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之后,我陷入了绝对的『绝望』,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终点。
可是我错了。
那根本称不上『绝望』。
没错。
在它的面前,我的『绝望』不过是一堆垃圾。
1工厂之町
「看到了没有?呜哇,好多房子喔。这里光是中学就有三所,以前甚至多达五所呢!目前这里的居民大约是四万多人,算是一个相当有规模的市镇喔。」
父亲庞大的身躯塞在排气量小的自小客车驾驶座里,声音听起来十分谄媚。
「愁太,别苦着一张脸嘛,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景色。都已经是中学生了,别跟小孩子一样闹脾气好吗?」
堂堂的人人居然也要讨小孩子欢心,父亲的口吻着实令人作呕。
(难怪我们家会落到这步田地,大人总是要小孩子配合自己,却从来没过问小孩子的感受。)
红愁太愈想愈不是滋味,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坐在后座的他旋即将穿着鞋子的两只脚跨在前座的合成皮座上,开始玩起手中的掌上游戏机。
(要我抬起头来?笑话,凭什么?怪我苦着一张脸?也不想想是谁害的,说来说去还不都要怪你!)
迟钝的父亲当然不明白愁太内心的想法,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愁太。
「小愁!」
副驾驶座的母亲朝着自己的膝盖用力一拍,愁太不禁啧了一声。母亲听见愁太不耐烦的抗议之后,再度举起了右手,愁太只好乖乖地把脚放下来,不过还是继续打着他的电动。
(莫名其妙,妳自己还不是对老爸很不满。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天老妈不知道跟老爸吵过几次架了,还怪老爸都不肯替自己想想,结果面对我的时候又换了一副嘴脸,说什么爸爸也是为了全家人好,要我多多体谅。屁啦,那怎么没有人体谅我?)
耳边传来平交道的警示音,车子也停了下来,愁太突然发现车内的空调似乎特别大声。之前那辆汽车没有这种毛病,车内的空间也宽敞许多,坐起来相当舒适。记得全家人常常将烤肉或是露营器材塞进那辆黑色的休旅车,快快乐乐地前往湖畔露营。平常父亲很少下厨,不过当全家人到湖畔露营的时候,父亲总是会变出一串又一串的烤牛肉,让全家人在蓝天白云之下大块朵颐。
今年我们没去露营,明年大概也去不成了。昔日的种种都将成为过往云烟,一切都结束了。
(就跟我的人生一样。)
敌人念咒,念的是一击必杀的魔咒,可是我方却无法反应,只能向天祈祷。结果老天爷不眷顾,冒险队伍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打怪升级的美梦全都成为泡影。这个游戏程序到底是怎么写的?GAMEOVER的字样浮现屏幕,愁太气得将游戏机往旁边一丢,再也提不起重新挑战的精神。
(受不了。)
愁太的前额顶着母亲的椅背,愣愣地凝视着自己的脚尖。巨大的声响从前方传来,车身也被震得左摇右晃,平交道的警示音更是淹没在巨响的洪流之中。愁太很想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是什么火车会发出这种轰然巨响;不过一想到抬起头来势必会被端详着后视镜的父亲逮个正着,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震动与巨响渐行渐远之后,父亲踩下小客车的油门。
车子通过平交道的时候,四个轮胎剧烈地上下跳动。
「避震器是不是不行啦?」
「将就点吧。别跟前一辆车子比较,价钱差太多了。」
「毕竟才十五万而已……」
父亲的脸上看不出欣喜的神情。之前的黑色休旅车是父亲的心肝宝贝,甚至还不准愁太随便乱碰,以免在亮晶品的板金留下难看的指纹。二楼的侧阳台原本没有遮雨棚,结果父亲为了不让鸟粪污染他的爱车,还特地花钱在停车场的上方加盖了一个屋顶,结果被母亲念了好久。
搬家之前,父亲把心爱的黑色休旅车卖掉了,原因是新家没有那么大的停车位,定期检验和各项税金也造成了莫大的负担。表面上是为了配合新家的环境,其实我很清楚父亲是被母亲逼着卖车的。
钱、钱、钱。
这三个月以来,父亲跟母亲的话题总是跟「钱」有关。家里没钱,共体时艰。家中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大家一起努力,忍一忍就过去了。
(什么叫作『共体时艰』?)
愁太气得咬牙切齿。
(你们在做出决定之前,根本没问过我的意见!这是哪门子的家人!)
愁太真的很想把心中的怒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游戏机上面,不过冷静下来思考之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游戏机摔坏之后,父亲和母亲应该——不,一定不会买新的游戏机给愁太。少了游戏机的陪伴,愁太该怎么度过漫漫余生?
愁太不打算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交朋友,也不认为这个没听过的乡下地方会有小联盟的球队。就算真的有,实力大概也不怎么样,激不起愁太的斗志。
(我的人生真的结束了。)
愁太在十三岁这一年失去了他的朋友、他的梦想、他的一切。原因是被某个人人错误的决定所连累,而且这个大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愁太,真的不抬起头来看看吗?」
父亲的声音再度传来。
愁太觉得父亲很啰唆,很想借着尖锐的言辞表达内心的不满。愁太未曾以言语伤害过自己的父母,不过现在的他真的很想这么做。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母亲的语气略显不安,似乎受到某种程度的惊吓。好奇之余,愁太移转视线了发现窗外的天际被染成一片赤红。已经是傍晚了吗?愁太瞄了手腕的的G-SHOCK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多。
「很壮观对吧?」
在这场漫长的旅程当中,愁太第一次听见父亲雀跃自豪的语气。父亲不是刻意放低姿态试图引起愁太的兴趣,他是真的认为眼前的景色十分壮观。
母亲轻声响应,语气之中却难掩不安的情绪。父亲哈哈大笑,直说女人家就是女人家,还不忘寻求愁太的同意。
愁太随口响应之后,慢慢地抬起头来。为了不让父亲看穿自己的好奇心,愁太刻意表现出一副不甘愿的模样,透过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的空隙端详着挡风玻璃之前的景象。
然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母亲说的没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占据了自己的视线。
没有护栏的道路通往远处的山脚,直达被枫叶占领的火红山丘。山丘之中,耸立着一座巨大而诡异的建筑物。
「那是什么……?」
副驾驶座的母亲代替愁太发问,洋洋得意的父亲说出工厂二字。
「工厂?」
「没错。目前虽然还有一半以上的设备无法运转,不过也够壮观了。」
「是很壮观没错啦,不过……」
愁太明白母亲话中的含意。眼前的景象确实相当壮观,却跟「工厂」的既定印象相差甚远。
愁太的第一印象不是工厂,反而是人体模型。
不过眼前的物体倒不像自然教室里面常见的那种人造模型,而是由真人制作而成的标本。愁太曾经在小学时的校外教学亲眼见过所谓的人体标本。
里面就有名为「血管标本」的展示品。
从大动脉到微血管完全呈现的人体标本,保留了心脏和血管,震撼力自是不在话下。
说也奇怪,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愁太忆起了过去的往事。
——金属制的血管标本。
上百支——不,上千支红褐色的管路四处延伸,缠绕在梁柱、烟囱以及建筑物的每一个角落。七零八落的管路杂乱异常,在建筑物的本体上态意纵横,毫无方向性以及一致性可言。
就像是无人修剪的茂密树丛,也像是打结的鱼网或解不开的智慧锁。
简而言之……
(进去就出不来了。)
那是个令人惶恐不安的景色,而且十分庞大。
整座山占地辽阔,愁太的脖子必须从左至右转到极限,才能一窥山腰小镇的全貌。事实上这座山丘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一座人造山。
愁太知道自己想太多了,有进无出的食人小镇不过是神怪传奇中的情节,就是因为不可能发生在真实的世界之中,所以才会被称为「传奇」。
然而这份认知却无法消弭愁太内心的不安与反感。
「刚开始这里是水泥工厂。」
父亲非但没有停车的打算,反而还加足了油门往前开去,就好像是被眼前诡异的小镇吸引似的。
「几十年前的日本有很多类似的小工厂。这些设备在当时都是一流的,所以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就业,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小城镇。原本只是村子的一个角落,之后却自成一格,成为独立于村子之外的工厂町,当年还被传为佳话呢。」
卖弄知识的父亲看起来十分得意。
「于是大家铲平了山头,规划出一个新的市镇,不但有学校、医院、还有热闹的商店街,就跟一般的城镇没什么两样。之后总公司决定扩建了房,除了水泥之外,还涉及制铁、玻璃、塑料、工业用酒精、农药以及各种化学药剂的生产。」
「真是贪心。」
「泡沫经济嘛,大家都一样。」
父亲的说词有点辩解的味道。
「至少我们公司没有炒地皮。」
「不过还是不务正业嘛。」
「只是不务止业而已,至少还是守住了本业。其它公司可就没那么好命了,副业拖垮本业的案例不计其数,那些丢了饭碗的员工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所跟非人了。」
愁太很想抢白父亲的说词,毕竟他的生活因父亲所谓的「运气不好」而落得面目全非的下场,他可没办法像父亲那么豁达。不过冷静思考之后,愁太还是忍了下来。
母亲似乎也有同感,只见她叹了口气,并未附和父亲的说法。
车子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进,最后停在一栋小小的建筑物之前。父亲才刚把车子停妥,疑似警察的人物就突然从建筑物——姑且称之为岗哨——之中现身。对方才刚走出岗哨,愁太立刻判断他并不是警察,否则腰间应该挂着枪套和手铐才对。只见那名男子从车头绕到驾驶座旁边,对着摇下车窗的父亲开口:
「前面是私人用地,一般人不得任意进入。」
男子的语调十分温和,却以严峻的眼神迅速在父亲、母亲和愁太的身上扫视一遍。
「而且里面没什么好看的,治安也不怎么样,很多人进去之后就出不来了。不是我吓唬人,劝你们还是尽快掉头吧。」
父亲突然笑了出来。发现对方面露不善之后,才连忙开口致歉,然后从驾驶座的收纳空间拿出一张卡片。
「我是这里的员工,今天才来报到。」
男子检视父亲手中的卡片——也就是工作证之后,才恍然大悟地脱下头顶的帽子。
「不好意思,得罪了。最近很多人打着废墟探险的名义,千方百计地想要混进去一窥究竟呢。」
「总不会带着家人来探险吧?」
「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不过偶尔也会出现携家带脊的无聊人士。」
「所以才会出言威胁,就像刚刚那样?」
「没错。」
说完之后,男子转身进入岗哨。
「他刚刚说的都不是真的吧?」
母亲的质疑让父亲摸不着头绪。
「就是治安不好、进去就出不来的说法。」
「当然不是真的,那只是一种吓阻的手段罢了,否则公司事前就会跟我说清楚了。」
母亲点点头,接受了父亲的说法,不过愁太倒是不以为然。就算是真的,公司也不可能事先说清楚,愁太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信任公司的安排。业绩的恶化又不是父亲的责任,公司却将父亲调职到这种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地方,愁太不知道这种公司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
男子再度走出岗哨,手上拿着一本签到簿。父亲在簿子上签名之后,男子回到岗哨,按下拒马的开关。
「这里是唯一的出入口,以后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车子驶入之后,男子的声音从后方传入耳中。
愁太回头一看,发现站在拒马之后的男子轻轻举起头顶的帽子,身后的夕阳更将周遭的事物染成一片赤红。不知道为什么,愁太总觉得男子的动作仿佛是在跟他们诀别一样。这时母亲的呼唤传来,愁太顿时将内心的不祥感抛到九霄云外。
转身看着前方,车子正准备驶入金属血管的标本。
动画中的机器人内部结构也不过如此吧。剥开坚硬的装甲之后,说不定映入眼帘的就是这种错纵复杂的余属管路。
庞大的柱子就像是屋久岛的神木,唯一不同的就是神木是活的,柱子却是死的。金属枝枒四处延伸,却看不到一片叶子。整根柱子锈迹斑斑,似乎已经闲置好一段时间了。
类似的物体随处可见。
愁太四处张望,周围全都是这种生锈的金属器材。
各式各样的金属撞击声从四处传来。
红白相间的巨大烟囱每隔一段时间就喷出熊熊烈火,把天空烧成一片焦黑,笼罩天际的黑色烟雾更令人分不清是烟囱排放的黑烟、抑或是夕阳西下之后的乌云。
道路不是笔直的,卫星导航系统也派不上用场。这个地方根本未标示在地图上,导航系统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过父亲还是一边开车,一边对照着地图。
途中还跟好几辆轮子比车顶还高的大型卡车擦肩而过。只要卡车司机一个不小心,愁太一家就有可能成为柏油路上的三缕幽魂,不过愁太并不感到害怕,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再坏也不过如此。
(被卡车压死或许还是一种解脱。)
愁太并不怕死,反正每个人都得面对死亡,只是时间早晚以及甘不甘心的问题罢了。愁太并不甘心,却也无力回天,只好选择放弃一切。
「找到了,在那里。」
话才刚说完,父亲立刻转动方向盘,从两栋建筑物之间爬满管路的单行道钻了进去。幸好开的是轻巧灵活的小客车,若是一般的房车或是大卡车,恐怕也只能望路兴叹了。如果这条单行道是唯一的通道,搬家公司的卡车要怎么开进来?或许专业的搬家公司自有办法吧。
大约五分钟之后。
车子终于离开了小径,母亲忍不住松了口气。愁太能够体会母亲的感受,毕竟眼前的景色比较贴近正常认知下的『小镇』。
金属管路依旧无限延伸,天空还是一片焦黑,不过道路的两旁商店林立,即使半数的店家已经拉下铁门,其它的商店还是正常营业,逛街的人群也随处可见。
「工厂的扩建逐渐侵蚀原有的城镇。你们看,那栋两层楼的普通民宅上面,是不是架设了许多金属管路?」
父亲说的没错,左右纵横的金属管路也出现在商店街的上方,看不到完整的天空。管路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万一里面装的是危险的化学物品,万一管路破裂外泄,那一定会造成惨重的伤亡。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样子应该满刺激的。
同样的景色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愁太感到有些腻了,如今这个新发现却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再度鼓起了向大魔王挑战的勇气。只见他伸手拿起座位旁边的游戏机,眼角的余光却扫视到一个异样的光景,于是又回过头来看着窗外。
除了生锈的金属管路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好像看到有人站在外面……)
那个人就站在最上方又粗又大的管路上,可是定睛一瞧,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从那种高度跳下来铁定非死即伤,附近又没有可供藏身的场所,除了看走眼之外,似乎找不到其它合理的解释。
「还要开多久啊?」
母亲有点不耐烦了。随口回应的父亲转动方向盘,粗大的管路顿时隐没在其它管路之后。
愁太心想:大概是看错了吧。就算真的有人站在上面,那又怎样呢?说不定是定期检验的技术人员吧。这间工厂的规模如此巨大,技术人员出现在管路上也不奇怪。
于是愁太拿起游戏机,双脚再度放上了前座,慢条斯理地打开电源。
*
看到未来的新家之后,母亲叹了一口又大又长的气。就算是昧着良心说话,也很难将疑似废墟的水泥建筑物当成舒适又温暖的住所。
看起来似乎是颇有历史的老社区。
四层楼的建筑,长方形的水泥外墙爬满了修补的痕迹。同样的建筑物大约有十来栋左右,部分建筑物已经被扩建的工厂占据,几十根粗大的金属管路来回纵横,令人联想起医院里的加护病房。
「四楼就是我们的新家。」
父亲口中的新家还没被金属管路所侵略,不过屋况也不是很理想。楼梯只有一座,没有电梯,同一层楼有好几户人家,大门口全都面向道路,一样的锈迹斑斑。所谓的住家保全系统,在这里似乎是尚未开发的次世代产物。
愁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历史课本所描述的『经济起飞的年代』。眼前的景物与过去的生活有着一段相当大的落差,若不是手中拿着最新款的游戏机,真的会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世纪初期。
「卡车还没来吗?」
父亲四下张望,没发现搬家公司的卡车。大概是被挡在外面进不来吧,愁太心想。脑海浮现出岗哨警卫的脸孔,更让愁太确定自己判断无误。那个警卫不太喜欢让外人进入,说不定勒令搬家工人卸下货物之后,就连人带车把他们赶回去了。愁太想象着好几个大纸箱堆放在路旁的画面,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
「没办法。」
叹了口气之后,父亲回过头来,嘴角依然挂着谄媚的笑容。
「先把我们车上的行李搬进去再说,等一下我再跟搬家公司的人电话联系。对了,停车场是在……」
乍看之下跟废车场没两样的地方清出了一个空位,前面还钉了一块木脾,上面写着斗大的『红』。字迹十分潦单,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植物园的展示牌。
父亲三两下就停妥车子,打开后车厢取出行李。将贵重物品和生活必需品放在身边,没有委托搬家公司代为搬运,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真怀念。」
将行李箱拖到楼梯口之后,父亲突然脱口而出。
「爸爸小时候就是住在这种公寓,不过比这里小多了。跟以前的老家比起来,这里好多了呢!」
「是喔。」
随口答应之后,愁太抬头看着眼前的破房子。
(因为这里比以前的老家好多了,所以要我将就一点吗?真是够了!)
愁太用鼻孔哼了一声,冷冷地打量四周,视线停留在两栋建筑物之间、跟缝隙没什么两样的小巷。
薄暮之中,有个人站在小巷里面。
对方穿着运动夹克,个子满高的,体型却十分瘦弱。或许是昏暗的光线使然,肤色相当黝黑,看起来就像是才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牛蒡。如今这根又细又长的牛蒡,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愁太。
牛蒡的脸上长着一对瞇瞇眼,愁太不确定他是不是正在看着自己,不过他的脸确实是面向这里没错,而且还笑得十分诡异。
(真可怕……)
愁太皱眉瞪了回去,牛蒡似乎心生怯意,不过脸上还是挂着奇特的笑容。只见他躬起身子,左手搔着后脑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这时愁太发现牛蒡的身后出现了一朵花,圣少看起来是跟雨伞差不多大小的巨大花朵。
(不对,那不是花。)
仔细一看,巨大的花朵原来是蓬松的黑色短裙。白色的条纹看起来虽然跟波浪一样层次分明,不过从蓬松的程度来判断,这种分明的层次很有可能是同时套了好几件短裙的成果。
短裙的裙襬很高,下面穿着黑白相间的过膝长筒袜,脚上还套着仿佛刑具一般又厚又重的皮靴。
那个人看起来是个女的,年纪应该跟愁太差不多吧。只见她躲在牛蒡的背后凝视着愁太,一头俏丽的短发煞是可爱。这就是所谓的萝莉装吧,愁太心想。
可爱归可爱,却有点重金属的味道。愁太对自己的观察力很有自信,至少萝莉装的信徒不会戴上皮革项圈,而且上面还加了一个大锁,单眼上还有个眼罩。金属萝莉,这个名字似乎不错。
(他们想干嘛?)
愁太将两只手插进塞得满满的短裤口袋,直挺挺地面对躲在小巷里面的两人。
牛蒡看看金属萝莉、又看看愁太,似乎有点胆怯;不过金属萝莉倒是面不改色地与愁太隔着一条巷子展开对峙。
气氛十分险恶,大战一触即发,不过愁太和金属萝莉却都没有采取行动的打算。
(奇怪?)
愁太在金属萝莉的身上感受到牛蒡所欠缺的特质,不禁瞇起双眼打量巷中的少女,这才恍然大悟。
(她居然不会眨眼。)
除非金属萝莉的眨眼频率跟愁太一模一样,否则自从两人展开对峙之后,金属萝莉真的从未眨眼。
(好像金鱼喔。)
愁太的脑海不禁浮现出黑色金鱼的模样。无论是短裙的款式也好,不会眨眼的特质也罢,都跟金鱼十分相似。
「小愁。」
母亲的声音让愁太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拖着皮箱的母亲正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好歹也帮个忙吧,都已经是国中生了!」
「知道了啦!」
愁太没好气地回答。母亲丢下一句「知道了就快去帮忙」之后,就拖着行李箱前往破旧的新家。从母亲的背影看来,她似乎真的生气了。
愁太转过身来,发现牛蒡和黑色金鱼都不见了,只剩下小巷中无尽纵横的生锈管路。
(是住在附近的小鬼吗?)
愁太不耐烦地拖着一只皮箱,刻意忽略自己也是个小鬼的事实,开始动起了脑筋。
(他们也是住在这里吗?这个住宅区也有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好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里好安静。」
拖着皮箱爬上楼梯的母亲突然开口。
「不知道住了多少人。」
「天晓得。」
愁太真的不知道这里住了多少人,事实上也不可能知道。之前住的公寓什么都好,就是楼上的邻居吵了点,如今搬到这么安静的公寓,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愁太在内心催眠自己。
「大概只住了一半的人吧。」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见他轻轻松松地超越愁太,协助母亲把皮箱拖上楼梯。母亲的道谢声传入耳中,让愁太觉得不是滋味。
(就只会帮老婆,不会帮儿子。)
平常总是把愁太当成小孩子,现在却把愁太当成大人。
这时父亲开口了:
「这里的居民比过去减少了许多,好几间工厂纷纷倒闭,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而已。不过也因为如此,宿舍的空房率大为提升,所以我们才能住进这么好的房子。」
这么好的房子?
母亲的背影仿佛在抗议父亲的说法,事实上愁太也有同感。
看到大门之后,他内心的抗议和质疑更加强烈。四楼的最后一间,确实是可以摆脱楼上邻居不堪其扰的噪音攻击,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在天花板上面关舞会。
不过愁太实在不想碰触大门的门把,上面全都是铁锈。除了门把之外,门的边缘和信件投入口也都布满了红褐色的铁锈。
「我们进去吧。」
父亲刻意维持愉悦的语调,从口袋掏出钥匙之后,打开了房门。沉重的铁门发出剌耳的摩擦声响,似乎不怎么欢迎愁太一家人的到来,屋内的霉味更让父亲为之屏息。
房里的霉味真的很重。从窗外映射而入的光线昏暗阒黑,将室内染成一片红褐色的世界。脱下鞋子之后,三人默默地走上玄关,进入第一间房间。这时愁太突然感到脚下一沉,吓得他惊声尖叫。
「呜哇,这、这是怎么搞的?」
父亲和母亲同时回过头来。
「陷下去了!」
愁太指着地板。
「愁太,榻榻米当然会陷下去。」
「榻、榻米……?」
们头紧皱的愁太凝视着两人,脸上带着讶异的神情。父亲思索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愁太没看过榻榻米,我们家一直都是铺瓷砖的嘛。」
「说的也是。以前榻榻米是每一户人家的标准配备,现在却十分罕见了,学校里面也很少看见榻榻米。」
「茶道社的社团教室、校工休息室或是值夜室里面还是看得到啦!」
「一般学生不会去那种地方吧?你以前去过吗?」
「倒是没有。」
父亲双手插腰,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随你们去吧!)
愁太穿越布满灰尘的房间,走到窗户前面。脚底的感觉相当不踏实,不过亲自走上一趟之后,愁太也渐渐习惯了。准备推开窗户的那一瞬间,沉重的手感让愁太吃了一惊。铁窗的四周弥漫着一层褐色铁锈,玻璃也布满了裂痕,仅以胶带固定着。
(这是什么鬼房子!)
奋力拉开铁窗,户外的新鲜空气顿时稀释了屋内的霉味,不过窗外的景色可是一点也不值得期待。排列整齐的水泥公寓之后,座落着颓圮倾倒的工厂,铁锈色的金属管路占据了赤红的天际。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住在这个鬼地方了……)
一想到这里,愁太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这里又小又脏,搞不好连我的房间都没有。)
环视四周,这里勉强算是三房一厅的公寓,客厅兼具餐厅的功能十与厨房相连。其它的房间也十分狭窄。愁太终于明白父母亲为什么要变卖家具的原因了,新家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东西。
「小愁,你的房间在右边,先把东西搬进去吧。」
「……」
愁太一言不发地拖着行李箱走向右边的房间。
进入房门的时候,行李箱的滚轮卡在门口,愁太显得十分不耐,然而房间比想象中更加狭小的事实,更让愁太的心中烧起了一把无名火。新房间大概只有旧房间的三分之二——不,搞不好只有一半大小。愁太将行李箱放倒在榻榻米上面,按下开关,结果行李箱的箱面弹起,里面的衣物也跟着散落一地。
「可恶!」
愁太连忙拾起衣物,夹杂其中的物体却让愁太停下手边的工作,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混杂在衣物之中的东西是一个略显陈旧的棒球手套,也是愁太这三年来最忠实的伙伴。
「……」
愁太长叹了口气,拾起衣物堆中的手套。熟悉的皮革味让昔日的美好时光一一浮现脑海,闷热的空气、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
『真的非走不可吗?』
愁太也忆起了他跟队友之间最后的对话。
『秋季大赛就要开打了,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
同样的台词,也曾经是愁太对父亲的质疑。父亲的一句「无奈」,也很自然地成为愁太对队友的制式回答。事实上愁太比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比任何人都想问「为什么」。
之后教练代替愁太向队友解释一切,才化解了愁太的尴尬;不过最后一天离开学校的时候,棒球队的队友全都不见踪影,只有教练前来送行而已。
难道就不能安慰一声吗?就不能暂时单身赴任,等到明年春天再说吗?愁太试若向父亲据理力争,却只换来「经济状况不允许」的回答。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愁太将棒球手套往房间的角落随手一丢。其实他根本没打算把棒球手套带过来,之前准备搬家的时候,早就把手套丢进垃圾桶里面去了。
至于棒球手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跟超自然现象或是古文明的神秘力量无关了,纯粹只是母亲偷偷地将棒球手套从垃圾桶里面捡起来而已。
母亲的动机当然是出自善意,可惜却收到了反效果,再也没有比亲眼目睹棒球手套更让愁太感到心酸的事情了。愁太再也无法跟队友一起在场上厮杀,眼前的棒球手套只会让他忆起这个无法改变的残酷事实。
愁太无法理解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会乐于缅怀过去的事物。他不需要什么回忆,更不认为回忆可以带给他什么好处。
这副棒球手套看了就碍眼,愁太抓起衣服,将衣服揉成一团,再放至手套的正上方。愁太才刚松手,被揉成一团的衣服就整个伸展开来,不偏不倚地盖在手套上面。
愁太松了口气。
眼不见为净。只要看不到手套,就能忘了过去,就能当作从未发生过。
此时耳边突然传来翅膀拍动的声响,房内顿时一暗。愁太心中一凛,立刻回过头来,眼角余光捕捉到巨大的黑影坠落窗户另一边的景象。
(有人摔下来了吗?)
看起来似乎如此。
愁太觉得自己好像看到穿着红褐色服装的人从天上掉了下来,于是他连忙跑到窗边,却怎么也打不开窗户。这时物体坠落地面的闷响传入耳中,愁太猛然发现窗户上面的锁还没打开,于是扳开了锁,然而锈迹斑斑的铁窗却还是纹风不动,就跟其它的窗户一样。
(打开吧……!)
一阵刺耳的倾轧声响传来,片片铁锈飞落地面,沉重的铁窗终于被打开了。
愁太连忙探出上半身,却什么也没看见。
没有手脚扭曲的尸体,什么也没有。
这时愁太的眼前再度暗了下来。云层覆盖的天际本来就不怎么明亮,现在更是显得格外地黯淡。
愁太搔搔脑袋,抬起头来往上看,这才发现巨大的货柜正以近乎咆哮的声响与惊人的速度从头上飞驰而过。愁太从来没见过眼前这种景象,只能呆呆地目送货柜逐渐离去。远处的烟囱冒出火焰,将天边的云朵染成一片火红。
(刚刚的黑影也是货柜吗?)
巨大的黑影消失在宛如积木一般并排陈列的建筑物之间。
(不对。)
红褐色的黑影往下坠落,愁太十分肯定。可是说也奇怪,任凭愁太睁大了眼睛,就是找不到任何证据。
「小愁,你下来!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来了!小愁!」
「听见了啦!」
愁太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窗边。这时耳边突然听见毛骨悚然的声音,愁太连忙回头,却只看见令人忐忑不安的火红天际,以及有如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电线所传来的电流声。
*
「我叫作红愁太,之前是棒球校队。」
站在讲台上的愁太双手背在后面,在老师的要求之下向台下的全班同学进行自我介绍。
「不过我已经放弃棒球了。」
话才说完,还不忘补上这一句。
此举显然是多余的,台下根本一点反应也没有。穿着制服的同学只是默默地聆听老师的讲话,走进教室的愁太虽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却没有激起更进一步的反应。愁太发现台下的同学并未兴奋地交头接耳,只是淡淡地接受新同学的到来。
(……好冷淡的感觉。)
通常一个班级里面总是会有几个同学特别沉默、或是特别老实,不过一年一班的教室笼罩在寂静的气氛之中,仿佛是这两种类型学生的集合体。而且说也奇怪,每个同学看起来都异常地相似,愁太还以为自己来到复制人的班级,所有的男同学都是西装头,女同学都是妹妹头。
(难道是学校规定的吗?)
若真如此,愁太可没有遵守校规的打算。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人留那种发型?又不是电视节目上面的搞笑艺人,有没有搞错啊!)
愁太很想出言嘲弄,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毕竟在众多同学的眼中,跟大家格格不入的愁太才是莫名其妙的怪人吧。
这时站在旁边的导师开口说话,准备替愁太指定座位。
导师的声音十分微弱,愁太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见。背部驼得很厉害,女的,胸部十分壮观,包覆在珍珠色胸罩之下的白皙小丘差点没从V字领T恤的领口中蹦了出来。愁太着实不客气地将美景尽收眼底之后,才满足地移开了视线。
你的位子嘛……
导师有气无力地指着教室的某个角落,模样看起来不怎么健康,及肩的长发披散而下,更是看不出脸上的神情。随着黑雨般的长发微微摆动,朱红的双唇也随之显露在外。
老师到底长怎样啊?愁太不禁皱起了双眉。
先前在办公室里见过老师一面,如今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朱红的双唇、白皙的肌肤以及乌黑的头发。
这就怪了。
老师侧头思索,乌黑的长发也跟着往一边靠拢。
奇怪,明明预留了一个位子,难道被别人坐走了吗?奇怪,真奇怪。
(老师才比较奇怪吧?)
愁太强忍住内心的讥讽,再度环视教室。
并不是没有空位。
而且仔细一数,还有七个之乡。愁太并不挑剔,随便哪个座位都行,只要尽快让他走下讲台就好。在台上站了那么久,老实说腿还真有点酸。
就在这个时候……
「对不起,我迟到了!」
男生的声音传入耳际的同时,教室的后门也随之开启。全班同学默契十足地回过头去,愁太的视线也下意识地移至教室的后方。
一名男学生欠身而入,愁太不禁轻噫了一声。削瘦黝黑的脸庞十分眼熟,他不就是昨天躲在巷子里面的牛蒡吗?而且——
(是她……)
牛蒡的身后还黏着一个女学生。虽然换上了水手服,愁太依然认出了她的眼睛,以及她的眼罩。没错,她就是昨天的那个金属萝莉。
白银、小渡,早啊。
讲台上的导师开口如此说道。
今天也乖乖地来上学啦?真了不起,赶快坐下来吧。对了,顺便介绍班上的新同学。
导师伸手抱着愁太的肩膀,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愁太吃了一惊。淡淡的甜香窜入鼻端,感觉就像是水蜜桃烂熟之前的香气。
这位是红愁太,班上的新同学。不如这样吧,红同学就坐在白银的旁边,白银可是我们的班长呢。
说完之后,导师往愁太的背后一推。
不知道为什么,愁太总有一种不应该回头的感觉,于是便直接走下讲台,朝着导师指定的座位前进。途中好像听见长相相同、打扮也相同的同学窃窃私语的声音,不过应该只是心理作用罢了,大概是因为还不习惯,所以才会把他们当成一模一样的复制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两个那么不一样呢?)
愁太俯视着就坐的牛蒡,他很确定对方就是昨天躲在小巷中的人物。接着将视线移至牛蒡身后的金属萝莉,愁太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到底有什么毛病?)
也难怪愁太会有这种想法。金属萝莉的前方没有桌子,椅子的方向也跟别人相反。只见她反坐在椅子上,脸颊紧贴着牛蒡的背部。乍看之不会以为金属萝莉从背后抱着牛蒡,不过若硬要说金属萝莉黏着牛蒡不放,似乎也说得过去。
(妳以为妳是吸盘鱼吗?)
愁太差点笑了出来。
(不过她还是不会眨眼……)
女学生上吊的眼神让愁太的内心萌生惧意,不过表面上愁太还是保持一贯的镇静。
愁太不想横生枝节,毕竟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面对同样的情况,有些人或许会选择自暴白弃,不过愁太不同,他只想安静地度过余生。
认识新朋友当然不在愁太的选项之中,基本上朋友就是麻烦的来源,一下子又是什么背叛、一下子又是什么好兄弟的。愁太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兄弟,卯起来拔足狂奔、卯起来认真投球;卯起来努力挥棒,一起欢笑、一起流泪,这才叫作真正的兄弟,真正的朋友。
光是交换手机号码、光是被编在同一班、光是坐在旁边并不是真正的朋友。这种关系在愁太的心中再肤浅、再表面也不过了。
所以他不打算在新学校——黑烟中学交朋友,基本上也交不到朋友。既然打定了以后不再打棒球,愁太也就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心目中的朋友。
「你好。」
名叫白银的牛蒡男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愁太却显得有些迟疑。
「我叫作白银杏次,一年一班的班长。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欢迎随时间我。」
(那你不妨先告诉我,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要留同样的发型吧!)
这句话当然只能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愁太之所以不想跟班上同学定得太近的理由,除了不需要朋友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家长之间的利害关系。
这个小镇——赤金烟町的居民基本上都任职于同一家公司,亦即职场的利害关系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左邻右舍之间的互动。
部长与课长的关系不但存在于职场,下了班之后依然是部长与课长,甚至连下一代也跳脱不出部长之子与课长之子的框架。
愁太心里面很清楚,他极有可能是班上位阶最低的人。
毕竟父亲是个被降级的职员,这件事应该已经在公司传开了,不管父亲现在的职位是什么,难免也会被其它同事瞧不起。愁太身为父亲的儿子,受到同学的鄙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他为什么想跟我握手?)
实在搞不懂对方在想什么。
这算是拉拢吗?抑或他的父亲也是被降职的失败者?
(所以才想把我拉进他的小圈圈?开玩笑,别闹了。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不需要什么朋友。)
「我把话说在前面。」
牛蒡男面带微笑。
「我家是开酒店的,并不是被调到工厂町的员工。镇上几乎所有人都是我们家的客户,毕竟,人不可能光靠面包生活嘛。工厂町并未生产食物或是衣物,这些民生必需品都是从外地运送过来,然后在商店街贩卖。商店街大多都是历史悠久的店家,跟工厂町的企业没有关系。我们家的酒店也是如此,不会在意你的来历。所以啰,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
「……你有病啊?不如交个朋友?为什么?这跟交不交朋友有什么关系?」
「这样子不好吗?我们的父母没有职场上的利害关系,再说人都是需要朋友的,所以——」
「谁说的?」
发型相同的脸孔不约而同地转了过来,令愁太不禁萌生怯意,不过那个叫作白银的人却一点都不在乎。
「没有朋友也可以过得很好!不要来烦我!」
愁太拨开牛蒡男的手。长长的手臂在半空中荡了一圈,就像工厂町随处可见的机械吊臂。牛蒡男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善意居然会被悍然拒绝,只见他瞪大了眼睛,显得十分讶异,只差没哭出来而已。
「你、你干嘛?明明就是你莫名其妙!别以为每个人都需要友情,你不要多管——」
这时腹部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愁太不禁为之屏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头一看,才发现一个拳头结结实实的陷入腹部,不过那不是牛蒡男的拳头,他的手已经被愁太拨开了。
让愁太吃了一记强拳的人,正是黏在牛蒡男背上的金属萝莉——称之为吸盘鱼也行。
「……别扭男。」
说话的同时,吸盘鱼还不忘挥动拳头。
皮肉牵扯之下,愁太不禁痛得大叫一声,当场跪倒在地。这一击着实要命。
抬起头来的愁太与吸盘鱼冰冷的视线对个正着。漆黑浑圆的瞳孔,还真的跟鱼眼没什么两样。
「妳……妳……」
胸中燃起了一把无名火。就算对方是女生,愁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非得好好修理她一顿下可。
就在挟着满腔怒火的愁太从地上起身的时候……
「对、对不起!」
吊车般的手臂突然在眼前出现,宛如禁止标示的手掌挡在愁太的面前,差点跟愁太撞个正着。
「水鸟没有恶意,她这个人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几乎跟脸一样大的手掌压迫感十足,愁太不禁吞了口口水。不管眼珠子再怎么转动,还是只能看见肉色的屏风。
「不过水鸟似乎还满欣赏你的,红同学。」
「我怎么看不出来?」
「水鸟从来不会正眼看她不欣赏的人,更不用说第一次见面就出手打人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呢!」
「够了!」
怒气冲冲的愁太拨开牛蒡男的手,完全忘了周遭众人的存在。
「你别动不动就把手伸到人家的面前,很烦耶!」
「你更烦。」
「给我闭嘴,吸盘鱼;喂,牛蒡!」
杏次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自己,似乎知道愁太正在叫他。
「没错,就是你,不必怀疑!细细长长瘦瘦黑黑的,不是牛蒡是什么?——你干嘛一脸高兴的模样?」
「以前从来没有人帮我取过绰号,我当然高兴啊。既然你替我取了绰号,那就表示我们是朋友啰?」
「……吸盘鱼……」
除了兴奋异常的杏次之外,连名叫水鸟的少女脸上都绽放出异样的红潮。毫无表情的脸庞加上泛红的双颊,实在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生气。
「……你、你们真是有病……」
发现自己的怒气不被当一回事,愁太顿时感到十分疲倦。班上的同学全都是怪人,大部分的学生可说是毫无个性的路人甲,偏偏还多了两个个性太过鲜明的学生。这又不是漫画里的情境,愁太心想。
奇怪的地方不只班上而已,整个小镇都呈现出与现实脱节的面貌。他抬头望着教室的窗外,巨大的熔炉正将火红滚烫的铁浆倒入模型之中,这根本不是应该出现在正常世界的画面。
这么快就交到新朋友啦?
愁太觉得声音就在附近,于是立刻转过头去,却发现老师好端端地站在讲台上。茂密的黑发覆盖着低垂的脸庞,只看得到红润的双唇。老师也是个怪人,明明说话的声音就跟蚊子差不多,为什么还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之下让愁太产生拉近接触的错觉?
(真诡异)
愁太感到寒毛直竖。
除了小渡之外,大家听说白银是组里的继承人之后,都不敢跟他做朋友呢。
讲台上的老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么说道,愁太却倒抽了一口凉气。
(组里的继承人?难道是黑社会?)
回头一看,牛蒡男笑得十分开怀。
「老师,别这样啦,我们家不干老大很久了。自从老爸遇到老妈之后,就把组织收了起来,以前的兄弟都变成酒店里的员工呢!」
所以才没有人敢酒后闹事,老师就是喜欢这一点。
「多谢支持,欢迎多多光顾。我会特别准备老师最喜欢的日本酒喔。」
那就先谢啰。
老师笑了出来。
(现在是什么状况啊?)
愁太屏气凝神,打量着教室内的同学。发型相同的学生无不众精会神地凝视着愁太,炙热的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让灰蒙蒙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烂熟的橘色。
「红同学。」
愁太的视线移至声音的来源,与面带微笑的牛蒡男打了个照面。虽然牛蒡男的眼睛跟两条线差不多,愁太还是很确定他正凝视着自己。
「不必担心。家里虽然有很多愿意为了我杀人放火的弟兄,不过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朋友。」
「如果你是朋友的话。」
水鸟补上这么一句,眼神有如鲨鱼般的犀利。也就是说,如果愁太拒绝当牛蒡男的朋友,恐怕会落得相当凄惨的下场。
(开什么玩笑……)
愁太很想逃避一切,却不觉得自己真的能平安脱身,毕竟牛蒡男已经主动抛出问题了,愁太只能在拒绝或是接受之间二选一。而且愁太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牛蒡男家里的牛鬼蛇神就会找上门来。
「很高兴认识你,红同学。」
牛蒡男再度伸手。
如果再次拒绝牛蒡男的善意,恐怕就有得愁太好受的了。愁太的脑海浮现出几个凶神恶煞逞凶斗狠的画面,白粉、械斗、凌虐、扁钻、武士刀等字眼更是历历在目。这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愁太从身后的少年感受到再也真实不过的威胁。
班上的同学正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至少愁太是这么认为的。
好不容易入选为正式队员,眼看着就能站上投手丘了,结果却落得举家迁居至此的下场……愁太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人生的谷底。
然而事实证明,愁太把神想得太美好了,祂根本没打算让愁太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一家三口灌水泥,沉入东京湾。」
面无表情的吸盘鱼在愁太的身后冷冷开口。如果是在正常的世界,这只是笑话一则,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不过在工厂町就不一样了,愁太认为牛蒡男和吸盘女非但很有可能这么做,而且还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可恶……)
无奈之余,愁太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握着牛蒡男的右手。对方两条线的小眼睛瞇了起来,似乎对愁太的反应相当满意。一不做二不休,愁太索性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地朝着牛蒡男的手捏了下去。
「痛痛痛!」
牛蒡男惨叫一声,试图甩掉愁太的手,愁太却不肯就此罢休。
(不是要握手吗?就让你握个过瘾吧!)
棒球选手——尤其是投手的握力可不是闹着玩的。愁太满心以为牛蒡男吃了苦头之后,应该会打消交朋友的念头,可惜他太天真了。
「窗户。」
吸盘女的声音将愁太的视线吸引到窗外。
外面站着一个人。
从窗户只看得见眼睛以上的部分,不过愁太十分清楚,窗外的男子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眼神十分锐利,表情相当凶恶,头发抹了厚厚的一层浪子膏,又粗又浓的双眉不时地痉挛跳动。
打从出生以来,愁太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杀气」。
「他是阿银家的小弟。」
吸盘女冷冷地开口。
「要不要我找个人把你从窗户丢进外面的熔炉?」
吸盘女刻意压低音量。
「相信他一定很乐意。」
最后还不忘补上这一句。
愁太下意识地松手,男子的双眉依旧不自主地跳动。
「没事、没事。」
牛蒡男轻轻挥动涨得通红的手掌,回头看着身后的水鸟、脸上堆满了微笑。
「他们不会这么做的,红同学可是我的好朋友呢——红同学,你说是吧?」
看来是由不得愁太说不了。愁太在内心咀嚼手下败将的感慨,咬紧牙关轻轻地点头。
「没出息。」
愁太很想叫吸盘女闭嘴,却没胆子开口。在这种情况下出言不逊无疑是跟自己的生命过不去。原因很简单,那只吸盘鱼绝对是牛蒡男的女人。
强忍着万马奔腾的心跳,故作镇静的愁太回到自己的位子。
吸盘女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愁太,仿佛在嘲笑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愁太刻意回避吸盘女的眼神,却不得不承认、肯定、赞同吸盘女的说法。没错,他真的很没出息。
(为什么我的运气这么背?好死不死居然被那些人盯上,真是够了!)
愁太双手掩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2血锈
下午的课程结束,愁太看着诡异的导师走出教室之后,才安心地松了口气。从脸上的表情看来,他似乎相当地疲惫。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新学校的授课时数其实跟先前的学校一样多,可是在面无表情的同学以及窗外熔炉火红炙热的景色之下度过一天,不习惯的人难免会感到吃不消。
(快点回家吧。)
真想早点回到那个黑黑臭臭、地板还铺着榻榻米的房间,然后坐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打电动,或是看个漫画也行。
(对了,这里应该有便利商店吧?)
从家里到黑烟中学大约是二十分钟的路程。今天早上愁太按照地图的指示,穿过错综复杂的管路之后才找到学校,不过一路上倒是没看到便利商店的踪影。
(直接用问的比较快。)
愁太朝着隔壁的座位瞄了一眼,旋即打消了念头。今天早上迫于情势不得不低头,然而愁太心里可没有跟杏次交朋友的意思。朋友不是速成的,必须先确定两人臭味相投之后,才能慢慢地变成好朋友。单方面发布朋友宣言,发现个性不合之后才结束朋友的关系,这种做法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又不是男女朋友之间的告白。)
愁太不仅认为朋友宣言是多此一举,更对杏次当着全班的面前发表宣言的做法十分感冒。
(……回家吧。)
商店街应该找得到书店。既然有书店,自然就买得到漫画,说不定还找得到小镇的地图。最好是有类似『商店街指南』的工具书,以后采购物品就方便多了。
愁太将课本和作业簿留在抽屉,背起只剩下铅笔盒的帆布书包,然后戴上帽子。之前的学校没有帽子,书包也是采用合成皮的材质,两相比较之下,黑烟中学的制服和书包显得格外地老气。不过既然是学校的规定,愁太也只好默默承受,只是他还是松开了制服衣领的第一颗扣子,好让自己舒服一点。
就在愁太站了起来,准备走出教室的时候……
「呜哇!」
愁太感到肩头有一股力量把自己往后一扯,差点没摔个四脚朝天。慌乱之余,愁太连忙伸手扶着桌角,试图稳住身形。
「搞什么东西!」
怒不可遏的愁太回头一看,赫然发现抓住书包的人正是水鸟。只见她整个人黏在杏次的身上,右手紧紧地抓着愁太的书包。
「……放手。」
「不要。」
「叫妳放手就给我放手!我要回家了!」
愁太摆出强硬的态度,水鸟却把脸别向另一边,身体依旧黏在杏次的背上。从她的动作看来,似乎没有要乖乖听话的意思。
「喂!」
愁太拉拉自己的书包,纹风不动。水鸟的态度依然故我,摆明了就是相应不理。
愁太感到十分不悦。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身为小联盟的王牌投手,愁太对自己的臂力相当有自信,干瘪瘦弱的小女生根本不是对手。
愁太于是逐渐加重手臂的力道,不过又立刻打消了念头。以幼稚的方法来对付幼稚的人,有失愁太的格调。
「喂,牛蒡。」
愁太向杏次开口。
「叫这只吸盘鱼放手好吗?她是你的女人吧?」
杏次的眼皮猛眨,似乎相当惊讶。
「女人?你是指女朋友吗?」
「要不然呢?」
噗。
杏次笑了出来,而且笑得十分夸张,差点没滚倒在地。只见他修长单薄的上半身弯成L字型,趴在桌上狂笑不已。黏在背上的水鸟依然维持一贯的面无表情,身体随着杏次的呼吸上下起伏。
「笑够了没有!」
愁太踢踢杏次的桌脚,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班上同学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愁太却懒得理会他们,只是偷偷地瞄了一眼窗外,确定先前那个神情凶恶的发胶男不在那里。
「抱、抱歉……」
杏次这才停止大笑,缓缓地抬起头来,不过眼角还是残留了几滴泪水。真的那么好笑吗?还是愁太的臆测实在是太过离谱?
(难道是不同姓的妹妹?)
若真如此,也难怪杏次会笑得那么夸张。
(还是……身穿女装的她,其实根本不是女的?)
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水鸟是男生」的念头就从未出现在愁太的脑海中。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无可能。
杏次喘了口气之后,再度开口说话:
「我跟水鸟之间不是那种关系,她只是我的儿时玩伴罢了。」
「既然不是女朋友,为什么要黏着你不放?这样子不是很奇怪吗?」
杏次搔搔头。
「会吗?大概已经习惯了吧。水鸟一定要贴着温暖的东西,否则就会浑身不对劲。」
「怪人一个。」
愁太毫不留情的批评让浑圆的鱼眼骨禄一转。
「羡慕吗?」
水鸟的语调带着一丝挑衅。
羡慕?别闹了。不被烦死就不错了,还羡慕呢。
「妳觉得呢?别傻了。」
「口是心非。」
「妳说谁口是心非?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喔!」
愁太故意握紧了拳头。
「谅你也不敢。」
丢下这句话之后,水鸟别过头去。
「妳、妳这只吸盘鱼……」
被看轻的感觉气得愁太全身发抖,他紧握的拳头高高举起,进退两难。总不好朝着她的后脑勺打下去,这样子跟校园恶霸没什么两样,愁太可不想被班上同学冠上恶霸的称号。只是骂也骂了,损也损了,吸盘女依旧不肯放开书包,这种近乎耍赖的态度着实让愁太感到很不是滋味。
「红同学,水鸟真的满欣赏你的。」
「一点都不好笑。」
「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她很少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说那么多话呢!」
「不过就是短短的几个字而已,哪里多了?」
「至少她平常只肯跟我和白鸟开口说话而已。」
「白鸟又是谁啊?算了,那不是重点。不管你是不是她的男朋友,请你让她放开我的书包好吗?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呢。」
话才刚说完,水鸟的头又转了过来。
「去哪里?」
「我去哪里跟妳——」
没有关系,愁太硬生生的把最后四个字吞了进去。在这种情况下另起波折,只是浪费自己的时间罢了。
「——去商店街。既然要住在这里,总得搞清楚什么东西要去哪里买才行。」
「黑烟第一商店街吗?」
杏次接口。
「我带你去好了,那里不太好找呢。」
「不太好找的商店街?那还做什么生意?」
「认识路的人当然没问题。这个小镇的整体结构相当复杂,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路。沿着汽车行驶的道路走过去虽然不会迷路,不过却会绕上好大一圈呢。」
「没有地图吗?」
「有是有啦,汽车专用的就是了。行人的道路有上下之分,基本上是立体的结构,地图也画不出来,得亲自走上几遍才记得住。」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看来愁太的选择并不多,要不就是独自一人冒着迷路的风险寻找神秘的商店街,要不就是请杏次带路。当然,愁太也可以请其它人充当向导,不过一想到还得花时间物色人选,直接拜托杏次似乎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可是……
杏次可是以愁太的朋友自居的人物,如果现在向他求援、岂不代表愁太默认了他与杏次之间的朋友关系?这简直就是闷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两相权衡之后,愁太还是决定自行寻找通往商店街的道路。
「没关系,迷路就算了。」
这可不是什么场面话。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就算真的迷了路、就算真的成为路边一副饿死的骨骸,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于是愁太拉着自己的书包往前一扯,打算就此离去,可是水鸟却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愁太真的很想扭断水鸟的肩膀,不过冷静思考之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旦真的付诸实行,麻烦势必会接踵而来,事后提着花篮到医院表示歉意跟拜托他们带路到底哪个才是明智之举,相信任谁都看得出来。
「……好啦好啦,就请你们带我去商店街,这样总可以了吧?我想知道哪里才买得到了JUMB,那可是我仅存的少数娱乐之一呢。」
「买不到。」
「什么?」
「JUMB是漫画周刊对吧?镇上的书店都没在卖,架上只有摆着几本知名漫画家的作品而已。」
「不会吧?」
愁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小镇真的是日本的领土吗?就算是再怎么偏僻的离岛,也不可能买不到JUMB!
「便利商店也没卖吗?」
杏次点点头。
「这座小镇根本没有便利商店。」
什么鬼地方!
愁太将愤怒之余的咒骂硬生生的吞进肚里。一想到这个小镇竟然剥夺了他人生最大的乐趣,愁太不禁诅咒起遭到降职的父亲。
*
「红同学是从东京来的吗?」
走在车道上头的人行步道——严格说来只是几块铁板拼凑起来的临时便道,杏次不经意地开口。
愁太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愁太以前住在多摩,虽然也算是东京都,却位于比较偏僻的山脚,距离市中心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多摩也算是东京都的一区,因此愁太选择了默认,并未多做解释。
而且他也不想让杏次知道太多。
水鸟依旧黏在杏次的背部,目不转睛地看着愁太,眼皮连眨也不眨一下。基本上人类不可能从不眨眼,水鸟大概是在大家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眨眼的吧。老实说愁太满佩服水鸟的,而且也觉得杏次相当厉害,背上黏着一个人还能健步如飞。
不过……
(……真是够了。)
愁太感到十分烦躁,原因当然是出在离开校门之后就一直跟在身后的那些人。
那不是幻觉,也不是愁太会错意,好几个男人形影不离地跟在后面,制式的服装、制式的发型、制式的表情。
夏威夷花衬衫、宽得不象话的西装裤、油腻腻的浪子膏、剃得精光的眉毛。每个人都高耸着肩膀,气势汹汹地来回睥睨。
俨然是一副令人敬而远之的光景,不过来往的行人却都不把他们当一回事。是习惯了吗?倒也不是,毕竟穿着工作服昂首阔步的男子几乎都比花衬衫流氓来得壮硕许多,如果真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谁输谁赢还是个未知数呢。
可是愁太没有那种壮硕的体格,他也很清楚花衬衫流氓正在监视自己。只要杏次有个什么闪失,他们一定会飞奔而至,赏愁太一顿排头。拜托,这算是哪门子的朋友?愁太虽然不想交朋友,却也渐渐能够体会杏次为什么急着以愁太的朋友自居了。
(他一定没什么朋友。)
没错,八九不离十。
在众多保镖环伺的情况下,杏次根本不可能交到新朋友。所谓的友情,要建立在对等的关系之上,只要其中一方必须看另一方的脸色,友情关系就没有成立的可能。那不叫作友情,而是大哥与小弟之间的从属关系。
(只有吸盘鱼肯跟他亲近吗?真可怜。)
愁太哼了一声。
我可是有很多真正的朋友。没错,在球场上孕育出来的友情,没那么容易变质。虽然大家都把我当成叛徒,虽然没有一个人为我送行,不过他们之所以有这种反应,也是因为把我当成朋友的关系。
「你还是比较喜欢东京吗?」
巨大的油罐车发出轰然巨响,从脚底下疾驶而去,杏次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个问题。
愁太点点头,双手紧紧地握住栏杆。人行步道下面就是工厂的作业区域,每当重型机具从脚底下经过,铁板铺成的小径就摇晃得相当厉害。
「至少东京有便利商店。」
「这里也有商店,还有书店呢。」
「一定都是那些喜欢问东问西的老人家开的吧?所以我最讨厌乡下地方了,还是便利商店比较好。就算站在里面看一整个下午的杂志,也不会有人啰唆什么。」
「是喔?很抱歉,镇上的书店不欢迎大家看霸王书,有时候还会拿鸡毛撢子赶人呢。」
「鸡毛撢子是什么?」
「拿来撢灰尘的东西,你没看过吗?」
「没有。」
「东京果然是大城市。」
不知道为什么,愁太总觉得杏次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挖苦自己。
这时一声闷响传来,愁太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赫然发现耸立在建筑物之中的烟囱又开始喷火了。
熊熊烈火将天空烤成一片焦黑。
这算是工厂町常见的景象,愁太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置身于小镇之中。或许不久之后就会习惯了吧,愁太心想。橘红色的灯泡随处可见,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也不会熄灭。
(现在应该是白天没错吧?)
愁太连忙确认现在的时间。时候虽然不早了,却还不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可是四周却一片昏暗,直到这个时候,愁太才发现他从未看过这座小镇的蓝天。来到这里只有一天的时间,而且又正值秋天的雨季,看不到蓝天也是很正常的;可是说也奇怪,愁太却有一种再也见不到蓝天的预感。
「哪。」
凝视着火红昏暗的天际,愁太朝杏次开口说道。
「上一个晴天是什么时候?」
「晴天?」
「就是看得到太阳的闩子。」
「不知道。」
「不知道?」
愁太看着身旁的杏次。只见他走下竹子搭成的阶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不好意思,我从来没看过太阳。」
跟着走下阶梯的愁太感到十分讶异。
「你刚刚说什么?」
「不好意思,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打从我出生以前,这个小镇就从来没放过晴。」
「真的假的?」
杏次点点头。
「原因有很多,不过大家都认为应该是镇上随处可见的烟囱所造厢的结果,还说从烟囱排放出来的热空气形成了久久不散的云层。除此之外,也有人认为这座小镇其实是在地狱之中,天上的乌云是分隔地上与地下的盖子。」
「拜托,都什么时代了。」
爬下阶梯的愁太对杏次的说法嗤之以鼻。好不容易才回到地面,愁太顿时松了口气。即使满载砂石的大卡车从眼前呼啸而过,脚踏实地的感觉还是让愁太宽心不少。
「那算是都市传奇吗?」
「或许吧,说不定跟校园七大神秘事件有点类似。东京也有类似的传说吗?」
「还好啦,没什么特别的。大概就是钢琴在半夜里发出声响,或是午夜十二点打开四楼女生厕所第四间的马桶盖之后,就会浮现出一颗女学生的头颅之类的吧。我老爸那一代的学生,还听过裂嘴女的传说呢!」
「裂嘴女?」
「你没听过吗?就是有个戴口罩的女人突然出现,然后问你『我漂亮吗?』如果你回答很漂亮,她就会摘下口罩给你看。听说那个女的嘴巴一直裂到耳朵呢!」
「唔……满恐怖的。」
「会吗?」
愁太不知道杏次是真的害怕,抑或只是随口敷衍,不过他可以确定水鸟根本没把裂嘴女当成一回事,这点从水鸟面不改色的模样就看得出来。
「接、接下来呢?」
「呃?喔,回答很漂亮的人就会被裂嘴女拿着巨大的钳子撕裂嘴巴,变成跟她一模一样的长相。」
「如果回答不漂亮的话……?」
「这个嘛……我想想看。应该是被裂嘴女杀死吧,记不太清楚了。」
现在听起来虽然荒谬,当年可是轰动全国的一大事件。
「真是笑死人了。就为了那个真伪难辨的怪谈,全国的中小学生几乎都集体上下学,大家身上还带着传说中裂嘴女最讨厌的糖果或是感冒药呢。」
「现在也有。」
水鸟静静地开口,愁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妳还真的相信啦?小鬼就是小鬼。」
「……幼稚。」
「妳说什么!」
「就跟神秘怪客一样。」
杏次点点头。
「水鸟说的没错。据说常常有个拿着刀子的年轻男子在这一带游荡,因此校方要求大家集体离开学校,千万不能落单,结果事后证明那只是空穴来风罢了。这个神秘怪客的传说应该跟裂嘴女很像吧?」
愁太哼了一声。
「一点都不像。裂嘴女跟拿着刀子的神秘怪客比较起来,当然是神秘怪客贴近现实多了,裂嘴女根本就是虚构中的人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附近真的有那种人吗?」
杏次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是说裂嘴女?」
「不是啦,我是说神秘怪客。」
「嗯,偶尔会遇到。」
「不会吧……」
愁太想起昨天进入小镇之前,在入口的管制站遇到的那名警卫。当时以为警卫的说法只是为了吓跑外人,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还满有几分真实性的。
杏次低头思索之后,再度开口说话:
「这里的治安确实不怎么样,打架亮刀子算是家常便饭了,一点都不稀奇。」
「只限于你身边而已吧。」
黏在背上的水鸟轻戳杏次的后脑。杏次轻咳了几声,一脸尴尬的看着愁太。
「不过,这座小镇真的有类似裂嘴女的都市传奇就是了,我们称之为『血锈男』。」
「血锈男?全身上下就像生锈铁块的男子?」
杏次点点头。
「没错,大家都说镇上潜伏着一个穿着血锈色高领大衣的壮汉。」
「只是潜伏而已吗?」
杏次摇摇头,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也对,如果只是潜伏而已,也没什么好伯的。毕竟不跟别人打交道的壮汉并没有什么立即性的威胁。
「『血锈男』习惯在跟他的大衣一样赤黑昏暗的日落时分现身,差不多就像现在的天色。手上拿着一把生锈驽钝的蓝波刀,见人就问『你的血就跟天空一样地红吗?』」
「确实跟裂嘴女有点相似。」
「回答『是』的话,血锈男就会说『好,让我看看』,然后割断对方的喉咙。」
想象生锈缺角的钝刀硬生生割开皮肉的画面,愁太不禁打了个寒颤。
「……回答『不是』呢?」
「铁锈男就会说『你骗人』,然后隔断对方的喉咙。」
「回答不知道呢?」
「血锈男会说『看了就知道』,然后——」
杏次竖起拇指,在自己的喉咙划了一条线。
「有没有搞错,不管怎么回答都会死嘛!……不过这个部分倒是跟裂嘴女满相似的。」
「说不定『血锈男』正是从裂嘴女衍生而来的传奇故事呢!」
(搞不好『血锈男』才是裂嘴女的原型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里,愁太突然哼了一声。
(真是的,我干嘛跟他聊得那么愉快?)
这时杏次正走进有如隧道一般的小路,黏在杏次背上的水鸟正以没戴上眼罩、宛如一颗玻璃珠的大眼睛凝视着愁太,仿佛看穿了愁太的心思。冰冷的视线让愁太感到十分不自在。
「说到这个嘛!」
杏次继续开口。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完全没察觉到愁太内心的不悦。
「『血锈男』的大衣是以铜线缝制而成的,具有刀枪不入的效果;之所以变成砖红色,是因为染满了小孩子的鲜血,结果生锈的缘故。据说那件大衣原本是黑色的。」
杏次对血锈男的了解程度,不禁让愁太啧啧称奇。
(难道他是宅男吗?不过世界上应该没有着迷于『血锈男』的阿宅吧?还有,商店街怎么还没到啊?这条路算是哪门子的快捷方式?这个小子该不会故意带我绕远路吧?)
愁太跟着杏次的脚步穿过小巷之后,来到类似小广场的地方。不过这里并不是像小公园那种令人放松心情的场所,而是专门用来堆放器材的广场。
杏次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指着建筑物之间的狭窄巷弄。这里看得到天空,红褐色的天空,活像是血池地狱的颜色。
「穿过那条小巷之后,就是黑烟第一商店街。如果沿着大马路走过来,大概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才行。」
真的吗?愁太难掩内心的怀疑,同时也打定了主意,以后找个时间独自沿着大马路走走看,说不定反而比较快呢。
这时愁太突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等一下我该怎么回家?)
回到学校之后应该找得到回家的路才对,不过考虑到从学校走到这里的时间,这并不是明智的抉择。
(没办法,只好再请他们带路了。)
昨天他们跑来偷看愁太搬家,照理说应该知道愁太住在哪里才对?搞不好就在商店街的附近而已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愁太实在不喜欢欠人情,一旦请他们带路,就等于往后在学校也得配合他们玩起朋友游戏。
(——嗯?)
就在这个时候,愁太的视线被眼前的某个物体所吸引。那个物体并不怎么显眼,平时的愁太根本不可能发现,毕竟那个物体呈现出这座小镇随处可见的『颜色』。
没错,就是暗红的锈色。
这里的建筑物也好、金属管路也罢,全都浮现出理所当然的锈色,所以那个物体可说是一点也不稀奇。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个物体呈现出人体的形状,弯腰驼背,站在不远处的彼端。
就比例而言,应该是身形巨大的壮汉。
衣领束得老高,身上穿着几乎快要贴到地面的长大衣。手臂很长,或许是弯腰的关系吧,两个拳头跟大衣的衣襬同高,几乎快要贴到地面。
杏次和水鸟也停下脚步,想必也发现了壮汉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对方的长相。
夕阳逐渐西下,广场笼罩在薄暮之中。除此之外,男子的帽檐也遮住了脸孔,令人难以辨认。
男子的帽子当然也是血锈色。
(……这家伙到底是谁……?)
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眼前的景象充满了难以解释的矛盾。时序正是初秋,男子的装备显得太过厚重,而且也跟这个小镇格格不入。
来到工厂町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愁太已经注意到镇上的男性居民几乎都是穿着工作服,父亲今早出门上班的时候也不例外。父亲之前总是穿着西装出门,到了公司之后再换上工作服,不过现在等于是住在工厂里面,直接穿着工作服出门还比较方便。
当然也有少部分的居民不做工作服的打扮,不过愁太还没看过穿着便服出门的人。工厂——也就是这个小镇休假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愁太不得而知,不过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的男子大有问题。
浓郁的汗臭随风飘来。
身旁的杏次铁青着一张脸,即使气温说不上炎热,前额还是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杏次背上的水鸟也好不到哪去,只见她的独眼圆睁,凝视着前方的男子,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就在愁太打算向两人出声的时候,他注意到男子的手边突然闪出一道光芒。转过头来定睛一瞧,愁太顿时呆立当场,同时也发现了让他大感不安的原因。
男子的双手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蓝波刀!
(不会吧!?)
愁太倒抽一口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是男子的特征完全吻合,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
愁太看了身旁的杏次一眼,发现杏次的双唇微微颤抖,看来他早铭已经察觉对方的身分。背上的水鸟全身僵硬,脸上虽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却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恐惧。
愁太回头看着身后。那些人——杏次家的小弟到底在做什么?现在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却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
「等人吗?」
震撼大地的低沉嗓音,让愁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整个被揪了起来。抚胸回头一看,男子正露出无声的微笑。雪白的牙齿在帽檐的阴影之下,显得格外地醒目。
「谁都救不了你们。你们三个闯进我的缝隙,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好了。」
男子就像是生锈的巨大铁块,大笑的时候肩膀还不停地上下抖动。只见他翻转掌中的蓝波刀,打在血锈色的皮手套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咕噜、啪哒、咕噜、啪哒、咕噜、啪哒。
接着男子往前踏出一步,血锈色的皮靴陷入地面的石板。周围的石块纷纷翻起,愁太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太卑鄙了!」
然后如此大叫一声。原本打算把这句话吞进肚里,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愁太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连忙伸手压着自己的左胸。
男子停下了脚步。
「卑鄙?」
语气之中带着一丝好奇,嘴角依然挂着令人为之胆寒的笑意。
「没、没错!」
愁太扯开喉咙,同时心里面也松了口气。对方的模样显然是在等候愁太的下文,既然可以沟通,就表示还有活命的希望。快点想办法跟对方说话,藉此拖延时间,说不定有人刚好路过,也说不定可以找到逃走的机会。
(可是……希望似乎不大……)
愁太迅速地打量四周,不得不承认逃出的机会真的是微乎其微。三人的所在位置刚好是在小路的正中央,以男子的手臂长度而言,三人还没跑进身后的隧道,恐怕就会被逮个正着了。
(要不是因为他们……)
愁太朝着全身僵硬的杏次和水鸟瞄了一眼。老实说他们的表现还算冷静,至少没有大哭大闹,可是全身僵硬成那副德性,就算想跑也跑不动。
(丢下他们逃命吗?)
反正今天才认识他们而已,也没什么交情可言。可是……不行,办不到。即使是素不相识的路人甲,愁太也无法见死不救,更何况他们还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再说要不是为了带愁太来商店街,杏次和水鸟也不会碰上『血锈男』,万一愁太真的抛下他们,下半辈子恐怕也过不安稳。
(到时我一定会后悔……)
愁太对自己实在太过正直的个性感到十分无力,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设法跟对方交谈,以换取逃脱的可能性。
「你、你太卑鄙了!」
愁太刻意扯开嗓门,期盼能够协助杏次和水鸟恢复平静。
「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血锈男』对吧!」
男子仰天大笑。
「『血锈男』?我还『电车男』呢!」
「难、难道不是……?」
「我知道镇上有不少人替我取了这个绰号。」
说话的同时,男子还不时地摩擦两把生锈的蓝波刀,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你就是『血锈男』没错嘛!」
「就算真的是『血锈男』好了,请问我哪里卑鄙?」
「就、就是你的问题……」
愁太试着以舌尖滋润干涩的嘴唇,却发现口腔也跟嘴唇一样的干涩。
「不管怎么回答都难逃被杀的命运,这样子跟没有答案又有什么两样!」
「答对了就不会死吗?我好像没这么说过吧。」
愁太顿时为之语塞,内心暗叫不妙。
他说的没错,『血锈男』的问题是『你的血也跟大空一样地红吗?』如果杏次的说法正确的话,『血锈男』并没有做出答对了就可以活命、答错了就难逃一死的承诺。
如果以为说出正确答案之后,就可以从拿着蓝波刀的壮汉手中死里逃生,只能说那是牺牲者先入为主的错觉罢了。
其实愁太早就知道这点了。
不过也就是因为如此,才想要赌上一赌。
通常电影里面类似『血锈男』的杀人魔虽然拥有一身怪力,脑袋却不怎么灵光。而且就杏次的描述来判断,『血锈男』应该不是智能型的连续杀人犯,否则就不会做如此醒目的装扮了。
因此愁太才想赌上一赌,想不到居然失败了。
『血锈男』打量着三人,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愁太瞄了杏次一眼,立刻明白现在的杏次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这也是正常的,面对这种情况还能保持冷静,愁太反而觉得自己才有问题。
(不管了,跟他拚了。)
伸出舌尖滋润干涩的嘴唇,结果连舌尖也没有半点水分。唯独汗水不争气地自体内涌出,T恤黏在背上的感觉格外地难受。
愁太放低姿势。既然杏次和水鸟还是无法恢复冷静,那么一起逃走似乎是不太可能了。既然如此,愁太也只能将目标放在独自逃走上面。只要对方追了上来,杏次和水鸟自然可以脱险,要不然愁太也可以离开小巷,到外面去搬救兵。
(哼……)
愁太感到十分好笑。
(好一个伪善者。搬救兵?别闹了。就算真的带着救兵回到现场,牛蒡和吸盘鱼也早就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了。)
以常理来判断,真的不无可能。
(可是——)
愁太调匀呼吸。
(——总比全军覆没来得好!)
屈膝沉腰的同时,愁太将全身的力量蓄积在腿部,然后一股脑儿地释放出来——理论上应当如此。
可惜拔足狂奔的景象并未出现。
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愁太拉了回来。愁太一屁股跌坐在地,杏次和水鸟的身体也跟着压了上来。这时愁太终于知道把他拉回来的人是谁了。没错,就是水鸟,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愁太的书包。
(为什么!)
难道水鸟认为独自逃跑的行为是一种背叛,抑或那只是水鸟的反射动作?愁太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错失了唯一的机会。
(结束了……)
幽暗的『绝望』自体内缓缓浮现,跟愁太过去所感受到的『绝望』完全不一样。即将失去一切的愁太深深地感受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地富有。
至少自己还活着。
如今被视为埋所当然的生命即将远去、即将被人夺走,可是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彻底的空虚。
(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愁太感到自己的力量正一点一滴地流逝。
手脚完全使不上力,可是愁太依旧奋力挺起上半身,凝视着眼前的『血锈男』。
男子依旧带着诡异的冷笑,打量着倒地不起的三人,手上还握着巨大生锈的蓝波刀。
(可恶……)
愁太很不甘心,更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才会落得这种下场。父亲和母亲一定会很难过吧。还是,少了愁太这个叛逆不听话的儿子以后,虽说刚开始可能会有点难过,之后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呢?
一想到这里,使不上力的身体顿时颤抖了起来,泪水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十三岁的大男孩当着众人的面前落泪,说真的实在是不怎么好看,偏偏愁太就是止不住泪水,也控制不住泪腺。
「喂。」
『血锈男』开口了,声音十分低沉。
他要开始问问题了,愁太心想。
如果保持沉默,不回答问题呢?按照『血锈男』的习惯来看,只要不同答问题,应该就不会痛下杀手吧?
(得了吧,那又怎样!)
愁太在心中吶喊。不回答问题也好、不会痛下杀手也罢,根本就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顶多只能延续目前的状况罢了,一点帮助也没有。
(你们两个可真重!)
杏次和水鸟动也不动,愁太还以为他们失去意识了。
然而愁太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们两个正在发抖,水鸟更是瞪大了眨也不眨一下的眼睛,任凭泪水扑簌而下。
(害怕吗……?当然啰,我也怕得不得了呢!可恶!)
这时身体恢复了部分的力量,虽然改变不了什么,愁太还是抓起了水鸟的手臂,打算先让她放开书包再说。
(喂喂喂!)
想不到水鸟居然一把抓住愁太的手。以同年龄的女生而言,水鸟的力气并不算小,不过也还不到无法挣脱的地步。只是愁太不忍心这么做,因为他从水鸟圆睁的双眼看到了深切的『不要』。
「——喂。」
男子的语气不像之前那么可怕。愁太抬起头来看着『铁锈男』,却还是只能看到他的嘴巴。
「——再不起来就死定了。」
「啊?」
不是愁太听错了,就是男子说错了台词。
红褐色的天空突然一暗,愁太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只巨大的白色蜘蛛,紧接着就是强大的冲击波自上空袭来。
愁太被抛上半空中,还清楚地听见全身骨骼支离破碎的声响。可是说也奇怪,愁太并不感到疼痛。刚开始全身就像针刺般的难受,之后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啊,牛蒡。)
杏次也飞了起来,修长的手脚多了好几个关节,头部也转至匪夷所思的方向。多了好几个关节的手脚,还以顺时针的方向飞快地旋转。
(——吸盘鱼……)
水鸟屈膝前倾,在半空中做出五体投地的姿势,上半身与下半身紧密相连。不过仔细一看,水鸟并不是『前倾』,她的上半身整个往后折了九十度,背部跟脚踝连在一起。『反折』还不足以形容水鸟的模样,她的身体硬生生地断成两截。
愁太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自己的身体变成什么样,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
金属的倾轧声传入耳中,眼角余光捕捉到某种物体。『血锈男』站在地上,白色的蜘蛛正袭向鬼魅般的红褐色身影。慢着,愁太并不确定那是不是蜘蛛,毕竟事出突然,愁太只是觉得那个物体的剪影很像蜘蛛罢了。
短短的几秒钟之后,愁太跌落地面的石板。身体无法动弹,连指尖都不听使唤。杏次就躺在旁边,愁太也知道水鸟的身体正压在自己的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重量。
「——喂。」
小镇的天空遮蔽愁太的视野。不对,那不是天空,而是『血锈男』的大衣。
「你们就快要死了,不过不是我干的。唉,三个人的手臂都被硬生生地拔断了。」
愁太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针对手臂被折断的现状,而是自己就快要死去的事实。
过去的记忆——也不过十三年的份量——不断地在脑海中重现。愁太心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走马灯。奇怪的是除了走马灯之外,愁太依然对眼前的光景保有清楚的认知。
「说不出话来了吗?另外两个人已经失去意识了,所以我只好问你。」
问什么?
反正就要死了,没必要问问题了吧。
「我要问啰。」
『血锈男』将蓝波刀收进大衣里面。愁太看到无数的粉末掉在自己的脸上,却还是半点感觉也没有。
「你们就要死了。其实我大可见死不救,不过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如果你们——好吧,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我倒是可以救你一命。那两个人已经无法回答问题了,所以你来决定,你来扛起责任。怎样?是要死在这里呢,还是要我救你们一命?」
我不想死。
愁太很快地就做出决定。自从父母亲决定搬家、自从被队友当成叛徒之后,愁太就对人生感到彻底地『绝望』。可是——
他不想死。
「怎样?」
愁太很想请『血锈男』救大家一命,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恶!)
『绝望』再度涌现,附着在愁太的喉咙。明明就已经失去感觉了,愁太还是感到呼吸困难,泪水直流。
最后愁太别无选择,只能凝视着眼前逐渐扩散的黑幕……
3入院
——呜哇。
被自己的惨叫声吓醒之后,愁太注意到自己的身体还可以难弹。这应该不是垂死之际的梦境,愁太现在的确是坐起了上半身。而且——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并不是那个专门堆放器材的广场。地方不大,看起来是个有四面墙壁断绕的小房间,而且还满整齐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昏暗赤红的光线映射而入,让室内的空间化成一片血海。
愁太驱动有点迟钝的大脑,试着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床。愁太似乎坐在床上,不过并不是家中的床。
屁股底下的床是由好几根白色的管子所组成的,左右两边各设置了一个栅栏,似乎是用来防止床上的人跌落地面。回头一看,管子上面还吊着一块名牌,旁边则设置于一个护士铃。
(医院……)
应该错不了。愁太抽动鼻翼,隐约嗅到消毒药水的气味。
将视线移往下方,腿部盖着一条皱巴巴的毛毯。愁太吸了口气,抓住毛毯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掀起毛毯。
如果双腿不翼而飞……为了一扫脑海中的恐怖念头,愁太鼓起勇气掀开毛毯。
双腿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前排扣的连身病人服穿起来虽然不怎么舒服,不过双腿依然健在。
(谢天谢地……)
愁太心中的大石终于得以放下,不禁松了一口气。得救了。身体依然健全,自己也还活着。愁太心里面很清楚,当时的情况才是真正的『绝望』。
面对绝对强大的力量,自己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所有的抵抗都起不了作用,一切都操在对方的手中,这才叫作真正的『绝望』。被拉下小联盟投手宝座的不愉快经验固然让愁太忿恨难消,然而经过这次的事件之后,愁太才知道那根本称不上『绝望』。
不过这也不代表愁太接受这个结果,并且容许类似的事件不断地发生。
(……慢着。)
愁太端详着自己的手,然后又看看四周。
(有问题。虽然我捡回了一条命,照理说应该也是身受重伤才对。当时我全身骨折,双臂更是硬生生地被扯断,为什么现在没有注射点滴,身边也没有心电图之类的仪器?)
愁太盘坐在床上,再度打量四周。
单人房。
对一个重伤的病患而言,单人房是理所当然的配备;不过除了这点之外,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难以言喻的诡异。房间里没有维生设备、没有点滴,手脚更没有打上石膏。
难道自己是完全痊愈之后才清醒过来的吗?
若真如此,那自己少说也昏睡了好几个月,更不可能这样轻轻松松地从床上起身。经过好几个月的昏迷之后,即使伤势已经痊愈,肌肉也应该大幅萎缩才对。
愁太曾经看过骨折的队友拆下石膏之后的模样,整条腿瘦得跟皮包骨差不多,复健了好一段时间才能正常行走。
可是……
(……就好像根本没受伤似的。)
愁太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结果还是找不到骨折的痕迹。手臂或是腿部根本没有手术缝合的伤疤,什么也没有,而且手脚运动自如,肌肉也十分健壮。
(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我这么健康,又何必待在医院里面?)
不懂,实在是不懂。
愁太只记得兀自冷笑的『血锈男』开口说话的声音。难道那是一场梦,一场真实的梦?
吞了口口水之后,愁太缓缓地吐气。
(或许真的是梦吧,要不然我怎么会没有受伤?拜托,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血锈男』,用膝盖想也知道。)
严格说来,根本连想都不必想。真实的世界没有什么传说中的怪物,这也是传说之所以是传说的原因。
那一定只是场梦而已。走进堆积场之后,自己突然昏倒,然后做了那一场梦。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都怪牛蒡胡说八道。)
愁太在心中暗骂一声之后,这才想起了他们两个。既然自己平安无事,那他们应该也没什么大碍才对,不过愁太多少还是有点担心。
(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
愁太拿起枕边的护士铃。过去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只要按下这个电铃,护士就会立刻出现,于是愁太毫不犹豫地按下护士铃。
什么声音也没有。
愁太有点担心护士铃是不是坏了,不过房间里面没有扩音器,听不见声音大概是正常的吧。再说万一是四人房的话,护士铃的铃声也会干扰到其它的病患,或许只有护士站才听得见铃声。
于是愁太决定耐心等候。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之后,横拉的房门开启。
「气色不错嘛。」
推门而入的护士笑咪咪地开口。
乌黑亮丽的飘逸长发、银铃般的美妙声音、再加上丰腴红润的双唇,愁太不禁为之一愣。
护士随手拉上房门,踏着轻盈的脚步来到床边,弯下腰来打量着愁太。
细致的脸庞近在眼前。
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愁太从来没在母亲或是女同学的身上闻过类似的香气。
愁太下意识朝着她的胸前瞄了一眼。
目的当然不是包覆在白衣之下的丰满隆起,而是挂在胸前的识别证。
(花园。)
只知道她的姓氏,不知道她的名字。
「嗯?怎么脸红啦?发烧吗?」
护士伸手贴着愁太的前额。
愁太才正想要闪躲,护士立刻大喝一声,示意愁太不要乱动。
过了一秒、两秒之后,才将手抽了回去。
「好像没有发烧,会不会想吐?」
「不、不会……」
「会不会头痛?」
「还、还好……」
「嗯,知道了。」
花园挺起了上半身,愁太这才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有点失落。
「红同学,有什么事吗?」
双手插腰的花园开口询问。
愁太觉得花园长得很漂亮,不过对于她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的态度十分不悦。乍听之下,还以为花园是在跟小学生说话。
「嗯?啊,我懂了,抱歉抱歉。」
花园露出微笑。
「你已经是中学生了嘛,不好意思啰。」
「不、不会……」
愁太刻意移开视线,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穿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怎么会知道愁太心里面在想些什么?难道是因为愁太的反应就跟同年龄的小孩子——她的年纪绝对够资格将愁太视为小孩子——差不多吗?
若真如此,这可是愁太的奇耻大辱。毕竟当个与众不同的人,可是愁太对自己许下的愿望。
「我叫作花园美园。」
她突然自报姓名,还不忘伸出右手。
「我是负责照顾你的护士,你可以叫我花园小姐或是美园姐都行,就是别叫我『园园』。」
「园、园园?」
「花园美园有两个园字,所以有些人习惯叫我园园,不过我实在不喜欢这个绰号,感觉好像在叫宠物似的。」
嘟起嘴唇的她看起来格外地可爱,跟班上的女同学都不一样。可爱之中流露出一丝的艳丽,愁太从来没遇过这种女孩子。
「好了,你有什么事吗?」
「呃?」
「你不是按了护士铃吗?」
美园指着床边的按钮。
「对对对,差点忘了。」
愁太跪坐在床上,还不忘挺起了上半身。盘坐的时候难免会弯腰驼背,这样子跟别人说话很不礼貌,愁太不想让美园觉得自己是个邋遢无礼的人。
「或许妳会觉得这是个傻问题,不过我还是要问。」
「嗯?」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美园瞪大了眼睛,显然无法理解愁太的问题。不过惊讶的神情只维持一秒钟而已,美园的脸上旋即堆满了笑容。
「你是被人抬进来的。」
「是喔……」
「这里是赤烟第一医院,算是镇上规模最大的综合医院,设备当然也不在话下。所以医院里面总是挤满了病人,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听到这里,愁太不禁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美园摇摇头,告诉愁太不必介意,脸上的笑容十分甜美,让人感到心头暖暖的。愁太甚至认为美园的笑容堪称是护士的典范,每个护士都应该跟她学习才对。
「你跟你的两个朋友被一群凶神恶煞抬了进来。对了,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我是昨天才搬到这里来的,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喔,真可怜。」
「嗯?」
「没事,当我没说。对了,那些人的长相虽然凶恶,心地却满善良的呢,果然是人不可貌朴。」
既然美园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认知,愁太也不好表示他们都是杏次家的人。
「所以……」
「当时我不在场,不过听他们转述,你们三个好像是昏倒在黑烟第一商店街旁边的空地,身上还压着一块广告招牌。」
「广告招牌?」
「嗯,还满大的呢。你们经过那边的时候,被刚好掉落的招牌打个正着。不过你们的运气还不错,掉落的招牌是绘制广告的那一面朝下,在空气阻力的作用之下,不但掉落的速度减缓许多,力量也大幅分散,所以你们三个才只有受点轻伤而已。」
(真的吗?真的是被掉落的招牌打中吗?)
或许是在招牌打中头顶的瞬间失去意识,不过自己却没有发现,结果意识直接与梦中的世界产生连结。
(……也不是全无可能……)
毕竟梦是潜意识的呈现。
既然如此,事情发生之前与杏次交谈的内容,就很有可能让自己产生之后的幻觉。
「头痛吗?」
「啊?」
「瞧你这张苦瓜脸。」
美园以食指顶着自己的眉心往上拉,做出相当奇怪的表情。即使表情十分滑稽,看起来还是很可爱。
「我、我才没有。」
强忍着呼之欲出的笑意,愁太大声抗议。
(这个护士满怪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总比晚娘脸的欧巴桑护士要强得多。
愁太很想知道美园的年纪,不过还是打消了主意。通常年长的——或是二十几岁的女人都不喜欢在别人的面前提起自己的年纪,而且就外表来判断,愁太认为美园应该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女才对。
「不过……」
美园的双眼闪过一丝疑惑。
「我是没亲眼看见啦,不过听说事发现场留有大量的血迹,偏偏你们三个的伤势都很轻微,大家都不知道血迹是从哪来的。」
「既然伤势不重,为什么还要住院?」
「头部。」
美园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被招牌砸中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住院检查比较保险。这是规定,就算你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也必须接受例行的检查。」
「医院的规定吗?」
「不,公司的规定。你应该知道整个小镇就像是公司的大型工厂吧?为了减少劳工伤害以及公安意外,就算只是一点小伤,也必须到医院接受检查,然后由院方开立详细的诊断报告书才行。拜公司的内规之赐,医院的工作量大到旁人难以想象,我更是连续上班四十八小时都没休息呢!刚刚就是因为太疲倦了,结果不小心给错点滴的剂量呢。」
愁太哑口无言。给错剂量可是天大的事情,美园居然还笑得出来。
「讨厌,开玩笑的啦。我可是职业级的医护人员,怎么可能弄错剂量嘛。」
(这种职业级的玩笑,应该也没几个人听得懂吧?再说这是一个护士应该开的玩笑吗?)
然而这个小小的玩笑却让愁太的心情轻松了起来,只见他吁了口气,重新盘坐在床上、嘴角也泛起了笑意。
(那果然只是一场梦。被招牌砸个正着,突然失去意识,结果大脑反应不过来,直接切入梦境模式……吗?不知道医学界有没有类似的案例。)
「令堂正在跟医生说话,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我妈也来了?」
「嗯,看起来满担心你的呢——啊,回来了。」
愁太什么也没听见,不过美园的话声甫落,母亲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愁太!」
母亲大叫一声之后,立刻冲到愁太的身边。愁太知道母亲想要一把抱住自己,连忙举起双手试图抵抗。看到愁太嫌恶的模样之后,母亲这才恢复理智,停下脚步向一旁的花园频频鞠躬致歉。
「不好意思,一时心慌意乱,让妳看笑话了。」
「没关系,这是人之常情。红同学,你有个爱你的好妈妈喔。」
这句话听在愁太的心中格外地刺耳。美园果然还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连眼睛都漾起了明显的笑意。
愁太哼了一声,露出不服气的神情。美园背着愁太的母亲做了个鬼脸,摇摇手走出病房。
美园才刚走出房门,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拉了张椅子坐下。
「谢天谢地……医生说你应该没什么大碍,可是妈妈真的很担心你就这样子一睡不起。」
「我没事啦,一点小伤而已。这样子就要我住院,会不会太夸张啦?」
「开玩笑,被那么大一块招牌砸中,怎么可以不住院检查?」
母亲柳眉倒竖,一派义正词严的模样。老实说愁太很受不了母亲过度夸张的反应,不过心里面还是很感谢母亲的关心,只是说什么也难以启齿。
母亲双肩一落,叹了口长气。
「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妈妈几乎快要昏倒了。虽然医院说你没什么大碍,不过那毕竟是医院的说法,除非妈妈亲自见到你,否则说什么都不相信。听说你跑到器材放置场?你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问班上同学商店街要怎么走,他们就说要带我去。穿过那个器材放置场之后,就可以到达商店街了,天晓得居然有块招牌突然掉了下来。」
「别说这些了,先休息再说吧。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不代表身体里面没有内伤。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来没看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医院。」
「怎么说?」
「医生说精密检查必须配合仪器的调度,大概需要三、四天的时间。开什么玩笑,脑部的损伤可是拖不得的呢!」
(意思就是我至少得在这里待上三天啰?)
有点无趣,不过还勉强可以接受。消毒药水的臭味和窗外的铁锈世界虽然不怎么赏心悦目,不过一想到美园的笑容,愁太顿时觉得住院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妈妈先去找爸爸一下,马上就回来。」
「老爸在公司吗?」
「不知道,手机联络不上。这里的收讯很差,就算碰到了紧急状况,手机也派不上用场。」
「直接打到公司不就得了?」
「已经打了,不必你提醒。」
母亲脸色一沉。
「可是一样找不到你爸爸,他好像到工厂去了。我请对方把电话接到工厂,可是对方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转了十五分钟还没转过去,所以我决定亲自跑一趟。」
说完之后,母亲就起身离开病房。愁太嘴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不是针对母亲,而是针对父亲。今天发生这种意外,追根究底都是父亲害的,要不是父亲被降职,愁太又怎么会在这种鬼地方被招牌砸个正着?如今那个始作俑者居然连探病都没有,也难怪愁太气得牙痒痒的。
联络不到根本不是借口。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父亲只想到自己,从未替家人着想。
「你在这里乖乖地休息,妈妈找到爸爸之后再过来看你。」
「不来也没关系。」
母亲微笑不语,旋即走出了病房。少了唠叨不休的母亲,病房顿时安静了不少。
「哎……」
叹了口气之后,愁太躺了下来。干净的床单和干净的枕头躺起来虽然满舒服的,愁太的心里却一点都舒坦不起来。或许是因为消毒药水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自己本身的问题,毕竟整件事的过程当中,还是有让愁太感到不对劲的地方。
(对了。)
愁太从床上爬了起来,套上医院准备的拖鞋,然后在房间寻找报章杂志。其实愁太比较想打电动,不过游戏机应该已经被母亲没收了。
母亲向来反对愁太打电动,说不定会趁着这个机会缩短愁太打电动的时间。其实意外发生之前,愁太就出现过打完电动后头痛欲裂的状况,不过母亲一定会选择性地忘了这件事,将头疼当成意外的后遗症,进而下达禁止愁太打电动的命令。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定要替自己的头痛找个其它的理由才行,愁太心想。
搜寻的结果,书包果然不在病房之中,不过小桌子的上面倒是摆着几本杂志。无奈之余,愁太只好拿起杂志跳回床上,漫不经心的看着艺人的八卦消息和毫无意义的政治新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在走进梦乡之前,愁太才突然想起同时落难的牛蒡和吸盘鱼。
*
不过愁太并未去探望牛蒡和吸盘鱼。
毕竟他们的感情没那么好。
牛蒡虽然把愁太当成好朋友,愁太却没有打算跟他攀交情。
再说要不是牛蒡带路,愁太也不会落得住院观察的下场。抄近路固然可以节省时间,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愁太还宁愿选择比较花时间的绕远路。
(真是被他害惨了。)
第二天的下午,愁太独自在安静的病房中看着母亲带来的漫画,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父亲是让愁太情绪低落的原因之一。
直到今天早上,父亲才出现在愁太的病房。昨天好不容易联络到父亲的时候,已经过了医院的会客时间,不过只要跟院方提出临时申请,照理说院方也会有所通融。
可是父亲却没这么做。
知道愁太平安无事,只需要住院做个后续检查之后,父亲便决定不必急着到医院探望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且第二天早上前来探病的时候,父亲居然半点愧色也没有。
(去死啦!)
愁太不禁在内心诅咒自己的父亲。
杏次的带路并不是重点。要不是父亲遭到降职,愁太也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更不会遇见杏次,被巨大的招牌砸个正着。
说来说去,都是父亲的错。
可是父亲却丝毫不以为意,成天把工作挂在嘴边,还说是为了全家人着想。拜托,没有人要你工作养家好吗?
(自私的大人!)
视线虽然游移纸上,内容却一点也没进入脑中。反正这本漫画已经看了很多次,几乎都会背了。
随手将杂志一丢,愁太仰躺在床仁。如果是在双人房或是四人房。或许就不会这么无聊了。最惨的是这间病房里面居然连电视也没有。原本以为医院的单人房都有电视可看,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是如此。
身上有伤需要修养也就罢了,偏偏愁太根本就没有受伤,这种待遇跟软禁没什么两样。
(就算到医院里面闲晃……)
在一堆身体真的很不舒服的人群中闲晃,感觉也不怎么好。而且想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还不如继续窝在病房里面得好。
愁太虽然很想找人聊天,不过美园似乎相当忙碌,早上露个面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去找杏次也是个办法,只是这么一来就等于是向杏次低头,愁太不喜欢这种感觉。
(既然把我当成朋友,为什么不主动过来探病呢?)
他心里面甚至出现了这种无理取闹的想法。
可惜无理取闹也改变不了现状,吃完午餐之后,愁太只能选择继续躺在床上。
(我受够了,干脆出院算了。)
就算不接受检查,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仪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空出来,继续窝在医院度过三、四天的无聊生活,还真的会要了愁太的小命。
就在愁太在脑中分析利弊得失的时候,敲门声突然传入耳中,门后也传来虚弱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可以进去吗?」
杏次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
(你可终于来了。)
愁太的心中同时浮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
该怎么回应呢?
愁太很想回答「不可以」,让杏次站在门外发窘;不过一想到杏次家的凶神恶煞可能会因此找上门来,愁太就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可是就这样让杏次进门嘛,又有点不甘心,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事实证明这只是愁太的杞人忧天。
「——啊!」
愁太还来不及回答,房门就被推开了。
不是杏次。
严格说来,杏次的确站在门后没错,不过开门的却不是他,而是从他的腋下冒出来的另一只手。至于这只手的主人是谁,除了吸盘鱼水鸟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水鸟的前额轻顶杏次,于是杏次轻咳一声,走进了病房。愁太并末允许两人进入房间,不过既然都已经进来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走在后面的水鸟顺手带上房门,两人来到愁太的床边。来者是客,总不好教他们站着,于是愁太下颚一努,指着小桌旁的椅子。会意过来的杏次露出欣喜的神情,将两张椅子都拉了过来,一张给自己,一张给水鸟。
「你的气色不错。」
杏次以常见的客套话为开场白。不过他的表情还满认真的,似乎不是客套话。
「你们两个好像也没受伤嘛。」
检视两人的模样之后,愁太开口。两人的身上留着几处擦伤,比较严重的地方还贴着纱布,不过手脚既没有打石膏,身体看起来也没有身受重伤的模样。若真的身受重伤,恐怕也没办法前来探望愁太。
「没错。」
杏次的语气充满了疑问。
「我们没受伤,而且还活着。」
「很奇怪吧?」
愁太话声甫落,杏次的双眼立刻为之一怪。
「你也有同感吗?」
「那当然。听说我们是被一块大型招牌砸个正着,就算空气阻力真的减缓招牌掉落的速度好了,也应该对我们造成严重的伤害才对。可是我们却连骨折也没有,这个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点。」
杏次的脸色突然一沉。
「原来你是指这个。」
「要不然呢?」
「……真的是招牌吗?」
「大家都说是招牌,我想应该是招牌没错吧。我们的运气真的很不错,招牌在我们进入器材堆积场的时候突然掉落,我们也同时失去意识。」
「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血锈男』。」
愁太感到心脏好像突然被人揪住似的,连忙伸手按住左胸。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虚伪的笑容——不,应该是在无意识中露出微笑。
「我不懂你在说——」
「难道你真的没看到那个怪物吗?」
愁太凝视着杏次的双眼,目不转睛。
「……」
「……」
杏次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难道他们也看见了?)
愁太看着泰半身躯隐没在杏次身后的水鸟,赫然发现她也睁着没戴眼罩的另一只眼睛看着自己。
「别跟我说妳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圆睁的鱼眼依然眨也不眨,不过表情看起来就跟杏次一样地认真。若杏次跟水鸟真的联合起来捉弄愁太,那他们的演技未免也太逼真了。
「是真的!」
就杏次的个性而言——虽然愁太对杏次还不是很了解,不过这句话的语气相当强烈。之后杏次更是探出了上半身,脸上的肌肉微微痉挛,神情十分严肃。
「我真的看见了,就是『血锈男』没错。他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然后问我们问题;不,红同学,他应该是问你才对,不是问我们。」
「……」
「问题的内容虽然跟传说略有所出入,不过『血锈男』真的对你提出问题了吧?难道你没听见吗?」
(眨个眼睛好不好?)
凝视着杏次布满血丝的瞳孔,愁太叹了口气。其实他大可表示自己没听见,反正那只是一场梦罢了,就算宣称自己没看见、没听见,也一点都不奇怪。
可是愁太记得很清楚。
他还记得那个男子——也就是『血锈男』帽子之下的笑容,以及震撼力十足的嗓音。梦境吗?不,世界上没有如此鲜明的梦境。
而且杏次和水鸟也看见同样的人物,更证明了愁太的假设无法成立。同样的梦境,不可能同时为三个人所共有。
(慢着,不可能吗?如果『血锈男』的传说在众人的心中留下强烈而深刻的印象,三个人同时梦到同样的景象也是很有可能的。)
「红同学!」
杏次突然靠了过来,脸上的毛细孔清晰可见,额头上彷佛写着『我真的看到了』。至于水鸟就不太清楚了,愁太无法判读面无表情的人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愁太再度叹了口气。
「应该是作梦吧。」
「你是说我跟水鸟同时梦到一样的内容吗?这种事情——」
「还是有可能的。」
愁太指着杏次的前额。发现手指快要碰到杏次的时候,又无意识地缩了回来。
「意外发生之前,你跟我们提到『血锈男』的传说。传说中的『血锈男』是个嗜血的魔王,杀人之前都会向被害人提出没有答案的问题。之后我们被巨大的招牌砸中,虽然只是轻微脑震荡而已,不过若是运气差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这样一命呜呼了。于是大脑陷入空前绝后的恐慌,试图替差点命丧九泉的意外找个合理的解释,你所描述的『血锈男』刚好是绝佳的选择。」
「那……那你又要怎么解释?如果你的说法是对的,为什么你没看见『血锈男』?」
「不,我也看见了。」
杏次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我也看见了。」
「所以——」
「所以我才说那是一场梦,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哪里合理?」
杏次双眉一挑,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实在搞不懂。
愁太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真是麻烦,有够麻烦的。不过,在这时候不好好仔细解释的话,以后会变得更麻烦。愁太在心中下定决心。
盘坐在床上的愁太稍稍移动位置,与杏次正面相对。杏次还是保持原先的姿势,身体十分僵硬。
「倘若梦境是真的,为什么我们还能平安无事?为什么身上只有一点小擦伤而已?」
「那是因为……」
「我不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我只知道在我的梦中,你们两个全都挂了。全身上下的骨头断成无数的碎片,两条手臂被硬生生扯了下来,身体更是弯曲成匪夷所思的角度;可是现在的你却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不但活得好好的,骨头更是毫无异状。如果那不是恶梦的话,这种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杏次沉默不语,脸色发青。黝黑的皮肤失去了血色,就像是雨过天晴之后的路面。
「这下子总明白了吧?我们的身体就是最好的答案。而且你们为什么宁可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血锈男』?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不是最好从未存在吗?」
杏次没有回答。
水鸟也紧抿双唇,没有回答的意思。
(其实我也不是不明白他们的用意啦。被招牌砸中跟被『血锈男』袭击,毕竟还是后者比较有话题性。)
不过愁太并没有想附和杏次的意思。
只有小学生才想出这种锋头。严格说来,高年级的小学生也不会这么幼稚。
「——年轻人,你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门外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紧接着向来安静无声的房门传来一声巨响,被一名女生以相当粗暴的动作拉开。愁太是从声音来判断对方的性别。房门被拉开之后,愁太下意识将视线从杏次移至那名女生的身上。
(她是谁啊?)
素未谋面的女生大剌剌地站在门口,看起来应该是个高中生。她身上穿着制服,可以确定不是大学生,不过略为成熟的脸庞也欠缺中学生的稚嫩,因此愁太判断她应该是个高中生才对。
蓝色的制服外套、膝上十五公分的短裙、白色的长筒袜、黑色的漆皮皮鞋。胸前别着大大的蝴蝶结、及肩的栗子色长发,背着一只帆布制的托特包,脸上露出阳光般的微笑。
长得跟偶像一样可爱耶——愁太心想。
「姊姊。」
水鸟的发言让愁太吃了一惊。
「她是妳姊姊?」
「有什么不对吗?」
「呃……不太像……」
其实仔细比较之后,或是经水鸟这么一提之后,还是看得出来两人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例如眼睛的形状、鼻子的高低、或是耳朵的大小。
不过笔直的长发和丰富的表情,让愁太很难相信两人真的是亲生姊妹。
面露微笑的她走到床边之后,向愁太伸出右手。
「上市中——不对,应该是初次见面,又不是中华凉面。咦,不吐槽吗?真难得。不过最近的天气愈来愈热,拉面店的门口都贴上『中华凉面上市中』的广告呢!拜托,中华凉面又不是季节变换的唯一代表,也没有美味到令人看到广告就想吃的地步,真的有那么多人爱吃中华凉面吗?嗯?」
「这……不清楚……」
「算了,就当做真的有很多人爱吃好了。不过中华凉面虽然很受欢迎,大家中午都想吃中华凉面,可是一旦进入秋天之后,为什么店家不贴出『中华凉面已下市』的告示?万一有人突然想吃中华凉面,走到拉面店跟老板点餐,结果老板却说已经没有中华凉面了,你觉得客人会不会生气?应该会生气吧?于是愤怒的客人开始砸店,酿成了中华凉面大暴动,不觉得问题很严重吗?嗯?呃……你哪位啊?」
愁太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到底在搞什么?)
简直就像喋喋不休的大海啸。在她有如连珠炮的言语攻势之下,别说反击了,愁太连抵抗的能力也没有。
「嗯?」
对方还侧着小脑袋故作可爱。让对方的右手一直悬在半空中也不是办法,愁太只好硬着头皮握住对方的手。只见愁太全身上下不断地颤抖,仿佛对方是一只凶猛的肉食动物。
「我……我叫红愁太……」
「我是水鸟的姐姐白鸟,赤金烟高校二年级的学生。你就是小杏口中的那个转学生吧?听说你们第一天就成了好朋友呢!真好。听说学期中转来的学生总是很难跟班上园学打成一片耶!我是没转过学啦,不过这种常识看电视就知道了。电视里的转学生总是孤零零的,碰到分组的时候,都没有人想跟转学生一组,久而久之就会变成被欺负的对象。不觉得吗?真可怕。对了,说到欺负——啊呜!」
现场传出清脆的声响,白鸟突然挺直了上半身。不明究理的愁太定睛一看,才发现水鸟狠狠地朝着姊姊的屁股打了下去。下手相当重,丝毫不留情面。
「水鸟,妳这是做什么?我特地来医院探望妳,结果妳居然动手打人?我还特地替妳挑了几套换洗衣服呢,妳这个人——啊呜!」
第二次的攻击。
「闭嘴。」
水鸟的语气相当冰冷。白鸟恨恨地瞪着水鸟,表情却有点可爱,一点也不可怕。
「算了,拿去吧!」
气鼓鼓的白鸟将托特包丢给水鸟。
水鸟默默地接过托特包,整个脑袋埋进了包包里面。难道里面有不能让别人看见的东西吗?愁太十分疑惑。几秒钟之后,只见水鸟抬起头来,从包包里面抽出一件V领T恤。
(不会吧!)
愁太有点怀疑水鸟的认知是否正常。
黑色的T恤印着血红斗大的『Deathbed!』。随处可见的破洞都以别针别起,可见水鸟对这件T恤爱不释手的程度。
不过……
(在医院穿这种衣服不太好吧。)
虽然事不关己,愁太还是觉得不妥,毕竟正常人不会穿着印有『Death』——『死亡』字样的T恤在医院里面闲逛。
「临终。」
水鸟突兀而不吉利的发言让愁太为之一愣。
「Deathbed就是临终的意思。」
「够了!」
愁太怒吼一声之后,水鸟面无表情地将T恤收进包包。
「感情真好。」
白鸟双手一拍。
「一点都不好!」
愁太虽然极力否认,却被白鸟解读为少男特有的害羞,然后又借题发挥东拉西扯起来。
愁太很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却很明白这么做只会提供对方加油添醋的材料,只好选择沉默。
(这算哪门子的姊妹?)
落差也未免太大了。白鸟太过多话,水鸟又太过沉默,两个人加起来除以二刚好。
「今天只是来打个招呼,不便打扰太久。」
白鸟挺起上半身之后,露出诡异的微笑,感觉就好像有所企图。
(这还不够久吗?)
愁太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漫长又毫无意义的『初次见面』。
「听说你也看到『血锈男』啦?」
(唔!)
愁太直盯着杏次,发现他心虚地别过视线,摆明了就是承认自己是个泄密者。
「说嘛!到底有没有看到?他真的有说『你的血跟天空一样地红吗?』有吗?是怎样的语气?平静?还是威胁?」
(我受够了!)
愁太巴不得立刻逃离现场。
「说嘛,说嘛!」
「哇!」
白鸟伸出双手夹住愁太的脸颊,强迫愁太跟她面对面。愁太清楚地感受到白鸟的吐息,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不能再近的程度。
「告诉姊姊嘛,姊姊也很有兴趣呢!当初知道小杏碰到『血锈男』的时候,我可是兴奋得不得了,可惜小杏什么都记不得了,『血锈男』也没跟他说话。既然『血锈男』跟你说过话,那当然要问你啰!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跟你素昧平生,虽然勉强能靠小杏牵上关系,不过总不好意思直接闯进病房来找人。正当我在门外徘徊的时候,刚好看见小杏跟水鸟走进你的病房,于是我就躲在门外偷听,相准时机粉墨登场——啊呜!」
「好痛!」
先前被亲妹妹打屁股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白鸟的上半身无预期地挺了起来,结果愁太的头部被白鸟硬生生地往上一扯,痛得他当场叫了出来。
两人同时以怨恨的眼神盯着水鸟。
「不要太过分了。」
听见水鸟冰冷的警告之后,白鸟连忙松手。
「嫌我太多话是吧?别人的妹妹都很可爱,偏偏我们家的妹妹就是让人疼不下去,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好担心呢!」
「不用妳管。」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对了,刚刚提到『血锈男』嘛,所以——」
面带微笑的白鸟再度看着愁太。
「——说了吗?」
「呃……」
摸不着头绪的愁太低头沉思,这才恍然大悟。
「妳是指他有没有说『你的血』怎样怎样的是吧?没有。」
「是喔,那他说了什么?小杏什么都记不得了,害姊姊好失望喔。水鸟一天难得说上一句话,指望她也是白搭,所以只能靠你了,小愁。快点告诉我吧,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你们又碰上了什么事?」
(小、小愁……?)
年长的女生用腻得化不开的声音向自己撒娇,愁太发现这种感觉还挺不赖的。而且这也是愁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被重视、被依赖,他说什么也想替白鸟做些什么。可惜现实是残酷的,一个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没什么,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
「姊姊知道你想说什么,刚刚在门外已经听过了。」
说完之后,还拍拍愁太的胸膛。
(偷听还这么嚣张!)
愁太为之一愣,旋即镇定心神继续开口。
「那妳想听什么?我在梦中确实曾经跟他对话,不过那毕竟是梦境,对话的内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记得多少就说多少。」
愁太实在无法拒绝笑脸迎人的白鸟。就算愁太表示忘记了,白鸟大概也不肯轻易罢休,一定会待在这里等到愁太想起来为止。也罢,还是随便敷衍几句,打发她离开好了。
于是愁太再度强调那只是梦境而已,之后就针对自己与『血锈男』之间的对话以及当时发生的事情大致描述了一遍。期间白鸟不时发出短暂的轻噫或是惊叹,催促愁太继续说下去。
等到愁太说完之后,白鸟不停地点头。
「原来如此。就你的描述来看,『血锈男』似乎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杀人魔王。若他真的是传说中的怪人,应该会在你们发现他的同时说出那句超经典的台词才对。结果他非但没那么做,反而还乐于跟你展开对话……嗯嗯,相当有趣。」
「等、等一下。」
眼见白鸟做出结论,愁太不禁慌了手脚。
「我已经说过了,那只是梦境而已,为什么我总觉得妳的说法好像认为我们真的碰到了『血锈男』?我再强调一次,那只是一场梦,好吗?」
「不好。」
白鸟耸耸肩,脸上依然维持着灿烂的笑容。
「只有你才以为自己是在梦中遇见『血锈男』,我可不这么认为。再说你的推理漏洞百出,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哪、哪里有漏洞?」
「三个人同时失去意识、同时梦到一样的场景,你觉得可能吗?之前接受过强烈的剠激、在脑海中留下强烈的印象或许有可能梦到类似的场景,不过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相同吧?」
「我又没说百分之百相同。」
「没错,你没说,不过还不是一样?三人的梦境非常相似,几乎可说是一模一样,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实姊姊先前个别询问过小杏和水鸟有关『血锈男』的记忆,两个人同时梦到一样的场景,这种机率已经很低了,三个人简直就跟奇迹没什么两样。所谓的奇迹,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觉得你的假设跟三个人经历同一事件的判断,哪一个比较有可能?」
两种都不可能,愁太心想。
梦境是虚幻的,『血锈男』也只是都市传说罢了,两种都不是现实世界的产物。
愁太吐了口气之后,开口说道:
「如果我们真的碰到『血锈男』,为什么还能全身而退?梦境之中的我们身受重伤,几乎活不成了,这点妳又要如何解释?」
「你说你被一只白色的蜘蛛怪攻击?」
愁太点点头,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完好无伤的双臂与肩膀也传来一阵刺痛。
无法解释的反应不禁让愁太皱起眉头。
明明就没有受伤,为什么还会有刺痛的感觉?不过愁太听过类似的案例,如果梦境太过真实,身体也会浮现出同样的伤疤。或许自己的情形也是如此吧。
「你们之所以没有受伤——」
白鸟停顿了一下。
「应该是『血锈男』出手搭救的原因吧?如果真正的他不是个蛮不讲理的杀人魔王,自然也有可能对你们伸出援手。他好歹也是都市传说中的人物,说不定两三下就治好你们的伤口了。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没错才怪!」
愁太立刻大声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当时我又没有求饶!)
这就是关键了。
『血锈男』在梦中询问愁太求生的意愿,可是愁太却无法回答。『绝望』与痛苦压得愁太喘不过气,嘴唇无法动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愁太感到胸口有点难受,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伸手轻捶自己的胸口。
「妳、妳好歹也是个高中生,不要在这边胡说八道。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血锈男』!」
「是吗?小愁,你凭什么断定『血锈男』真的不存在?」
「我——」
愁太为之语塞。因为这是常识、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对方反问什么是常识、什么是理所当然,愁太该如何回答?毕竟常识和理所当然无法证明『血锈男』并不存在。
发现愁太无言以对之后,白鸟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证明一个人并不存在十分困难,证明一个人确实存在也很不容易。不过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既然会出现类似的耳语,表示一定有几分真实性,所以我认为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血锈男』。传说难免会有夸大不实的部分,或许真正的铁锈男跟大家的描述有所出入,不过这个人物确实存在,否则也就不会成为传说了,而且看过『铁锈男』的人绝对不是只有你们而已——水鸟?」
白鸟回头看着妹妹。
「现在妳总该相信了吧?」
「还没。」
水鸟的口中说出短短的两个字之后,旋即别过头去,避开姊姊的视线。白鸟凝视着桀骛不驯的妹妹,不禁叹了口气。
这时愁太开口了:
「妳说不只我们而已,难道还有其它人看过?」
白鸟嫣然一笑,指着自己的胸口。
「就-是-我。」
「什么?」
「我也看过,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4手臂在哪里!
「白鸟姊真的看过『血锈男』。」
深夜十分,水鸟好梦正酣。好不容易获得解放的杏次套着一件运动夹克,悄悄地造访愁太的病房。窗外的血红色霓虹灯不断闪烁,照得室内忽明忽暗。
「当初我也是从白鸟姊的口中听到『血锈男』的故事。」
「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年前。」
「这么确定?」
「因为当时发生了一件令人永生难忘的意外。」
「意外?」
杏次点点头,朝着门口瞄了一眼,大概是担心水鸟突然出现吧。难道那件意外不能让水鸟知道吗?抑或杏次不放心把水鸟一个人留在病房里面?
「白鸟姊是在父母亲意外死亡的现场看到『血锈男』的。」
「意外死亡?」
杏次点点头。
「类似的事情常常发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整座小镇都是工厂嘛。不过也因为如此,医院总是不愁没生意上门就是了。」
「嗯,美园也说过类似的话。」
「美园?」
「没事,你继续说下去吧。」
「嗯。当时水鸟和白鸟姊的父母正在开车,为了闪避腐朽掉落的铁管,结果一头撞上围墙。父母当场死亡,那时水鸟才三岁,没什么记忆,可是白鸟姊已经七岁了,所以——」
杏次突然噤口。
大概是看到『血锈男』了吧,愁太心想。父母亲惨死在自己的面前,这件事一走在白鸟的心中留下难以抹灭的打击,同样的事情若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愁太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承受。之前虽然也目睹了杏次和水鸟惨不忍睹的死状,不过那毕竟欠缺了一些真实感,不能列入参考。
既然杏次说水鸟不记得了,表示水鸟也曾经看过『血锈男』。难道这就是水鸟不爱说话的原因吗?
「你的意思是当时白鸟看见了『血锈男』?」
「是的,不过『血锈男』并没有跟她说话。」
「就跟你说那只是一场恶梦罢了。」
「这个问题先暂时不谈。」
难道要我接受你的谬论吗,愁太心想。不过愁太还是忍住了,就算继续议论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白鸟姊失去意识之前,远远的看到『血锈男』站在地平线的另一端。从此地就迷上了怪人传说,还四处搜集资料,做了一番研究呢。」
「是喔。」
愁太立起枕头,整个人靠了上去,管状床铺立刻发出一阵哀号。
「所以才会变得那么宅吗?实在不懂,研究那种东西又能怎样?证明『血锈男』真的存在,又能改变什么?」
「这我也不明白。」
「吸盘鱼呢?她没说什么吗?感觉起来她好像跟我一样,都不相信『血锈男』的存在。」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水鸟对『血锈男』的看法。」
「为什么?你们不是认识很久了吗?」
「是没错啦,不过这也不代表她会对我敞开心房。」
「少来,都黏那么紧了。」
杏次笑笑不予响应。
「说到这个,你应该也有难以割舍的东西吧?例如毛巾或是填充玩具之类的。」
当然有,那是一颗棒球,是父亲给他的纪念品。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很有可能是在这次的搬家被当成垃圾丢弃,或者是更早以前就被处理掉了。
「也就是说,你是水鸟难以割舍的东西?」
「没错。」
愁太不禁笑了出来,这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杏次和水鸟相依相偎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对男女朋友,要不然就是还没长大的小鬼头。如果杏次真的把水鸟当成异性、当成跟自己截然不同的女生,就不应该跟不是女朋友的水鸟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
这时愁太突然感到指尖一热,脑海中也浮现出几乎遗忘的往事。
(不妙……)
愁太不禁眉头一皱。
事实上愁太的指尖并未发热,那只是回忆造成的(错觉)。
指尖残留的触感,来自前一所学校的同班同学;浮现脑海的画面,则是对方的脸庞和声音。汀千佳,坐在愁太隔壁的女生,留着长达小腿的头发,肤色就像牛奶一样地白皙。
对不起……
愁太只是不小心撞到她的手,汀千佳白皙透明的脸颊却泛起了红晕,单薄的双肩还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这么可怕吗?)
这就是愁太当时浮现脑海的第一个年头。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愁太也越来越在乎她的存在,而且两人就坐在隔壁,说话的次数与机会也与日俱增。
愁太并未向她告白,不过还是很想跟她说话。
(可恶的老爸……)
跟棒球比较起来,汀千佳不过是巨变之中的小插曲罢了;然而大人的自私造成两人被迫分离的局面,还是让愁太感到十分火大。
无视于感慨万千的愁太,杏次继续开口:
「红同学,你还是认为『血锈男』并不存在吗?」
「嗯,没错。」
「不过我们真的见到他了,不是吗?三个人同时梦到一样的场景,这种机率太小了,而且白鸟姊跟你所描述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只是单纯地看到『血锈男』,或许还可以归咎于巧合,可是连细节都丝毫不差的话,就不能说是巧合了。」
「可是……」
愁太紧咬下唇,内心十分挣扎。白鸟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言,而且杏次与愁太两人的『梦境』就某个角度而言,还真的是一模一样。
愁太不知道两人梦到相同情境的机率到底大不大,不过就常理判断,应该是微乎其微才对。就这点而言,承认『血锈男』的存在是可以接受的,而且『血锈男』应该是个装扮奇特的男人,不是恐怖电影里面所描述的怪物。
愁太的理性还是否定了『血锈男』是个怪人的假设。
「你是指伤势的事吗?」
「嗯。」
「不过……红同学,也只有你记得当时的情形而已。」
没错。
『……再不起来就死定了。』
三人共同的回忆,仅止于『血锈男』的这句话。至于某种物体——应该是巨大的白色蜘蛛——降临之后的事情,就只有愁太记得而已。
幸或是不幸,愁太也不知道。
幸运的是,大家都不知道那个男的曾经问愁太需不需要帮助、想不想活下去。
如果杏次和水鸟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认为是『血锈男』救了大家一命,这可是愁太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不幸的是,大家都不记得受伤的事情。三人之中只有愁太坚持大家都受了重伤,更让愁太认定『没有受伤是因为那只是一场梦』的假设无法成立。
(怎么不早说呢?)
愁太恨恨的盯着身穿运动夹克的牛蒡。之前看牛蒡闷不吭声,还以为他接受了自己的说法,没想到他居然是在纳闷什么时候受伤了,愁太顿时感到相当无言。
而且白鸟知道这件事之后,脸上一定会露出胜利的微笑,然后归纳出『白色蜘蛛就是大型招牌,杏次和水鸟当时失去意识,只有愁太瞬间进入梦中世界』的假设,然后志得意满地宣称『血锈男』确实存在。
最后的推理虽然有点牵强,却还是说得通,愁太实在不喜欢这种被将了一军的感觉。
「唉……真是够了。」
愁太的上半身从枕头缓缓滑落床面,双眼直盯着天花板。黯淡的红色。这当然不是天花板的本色,而是窗外光源的反射,看起来就像血池地狱似的,令人不太舒服。
这座小镇几乎都呈现类似的色调。
不是刻意涂染的结果,而是自然形成的景象。光从这点看来,就可以一窥小镇悠久的历史。红色代表铁锈,世界上没有人闲到故意让建筑物和管路放到生锈的地步,这些铁锈都是自然形成的。
(对了,当时好像有一些红色的粉末从那个男的大衣掉了下来,不知道那些粉末到底是什么?)
脑中才刚闪过这个疑问,愁太顿时哑然失笑。
那个男的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关心他的大衣又有什么意义?
「我该回去了。」
杏次静悄悄地起身。现在早已过了熄灯时间,万一被护士发现的话,铁定会被念上好几句;不过杏次本身并没有生病,只要不打扰到其它患者,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晚安。」
「嗯。」
朝着愁太点点头之后,杏次消失在房门的另一端。
小小的病房顿时笼罩在异样的寂静之中,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愁太不禁后悔没请母亲带收音机过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愁太走下病床,来到窗边。
轻轻松松地推开窗户之后,愁太任凭沁凉的夜风抚触自己的肌肤。医院里面还满暖和的,一件短T加短裤就足够了;不过入夜之后气温降低,窗外的冷风还是吹得愁太略感寒意。
(隔音窗的材质还满高档的嘛。)
愁太轻敲厚重的玻璃窗,上面还看得到雨水干涸的痕迹。重机具运转的噪音不绝于耳,关上窗户之后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更凸显出隔音窗的优异效果。
(不过看到眼前的景色之后,还真的会不由得相信『铁锈男』确实存在呢。)
窗外的景色呈现出浓厚的超现实感。自己在一堆机器和管线之中眺望着眼前的景色,这种画面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真的不是作梦吗?)
恐怖的经历浮现脑海,愁太不禁打了个哆嗦。原本想关上窗户,然而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只见愁太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凝视着破旧的储气槽。
储气槽的上面站着一个人。
(是他——!)
又粗又长的手臂、立领的长大衣、压低的帽檐、以及略带点轻蔑的冷笑。
(『血锈男』!)
双肩传来阵阵刺痛,愁太不禁低声呻吟。
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间,『血锈男』消失了。
不留半点痕迹,彷佛神出鬼没般的幻影,又像是清醒之后的梦境。
愁太感到头皮发麻,连忙关上窗户回到床上,整个人缩在被窝里面。
梦境是什么?
现实世界又是什么?
愁太觉得梦境与现实的界线逐渐模糊,心里面感到十分畏惧。那条界线就要被『血锈男』破坏殆尽,愁太担心自己再也无法回到真实的世界了。
*
『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母亲的怒斥言犹在耳,愁太迎接午后时光的到来。
屈指一数,愁太已经在医院里面待了整整五天,院方却还是没打算安排他接受检查,而且又不许他出院,结果让愁太才刚转到新学校不久,就被迫休了一个半长不短的假期。再说住院的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多天的费用累积起来,也难怪愁太的母亲会大发雷霆。
虽然公司那边会负担所有的费用,不过也得先等到愁太接受检查,取得诊断证明书之后,才能向公司申请。因此在诊断证明书出来之前,所有的费用都得由患者先行垫付。
「我们才刚搬家,爸爸的薪水又少了很多,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母亲看起来十分瞻忧。
不过愁太的心里面可不这么想。
(关我屁事!)
要不是被迫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自己又怎么会受伤、又怎么租住院?要怪就怪那个被降职的没用老爸吧。偷偷在心里面埋怨的同时,愁太也希望母亲能够早点离开。愁太很感谢母亲每天替他带换洗衣物过来,不过若她能别在儿子的面前大吐苦水,愁太会更为感激。
(干脆挂上『谢绝会客』的牌子算了。)
愁太是认真的,他也相信护士站一定有类似的牌子。
(……算了。)
愁太不想增加美园的负担。光是每天听母亲唠叨抱怨,就已经够她受的了。
虽然美园没放在心上,愁太还是对母亲净挑美园正忙的时候抓着她问东问西的行为十分感冒,同时也对母亲的脸皮之厚感到无地白容。
(再这样下去的话,没病也会被弄成有病。我看胃溃疡大概跑不掉吧。)
相当难笑的笑话。
(算了,打电动吧。)
愁太拿出母亲从家中带来的DS,按下电源开关。还来不及开始游戏,房门就被拉开了。
「呼。」
一脸疲惫的美园走了进来。察觉到愁太的视线之后,美园的脸上立刻浮现笑容。护上帽之下的发丝有些凌乱,黑眼圈十分明显,双唇毫无血色,仿佛浸在水中好一段时间似的。
「这好吧?」愁太表示关心。
美园点点头,打开耳温枪的开关,替愁太测量耳温。
「没有发烧。」
「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病人。」
美园微笑致歉,却难掩疲惫的神情。
「妳休息一下吧?」
「是很想啦。不过……」
美园思索了片刻。
「好吧,就休息一下好了,要不然我快撑不下去了呢。」
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之后,美园伸了个大懒腰,旋即将手上的记事板搁在床头,轻揉自己的肩膀。
「我来替妳按摩吧?」
「呵呵,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万一被护理长知道的话,我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我又不会说出去。」
「这我知道,不过隔墙有耳嘛。医院里面发生的事情几乎都瞒不过上头的眼睛,大家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安装了针孔呢!」
愁太不置可否。
美园舞动纤细修长的手指,来回推动自己的肩膀。:
「常常肩颈酸痛吗?」
「平常的时候还好,最近真的是忙不过来,难怪古人会以『想借猫的手来帮忙』诠释这种忙得天昏地暗的状况。猫掌的肉球是可以拿来按摩啦,至于医院的工作嘛,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说完之后,美园还刻意露出俏皮的神情。
愁太笑了,美园的嘴角也漾起一丝笑意。
「不要小看动物的舒压效果喔,可惜像我们这种大型医院不能养猫。」
「妳喜欢猫?」
「嗯,不过我没养过。从小到大一直住在公寓,想养也不能养。对了,听说你们以前住在东京啊?」
「严格说来,应该是东京的边陲地带。」
「以前总去过涉谷、六本木或是银座吧?」
「只去过涉谷而已,校外教学曾经去过上野。怎么,妳没去过东京?」
愁太的疑问让花园露出腼腆的微笑。
「对呀,我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镇。小学、中学和高中部是念镇上的学校,毕业之后进入护专,生活圈一直在这里。」
「毕业旅行或是校外教学呢?」
美园摇摇头。
「没有耶。我是知道其它学校都会举行校外教学或是毕业旅行,不过镇上的学校没有这种习惯。据说是校方的意思,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美园扭动自己的颈子,活动自己的肩膀。
没有校外教学?这真是一大打击,校外教学和毕业旅行可是校园生活的重头戏呢。
毕竟也只有在校外教学或是毕业旅行的时候,才能跟好朋友、普通朋友、不是朋友的同学以及老师一起展开为期好几天的旅行。
小学的时候还不觉得校外教学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中学和高中之后的校外教学可就不一样了。自从确定转学之后,愁太已对往后的校外教学不抱太大期待,但从美园的口中得知新学校没有校外教学之后,更是深深感到校外数学的可贵之处。
如今一切的期待全都成为泡影。
「哪有这种道理……」
垂头丧气的愁太显得相当失望。
「红同学,你这么期待吗?」
「难道不会吗?」
这时美园突然笑了出来。听见美园的笑声,愁太不禁抬起头来,神情显得十分不悦。
「抱歉抱歉,我不该笑你的。其实我也满期待校外教学或是毕业旅行,漫画里面不是常常出现类似的剧情吗?经过毕业旅行的催化之后,男女同学往往就这样成为恋人呢。不过我早就知道学校没有毕业旅行了,所以也仅止于羡慕而已。」
「别说了。」
愁太叹了口气。
(逊毙了。)
自以为已经绝望了,心底却还是对未来的生活有所期待,这种自打嘴巴的念头怎么能随便说出口?当然,愁太并没有要告诉其它人的意思。
「——慢着,难道妳从未出外旅行?」
「嗯。」
「为什么?」
「因为工作太忙了嘛,看不出来吗?」
美园指着自己脸上的熊猫眼。
「我已经上了点妆,结果还是很明显。没办法,每天的工作都忙得不得了,根本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总有休假吧?」
「我已经半年没休假了。」
美园叹了口气。
「就算有,也顶多休个半天,根本没办法去旅行。」
「是喔。」
原来护士的工作这么忙碌。不过半年没休假会不会太夸张了?难道不会违反劳基法吗?
「这么说来。」愁太接着开口:
「妳也没有男朋友啰?」
美园瞪大了眼睛,看起来似乎满惊讶的,不一会儿又瞇起了双眼,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
「怎么,你对我有兴趣?」
美园的笑容格外地冶艳,愁太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上升了好几度。
「才、才没有呢!我只是觉得妳很可怜而已!」
心慌意乱之余,自然是口不择言。其实这并不是愁太的本意,他只是纯粹好奇,想知道美园有没有男朋友罢了。
「不劳费心。」
美园伸出中指,在愁太的额头弹了一下。刺痛之余,愁太也感到一阵酥麻。这种又痛又麻的感觉,就像高倍数放大镜看穿了愁太的心思。
「该回去工作了。」
伸了个懒腰之后,美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还不时左右摆动,舒缓紧绷的肌肉。愁太好像听到美园的关节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短短的几分钟并不足以让疲惫不堪的身躯恢复元气。
「妳家离这里很远吗?」
「问这个做什么?」
深呼吸之后,美园整理身上的制服,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如果就住在附近,不妨抽空回家睡一觉吧。毕竟还是自己的床睡起来比较舒服,这是我住院五天以来的感想。」
「你会认床吗?」
「好像会,总觉得自己的床睡起来比较安稳,妳不会吗?」
「经你这么一提,我好像也会呢,可惜不行,我家住在『黑玉』旁边。」
「『黑玉』?」
「对喔,你才刚搬来,难怪不知道。医院南边有个黑色的圆形水槽,里面是空的,附近的人都管它叫作『黑玉』。我住的地方就在那一带,每天骑小绵羊上班,根本不可能回家小瞇一下。」
「是喔……」
帮不上忙。
「不过还是谢谢你,你人真好。」
愁太感到脸颊有如火烧般的灼热。
过去从来没有女孩子称赞愁太。
小学时期的愁太是班上女同学眼中的恐怖大魔王,愁太还曾经因为粗俗的用字遣词遭到老师的纠正;如今被一个长得满可爱的大姊姊称赞,除了不习惯之外,愁太也感到有些害臊。
不知如何响应的愁太只能搔搔自己的后脑,脸上露出腼腆的傻笑。
工厂的运作声透过窗户的缝隙传入病房,虽然吵了点,却足以冲淡愁太的尴尬。
「有、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反正我也没受伤,窝在病房里实在很无聊。」
这是愁太的真心话。
与其每天躺在床上,还不如出去帮忙搬点东西,这样对身体也比较好。否则一整天都窝在病房里面,迟早会闷出病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不行。即使没有受伤,你依然是医院的痛患,万一被护理长看到的话,那我可就惨了——哇,这么晚啦?我得回去工作了,否则护理长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愁太点点头。他曾经见过护理长臭骂护士的场面,那确实有点难堪。虽然被骂的人不是自己,愁太还是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个欧巴桑很恐怖呢。」
美园露齿而笑。
「不过她也是个值得尊敬的护理长。」
美园的语气充满了骄傲。愁太想,美园应该也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护士。事实上在医院的众多护士之中,美园的手脚相当利落,交办的工作三两下就处理好,绝不拖泥带水。知道美园负责照顾愁太之后,其它的护士都说愁太的运气真好,能够碰到一个干练优秀的护士。
这时耳边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大概是救护车吧。
声音愈来愈近。
愁太发现美园的表情十分严肃,眉宇之间闪过一丝阴影。
「怎么啦?」
「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什么事情?」
「没什么啦。我只是在想,万一救护车送来的是同样的病患,那可就有点麻烦了。」
说完之后,美园就走出了房门,留下满室的谜团。
「妳愈是不说,我就愈是好奇。」
愁太从床上跳了下来,套上了拖鞋。在这种情况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解答愁太心中的疑问。
愁太也找不到必须乖乖待在病房的理由。
于是他四处张望之后,蹑手蹑脚地离开病房,朝着同一层的其它房间前进。
*
「应该是这个吧。」
穿着同一件运动夹克的杏次摊开小桌上的报纸,背后依然黏着水鸟。
(还真的穿上去了。)
水鸟的打扮让愁太为之一惊。
她的下半身套着再普通也不过的睡衣——除了取代补钉的别针之外,上半身却穿着那件印有『Deathbed』字样的T恤
唯一让她看起来像个病人的眼罩并不是医疗专用的用品,变成黑桃形状的皮制品。
可是说也奇怪,医院里面却没有人对水鸟的新造型感到介意。
杏次的病房跟愁太一样,都是单人房。根据母亲的说法,当初好像是杏次的家人坚持要住单人房的样子。
愁太并不打算求证,不过站在杏次家的角度而言,毕竟单人房比双人房来得容易戒护。
如今杏次的房门前站着好几个穿着夏威夷衫的牛鬼蛇神,更替愁太的推论提供了强力的佐证。
昨晚杏次造访愁太的时候,保镖并没有随行,不过还是躲在监视范围之内执行戒护的任务。至于水鸟的病房,则是在杏次的隔壁。
那些牛鬼蛇神并没有看到『血锈男』。杏次已经仔细的询问过了,他们在愁太三人进入器材堆积场之后也跟了上来,结果堆积场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三人的身影,更别说是『血锈男』了。
接着他们立刻穿过堆积场,在商店街搜寻未果之后,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轰然巨响。急急忙忙地赶回一看,才发现愁太三人已经被压在招牌下面了。
杏次的说法让愁太联想起『血锈男』说过的一句话。
『你们三个闯进我的缝隙,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好了。』
我的缝隙,我的。
「缝隙的意思就是另一个空间。」
这是白鸟的说法,愁太当然不予采信。所谓的另一个空间,比『血锈男』确实存在的假设更令人难以接受。又不是漫画或电影的世界,自己也不是小学生了。慢着,说不定连现在的小学生都不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
「看,就是这个。」
杏次指着报纸的一角,篇幅并不算太大。
标题是『人体切断事件频传,本月第八人』。
「几天前镇上连续发生了数起凶杀案,被害人的双臂从肩膀的地方整个被砍断。早上的救护车似乎也跟这起案件有关,家里的年轻小弟说晚报已经修改为九人了呢。」
愁太仔细阅读全篇报导。
『——今日午后,赤烟三番地第三区水泥工厂之中,擅自闯入的小学生荷稻连的手臂遭到不明人士砍断,紧急送往赤烟第一医院之后,因失血过多不治死亡。目前赤烟署正朝着意外与凶杀案的方向分头侦办,目前辖区内已经发生七件类似的意外。被害人的手臂不是被利刃切断,而是被强大的外力硬生生地扯断,警方怀疑可能是不慎卷入大型机具所造成的意外。』
愁太眉头一皱,抬起头来看着杏次。
「手臂呢?被扯断的手臂到哪去了?」
「报导中并未提及,不过应该是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
「也因为如此,警方无法判断意外——或是凶杀案的第一现场在哪里。我这边还有更详细的资料。」
杏次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本类似杂志的东西。
外表看起来像是普通的活页本,不过页数少了许多,应该是类似地方志之类的刊物,其它的地区买不到。杂志的名称是——
(……『烟实话』?)
从杂志名来判断,应该是八卦杂志吧。
杏次打开『烟实话』,翻到事先做了记号的地方。
「根据这篇报导,找到被害人的地方应该就是犯罪的第一现场。」
「这本杂志不认为那是意外?」
「是的。」
愁太拿起『烟实话』。
『——血迹只出现在被害人被发现的地方,现场的大量血迹都是被害人所有,因此发现地点就是犯罪的第一现场。凶手可能是以吊车扯断被害人的手臂,抑或是将被害人捆绑之后,以机动车辆拉断被害人的双手。不管是什么犯罪手法,凶手一定拥有凶残嗜血的性格。回顾过去,这个小镇也传出好几宗血腥暴力的传说,即使是让全国小学生陷入恐慌的『裂嘴女』,在本镇的『血锈男』之前,也是显得黯然失色。除此之外,『第十三水槽的浴血少女』、『第四烟囱的幽灵』、『输送带的无头少年』等等,都是本镇赫赫有名的灵异传奇。或许这次的断臂事件,也可归类为都市传说的范畴吧。』
文章到此结束。
(……太扯了吧!)
不过愁太也终于明白杏次为什么要搜集这些资料的原因了。愁太相信透过夏威夷衬衫男与外界联系的杏次应该知道什么,结果原来是跟『血锈男』同等级的事件。
(不知道被害人事后都说了些什么?)
愁太试着在报导中寻找线索,却一无所获。
(大概都是一些不足以采信的说词吧。)
说不定消息来源也只是毫无根据的乡野怪谈,愁太怀疑记者根本没做好实地采访的工作。
(慢着,如果八个被害人都死了呢?)
愁太将杂志放回桌面。
「有没有生还者?」
「只有昨天的小学生不幸死亡,其它人都幸运地存活了下来。」
「既然如此,不就可以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
「别傻了。」
水鸟冷冷地开口。
愁太反问为什么,只见她瞪大了眨也不眨的独眼,凝视着眼前的愁太。
「因为他们都发狂了。」
在死鱼眼的注视之下,愁太不禁打了个冷颤,甚至还产生了幻听,以为自己听见了不该听见的惨叫与哀鸣。
眼看现场的气氛逐渐凝重,杏次连忙接过话头。
「姑且不论是否发狂,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现在部无法接受讯问,几天前的报纸所刊登的报导就已经提到这点了。据说我们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又是断臂事件的被害人,发现不是之后,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呢。」
「可以想象。」
手臂被扯断的三个中学生被送到医院,铁定会引起一阵混乱。更何况杏次家的年轻小弟个个血气方刚,天晓得会出什么乱子。
(真是令人作呕的事件。)
愁太感到胃部一阵翻搅,不禁皱起了眉头。
被扯断的手臂。
尚未曝光的犯罪现场。
发狂的被害人。
找不到的断臂。
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相当不寻常的气息。
(这个小镇到底是怎样?)
十三年来,愁太从未让自己成为社会事件的关系人。以前虽然跟别人打过架,不过那也是跟认识的人开打,在愁太的认知里面,足以惊动警察的大事不过是电视新闻里面的余兴节目罢了。
「——凶手是千手观音!」
房门突然被粗暴的拉开。愁太回头一看,果然是白鸟。
穿着制服的白鸟拿着托特包,朝着试图阻止她的夏威夷衬衫男没头没脑地海扁一顿之后,大剌剌地走进病房。
杏次朝着白鸟身后的年轻小弟点点头,众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从那几个夏威夷衬衫男的反应来看,白鸟的硬闯病房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决定了,就是怪人『千手观音』,全新的都市传说诞生!」
白鸟握紧拳头摆出胜利的姿势,看起来十分得意。
「神经病。」
水鸟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问你。」
愁太拉拉杏次的衣袖。水鸟就黏在杏次的背上,愁太只好贴在杏次的耳边说话;不过对峙中的姊妹并未察觉两人的异状。
「她们的感情不好吗?」
「不会啊,其实她们的感情还不错。」
「是喔。」
既然跟两姊妹有多年交情的杏次都这么说了,愁太也不便表示意见。或许旁人很难理解她们之间的情感交流吧。
白鸟手插着腰,脸颊涨得鼓鼓的,一脸忿恨难平的模样。
「叫作『腕弁庆』也行——对了,你们知道『弁庆』是谁吗?不知道吧?那源义经呢?也不知道?是喔,那就算了。弁庆是源义经麾下的武士,是个和尚,有点类似拿着武器纵横战场的僧兵。虽然也会念经,不过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挥舞着薙刀在战场上浴血杀敌。那个叫作弁庆——全名是武藏坊弁庆的人,以前待在比散山的西塔,不过他自恃武艺高强,常常在夜里袭击路过的武士夺取武器。一段时间之后,竟然被他夺走了九百九十九把武士刀,只差一把就破千了。为了取得一个整数,弁庆干脆埋伏在五条大桥,静候第一千名牺牲者的出现。就在这个时候!」
白鸟突然用力往自己的大腿一拍。
「源义经出现了!当时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幼名叫作牛若丸,带着一把短刀行经五条大桥。弁庆看他是个孩子,满心欢喜地跳了出来,想夺走牛若丸身上的短刀。于是牛若丸大声抗议,要弁庆去找更厉害的武士挑战,然而弁庆根本不予理会,直接朝着牛若丸扑了过来。想不到牛若丸居然是鞍马天狗的徒弟,只见他在栏杆上面跳来跳去,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而在前、忽又在后,累得弁庆是气喘吁吁,只好跪地求饶。」
白鸟喘了口气,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所以呢?」
愁太十分不解。
「这个故事跟断臂事件有什么关系?」
「拜托,还听不出来吗?弁庆要收集一千把武士刀,断臂事件的凶手想要收集一千只手臂,这就是两者之间的关连了。也就是说……」
白鸟乐不可支地摆动着身体。
「凶手就叫作『腕弁庆』~」
无视于欢欣鼓舞的白鸟,愁太朝着一旁的杏次问话。这时白鸟的口中还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
「哪篇报导有出现『收集一千只手臂』的字样?」
杏次摇摇头,脸上露出苦笑。
果然不出所料。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愁太的问题其实是多余的。在还不能确走到底是意外还是凶案、甚至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记者当然不可能知道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给我安静一点!」
「啊呜!」
水鸟的强拳击中白鸟的腹部。只见白鸟捂着自己的肚子,痛苦地蹲了下来。
「水鸟,妳居然打人……」
「谁教妳太啰唆了。」
水鸟瞪大了毫无感情的死鱼眼俯视着自己的亲姊姊,然后又黏上杏次,脸颊还在背部来回磨蹭,仿佛在寻找最舒适的姿势。
「那……『腕弁庆』只好淘汰啰!」
愁太话才刚说完,白鸟就嘟起嘴唇大声抗议。不过在见到水鸟的拳头之后,她顿时变得跟小猫一样地听话。
这时跟水鸟纠缠在一起的杏次开口了。
「红同学,为什么你对这件事那么感兴趣?」
「感兴趣?有吗?」
「你不是——」
「我只是想知道医院为什么会这么忙碌罢了,没有其它的意思。负责照顾我的护士都快要累垮了,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你是说那个美女护士啊?」
「你认识她?」
「她也是我跟水鸟的护士。」
水鸟点点头。
「是喔……」
愁太的语气有些失望,水鸟顿时哼了一声。
「希望落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水鸟并未回答,直接躲在杏次的背后。愁太实在是拿她没辄。
「对对对,差点忘了。」
白鸟双手一拍,从托特包里面拿出一本剪贴簿。褐色的表皮、A4大小的尺寸,百元商店里面常见的便宜货。里面没有塑料护套,直接将剪下的东西贴在内页,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剪贴簿。
「我带来了,就是这个吧?」
剪贴簿的封面写着『亲爱的,我的手臂被扯断了』。
(她有问题吗?)
有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感觉。在愁太心中感到不以为然的同时,也觉得眼前的剪贴簿欠缺了某种真实感。
「小杏,你要这个做什么?」
「想要制作一份事件地图。」
接过剪贴簿放在桌上之后,杏次从床边堆积如山的报章杂志当中抽了一张纸出来,然后摊在桌上。
「这不是镇上的地图吗?」
「嗯。」
上面还印着『赤金烟町地图』的字样。
地图清楚的标示出汽车行走的道路、主要设施以及住宅区和铁路的路线。不过铁路是载货专用的,听说载客用的火车不会停靠赤金烟町。原因很简单,这个小镇连个象样的火车站都没有。
「从地图上面看起来,这座小镇还满普通的嘛。」
愁太才刚说完,白鸟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嘲讽的笑容。
「看来小愁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无知。」
水鸟也对愁太投以轻蔑的目光。
「妳们两姊妹是怎样?」
愁太面色一沉,眼看着就要发作,不过白鸟和水鸟却丝毫不以为意。白鸟还竖起食指在愁太的面前左右摇摆,彷佛滴答滴答的节拍器,嘴里连啧了好几声。
「小愁,这只是最下层的地图而已,上面还有好几层错综复杂的路线呢。如果你以为光靠这份地图就能了解赤金烟町的全貌,姊姊只能说你实在太天真了。再说地图也只有参考价值而已,乍看之下好像相通的道路,实际情况却未必如此。赤金烟町的居民习惯将杂物或是储存槽随便乱放,即使挡住通路也无所谓,所以只有亲自走上一趟,才能真正了解这个小镇的原貌。懂吗?Let’swalking!走路才是王道啊!」
「别闹了。」
侧腹被人用力一戳,白鸟顿时『啊呜』了一声。
「讨厌啦,妳做什么。」
白鸟的双颊胀得鼓鼓的,显然十分生气。不过也只是生气而已,并没有出手还击的意思。
「不做什么。」
我戳,啊呜。
水鸟下手毫不留情,白鸟痛苦地扭动身躯。
(……这对姊妹真怪。)
瞥了白鸟和水鸟一眼之后,愁太将视线拉回眼前的地图。
杏次似乎也懒得理会那对姊妹,只见他翻开褐色表皮的剪贴簿,拿出红笔在地图上面做记号。
「你在做什么?」
「嗯——我在寻找这八起事件之间的关系。」
「这不是警察的工作吗?」
「是没错啦,不过警察可不相信『血锈男』的存在。」
「等一下。」
愁太眉尖一挑。
「你该不会真以为『断臂事件』跟『血锈男』有关吧?」
「目前还不能确定,不过你刚刚不是也看过了吗?根据『烟实话』的描述——」
「那不叫作报导,根本就是虚构的小说。」
「或许吧。不过这座小镇的都市传说几乎都跟『血锈男』有关,所以——
「所以你觉得『断臂事件』也是『血锈男』的杰作?」
杏次点点头。
(不懂,真的不懂。)
愁太叹了口气,打量着在地图上做记号的杏次。
真的无法理解。
杏次为什么会对『血锈男』的存在深信不疑?
白鸟的情况还可以理解,毕竟她在父母惨死的现场看到『铁锈男』的身影,或者追踪怪人的足迹,已经成为两姊妹摆脱伤痛的宣泄管道。
(抑或这只是一种流行趋势?)
愁太以前的学校也流行过各式各样的游戏,其中又以纸牌游戏为主。或许对这座小镇的居民而言,『血锈男』以及都市传说也是生活中的一种娱乐吧。
「最后一个……」
杏次划上第八个记号,填上事件发生的日期之后,开始凝视着地图。身后的水鸟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白鸟更是手插着腰,视线随着杏次所做的记号,在地图上来回游移。
「这里——」
手中的原子笔漂亮的转了一圈,杏次指着地图上的某个记号。
「——就是我们遇上『血锈男』的地方。」
其它地方的记号都是×,唯独这里变成○。白鸟轻噫了一声,水鸟也瞪大了眼睛。
画着○的器材堆积场跟其它画着×的地点几乎位于同一区,就在断臂事件的现场附近。硬说两者之间没有关连,似乎有点牵强。
杏次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血锈男』果然跟这次的事件有关。不过他的武器是巨大的蓝波刀,或许不是他下的手……」
「慢着慢着慢着。」
愁太摇摇头。
「这种结论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吧?我们的手臂不是好端端地接在身上吗了这就是最好的反证。光是以地缘关系来判断的话,任谁都会变成条件符合的嫌疑犯。」
「也有道理……」
话虽如此,杏次依然舍不得放弃自己的推论。只见杏次转头看着白鸟,寻求她的声援。
白鸟也相信『血锈男』确实存在,应该会支持他的推论才对。
「『血锈男』当然跟这个事件有关。」
「就是说嘛!」
杏次的脸上绽放出胜利的光辉。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你们这么肯定?」
愁太话才刚说完,白鸟又竖起食指做出节拍器的动作,嘴上还连啧了好几声。
「因为他是『血锈男』嘛,基本上所有被冠上都市传说的事件都跟他脱不了关系,只是直接与间接的差别罢了。如果是扑朔迷离的事件,就跟『血锈男』有直接的关系;如果是浅显易懂的事件,则跟『血锈男』有间接的关系,不管怎样都有关系就对了!」
「没错!」
杏次更加地喜上眉梢,还不时频频点头,显然对白鸟的发言十分满意,更将莫名其妙地手指向天的白鸟视为最佳盟友。
「……两个白痴。」
水鸟的音量虽然不大,还是被愁太听见了。
不过杏次和白鸟则是充耳不闻。两人的情绪十分高涨,白鸟询问杏次看见『血锈男』的详细状况,杏次则是以流利的口吻描述当时的情形。事实上同样的内容,杏次已经主动或是被迫描述好几次了,听了上一句之后,愁太就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
(真是败给他们了。)
愁太叹了口气,视线回到桌上的地图。
基本的道路结构虽然稍嫌复杂了点,却还不到让人迷路的地步。
不过随着房屋本身的无限制增建,再加上纵横四方的金属管路阻碍,小镇只好将人行步道往空中发展,结果就造成了这个前所未有的超级大迷宫。
整个小镇弥漫着光怪陆离的气氛,就算『血锈男』真的存在,也一点部不足为奇。
(不过这只是个比喻罢了,并不代表『血锈男』真的存在。)
愁太的视线依循着×记号在地图上前进,突然在某个区块停了下来。
区块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
那不是杏次画上去的源泉,也不是三人遇见『铁锈男』的地方,而是直接印刷上去的记号。
「黑玉。」
愁太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跟水鸟打个照面。水鸟大约有三分之一的脸孔躲在杏次的背后,看不到她左眼的眼罩。杏次正跟白鸟聊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背后的水鸟开口说话。
「这里是黑玉。」
「黑玉……」
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愁太试着搜寻自己的记忆——
「啊!」
想起来了,『黑玉』不就是美园口中的那个废弃已久的大型储存槽吗?印象中就在她家附近而已。
「小愁?」
「红同学,怎么啦?」
无视于杏次和白鸟的问话,愁太站了起来,飞快地冲出病房。站在门口的夏威夷衬衫男不明究理地回过头来,试图抓住夺门而出的愁太,却还是被他一溜烟地跑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连愁太也感到莫名其妙。身体突然自己动了起来,不知道要把愁太带到哪去。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当护士站映入眼帘的时候,愁太终于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于是愁太放慢脚步,调匀呼吸,缓缓地走近护士站。万一被美园发现自己是跑过来的,少说又会挨上一顿骂。
巨大的玻璃——抑或是透明压克力板后方,几个护士正在忙碌工作。发现美园也在其中之后,愁太顿时松了一口气。
伸手敲敲透明帷幕,愁太确定那是压克力,不是玻璃。里面的护上纷纷回过头来,眼神略带一丝杀气,大概是以为又有重症患者被送进来了吧。
美园很快地就发现愁太的存在,只见她跟其它的护士说了几句话之后,大家各自又继续手边的工作。
「红同学。」
接着美园从护士站小跑步出来。
「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有不舒服。」
愁太摇摇头。
「呃……妳下班了吗?」
「咦?你这么关心我啊?」
「唔……算、算是吧。」
当然不是,愁太只是不放心罢了,因为美园今天回家的时候必须经过黑玉。从杏次的地图看来,那一带是相当危险的区域。就算没有『血锈男』出没,断臂事件也几乎都集中在那一带,愁太不放心让美园独自回家。
当初劝美园回家休息的人正是愁太,万一美园接受了提议,在回家途中碰上事件——或是遭遇意外的话,愁太铁定会内疚一辈子。
「我是很想回家休息啦,不过今天我值夜班。」
「是、是喔。」
愁太松了口气,至少今天晚上不会有问题;可是美园迟早也要回家,不可能一直待在医院里面。如果事情能早日解决,那当然是最好;但是话又说回来,万一没那么顺利呢?
(还是告诉她吧!)
事先有所防备,总比一无所知要来得强。
就在愁太打算说出一切的时候。
「花园小姐,快点过来!」
走廊的另一端传来急促的呼唤声。
美园的动作非常快。
「抱歉,下次再说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美园立刻转过身来飞奔而去。患者不能在医院中跑步,护士却不在此限。
(看来今天没机会告诉她了。)
目送美园离去的背影,愁太叹了口气。
看她那个反应,应该会花上不少时间。
(……也罢,反正她说今天值晚班嘛,明天再说好了。)
双手插在口袋里面的愁太转过身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等一下我该怎么跟杏次他们解释自己的突然离去?)
这是个好问题,愁太心想。
5蜘蛛
自动冲水系统的水声传入耳中,套着拖鞋的愁太来到洗脸台洗手。水冰冰凉凉的,愁太不禁打了个哆嗦。
入夜之后的厕所总是格外地阴森,医院的厕所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那种老式的厕所,只要一把门关上,天晓得里面有没有人。背对着那种厕所站在小便池前面,着实需要相当的勇气,愁太很担心背后的门会静悄悄地开启,然后从里面出现——
(都怪那几个笨蛋。)
愁太在心中暗骂。
回到病房之后,愁太以『上厕所』充当他突然冲出去的理由,想不到他们居然以此为开端,聊起了跟厕所有关的都市传说。
即使当时不觉得怎样,可是入夜之后独自站在厕所前面,白天的闲谈顿时会立刻活灵活现了起来。
然而愁太非但没要阻止他们,反而积极地参与讨论。
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转移话题,引开大家的注意力,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点过头了。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据实以告才对。美园就住在『黑玉』的附近,提醒她注意安全也并不为过,愁太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隐瞒夺门而出的原因。
杏次和水鸟不至于因此嘲笑愁太,他们没那么幼稚。最有可能拿这件事来消遣愁太的人反而是年纪最大的白鸟,不过她又没跟愁太同校,彼此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根本用不着在意。
然而愁太还是选择了隐瞒。
(为什么?)
愁太也不明白。
「——好痛!」
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愁太个禁皱起眉头。窗外的红色警示灯忽明忽暗,镜中的自己也染成一片红色,看起来就像是血流满面的模样。至于背对窗户的另一边,则是笼罩在阴影之下,看起来分外骇人。
愁太轻抚肩头。
大概是被招牌砸中之后所留下的内伤吧。一个月前的愁太或许会因此陷入恐慌,毕竟肩膀是投手的生命。为了自己的投手生涯着想,愁太绝不勉强自己,总是在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作好健康管理。
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往后大概会在这座小镇住上一辈子吧。这是父亲的说法,愁太也没理由不相信。
放心吧,爸爸会想办法存钱,让你去念自己喜欢的大学。你就忍着点,在这里念完高中之后再说吧!
这也是父亲的说法。
真是够了。愁太根本不在乎什么大学,高中才是他的舞台。
——甲子园。
只要好好努力,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希望也有梦碎的时候。
赤金烟町共有三所公立高中,这三所学校却没有棒球队,连棒球同好会都没有。
原因很简单,赤金烟町的学校没有球场。
或许以前有吧,愁太并不清楚。反正现在没有就对了。
工厂的设施无情地侵占所有的空间,仿佛不允许空地的存在,镇上也没有体育馆或是室内游泳池这种非生产性的『建筑物』。
棒球没有绩优保送的制度。
或许两年之内,三所公立高中也会成立棒球队,然而愁太入选的机会并不大,几乎可说是零。赤金烟町没有球场,自然也没有小联盟,两年没碰球的愁太根本不可能被选上。棒球是努力重于天赋的球类运动,一旦有了空窗期,想要迎头赶上并不容易。
因此愁太才会感到『绝望』。
失去了希望、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往后不过是宛如嚼蜡的余生。
全心投入未必能换得好结果,父亲就是最好的见证。全心投入工作的结果,就是毁了孩子的人生,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所以愁太不再重视自己的肩膀。
可是——
如今愁太还是轻揉自己的肩头,急着确认肩膀的状况。
(没办法,就是放心不下。)
积习难改吗?不,或许是因为愁太已经知道什么才是彻底的『绝望』。不管是不是梦境,跟面对『血锈男』的感觉比较起来,眼前的际遇根本不算什么。
真正的『绝望』,是面对『死亡』的那一刻。
(即使如此,我还是得面对毫无意义可言的人生,这个大前提依旧没有改变。)
苦笑了几声之后,愁太走出厕所。
熄灯之后的走廊昏暗黝黑,只剩下几盏绿色的指示灯以一定的间隔照亮脚边,勉强得以辨识周遭的景物。
白天的人声鼎沸,仿佛海市蜃楼般的缥缈虚幻。
杏次猜的没错,白天的骚动果然是第九名牺牲者造成的。
事件——抑或是意外发生于今日凌晨,被害人于送院之后随即死亡。
死者星二十二岁的女性,婚期将近,更凸显出凶手的泯灭人性。
左手臂不翼而飞,因此警方朝着情杀以及见财起意——据说左手无名指戴着一颗很大的结婚钻戒——两个方向展开侦查,
以上是愁太于傍晚时分在会客室的电视所看到的新闻内容,
洗完手之后,愁太随手往裤子一擦,朝着自己的病房前进。火灾警报器的红色警示灯不规则的闪烁,转过前面的角落之后,就看得到自己的病房了。杏次和水鸟的病房就在隔壁,穿着夏威夷衬衫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打盹。
(这种保镖派得上用场吗?)
杏次不禁摇头。如果『血锈男』真的出现了,普通人根本就不是对手。『血锈男』身上有一把巨大的蓝波刀,好歹也要掏出手枪——
(……他身上有枪吗?)
愁太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心里觉得那个年轻小弟的身上一定有枪。当然,这只是既定印象罢了,并不代表愁太真的在夏威夷衬衫男的身上看过枪枝。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手枪真的有用吗?如果『血锈男』只是穿着普通长大衣的可疑人物,手枪当然有用;不过假使『血锈男』不是普通人的话——
愁太摇摇头。
(不要想太多,世界上没有什么怪物。)
一定是白天的时候听了太多怪谈的关系。
行经第二个转角的时候,远处的护士站突然人影一闪,愁太不禁停下了脚步。
护士站当然有护士留守,这一点都不奇怪。愁太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他觉得那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美园。白衣护士的背影其实都差不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愁太总觉得那个人就是美园。只见她背对着走廊,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或许是在消毒吧,愁太心想。
(还是别打扰她好了。)
愁太知道美园的工作相当忙碌,几乎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这也说明了医院的人手严重不足,每个护士都超时工作。
既然帮不上什么忙,那么好歹也别去打扰她。于是愁太看了护士站一眼,蹑手蹑脚地跨出脚步,套着拖鞋的指尖却碰到了某个物体。
愁太低头一看,顿时倒抽一股冷气。要不是反应够快,立刻伸手捂住嘴巴,恐伯会立刻放声大叫。
(不、不会吧……)
有个人倒在地上,背上还绽放着一朵鲜红色的花。仔细一看,原来是印着大红花图样的夏威夷衬衫。
愁太往后退了几步。夏威夷衬衫的衣袖空荡荡的,少了应该有的东西。也就是说——
(——没有手臂!)
拖鞋的鞋底湿湿滑滑的。先前愁太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在走廊上前进,所以没注意到走廊的地板上沾满了某种黑色的液体。
愁太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领。
(冷静,不要慌张!)
耳中听见急促的呼吸声,愁太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大脑同时飞快运转,试着理解眼前的状况。
浑身是血的尸体,没有手臂。不过就是死人罢了,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幽灵,也不是怪物,尸体根本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它只是活人的过去式而已,没有害怕的必要。事实上让愁太胆颤心惊的原因,反而是让活人变成死人的『某人』。
这绝对不是意外。
医院里面没有足以扯断手臂的重机械。如果手臂真的是被机械扯断的,那也绝对不是意外,而是蓄意的谋杀。
「——红同学?」
背后突然传出声响,愁太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脚底顿时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在血泊之中,愁太连忙双腿一蹬,才免除一屁股坐倒在地的窘态。
「花园!」
没错,身后的人正是花园。只见她双手端着银色的大型托盘,一脸不解地站在原地。
愁太站稳之后,这才看见托盘上面许多针筒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看起来沉甸甸的,相当重。这么多针筒要做什么?愁太的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个问号,然而眼前的情况却不容他继续深究。
「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对喔!我站在前面,挡住妳的视线了!」
愁太的双腿在血泊中滑行,慢慢地退到一旁。
「妳看!」
然后指着地上的血泊,以及倒卧在血泊中的夏威夷衬衫男。
美园凝视着愁太手指的地方,然后又慢慢地将视线移至愁太的身上。
(咦?)
表情并未改变。
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因为护士看多了尸体,早就见怪不怪了吗?
愁太很不想再看第二次,不过还是鼓起了勇气,将视线慢慢地移到地板。
说不定地板上面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愁太盼望那是继『血锈男』之后的另一场梦。
再说白天听了一堆鬼故事,入夜之后又在医院的走廊上面闲逛,也不能排除疑心生暗鬼的可能性。
(呜,还在那里!)
倒卧在血泊之中的夏威夷衬衫男清晰可见。动也不动的身躯,没有手臂的尸体。
难道美园真的看不到吗?
愁太想起杏次的描述,当时夏威夷衬衫男不也是没看到愁太、杏次和水鸟三人吗?他们明明就跟在身后进入器材堆积场,却没见到愁太三人的身影,更别说是『血锈男』了。
(难道又是同样的状况?)
愁太再度打量着美园。
(好像是真的看不到……)
美园的表情十分平静,双眼流露出疑问的神情,仿佛在询问愁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办?)
既然看不到,就算是扯破了喉咙也无济于事,搞不好——不,应该是铁定会被当成神经病,然后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戒护之下,被带到不知名的拘禁室。
如果只有自己看得到倒卧在血泊中的夏威夷衬衫男,表示当初看见『血锈男』的那两个人应该也看得到才对。再说夏威夷衬衫男本来就是杏次家的小弟,知会杏次一声也是理所当然的。
愁太拿定了主意,不再替美园添麻烦。
于是他伸手抚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没、没事,是我看错了。」
「真的吗?」
「嗯,是真的。对不起,在妳正忙的时候找麻烦……」
「没关系。工作虽然很忙,不过人手已经足够了。」
美园嫣然一笑。
「真的吗?那就好。」
愁太朝着地板瞥了一眼。
他急着通知杏次,不过必须等到美园回到护士站才行。万一被她撞见自己在夜里试图进入杏次的病房,不被她狠狠地训斥一顿才怪。
「那、那我先回房了……」
愁太一个转身,快步朝着自己的病房走去。
先回房再说吧。愁太总觉得美园一定要亲眼看见自己回到病房,否财是不会离开原地的。
可是——
「红同学,等一下。」
愁太的双臂突然被一把抓住,力道十分强大。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美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慢着。
慢着慢着慢着慢着。
等一下!
是谁抓住我的手臂?
她的双手不是正端着托盘吗?
——嘻嘻。
「愁太,你不是要帮我的忙吗?你的手看起来很结实,应该满好用的。」
——嘻嘻。
——嘻嘻嘻嘻。
——嘻嘻。
耳边一阵风吹过,愁太闻到美园的体香。
「所以——」
「把你的手送给大姊姊吧。」
愁太的眼前突然冒出了好几只手。
男人的手。
女人的手。
大人的手。
小孩的手。
右手。
左手。
无数的手臂朝愁太伸展。
「呜哇!哇哇哇!哇啊啊!」
愁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回神之后,才发现自己扑倒在地。凝固的血迹发出恶心的恶臭,愁太感到一阵晕眩,连忙回过头来。
「——!」
一个人受到极度惊吓之后,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直到今天晚上,愁太才明白这个道理。
美园站在面前,双手拿着摆满针筒的托盘。
可是在她的纯白护士服背后却长出好几只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呜——呜哇!」
终于叫出声音了。
发出声音的同时,愁太的身体也像弹簧似的往后倒退。地上的血迹虽然让愁太滑了好几次跤,他还是转过身去拔腿就跑。
边跑边回头的同时,愁太看到美园的身体缓缓地往后倒下,背上的敷只手臂就像脚一样迅速地在地上滑动,朝着愁太直扑而来!
「开门!快点开门!」
愁太选了一间距离最近的病房。一阵猛敲之后,才想起病房没有门锁。于是愁太使劲力气拉开房门,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
「你、你做什么?」
愁太万万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听见水鸟惊慌失措的声音。只见他抬起头来,扶着床边起身,打量着床上紧紧抓住棉被的水鸟。重金属的眼罩已经恢复成医疗用的产品,好胜好强的表情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激发男人保护欲的孱弱。
(现、现在不是想入非非的时候!)
愁太飞快地转身,迅速拉上房门,四、五只手臂立刻被夹个正着。
走廊传来一阵哀号,被夹住的手臂纷纷缩了回去。
眼见机不可失,愁太连忙关仁房门。门外传来剧烈的撞击,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外面的怪物迟早会破门而入。愁太脑中的意念不过一闪,先前的担心立刻成为事实一。
巨大的撞击力将愁太甩了出去,连病床都被推到窗边。
「呜——」
愁太的后背重重地撞上墙壁,痛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盈眶的泪水也让眼前的世界为之扭曲。变形的视线之中,美园——不,曾经是美园的某种生物正慢慢走了进来。
好几只手臂同时在地上蠢动。
愁太看不到那个生物的脸孔。
头部整整转了一百八十度,脸孔被乌黑的长发遮蔽,什么也看不到。
(就是牠……!)
愁太想起来了,牠就是在器材堆积场从天而降的那只白色大蜘蛛。原来牠的真面目就是美园。事实上牠并不是蜘蛛,白色的印象来自身上的护士服,而且跟当时比较起来,牠的脚——或是手臂又增加了不少。
「给我……」
乱发之中传来阴森诡异的声音。
「我好忙……人手不足……给我……」
「不要过来!」
愁太大叫一声,却突然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感受到强烈的冲击。
身体被人从旁边一撞,愁太下意识地伸手撑住自己的身体。转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吸盘鱼。)
原来是水鸟抱了上来,力道非常强劲,几乎让愁太无法呼吸。紧要关头还搞这种飞机,愁太心里气得要命,却怎么也推不开水鸟。
就在这个时候。
「哇啊!」
门外传来一声惊叫。
红光之中,穿着运动夹克的高瘦身影清晰可见。没错,那个人正是杏次。只见他脸部肌肉扭曲,全身不停地颤抖,想必是被曾经为美园的怪物给吓坏了。
众多的手臂在地上蠕动,曾经是美园的生物转了一圈,穿着白袜和白鞋的双腿就像触角一样,在半空中来回摆动。
「原来是你啊,白银同学。」
怪物咯咯而笑,那的确是美园的声音没错。
「你的手臂又细又长,姊姊好想要喔!——」
「牛蒡,快逃啊!还愣在那边干嘛。」
愁太放声大叫,杏次却依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之前遇到『血锈男』的时候,杏次也是被吓得无法动弹,看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呜哇啊啊啊啊!」
天啊。
一个大男人发出那种近乎哀号的惨叫,实在是有点丢脸。杏次的惨叫声传入耳中的同时,愁太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是美园的怪物活生生地将杏次压在地上。身旁的水鸟一样束手无策,毕竟这不是小孩子能够处理的场面。
(不!就算换成大人,结果也是一样的!)
愁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被压在地上的杏次,在内心大声地抗议。无法言喻的怒气、沉痛的『绝望』、以及之前在器材堆积场所感受到的虚无,从胸口逐渐扩散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愁太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断蠢动的手臂之中,夹杂着杏次穿着运动服的手脚。杏次的求救声相当凄厉,医院的大人却没有前来察看的意思。
(难道是一场梦吗?)
事情都已经闹得这么大了,为什么大家都没注意到?
难道三人又陷入梦中世界,等到梦醒之后,才会被人发现倒卧在不知名的地方吗?
既然如此。
「喂,笨蛋蜘蛛女!」
愁太拖着水鸟从地上站了起来。水鸟的体重比想象中还要轻,愁太将双手绕过背后,轻轻松松地把她夹在自己的侧腹。
「好痛!」
水鸟轻叫了一声,愁太却不予理会。」
「这家伙没什么力气,妳真的要那种没用的手臂吗?」
曾经是美园的怪物突然停止了动作。
「你有什么打算?」。
颈部被愁太夹住的水鸟小声发问。
「没什么打算,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之后呢?」
「我哪知道。如果真是恶梦的话,大概会清醒过来吧!怎么,难道妳喜欢看到牛蒡失去双手吗?」
「当然不喜欢。」
「那就给我安静一点。」
曾经是美园的怪物移动身躯,面向愁太和水鸟,动作看起来就跟昆虫没什么两样。愁太看见杏次跌坐在怪物的后面,手臂依然安在,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愁太原本以为杏次那个胆小鬼会被吓昏,想不到居然还保有意识。或许情况愈是惊险,意识就愈是清楚吧,事实上愁太自己也是如此。
之前在电视上曾经看过一个节目。通常在意外发生的那一瞬间,人类的大脑多半都会高速运作,寻找存活下来的方法。那种感觉就像是全世界的影像都变成慢动作播放,愁太虽然没有类似的经验,不过现在脑袋里这种四大皆空的清明,或许有点接近那种感觉吧。
「也对……」
曾经是美园的怪物搔搔头。
「红同学,把你的手臂送给大姊姊吧!」
披散着一头乌黑的乱发,曾经是美园的怪物瞬间逼近。
愁太惊叫一声。
除了惊叫之外,愁太没有其它的选择。全世界虽然都进入了慢动作播放模式,愁太却无法置身其外,自己的动作也跟着放慢了不少。
(可恶……)
绝望之余,愁太紧咬着下唇,鲜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有点类似铁锈味。
其实血跟铁是一样的东西。血液里含有铁的成分,铁制品生锈之后也会呈现血液的颜色。
愁太眼睁睁的看着无数只手臂朝着自己伸了过来,同时也清楚地感受到水鸟愈抱愈紧,肋骨周围传来些许的疼痛。
啪嚓一声,愁太猜测自己的肋骨大概裂了一条缝。
就在这个时候——
「——喂,蜘蛛女。」
头上突然传来低沉的嗓音,接着窗户的玻璃碎裂,愁太清楚的看见工厂的红色灯光映照在每一片碎玻璃之上。
然后……
在碎玻璃掉落地面之前,赤黑色的巨大阴影从窗外跳了进来。
曾经是美园的怪物承受不住阴影的撞击,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接着两只覆盖在赤黑衣袖之下的强壮手臂,一把抓住了无数只手臂,然后像丢铅球似的往空中一甩。
愁太眼睁睁的看着曾经是美园的怪物从头顶飞过,穿过窗户摔了出去,耳朵也听见凄厉漫长的惨叫声。
可是……
愁太并不想知道那只怪物的下场,也不想确认那只怪物的生死,冈为眼前的情况更加地严重,更加地麻烦,更加地危险。
「『血锈男』!」
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
穿着血锈色长大衣的彪形大汉,正大剌剌地站在病房之中。
「不是说过了吗?这种绰号会让别人以为我是『电车男』的兄弟。」
如果他挺直了腰杆,恐怕会碰到天花板吧。巨大的帽檐之下,白皙的牙齿清晰可见。
走廊传来了一声惊呼,是杏次的声音。看来他似乎平安无事。
得救了吗?愁太心想。眼前的男子把曾经是美园的怪物丢出窗外,应该是得救了吧?
「你可别误会了。」
『血锈男』开口。
「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可不是为了你们。万一你们就这样死了,当初替你们实现愿望的苦心不就白费了吗?」
「愿、愿望……?」
「没错,你不是向我许愿?」
巨大的黑影朝着愁太接近。
「——想要活下去的愿望。」
愁太的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影像。没错,愁太确实曾经许愿。虽然发不出声音,虽然说不出话,虽然将未来的生活视为毫无乐趣可言的余生,愁太还是在心中许下了愿望。
「所以我实现了你的愿望,当然是有条件的。」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愁太还没说完,窗外就传来异常的惊叫声,背后也感觉到异样的震动。『血锈男』的笑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宏亮。
「你看,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
她又回到这来了。
(所以呢?)
愁太再度紧咬自己的下唇。
曾经是美园的怪物不是自己对付得了的。连大人都会失去手臂,三个中学生又能拿她怎样?
「当然可以。」
愁太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思好像被看穿——不是好像,是一定被看穿了。『血锈男』张开巨大的手掌,上面戴着一副赤红色的皮制手套。
「我说过了,实现愿望是有条件的。我的条件就是你们得代替我对付那些怪物,这就是我拯救你们的代价。放心吧,我已经把『力量』移植到你们的身上,好好加油吧。」
「开、开玩笑,我才不要!」
「不要也不行,由不得你。」
『血锈男』冷笑几声。
「你们的身体融合了我的部分躯体,这是让肉体已经死亡的你们复活的唯一方法。」
「我、我们死了?」
「行什么好奇怪的?那种惨状能活下去才有鬼呢!反正是我救了你们就对了。不过融合了我的部分躯体之后,你们的身体也变成那些怪物眼中的美食,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情况只会更糟,不会更好。所以啰,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乖乖地面对现实吧!」
『血锈男』的冷笑占据了愁太的视野。
就在这个时候。
好几只手臂突然从窗台冒了出来,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老树的树枝。
愁太惊叫一声,带着水鸟往门口逃窜。愁太不相信『血锈男』,更不认为自己真的有本事对付那只怪物。
冲出走廊之后,刚好跟坐在地上的杏次撞个正着,三人就像丸子一样滚落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
『血锈男』笑得十分开心,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这时,曾经是美园的怪物从窗台跳了下来。
她朝着身旁的『血锈男』看了一眼,却没有发动攻击的意思,反而直接朝着愁太的方向前进。无数只手臂在地上不断地蠕动,看起来十分诡异。
「搞错对象了吧!」
愁太大声抗议,对方却充耳不闻。
眼看着手臂逐渐逼近,自己就快要被抓住了。
可是愁太却动弹不得。
杏次和水鸟绊住双脚,愁太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哇!」
没救了。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愁太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起来。睁开眼睛一看,赫然发现曾经是美园的怪物贴在墙壁上面,脑袋还不时晃来晃去,似乎吃了一记重击。
距离差不多有五公尺,简直跟瞬间移动没什么两样。
这时愁太发现自己的视野突然变得史加辽阔,就好像瞬间长高一般,整个世界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哇!」
低头一看,愁太这才发现自己正被杏次扛在肩膀上。水鸟也离开了愁太的身体,被杏次夹在腋下。也就是说,杏次将两人一把捞起,躲过了怪物的威胁。
他是怎么办到的?——愁太立刻找到了答案。
「嗯……」
猛一回头,『血锈男』就站在旁边。
「这么快就觉醒了。」
「觉、觉醒……?」
察觉到杏次的语气微微颤抖,『血锈男』报以微笑。
「不是说过了吗?你们的身体融合了我的部分躯体,你所拥有的正是我的『脚』。从此以后,你不但可以迅速移动,而且还不受地形的限制,无论是水面还是垂直的外墙,都可以轻摔松松地在上面行走。」
这时曾经是美园的怪物从地上起身。
「快逃!」
愁太大叫。
杏次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愁太立刻发现『血锈男』所言非虚。周围的景色化为单纯的色块,难以辨认原本的样貌,愁太甚至不知道杏次跑到什么地方。
发现四周的空气不太一样之后,景色又恢复正常。
「呼!呼——!呼——!」
杏次单膝跪地,将愁太和水鸟放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面无表情的水鸟则是在一旁轻抚杏次的背部。
愁太打量四周,立刻发现杏次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十几条晒衣绳在冷风的吹拂下,发出尖锐高亢的声音。水泥围墙和金属栏杆围绕四周,找不到其它出口。
这里是屋顶,死路一条。工厂的步道并未延伸到这里,可说是被孤立的人工小岛。
愁太突然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散布四周的血红色灯光,就像是这座小镇的『眼睛』。
若『血锈男』没有骗人,杏次大可翻越栏杆,沿着医院的外墙走到地面;不过以杏次现在的状况而言,似乎有点强人所难。拥有『力量』的同时,足以匹配的『体力』也是很重要的。
(怎么办?)
愁太不只一次打量四周,却还是找不到突破困境的关键。
(如果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小小的期待立刻幻灭。
「找到了。」
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入耳中,愁太立刻回过头来,赫然发现曾经是美园的怪物就像蜘蛛似的攀附在救生网之上。
(手臂又增加了好几只……)
不过其中并没有『血锈男』的手臂。那个怪人的手臂比正常人粗上好几倍,一看就知道了。
「给我吧。」
曾经是美园的怪物从救生网爬了下来,杏次还是无法动弹。
「人手还是不够呢。医院的患者愈来愈多,又找不到新的护士,所以我只好自己增加人手了。」
「哇——」
强忍内心的恐惧,愁太决定面对眼前的怪物。
「抢走别人的手臂又能改变什么?」
「当然可以。」
曾经是美园的怪物以她原本的双脚直立起来。众多手臂的重量虽然让她身形微晃,不过还不至于跌倒。
「整理东西也好、消毒也罢,一下子就搞定了呢。再怎么复杂的工作,也只需要我一个人而已。」
其中一只手臂抓住一旁的晒衣台。
「把你的手送给大姊姊吧!」
「!」
水泥基座的晒衣台突然飞了过来,愁太连忙侧身闪躲。只见基座碎裂平地板也缺了一角。躲过如水蛇一般袭击而来的晒衣绳之后,愁太忽左忽右地迂回闪避。现在的他只能选择逃跑,至少也得等到杏次恢复体力才行。
(我到底接收了什么(『力量』!)
可惜『血锈男』不见踪影,无法回答愁太的问题。
「跑来跑去的,真是烦死人了!」
朝着险险躲过晒衣台的愁太抱怨一句之后,曾经是美园的怪物又抓起了另一个晒衣台。
「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可惜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不妙!)
然而愁太却一筹莫展,找不到任何的对策。曾经是美园的怪物朝着杏次丢出晒衣台,拚命逃跑的愁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晒衣台击中两人,然后炸成碎片。
(炸成碎片?)
现场弥漫着晒衣台炸成碎片之后的粉尘,单膝跪地的愁太频频咳嗽,同时屏气凝神,静观事情的发展。烟雾散去之后,愁太终于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吸盘鱼……?)
没错。
水鸟独自站在水泥地上,并未黏着任何人。只见她张开双臂,仿佛在保护身后的杏次。
「可恶——!」
其它的手臂抓起其余的晒衣台,朝着水鸟丢了过去。晒衣台不偏不倚地击中水鸟的肩膀、手臂、双腿,甚至是水鸟的脸。
然后化成粉末。
晒衣台纷纷化成水泥粉末。
「——我的身体可以让障碍物产生细微的震动,接触之前就会化成碎片。」
愁太回过头来,『血锈男』正蹲在不远处的角落,看起来就跟众集在便利商店门口的不良少年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眼罩少女所获得的能力,无坚不催的盾牌。不过人类的体力有限,无法长时间使用,就跟那个年轻人一样。」
也就是说,晒衣台迟早会击中水鸟。现在就看是怪物先用尽了晒衣台,还是水鸟先耗尽了体力。
(开玩笑,这可不能拿来当赌注!)
粉尘飞扬之中,愁太鼓起勇气面对『血锈男』。
「告诉我,怪物!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力量!」
「嗯~?。」
巨大的帽檐之下,『血锈男』露齿而笑。
「快说!你拯救我们不是有条件的吗?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你的苦心可就白费了!」
黑影之中的笑容愈来愈明显。
「没错。好不容易救活了你们,可不能让你们死在这里。」
「那就快点告诉我吧!我到底获得了什么力量!」
「就-是-它!」
『血锈男』拍拍自己的手臂,暗红色的铁锈纷纷从长大衣的袖口掉落。
「……」
愁太站了起来,从地上拾起一块跟垒球差不多大小的水泥块。好轻,简直感受不到水泥块的重量。然而愁太很清楚,水泥块本身并不轻,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纯粹是自己的力气变大了。
「……喂。」
愁太在手中把玩水泥块,试着去感受水泥块的重量。
「花园没办法恢复原状吗?」
「嗯。」
「……那好吧。」
愁太伸出右脚清理地面,转动自己的手臂。
对不起。
喃喃自语之后,奋力投出手中的水泥块。
*
美园的瞳孔就像是混浊的冰块。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死人眼,愁太总算是开了眼界。
水鸟的瞳孔虽然跟死鱼眼没什么两样,不过跟美园的死人眼比较起来,还是有所差异。
美园仰躺在地上,胸前开了个大洞,身上的白衣也被如泉水般涌出的鲜血染成红色。
身体的四周,到处是滚落一地的手臂。
这些手臂都不会动了。
除了手臂之外,美园的身体也失去了行动力。
「哈哈哈哈哈!」
大气为之震动的笑声响彻云霄,愁太、杏次和水鸟的视野顿时被巨大的黑影所遮蔽。
(很好笑吗?真的很好笑吗?)
愤怒之余,愁太抬起头来,眼前的景象却在一瞬间冻结了他内心的怒火。
『血锈男』放声大笑,笑得十分放肆。
愁太突然觉得狂笑不已的『血锈男』构成了全世界最可怕的画面。他笑得愈是开怀,愁太就愈感到恐惧。
在他的笑容之前,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哀恸都失去了意义。
笑容满面的怪人喜孜孜地将美园吃了。
名符其实的囫图下肚。
美园的肉体、美园的过去、美园的足迹、美园的一切,都被怪人吞了进去,不复存在。往后除了愁太三人之外,再也没有人记得花园美园这号人物。
『血锈男』打了一个饱嗝,转过身来俯视愁太。
「呵呵呵……很好,你们通过考验了。往后在我的躯体吸引之下,镇上的怪物将会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你们就好好地打怪吧。我还真是佩服我自己,居然想出这种轻松填饱肚子的好办法。」
「……所以我们三个永远都是你的粮食供应者吗?」
「不对。」
『血锈男』竖起食指。
「只有一年。过了一年之后,我移植到你们身上的躯体将成为你们的一部分,只要到时候你们还活着,你们就是自由之身了。以一年的时间换取自己的生命,这个交易应该还满划算的吧?」
「会吗?」
从今天开始,愁太得过着随时可能遭受攻击的生活。
划算吗?愁太一点也不认为。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愁太总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欠缺了某种真实感。即使亲手夺走一条生命,愁太的心中也没有丝毫的罪恶感,更不觉得自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在作梦一般。
『血锈男』冷笑一声,仿佛看穿了愁太的心思。
「你们就好好加油吧!」
然后举起手臂,在半空中画出巨大的黑影。
沙——
『血锈男』的身体突然瓦解,原本站立的地方只剩下大量的锈粉所堆积而成的小山。
这时屋顶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大量的锈粉,以及散落一地的手臂。
只留下遭到破坏的晒衣台、一片狼藉的屋顶,以及三人的十三岁。
「……」
黎明降临在血红色的小镇。
然而被厚重的云层——抑或是浓浓的黑烟所覆盖的天空绝对不会放晴,黎明只会让血红色的小镇更加血红。
「……真是够了。」
愁太恨恨地吐出一句之后,将自己的双手插入裤袋。
终章
「红同学!」
来自身后的呼唤让愁太停下了脚步。
回头一看,杏次正走在大型储存槽旁边的通道上,不断地朝着愁太挥手,腋下还露出两条穿着水手服的手臂。这幅景象让愁太心中一震,旋即意识到那是水鸟的手臂。
手臂当然是跟水鸟的身体连在一起。
「早啊!」
静候杏次跟上来之后,愁太也跟他打了声招呼。
然后看了从杏次的身后探头张望的水鸟一眼。
「哈啰。」
「嗯。」
水鸟也点头回应。今天的眼罩是绣着蕾丝边的心型黑布,愁太很想知道眼罩之下到底有什么,却还是强忍着内心的好奇。毕竟杏次已经告诫过很多次了,愁太可不想惹麻烦上身。
回过头来继续朝着学校前进,杏次和水鸟也跟在身后。这阵子三人几乎天天一起上学,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愁太还记得这是杏次的提议。
如梦似幻的神秘事件落幕之后,愁太三人离开屋顶,面对再真实也不过的混乱局面。
水鸟的病房遭到严重的破坏,房门口还死了一个失去双臂的男子,不引起骚动才奇怪。
不过就结论而言,这场骚动并未波及愁太三人。警方虽然也找过三人问话,然而水鸟本来就沉默寡言,再加上杏次的祖父从中斡旋,整件事情就被定调为夏威夷衬衫男过去的私人恩怨所引发的凶杀案。以上都是白鸟所提供的讯息。
不过三人并未将『血锈男』再度出现的事情告知白鸟。
杏次的理由是不想连累白鸟,愁太则是很单纯地不希望跟白鸟扯上关系。万一被白鸟知道『血锈男』将身体的一部分植入三人的体内,天晓得她会安排什么莫名其妙的检查。
水鸟并不赞同愁太和杏次的做法。身为白鸟的妹妹,她当然也不想让姊姊涉险;不过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似乎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
除此之外。
花园美园彻底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没有一个人记得医院里曾有个叫作花园美园的护士。
她本来就是怪物吗?
抑或是基于某种原因才变成怪物?
『血锈男』应该知道答案。
然而他并未留下任何的解释,就化成暗红色的铁锈随风消逝,从此再也未曾现身。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真的提问,也未必能得到答案。
(他才没那么好心。)
愁太心想。
然而对愁太而言,这些都不是重点。如果『血锈男』所言属实——事实上他也没有骗人的必要,往后类似美园的怪物将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威胁愁太的性命。
「所以我们得尽量待在一起。」
杏次提议。
「我们虽然获得了『血锈男』神奇的『力量』,不过这种『力量』不能分开使用,否则效果也是很有限。我的『脚』不受地形限制,可以在任何地形迅速移动,可是却无法持续多久。水鸟的『身体』也一样,长时间使用下来之后,多少还是有点伤害。」
说到这里,杏次突然撩起了水鸟的衬衫。白嫩细致的肌肤让愁太几乎喘不过气,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水鸟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瘀青。
「所以水鸟的『身体』大概也有个极限。红同学,我猜你的『手臂』应该也一样吧?」
愁太点点头。不过投出一球罢了,整只手臂就失去了知觉,根本无法投出第二球。
听到愁太的描述之后,更是增添了杏次的自信。
「所以我们三个人必须紧密结合,才能克敌致胜。例如我先用我的『脚』拉开距离,红同学再以『手臂』发动攻击。至于水鸟的『身体』可以提供暂时性的防御,让我们恢复体力。所以啰,『血锈男』的用意一定是要让我们通力合作。」
愁太可以找到一百个反对的理由,却不得不承认杏次的看法是正确的。如果往后也会遭遇怪物的袭击,没道理不照着杏次的意思去做。
「有备无患嘛,对不对?」
(没错。)
愁太不得不同意杏次的看法,因为谁也不敢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这是个诡异的小镇,连天空都呈现出诡异的红褐色,就算发生什么荒诞不经的怪事,也一点都不奇怪。
上下学的时候尽量集体行动。杏次和水鸟本来就黏在一起,倒是没什么问题;反而是愁太比较麻烦,必须处于随传随到的情况才行。
所以三人决定交换手机号码。
就像真正的好朋友。
太并不想在这个小镇拓展自己的交游圈,不过打开手机的窗口,赫然发现最常使用的号码第一名居然是白银杏次,排名第二的则是渡水鸟。
水鸟打电话过来都不会说话,每次都是愁太骂个几句之后,就把电话挂上;不过水鸟还是常常打电话过来,愁太实在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
「对了。」
杏次从书包拿出报纸,递给愁太。
「黑烟图书馆发生一件怪事,说不定跟『血锈男』有关。」
「又来了。」
接过报纸之后,愁太开始阅读被红笔圈起来的报导。
『黑烟图书馆昨日发现五具全身写满文字的裸尸,发现者为图书馆职员,发现者为图书馆祗圆。五名死者均未造访过图书馆,案发现场也没有外力入侵的痕迹。由于缺乏有力事证,案情恐怕会陷入胶着。』
上面写着这样的内容。
看起来确实很像『血锈男』的杰作,也蛮符合他的特殊癖好。
「……这阵子不能去图书馆了。」
愁太将报纸还给杏次。
君子不履险地。三人早已达成协议,尽量避免前往危险的地方。
毕竟他们得冒着生命危险度过一年的时间,回避风险才是聪明的作法。
如此一来,『血锈男』移植在他们身上的『力量』也不会被发现。那种超人般的『力量』似乎只有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发挥出来。愁太曾经试着在日常生活当中施展怪力,却总是落得失败的下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一味地闪躲,或许饥肠辘辘的『血锈男』会跳出来骂人吧。
也罢,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说吧。
『血锈男』并末指出镇上到底有几只怪物,有可能打倒一只就结束了,也有可能打倒一百只还没了结。不管到底有几只,只要撑过一年就没事了,所以三人当然不能没事找事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是——
(一年真的好久……)
愁太不禁叹了口气。
事发五天了,愁太也已经出院三天;可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愁太不禁感到眼前发黑。
「振作一点。」
「好痛!」
背后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下,愁太痛得跳了起来。
「妳……!」
回头一看,水鸟早已躲在杏次的背后,圆睁的大眼骨碌碌地凝视着愁太。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眼神之后,愁太顿时感到怒气全消。
「真是……」
愁太挺起了腰杆继续朝着学校前进。脚底下悬空的铁板在鞋跟撞击之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镇带给愁太的『绝望』并未改变,反而更为变本加厉;不过说也奇怪,愁太并不觉得特别的反感。
(哼!)
趁着杏次和水鸟没注意的时候,愁太的脸上浮现一抹苦笑。
「……」
他有一个预感。不管是否会成真,他的心中就是有一种感觉。
——我们一定会在这个小镇成为永生难忘的『朋友』。
『烟囱町的赤魔与绝望少年~完~』
后记
大家好,初次见面。
我是从一个系列写到另一个系列的流浪作家ゆうきりん。其实我不算是新人,不过之前在ファミ通文库发表作品已经是去年春天的事情了。这段期间可说是新人辈出,大家恐怕都忘了我这号人物的存在。
所以……初次见面,大家好。
这是我暌违许久的原创作品,并不是某知名在线游戏『魔物猎人』的同名小说的绩篇。
掐指一算,距离上一本原创作品居然相隔了三年又八个月。
嗯……不由得钦佩起自己来了。
另外跟大家聊聊『魔物猎人』的同名小说好了。
承蒙各位的踊跃投票,该作品在角川集团所举办的『轻小说奖2007』当中的『小说部门』获得第一名的殊荣!
感谢大家的支持!
作者真的很高兴。
听说不少读者期待能看到该作品的续篇,在这里要向大家说声抱歉,应该、也许、可能不会有所谓的续篇了。
不过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外出狩猎。与飞龙之间的大战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我也预定了今年秋天才会问世的大型人偶喔。
对了。
最近我迷上了BANDAI出品的铁道模型。
在住家附近奔驰的电车,格外的让人容易投入感情。
有时间的话,铺个铁道情境似乎也不错。
最后,希望大家喜欢我的新作品。
书名虽然长了点,还是请大家一定要记起来。
后会有期,再见。
二○○七年九月上旬ゆうきりん
大家好,
我是负责「烟囱町的赤魔与绝望少年」插画制作的师走贵志
以前从未承接类似的工作,
虽然有点辛苦,却也充满了挑战性,
在这里感谢编辑部赐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
希望大家喜欢我的作品,
这将是我最大的荣幸。
祝大家心想事成,
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