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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这群男人,没有极限 Code1 Reiji and Yashiki

理想的起床方式,大概就像那天一样——饱足地自动睁开双眼、起床洗把脸,脸上不自觉漾起神清气爽的微笑。

天空多么晴朗,不大不小的白云徜徉在天蓝色大海。今天肯定会有好事发生。

灰色警服外套穿起来也仿佛量身打造。绣在胸襟处那太阳与弓的形象徽章,以及A•E•P三个英文缩写字母,代表了ArtemisExterminationPolice——不死管理警察。在这个年代,长生不老的新人类阿特密斯,对人类展开了一场全面性大屠杀,政府为了维护人类的尊颜,于是成立了特殊机构不死管理警察。

近年来,阿特密斯的犯罪率直线攀升,当中又以极东辖区灾情最甚。鹭宫零时正踏着坚定的步伐,登上管理该区域的东都署楼梯。

奔放有型的黑发、小麦色肌肤,以及炯炯有神的锐气双眸,零时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豪放的气质,乍看之下虽有些目中无人,却又不失一股莫名的亲和力。

「是这里吧。」

穿着黑色军靴的脚在象牙色门扉前停了下来。门上挂着一面牌子,写着「搜查一课」。

确认自己没走错后,零时稍稍松开穿戴整齐、教人透不过气的军服外套。他最厌恶拘谨的服装了,但不想穿也得穿,毕竟今天可是他重要的到职日。

「打扰了!」

零时先敲敲门,接着一鼓作气把门打开。这间办公室就是他今后要任职的地方。

这里虽然不算宽敞,但并不会给人窒息的压迫感,放下窗帘的窗户每一扇都很大,足够让日光照射进来;几张办公桌面对面地排在中央,有个较大的个人座被安置在一旁。

桌前男子看到零时进来,赶紧起身说道:

「啊,你是今天来报到的吧。」

他有副沉着的好嗓音,并没有和零时一样披上灰色警服外套,取而代之地穿着一袭深蓝色高级西装。这个人就是东都署搜查一课课长——卡尔马•水沼•真,看起来相当年轻,实在不像统筹整个搜查一课的顶头上司。他正从容不迫地向零时打招呼,感觉是个历练丰富的社会菁英。

「抱歉,没能前去门口迎接。请往这边走。」

「是!」

期待胜于紧张,零时不自觉放大音量。

真温和地瞇起眼睛,上前迎接零时的造访。

「大家注意——」

事实上,整个搜查一课除了他以外只有另外两人——将长褐发盘在脑后的漂亮姐姐,以及一位红发白皮肤的俊秀青年。

这对俊男美女几乎在同时回过头,零时瞬间愣了几秒。

真不以为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说道:

「听好啰,他叫鹭宫零时,从今天起加入我们搜查一课。」

俊男美女的目光朝他射来,零时努力维持冷静,收紧小腹展露自然的笑容。

第一印象非常重要,不管是在学校、职场,还是上街搭讪时都一样。

「敝姓鹭宫,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看你挺有干劲的,不错嘛。」

漂亮姐姐率先起身,集冷艳的嗓音与火辣的身材于一身,零时差点不小心吹起口哨,幸好实时忍住了。

「我叫大泽缪丝卡。加油啰,新来的小弟弟。」

缪丝卡并没有和他握手,而是用深褐色的眸子上下打量零时,目光落向坐在一旁的红发青年。

「夜色,好歹和人家打声招呼。」

才将注意力转回计算机桌上的红眸,目光再次回到零时身上,冷漠的双眼静如止水。

「……我叫美娘夜色。」

他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去忙手边的工作了。

「呃、好……请多指教。」

零时顿时有些尴尬,总觉得对方不是很欢迎自己。他的态度并不傲慢,只是出奇冷淡,零时甚至怀疑他没有看到自己。

不知为何,课长似乎相当愉快,笑眯眯地回到座位上。

「夜色比你早一年进来,不过你们应该同岁,要好好相处喔。」

(好好相处……?太难了吧。)

他看起来完全不想和我打交道——零时努力将这句话吞回肚里,仅是皱皱眉。

「说真的,我比较想和缪丝卡姐打成一片。」

「哎呀,谢谢你呀,不过……」

正在帮一叠书面数据排序的缪丝卡抬起头打量零时,抹上口红的丰唇挑逗似地笑了笑。

「你得再成熟一点,到时或许就不会有这种轻浮的想法啰。」

「不,像大姐你这样的美人,不管是谁都会多看一眼!」

「小弟弟,你好像有点欠教训呢。」

缪丝卡嫣然一笑,继续整理手边的资料。

零时无法接话,暗自苦笑了一下。自知被警告,他只好缩缩脖子环视搜查一课。

「呃……课长……」

「什么事?」

「其他人咧……?」

「其他人?搜查一课就这些人喔。」

「什……什么……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课长在桌上叠起双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用慈祥的语气说出惨无人道的话。

零时的喉咙像哽住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里是哪里?东都署搜查一课,为了维护世界和平,与长生不老的阿特密斯交战的最前线不是吗?但是这里加上课长,竟然只有三个人?未免太扯了吧!?

「呃、人这么少……没问题吗?」

「别担心,编入搜查一课的,全是负责与阿特密斯交战的前线人员,当民众遭受迫害或是发生事故时,还是会有其他部门的人前来支持。」

「这样啊……」

意思是,作战只要三个人就够了吗?不会吧??——零时不小心将心情反映在脸上,课长见状又补了一句。这句话有九成是在开玩笑。

「况且还多了一个你啊。」

「啊……」

然而这句话听在零时耳里,仿佛在赞赏自己深受众人期待,令他热血沸腾。

「是!我会加油的!」

他那无所畏惧的视线,似乎令年轻课长颇为满意,胸有成竹地用食指关节推推鼻梁上的椭圆眼镜。

「好啦,零时小弟……首先交代你第一个任务。」

「是!什么事?」

零时兴冲冲地回过头,视线先撞到了成山的文件,接着才对上在后头笑得灿烂不已的缪丝卡。

「能麻烦你去影印五份过来吗?复印机在那儿。」

「影印啊……」

零时无所适从地接过资料,大略扫视一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倒是其次,就任第一天的首要任务居然是影印!?忽来的现实令他消沉了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

想想也是,总不可能一上任就发生大事吧。于是零时认命地走向复印机……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住脚步。

「啊、对了,那我的位子在哪啊?」

放眼望去,搜查一课倒是有不少空桌椅,想必从前也曾经兴盛一时吧。

缪丝卡将垂至肩头的发丝往后一拨,桃红色的指甲指向某张桌子。

「那里,请随意。」

「那不是……」

零时大感困惑,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缪丝卡所指的位子,不就是那个美娘夜色的隔壁吗?

大清早的,这小子已经喝了几杯咖啡啊?夜色桌上的黑白塑料咖啡杯旁,竟然放着三包空糖袋。

零时顺手抓起三包空糖袋,将它们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这个动作引来夜色的一瞥。

「嗨!学长,请多指教!」

「这你刚才说过了。」

「……呃……!」

零时再次自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没有错,是东都署搜查一课,赌上性命和人类公敌阿特密斯日夜交战的地方。会来这里的人,不都该胸怀壮志,随时随地充满了干劲吗?

换句话说,这里和零时心中所想的「东都署搜查一课」有些落差,感觉既无存在感又冷静凄凉。

手中沉甸甸的文件数据,就好比消化不良的心情一样。零时五味杂陈地按下了复印机按钮。

上任第一天的午休时间——

零时啃着没营养的面包配牛奶果腹,吃完后还剩下一点时间,他走向办公室窗边的咖啡区。打算用热呼呼的咖啡填补心灵的空虚。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被缓缓注入黑白相间的塑料咖啡杯中。

零时是死忠的黑咖啡派,以四个人来说稍嫌过多的糖包与相形之下过少的奶球,在他眼中都不值一顾。零时眺望着被百叶窗遮蔽视野的玻璃窗,缓缓倾杯啜饮咖啡。

「好烫!哇,有够难喝!」

保温了一整个早上的咖啡,早就失去了咖啡应有的香气,变得酸涩难以入口。

「哈哈,很难喝吧!不过在你想睡时可是相当醒脑喔。」

课长早已整装完毕,边走边对路过的人送秋波。不知他这风流倜傥的举动,至今掳获多少女性职员的芳心?温文的气质加上轻佻的举止,出乎意料地令人心神荡漾。

「缪丝卡。」

「是,课长。」

真起身叫住抱着文件经过的缪丝卡,旁边的零时刚好和她对上视线。

「啊——零时小弟,你闲得发慌是吧?帮我去总务课领资料片好吗?大概一箱吧。」

「好,我知道了。」

「那就拜托你啰。」

高跟鞋铿铿铿地踏在地板上,缪丝卡说完便随同课长离开了。

(他们的表情有点凝重,想必不是去幽会……)

「啊,等一下……」

零时拎着杯子回到空荡荡的座位,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总务课……在哪里啊?)

东都署明明就不小,走廊上却连张象样的平面图都没有。早知如此,今天一来就该问清楚的……

零时愣在原地,喝着咖啡陷入沉思。

少了真和缪丝卡的搜查一课,回响着扰人的细碎电子合成音。这是某情报搜集利器发出的声音。

夜色戴着洁白电子感应手套的手指悄然停下,从座位站起来,快步走向零时身旁的咖啡区。

而零时也识相地迅速为学长倒了一杯咖啡。

「拿去吧,学长。」

「嗯。」

夜色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接过杯子,非但没说声谢谢,还对零时视若无睹。

(这小子真不可爱……)

当然,做刑警的并不需要活泼可爱,不过也没必要摆臭脸吧。

尽管零时感到难以释怀,夜色依旧目中无人地在他面前抓起三包糖,不理会被那份量吓到的新人,就这样直直回到了座位上,立刻在桌面制造出三个空糖袋。可想而知,这些糖全进了同一杯咖啡里。

「呃、喂……!」

见到对方理所当然似地一次加入三包糖,零时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干嘛?」

夜色的声音冷若冰霜,若无其事地将空糖袋随手一丢。

「你、你都一次加三包吗……?」

「碍着你了吗?」

「我的妈呀……」

夜色不感兴趣地别过头去,拿出塑造搅拌棒专注地搅着咖啡。零时光想象那味道就全身发毛。

最后,零时决定不要再看那杯令他生气的咖啡,乖乖喝自己的就好。虽然这咖啡的味道也不太妙,但是比起那杯糖水似乎要美味多了。

「啊——对了,夜色学长……」

「…………」

夜色的沉默让零时尴尬地轻咳几声。

「那个……总务课在哪里?」

夜色并未回头,仅仅停下了手边动作。

「正门直走到底左转,差不多走到一半。」

简洁地说明完毕后,夜色继续以手套点击面板。

看来这人已打定主意能不说则不说,这样的态度让零时感觉颇差。与其说他不擅与人交际,不如说是假装没看到藉以逃避一切。

「谢啦。」

这就像跟不high的人一起去喝酒,最后弄得败兴而归一样。

要是平时,零时早就咋舌走人了,不过这一回他忍了下来,毕竟是以后要朝夕相处的同事,打好关系还是很重要的。

不和未来得并肩作战的同事培养出良好的默契,以后又该如何对抗阿特密斯呢?零时如此警惕自己,努力挤出亲切的笑脸。

「欸,今晚有空吗?」

「……你想说什么?」

至此,夜色首度挑起眉毛,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尽管只有那么一下下,零时还是没有看漏。不知为何,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受,明明两人才认识不到一天。

「要不要和我去喝一杯?哎呀,我听课长说我们年纪差不多,不如趁早多了解彼此……」

「多谢。」

夜色蹙着眉头打断零时的话,虽然说得清描淡写,但他转过头去面对计算机的动作,也可以解释成一种拒绝。

「……我喜欢一个人喝,你找别人吧。」

零时挤出的笑脸为之一僵。

本大爷如此亲切地找你喝酒培养感情,你竟然不给面子?害我笑得像白痴一样!

零时压抑住滚滚上升的怒气,在咖啡壶的旁边放下残留一点咖啡的杯子。

「是喔,抱歉打扰你了。」

枉费我一片好心!零时赌气地背过身去,然而事不关己地喝着超甜咖啡的学长,不知怎地就是刚好映入眼角。

(唔恶……他真的喝下去了……)

光看就胃痛。零时赶紧砰砰砰跨着大步离开搜查一课,等关上象牙色大门后才啧地一声叹起气来。

「那小子真惹人厌……!」

目标是位于一楼的总务课。零时怒气冲冲地穿越走廊。

从走廊向外望,窗外的天空一片晴朗,然而在零时的心中,一早踏入搜查一课前的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凄凄凉凉。

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穷凶恶极的凶杀案,单纯是人际关系令他烦恼,这也是最令零时怄气的地方。

一盏日式和纸吊灯,俯瞰着店内的喧扰。

众人的话题,不外乎围绕着工作上的不满,或是埋怨人生苦短,或是聊聊影视八卦,以及今儿个又看到哪个身材火辣的美女……以种类丰富著称的日式烧酒与特制沾酱串烧,是人们消压解劳的最佳良伴。

香烟的白烟与鸡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囤积在天花板上,再经由通风口送到室外。

「来,干杯——!」

男子爽朗地吆喝一声,紧接着传来大啤酒杯与玻璃杯的碰撞声。那杯满到几乎要溢出来的烧酒,正是零时所点的。

「嗯!辛苦大家啦!」

零时以烧酒与拿着啤酒杯的友人对饮,这里的酒喝来虽廉价,但就是这种平民式作风吸引了他。

「哇——缘分真奇妙,没想到又和你共事了,小零。」

染得一头金发的男子豪迈地灌着啤酒,他的左右耳加起来一共打了七个耳洞,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牛仔裤,和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白T恤,即使如此还是难掩他的轻佻。

「我也从来没想过会在东都署遇到那那伊。」

这名男子叫做濑良那那伊,是零时就读警察学校时就结识的酒友。

面对大约三个月没见面的同学,零时随兴地手撑腮帮子闲话家常。

「你竟然是东都署的鉴识官……还真是看不出来。」

「彼此彼此,小零看起来也不像刑警啊。」

那那伊笑嘻嘻地接过送来的串烧,顺手就从盘中拿走一串。

「会吗?别看我这样,穿上制服也是很象样的……喂!那那伊!你这个臭小子,那是我点的鸡肝耶!」

「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啦?小气的男生没人要喔。」

「少啰唆!至少留我一半吧!」

「哇!别激动,危险啊!」

那那伊扶住险些被撞倒的杯子,又从零时手中夺回串烧。

「那边那个才是你的!想吃不会自己点啊!」

「谁叫你要诱惑我嘛——」

那那伊鼓起双颊,又将随后送上的肉类串烧一口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零时看得目瞪口呆,这才想起他从学生时代就很爱抢别人的食物吃。

「对了,小零,你是被派到搜查一课吗?」

那那伊边问边拿起啤酒。

「是啊,我以为去了那里就能尽情战斗……没想到……」

零时叹了口气,意志又消沉下来,心有不甘地咬着鸡肝串。这家店的串烧还是一样美味。

「嗯?怎么了?我记得你们的课长不是署里的菁英吗?」

「菁英?」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零时挤眉思索。那那伊的消息一向灵通,就算知道其他部门的小道消息也不奇怪。

「嗯,他年纪轻轻就当上精锐部队搜查一课的长官,手腕相当了得,记得是叫真什么的对不对……?」

「对,卡尔马•水沼•真。」

「没错,就是他!他以前可是高层人员,某天却突然调到搜查一课,站到最前线战斗。」

「嗯……」

零时将酒灌下喉咙,心想他的确很符合「菁英」的形象。

「啊,你刚才说搜查一课怎样?」

那那伊「咚」地一声放下酒杯,里面的啤酒只剩一半不到,他这一马当先又后继无力的喝法,和以前在学校时一模一样,零时不禁有种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

「喔,对对对,我正要说!我对那个课长和美丽的大姐姐没意见,问题出在一个阴沉的同事上,而且你知道吗?我还坐他隔壁耶。」

盯着啤酒杯中还未融化的成堆冰块,零时又想起了那对赤红之眼,以及他视若无睹的视线。

「不主动找他说话,他就仿佛当我不存在似的;就算问他问题,他也像个机器人一样,回答得超级简洁,公事以外的话题都假装没听见。」

(这要人家怎么和他相处嘛!)

零时在心中再三嘀咕,喝了口烧酒消愁。

「你说的人是美娘夜色吗?」

「喔!你知道啊!」

那那伊轻轻点头,豪饮一口酒。

「是那个一头红发的小帅哥吧,他很有名喔。」

「我想也是。亏他长得那么好看,却像个机器人一样,想必私底下有很多人在讨论他吧。」

好歹也是同事一场,何必以臭脸相向?零时百思不得其解,那那伊看了竟大笑出来。

「啊哈哈哈,我知道了!小零,你被美娘夜色拒绝了对不对?」

「唔!我以后再也不会邀那个目中无人的美型男了!」

「别这么孩子气嘛~」

那那伊扯动喉咙咯咯大笑,一点同理心也没有。突然之间,他收起恶作剧的目光,将视线投向远方。

「别看他那样……我所知道的美娘夜色,可是个上任不满一年就立下许多功绩的狠角色喔!听说他的反应相当灵敏,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正确判断,但这个集聪明俊俏于一身的男人最大的罩门,就是与人相处。」

「我完全同意你后面那句话。」

这也是零时至今为止从没碰过的类型。只见他烦躁地甩甩手,一口气吞下剩余的串烧。

「我这人最厌恶不懂得以酒会友的乖乖牌了。」

想到明天又要坐在那个机器人的旁边一整天,零时又忧郁了起来。难得出来吃东西,弄得食不知味未免太划不来,零时决定改变话题。

撇下那些琐事不谈,和那那伊喝酒很愉快。

美酒配美食,还有个臭味相投的好伙伴,如此美妙的夜晚夫复何求?

入夜以后,东都署前方大马路不见行人,净被车流挤得水泄不通。

天空为之一变,不同于白天那万里晴空,而是黑压压的一片;街道上,昏白的路灯取代了月光。夜色穿梭在白色光晕与黑暗之间,独自一人走出东都署大门。

微风虽凉爽,但空气中饱含了湿气,似乎可嗅到远方传来了雨的味道。

「夜色。」

夜色闻声回过头去,发现有台车停靠在路旁。那是一辆极具时尚感的流线型银色轿车,车窗内映出真课长的身影。

「要回家了?」

「对。」

夜色停驻脚步,银色轿车缓缓趋近他。

「要不要我顺道载你一程?你赶时间吧?」

真堆出笑脸盛情邀约。夜色微微别开视线,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种人,感觉好像什么心事都会被他看穿。

「也没有特别赶……」

「这样吗?你不是都冲第一个下班?」

「那是因为……」

夜色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思考了一下索性放弃不谈,真不禁苦笑。

「有人在等着你回家吗?」

「……是。」

话一出口,夜色的手便自然打开前座车门,亮亮如新的座位飘散着淡淡的皮革气味。

「那当然要早点回家啦,别客气,坐吧。」

夜色困惑的叹息被夜风吹散,没能传达出去。他并没有刻意要搭便车,但也没有特别不想搭,这种时候,究竟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说些什么话才好?

到来头。夜色仍旧未能拾起只字词组,在对方的邀请下坐到副驾驶座。车门一关,真立刻驱车前进。

遇到第一个红绿灯时,夜色终于后悔了。车子是一个密闭空间,和某人单独相处比他原先所想的要痛苦。

「习惯这份工作了吗?」

「算吧。」

「那就好,小心不要太逞强了喔,体力要留到真正需要用到的时候再用。」

「……好。」

夜色无话可讲,从头到尾只能随声附和。

这人的驾驶技术可以去开班授课了,不但严守交通规则,坐起来又平稳舒适,夜色几乎要忘了自己坐在机械产物上。

他在心底咕哝:这是我学不来的。

「对了,夜色啊,我想和你谈谈零时。」

仅仅一瞬间,夜色和课长对上了视线。

「他怎么样?好相处吗?」

夜色抓不到问题的重点,疑惑地蹙起柳眉。

「嗯……不清楚。」

「你对他的印象是?」

「不予置评。」

夜色多少撒了点谎。零时动作粗鲁、讲话低俗、音量又大,加上他就坐在隔壁座位,一举一动都牵动了夜色的心弦。说老实话,夜色希望工作时能尽量集中精神,现在却多了一个人来吵他,除了困扰还是困扰。

「感觉合得来吗?」

「这……普通吧……」

夜色至少能肯定自己没办法喜欢他,但是面对课长的询问,他总不好意思照实说吧。夜色决定转移话题。

「看你似乎很中意他。」

「哦?看得出来?」

哈哈两声,真轻快地笑了笑,一贯冷静的语气中难掩兴奋。

「我们搜查一课……不,是整个东都署从来没出现过像他这样的类型,整个气象焕然一新,真令人兴奋啊。」

「兴奋吗……」

关于这点夜色没办法认同。他不明白课长为何对新来的小伙子赞赏有加,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喜欢上他的那一天绝不会到来。就在他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我相信你会和零时处得很好,你们会是一对好搭档。」

这句话仿佛看透了夜色的想法,一语中的。夜色暗暗吃了一惊,努力佯装平静。——我和他?才不可能。

「搭档……?」

「没错,等你们再熟一点,应该有机会一起出任务。未来,夜色和零时将成为一对黄金搭档!」

「……胃好痛。」

这次夜色终于忍不住嘲讽。

「你真老实。」隔壁响起课长爽朗的笑声,夜色感到颇不是滋味。

「送到这里就好。」

不知不觉,他们已来到距离东都署最近的车站广场,真含笑停车。

打开车门走出车外,刺骨的夜风吹乱了夜色的头发,喧嚣合同绚烂的灯火剎时涌现。

「夜色,我保证你很快就会被零时深深吸引。」

课长的声音无视于四周喧嚣,清晰明亮地直捣心房。

面对如此笃定的宣言,夜色再也沉不住气了。

「明天见。」

他只丢出一句道别,头也不回地走向车站,没入形形色色的人潮之中。背后传来汽车缓缓驶离的引擎声。

在熙来攘往的站前广场中,夜色显得形单影只。他们全是陌生人,像现在这样置身于工作、居家以外的时空之中,往往是夜色最能放松的时刻,他可以旁观世间,任凭时间流逝,不用担心有人闯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每当这时,他都会选择放空思绪,任脚步恣意行走,唯独今天,那个不知分寸的脸孔竟不经意地闪过心头。夜色既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他,心里却甩不开他的影子……

「……别闹了。」

他轻吐不快,加快脚步行走。

那盘踞心头、若有似无的半透明暖意,一定是因为前方归途有人等着迎接他。

时间逼近晚上八点,想必家中已有人烧了一桌好菜,空着肚子等自己回去吧。夜色加快速度跑上阶梯,就怕错过了月台上的电车。

昨夜在居酒屋道别之际,那那伊给了零时一句话。

『我想夜色学长只是不擅表达,这种人不是挺多的吗?人家好歹也是负责带你的前辈,你就别太意气用事了。』

那那伊这个乐天派以前总是绕着零时打转,唯有在关键时刻才会一反常态,流露出成熟的一面……附带一提,他们两个其实同年。

「……我才没有意气用事。」

零时坐在电子仪器前,一边统整东都署上个月接获的报案纪录,一边倔强地嘟嚷,口气俨然像个闹别扭的小孩。

「你是不是在说话?」

恰巧路过的缪丝卡疑惑地问道。

零时没有回头,百般无趣地回:

「不,没什么。」

「真的?那麻烦你动作快一点,这些数据赶着中午前要交。」

「了解——」

零时没劲地应了一声,目送缪丝卡离去后将头歪向一旁。那个面无表情的家伙去搜查二课办事了,现在不在位子上。

「缪丝卡大姐。」

「什么事?」

缪丝卡闻声停下脚步回过头,嘴角漾着一抹微笑,不知怎地,零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夜色他……打从上任的第一天起,对人就爱理不理的吗?」

「呵呵,你很在意他对不对?」

缪丝卡边说边用手中文件夹敲敲夜色的桌子,无庸置疑,她这回是在作弄他。

桌面上,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旁扔着三个空糖包,零时发现之后,难掩焦躁地抓起它们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内。

「话不是这样说,是那小子太冷漠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他一样的人耶。」

纸团掉进空荡荡的垃圾桶内,发出「踁」的一声清响。

「你看起来像是在温室中长大。」

「不要再酸我了。」

「哎呀,抱歉。」

零时一个不小心激动起来,他明知对方没有恶意,但那对深褐色眸子就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鄙视感。零时坐在椅子上,自觉低人一等,而缪丝卡的眼神又是那么地深不可测。

「……老实说,我也不了解他。」

缪丝卡用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夜色桌上的空杯子,伸手轻触。

「他从不说自己的事,我和课长也不方便过问。零时小弟,你想的没错,他第一天来上班时就束起了屏障。」

「这样不会尴尬吗?」

「不会呀,他很懂得公事公办哟,不过对你来说……这显然不够吧?」

缪丝卡再次露出恶作剧的眼神。

「既然我们都坐一起了,可以的话我当然是想和他好好相处。」

他会这么说,绝不是因为那那伊好言相劝。

「你应该明白吧?我们与阿特密斯交战,时常徘徊在生死之间,又怎么能够放心把命交给一个自己不信赖的对象呢?」

零时转动椅子,背对已经归档完毕的数据库。

缪丝卡轻掩唇角,端丽的指甲缝隙间可以窥见她在偷笑。

「既然如此,你何不去问问他本人呢?我敢保证问他绝对比问我来得有效率喔。」

缪丝卡一语中的,说完便返回自己的座位。

零时失去了可以商量的对象,无奈地重新面向屏幕,就在这时候,搜查一课的门静静地打开了。说曹操曹操到。

「缪丝卡,拿去。」

「谢谢你。」

夜色将数据片交给缪丝卡,伸手拿起桌上的咖啡杯,不一会儿,热腾腾的咖啡和砂糖又回到零时隔壁的座位上。夜色一路上对零时视而不见,很快地重回计算机作业中。

他先制式化地在咖啡中加入大量砂糖,再戴上电子感应手套,和外出前一样默不作声地投入工作。

零时假装整理资料,从侧面偷偷观察夜色。

夜色以理想的坐姿端坐在椅子上,熟练地拖曳着各种悬空的数据界面,屏幕映出辖区地图,上面标示了各种注记。

「你啊……」

漫长的沉默压得零时喘不过气来,他忍无可忍,压低音量和他搭话。

但是等了又等,都不见对方响应。

「你承办过哪些案件呢?可以告诉我吗?我想当作日后工作的参考。」

零时想起缪丝卡的经验谈,决定先拿公事作为挡箭牌。

夜色的目光开始游移,跳过了零时落到他的屏幕上,很快地又别过头。

「你不是在统整数据吗……上面不是有写。」

「呃,是这样没错啦……但我想听负责人口头分享经验。」

「都结案了。」

夜色冷冷丢来一句话,轻易结束了这个话题,冷静又铿锵有力的音色中,透露出不容分说的拒绝。

但零时怎能说放弃就放弃,他先喝了口咖啡审思对策。

(别忘了,他只是不擅言词……到了自闭的程度……我要冷静,他并不是故意藐视我……)

自己的弱点就是没耐心,容易冲动行事——这零时比谁都清楚,所以他拼了命地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那……你第一次接的案子是什么呢?」

「忘记了。」

「少来,人家都说第一次最难忘记。还记得阿特密斯的数量吗?」

「真烦。」

夜色不耐烦地甩动长长的刘海,打断了零时的言语攻势。这个动作宛如在驱赶恼人的蚊虫,零时感到颇不是滋味。

但他不会轻言认输。反正也用不着期待对方释出善意,他索性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决意要套出夜色的私人兴趣和嗜好。

「那……你下班后都在做些什么呢?」

零时极尽所能地堆出笑脸迎面追击,反观夜色,依旧是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回家。」

那不是废话吗!零时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吐嘈,冷静地回嘴:

「你住在哪?是出租套房吗?」

「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不带半点温情的声音,彻底浇熄了零时的热情。换作是一般人,这点程度或许还能容忍,但对零时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我说你啊……」

零时的笑脸顿时一垮,面带不屑地扬起嘴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不指望你给我好脸色看,但你最起码也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不是前辈吗?要多多照顾后进啊。」

「…………」

鸦雀无声。在这段沉默的期间,空气中传来操作仪器的电子音与细微的叹息。

过于冷静的反应,使零时的愤怒攀升到极点。他俯视着欠缺情感起伏的夜色,厌烦地握起拳头。

「我们是不死管理警察耶!?是将来要通力对抗阿特密斯的伙伴啊,我们搭档出任务的时候,必须将彼此的性命交给对方!你却……!」

焦虑胜于愤怒占据心头,零时至此失去了言语,他弄不清自己说话的重点,只觉得不吐不快。

他知道或许是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美,一方面也为自己的不成熟而愤懑。

尽管如此,夜色投注而来的目光,依旧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平淡。

「……坐下,少在我耳边大吵大闹。」

「这小子……!」

零时收起拳头,一把抓住面对屏幕、背对自己的肩膀,手指深深陷入衣缝中,他所使出的力气比想象中大。夜色瞬间皱起眉头,但主因并非来自于此。

啪————————!

最后,夜色甩开了零时的手掌,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别碰我!」

锐利的目光如箭矢般射来,夜色的声音降至冰点,表情如白金般冷漠至极。

零时的脸为之一僵。

「……你……!」

这一回,他说不出话。

夜色戴着电子感应手套的手,在仪器面板上跳跃游移,不一会儿,浏览到一半的地图上又添了笔新的注记。

零时一时半刻还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残留在手掌的火辣感说明了一切都是真实。

嘻嘻……不远处忽传窃笑,零时困窘地探头一望,是缪丝卡。

缪丝卡坐在屏幕彼端,刻意以清晰的嘴形悄声说着:「真•可•惜•呢。」看来她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接着,她变本加厉地伸出指甲美丽而修长的手,指了指零时的桌面。

不用说也知道,她之前就再三强调零时手头上的数据,必须在中午前提交给课长。

「……知道了啦。」

零时使性子地回道,努力压下在腹中翻搅的怒火,假藉抱怨硬是强迫自己回去工作。

看到眼前堆积如山的书面资料,零时又变得更加火爆。为什么今天净是些计算机作业?就算是最没效率的地毯式搜索也好,他多想到外面透透气啊,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好好地转换心情了。

(这叫最前线?开什么玩笑……!)

零时将消化不良的心情连同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一把捏烂净空的塑料杯。

然而,就连这不小的声响都无人过问……这正是灰头土脸的极致表现。

零时上任约莫过了一周。

在这段期间,零时接到的工作净是杂务,所以他只能没事在署里四处走动打发时间。而他也因祸得福,一下子摸透了东都署的内部环境,一成不变的走廊和一成不变的门扉对他来说,就仿佛是工作好几年的老职场。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地图,甚至有自信比地图更精准地指出各处室所在。

熟记地形的他还发现了许多小情报,譬如这栋大楼最干净的男厕位于鉴识课前方、某种健康饮料在一楼的贩卖机才买得到,和自己一样是新进员工的总务课女孩家就住在附近。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搜查一课所属的三楼角落有个茶水间,那里的沙发坐起来最舒适;它的尺寸也最适合拿来睡午觉。

零时速速解决了午餐,打算利用剩余时间睡个午觉,因此正往茶水间移动。那是一个位于走廊尽头,设有沙发、茶几和自动贩卖机,储备了咖啡与红茶的极简空间。

但对繁忙的东都署来说,这里已经是最安静、最能让人沉淀心灵的秘密基地了。

「恩?」

零时正准备走进去又倏然打住。尽管视线被室内盆栽挡住所以看不清楚,不过他似乎听到里面有讲话声。

「被捷足先登啦……」

也没差啦。零时爽快地向内张望。

有个男人背对入口对着手表型通讯器讲话,他的背影零时绝不会认错,是夜色。

奇妙的是,他的表情简直就像变了个人。

透过隙缝,零时看见他的嘴角隐约浮现浅笑。夜色正伤脑筋似地瞇细眼睛,眼神柔情似水,先前的扑克脸丝毫不见。

「好,知道了,我今天会早点回家的。」

对戴在手腕上的小型通讯器送出的话语,充满了怜爱之情;以及捧在手心小心呵护的关爱之情。原来他也会对着某人绽放笑颜啊。

零时哑然失声,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这才是美娘夜色私底下的面貌?如果有人说他只是长得和夜色很像的陌生人,零时说不定会信以为真。

因为眼前慈霭的他,怎么看都不像那个喊着「别碰我」,并且一掌甩开自己的男人。

「……别说傻话,我没问题的……嗯,别担心。」

本来零时怀疑夜色天生自我中心、冷漠无情,但刚才的对话中,竟满载着体贴与温情。

「先这样……苍也要加油喔!」

他以微笑作结,挂断电话。

夜色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非但不焦躁,脸上甚至洋溢着幸福感,拨拨头发回头一瞧。

而他的动作,在看到某物的瞬间停格。

「午安,夜色学长。」

听到零时朝气蓬勃的呼喊,夜色的脸色疾速变差。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和善的氛围瞬间消失无踪,零时不禁怀疑自己刚刚是否看见了幻觉,只好尴尬地咧嘴笑笑解嘲。

「我才刚到,对了……」

零时伸长了脖子偷觑夜色细瘦的手腕,但他已经把黑色的小型携带型通讯器藏到袖口的阴影之中。

「你刚在和谁说话?似乎聊得很开心。」

「和你无关。」

夜色微微皱起眉转移视线。

但这个动作反而加倍挑起零时的好奇心,只见他向前一跨,凑近神色慌乱的夜色。

「该不会是女朋友吧?没想到你对女人这么温柔。」

「不是。」

红宝石股的眼眸无意识地闪躲,就像只惊弓之鸟,既迷惘又困惑。相隔数秒,他才投降似地长叹一口气。

「……那是我弟。」

「你弟?」

零时下意识回问,眼尾上扬的三角眼霎时睁得又圆又大。

「原来是弟弟啊……」

零时感到松了一口气。如果和他通话的对象是恋人或是好友,零时的反应可能会更激烈点,不过让夜色绽放笑颜的对象……就单纯是他的弟弟。

想到夜色也有如此人性化的一面,零时不自觉地露出会心一笑。

「这样啊,原来你有弟弟啊,干嘛不早说~」

「对……你有意见吗?」

「不不,你误会了。」

零时发自内心而笑,双肩随之上下起伏。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幸福,害我赌定是女人,没想到是弟弟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夜色的声音蕴含着些微怒意。

然而零时却笑个不停,喜出望外地直视着夜色。

「你弟一定是个好孩子,有机会真想见见他。」

如果不是的话,又怎么能让这个顽固闷骚的男人,露出如此率真的表情呢?

即使没有打过照面,零时也不由得对这位弟弟肃然起敬。

「少说蠢话……让开,你挡到我了。」

夜色一边瞪着零时冷漠说道,一边迈开脚步,推开挡路的零时步出走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中多了几分暴躁,无法像平常一样将情感完全隐藏起来。

「我好像惹怒他了。」

若是没猜错,零时恨不得高举双手大喊万岁,这表示自己或许能慢慢融化他的心防。

「至少碓定旁边坐的不是机器人,真是太好了。」

咻……零时任凭身体沉入黑色沙发,不由自主地浮现微笑。

既然他会生气也会笑,就一定还有更丰富的表情变化。虽然那小子平时老板着臭脸;虽然或许会花上不少时间,不过想到今后有机会窥见夜色的多种风貌,零时便能从容以对。

午休时间一结束,电话立刻铃声大响,仿佛已久候多时。

缪斯卡迅速接起扰人心弦的电话,美貌出众的脸庞在短短几秒中浮现紧张。

「课长,S15区域传出枪杀,凶手是两名阿特密斯,详细地点为艾弥史塔车站前方的喷水广场。」

「啊,那里我知道!附近有间咖啡厅嘛,里面有个姐姐超正的。」

「没人问你这个。」

夜色维持一贯的语调,和刚才与弟弟通话时简直判若两人,零时苦笑道:

「好啦好啦。」

「现场的情况怎么样?」

课长一如往常,沉着冷静地在桌上交扣双掌,声音中透出一丝威严感。

缪斯卡响应主管的提问,手指行云流水地在荧幕上移动。

「造成两人死亡,三人轻重伤。凶手无特定狙击对象,灾情仍在扩大当中,已经有人赶到现场疏散当地居民。」

缪斯卡毫不迟疑、条理清晰地回报现况。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这才是搜查一课最真实的面貌。

一股凉意窜过颈椎,肌肤能切实感受到压迫感,这是零时打从上任以来首次遇到的正式「工作」。

「阿特密斯共持两把枪械,两人各持一把。」

「知道这些就够了。课长,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零时冲第一个站起来。每天都在影印东西、做些行政工作,他的骨头都要生锈了。与其好整以暇地待在这栋建筑物里,他更想享受那种生死交关的紧张感。

课长咧嘴一笑,似乎很满意。

「别忘了汪达•杰和死魂之枪喔!」

「用不着你担心。」

零时露出自信的微笑,拿起桌上的枪套与黑色手枪系在腰间。不死管理警察之所以成为唯一一个对抗阿特密斯的政府机关,就是因为拥有这个死魂之枪。

死魂之枪——将灵魂注入子弹化作武力,藉以消灭永恒不灭的阿特密斯之唯一兵器。不死管理警察研发出了这项兵器,并在国家的认可下负责生产、配置死魂之枪。

「好!学长,我们……咦……?」

零时斗志高昂地抬起头来,发现夜色不在眼前而吓了一跳,他赶紧循着缪丝卡的目光回头一看,惊觉夜色早已整装完毕把门打开。

「喂!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行动啊!」

零时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抓住夜色的肩膀把他拉回来,径自不讲道理地奔出走廊,然后才回过头对夜色眨眨眼睛。课长看得一头雾水,夜色也稍感困惑地停下脚步。

「我出任务时一定要抢第一,关于这点还请学长多多见谅。」

「愚蠢……」

夜色除了愕然还是愕然,叹了口气走出去。他的手中握着挂在黄色钥匙圈上的小钥匙,这是东都署所有的公用车钥匙。

「零时,自己多注意啊。」

但零时早已跑得不见人影,课长的话来不及传达给他。

「夜色的开车技术很……唉,算了吧。」

「关于这点我也有听说。」

缪丝卡丰腴的唇瓣别有用心地向上弯起。

「这不是刚好?反正他迟早得习惯。」

「你说的对,就让他学个经验。」

课长起身透过百叶窗注视窗外,想必不出多久,就会见到一台暴走的黑色轿车呼啸而过。

说真的,零时还挺喜欢游乐园里的云霄飞车或是碰碰车那一类游乐设施,他认为人的一生平淡无奇,所以该把握青春追求刺激,也很富有挑战精神。

不过……

「我说啊……你们应该有限速吧……」

东都署所有的黑色轿车里,零时整个人贴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限速?那是什么?」

夜色一副初次耳闻的模样,幽幽解开安全带。

「问我咧!你真的是刑警吗……」

「有话不妨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真难搞。」

夜色呆若木鸡地缓缓下车。

零时努力撑起僵硬的身体爬出前座、追了过去,车门碰的一声大力关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有病啊,怎么会在慢车道猛踩油门呢!不是警车就可以随便飚车耶!而且转弯时你是不会放慢速度吗!你知道煞车是做什么用的吗!」

「踩了就会停车。」

夜色轻抬下巴,指向停在旁边的车辆。

「哎唷~~这还用得着你说!!」

「把体力留在现场用吧。你到底要赖到什么时候?」

「哇……可恶,知道了啦!」

零时迈开步伐,腰间的枪枝传来沉沉的触感,夜色说的没错,现在不是为了小事争执的时候……虽然事关坐在副驾驶座的零时生命安危。

弯过前方转角,他们来到一个中央设有喷水池的站前广场。水声奏着沁人心脾的乐章,大型花坛中五彩缤纷的三色紫萝兰争妍绽放,使得现场的肃杀气息如真似假。

喷水池的前方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将头发染成诡异的绿色;另一人上半身布满结实的肌肉,宛如职业摔跤选手般理了个大光头。

「他们就是阿特密斯啊。」

零时位于死角观察敌人,声音听来跃跃欲试,越是喃喃自语越是斗志高涨。

「绿头发的叫久口,像摔跤选手的叫井山,他们都在两年前犯过案。」

「名字叫啥不重要,总之打倒他们就对了吧!」

零时立刻准备拔枪,却被夜色拦手阻止,这个没有预警的动作令他不悦地瞪眼低吼:

「干嘛阻止我!」

「先听我说,井山还算有点良知,比较危险的是久口,他杀人不眨眼。不谨慎点挂彩的可是我们。」

夜色的视线直直射来,散发出强烈的威吓感。

零时也不落人后,旋即反瞪回去。

「阿特密斯不都丧心病狂?你可别把我当小孩,这种事我自己再清楚不过。」

没有时间让他们在这里吵嘴,零时无视同仁的警告,粗暴地甩开夜色的手,紧紧握住黑色枪枝。旋转式弹仓里一共装有六发子弹。

「走吧,我们速战速决。」

「闭嘴。一般警察很快就会赶来支持,我们趁警察从正面引开敌人的注意力时,从背后缓缓接近,听懂了没?」

夜色说话时没有片刻迟疑,散发出冰冷而坚决的迫力。

要是平时的话,零时一定会被这股气势震慑而无法反驳,但他这次咬紧牙根回嘴:

「为什么要绕一大圈!只要现在出去给他们一人一枪,不就搞定了吗!」

「你所谓的战斗,就是冒着没必要的风险草率行动吗?真可笑。」

「什么——……你自己先拿出从容不迫的态度再来取笑我好吗!」

夜色没有答腔,仅自喉头深处发出又重又长的叹息,藉以扼杀情绪起伏。在此同时,负责支持的一般警察也纷纷从背后赶到。

夜色从腰间拔出灰色手枪,静静绕道前往喷水池的内侧。

「别多话,静静跟我来就对了,不合作的话大可现在就回家。」

夜色丢出这句话便开始疾速奔跑。

「可恶,去就去,没在怕的!」

零时咋咋舌紧跟在后。只见警察各个绷着一张脸,手举防爆盾牌、头戴安全帽,缓缓摆出攻坚阵形,就算零时再怎么胆势过人,也不敢贸然穿越如此阵仗独自一人冲锋陷阵。

夜色的红发乘着风在数公尺外的前方飘动。零时小心翼翼地踩着脚步行动,他们必须赶在阿特密斯拿警察开刀前绕到后方制伏对方才行。光想到有许多人平白无故地牺牲,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零时感到义愤填膺。

平时车水马龙、充斥购物人潮的站前大街,如今只剩下零星爱凑热闹的围观民众及死守店家的店员,闹区转眼间化为一座死城。零时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大马路,并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处紧急煞车。

「妈的……!」

他能从小巷看见站前广场,光头男背对着喷水池,不知在费工地组装什么,即使站在远处也能清楚瞧见他挂在嘴角的卑劣微笑,散发出浓浓的暴戾之气。

「开什么玩笑!」

「零时!」

夜色才刚开口,零时就冲了出去。这个男的应该是井山,他粗犷的手指灵活地动作,瞬间组出一支枪管。这架造型简单的大型枪管被他扛在壮硕的肩膀——是巴祖卡火箭筒(※注1:巴祖卡火箭筒(Bazooka),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使用的单兵肩扛式火箭发射器。)。

摆出攻坚队形的警察在看不见的对角倒抽一口气,就算他们备有防爆盾牌,面对火箭筒恐怕也是不堪一击。

若从正面迎击必死无疑。

「喂,我们来赌赌看一发会死多少人吧!」

壮汉乐不可支地笑着提案,站在一旁把玩手枪的绿发男面带死色地耸肩道:

「好啊,我赌八个人。」

「喔!那我赌……」

「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了——!」

怒气与自身的吼叫,使零时没听见井山接下来说了什么话。

光头男扛着大型火箭筒转过头来,当下决定了攻击目标。

「搞啥啊?警察吗?」

光头男还在讶异之余,后方的绿发男已经举起手枪,不过零时抢先一步上了膛。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零时的子弹随同咆哮射进壮汉的腹部,枪声撕裂空气回荡在广场。

「唔……什么……?」

不成声的哀号与悲鸣自壮汉的口中漏出,他浑身僵硬地低头往肚子一瞧,被子弹射中的地方有个黑洞取代了伤口,不断蔓延扩大。

「怎、怎么回事……?喂!久口,这是……唔!啊啊啊啊啊!?」

黑洞有如麻布遇水,转眼间扩散至全身。井山化为黑色团块,如砂崩般分崩离析,散落为一盘散砂。

地上顿时堆起一座小砂丘,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东西本来是人类的形体。

「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久口低头俯视回归尘土的伙伴喃喃自语,接着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蔑视人类的晦暗目光直射而来,当中混杂着穷凶恶极的负面情感。

「原来如此,那就是死魂之枪吗,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看样子威力不假,真能置我们阿特密斯于死地……」

他的声音中不带丝毫惧色和踌躇,反而充满了对人类的讥笑。不,他真的在笑。

「这小子不重要,这下正好,只要能杀死不死管理警察,我就能加入【普雷提斯】了!」

「普雷提斯!?」

久口的枪口指向倒抽一口气的零时,本来应该是银色的枪口,被他用喷漆漆成了诡谲的绿色,不偏不倚地瞄准零时的额间。

「可恶!」

砰的一声,枪声响起,零时眼捷手快地飞身倒地,子弹划破空气打碎了柏油路的一角。

零时在第一时间展开追击,可惜没有命中目标,子弹不巧击中久口举在胸前的手枪弹到一旁;绿枪本身也因为冲击过大,哐的一声掉落地面上。

听到声响,零时下意识地回头一望,黑色尘埃弥漫眼前,是久口踢散了井山的残骸混淆视听;粉尘如窗帘般瞬时覆盖而来,成功扰乱了零时的视野和注意力。

「咳咳、呸……!」

「死吧!」

零时反射性地掩护头部,久口看准空档抡起一个重拳,狠狠打在零时头上。

「唔……!」

一阵天旋地转。久口再次抓紧空隙,一脚踹开零时的枪,并从背后牢牢扣住他。

「咕……唔……」

被敌人反将一军,零时忍着不发出哀叫。久口如毒蛇般纤细柔软的手臂蜷上零时的颈椎,用力一扭,零时立刻感到双眼发烫,呼吸困难。

「活该……!谁准你大声说话!」

「呼、咕……!」

零时想大喊「放开我」,然而肺中所剩的氧气却连呼吸都不够,他逐渐感到头晕眼花、四肢发软。

零时发麻的指尖死命攀住久口的手,但这显然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极限。

「现在你的眼前有两条路可走,我可以当场掐死你……也可以用死魂之枪打爆你的头,怎样?」

男人言之必行,边说边加强手中力道,照这样看来,零时的脖子应该会在窒息之前先被扭断。

(可恶……!要是手中有死魂之枪……!)

黑色的死魂之枪,掉落在逐渐模糊的视界一角,不巧与警方镇爆小组行进的是相反方向。

零时甚至无法为自己的失态咋舌,就连他痛苦挣扎的丑态,都被久口的手臂压制。嗡……耳朵深处传来恼人的噪音,零时隐约听见了夜色在说话。

『——干!你白痴啊!不是叫你静静跟我来吗!』

(不不不,我想他应该没有骂我「〇」……那小子自命清高,肯定不会说脏话。)

思及此,零时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微笑。本大爷岂可死在这种地方,被窒息感浇熄的斗志又再次重整态势、熊熊燃烧。

(再撑一下……再撑一下下就好……!)

「久……口……」

零时挤出最后一丝力量,奋力抬起麻痹的手臂,用手指比出一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潇洒地向上抬。

久口满意似地放声大笑,背后传来他肩膀的阵阵抖动。

「用你的枪赏你个痛快?好啊……够意思吧!我就成全你这愚蠢的人类临死前的小小心愿吧……」

陶醉的口吻,仿佛认定自己已掌胜局。久口沉浸在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中,慢步走向零时被踢到远方的死魂之枪。

久口弯下腰,准备捡起掉落地面的枪。千钧一发之际,零时的手指钻进对方松懈的臂膀,以此为支点,使出浑身力量向前推进;脚更于同一时间绊住久口,将他扫倒。

「唔……!」

危机即是转机,零时反过来利用自己被勒住的劣势,以此作为踏板,轻轻松松地扛起久口,借力使出一记过肩摔。

「臭小子,竟敢瞧不起我……!?」

久口的话与他手中的黑枪,已经无法对零时构成威胁。

「夜色——!」

零时努力扯开喉咙放声大叫。

久口摔了出去,手中的枪瞄准零时——这时别处也响起刺耳的枪鸣。

「咕……!」

久口闷哼一声飞了出去,撞击地面。

零时几乎在同一时间跪了下来,突然灌入肺部的氧气使喉咙反应不及地发出悲鸣。

「咳咳!咳咳……咕、呼……」

呛到的气管花了好一会儿适应空气,颈部以上慢慢地恢复脉动。

久口的躯体逐渐化作死黑,就连那头诡谲的绿发也染上了黑彩。

有人举枪站在正前方,是夜色。

冷静而凛然的姿态,让零时自觉不甘。

炽红之眼瞥向零时,夜色就这样直直走来,一边从容不迫地把枪收回枪套内。

「……你是白痴吗?」

「第一句就开炮啊……」

零时的声音听起来凄惨无比,只得苦笑自我解嘲。

「还不起来,要回去报告了。」

「呿~真不通人情。」

零时拍去裤子上的尘埃,努力鞭策发颤的膝盖站起来。倏地,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他面前。

「唔……」

本想说句「喔?天要下红雨啦」来揶揄他,但零时错失开口的良机,决定还是老实接受人家的好意。夜色一个使力,轻轻松松拉起零时,没想到他细瘦的臂膀竟如此强而有力。

零时一站稳脚步,劈头迎接他的就是夜色极度不满的叹息。

「你太乱来了。要是有个闪失,死的人可是你啊。」

「就是说啊。」

嘿嘿……看零时说得一派轻松,夜色狠眼瞪向他。

「你不要命啦?」

「哦!你生气了?」

夜色严肃的模样,与平时的冷静不一样;刚才的叹息,就彷佛在说「真是受够你了」。

「并没有。」

见夜色不经意地转移视线,零时似乎有话想说,直接绕到他的正前方。

「少来,你明明在生气,这表示你不如想象中的冷酷无情。」

「别岔开话题,回答我,你这么做是想找死吗?」

怒气与惊愕在夜色的眼中流转,总是不动声色的双眼充满了生气。零时不喜欢夜色老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不过现在,他爱上了这对眼睛。

零时卸下乐天的一面,换上正经的脸孔迎视他。

「我很爱惜生命,还想长命百岁,并没有找死的念头。」

他弯下腰,从黑炭中拾回自己的枪,拍掉久口的残渣收进枪套。这腰间的重量感觉真不赖。

「那就请你不要妄自行动。」

「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完全是我的反射动作。」

巴祖卡火箭筒掉在地上,零时心想:这么危险的东西,还是永久封印在仓库比较好,并不屑地别开视线。

「那要是我没赶上呢……?你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嗯?喔,你说刚才啊……」

零时边走边清清喉咙,被敌人勒住的窒息感,依然残留在体内久久不散。

他「嗯……」地思索了一下,接着咧嘴大笑。

「我就是觉得你会开枪。」

这是一种第六感,零时无法说明清楚,但他就是确信夜色会这么做。如今回想起来,就连零时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夜色细长的眼睛略微张大,哼地嗤之以鼻,本该吊起的目光却意外地柔和。

「我懂了,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啊?那是哪门子的结论吶……!唔、咳咳……」

我还以为你了解我呢!零时原想如此接口,却因为太过激动而呛到。

夜色笑了,虽然远不及之前和弟弟通电话时温柔,但他确实笑了,无庸置疑。

「你笑了……」

「干嘛?我不能笑吗?」

夜色立刻皱起眉头,零时急忙摇手说:

「不不不,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是有点意外。」

「哼……」

夜色走向黑色轿车。没错,他们已经圆满达成任务,缪丝卡透过无线电告知他们,接下来会由警方侦办小组与赶到现场的搜查二课收拾善后。

他摸摸口袋,从中掏出车钥匙,零时见状立刻阻止他。

「等等!」

「又有什么事?」

「我来开吧!」

零时急忙接口道,语气鬼气逼人,夜色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回他一句:

「不,你坐着,我开就好。」

「开什么玩笑!那么恐怖的经验我才不想再来一次!」

零时使出瞬间爆发力想一把夺走车钥匙,却被夜色反应灵敏地躲了过去,气得咬牙切齿。

「顺便告诉你,我这人只要坐车一定要坐驾驶席。好啦,别管这么多,钥匙拿来!」

「你的原则不干我的事!」

夜色佣懒地左闪右躲,径自打开车门,轻巧地滑进驾驶座,零时却像只八爪章鱼般紧抓不放。

「哇……!你做什么,放开我!」

「少啰唆,钥匙给我!」

零时压住四肢挥舞的夜色,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车钥匙,顺势将他挤出车外,再砰的一声迅速关上车门,转头对夜色咧嘴一笑。

「钥匙由我收下啦!你就乖乖坐在那里吧!」

他的下巴朝副驾驶座指了又指,夜色瞠目结舌地抚平乱掉的头发。

「你是小朋友啊……」

「爱怎么说是你家的事。快坐好,否则我要丢下你啰!」

零时扳回一城,露出少年般的灿烂笑容,开心座上驾驶宝座;夜色吃了败仗,心不甘情不愿地绕到副驾驶座,口中念念有词: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得和这个蠢蛋为伍吗……」

他长吁短叹地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当然啦,未来的老相好!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谁是你的老相好,不要得意忘形。」

「呿~开个玩笑都不行。」

话说如此,零时却乐不可支,因为坐在旁边的人露出倔强的表情,卸下了平时冷酷的武装。

其实只要多加观察,就可发现夜色会在各种小地方不经意地流露情感。

车子忽然向前滑动,就算说奉承话也实在称不上优雅,不过车速和夜色相较之下可爱多了。

零时夜色当场击溃两名阿特密斯返回警署,稍后便收到了负责善后的搜查二课及抢救伤患的救生队送来的原委报告,待两人确认完毕后,西方天空已盖上一层薄暮。

零时倒了杯咖啡回到座位,粗鲁地躺靠在椅子上;隔壁的夜色也打算小憩一下,正在动手撕开手边的糖包。附带一提,这已经是第三包了。

「……欸,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不舒服就不要看。」

「……您说得是。」

他的回答和平时一样,对人爱理不理。

隔壁邻居是个绝非常类的甜食派;零时本身则是咸食派,味觉差异如此之大,他不禁怀疑彼此的舌头构造是不是不一样。零时一边啜饮着自己的黑咖啡,一边胡思乱想。

这咖啡的味道曾遭课长严厉抨击,但如今零时少了它就无法专心工作。

「啊,对了!课长,差点忘了问……」

零时没有起身,就这样靠着椅背歪过脖子。

「刚才的阿特密斯……呃,就是绿头发的那一个。」

「你说久口?」

「对对对,就是他。他说的某一句话让我有点在意。」

零时往后一靠,利用反作用力弹起上半身,椅子因此发出吱呀声响。他用手指搔着眉尾开口说:

「他说只要杀了不死管理警察,就可以加入『普雷提斯』什么的……」

「普雷提斯?」

缪丝卡瞇细眼睛像是在思考,接着站起身来迅速向课长使了个眼色,眼神中带着一股肃穆之气。

课长心有所瞭地转向零时,嘴上依然挂着从容的微笑,笑中带着笃定。

「你确定他这样说?」

「当时情况很紧急,所以我不记得细节了,不过我敢肯定他一定说了『加入普雷提斯』这句话。」

「这样吗……」

课长撑着桌面交握的手抵着下巴遮住了嘴,陷入沉思之中。

「不论是久口还是井山,都是阿特密斯中微不足道的小喽啰,连他们都和普雷提斯有所接触啊……原来如此……」

缪丝卡有些忧心忡忡,课长也略加严肃地点着头。

「嗯——这代表普雷提斯在阿特密斯之间已经相当普及了。」

「呃——不好意思……我打个岔。」

紧张感不约而同地飘荡在课长、缪丝卡和夜色三人之间,零时有点处在状况外。

「你们说的『普雷提斯』究竟是什么?」

「…………你在警察学校是没学过吗?」

这下完全被夜色看轻了,零时倔强地回嘴:

「当然学过,就是『由阿特密斯组成的阿特密斯促进会』嘛!我想知道的不是表面上的头衔,而是他们的组织核心!」

大家都说普雷提斯是由阿特密斯构成的组织,零时听了只想回一句:「所以咧?」连他们的身分目的都不知道,究竟又有哪里好怕?

「关于这点我们也想知道。」

课长苦笑了几下,抵着下巴的手改而撑头。

「我们目前也还没掌握他们的组织型态,只能锁定几个特定的对象。」

「零时小弟,你听过阿特密斯之战吧?」

缪丝卡将双臂环在丰胸下,零时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逐她白嫩的肌肤,又紧急勒马。

「那场人类与阿特密斯的全面抗战,不是很早以前就结束了吗?书上说当时参战的人类军,就是我们不死管理警察的前身。」

「对,就是这样。而当时掀起战端的阿特密斯……后来成立了普雷提斯。」

百余年前,月球在巨大损石的撞击下缺了一角,飞出的碎片四散地球,这场浩劫被称为<月神之子>。不幸的是,飞向地球的月之碎片上沾附着名为<涅克达尔>的未知蛋白质,就此把人类一分为二——会经历生老病死的一般人类:与获得不死之力的阿特密斯。

究竟谁才有资格称之为「人」,成为地球的主宰?新旧人类因此针锋相对,眼中容不下彼此,为了抢夺万物的主导权而大打出手。

战争最后在难以计数的死伤下落幕,旧人类成了赢家,发誓绝不让悲惨的战事再度重演,并成立了不死管理警察,彻底管理、杜绝阿特密斯的余党。

「那不是……」

既然不死管理警察的前身是战时的军政组织;而普雷提斯的领袖是当时掀起战端的罪魁祸首……那么不死管理警察与普雷提斯之间的孽缘,就仿佛是阿特密斯之战的延续。

「我们只是回避了『战争』一词,事实上人类与阿特密斯之间的恩怨还未了……这样懂了吧。」

夜色冷静的说明,比起冷静要沉重些。

「所以我们急需取得普雷提斯的情报,包括他们的组织结构及要求,越具体越好。」

课长站了起来,走到零时身旁,将手搭上他肩膀。

「你做得很好,这对我们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情报,辛苦了。你的死魂之枪是今天才分发下来的吧?」

「啊……对耶。」

零时差点忘了这回事。一把左轮手枪静静地躺在桌上,乍看之下毫无奇特之处,事实上却是对抗阿特密斯时不可或缺的武器。

「怎么?累了就去休息吧,适度的休息也是死魂之枪持有者工作的一环喔。」

零时被分派来搜查一课前,曾在实战测验上用过死魂之枪。这种枪与一般枪炮大相径庭,不但会消耗人类的灵力作为力量,更会伴随使用频率折损体力与魂魄。

然而零时却摇了摇头。

「不,我精神很好,大概是专注过头,连自己受伤了也没发现。」

「哈哈,这样吗,真可靠啊。但小心别在前哨战就累垮喔。」

课长惬意地笑着拍拍零时的背,接着看向墙上的挂钟。

「好啦,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大概半小时后回来。」

「我和你去。」

缪丝卡抱起文件夹跟着起身,两人双双走出搜查一课。

待门关上后,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搜查一课蔓延开来。

零时喝着咖啡呆望死魂之枪。今天是他当上刑警后首次上阵,想到接下来的人生将被枪枝长伴左右,他就没什么真实感。

他偷偷瞄了隔壁一眼,不知是被看穿还是偶然,夜色端着香甜的咖啡,迟了几秒转过头来。

「喂。」

「哇!?」

夜色没有预警地出声搭话,零时吓得从座位上弹起来。

那对柳眉往中间一挤。

「……你在干嘛?」

「呃、不,没事没事!你找我?」

「虽然不是很重要,不过还是姑且问一下,你的体力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

零时眼睛大张。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我不说第二次,没事就好。」

夜色语气不悦地别过头去,零时急忙转向他。

「啊——刚才那句不算,请你忘了吧!其实我快累炸了!」

夜色没有否定自己的怀疑,零时的心情顿时雀跃起来。

「嗯——可是啊……」

零时把椅子转向对方,昂首注视天花板,对平板无奇的天顶扬起微笑。

「之前实战测验时,我才开一枪就大叹不妙,心想这下要习惯可有得受了,但……今天感觉不太一样。」

之前他觉得四肢重得像铅块一样,硬着头皮开了数枪。那种灵力被吸走的脱力感,就宛如接连的疲劳轰炸。

不过今天的射击……倒没有那么沉重。

「感觉相当痛快,比较接近运动后的疲劳吧……累是累,却觉得神清气爽,似乎会上瘾。」

最后一句话当然带有玩笑的成分。

仔细一看,夜色正哑口无言地望着自己,零时轻轻笑了笑。

「我看你是真傻了。」

「欸——你今天干嘛一直损我啊!」

「没办法,事实嘛。」

夜色忽然手一伸,在零时的桌上放下了什么。零时用手指捏起滚落桌上的小小物体,不可思议地东看西瞧。

「嗯?这啥?糖果吗?」

「我弟说,吃点甜的可以恢复疲劳。」

「啊,就是中午和你讲电话的那个人吧。」

零时想起了夜色当时的笑脸。

(居然还是草莓牛奶口味……!)

光想象他顶着那张扑克脸拿着粉红色的糖果去结账,零时的心情似乎就能好上一阵子。

「谢谢你啦!我吃啰!」

打开红白相间的条纹包装纸,将糖拿近口中,还没尝到味道一股香气就扑鼻而来。零时茫然思忖:我已经几年没吃糖了啊……

「……好甜。」

一个不留意,他发自内心道出感想。

「干嘛,你讨厌甜的啊?」

零时正想急着解释自己并没有特别排斥甜食,却在瞥见桌上的空糖袋后改变了主意。

「肯定没有你爱就是!」

真难想象这小子平时都吃些什么东西。零时任陌生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再次靠上椅背;糖果在口中喀喀滚动的声音,意外地教人心旷神怡。

「欸,夜色学长,今晚陪我去喝两杯吧!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又来了。」

满溢疲劳的叹息,在夜色的杯中打住。

「……我说过了不爱和人喝酒。」

「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你是不喜欢陪人喝酒应酬,还是本身就不喝酒?」

「只有酒吗……倒没特别排斥。」

夜色稍稍揪起眉头,但零时已经明白,他并非不高兴,只是有点困惑罢了。

「通常会这么说的人都是酒鬼喔。」

零时露出期待的笑容,喀啦转动口中的糖果。

「不去人挤人的地方就好吗?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安静的酒吧喔。」

「安静……哦……」

夜色的眼神彷佛在说——这小子知道什么叫安静吗?零时读出他的质疑,赶紧上前补道:

他们虽然是不同世界的人,但零时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个男人拥有许多自己欠缺的特质。这或许是一种好奇心,总之零时不知怎地就是想多认识他。

「而且那里的酒也很好喝,我可以挂保证!如果去了你不喜欢,我们大可喝个一杯就拍拍屁股走人,我不会阻止你的。」

夜色的目光对向零时,浮现一抹淡雅的微笑;过分正直的视线,就彷佛在试探零时话中的可信度。

拒绝之语呼之欲出,却又突然打住。夜色垂下眼睑,投降似地呼出一口气。

「……就一杯。」

「好耶!」

零时弹响手指,开心地转了椅子一圈。

见到零时因为自己的应允率直地感到高兴,夜色不知不觉间也放柔了表情。

Bar·AQUARIUM——

冷色招牌挂在全黑的墙面上晕散微光,宛若明月在黑夜中若隐若现。刻上店名的水晶招牌经过加工,闪着一颗颗晶亮的气泡,好似沉在水底,虽不华丽亮眼,却有种脱俗之美。

「你是这里的常客?」

尽管零时有强调那是一间宁静的酒吧,夜色仍旧感到半信半疑,觉得平民派的热闹酒馆比较符合零时的风格,没想到眼前的招牌还挺高雅的。

零时回头笑笑,动作自然地推开黑色门扉。

「算吧。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带男人来。」

「……这样啊,我想也是。」

脚才刚踏入店内,夜色立刻明白了零时平时来此的目的。

这里的内装呼应了店名——好似一间水族馆。黑及靛蓝是基本用色,此外店内还放了有大有小、琳琅满目的水族箱,顶替了大灯及隔板。水族箱在黑幕中发亮,五光十色的鱼儿高傲地悠游其中,宛如一幅自然写生。

两个大男人举杯对饮,来这里会不会太浪漫了些?

「这里这里!」

夜色在零时的带领下往店内走去。他没说错,这里确实挺安静的。两人来到吧台前,零时空下边边的位子坐了下来,夜色眼角余光瞥见一对男女在隔壁包厢卿卿我我,朝零时身旁留的座位坐下。

吧台墙角,设了一个蓝白色的水族箱。

「平时坐这位子的都是女人。」

夜色被水族箱及零时包夹,不经意地眺望起狭长的水族箱。只只小巧的鱼儿,正灵活地穿缩于水草摇曳的绿色森林中。

「东都署附近我还不熟,不知有什么好去处,这里不近不远刚刚好,感觉还不赖吧。」

说到公司附近哪儿有灯光美气氛佳,东西又好吃的Bar,说实在的零时目前只想得到这家。话虽如此,每个来过的女孩子可都对这里赞誉有加。

夜色则是微侧着头,没有发表意见。

「我要坦奎瑞加冰块。」

零时不再追问,在镶上银饰的纯黑吧台上撑起腮帮子。

「你呢?和我一样吗?」

朝夜色一望,只见他坐在水族箱前垂下眼帘。

「抱歉,我很少来外面和酒……所以在这方面不是很懂。」

「你平时都喝什么酒?」

既然他说不讨厌酒,应该多少有喝点小酒的习惯吧。

但这个问题加深了夜色的忧虑。

「就一般的红酒和威士忌……有什么喝什么。」

「有什么喝什么?所以你没把喝酒当人生的一大享受啰?」

零时当然也会看场合喝酒,但和夜色无欲无求的心态不同。

「反正喝酒只是为了买醉,是什么都无所请……」

也就是说,这个人只想藉酒消愁。真不知是他舌头不好,还是对酒兴趣缺缺,总之这种喝法零时可无法苟同。

「唉——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我来帮你挑。」

零时抿嘴思索,一一扫视眼前那排五颜六色的酒瓶。

「难得来Bar享受,要不来杯鸡尾酒?」

「交给你决定。」

夜色阖上条型menu,把决定权让给了零时。

话是这么说,但零时对鸡尾酒也没什么研究,加上夜色又是个超级甜食派,两人的喜好恰恰相反。最后零时索性放下menu,努力回想以往带女孩子来约会的经验,在他身旁喝过鸡尾酒的女生还真不少。

「试试这个『Kissinthedark』怎么样?」

这是大约一年前和零时传过暧昧的女生常点的饮品,品名让人印象深刻,零时隐约记得对方也喜食甜食。

「没听过……那就试试吧。」

酒保行了个礼,拿出两只玻璃杯,其中一杯是设计简单、带有笨重感的矮杯;另一个则是鸡尾酒专用的精致高脚杯。

「让两位久等了。」

透明琴酒加了冰块送上零时面前.紧接着端上桌的是夜色的桃红色鸡尾酒,这杯珠光闪耀的酒品微微散发出樱桃的芳香。

「看来你果真都是带女人来。」

这杯酒太女孩子气了,夜色不禁窃笑。

一语中标。零时不甘示弱地回嘴:

「谁晓得甜食派的男人爱喝什么酒啊。」

「无所谓……我对酒没什么坚持。」

「别这么说嘛,喝酒可是人生的一大享受耶。」

所以我才要到处寻觅优质酒吧——零时一开始碎碎念就滔滔不绝,夜色再次轻笑了一下。

「……有道理。」

「总之今天辛苦啦,我们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零时执起矮杯,轻敲夜色的高脚杯,发出「叮!」的一声清响。两人同时举杯对饮,夜色先一步放下酒杯。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你不是有话对我说?」

夜色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来谈正经事的,没想到零时一脸讶异地回过头来望着自己。

「啊?没有哇。」

「……那你找我来喝酒的目的是?」

夜色顿时一阵无力,零时却像个顽童般对他咧嘴一笑。

「当然是找学长来喝酒聊心事的啊,这样才快混熟嘛。」

夜色目瞪口呆了好半晌,然后才拾起鸡尾酒的高脚杯。

「动不动就把这些话挂在嘴边,我真对你刮目相看。两个大男人一起喝酒,是能喝出什么东西?」

夜色长吁短叹地小口喝着鸡尾酒,藉以压抑心中的不耐,然后才放下酒杯。

零时则饶富兴趣地观察着夜色的一举一动,边拾起自己的玻璃矮杯扬起嘴角。

「我可是大有斩获喔,像是你虽然是右撇子,不过双手都很灵巧。不好拿的高脚杯,你不论用哪手拿都很顺手。」

零时这番略带揶揄的发言,令夜色伸向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不论是这次还是刚刚,他用的都是左手。

「还有,看得出来那杯酒不对你的味,对吧?」

不再前进的手便是最好的证明。

夜色剎时一愣,过了一会儿投来不解的目光。

「……你从哪看出来的?」

「酒入口的那一瞬间,学长你有稍微扁了扁嘴喔。虽然扑克脸是你的注册商标,不过有些小地方习惯了倒挺好懂的。」

观察这位不动如山的学长,已成了零时的一大乐事。这可说是零时今天最大的收获。他捧着脸颊偷偷确认夜色的表情,却被对方烦躁地别开视线。

「我不喜欢这样被人盯着瞧。」

「就算不看你,我也猜得出你正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并不是生气。」

零时收回视线,咕噜一声,将注意力转回钟爱的琴酒上。既然人家都说不要了,他也没幼稚到硬要胡闹。火辣辣的琴酒通过喉咙、流入腹中,他感到一阵燥热。

夜色缓缓地抛出字句:

「但我……什么也没看懂。」

「看懂什么?」

零时刻意不看对方的脸,伸舌轻舔沾上坦奎瑞的杯口。

夜色说话时一样望着隔壁的水族箱,透过玻璃的反射看着那名黑发男子。

「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还是死魂之枪的新手,却老爱逞强、逞一时之快;甚至单枪匹马迎击手持枪械的阿特密斯,一般人才不会这么鲁莽。」

「啥?你还在为白天的事记恨啊?」

零时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他的行为或许太过草率、未经审慎思考,但零时并不因此耿耿于怀。

「我没那么小心眼。但恕我必须告诉你,像这样鲁莽的行为要是不改过来……你迟早会丧命的。」

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是杀人不眨眼且长生不灭的阿特密斯,死魂之枪一旦在战斗中脱手,他们甚至伤不了敌人半根汗毛。

夜色实在怀疑……零时到底有没有这方面的危机意识。

没想到零时仅仅哼了一声,笑着打起马虎眼。

「啊!?你说谁会死?」

「自信过头,小心摔个狗吃屎。」

夜色厉声说道,即使如此,零时依然态度不改,甚至露出更胜夜色的凛冽目光,注视着杯中残冰。

「我不会死,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蠢话少说,你是何来的自信?」

「哈哈,自打耳光是有些奇怪,不过谁叫我是笨蛋嘛。正因为我脑筋不好,所以不善于斤斤计较,更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要是对自己连最起码的自信都没有、临阵丧失斗志,那才真的叫没戏唱。」

这是零时一直以来贯彻的信念,也是他不知从何时起养成的习惯。

零时说,当他还在警察学校受训时,听到他大谈信念的友人当中,有一人笑着说:「很像你的作风。」;另一人则敲着他的肩回道:「那我也不能输给你!」

夜色则是默默聆听。

「所以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只要想到『我岂能在这里倒下』,再危急的难关都仿佛能迎刃而解。」

「所以,你今天差点被久口暗算时,心里也是这么想?」

总觉得夜色的语气似笑非笑。

零时无奈地笑笑,摇晃手中的玻璃矮杯,大大的冰块传来叩咚声响。

「不,严格来说……我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完蛋了……哈哈……」

毕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样样都能称心如意。零时扯开笑容继续说:

「不过别担心,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以后不管情况多么危急,多么险象环生,我都要做一个不失气魄的男子汉!」

「你是小朋友吗……」

夜色冷淡响应,但语气中不带嘲讽。零时感到有些意外,视线忍不住飘向他。

夜色的唇办正勾起愉悦的弧度。

「但感觉还不坏。」

低语之后,洁白的手指执起高脚杯,夜色一口饮尽杯中酒。红色鸡尾酒与他的瞳色相互辉映,宛如一杯不含酒精的果汁,被夜色稳稳灌入喉中。

铿地一声,夜色轻轻放下酒杯,并于同时从座位上起身。

「说好了只喝一杯。」

「呃、喂!你要走了喔!」

零时措手不及地跟着放下矮杯,夜色笔直的目光显示出他的决心。

「请你再接再厉,找间人更少、酒更甜的店家吧。」

「这样还嫌人多!?这会不会太强人所难……」

一根食指伸向准备起身的零时,接着往旁边平移,指向角落的蓝色水族箱,不少鱼儿正畅游其中。

赤红之瞳揶揄似地微微瞇起。

「还有,不要再叫我学长了,叫我夜色就好。」

夜色留下这句话,便踏着飒爽的脚步转身离去。总觉得在门口送客的服务生口气有那么点不满,不知是不是零时的心理作用?

「呿……又碰壁了。」

零时喝干杯中所剩不多的烈酒,将矮杯递还给酒保,没多久又装满酒和冰块送回零时面前。

形单影只地喝完一杯酒,竞不如想象中苦涩。

「……嗯?再接再厉?」

试着反刍夜色方才留下的话,他才恍然大悟地看向身旁的空酒杯,一名服务生此时定了过来,收走酒杯返回吧台内。

「再接再厉……不就是最好的邀请吗!」

零时边喝着酒边喜不自禁,开口对站在眼前的酒保说:

「欸,可以向你请教一下更甜更烈的鸡尾酒吗?」

约比零时年长几岁,一副好人样的男性酒保抬起头,回给他一个暖暖的接待笑容。

「好啊……其实还满多的喔,你下次不妨试试『黑色俄罗斯』。」

「『黑色俄罗斯』是吧……」

这酒零时连听都没听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时下女孩在约会时会点的饮品。

应该会比今天这杯更贴近他的口味吧。零时露出自信的微笑。

「那是哪种酒?你可以在这里试调一杯给我吗?」

语毕,年轻的酒保取出一个玻璃矮杯,在里面投入一颗和零时杯中等大的冰块。

黑色俄罗斯——是一种浓醇可口的咖啡利口酒,甜到零时差点没吐出来,这味道让他想起了东都署那加了三包糖的超甜咖啡。

微冒热气的咖啡在黑白相间的塑料杯里摇晃,一支精致的小汤匙探入杯口恣意搅拌,大量未溶解的砂糖颗粒被卷入漩涡中打转。

浓浓的砂糖味从袅袅上升的热气中满溢而出,夜色将嘴对上杯缘。

下午发生的案子有点棘手,害他四处奔走了好一阵子,现在感到又倦又懒,于是打开电脑写起较不费力的报告书。

「……又是写报告。」

他不由得发起牢骚。

掐指算一算,自从那个吵闹的家伙来了之后,倒也没发生几起重大刑案。不知不觉问,报告书中的主责人变得不是零时就是夜色,这似乎已成例行公事。

这种感觉真奇妙,明明没几个月前,自己的旁边还是堆放杂物的混沌空间;但现在,那里竟多了只手会伸过来为自己清扫桌面、为他丢掉不要的纸屑,还不时传来疲于办公的呵欠声。

零时显然在这个搜查一课混熟了,分发过来才刚满一个月,照理说应该还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才对……

这个新人个性开朗、喜爱社交,在这休息时间早不知溜去哪儿透透气了。

零时的桌面和自己的大不相同,上头几乎没摆什么东西,乍看之下像个空座位,但却强烈散发出零时的自我主张,真是不可思议。

夜色不自觉地流露微笑,注意到后又随即板起面孔。

「夜色。」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夜色抬起头,发现课长正拔掉通讯器注视着自己。

「开发室的人要我传话给你,穗住室长想计算你和零时使用死魂之枪的数值,请你们现在立刻过去一趟。」

「开发室找我们?」

课长口中的开发室,指的是位于东都署地下室的死魂之枪研发处,据说那里聚集了许多天才科学家,就连夜色也不是全都见过,其实他连那里到底有几个职员都不是很清楚。

「零时啊,你听到了……咦?夜色,你的搭挡跑哪去了?」

「谁晓得,我沿路去找。」

夜色关掉尚未着手的报告,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舍地啜饮一口刚冲好的热咖啡。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了解,先走一步。」

夜色将稍稍减轻的杯子放回桌上,打开象牙白门走出搜查一课。

规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出多久便消失不见,课长在桌上迭起双手,竖耳聆听。

「你都听见了吧,缪丝卡。」

「是~一清二楚。」

始终坐在一旁娴静敲打键盘的缪丝卡,在课长的呼唤下停下手边作业,艳丽的红唇向上弯起。

「真教人吃惊,夜色居然主动去找零时。」

「你不觉得他的表情柔和多了吗?」

「一点也没错,而且我说零时是他的搭挡,他似乎也没怎么排斥呢。」

真和缪丝卡不约而同地看向夜色的座位。

他用交迭的手掩嘴偷笑。

「改变的人不只是夜色,还有你喔。」

「我?」

缪丝卡圆睁着眼,愣了一下才会意过来。

「大概是因为多了一个弟弟要操心吧。」

就算只有一个人,新成员的加入也可以使职场气氛焕然一新,但零时造成的影响,显然远超过一人的份量。

课长面带微笑地靠在椅背上。放眼望去,搜查一课确实像是换了气,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绽放更多的笑容。

想着想着,他轻轻阖上眼。缪丝卡朝他走去,出声说:

「我帮你倒咖啡。」

「啊,不好意思。」

真在眼镜底下揉着眼窝,一边聆听咖啡注入杯中的声响由高转低,声落的瞬间,一股咖啡香扑鼻而来。

「谢谢你,缪丝卡。」

「反正我也只是顺便。」

缪丝卡温柔婉约地笑了笑,亮出自己的咖啡杯。

这个时候,零时和那那伊正并肩坐在东都署一楼大厅的沙发上。

他们才刚了结一件工作,在这里放松时问。沙发面向东都署大门,日落西山,夕阳余晖斜射进来,照得地板光鲜夺目。熙来攘往的人影投映在橘光上,宛若鱼群穿梭水草间。

四周飘着一股佣懒的气息,这也是了结一件大事后特有的氛围。

「哇、小零,我们同时买了一样的口味?」

那那伊拉开一楼自动贩卖机新进的饮料——特浓蜂蜜牛奶糖,同时注视着零时手中一模一样的东西。

罐一开封,立刻飘出浓烈的香气,光闻味道就令两个大男人紧张地猛吞口水,胃好像也跟着痛了起来。

「没、没在怕的!尽管放马过来吧!」

「很有种嘛,一——二——三……!」

零时和那那伊决定豁出去了,拿起饮料仰首痛饮,然后双双带着复杂的表情,努力把口中甜腻的液体吞下肚。

「……哇咧——」

「唔嗯……」

零时苦着脸吐出舌头。

「太惊人了……」

甜到都要飙泪了!他怨恨地瞪着这瓶饮料。这口味真是一点也不假,保证甜到破表,造成的效果除了反胃之外,似乎连头都痛了起来。

「这就是夜色在喝的饮料……太甜了吧……唔恶……」

「小零,别忘了我们说好要喝得一滴不剩喔!」

虽然那那伊不如零时厌恶甜食,但这甜到不行的饮料同样让他甘拜下风,不敢置信地瞪着瓶罐。

位于一楼的自动贩卖机会不定期推出新品,每次一出新口味,零时和那那伊都会相约来试试味道……这是他们第二次展开试喝大会,没想到一下子就碰上大敌。

零时战战兢兢的不敢再喝,那那伊则一点一滴地努力解决。

「对了,小零啊,你是不是和那个美娘夜色处得还不错?」

「咦?为何突然问这个……」

「并不突然啊,就像我刚说的,看你们最近走得很近嘛?」

想想零时刚到职的时候,甚至还不会叫夜色的名字呢。那那伊在心中默默嘀咕,习惯性地用手指转动环状耳环。

「就……觉得那小子人还不错。」

零时喝了口饮料,试图掩试自己的心虚,并在下一秒大感后悔。

身旁的损友见他支吾其词避嫌,忍不住放声大笑。

「哎唷~干嘛害羞啊,你这样很恶心耶!」

「我才不是害羞!说起来……是我之前太以貌取人了,光凭第一印象就给他打了个大叉叉。」

所以事后回想起来,零时不禁感到汗颜。

像机器人一样没血没泪的扑克脸——这个第一印象早就被全盘推翻,零时见到了他的错愕、见到了他的笑脸;实际上他更常不服气地给自己白眼。

那那伊向前探出身子,偷窥零时的表情。

「欸欸~那你可以告诉我,美娘夜色到底是怎样的人吗?」

「啊……嗯~~我想想~~」

零时用指甲敲着瓶罐,望向洒落地砖的夕阳余晖。

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夜色实在太难,他既严肃又冷酷,但都只是表面上的假象。零时还看到了他藏在面具下的一颦一笑。

有件事倒是无庸置疑。

「那小子真教人嫉妒!」

零时看着被夕阳染红的地砖,毫不隐讳心中的愤慨。

「你知道吗!那小子超受女生欢迎的!我上次不过和他去吃个午餐,就被在餐厅打工的女孩子问了他的名字!她都没有先问我是谁耶!」

「哈哈哈!不错嘛!虽然当刑警感觉很帅气,但可不能保证人人都受欢迎喔!」

那那伊拍着膝盖不客气地大笑,零时愤愤不平地斜睨着他。

「啰唆!别以为鉴识官都是菁英分子,就会受到女生的青睐!」

「干嘛扯到我身上……啊!歹势我接个电话。」

那那伊从袖口亮出表型通讯器。约一公分宽的金属环上,跳出一个四方形画面。

他用三言两语就把对方打发了。

「咱们东都署的菁英部有大事要忙啰~」

「哦,辛苦啦,有什么八卦记得告诉我喔。」

「知道啦——」

那那伊挥了挥手中的糖罐,弯过走廊转角。

零时目送他离开后,自己也跟着站起来,是说他也该回搜查一课了。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

「他是鉴识官吧?」

回头一望,夜色穿着笔挺平整的灰色警服外套站在后头,冰冷的视线射向那那伊消失的转角处。

「哦,你挺清楚的嘛……呃、废话,他穿着制服嘛。」

零时这才想起那那伊穿的,是鉴识官特有的蓝色制服。

「他叫濑良那那伊,是我在警校时的旧识,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不……那就免了。」

「不行,你这样太避俗了啦。」

零时把手中的饮料一把塞给夜色,内容物几乎没有减少。

「这是什么?」

「那台自动贩卖机新推出的口味,我想你应该会喜欢,拿去。」

夜色没有丝毫踌躇,就这样将嘴对上罐口,喝了一口后才发现标签。

「…………确实还不赖。」

「真的假的?」

虽然饮料是他买的没错,但他果然无法理解这小子的味蕾。

夜色大幅倾斜手中的饮料,这动作零时可不敢轻易模仿。

「听说开发室室长有事找我们,让人家等晚点可有苦头吃了,我们赶快去吧。」

「室长?怎么又是他。」

夜色是去过开发室,但始终没见到室长,只听说对方是天才中的天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知道有什么事。」

夜色将饮料一口饮尽,随手将空罐往垃圾桶一扔准备动身。

「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什么东西?」

看到夜色连眉毛也没动一下,零时简直不敢相信。那东西明明就甜得要死!怎么搞得像是我在无病呻吟、大惊小怪一样!?

「不,没事……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零时尴尬地搔了搔头,在下楼梯前停了一秒,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现微笑。

「欸,机会难得,今晚要不要陪我去喝两杯?」

「又喝……?」

回话的声音带着满腹牢骚,不过他的表情显然不是拒绝。

零时砰地拍了一下夜色的肩膀。

「交给我吧!合适的店家虽然还没找到,不过我已经打听到你可能爱喝的酒啰。」

零时有十足的把握,这一回他们肯定可以畅饮一番。上次试喝的那杯酒味道之甜,令零时当下灌了好几口琴酒洗洗嘴。

「又要去那家店?饶了我吧……」

夜色扁扁嘴,但动作非常地小,若不是站在他旁边甚至不会发现。

「别担心别担心,我已经抓住你的喜好了!」

「你是何来的自信?」

两人一步步走下异常安静的阶梯,零时又故态复萌地说:

「大概是搭挡的直觉?」

「……自己说啊?脸皮真厚。」

夜色再次傻眼,不过零时可没漏看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得意地说:

「这次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吧?」

「天晓得。」

「讨厌……干嘛打死不承认。」

尽管如此,但零时并不感到灰心,只要今晚有夜色陪伴,那样就够了。

美酒配美食,还有臭味相投的好搭挡。

看来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夜,零时一鼓作气跳下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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