了。」
「嗯?咦、我又做了什么蠢事吗?」
夜色不小心有感而发,惹来伊欧塔一头雾水,夜色仅望着窗外苦笑几声。
「不是在说你。」
伊欧塔也是个小傻瓜,夜色在心中独语。
只要稍微往旁边听就会看到伊欧塔,这种感觉真奇妙,因为一直以来,每当夜色坐在副驾驶座时,坐在旁边的一定是零时,光是这点不一样,就令夜色焦躁难耐。
零时恐怕和松冈昴在一起。虽然大批警察随后赶到,正在附近展开搜索,但夜色隐约知道他们不可能找到零时。
总是陪伴着自己的零时,现在却和阿特密斯在一起,这个情况使夜色联想到了自己的弟弟。
遥想当年,苍忽然不告而别,擅自潜入阿特密斯组成的普雷提斯集团。当他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就是他死的时候。
夜色将额头靠向车窗玻璃,深夜的冷空气透过薄薄的玻璃传了过来。
他垂下眼帘,那长长的睫毛碰到了下眼睑。他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没事。
零时和苍不一样,他们不可能走向相同的命运。
「……不知道零时哥要不要紧。」
伊欧塔在红灯前煞车,不安地喃喃低语。
夜色离开车窗玻璃,靠上椅背,但他的眼睛依旧投向街灯。
「不会有事的……他一定还活着。」
「那是当然的啊,零时哥怎么可能会死呢!」
夜色知道,伊欧塔在那一瞬间用力握紧了方向盘。
于是他浅浅地笑了出来。
「嗯,你说得没错。」
零时不可能被阿特密斯杀掉,自己不会再一次失去身边最重要的人。夜色突然觉得执着于这些小事的自己有点可笑,非常后侮刚刚说出了丧气话。
从昨天起,我就一直在扯零时的后腿。想到这就是自己的懦弱造成的后果,夜色不由得紧紧握住置于膝上的双手,指甲深深地陷入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