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半弦月。
那折断的尖角,
反映出入类的欲望之心——
——『美娘夜色相关报告』。
黑色塑料活页夹中,夹着一迭厚厚的书面资料,上头冷冰冰地印着几个大字。
没想到一整天就这样耗掉了,夜色拿着文件夹长叹一口气,无奈地穿越不死管理警察•极东辖区•东都署的走廊。耀眼的红发底下,是一张既疲倦又郁闷的脸,就连平时那对冷静沉着的细长红眸,今儿个也显得无精打釆。
夜色身上穿着一件笔挺到吹毛求疵的灰色警官服,走路时发出整齐规律的脚步声。警服外套的左胸上,缝着太阳与弓交织而成的形象徽章,上头刺着A•E•P三个大字。ArtemisExterminationPolice——不死管理警察。
近年来,『阿特密斯』袭击人类的犯罪事件频传,不死管理警察的工作就是要将他们绳之以法。不死管理警察获得国家颁布特别法令,可随身携带唯一能消灭阿特密斯的武器——死魂之枪。
夜色在挂着「搜查一课」门牌的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合上文件夹步入其中。
「啊!夜色哥,早安!」
高尾伊欧塔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眨着一对明亮的褐色大眼开心地向他问好。伊欧塔的警服外套底下,今天依然系着他个人情有独钟的卡通领带。
深蓝色的领带上,四处散布着黄色的小鸡图案,据说近看还可发现小鸡的表情十分逗趣可爱。
看样子伊欧塔正在处理公务,最新型的办案仪器在他桌上投映出几笔数据。
「啊……早。」
「嗯?你是不是很累啊?精神看起来不太好耶。」
「有吗。」
伊欧塔歪着栗色的蓬蓬头打量夜色的表情,夜色回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苦笑。这时,有只小麦色的手搭上夜色的肩膀。
「嗨,夜色,你总算来啦。」
夜色回过头去,发现后头站着一个打扮随性的男人,「野性美」这个形容词正好适合用在他身上。男子的体格结实挺拔,目光炯炯有神,虽然和「纤细美型」沾不上边,却让人觉得稳如泰山,亲和力十足。
见到自己的好搭档——鹭宫零时,夜色扬起了嘴角取代招呼。
「在你被公务缠身时外出,感觉真是神清气爽啊,零时。」
「放心吧,夜色,要处理的事还堆得像山一样高,够你忙上一整天啦。」
搭档的倒三角眼飘向了隔壁桌,夜色随他望去,发现桌面早就被堆积如山的文件数据淹没,就算花一整天的时间也忙不完,不禁质疑眼前这个领口大敞、连衣服也不穿好的家伙有没有在认真工作。
「……我才不屑这种惊喜。」
「别这么说嘛~~我们一起努力吧!」
「不好意思啊,我从小就喜欢自己一个人做功课。」
「可是我需要你的帮忙嘛~~」
零时轻轻靠在臭着一张脸的搭档身上,心中因为拖到人下水而沾沾自喜。
「话说回来,夜色哥,你今天怎么啦?时间已经不早了,太阳都快下山了耶?」
伊欧塔说的没错,窗外那颗橙红色的太阳,正逐渐西沉到地平线底下。夜色边环顾四周边回答:
「咦,课长没和你们说吗?」
夜色找的人似乎不在这里。
「他只说你有事会晚到,就这样。」
「到底是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夜色手中的文件夹轻轻拍向伊欧塔的蓬蓬头,眼尖的零时立刻注意到这份黑色文件。
「这就是原因?」
「嗯。」
夜色若无其事地耸耸肩,零时见状挑起了眉毛。
「居然直接把调查报告交给受检人,这么荒唐的事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我在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夜色闷闷不乐的原因就出在这里。
「什么报告啊……?夜色哥被间谍缠上了吗?」
「啥?」
听到伊欧塔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零时忍不住反问回去,但伊欧塔可是认真的。
「刚不是提到调查什么的吗?既然不是间谍……啊!我知道了!难道是夜色哥的劈腿大搜查!?」
「你耍笨啊!夜色是花心的料吗!」
零时忍不住吐嘈伊欧塔,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高跟鞋的踏地声。
「男人的天性不是花心,而是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喔,零时。」
是大泽缪丝卡,她的手环在傲人的丰胸下,高高盘起的长发垂落在大胆敞开的领口。
「不公平——!那要男人的自尊心往哪摆啊?」
零时不服气地大声抗议,缪丝卡深红的唇瓣加深了笑意。
「到床上不就扯平了。」
「如果对象是缪丝卡,想必让人一夜难忘。」
刚外出回来的卡尔马•水沼•真,和缪丝卡一同踏进办公室。脸上浮现温和的微笑。他穿着一身完美的高级西装,给人一种置身警政高层的错觉;他的课长席上,还放着最顶级的红茶……错了,是便宜的冲泡式咖啡。
面对戴着椭圆眼镜、笑瞇瞇的顶头上司,零时刻意夸张地猛摇头。
「我自愿退出,总觉得缪丝卡大姐好像很难取悦……光想就令人发毛。」
「赞成。」
夜色低声附和,接着又偷偷别开目光,因为缪丝卡用发现猎物般的眼神瞪着他。
「哎呀,真遗憾呢,我本来想一起吃了你们,再把你们榨得一干二净。」
即使知道缪丝卡是在开玩笑,一股杀气仍直逼而来。
「我PASS。」
零时的脸部肌肉在抽搐。
「喔,夜色,那就是你的花心实录吗?」
课长伸长了脖子想偷看黑色文件夹,伊欧塔立刻弹了起来,冲上前一把抓住满脸疑惑的夜色。
「夜、夜色哥,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
「不、不管你的私生活有多乱,都没必要向上司一一报告吧!人总有一时昏头犯错的时候……」
「噗、噗哈哈哈哈哈!伊欧塔,你还把花心的事当真啊?」
零时忍不住爆笑出来,声音大到整间办公室都听得到,还一边猛搔伊欧塔的头。伊欧塔那颗乱糟糟的蓬蓬头,被大家笑作「菜鸟头」,只见头发一根根地向上翘。
「喂……!不要这样啦,零时哥!人家很认真在和你说话耶……!」
越看到伊欧塔死守着头发,零时就越是想捉弄他。夜色懒得理他们,顺手把文件夹交给了课长。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会劈腿喔,别把我和零时混为一谈。」
「喂!我也是很专情的好吗!」
伊欧塔用手压住四处乱翘的头发,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咦……也就是说……」
「这是我的心理咨询报告书。」
「心理……咨询……?」
「有机会再告诉你详情。」
夜色现在还没办法看着伊欧塔的眼睛说出真相。他离开围着检查报告瞎起哄的大家,悄悄走向窗边的小桌,将放在壶里保温的咖啡倒入杯中。
夜色一共扭开了七包糖,他已经好一阵子没加超过五包糖了。
要不是仅存的一丝理智实时制止他,零时早就把看完的报告书撕烂丢到垃圾桶了。黑色活页夹被他粗暴地摔到桌上,发出「啪咚」一声巨响。
「开什么玩笑!」
「零、零时哥,你先冷静一下~~」
零时看起来随时都会冲出去杀人,伊欧塔赶紧一手抢过文件夹。
这份报告书里详细记述了美娘苍临终前的模样,里头除了提到杀死苍的罪魁祸首——玛亚之外,还多了一个据说当时也在现场,名叫「凯拉」的阿特密斯男子,并纪录了他所说的话及一举一动。
这是夜色经由催眠治疗,亲口对证询师道出的尘封记忆。
「凯拉吗……」
课长摸着胡子喃喃自语,旁边的缪丝卡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错,他也是阿特密斯组织——【普雷提斯】高层干部的其中一员。」
「既然和玛亚一起行动,我想不可能是同名同姓的人。」
真课长从伊欧塔手中接过文件夹,在椅子上坐下,眼角余光瞄到夜色正准备进攻第二杯咖啡,那张扑克脸让人难以猜透他的心思。
「艾克斯托拉、玛亚,然后是第三名干部——凯拉吗……」
伊欧塔陷入沉思,口中喃喃自语,即使如此看起来还是像个小孩子。这时,一旁的零时突然抬起头说:
「我说……课长啊。」
「干嘛?零时。」
「我们一起揪出这个叫凯拉的家伙吧!」
零时的眼中充满斗志,他豪迈地笑了笑,表情却是再认真不过。
缪丝卡讶异地挑高秀丽的眉毛。
「把他揪出来……零时,你是认真的吗?」
「我从不开这种玩笑。缪丝卡,你仔细想想,我们好不容易查出一个阿特密斯,可以赶在他犯罪前先发制人,岂有不主动出击的道理?」
「要是能顺利把他抓起来,就能防患未然……」
夜色小步走了回来,用肯定的语气表示赞成。
「很像你的作风。」
「如何?这个主意不错吧!」
然而真课长并没有立刻点头答应,他的双手撑着下巴挡住了嘴,只幽幽地说了一句:
「并不是所有的阿特密斯都会杀人。」
听到这句话,零时、夜色、伊欧塔同时回过头,诧异地望着课长。
「呃……课长。」
伊欧塔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零时也跟着打量他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睡昏头了吗!」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当他抬起头时:心事重重的模样已经不见了。为了转换心情,他用手指敲了敲合上的文件夹。
「说得倒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因为敌方没有动静,我们就无法取得更精确的情报。」
「那我们就对他发出通缉令,尽可能地展开搜索。」
「就是说啊!而且我们不是大概知道他的长相吗?那就可以请人画出他的画像啦!」
没想到伊欧塔也跟着摩拳擦掌,缪丝卡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各位小弟,你们还真有干劲呢。」
「你们是嫌那一堆公务还不够吗?」
「夜色,还说咧,你自己不也跃跃欲试?」
「有吗?」
尽管夜色的口气听来事不关己,嘴角却不自觉地泛出笑意。
缪丝卡又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说:
「看不出来才怪,真是的……」
夜色耸耸肩,在随意整理出一个空间的办公桌上,放下一杯甜腻的咖啡。
「在对方没有犯案的情况下发出通缉令,还需要等上层的审核才行,请你们努力搜集资料,好说服上头那些大人物喔。」
零时立刻反击抱着双臂的缪丝卡:
「呿~~那些老头真是死脑筋。人家可是普雷提斯的高层干部耶,光凭这点就可以制他的罪了吧!」
「你说呢?」
课长又露出沉重的表情,静默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
「就申请看看吧。缪丝卡,你能帮我统整一下资料吗?」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在今天之内弄好。」
缪丝卡正色说道,点头接下任务,目光不经意地落向戴在纤细手腕上发光的手表。那是一支典雅的电子表。
「真,时间差不多了。」
「啊,真的耶。」
真课长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有些不甘愿地站起来。似乎是有什么麻烦事在等着他,看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眼尖的零时立刻问他:
「咦?真,你又要出门啦?」
「不死管理委员会找我开会,不知道又有什么麻烦事。」
「这样啊,辛苦你了……」
真课长轻轻笑了笑,对伊欧塔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抱歉没办法陪你们,大家要乖乖听话喔。」
端整高雅的西装打扮,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位超级菁英。优雅的绅士就这样打开与他不搭嘎的搜查一课大门离去了。
「我在猜啊~~课长以前一定不是混搜查一课的,而是在某个厉害的地方工作?」
零时呆望着课长的空座位有感而发,并没有特别针对谁发问。当中唯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缪丝卡正打开自己桌上的仪器,白了零时一眼。
「好像吧。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他怎么甘愿窝在这里。课长应该是上面看重的人才吧?」
「我也不是那么清楚,想知道的话去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缪丝卡冷淡地别开视线,静静戴上电子感应手套,任修长的手指在画面上跳跃起舞,速度之快绝非零时所能达到。
「零时,你应该不是闲着没事做吧?上头抱怨我们办事效率不彰,我想你差不多该工作啰。」
「工作?你说那堆写不完的报告和纪录吗,我可不是为了坐办公桌才来当不死管理警察的耶!」
零时搔着他的硬发,无精打采地望着成堆的文件小山,搞不懂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已经结案的档案拿出来重新整理,再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
「少在那边嫌东嫌西,手快动起来呀!」
「是是是……」
「夜色,你也一样!虽然乍看之下你这边好像比较轻松,下过别忘了你还有很多文件没领回去喔!」
夜色盯着仪表画面,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
「缪丝卡,你怎么越来越啰唆,小心变得和伊欧塔一样。」
「哎呀不妙,我得小心才是。」
「等等,夜色哥、缪丝卡大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爱怎么解读都行。」
「咦!?等一下啦,夜色哥~~」
「乖啦,伊欧塔。对了,你现在有空吗?」
尽管伊欧塔的社会经验还有待磨练,也早就学到零时这个笑容的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我超忙的,更没有空帮你写报告!自己负责的案子要自己写啦。」
「反正是要用计算机建文件,又没人会知道。」
「不是那个问题好不好!」
零时用诚挚的目光拼命劝诱顽固的后辈,但不久之后便宣告放弃。
「欸……我说夜色啊……」
「没看到我累积的工作堆得像山一样高吗?我已经自身难保了。」
先不探讨夜色的工作是不是真有那么多,总之他已经在忙着写自己的报告了。
零时失望地垮着一张脸,口中念念有词地转向自己的办公桌。
「伊欧塔————」
「哎唷,在倒了啦,你要撑到写完作业为止喔。」
伊欧塔边咕哝着:「真拿你没办法~~」边为零时倒了杯暖呼呼的热咖啡,在心底为他加油打气。
三十分钟后……
「呜喔——!做不下去了啦——!」
「零时哥……拜托你认真点,不然缪丝卡大姐会发彪的。」
「少啰唆,要是她来了的话,我会稍微安分一点的啦。」
零时瞄了对面座位一眼,那里早就空无一人,桌上整理得井然有序,和她的人一样爱好整洁。
一杯新冲好的咖啡被放到零时眼前。
「如何?零时,你要放弃了吗?」
「啊、谢谢……为了以防万一先问一下,你没给我乱加糖吧?」
「吃点甜的东西可以活化脑细胞喔。」
「我只要谈场幸福甜蜜的恋爱就够啦。」
幸好是没加半颗糖的黑咖啡,零时因此松了一口气。
「对了,零时哥,我刚刚就在想啊……」
「什么?」
「嗯……缪丝卡大姐之前不是说了,普雷提斯高层干部的成员名单已经查出来了吗?」
艾克斯托拉、玛亚、凯拉……其他分别还有爱尔奇恩、泰坦、艾斯泰罗佩、梅罗佩这几个人。
「这不是超烫手情报吗?人家可是高层干部耶!不死管理警察大可立刻出动逮捕他们啊,可是……」
伊欧塔说话时一度垂下眼帘,深怕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
「不公开通缉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按兵不动呢?」
全员突然静了下来,零时大声啜了一口咖啡打破沉默。
「我们也不想坐着干瞪眼,但是没办法。」
「难道有什么隐情?」
「……缪丝卡不是也说了,这必须交由上头的人去判断。」
语毕,夜色的心思似乎飞到了远方,见他默默端起杯子喝着咖啡,搅拌了八包糖的塑料搅拌匙都碰到他的脸颊了。
「夜色说的没错。问题来啦,上头那些大人物个个都是死脑筋,若不具体提出可靠的情报来源,我想他们是不会理我们的。」
「什么……!这可是缪丝卡大姐好不容易取得的情报耶,才不是空穴来风呢!」
「我知道我知道~~和我抱怨又没用。」
零时缺乏干劲地瞥了屏幕一眼,然后看似无聊地用手撑起脸颊。要是『上面』允许发布搜索令,他们今天就不用呆坐在这里,一边整理过去的资料,一边和瞌睡虫搏斗了。
夜色将椅子转了一圈,背对办公桌开口。
「伊欧塔,藉由这个机会,我顺便告诉你一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为所欲为,所以我们才要制定出一套『规则』……特别是在这种地方。」
蓬蓬头一脸认真地听取学长的教诲,那双纯真的眼眸实在令人称羡。
「我明白了……」
伊欧塔的回答不免有些泄气,零时维持手撑头的姿势转向他。
「伊欧塔,别难过,以后还有很多事有你好受的喔!如果每次都要因为一点小事而沮丧,你很快就会待不下去的。」
「就是说啊,零时,哪像你每次都中招。」
「那些大人物连缪丝卡大姐的话都不信,要我怎么相信他们啊。」
零时望着缪丝卡的空座位说道,漆黑的双眼散发出野生动物的光芒。
「话说回来……有件事还真令人想不通。」
「什么事?」
「虽然目前只知道敌人的名字,不过他们好歹也是普雷提斯的高层干部耶,缪丝卡大姐到底是打哪儿听来的啊?」
「嗯……就是说啊。」
这可是不死管理机构及不死管理委员会,追查好几年都徒劳无功的超级机密。
不论是再厉害的情报人员,都有碰壁的时候。
「真搞不懂缪丝卡大姐,她太神秘了~~」
「对啊,没人敢过问她的私生活,也完全无法想象。」
夜色可以感觉得出来,缪丝卡身上的谜团,没办法用一句话就简单打发掉。
「……而且我想就算问了她也不会说的,应该说……打从一开始。她就打算彻底保密。」
「总觉得好落寞喔,我们明明就一起工作……」
伊欧塔用双手捧着咖啡杯,好像很宝贝它似的。
「这很平常啦。而且啊~~女人就是要带点神秘感才吸引人嘛。」
「是这样吗?零时哥。」
「没错,这样比较性感吧?」
「你真是单细胞生物。」
夜色忍不住挖苦道,然后转回自己的办公桌,板起一张扑克脸。零时用挑衅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是很单纯没错,不过鼻子可是灵得很喔?」
夜色细长的眸子瞥了零时一下,不过很快就回到快要写完的报告上。零时向前探出身体,鼻子冷哼一声。
「夜色,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
「咦咦~~夜色哥也是!?」
伊欧塔虽然吃惊,声音却不带责怪的成分,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
夜色伸向屏幕的手指霎时停住,手无力地垂落桌面。
「不……我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听起来话中有话。」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必须由我自己解决。」
夜色低着头,努力回想尘封在记忆底层的疑问。
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呢?
白皙的手指轻点屏幕,关掉了档案窗口。
零时苦恼地皱起眉头。
「我不会要你一五一十的向我报告,但你大可多依赖我一点啊!」
夜色有时也会心想,要是能就此依赖他,那该有多好。
但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抱歉,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由我来解开才行。」
他不是拉不下脸或是责任感作祟,只是认为自己就是必须这么做,才对得起苍临走前的笑容。
「……好吧,我知道了。」
零时的声音像是在佯装开朗,他大大伸了个懒腰,就这样重重靠在椅背上,失去霸气地望着平凡无奇的天花板。
「唉——……光是盯着屏幕发呆,报告根本就写不完。」
「那、那不是废话吗!……等等,你都没在写喔!?」
伊欧塔慌忙凑到学长的座位前察看。一点也没错,表格上依旧是一片空白。
坐隔壁的夜色不禁苦笑。
「只要你肯动起来,明明就可以迅速写完的。」
「别小看我喔,我总是有办法赶在暑假的最后一天,一次解决所有的暑假作业,没有例外!」
夜色站了起来,表情透露出无奈。
「没办法,要不要我陪你在署里约会一下、转换心情啊?」
「哦!好耶!我等你这句话好久啦!」
刚才的疲态一下子就飞到九霄云外,零时说着便站了起来,袖子却被伊欧塔一把抓住。
「等、等一下,零时哥,你这样不行啦~~缪丝卡大姐会生气的!」
「别担心,我晚点会写的。」
「不不不,话不是这么说……」
「好啦,我们要去哪?老地方吗?」
零时打断惊慌的学弟,迅雷不及掩耳地关上窗口,和刚才拖拖拉拉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红发搭档扬起一抹调皮的微笑。
「嗯,想逃过缪丝卡的法眼只有一个地方,而且我也有个东西想确认一下。」
「老地方……?你们在说哪里啊?」
瞧他们一脸笃定的模样,伊欧塔的兴致这下全来了。
零时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微笑……不,他的笑容才没那么单纯。
「伊欧塔,想知道何不自己来看看啊?」
「可、可是……」
零时哥的报告还没写完——这份忧虑压下了伊欧塔的好奇心,他转动大眼睛四下张望。很好,缪丝卡还没回来。
回过神来,两位学长已经作势要离开。
「呃,那……只有一下下喔。」
伊欧塔边傻笑掩饰自己的心虚,边关掉桌上的仪器。
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唯有天花板亮着一盏目光灯。各种器具四散在各处,使房间显得更加狭小,一个人的话还能勉强走动,两个人就有些困难了。
而现在,这里同时挤了四个大男人,可以想象那是多么拥挤。
这里是不死管理警察•第七分室。由于鉴识课的工作大多是计算机作业,所以人手也控制在最少范围之内。寥寥数名鉴识官分别拥有自己的房间,在里头埋首侦查案件。
即使如此,房内空间也几乎被鉴识仪器占去大半,访客甚至找不到地方坐下。
依照房间的使用者,这里也称作「濑良分室」。室长——濑良那那伊染了一头金发,两边的耳洞加起来高达七个,看起来吊儿郎当。
「欸……小零啊……」
四人当中唯一坐在椅子上的人——也就是这里的室长,正有气无力地垂下肩膀。
「我很欢迎你来找我玩,但你有没有想过这里有多小啊。」
除了那那伊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外,这里没有其他能坐的地方了,零时索性坐在摆放了一堆不知名仪器的桌子上。
「别这么说嘛~~你的好朋友特地跑来这里喘口气,你怎么……」
「这里还是一样小呢。」
夜色注视着塞满书册和文件夹的柜子,不经意地丢出这句话,音量还控制得刚好可以让每个人听到。
「你竟然能一整天闷在这里不病倒,实在是太厉害了。」
「连小夜也嫌弃我……这里小归小,还是我重要的爱巢唷。」
「爱巢……吗?」
呆头呆脑回问一句的,是站在门口的伊欧塔。零时扫视这间封闭的房间一圈,揶揄似地笑了笑。
「我可不觉得会有女人想在这里待上一晚。」
「才不咧。不论男女老少,每天都有好多人来这间房和我说话呢。」
「这、这么多……?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啰,小菜鸟。大家都好热情的找我聊天,我都快要撑不住了。」
夜色瞥了夸大其词的那那伊一眼,又不小心笑了出来。
「堆放在这里的物证,每个都和室长一样爱讲话呢。」
「你怎么不称赞是这里的鉴识官很有一套。」
那那伊说得委屈,表情倒是挺快活的,当中只有伊欧塔处在状况外,一头雾水地轮流看着大家。
「这、这表示……扣押的物证就是那那伊哥的恋人吗?」
「没错没错——看看这男人有多寂寞。」
零时玩笑一开就停不下来,没想到伊欧塔竟然握起拳头鼓励他:
「别、别担心,那那伊哥!你以后一定有机会认识好女孩的……!」
「小零,别闹了~~你害小菜鸟当真了啦——」
那那伊瞇眼盯着自己的好友……错,是损友。零时则是当场抱着肚子笑出来。
「对了,夜色哥,你刚不是说有个东西想确认一下?就是要在这里吗?」
「嗯,没错。」
「这个地方比较特别。」
零时「嘿」的一声跳下桌面。
「那那伊。」
夜色将俊美冰冷的脸庞缓缓转向那那伊,一被这对深红色双眸直视,就连那那伊都不由得正襟危坐。
「我想看看那个档案。」
「你是指……」
轻佻的模样已不复见,陷入犹豫的那那伊用眼神和零时求救。
「这、这样好吗?小零……」
「别担心,夜色早就没事了。」
修长的双腿于是跨近书柜一大步。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的书柜,实际上有依照年份日期由下至上归档排放,这是那那伊在工作上的坚持。
「呃……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个档案』?」
夜色立刻回答伊欧塔:
「我弟被杀的枪击案。」
红色目光不自然地落至地面,看来夜色还无法完全保持冷静。
伊欧塔微微倒抽一口气。
「所以是……」
夜色深呼吸一口气。
「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那那伊。」
「小夜……那是极机密档案,就连高阶警官都要取得特别许可才能阅览。」
那那伊手插口袋,深深蹙起眉头。
「还有,存放在这个书架上的,只有我个人负责的案件。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小小实习生,连分室都没有。」
「所以确定没有啰?」
夜色失望地垂下头去,这么做也有可能是为了隐藏在眼中奔走的情感。
叮钤……突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只见那那伊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圈,上面还挂着许许多多的钥匙,里头有一把又小又薄、感觉像玩具一样的小钥匙。那那伊将它插进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中,轻轻一转,然后扬起了嘴角。
「有。」
零时的嘴角跟着泛出笑意。
「你兴趣不错嘛。」
「越说是机密,就越是想让人弄到手啰。加上这可是和小夜有关的案子耶,我怎么可能没有呢。」
那那伊拉开抽屉,发出了刺耳的噪音。几枚档案数据片就存放在抽屉中的盒子里头,那并不是不死管理警察专用的纯黑数据片,外壳泛着青绿色等荧光色系,看上去五颜六色。
那那伊从中取出红色数据片,插进他的仪器外接孔中。鉴识课是继死魂之枪开发室后第二个引进最新仪表设备的部门,器材种类也比搜查一课的齐全多了。
桌上两根细柱之间,浮现出半透明的显示器,正在读取数据片的内容。
最先投映出来的,是『forbiddenfile』这串讯息,后头注明这份资料有加密。
「上、上面说这是最高机密耶!擅自把它窃取出来阅览拷贝,被抓到可是要重罚的……!」
零时一手搭上伊欧塔的蓬蓬头。
「哦!伊欧塔,你懂英文啊!」
「那不是重点!我是想说……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啊,没看到上面写着『最高机密』吗?」
「就是说啊,这可是机密……」
伊欧塔兴冲冲地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疑惑地歪着头问:
「等等……为什么是机密啊?不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吗?哪来的秘密呢……」
特别是这种阿特密斯袭击一般民众的案例,当中牵涉到许多关系者,要封锁情报更是难上加难。夜色扬起一抹自嘲的微笑。
「没什么好奇怪的,『隐瞒这件事可以让某些人好办事』——就只是这样而已,要操作舆论和情报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
「操作舆论和情报……吗?」
「对,特别是遇到警察站不住脚的时候。」
眼见伊欧塔的脸色一沉,上头传来零时的笑声。
「哎唷~~不要一直吓唬伊欧塔啦,没看到他都快吓死了吗!」
「有、有什么好怕的!」
「人客啊~~可以请你们安静一下吗?我现在可是在违法窃取重大机密耶。」
伊欧塔立刻闭上嘴巴。那那伊正在第三次输入密码和进行视网膜认证,这是他自己设下的加密措施,可以见得这份档案有多需要严加保管。
「要是情报不幸从我这里走漏出去,我就死定啦,所以才要格外小心。」
「这么重要的机密档案,那那伊哥是怎么弄到手的啊?」
伊欧塔战战兢兢地发问,这时那那伊才刚通过视网膜认证,屏幕中央显示出几笔文件名。
那那伊轻率地笑了笑,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比起鉴识官的制服,更适合穿着华丽的西装走在夜晚的霓虹灯下。
「我可以为了满足好奇心连命都不要。」
「好奇心?」
「那小子在搜集各种刑案的鉴识资料啦,除了他自己负责的案件之外,其他的也会极尽所能地弄到手。」
零时的语气听来像在开玩笑,边说还边偷瞄屏幕。
「喔喔!鉴识资料!就是那个……」
「没错,上面清楚记载着某人在某时、某地做了什么,像这样的档案塞满他整抽屉。」
虽然那那伊这项兴趣没办法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不过却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零时不禁佩服他的手腕和毅力,并且轻轻敲了敲看不出玄机的钥匙抽屉。
「喂,小零,你不要误会喔,这么做一方面也是为了精进自我,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一名鉴识官耶。」
那那伊相当熟练地操作仪器,叫出案发现场数据、各类文件以及结案报告书,夜色站在零时对面同样注视着屏幕。
「还真看不出来。」
「怎么连小夜也在损我啊,别小看我啰……喔!」
将案发现场的照片并排出来后,那那伊停下手边的动作。
「好,要从哪一项开始看?」
「结案报告。」
夜色回道,那那伊将档案拖曳到他的面前。
案发现场位于D03地区,那里原本是木木塚制药工厂。本案简称为『AB事件』,一人受伤,一人死亡。
报告书一共有两份,夜色皱起眉头阅读。
报告书A——
少年美娘苍取得了关系到阿特密斯集团【普雷提斯】存亡的关键情报,并于该地点遭到杀害。
凶手推断为【普雷提斯】集团的阿特密斯,但当不死管理警察赶至现场的时候,凶手早已逃逸无踪。
另外,现场还发现一名不死管理警察,身分为隶属于极东辖区•东都署搜查一课的美娘夜色。根据当时赶至现场的同仁所言,美娘苍极有可能将得手的情报告知了美娘夜色。
美娘夜色由于身心遭受创伤,暂时被送入医院疗养。
报告书B——
警方接获民众通报,发现名为美娘苍的少年遭不明人士刺杀身亡。案发现场近几年来偶有不良青少年集团在此游荡,警方推测本案应与该集团内部发生争执有关。
由于涉嫌杀害美娘苍的青少年不良集团情报过少,导致案情陷入胶着状态。
报告书A上标记着「不可公开」几个红字,报告书B上则写着「公开用」一排小字。
前者被视为机密不对外公开,后者则用于窜改事实。他们所隐瞒的不只有美娘苍真正的死因,还有警方的延误办案,以及关系到普雷提斯组织存亡的重大情报,真相被彻底隐藏在暗幕之下。
这件事被命名为『AB事件』,完全没有对外公开,一直被尘封到今日……
夜色感到轻微的晕眩,于定闭上了紧盯屏幕的双眼,然后起身揉了揉眼睛,他的右边头部隐隐作痛。
「夜色。」
夜色揉着眼睛回答他:
「我没事。」
这里已经没有他想看的资料了,夜色后退一步离开办公桌。
「这就是……关于夜色哥弟弟的死亡真相……」
伊欧塔哀伤得垂下头。他曾听说夜色的弟弟遭到阿特密斯杀害,但没想到这件事用短短几行字就草草结案,对一个新人刑警来说,这实在太沉重了。
「都过去了,一切已经结束了。」
才短短的三年,足以称为「过去」吗?夜色放下掩面的手,却怎么也无法直视数据中弟弟的遗照。
这件事还没结束,夜色身为当事者,比谁伤得都还要深,他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这太奇怪了!……全部都是骗人的嘛!」
伊欧塔看起来快哭了,不甘心地瞪着显示在屏幕上那被扭曲的过去——那份完全没提及普雷提斯和阿特密斯的简洁报告书。
「什么叫不良少年的内部斗争嘛!夜色哥的弟弟可是拼了命的独自奋战耶……!」
零时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逐一被关掉的窗口。
「嗯,你说的没错,真是谎话连篇。」
「……没办法,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那那伊关上最后一个窗口,从仪器中拔出红色数据片。
「这太没天理了……!」
「伊欧塔,你很吵耶。」
「夜色哥……」
——我无法接受。伊欧塔的眼神透露出满腔的愤慨,逼问转过身去的夜色:
「被这样随便交差了事,夜色哥不会不甘心吗!?」
「喂~~小菜鸟……」
你找错发脾气的对象了——那那伊正打算接下去说,夜色便静静地开口了。
「不会。」
「什……!?」
「不死管理警察爱怎么做都无所谓,我只想替苍报仇……所以才会站在这里。」
虽然夜色曾一度失去记忆,最后还是成功消灭了杀害苍的罪魁祸首——玛亚。令人不解的是,这并没有为夜色带来一偿宿愿的畅快。
「不过,这个动机现在有点不一样了。」
「你是指……?」
夜色耸耸肩膀。
「等伊欧塔再长大一点,我自然会告诉你。」
「咦咦!?为、为什么啊!?」
「哎唷~~伊欧塔,我们不是为了讨论这个才来的啦。」
望着狭窄的空间发呆的零时,这时大步晃了过来,抬起下巴轻指那那伊的仪器。
「果然到处都没有记载凯拉这号人物。」
夜色将身体靠到书架上。不只是凯拉,就连杀害苍的玛亚都欠缺具体描述。
「是啊,我本来想调监视录像带的……可是现场的监视器全都坏掉了。」
要是有留下影像,就不用依靠夜色模糊的记忆推敲了,可以确实掌握凯拉的长相。
那那伊举双手投降,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当时汪达•杰才刚开发出来、数量有限,除非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否则分派不到机器。」
「但是……我可以确定凯拉就在现场……」
尽管缺乏左证,夜色依然肯定自己找回的记忆并没有错。
「你知道这个地方现在怎样了吗?」
「事发一个礼拜后传出不明的大爆炸,被夷为平地了。」
「是普雷提斯干的吧……!」
——也就是说,现场或许有留下什么线索?夜色将手指放上尖巧的下巴思考。
零时嘲讽地咧嘴一笑。
「说不定是不死管理委员会的人干的!」
「别这么说嘛,不死管理委员会也没有那么坏啦。」
「难说喔~~」
零时挑高了单侧眉毛,他对不死管理委员会一向没什么好感,当夜色因为失去弟弟的打击精神遭受重创时,那些大人物根本没把夜色当人看;甚至在夜色的病房里讲些自私自利的话,光回想起他们那副嘴脸,零时就感到一肚子火。
「好不容易稍微知道凯拉这个人的线索,我们却没办法翻案……」
伊欧塔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显然还没从打击中复原。
「唉,烦也没用,我们就先试着申请逮捕令吧。」
可以的话,零时并不想让伊欧塔听到这些警政黑暗面,所以刻意用活泼的语气说道,伊欧塔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抬起头立正站好。
「是的!」
「我们今天先好好写作业吧。」
夜色轻轻瞥向还有成堆的公务还没解决的搭档。
「喔!快把它速速解决,然后去吃饭吧!」
零时和伊欧塔边交头接耳地讨论由谁负责哪个部分,边走出濑良分室,夜色跟着移动脚步,在门口停了下来。
「那那伊。」
夜色回过头来,赤红的双眼注视着已经上锁的抽屉,不知有多少石沉大海的真相静静地躺在里面。
「请你好好保管……那份资料。」
「嗯,我会小心的。」
那那伊歪歪头,轻声笑了笑,手习惯性地摸着环状耳环。
夜色微微点头,带上了门把。
——深夜……不,已经天亮了。
窗外是一片灰白,夜色置身清冷的晨曦之中,颓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几滴水珠自红发滑落。他才刚冲了个冷水澡,并未多加擦拭,任由浴袍前襟反常地随性敞开,就这样坐倒在地上,仰望着天空逐渐破晓。
——头还在隐隐作痛,都是因为一早就被恶梦惊醒。
他梦到自己伫立在浓稠的深红汪洋之中,动弹不得……不,他不知自己是坐是站,甚至不确定下半身是否存在。
笑声忽远忽近地萦绕在耳畔,那是他遗忘已久的扰人讥笑。一支小小的试管在夜色的眼前摇摆,宛如在测试他的内心。
笑声终将远去。一张惨白的面容,倒映在艳红的水面上。是苍的遗容。
「苍……」
夜色边喃喃自语,边将未干的头靠向墙壁,冰冷的水珠弹上他的面颊。
奇妙的是,他的脑袋依旧清醒……只感到悲伤欲绝。
——只要成为阿特密斯,就不会死亡。
重拾的残酷记忆,折磨着夜色的心。
「苍,告诉我……我错了吗……?」
当时……夜色犹豫了,脑中曾闪过一丝把苍变成阿特密斯的冲动。
事到如今回想起来,他依旧不知道正确答案。
把人变成阿特密斯实在太荒唐了,然而,当时要是接受了凯拉的提案……苍就不会死。
他会活着……不管是以何种形式。
「……我到底……」
直到最后一刻,苍都挂念着哥哥,对他深信不疑。
透明的水珠沿着下颚滴落地面,分不清是水是泪。
不知时间经过了多久。
夜色缓缓站起,换了件衣服。该去东都署上班了——他紧紧闭上眼,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挂在墙壁上的古老时钟,指针缓缓跃向十点的位置。
沉静的古典乐徜徉在小店里面,是早在〈月神之子〉将「人」划分为「人类」和「阿特密斯」之前的怀旧曲调,恬静的钢琴演奏搭着悠扬的萨克斯风而起,当中沉稳而带点深度的低音,是来自大提琴的调和。
想必喜爱爵士乐的客人,一定能够边享受着优美的选曲,边伴着旋律一夜畅饮到天明。遗憾的是,这间远离尘嚣的小酒吧,今夜依然没有懂得欣赏爵士乐的人造访。
现在坐在店内的两名男子,其中一位粗鲁地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另一位则默默喝着深色调味酒饮。
黑发男子的杯中装着坦奎瑞琴酒,红发男子喝的则是黑色俄罗斯。
是零时和夜色。
「……呿~~」
零时今夜莫名焦躁,难得和搭档独占店面对饮,理应痛快地畅饮一番才对。
年迈的酒保静静地缓步走来,用极其自然、彷彿与店内空气融为一体的动作,为空酒杯斟入辛辣的琴酒,透明的液体不断发出悦耳的声响,填满酒杯。
零时张嘴,想喝口新添的琴酒转换心情。
「对了,你……最近状况怎样?」
「状况?」
夜色转动眼珠看向零时,因为这奇怪的问题面露诧异,但零时始终注视着杯中酒。
「你不是做了奇怪的心理咨询吗?还被催眠、强行唤醒尘封的记忆。」
「原来是这件事啊~~嗯……倒是没什么异状。」
「真的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夜色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为之一亮。
「……我还有你啊。」
「啥?……哈哈哈,是这样没错啦,没想到你会当面对我告白耶。」
零时大笑的同时,杯中的冰块也敲奏出清凉的节奏。他乍看之下有些孩子气,实则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满腔的热意,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好伙伴,夜色比谁都清楚。
「我没事……就现阶段来说。」
「现阶段是吧。」
零时刻意重复了一遍,脸上找回了平时乐于挑战的光采,看到他的模样,夜色感到松了一口气。
通常都是由零时扮演安慰人的角色,今天不知吹起什么风,两人的立场竟然颠倒了。
「别谈这个了。零时,那你呢?」
「为什么这么问?」
零时不只讲话顾左右而言他,连眼神也飘忽不定,很明显是心里有鬼。夜色故意长叹一口气,语气中充满挖苦。
「问我咧。要是坐你旁边的人一整天都心浮气躁,保证你想不在意也难。」
「你今天脸色很差耶。」
「别想岔开话题。」
说得更正确点,零时从昨天起就整个人不对劲。他傍晚看了夜色拿来的咨询报告后,一直到今天下班为止……不,甚至是现在,他都心神不宁。
「嗯,其实我大概猜得到原因。」
零时还没回答,夜色就自言自语地补上这句。
「就是说啊。」
零时耸耸肩后又喝了一口酒,今夜要是少了美酒的陪伴,恐怕很难熬过去。零时用力放下酒杯,发出一声闷响。
「你前天就取得凯拉的情报,向上层申请逮捕令了耶。隔了整整一天,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的声音听来像在碎碎念。
对他们来说,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先一步取得普雷提斯的情报,算是非常罕见的特例,即使如此,不死管理委员会仍一点回音也没有。
缪丝卡查出普雷提斯成员名单时也是,上头完全不闻不问,要是平时的话,他们早就一窝蜂冲进来了才对。
「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零时心中始终抱持着一个疑问:难道高层另有考虑,所以着眼点才会和他们不一样?
零时的怒火不单单指向警政高层,还有无能为力的自己。一整天下来,零时只能白天打打计算机、晚上喝喝酒,什么也没办法做;他气自己的不争气。
明知普雷提斯在暗地里蠢蠢欲动,他们却只能坐以待毙。
「今晚就尽情地喝吧。」
夜色随手地拿起自己的酒杯,敲了零时的酒杯一下。沉沉的碰撞声响正如两人心情的写照,刚好在爵士乐的间奏响起。
「要是你明天想大闹一场,我很乐意奉陪喔。」
「你胆子不小嘛。」
「没零时厉害。」
接着两人各自啜饮起来。总觉得琴酒喝来不是那么辛辣;鸡尾酒喝来不是那么香甜——会觉得今夜的饮品喝来有点苦,正是两人还没释怀的证明。
店内播放的音乐变得加倍沉静。
咕咚咕咚……酒注入杯中的声音,是今夜最棒的古典奏乐。
墨黑色的天空中,飘着几朵彷彿用画笔轻拂而过的浮云;天上不见半点繁星,唯有明月偶自云间露脸。
夜还未深,零时及夜色却已经出发前往车站了。对总是喝到不醉不归的两人来说,现在收场似乎稍嫌早了点。
他们刻意绕进渺无人烟的小巷。这里虽比旁边的大马路狭小阴暗,但是不用怕人挤人,走起路来轻松多了。
零时和夜色在暗巷漫步了一阵子,终于看到车站前方明亮的大道。只差那么一小步,就可以脱离昏暗的小巷了。
就差几步了,就在这时,一扇门突然在零时的面前打开。
「喔!」
他差一点就迎头撞上从里面走出来的男子。
小巷的建筑物之间,筑了一扇相当简陋的后门,从里面走出来的青年和零时一样紧急煞车。他的双手各提着一大包垃圾。
「抱歉!」
男子的年纪看上去和零时及夜色差不多,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围裙,正一脸抱歉地低头赔罪。并在看到零时的脸后吃了一惊。
「鹭宫……?」
「咦?嗯……?啊!」
零时先是盯着对方的脸摸不着头绪,然后将视线向下移动,直到看到印着『CLUBACTIVE』字样的黑围裙后,才恍然大悟地大叫一声。
围裙上挂着一张名牌,上头写着『永峰』两个字,对方似乎是零时的旧识。
「萨罗!?」
见到零时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叫做「萨罗」的男子不禁浮现苦笑,有些沮丧地点头说:「对,就是我啦。」
「零时?他是你的朋友吗?」
夜色从旁发问,零时回过头来,眼中闪烁着巧遇昔日好友的喜悦光芒。
「是啊,我以前在读警察学校的时候受过他不少帮忙。他叫做永峰萨罗,比我大一岁,不过我们是同一届的。」
「因为我重考了一年。」
萨罗爽朗地笑了笑。
「对了,萨罗,这位是美娘夜色,我的搭档!」
「你好。」
夜色微微点头问好,萨罗也轻轻地回礼。
接着他「嘿咻!」一声,提起手上的垃圾。
「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倒完垃圾就要休息了。」
「呃,这样啊~~嗯,那个……萨罗,你现在……」
零时突然变得吞吞吐吐,不过萨罗仍笑着望向他,表情像在说:「干嘛这么吃惊啊?」但却不刻意点破。
「我们晚点再好好聊吧,前面的广场上有椅子可坐,可以先在那里等我一下吗?」
萨罗说完便拿着垃圾袋又回到了门里。
零时伸出的手来不及留住他,只好垂下肩膀离开门前。夜色依然若无其事地走在夜色身旁,似乎没有起疑。
他们很快就来到人来人往的站前广场,这里和小巷完全不一样,宽广的路面充斥着人声的吵杂,感觉充满活力。
「零时……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们说话时没看彼此,而是注视着萨罗刚刚提到的广场。
「干嘛?」
「他是你在警察学校的朋友吧?」
「嗯。」
「后来呢?」
「……任职于不死管理警察•极东辖区•沿岸南署搜查二课。我们上次见面时,他还是一个警察……」
那大约是两年半前的事了。永峰萨罗已经结婚,有一个三岁的儿子。
零时和夜色边望着来来去去的人影,边在破旧的长椅上坐下。
萨罗五分钟后就来了。
他已经脱掉刚刚穿的黑色围裙,穿着一件黑色长裤加白衬衫,似乎是在年轻人流连忘返的酒吧工作。
「鹭宫,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说出一句既定台词,隔着扶手在零时身旁坐下。
「喔,辛苦啦。」
「真没想到会在那种地方偶然遇见你,吓我一大跳。最近工作还好吗?」
萨罗温和的笑脸给人一种好好先生的印象,不过依然藏不住他的疲态,以前直挺挺的背脊似乎驼背了些。
零时很快地收起自己的目光,故作开朗地说道:
「当然啰,那那伊也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样啊,对喔,差点忘了濑良也在东都署嘛。你们两个是不是又连手胡闹啦?」
「胡闹!?没有啦……又不是小孩子了。」
零时难为情地反驳道,萨罗窃笑着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这样想的恐怕只有你自己喔?……你说是吧?美娘。」
「咦?啊、对呀……」
夜色突然被搭话,慌忙把视线从远方收回来。萨罗和零时就像同学一样要好,使夜色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或许吧。」
「喂!夜色!我是哪里幼稚啦!」
零时不服气地回嘴,萨罗则是开心地噗嗤一笑。
「欸,你还记得吗?有一回啊,你和那那伊跑来我家拼酒拼到天亮,那时,你不服输的模样简直像个小孩一样。」
「那次是那那伊害的啦!」
「明明隔天还要上课,你们却喝得醉醺醺的,还把我家搞得都是酒臭味。我去学校同时帮你们两个点名,真是累惨了。」
「很好想象。」
夜色默默丢来一句吐嘈。
「……真怀念耶。」
萨罗打从心底绽放微笑,眼尾拉出深深的皱纹望着远方,乍看之下比零时大了好几岁。
「啊——!我想起来了!我们三个还有一起上街找美眉搭讪过嘛。」
「咦……?」
萨罗这回似乎记不起来,并将视线别向了远方。零时拍了拍他有些无精打采的背。
「少给我装傻啦~~你怎么可能不记得嘛。你和你太太不就是这样认识的吗?」
「是这样吗?」
夜色问道,只见零时得意地挺起胸膛。
「对啊,他竟然对有生以来第一次搭讪的对象一见钟情,我也因此学到『搭讪还是可以找到真爱』这个道理的!」
「零时,我想这个你可能不适用。」
听夜色说得如此果断,零时的眼神中充满了不服。
「对了,记得她叫莎莎耶嘛!最近怎样啊?」
「嗯……」
萨罗无力地垂下眼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萨罗?」
「……她死了。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的声音相当低哑,但在人声混杂下意外地清晰入耳。萨罗在两膝问迭起双手,指头满是皲裂,看起来相当地痛。
「她去参加我儿子幼儿园举办的园游会,结果就这样过世了……」
「什……」
好奇心与不愿意接受事实的心情在天人交战……零时一时之间失去了言语。
萨罗似乎本来就打算告诉零时这些事。继续轻描淡写地说:
「那天发生了一场大爆炸,下手的人是阿特密斯。好巧不巧地,那一天我刚好去出别的任务,不在现场。」
疲累的眼中已流不出泪,因为背负着过重的阴影而枯竭。萨罗松开交迭的手,注视着空荡荡的掌心,不久又再次交握。
「……听说我太太是当场死亡,怀中还抱着我的儿子——由恩。」
这只是一起微不足道的爆炸事件,凶手不但立刻遭到逮捕,也没再传出更多的死伤,在这个阿特密斯横行霸道的世界,甚至不足以引发社会大众的关切。
然而,这件事对萨罗来说……已在心中留下不可抹灭的伤疤。
「我儿子虽然大难不死,但是肺部遭受重创,现在必须靠着人工肺脏才能过活,不过费用高得吓人。弄到最后,他一年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住院。」
萨罗深深地吁了口气。
「要是继续当警察,我白天就没办法去看他。我甚至不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会不会突然倒下,所以毅然决然地辞去了不死管理警察的工作。没想到住院和治疗的费用比想象中吃紧,我只好每天拚命打工赚钱……一个星期只能拨出一、两天的时间去探望他。唉……说来真是惭愧啊。」
萨罗的双肩随之垮下,宛如背着沉重的包袱。他的背影看起来变得好小。
「……你真是一个好爸爸。」
他只是努力地工作,没有想过要适度地放松一下。
事实上。他大可选择继续当不死管理警察,扫荡那些害死妻子的阿特密斯,但他却为了儿子舍弃了一切,奉献全部的心力,只希望能拉拔他长大。
以父亲的身分,而不是警察官。
纵然好友的背影看起来变得好娇小,零时依然打从心底为他骄傲。
短短一瞬间,萨罗对目光热切的零时,投以精神饱满的浅笑。
「谢谢你。」
萨罗接着站了起来,至今为止他一直都低着头。
「讲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有多点时间陪陪儿子了。大不了等他出院时,我再减少打工就好啦。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工作得这么踏实……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
他边说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破旧的黑色皮夹,将它打开。里面放了一张照片,是个躺在病床上微笑的小男生。
「这就是你儿子啊?」
夜色和零时同时凑过来瞧,使萨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啊,他今年六岁。」
「哇~~长大了耶。」
小小的四角相片中,映着一个笑容清爽的男孩,零时看着看着不禁瞇起眼睛。——多么灿烂、率真的笑容啊。
「他现在住在莉慈医院,鹭宫,你有空时也可以去看看他喔,记得他小时候很喜欢黏着你玩。对了,这间医院就在东都署的辖区内喔。」
萨罗说完后梢作停顿,随即笑了出来,「啪」地拍了膝盖一下。
「好怀念喔,我竟然随口说出『辖区内』这种话。」
「你还没忘记嘛。」
介于开玩笑与褒奖之间的说话方式是零时的特色。夜色因为这句话,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微笑。
「……好啦,我差不多该回店里了。」
萨罗看了老旧的手表一眼,准备动身离开。
友人露出不舍的表情,不过零时先一步把目光放在他的手腕上。
「你还在戴那支手表啊?记得那是你老爸的遗物吧?」
「嗯?对啊,你记得真清楚。」
表面上到处是刮痕,萨罗有些难为情地摸着它。那是一支镶上金边的旧式数位表。
「还说我呢,零时,你不也还挂着那条项链?」
萨罗温柔地瞇细双眼,一脸怀念地注视着零时胸前的项链。褪色的金色炼条下,串着一颗摇晃的子弹。
「嗯……啊,对啊。」
「见到你一点都没变,我打从心底为你感到开心。」
萨罗向前踏出一步、准备离开,零时见状赶紧跟着站起来。夜色迟了些才开口:
「萨罗,记得要适度的休息喔。」
他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怎地全卡在喉咙里。萨罗回过头来,展露既开心又带点羞涩的笑容。
「鹭宫,今天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和你说这些。」
看到他柔和的目光,夜色也跟着微笑。
「美娘先生,虽然由我来说很奇怪,不过鹭宫就拜托你了。」
听到这番话,夜色维持一贯的步调冷静地点头评论:
「嗯,零时照顾起来真的很累人。」
「没你难养吧!」
零时间不容发地吐嘈回去。夜色依然面不改色,不过多少有点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有吗?」
「一·点·也·没·错!我可是亲切地拉着你一路走来耶,别说不记得喔!」
零时凑近自己的搭挡,边说边用手指在他的胸前指了又指。
夜色还来不及反驳,萨罗就当场噗嗤一笑,累积疲劳彷彿都被赶跑了。
「你干嘛突然大笑啊?」
「啊、不好意思……觉得你们两个一搭一唱的,默契真好。」
零时咧嘴一笑,夜色则盘起了手臂。
「就是啊。」
「就孽缘。」
听到两人肯定的回答,萨罗放柔了表情瞇起眼睛,觉得眼前的两人组相当地耀眼。
「你们真是对好搭挡……好啦,我真的该回去了。」
萨罗挥了挥手取代点头,迈步走向人潮之列。
穿着白衬衫的背影,很快地没入来往行人中,消失在绚烂夺目的霓虹灯下。
过了一会儿,零时和夜色也从反相向离去。刺眼的街灯不断划过道路两旁。
零时边走边用手轻触胸前的项链。子弹摸起来好冰冷。
「我都不晓得他已经不干警察了……」
零时并非感到惋惜或是难过,只是有那么点心揪。他打从心底祈祷萨罗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零时不经意的一语,夜色并未多作反应,只是在一旁偷瞄着零时的手。
挂着子弹的项链——话说回来,夜色一直不明白搭挡戴着这条项链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