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内容摘要
十月四日清晨,在鸟取县境港市蜷山的山腰处,发现遭到分尸的少女尸体。身份已证实是居住在该市的国中二年级学生海野藻屑(十三)。藻屑同学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便行踪不明,发现尸体的是就读同一所国中的女性朋友A同学(十三)。警察目前正在搜查嫌犯并调查犯罪动机,同时对于A同学为何会前往尸体所在的蜷山,展开详细的讯问……
第一章我和糖果子弹合不来
转学生海野藻屑突然闯入……不,是转入我们班的时间,是那一年九月的三日或四日左右,一个暑假刚刚结束、第二学期正要开始,令人懒洋洋的阴天早晨。她的名字以意想不到的漂亮字体写在黑板上,看到那名字的我们,只有一个很普通的感想:「这名字太离谱了把!」总之,就是很不象话!姓海野的话怎么会配上这个名字呢?不,这跟姓氏无关,应该是「藻屑」两字本来就不妥。
隔着走道,坐我旁边的男同学,花名岛也低声碎碎念道:「真想看看她的爸妈呐——喂!」他看向走道这边的我:「你也这么想吧,山田?」我正要点头时,坐在我后面的女同学用自动铅笔的尖端戳戳我。一回头,她说出了让我惊愕的情报:
「小渚,那家伙的老爸就是海野雅爱哦!」
「……啥?真的假的?」
「海野雅爱不是本地人吗?他的老家就在这附近呀。」
「嗯,这点我是知道啦……」
我想起了过去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海野雅爱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庞。他很出名,虽然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详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当红时期的出道歌曲非常好听,直到现在仍然常被用来当作车子,化妆品或者是丝袜等广告的广告歌曲。
『人鱼之骨』
作词·作曲海野雅爱
在晨曦中看着大海
发现了你的存在
如梦似幻的美丽人鱼
仅仅一瞬又消失无踪
于是我开始不断地造访这片海洋
只为了寻你……
终于找到你出声呼唤
你回头望向我
如梦似幻的美丽人鱼
你向我靠近
于是我伸出手终于抓住你
用我的手抓住了你……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这首美丽的歌曲的第三段歌词。捕获可爱人鱼的男主角,竟然意想不到地,将人鱼做成生鱼片吃掉了。人鱼哦!活生生的哦!于是骨头成了漂亮的浅桃色,听说是这样的结局。真是好恐怖!
直到第二段为止,这首曲子都还相当地罗曼蒂克,观众们也都因此而迷上了海野雅爱,但是那个第三段歌词……
第三段歌词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快乐分尸的杀人过程。
转学生是那位名人的女儿,再加上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因而引起了班上同学的兴趣。惟独我一个人冷眼旁观,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盯着桌子。
从我烦恼着自己的将来还有哥哥的种种,最后总算大致决定了国中毕业后的人生方向,而打从心底决定今后「不再烦恼、不再涉入那些与生存无关的琐事」起,到今天刚好满三个月。钱、钱、钱。因此我对这家伙的想法,就只有「她的父亲是名人,所以家里很有钱,真羡慕啊!」这样。
可是那个转学生——海野藻屑却不知所措的站在讲台前,低着头拼命抖脚。当班导说:「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她的右手手指立刻开始卷起遮住脸蛋的黑色长刘海;明明是一头短发,但刘海却莫名的长。另一只手则是一副紧紧握住某个东西的姿态。
——啪嗒。
突然出现的水声吓了我一跳,不禁抬头看向声音处。
是矿泉水,而且还是二公升装的宝特瓶。看来沉重的矿泉水瓶内已经空了一半。止不住抖脚的海野藻屑突然拿起瓶子,取下盖子仰起惨白的脸狂饮起来。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不一会儿瓶子就几乎全空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不是在抖脚,而是在发抖。隔壁的男同学花名岛低低说了声:「怪家伙。」海野藻屑喝够了矿泉水后,放下瓶子。
眼前出现一张青白但漂亮的脸庞。犹如在白色的水彩颜料里调进些许蓝色,混合之后涂上的诡异肤色,但她的确是位美少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从无血色的单薄嘴唇里流出水来。那嘴唇缓缓地,仿佛恶梦般的蠕动了起来。
「海、海、海……海海海……」
大家——包括老师在内,教师里所有的人全都屏息盯着她。
「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
啪嗒……又有水滴下来,可能是口水吧。
「海、海野藻屑。」
藻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
「我有问题——!」
一位坐在后面的女孩子举起手来,是好事的映子。她一定是想帮这个奇怪的转学生一把。她是个讨人喜欢、好奇心旺盛、不知辛苦为何物的幸福家伙。
「海野同学的父亲就是海野雅爱吗?」
不知为何,海野藻屑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听到十分伤人的话一般,她吸了口气:
「……嗯。」
「咦?是真的吗!?」、「真的假的?」教室里开始一片哗然。藻屑皱着眉,嘴边流淌着不知是口水还是矿泉水的透明液体,滴滴答答地不断落下。
「……才不是。」
她如此说着,并一个劲儿的瞪着映子。我感觉到了映子的怒火,她在后头低语着:「搞什么——干嘛要撒谎啊?」接着,映子又再度举起手:「我还有问题!」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
这时嘴边依然流着水的转学生海野藻屑说:
「我……」
「……我?」(注:海野藻屑所说的「我」,在原文是使用男性用语的「ぼく」,所以同学们都很惊讶。)
不单单是映子,大家都小声而疑惑地反问着,然后打量着转学生的体型。制服的胸口部分柔软而可爱的隆起着,比规定再短一点的裙子底下,露出青白色的纤纤细腿,确实是女孩子没错呀!
「我呀……」
藻屑以果决的口吻说着:
「我呀,是人鱼喔。」
教师变的更加寂静。大家全都直起身子,一副「什么啊——!」的样子,而我决定继续装作不知情般地无动于衷。我转着自动铅笔心想: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她似乎误解了大家沉默的原由,海野藻屑一脸:你们终于懂了吗?真令人开心啊——的表情,满意地笑着。接着,她继续说到:
「那个呢,因为人鱼没有性别之分,所以,虽然我看起来像是你们人类所说的雌性,但我却没有人类的生殖器官,而是会生出许多卵。因此,我没有所谓的父亲。日本海里所有的人鱼都是我的伙伴,至于说到我为什么会来这里,那是因为我想了解人类的世界。人类既愚蠢又得意忘形,寿命也短,真的是很笨的生物——我在海里是这么听说的,所以决定来一探究竟。各位,你们觉得如何呢?」
藻屑对于呆然盯着自己的我们继续大放厥词:
「人类有多么愚蠢?多么没有存在价值、不如死了算了?这些还请各位告诉我,请多指教!鞠躬。」
藻屑随着奇怪的说明低头鞠躬。
隔壁的花名岛发出「啧」地咋舌声。
在教室内一片遭受冲击的气氛中,我心里想着:搞什么啊——
对于与生存毫无直接关系的事情——人生的意义、爱的真面目、世界的构成——等事烦恼不已。哥哥说过:那是中世纪时代的贵族阶层才有的特权。因此,我认为这个说着大家如何如何、人类如何如何的转学生,生活应该是相当充裕无虞的;她关心周遭事物、想要得到注目,像个小孩子般的撒娇。
原本表情恍惚听着藻屑发言的班导,重新振作起精神说:
「看来海野同学,嗯~是属于个性派的人吧。那么,大家要好好相处喔。海野的座位,我看看……那边最后边的位置空着吧?你就坐那边吧。那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我先走一步。」
导师一阵滔滔不绝后,便匆匆忙忙的走出教室。海野藻屑则默默地走在座位间的走道,手上的大型宝特瓶发出啪啦啪啦的水声。不知道为什么,她以怪异的方式拖着脚走着,就这样走过我的座位旁。
青白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我突然想起与海野雅爱结婚的对象,正是当时非常受欢迎的女明星,她拥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以及丰满的曲线。海野藻屑的外貌正像是那位美丽迷人的女明星,经过彻底折磨后骨瘦如柴的样子。不管怎样,对我而言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宝特瓶中的矿泉水又有了起伏,发出啪啦的声音。
花名岛突然伸出修长的脚。
海野藻屑突如其来地被绊倒,摔倒在地。
花名岛装出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映子则是说着:「太好了!」并窃笑着。
仅仅一瞬间,回过头去的我却清楚看到了,海野藻屑摔倒时制服裙子飘起的裙下风光。我想其他人应该都没看见吧。因为事情只发生在那一瞬间而已,而且因为角度的关系也只有我才看得见,阴暗的裙底正好因为窗外朝阳的照耀而一览无遗。
青白色的腿。
浅蓝色的内裤。
腿上散布着鲜明刺眼的……瘀青。
——众多惨不忍睹的殴打痕迹闪耀着。拳头形状的瘀青有的紫红、有的呈腐烂般的绿,还有些是红黑色,交错浮在青白皮肤的表面。
在那瞬间之后,藻屑啪地一声摔在教室地板上。不晓得是不是很痛,她有好一阵子静止不动。原本笑着的映子,也因为她迟迟没有起身而担心了起来问道:「喂,你没事吧?」啵啵啵啵……水从掉落的宝特瓶里漫流至地面。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的海野藻屑转过头,直直看向我。
——你看到了吧?
她脸上的表情这么写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从遮住小巧脸蛋的刘海后方直盯着我。
然后,她张开那毫无血色、如同鬼魅般的嘴唇低声说道:
「你去死吧!」
我气得发抖,皱着眉移开视线。
为什么要特地对毫不相干的我,说出那么恶毒的话呢?
但是,我决定不再继续思考下去。我决定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想浪费心力在无法成为「真正子弹」的无益闲事上。我决定这辈子都不再多管闲事,到死为止。
那——
是九月的事了。
而现在,是十月四日的清晨——
我一步步地走着。
沉默地。
心里有个预感。
蜷山山麓即将进入枫红的季节,到时会有大批人潮前来,为了观赏那仅仅稍微变红的红叶。接着,一到白雪堆积的冬天,来客就会变成滑雪者。不过,现在这个不秋不冬的季节里,山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么一大清早,还没有任何人上山。
我默默地走着。
因为有个我非找到不可的东西,似乎就在那儿……
那个是,没错……
如果借用哥哥的话来说,那是贵族的点心,也就是无法果腹的糖果。
我的名字叫山田渚。
十三岁,国中二年级。
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留着长头发,如果要举出什么特征,实在是有点困难。依坐在后面映子的说法,她会说:「冷淡的家伙。」问隔壁的花名岛则是:「你经常担任饲育股长(注:负责照顾班上饲养的小动物的班级干部)耶,你很喜欢小动物吧?你喜欢照顾人吧?虽然你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种人。」问哥哥的话,他则会说:
「小渚最近很拼命地收集实弹喔!吾妹是现实主义者吧?」
我居住在一个很小、很萧条的城镇。稍微为各位介绍一下吧。
城镇的正中央是鱼市场,因此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海潮的味道。虽然清晨时分很热闹,不过到我们上学时就一个人也看不到了,只剩下被水管流出的水所濡湿的人行道和空荡荡的市场。那附近有个小小的路面电车车站。山里的孩子会搭电车来上学,因此早晨时车上总是挤得不得了。电车的车厢外,不知为何画着漫画风格的沙丁鱼,大概是为了鼓励大家品尝渔港捕获的沙丁鱼而做的宣传吧。画着红色、黄色、绿色的可爱沙丁鱼电车发出声响停车,学生们顿时一涌而下。
县民会馆位在颇远的地方,得由车站搭乘公车直往山里去。有时会有举行全国巡回演唱会的歌手或是偶像来访,但是名为全国巡回的演唱会跳过我们这种小城镇,也是常有的事。每一年,市内国中的吹奏乐社团会聚集在那里,共同举办圣诞音乐会。我也曾受邀去参加。会馆的墙壁上都是龟裂的痕迹,一直盯着它看的话,还会发现剥落的碎片掉下来,其破烂程度真教人吃惊!
夜晚。总是灰暗阴沉的日本海,惟有在夏夜里才会显得美丽缤纷。染成深紫色的朦胧地平线与激起雪白浪花的海岸线中间,捕捉乌贼的渔船犹如鬼火般闪耀着,并随着波浪浮游飘荡。圆形的橙色光晕非常美丽,让人不禁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正看着不属于这世界的景象。
此外,在山边则有一座核能发电厂,刚好在我出生当时建造完成。所有都市人认为「那种东西最好盖在乡下」的——核能发电厂、监狱、少年感化院、精神病院,甚至自卫队驻扎地——都在我们镇上,所以我们通常不会靠近山区。本地国、高中生的约会行程,要不是逛逛镇上的商店街、百货公司,要不就是到海边。
啊,说到镇上的话,在商店街闲晃时擦肩而过的往往不是穿着流行、打扮时髦的人,多半是身着正式军装的自卫队员。镇上唯一的一家老旧电影院,总是一次放映着两部电影,现在上映的是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新片,以及「钓鱼日记」(注:原名为「つりバが日誌」,自一九八八年由松下出品的电影,到目前为止共有十二集和两部特别篇)系列的最新一集。怎么会把这两片凑在一起呢?真是乱七八糟。票价上写着:
大人一八〇〇
学生一二〇〇
小孩八〇〇
自卫队一四〇〇
原来自卫队有折扣价啊!每次看到那个票价表我都会这么想。为了国家而去加入多国籍军队,成为其中一员的话,看电影就可以比较便宜了。
我家位于市场与车站附近的中心区,在一栋破烂不堪的国民住宅一楼。昏暗的1LDK(注:一间客厅和一间饭厅兼厨房的格局)房子深处的那间房间被哥哥——他的身体、为数众多的书本与电玩,还有我不知道的模型人物——占领。我和妈妈则一起窝在稍宽厨房里的小桌子旁,晚上在这里铺上睡床过着日子。
如果问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我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自己的房间!」我想要一个可以独处的空间。
因此,我需要有用的实弹。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脑子里想的尽是这件事。
转学生海野藻屑,在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早上就以强烈的冲击打倒了班上同学。映子那群人小心翼翼的走近,从藻屑座位的四面八方围上去,仿佛在观赏珍奇动物般的望着她。
隔壁的花名岛偶尔会回过头去看看藻屑,然后,即使心里在意但他仍旧咋舌。其他男同学也有些心神不宁,我心想,真是群怪家伙。接着,我突然注意到这些家伙的反应,全是因为藻屑这个大怪人的脸,可爱的宛如映像管另一头的偶像明星。
那家伙似乎是来自某个城市,她没有我们身上的乡下气息。近乎透明的青白肌肤、纤瘦的身材,还有——
「全部都是名牌货欸!」
直到第一堂课开始才慌慌张张回到座位的映子,她戳戳我示意我转过头,并小小声的说道。
「名牌?」
「包括文具用品、包包和手巾也是,全都是超有名的名牌呢。那条手巾,一条就要五千圆哦!」
「一条手巾要五千圆?」
「听说是哦。」
……不过,聚集在海野藻屑周围的女孩子们,随着每个十分钟的下课时间结束而渐渐减少,到午休时只剩下一、二个人,放学后就连一个也不剩了。海野藻屑本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仍旧一手拿着宝特瓶径自咕噜咕噜地喝着水。
「……真是搞不懂那家伙。」
映子抱怨着。女孩子之中,只有我从一开始就装做不知道那家伙的存在。映子因而选上这样的我当作倾诉对象,硬是在我桌前绕来绕去。
「那家伙不单单是奇怪,而且还很好战呢。哪有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那样说话?」
「她对你说了什么?」
「嗯,总之就是说了很多啦……」
我低声说了句:「是吗?」接着站起身,反正与我无关。
从国中一年级就一直担任饲育股长的我——山田渚,下课后直接走向校园一角的兔子小屋,走进铁丝网笼子里清扫、换水、补充红萝卜或高丽菜。我以不可能用在人类身上的小心翼翼与爱情之类的情感,照顾着这些没有我就会死掉的笼中生物,但是我不会去摸摸它们的头或是和它们说话。它们哪会了解我那些举动的用意啊?它们可是动物呀!
我离开兔子小屋步向校门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打中我的后脑勺,那东西掉在地上滚动着。当我抚着后脑转头一看,掉在地上的凶器是矿泉水的宝特瓶,而把它丢向我的那个转学生,竟然还维持着丢出瓶子后的夸张动作。
「……干嘛?很痛耶。」
「你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
海野藻屑慢慢走近我。左脚一跛一跛地拖行着,似乎很痛的样子。
人鱼公主啊……
她的确也是这样,每走一步,脚就会感到有如刀割般的疼痛。
「好痛、好痛……!」
站在我身边的藻屑揉着她的腿;那张漂亮的小脸皱得像丑八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我想起早上藻屑跌倒时,所看到的那些殴打痕迹。
「你的脚痛么?」
「我不是已经说痛了吗!」
「所以我才问你呀。」
没办法沟通……拜托,饶了我吧。
藻屑一边拖着脚走在我身旁,不知是肩膀还是手臂,像重病患那样微微颤动着。没办法,我也只好跟着她一起走。平常总是一个人匆匆忙忙赶回家的我,现在正以完全不同的缓慢速度前进,我不禁焦躁了起来。
「你干嘛那样?」
藻屑又再问了一次。
「那样是怎样?」
「你干嘛那样?」
「怎样啦!」
「你对我没兴趣吗?」
我停下脚步。
走出学校好一阵子后,我们站在田地中央没有铺设柏油的道路上,闻着牛粪混合稻草发酵制成的有机肥料,在四面八方传来的酸臭味中盯着对方看。
「……难不成,你希望我注意你?」
「也没有。」
「你是个超级怪异的转学生没错,但是……」
我用鼻子哼笑了声,心想真是有够无聊的。
「但,你不是实弹。」
「实弹?」
「就是实际而必要的东西。我从三个月前开始,就决定不再想其他无谓的事情了。」
藻屑身后的远方,矗立了一座略高的小山。那是蜷山,山脚下有座小小的神社,这座山还有提供健行入门的行程。从这里看不到的另一边,就是陆上自卫队的驻扎地。因为风向的关系,不断发出奇妙的滋咚滋咚声响。在这个不景气的时代,特别是家里有状况的本地青年都会加入自卫队。有钱可拿又不会有什么生活开销,学历低也能够加入。而且与其他工作不同,会把你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能够早一步成为大人。
这就是实弹——能够强而有力的打破生活现况,真实的力量。
这个夏天,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不过话说回来,对着眼前包包里带着五千圆手巾、不食人间烟火的转学生说这些事,我想,顶多只会得到「没有粥就吃肉啊!」这类的回应吧。于是我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藻屑又不知好歹的跟了上来。
她拖着看起来很痛的脚,沙沙沙地,吵死人了。
「你干嘛要拖着脚走路,清鞋底吗?」
「我被巫婆施法了。」
「啥?」
「当我离开大海由人鱼变身为人类时,就会有双走起路来很痛的脚,巫婆是故意的。如果我的愿望不能实现的话,我就会变成大海里的海藻碎屑、变成泡沫消失。」
「你白痴啊!」
我抛下这句话便加快脚步往前走。藻屑也认真起来,硬是拖着脚跟上我。
「所以我一定要实现愿望。你叫什么名字?」
「山田渚。实现什么愿望?」
「秘密。」
「是你今天早上说的那些事吗?人类的愚蠢等等……」
「那些都是骗人的啦。」
藻屑笑了起来。
「我以为那样会受到大家的欢迎,结果完全没有。」
「那还用说。」
「告诉你我的秘密吧。」
藻屑的漆黑双眸睁得大大的。
「其实啊,我来这里是为了想找真正的朋友。真正重要的朋友,可以为我拼命努力、感觉很棒的朋友。如果找不到这样的朋友,我就会变成大海里的海藻碎屑了。」
「嗯……这样啊……祝你顺利找到。」
「山田渚,我和你应该能够变成好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是班上长得最可爱的呀。虽然班上都是些丑八怪……不过,我来了之后,明天开始你就会变成全班第二可爱了。」
藻屑一脸认真的表情说道:
「和我做朋友嘛!」
「……你今天早上不是还叫我『去死』吗?我不认为我能够和说那种话的家伙变成好朋友!绝对不可能!」
「那是爱的表现呀。」
「你有毛病啊……」
她的回答让我有些惊讶,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但藻屑仍旧微微笑着。于是我稍微认真的对她说教起来:
「你弄错了,那是憎恨的表现吧?」
分不清楚爱与恨的怪怪转学生。海野藻屑仿佛被吓到似的睁大了眼,接着像是受到了伤害般突然低下头。
她就这么沉默不语,让我觉得有些恐怖。藻屑打开单手拿着的宝特瓶,又开始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的喝起水来,真是令人不快。
藻屑面前是一整片茂密宽广的稻田,再前面则可以看到日本海的海岸线。由于那边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高速公路,所以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够放眼望着海洋。今天是涨潮的日子吧,灰暗的水中到处混杂着青白色的飞沫。
鲜艳的绿色和灰暗的海水。因为日暮时分已近,田野与海面一点一点的染上了其他颜色,开始产生变化。
「……那个,我得快点才行了。」
将水喝完的藻屑直接把空宝特瓶朝田里丢去,双眼直直看进我大吃一惊的眼里。
「我得在暴风雨来临前找到才行。」
「……暴风雨?」
闷热的黄昏时分。耳边传来虫鸣声。没铺柏油的道路对面升起一片朦胧的蒸腾烟雾。加热稻草时会出现的微暖气味,伴随着土臭味从山那儿传来,那是由泥土、叶子和湿气共同酝酿出来的味道。
我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藻屑说:
「人类可能没注意到。」
「啥?」
「这座港口,每十年会有一次气象预报预测不了的大型暴风雨哦。」
我的胸口,这个太过疏忽大意的胸口,宛若被巨大的手捏碎般紧缩、疼痛着。我屏住呼吸瞪着海野藻屑的侧脸,藻屑的双眼正凝视着在田野间摇晃的绿叶。
「我得在那场暴风雨来临前找到才行。」
「……」
「人鱼是无性别的,不过却是比较偏向女性的生物。大家都在这片海洋里生活,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海中,但是每到十年一次的繁殖期,大家就算拼上性命也会回来。到时候,气象预报所预测不到的大型暴风雨就会来到。你可能不记得了,十年前的人鱼繁殖期也有一场大型暴风雨来袭……」
「……我记得。」
藻屑似乎没听见我发出的低语继续说:
「今年也会有大型暴风雨来袭,日期是十月三日,还剩一个月吧?如果到时我还没找到我要的东西,就必须回海里去了。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人鱼公主,不回去不行。」
「我还记得那场暴风雨,怎么可能忘掉呢?」
我低声说着。
就这样,我和藻屑再也没开口,总算走到了田间小路的尽头,我们一个向左,一个往右;我要回到国民住宅所在的城中心区,藻屑则是前往独门独栋、豪宅林立的高级住宅区去。
我已经不想和那位转学生多说半句话,便加快脚步继续前进。
一进家门,我听到哥哥友彦的声音从昏暗的1LDK深处传来。毫无抑扬顿挫,像是在朗诵什么或者是在念经的声音。
妈妈不在家,她在超市收银台的打工会到很晚。我们家全仰赖妈妈一个人赚钱,以及很少很少的政府津贴才得以生活。不,也不算是什么能过的日子。生活得很辛苦,什么也不能买,这个镇上没有愿意雇佣国中生的地方,因此我现在还无法工作。
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拉门,哥哥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褐色的长发优雅的扎起,露出有如女性般、带有一些外国人长相的美丽相貌。哥哥是个美到让人惊讶的男人;又高又瘦的身材,加上梦幻般的朦胧双瞳。脑袋出乎意外的聪明,但是,也同样出乎意外的什么也不会做。
哥哥正摊开名为《魔法辞典》的莫名其妙书本,若有其事地认真吟诵着。
「你在干嘛?」
「魔法。」
「看来也是。」
我站在厨房里,开始准备三人份的晚餐;炖菜与味噌汤,还有沙拉。淘米时,哥哥正用优雅的语气吟唱着,他当然还是继续待在房里。他会起身走出房门,只有去上厕所的时候,以及一个礼拜一次的泡澡时间。再来,就只有网路上订购的奇怪物品送来时,会起身往玄关走去而已。
友彦是个美男子,而且言行举止优雅、头脑聪明、成绩优秀,因此在爸爸过世后,哥哥成了妈妈的依靠。她自豪的儿子是能够让大家脱离现在这种生活的魔杖,直到他国中二年级念到一半为止。但是现在的哥哥,按照邻居大婶的说法:「友彦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那个、那个啊!叫什么来着?茧、茧……茧……」是茧居族(注:原文为「ひきこもり」。指青少年到年轻成人把自己与社会抽离,隐蔽自己的社会现象或是这种人。日本厚生省定义为「与社会、家庭隔绝,将自己关在房子里超过六个月的个人。」亦译为「隐蔽青年」或「家里蹲废柴」)啦!就算我知道也没打算告诉她。现在的哥哥的确是个茧居族,但是我并不这么叫他,心里也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哥哥是现代贵族。
不工作、不受生活压迫、径自读着自己有兴趣的东西、思考有兴趣的事情、谈论有兴趣的话题,如此生活着。哥哥现在没上国中,也没考高中,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已经三年了。现在的他,比以前还要美,拥有比以前还要梦幻的端丽容姿。我和妈妈都认为他不是以前的哥哥——感觉上,我们好像是瞒着政府当局在饲养一个美丽的生物。不过,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哥哥,其实对于现实派的我来说相当花钱。
为了支付他在网路购物买个不停的怪东西费用,政府津贴的钱、妈妈打工的薪水,还有爸爸的保险金,全都像幻影般消失无踪。
也不清楚哥哥到底知不知道状况,他什么也不说,仍旧随自己高兴继续订购一大堆东西。然后,一直待在房间里头。
——晚餐做好后先取出妈妈的份,再将哥哥的晚餐费尽心思的摆在端盘上。高盘子配上漆筷;炖菜和沙拉谨慎考虑过颜色及配置后装盘,附上白饭和味噌汤。我将晚餐端进哥哥房间去,哥哥正戴着耳机陶醉于音乐中。我看着他闭上眼睛的苍白脸孔,悄悄地将端盘摆在桌子上。自己的晚餐则是毫不讲究,随意摆在厨房的折叠式矮桌上,我打开电视,大口大口的吃起饭来。
「……小渚。」
听到铃铛般透明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哥哥正看向这边微笑着;用着漆筷优雅品尝的他,似乎正吃着与我完全不同的食物。
「小渚。」
「干嘛?」
我探出身子。
「你国中毕业后……」
友彦笑得更深了。
「毕业后,要去当兵吗?」
「嗯,没错。」
我点点头。
突然变得很想哭。
于是我再度点点头。
「升学座谈上我也跟老师说了。我不上高中,要去参加自卫队。」
「自卫队也有女生吗?」
「最近开始有了。我向自卫队打听过,听说现在里面已经有五位女性了,而且都是本地人。受到的待遇和男性相同,只有国中毕业也没关系,而且马上就能拿到薪水。」
「……薪水?」
友彦像是听到什么低级词语般皱起眉来,然后「嗯……」点点头。
「真是符合小渚的喜好啊。」
「嗯?」
「实弹。」
「是吗……」
我一口吞下炖菜说道:
「因为我要一辈子照顾哥哥。」
「哎呀哎呀!」
友彦优雅的笑了起来。
——哥哥他突然不去上学的原因为何,我和妈妈以及友彦的朋友都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令人十分在意;当时相当受女孩子欢迎的友彦,似乎和不请自来、强行闯入房间的同班女生发生过什么事。那位女同学是个积极的女生,口风似乎不怎么紧,感觉好像对友彦相当迷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不再来,而友彦也不再出门。
在路上遇到那位女生时,她一看到当时小学高年级的我,便笑着对我说:「哎呀呀!」接着便对其他同行的女孩子介绍:「这是山田同学的妹妹。」一群人便「呀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消失无踪。
发生了什么,即使契机微不足道,却也无能为力。因此,人就变了。
平衡崩坏了,以不好的意思来说,就是变成了「真正的自己」。
友彦的心中发生了什么事?时间救不救得了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我想就算头脑再棒,友彦一定也是完全不了解自己的。
友彦会在吃饭时间问我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这三年来一直如此。我的报告,就是友彦与外界的小小联系,如同纤细到快断掉的丝线。友彦似乎愉快地模拟体验着我的学校生活,并很珍惜的在脑子里反复回味。不过,我今天的话题,全都是绕着奇怪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打转。
「海野雅爱……?」
友彦偏着头。
「啊啊,是他吧,那个歌手……」
「对。」
我点点头。
海野雅爱,是这个位在日本海沿岸,毫无生气的港口都市中最为人所知的名人。为什么?话说他高中时,在本地组了个乐团前往东京,一出道所发行的专辑就空前热卖。风潮过后,只剩下身为主唱的他继续以演员身份出现在电视上,近期则是在低成本制作的电影(注:原文「Vシネマ」为不公开上映,直接发行录影带或DVD的电影)饰演流氓的角色。宇宙的和平该如何如何等有趣的发言还被称为是「海野世界」,他也曾有过这般大受欢迎的时期。但自从几年前,因为大麻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被逮捕后,就不曾再见他了……
他已经被众人遗忘了好一阵子。过去那么有名的名字——海野雅爱。
友彦点点头,接着优雅的笑了起来,对着因为藻屑而生气不已的我说:
「那孩子真可爱啊。」
「啥?哪里可爱了?」
「她啊,算起来应该是那个『糖果子弹』吧。」
「啥?」
「小渚想要击出的是实弹对吧?也就是和世界产生连结的直接力量、实际拥有的力量。但是,那孩子不断击出的,却是假象的子弹。」
拨了拨飘逸的长发,友彦开心的笑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用岩盐作成子弹杀了人。男人将岩盐固结一发坚硬的子弹,在暖炉边击发,将对方杀死。因为是死在温暖的火炉边,于是尸体也跟着变热,使得留在身体里的岩盐子弹融化,如此一来就全无痕迹了。」
「咦……」
我探出身子问:
「可是,这样不就无法逮捕凶手了吗?但是,如果凶手没被逮捕的话,哥哥你就不可能知道这件案子吧?凶手抓到了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怎么抓到的?」
友彦耸耸肩:
「名侦探出马,一一漂亮的破解。」
「……什么嘛!」
我失望的看向友彦房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推理小说,可以当作实弹的几率,零。
「原来不是真实案件呀。」
「你也失望得太过分了吧,小渚。要更懂得享受谎言啊。」
「嗯。不过,海野藻屑的谎言总是让我气恼。」
「那孩子不断射击糖果子弹。只要射进身体里面就会融化,在小渚看来是很无聊的子弹吧。小渚……」
友彦以优雅的动作放下筷子:
「晚餐很好吃,谢谢。」
「不客气。」
友彦悠闲的声音让我叹了口气。我站起身,小小声的说:
「像糖果球一样的东西吗?」
「没错,小渚。」
友彦抬起头,看见我撇嘴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接着又突然回复正经严肃的表情,戴上耳机专注于DVD上,猛然把我排挤在外。已经习惯这样的我,只好楞楞收拾着碗盘,回到厨房去。
我正在走路。现在,是十月四日的早晨。
脱离蜷山的健行步道,我来到了完全没走过的兽径继续往上走。
兽径上长满青苔、坚硬的石头不断滚落,而且还布满了蛛蛛网,是个相当危险的地方。脚好痛,因为湿滑的青苔差点让我数度跌落,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因为心中有一个确定的想法。
很不安。
白色的晨雾遮住视线,好一段时间我被冰冷的风压住,然后风又吹过。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走着……
回忆涌现。
——真不敢相信,从那时起到现在才过了一个月。
无法挽回的时间。
在之后的一个月中。
她依然持续发射着糖果子弹。
∵
第二天也是,再隔天也是,转学生海野藻屑的怪异行径愈来愈引人注意。她抬着头,面对校园前庭那座来历不明的裸妇雕像。我心想她在做什么啊?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在和雕像说话,而且不是她单方面倾诉事情而已,看来似乎是在对话。唱着奇怪的歌曲穿过走廊时,火灾警报器突然响了起来,藻屑一脸「糟糕」的神情连忙逃开。
我实在无法理解贵族的忧郁与消遣。随着日子过去,和藻屑说话的女生日渐减少,终至没有。相反的,在女生的八卦网上,有关海野家的各式情报却纷纷四起。
女孩子的包围结束后,换成男孩子带着些许顾虑开始接近她。给她讲义时多聊一句;轮到担任扫除值日生时,告诉她扫把的位置。我看到不少表面装作若无其市,事实上去拼命接近她的场景。藻屑或者不回应,或者回答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或是想要好好回答,却回答了对方没问的答案,让人吓一大跳……总之,她是个怪家伙。
坐在隔壁的花名岛在下课时,带着几分顾虑的出声叫我:
「那个、山田……」
「……什么事?你要跟我借预习的笔记吗?」
「我要借!」
花名岛接过笔记,还将重要的部分抄下来边说: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啦。虽然,笔记我也想看,不过……山田,你和她感情不错嘛。」
我以为他说的是映子。「嗯,还可以。怎么了?」迟迟没听到回答,于是我抬起头,发现花名岛表情闷闷的沉默着。
「……嗯?怎么了?」
「你和海野…不,你去邀海野。唔…总之就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做些什么…吧?」
「啥?我和海野和花名岛,然后还有映子?」
「映子?」
我和花名岛对看了一阵子。
终于发现是自己弄错后,我连忙回答:
「啊,你说的不是映子而是海野?呃……我和她感情不好哦。你看,我们都没在讲话。」
「前天,她转学来的那天,你们不是一起回家吗?」
「那是因为,她从我身后拿宝特瓶丢我的关系啦。」
我不禁叹了口气。
看到花名岛一脸不满的样子,我也跟着呕起气来。
「……我和她的感情一点也不好。这种事情,你还是去找映子那些社交界的人吧。」
「社交界?」
花名岛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山田你有时也挺有趣的嘛!」
「拜托!」
「哈哈哈。」
花名岛笑完后便沉默了,也不再跟我提起藻屑的事。开始上课而取回笔记的我,这时才慢半拍地注意到,花名岛可是鼓起了相当的勇气、故作镇定的提起那个话题。我的胸口针扎似的痛了一下,偷偷看向花名岛的侧脸……唔哇!他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真扫兴!
然后我悄悄回过头,看向坐在最后面的海野藻屑。藻屑正热中于谜样的技巧;她嘟着嘴,将自动铅笔摆在上嘴唇上,即使不用手扶着,自动铅笔也不会掉落,脸上的表情真是超诡异的。和我四目相对时,仍旧灵巧的维持那副表情向我眨眨眼。我叹了口气,真搞不懂那家伙……
转学第三天放学后。
我仍旧走出教室,直接穿过校园往兔子小屋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某人追了上来。拖着脚的独特脚步声,让我马上就知道来者何人,于是啪地闪到右边。
矿泉水的宝特瓶从我的左侧咻地擦身飞过,落在校园的地面上并扬起尘埃。
一回过头,海野藻屑依然还是摆出那个投掷的姿势,并挂着一副很失望的表情。
「……干嘛?」
「小平头的男生找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
「咦——!」
我吓得瞪大了双眼。小平头的男生大多数棒球社的,班上有几个人也是,不过她说的大概是花名岛吧。我又低声的说了:「咦——」真佩服花名岛,看来他真的自己去邀藻屑了。
「你们两个去就可以了吧?花名岛想和你约会啊。」
是赌气还是自暴自弃呢?我故意用奇怪的说话方式挖苦道。藻屑拖着脚追上我:
「可是他说三个人啊。」
「只有两个人的话,你就不会答应了呀。」
「啊,是这样啊,因为我和山田渚感情很好呀。」
我皱着眉。藻屑却点着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答案。
穿越校园的我们,周围尽是棒球社练习时发出的击球声或「打起劲来!加油!」的鼓励喊话;在操场上来回奔跑的足球社;远处的体育馆则传来篮球社之类的运球声响;还有从校舍另一端流泻而出的管乐社演奏……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着。我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来,一位棒球社社员正看向这边,双手合掌似乎是在拜托。是花名岛吗?穿着制服、戴着帽子的模样让我认不出来。
没办法,我只好说:
「可以是可以啦……」
「太好了!」
「要看哪一部电影?」
「不清楚耶~小平头说会准备好三人份的电影票。」
「是吗……」
对花名岛来说,那天会变成零用钱的散财日吧。我一边心不在焉的开始向前走,一边开口问着仍旧跟在我身边的藻屑:
「你不是人鱼吗?」
「嗯。」
藻屑理所当然的点点头。
「你有看过电影吗?」
「没有。」
藻屑简单回答。
接着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因为,我之前一直待在海里呀。海洋,世界各地的海。我在中国的海里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喔。虽然我听不懂中文,但还是很好玩。非洲的大海我也去过,热死了!这次,是趁着暴风雨来临前回来的,每位人鱼都会在十年一次的暴风雨前回到这里,大家必须回来这里产卵。我是人鱼之中唯一的『公主』,同时期出生的『公主』只有我。那次所产的卵之中,只有一颗红色的卵,那颗就是公主。公主必须负责孵化全部的卵,因此相当辛苦。如果我不好好孵卵的话,所有的人鱼卵都会死掉。所以老实说,现在实在不应该是我跑来人类世界的时候,哈哈!」
「……怎么又来了。」
「不是啦,因为你肯听我说呀。」
「我没在听啦!好,工作了。」
在藻屑的纠缠下,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兔子小屋前。紧跟着我的藻屑站在笼子外面,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走进铁网笼子里开始打扫,但是——喀沙……当几只纯白色的毛茸茸兔子跑出来时——
「呀啊——!」
奇怪的惨叫声。
我抬头看向她,发现藻屑连嘴唇也变成青白色并且颤抖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她开始狂饮矿泉水,哈啊哈地慌乱喘着气,然后问:
「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就兔子啊。」
「你在对兔子做什么?」
「因为我是饲育股长,所以要负责打扫、喂饲料。」
「……」
藻屑变得异常安静,我心里不禁感到疑惑,不知她怎么了?我继续工作边看着她,藻屑像小朋友一样靠着铁网,张大眼睛瞪着兔子。
「怎么了?」
「你知道人鱼的天敌是什么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兔子。」
「为什么?」
藻屑又开始狂喝水。
「不是有个『因幡之白兔(注:出自日本《出云神话》,故事所在的白兔海岸即位于鸟取县东部)』的故事吗?」
「我听过,那是本地的神话故事嘛。兔子骗鲨鱼助它过海,结果谎言拆穿后,被鲨鱼剥掉全身毛皮的故事吧?后来是路过的大国主还是什么的给它药,然后……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那个神话里面出现的鲨鱼,事实上就是人鱼,是我们的祖先。因为有被兔子欺骗的不好回忆,所以,兔子是我们的天敌。哼!」
藻屑贴着铁网对着兔子大吼。我不耐烦的无视藻屑,取出兔子食用的红萝卜和高丽菜。藻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望着小心翼翼照顾兔子的我:
「很有趣吗?」
「大概吧。」
「山田渚是饲育股长。」
「没错。」
「嗯……」
藻屑若无其事的小声说道:
「……你还有养其他东西吗?」
「没,没有。」
总算整理完毕,当我离开兔子小屋时,正好是日暮时分。橘红色的夕阳降落在校园里,令人眩目。
棒球社、足球社、篮球社、管乐社,大家都还在努力练习。
我边走边晃着包包穿过校门,在田间小路上快步行走,藻屑也拖着脚跟上我。
相对于田圃另一侧的宽阔大海,从地平线开始一点一点染成深紫色。夕阳时刻,落日突显了大海令人不舒服的颜色。
我必须快点回家,因此快步走着。于是,拖着脚的藻屑离我愈来愈远,渐渐被抛在后面,在转角处回头时,已经不见她的身影了。
地平线那边,大海渐渐染成了阴暗浓深的紫色,来回撞击着海岸。
隔天晚上。
结束一天的打工,精神奕奕回到家的妈妈一边问着:「晚餐吃什么?」同时一如往常的偷瞄友彦隐居的房间。她小小声叹了口气,脱下鞋子后突然——
「在晨曦中~看着大~海~……」
妈妈开始哼起海野雅爱的歌,在厨房重新加热咖喱的我心里一惊:
「你、你干嘛?」
「啊?什么干嘛?」
妈妈不知为何似乎心情很好,她将从超市带回的剩余熟食放进冰箱,而我把盛好的咖喱饭和辣韭菜摆在妈妈面前。
「海野雅爱是这个城镇出身的,你知道吗?」
「嗯。」
「他最近好像回来了,不知在忙什么工作呢?听说好像是被委托作词还是作曲。而且,他还养了只附有血统书的大狗呢!嗯……」
她就这样一个人碎碎念个不停。咖喱吃到一半时,她抬起头来:
「听说他有个女儿喔。跟她妈妈长得很像,是个很漂亮的女儿。」
「……她在我们班上。」
「哎呀!是个怎样的孩子?」
「怪人。」
「你跟她很要好吗?」
妈妈讲得相当起劲,整张脸都贴了过来。我正在矮桌前摊开笔记本写作业,妈妈的积极让我伤透脑筋。
「嗯……」
「怎样嘛?」
「礼拜天我们要去看电影。」
「你们感情很~好嘛!」
我确信她明天打工时,八成会自豪的宣传:「我家孩子和海野雅爱的女儿感情很好喔!」反正,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吃完饭的妈妈站起身往浴室走去,收拾完桌面的我仍旧继续写作业。等妈妈从浴室出来后,我才开口问了有点在意的问题:
「那个海野雅爱,是个怎样的人?」
「怪人!」
妈妈笑着回答,接着突然皱起眉来:
「是啊……真的是个怪人呢!」
「你认识他吗?」
「因为他是我高中的学长。虽然并不认识,但是,该怎么说呢……古怪?嗯……」
妈妈看见了晚报,一摊开来就摇了好几次头。
「也是呢……我们不是生活充裕的人,如果太亲近他们反而麻烦吧。对于那类型的人,还是带着有趣的心情远观比较合适。」
「是吗……」
那周的礼拜六。
我前往离家不远,妈妈打工的超市采买食材。米太重了,所以下次再买;哦~番茄很便宜呢,买来做番茄沙拉也不错。总之,只想着和现实生活有关的我,正打算走进超市时——
咯锵——!!
猛然出了巨大的声响。我抬头一看,是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举起长腿,用力踹了购物车一脚。购物车顺势飞驰而去,滑过站在入口处的我身边,再一次发出巨大声响撞上墙壁,在剧烈晃动之后停住。
中年的保全人员跑了出来。
「客、客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购物车推不动啦!」
我呆然地望着那名高瘦的男子。推不动什么的,刚刚踢飞购物车时不是溜得很顺畅……这家超市的器材的确因老旧而不好使用,但是有必要气成那样子吗?
男子咋舌道:
「这种店谁要来啊!」
「客人……?」
呆立在场的我,和那名男子四目相对了。
凶暴。
带着狂乱。
却又十分脆弱……
那是一双令人不舒服的眼睛。我的胸口猛然涌起一阵厌恶感,我不喜欢这个人,好恐怖。接着我突然注意到,这张脸好像在哪里看过?
啊……
想起来了,他就是海野雅爱,就是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那张脸。
比我印象中的那个艺人海野雅爱,还要颓废、还要削瘦的脸,只有那双瞳眸给人更加强烈的印象。
海野雅爱似乎不想被不认识的国中女生缠上,仅仅发出「啧!」地咋舌声,缓步走过我僵直的身边。
然后,在后面——
有一位少女——
害羞的低着头走来。
黑色连身洋装的裙摆飘飘然展开,胸前的蕾丝更添几分成熟的气息。青白色的纤细腿部,露出了小小的膝盖。那件连身洋装肯定是属于某个相当昂贵的名牌,连鞋子也是大人穿的那种设计精致的高跟凉鞋,这身服装搭配的真美。
大概是感觉到我的视线吧,少女抬起头来。
海野藻屑青白色的脸上,有着吃惊,还有绝望。
我知道自己看到了现实面的藻屑,不知为何,心里对藻屑感到几分抱歉。藻屑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小跑步的从我旁边经过,这时我闻到一阵类似香水的味道,是带着清凉感的甜香味。海野雅爱粗暴的坐进晶亮显眼的外国车里,虽然藻屑费力地跑到车子边,他爸爸却关上车门大声叫喊着。
那声音乘着风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你给我用走的!我先回去了!」
噗噜、噗噜噜噜——!
排气管发出巨大的声响,海野雅爱就这么丢下女儿,开着气派的外国车离去。
伫立不动的藻屑,身上的连身洋装随风飘动着。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转身走开,装作不知情的进入超市。但这时却从我背后传来了呜咽声。我皱眉心想:啊……可恶!真拿她没办法,我又回过身来。
海野藻屑站在停车场正中央放声大哭。
好像小孩子——被父母怒骂而抽抽噎噎哭泣的小孩子。
我在超市入口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小瓶的矿泉水,拿着它往停车场走去,然后在藻屑身后,对着她的背部摆出漂亮的投球姿势,宝特瓶飞过空中,精准的打中藻屑的背。回过头来的藻屑似乎很痛的揉着背,拾起落在停车场那吸满热气柏油路上的宝特瓶。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一口气喝干五百毫升的矿泉水后,藻屑吸了吸鼻子。
吸、
吸、
吸、吸!
然后,又和那天一样……就跟转学那天早上她摔倒时,只有我看到她裙子里面那时一样……
——你—看—到—了—吧——
她瞪着我,眼神如此诉说。然后开口:
「你去死!」
「……死不了啦,吵死了!」
「那、跟我做朋友吧!」
「明天不是要去看电影。」
「……那我们甩了小平头,两个人自己去吧?」
「他叫做花名岛,好好记住人家的名字啦!想都别想甩掉他,这样他太可怜了不是吗?」
「呿!」
我和藻屑就这样在停车场正中央扎了好一会而,但因为挡到一部部接着进来的车子,于是我们选择超市入口的阴影处就地坐下。
「那个,是你爸爸?」
「…………」
藻屑没有回答。
「来买什么东西?」
「柴刀。」
「……柴刀?」
我不禁失控的叫出声来,但藻屑却点点头:
「他急着要用。」
「谁?用柴刀来干嘛?」
「爸爸,他要分解尸体用的。」
「……啥!」
我搔搔头,真是莫名其妙。不对,等一下!那个……
「你爸爸就是刚才那个?」
「…………」
「海野雅爱?」
「……唔、嗯。」
藻屑勉强承认了。
顿时陷入一片沉默。犹豫了一阵子后,藻屑一副要向我托出相当重要事情似的,将毫无血色的嘴唇靠近我耳朵,小声说道:
「我最爱我爸爸了!」
「欸!」
「……欸,是什么意思?」
「没有,只是不自觉的……」
「爱,真是让人绝望啊。」
藻屑自言自语些莫名其妙的话。
微暖的夏末和风徐徐吹过。
我感到有股视线从超市收银台那边穿过玻璃传过来,伸长脖子一看,是我妈妈一边打着收银机,一边看向这里。她脸上的表情正对我说着: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啊?不是很热吗?啊,那个女孩子是谁?长得真是漂亮。对了,她就是海野雅爱的女儿吧?妈妈也想看清楚一点……啊。真是的!现在客人正多,我没办法离开,带她过来让我看看嘛!不行吗?你这孩子真小气呐……
她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视线也跟着抬起头,看到挤着奇怪表情的我妈,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对照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
「好像喔!」
「…………」
「山田渚的妈妈?」
「……唔、嗯。」
「很平常的妈妈呢!」
她一脸羡慕的说着。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让我觉得,难道海野藻屑的妈妈不是普通的妈妈吗?
「你妈妈呢?」
「……在东京。」
「哦?」
「她的演艺事业已经开始走下坡了,现在只出现在一些小成本制作的电影中。」
「是喔……」
「还有,前阵子在周二悬疑剧场里面,饰演第二个被杀死的人。」
这样算走下坡吗?和谈到那位怪异父亲时完全不同,藻屑浮现极度憎恶的表情。
「烂女人。」
「为什么?」
「因为演艺事业走下坡啦。都已经死棋了,再加上上了年纪,也不再是美女了。满脸皱纹像是要裂开似的前美女,还抛弃了丈夫。」
「为什么抛弃丈夫?」
「她说他的脑袋有问题。」
「……嗯。」
「我和妈妈的竞争最后是我赢了,所以爸爸才会跟我在一起。只要有我在,就不需要那女人了!」
又起风了。
这阵暖热的微风吹动藻屑的连身洋装。从飘动的裙摆底下,又露出了青白色的细腿。腿上依然有着几经殴打的痕迹;紫色、绿色、暗粉色,到处散布着。
注意到我在看她的腿,藻屑又说了次:「……去死!」
我只用鼻子不屑的哼笑了声,没有回话。
当我一站起身,藻屑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
「超市没卖柴刀啦!要买柴刀的话,去卖农业用具或木柴的店里买。」
「像手创馆之类的地方吗?」
「手创馆是什么?」
「嗯……就是很大家的杂货店。」
我告诉她要去哪家店买柴刀,明明就在藻屑回家的路上,但藻屑却不断说着不知道、不知道。没办法,我只好先带藻屑去那家店,再回头来买番茄、鸡肉和酱油。
在宽阔的店里来回寻找,穿过油漆、木材、水管后,我们终于找到柴刀了。有各式各样的尺寸,但藻屑却毫不犹豫的买了最大支的柴刀。令人意外的高价,藻屑在收银台前很自然的掏出信用卡。
上面用片假名写着父亲名字的金色信用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金卡呢。喔……自然而然买下高价商品的藻屑将柴刀背在背上,跨出漂亮但看起来很难走的高跟凉鞋,摇摇晃晃的蹒跚前进。
步出店外,向着有如染上稻穗般金黄的田间小路走去。
耀眼的日光十分眩目。
蜷山看来比平常还巨大;太阳依然闪耀着强烈的光芒;绿油油的茂盛稻穗被时而扬起的暖风吹倒而更显浓绿,看来就像是被隐形的巨人踩过般,不时变换着深浅。
藻屑举起一只手,擦去青白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山田渚的爸爸呢?」
我瞬间欲言又止,然后小小声的说:
「……过世了。」
藻屑不解的偏着头:哦?于是我继续说:
「就在十年前过世了。而爸爸的保险金也在三个月前被哥哥挥霍一空了。所以我决定不上高中,要去工作。」
「十年前……?」
藻屑摇摇晃晃的边走边回道:
「巨大的暴风雨正好也是十年前呢。」
「……就是死于那场暴风雨。」
「怎么回事?」
「因为他是渔夫,而他又正好在船上。本地有很多人都是从水产学校毕业去当渔夫的,我父亲也是其中一个。气象预报明明说是晴天,云图上没有的暴风雨却突然来袭。许多渔船因此翻覆。我父亲就这样过世了。」
「他叫什么名字?」
「山田英次……你问这个干嘛?」
「啊啊,我知道他。」
藻屑冷冷的说。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不希望家人的事情,变成藻屑说谎的题材——也就是友彦所谓的「糖果子弹」。那会让我心痛、让我愤怒。然而,藻屑却简简单单就打破禁忌,以一派悠闲的口吻:
「我在海底遇过那个人喔,他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身边有金银财宝还有美人鱼陪伴,把地面上的一切都忘了,开心地享受着。所有死在海上的渔夫都一样,他们很幸福喔。真是太好了,对吧!」
我不发一语。
藻屑平常总是走在我的左侧,这时刚好有卸货卡车开来这条没有人行道的柏油路,于是我闪到路边对藻屑大叫:
「闭嘴。」
「他们总是开心的喝着酒、跳着舞哦!即使死掉了也不觉得难过,所以山田渚也要打起精神来。再说……」
「闭上你的嘴!」
「人鱼很善良,海底生活也很愉快,而且……」
藻屑明明听到我的制止了,却全然无视,还非常拼命的快速说下去。
终于来到了分岔路口,藻屑没注意到我的不满,还微笑着:
「柴刀,谢谢你了。山田渚。」
「…………」
「明天见。」
藻屑用力挥挥手,脚步蹒跚的离去了。
我痛苦的目送着藻屑离去的背影。
布满裂痕的柏油路向前延伸直到远处,左右两旁摇曳着鲜绿色的稻穗。放眼可以望见远处朦胧的蜷山,行人稀少也没有车子通过,仿佛这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藻屑走在一点也不合适她的乡间小路上,摇摇晃晃但看来很开心的走着。
是风向的关系吧,潮水的味道隐约从大海那里飘送而来。我就这么伫立在原地,一直目送着藻屑的背影。
——这时的我当然还不晓得。
我正看着的背影,这个在我眼前离去的可怜女孩,她身上背着的巨大柴刀,将会肢解她自己的尸体。
接着,到了隔天的星期天。我在约好的下午一点来到公车站时,只有花名岛无事可做的坐在长椅上。我和花名岛偶尔说几句话,等待藻屑的到来。
藻屑她迟迟不出现。
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后,藻屑才闲晃似地漫步走来。咕噜咕噜喝着矿泉水边向我挥手,花名岛很明显的松了口气。藻屑一副对花名岛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径自看着我笑着说:「山田渚在耶!」
正好这时开往镇上的公车来了。其实走路或骑脚踏车去都可以,但花名岛今天的计划是搭公车去。在他的约会行程中,似乎看不到走路或骑脚踏车的场面。我们一行人搭上那部由从中国山脉的深山里驶出、终点在电车车站前的破烂公车,每人依序各取一张段次牌。
公车开动后,窗外辽阔的蜷山逐渐远去,向着前方宽广的大海愈来愈近。
我们坐在最后一整排的座位上;藻屑在正中间、左边是花名岛、右边是我。
藻屑一直盯着印有数字的段次牌,她好奇地将段次牌直、横、正、反的翻来转去。花名岛则是紧张得要命,和平常坐在我隔壁的那个花名岛不同,这副笨拙的姿态不禁让我叹息,平常的样子还比较容易赢得好印象吧,你太紧张了啦!虽然与我无关,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始扣起分来。
因为藻屑太在意那张段次牌,于是花名岛片开口问道:「怎么了?」藻屑却无视花名岛而转向我:
「这是干嘛的?」
「……干嘛的?段次牌啊。」
「坐公车要段次牌?」
真的无法沟通……
我和花名岛根据藻屑提出的各种问题,千辛万苦的整理出以下结论:藻屑所知道的公车——虽然她本人说是日本海海底的浪潮公车,但我想应该是东京的公车吧——不论坐到哪里费用都一样,只要上车时付钱就可以了。哦~!我们两人感到十分佩服,这就是文化冲击吧!花名岛说:
「那一定是因为,公车不是从山里开出来的关系吧。」
「……有可能。」
这个城镇的公车,都是从中国山脉近山顶之处、人烟稀少的村子出发。所以在起点上车的客人就会搭乘很长的路程,如果城中才上车的客人付同样金额的确不公平,所以公车票价才会有二百圆到一千五百圆的差别。我们在城中上车,票价大约三百圆左右吧。那个印有数字的段次牌,就是为了证明乘客在哪里上车的,段次牌和零钱则在下车时交给司机。我们已经到车站前电影院附近了,下车吧!
我和花名岛站起身走向公车前门,然后藻屑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拖着脚跟上我们。锵啷锵啷的投进零钱后下车。我们两人一回头,看到藻屑好像正拿出什么东西给司机先生看。
似乎是学生证之类的东西。不知为何,司机先生在一瞬间屏住呼吸,接着点点头。藻屑付了钱正要走下公车时,那位中年司机一直盯着藻屑摇晃肩膀走下阶梯的背影。接着,他注意到楞楞等待的我们,不明就里的生气道:
「你们是她的朋友吧!帮帮她呀!」
帮……帮什么?
我和花名岛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两人都一脸不解的样子。司机先生气得丢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这一句话,便粗暴的关上车门驶离公车站了。
我和花名岛张着嘴、一脸呆然地目送公车离去,只有藻屑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
她一个人学着司机先生的语气,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是因为老年人比较多的关系吧,电影院里空荡荡的。目前放映的两部电影,一部是火药过剩的好莱坞动作新片,另一部是法国制作的黑白悬疑老片。动作片才开始,藻屑就快速进入爆睡状态,真的完全睡死了。因为是花名岛请客看电影,机会难得所以我相当专心的盯着银幕。藻屑坐在我的左边,而藻屑的左边是花名岛。花名岛完全不在意藻屑睡着的反应,吃着爆米花沉迷于火药过剩的电影画面。终于,第一部电影播完了,紧接着播放的是悬疑老电影。这时换成花名岛,像是被麻醉枪击中的野兽般「呼……」的一声就失去了意识。悠悠转醒的藻屑盯着银幕「啊!」地叫了一声。
「喂,山田渚,那个彷徨的女人好漂亮喔!」
「那是珍妮·摩露(注:JeanneMoreau,法国老牌女星,代表作为楚浮执导的「夏日之恋」,于2000年获颁柏林影展「终身成就奖」)。」
「谁?」
「好像是以前的法国女演员,我哥比较清楚。」
「为什么她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于是我将前面的剧情概略说明一遍,想不到藻屑竟然很感兴趣「嗯,嗯嗯!」的点着头。
「……真的假的!?」
「嘘——!」
「被关在电梯里面吗?要怎么逃出去啊?」
「逃不出去了呀。」
「不觉得很笨吗?」
「哪、哪会很笨啊,那你会怎么逃出去?」
「咦——很简单啊。」
藻屑盯着银幕,同时小小声对我说:
「因为我是人鱼嘛。」
「又提这个?」
「人鱼可以变成泡沫对吧?所以,我只要变成泡泡逃出来就好啦!而且还可以从密室消失、捉弄警察,自由自在来去自如。啊哈!」
我无视笨蛋藻屑的言行,继续看我的电影。藻屑不满地鼓着脸,三不五时戳戳我。
「……你很吵欸!」
「你不相信吗?」
「当然呀!不论什么人,都没有办法从密室消失的!」
「是吗?」
「我哥说的。」
「嗯,山田渚的哥哥说的没错,但是,那仅限人类吧。」
藻屑自信满满的不断说着。
走出电影院后,刚才一直熟睡的花名岛说:「啊——真好看!」这是对第一部电影的感想,至于第二部则是:「真好睡!」接着,他开始说明后续的约会行程:先去咖啡厅喝茶,然后再走去海边晃晃。不过,我和藻屑正为了能不能从密室消失的问题而大吵特吵;其实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这真是个蠢问题。
「可以消失!」
「不可能!」
「绝对可以!」
花名岛以被打败的表情搔搔头:
「我觉得,怎样都可以啦……」
藻屑开始自顾自地向前走、挥动着两手、咕噜咕噜不断喝着水,然后继续以激烈的语气说道:
「我就做得到!因为我可以变成泡泡,因为……」
「那就做给我看啊!」
「好……好啊。」
藻屑在一瞬间退缩了。
然后立刻重新振作。
「那下个礼拜……」
「现在!今天!马上!」
「咦~?」
「不是可以吗?」
我故意向藻屑挑衅着。藻屑瘪起嘴,最后总算点了头:
「……当然可以!」
她带着我和花名岛开始走了起来。
沿着搭公车来的那条路慢慢走回家,三个人都不发一语。偶尔会有卸货卡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我们身边,混了稻草的牛粪落在地上被卡车压过,在柏油路上变成薄薄一片。夏天的烈日让人头晕目眩。当我们来到高级的独栋住宅区附近时,有几部看起来很贵的汽车开过。
——我们终于来到位在住宅区一角的白色大房子前。那是由四角形的白色石头所建造而成的房子,该说是现代风吗?总之,是很煞风景的一栋房子。窗户全都很小,又位在很高的位置上,房子前面则种着低矮的树篱笆,上面还开着鲜艳的花朵。
「这是哪里?」
「我家。」
花名岛发出低低的一声:「咦!」
「也就是说,这是海野雅爱的家?哦~~」
「我要从这个房子里消失。」
「怎么做?」
「变成泡泡。」
我不耐烦的叹口气。我干嘛恼怒不已硬要跟她争论呢?这下子自找麻烦了吧!可是藻屑不知为何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她看了看手表说:
「进入房子整整一分钟后,我就会变成泡沫,然后消失。那就是我的的确确是个人鱼的证据。」
「啊……」
藻屑接着拉过我的头,小声地说:
「三十分钟后,在刚才的公车站见。」
「……咦?」
「我在那边等你。」
藻屑又看了手表。接着朝玄关大门缓缓走去,一步、两步……走到玄关前,打开白色的大门。虽然已经黄昏了,但天气仍相当炎热,我们就这么沐浴在耀眼的太阳下。此时正好五点整,当我们听着远处传来的市公所钟声时,大门关上了。
我和花名岛面面相觑。
没办法,我们只好看着表。
过了一分钟。
——好像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们又互相看向对方。
「……喂,我们要怎么确认啊?」
「谁知道啊……」
我战战兢兢走近海野家的大门,谨慎的敲了敲。
没人出来应门。
花名岛一副困惑的样子说:
「这就是消失的证据吗?那家伙在骗小孩子啊?不断说自己是人鱼、人鱼的,根本就是头脑有问题吧!啊啊,可恶……」
「枉费你很喜欢她?」
「……我不知道啦!也许没特别喜欢吧。」
花名岛感到无趣的碎碎念着。
「应该说,我觉得很生气吧。」
「……现在才说这些有什么用,所以大家才会离藻屑远远的啊。」
我小心翼翼按下电铃,还是没人应门。按了几次,渐渐觉得火大了起来:
「喂,海野藻屑同学!喂——你可以出来了啦!」
我伸手一推,门竟然打开了。
花名岛的视线停在玄关中央,我也跟着看向同样的地方。
「咦……?」
我忍不住嘀咕出声。
玄关处没有任何鞋子。
我和花名岛四目相对。
「这家伙……直接把鞋子穿进去了吗?」
「这、不晓得。」
以花朵装饰的玄关宽阔到可以住人,中央晶亮的大走廊向前延伸出去。「海野!」、「喂,藻屑!」我和花名岛边喊边悄悄脱下鞋子。
「打扰了……」
走进屋里。
宽敞的厨房和客厅,还有大型液晶电视和钢琴,还有……
吧台和洋酒。
——没有半个人在。
看起来这个房子应该没有后门,能够出入的就只有那个宽阔的玄关了。所有的窗户都从内侧上了锁,也找不到地下室,花名岛甚至连屋顶上都找过了。
「她真的不见了吗?」
他一脸不可思议的呆立在原地自言自语着。
想说去浴室看看,在前往途中闻到一阵奇怪的臭味。腥臭……就像市场传来的那种独特的腐臭味。
柴刀孤零零的摆在浴缸里。
那是昨天和我一起买的大柴刀。
花名岛也走过来,盯着那把大柴刀。
「那、那是干嘛的?」
「谁知道。」
花名岛不愉快的皱起眉,走向外面。我也正打算出去时,突然注意到牢牢黏在柴刀上的红黑色东西,于是我停下脚步。
轻轻跪下来仔细盯着那个部分仔细一瞧。
「……血?」
没错,那是血。
我呆然的抬眼向上陷入沉思。
但是不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走出这栋没人在家却没上锁的白色房子。花名岛一脸不能理解的表情,而我也一副不快的表情,两人就此道别。
正准备往回家的方向走时,我突然想起藻屑所说的「等待场所」,便转往公车站走去。随风摇曳的鲜艳稻穗;灰青色的汪洋大海;无止尽延伸的班驳柏油路。稍微歪斜立着的公车牌。
藻屑——
就坐在——
那里。
我摇摇晃晃的走近她。藻屑抬起脸来,一副开心的表情:
「唷!好慢啊。」
「因为我们在找你。」
「嘿嘿!」
「……喂,你是怎么办到的?」
藻屑微笑着:
「变成泡沫呀。」
「…………」
「嘿嘿嘿!」
藻屑一个人开心的笑着。她的黑发随着微风吹拂而飘动摇晃,大大的眼睛直直看着我,一脸天真的说:
「小平头回去了吗?」
「嗯,一脸奇怪的表情。」
「那,我们两个人去玩吧!」
「……才不要,我要回家了。再说,今天的目的——藻屑与花名岛的约会也已经达到了。」
藻屑一脸失望的表情,明显到让人惊讶。
「为什么!好不容易小平头不在了耶!」
「……咦?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做出刚刚那件事吧?」
藻屑没有回答我的疑问,但是脸上有几分「被识破了」的表情。似乎是注意到我生气了,她嘟着嘴:
「因、因为……」
「这样,他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是我说要和山田渚一起,他也说没关系呀!小平头他自己也知道呀!而且我觉得,我没有义务要满足小平头。」
藻屑突然开始理所当然的说着莫名其妙的藉口,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而苦恼地抱着头。可是,我对藻屑的反感却打从心底沸腾了起来,无法阻止。我愤怒的叫道:
「我不管了啦!你就只知道说谎!什么人鱼!什么密室……」
「才,才不是说谎呢!」
藻屑表情认真的反驳。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于是我噤口不语。
「才没有说谎呢!大家都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啊。日本海的海底真的有人鱼,而我就是那群人鱼的公主,只是我现在来到人间而已……我真的没有说谎!全部、全部都是真的啦!」
「……你说的全是谎话!够了,别再说了!」
「不是!刚才我也真的变成泡泡消失了呀!进入家里后整整一分钟,因为变成泡泡需要一分钟的时间,我就是那样消失的啊!我说的是真的啦!」
「全部都是谎言!海野藻屑是最烂的大骗子!」
「我不是——!」
滴滴答答的,藻屑的眼睛开始流下眼泪,嘴角也开始流出不知是矿泉水还是口水的液体。
「为什么你不能了解呢?我没有撒谎,全部都是真的!」
「昨天藻屑不也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买柴刀是为了……」
说到柴刀,藻屑的脸上一惊。
「说是你爸爸要用来分尸。为什么要说那种骇人听闻的谎话?真像个白痴!你就那么想受到注目吗?你的确达到目的了!得到众人注目,兴高采烈的被大家当作笨蛋!」
「我、我、我我我我我……」
藻屑开始呻吟了起来:
「我、我没有撒谎!呜……」
她流着眼泪说道:
「我、我没有撒谎!」
「那么,被分尸的尸体在哪里?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不就变成杀人事件了吗?你爸爸会被逮捕吧?还是说,其实杀人的不是你爸爸,是身为女儿的你?你爸爸只是帮你收拾尸体而已?还是……」
我又为了这种不值得的事生气了。这一点也不像我,根本就不像是我会做的事。今天一整天没有一秒是用在收集实弹上,我被抓进满是砂糖、莫名其妙的藻屑世界里,简直快要崩溃了!我真的很生气,只顾着证明藻屑所想出的谎言不可能成立!
「……然后,对了,我记得你家有养狗吧?大型犬是吗?还是说被杀的不是人类而是那只大狗?杀狗的话就不是刑事案件了。也许会因为虐待动物被逮捕也不一定,但比起杀人的刑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没错吧?被分尸的是狗吧?然后……」
「没错。」
藻屑一脸难受的说。
我停下滔滔不绝的讽刺。
「……什么?」
「你说对了,是狗。」
藻屑指了指蜷山。一阵风扬起,吹动我们的裙摆。
「爸爸杀了他最疼爱的波奇。」
「……为什么?」
「呃,因为爸爸拿水泥砖打它。」
「…………」
「原本以为它那么大只应该不会有事,没想到它却摇摇晃晃的倒下死掉了。爸爸因此还嚎啕大哭,为它在山里建了座坟墓。但是,因为整只狗太难搬运了,所以才会去买柴刀,把它分成四块。昨天晚上,已经把它运到蜷山去了。爸爸还为波奇写了信,上面写着:『永别了,波奇。』所以……」
一开始听来像是照本宣科的发言,后来却愈讲愈起劲,愈来愈像一回事。渐渐的,藻屑开始挥舞着双手讲个不停。我听够了!我抛下她迈步向前,得回家做晚餐才行了。
藻屑跑着追了上来。沙—沙—沙——拖着脚的不吉利足音渐渐靠近。
「我说的是真的,山田渚!」
我停下脚步。
「……真的?」
「嗯!」
「绝对是真的?」
「嗯!」
「你发誓,如果你所说的是骗人的,就永远不再骗人?」
「唔……」
藻屑迟疑了。
「……唔,嗯!」
「那我们走。」
我利落的转过身往蜷山方向走去,藻屑慌慌张张的晃着手:
「去哪里?」
「蜷山,波奇的墓。」
「山、山田渚……」
「你没撒谎不是吗?」
我强势的说完,就硬拉着激烈反对的藻屑走向蜷山的健行步道。一直吸着鼻子的藻屑,一转进山里便开始哭了起来。
「我不要!」
「为什么?那不是你疼爱的狗吗?」
「我不想看啦!」
「我也不想看啊……如果真的有的话。」
我现在也和那天拉着藻屑上蜷山时一样,正往山里去。
十月四日的清晨——
我想起了边哭边跟着我的海野藻屑,她不断流泪的样子。
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呢?因为觉得从头到尾始终不记得名字,而叫做小平头的花名岛很可怜;因为边哭边跟着我的藻屑对我说:「我懂了,你喜欢小平头,我猜对了吧,山田渚!」让我感到莫名的愤怒。另外,海野家那栋雪白而豪华的屋子也突然浮现脑中,总之就是非常生气。不具任何实弹的藻屑的样子,还有被她耍着玩的我,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愤怒。于是我强行拉着藻屑往蜷山走去……
「——小渚?」
现在走在我身边的人注意到我惨白的脸色,因而出声叫我。
在朦胧的朝雾中,那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白色的雾气宛如纤细的面纱,反覆将我们包围、松开、包围、又松开。
「小渚,你没事吧?」
对方轻声细语的问着。总之我点点头回应:
「……唔、嗯。」
「要休息吗?」
「不用,我没事。」
我摇摇头。
「……而且,我真的很在意,只想赶快确认。」
「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十月四日的早上——
我现在,再度踏上蜷山。
「喂,山田渚的哥哥是怎样的男人啊?喂!」
开始登上蜷山没多久,我们因湿滑的青苔而跌倒、因蜘蛛网而尖叫,然后这令人无法捉摸的新朋友海野藻屑,当她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开始想要随便聊点什么。我明明不开心的沉默着,藻屑却不以为意的提出问题,然后不断重复自己的问题,或是按照自己的想象任意说个不停。
「喂、喂、喂……」
「烦死了!」
山路上长满青苔,脚边丛生着羊齿类植物和不知名的杂草,头上布满树枝和蜘蛛网,真是寸步难行。还好我脚上穿的是运动鞋,但藻屑纤细的脚上穿的却是成熟女人才穿的美丽高跟凉鞋,所以她不断打滑,发出要摔倒的惨叫声。即使如此,她仍旧不断地想跟我聊些什么。
看来藻屑似乎很害怕寂静。她接连不断地大口吞着水,接着像淋浴般喝着矿泉水,然后——
「喂!他是怎样的哥哥啊?跟你像吗?」
蜷山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生物了。藻屑尖锐的叫声传得可真远啊。实在拗不过她,我只好不高兴的开口:
「他以前是个优等生,帅气又爽朗。现在嘛,嗯……是妖魔。」
「妖魔?」
「对,我家里是妖魔森林,而我就是森林的管理人。」
烦躁地说着这一切的我,想起了哥哥的事——那美丽的妖魔,友彦。根据我的儿时记忆,友彦小时候原本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罢了。聪明伶俐、常常抱着书看,偶尔有点怪而已。然而所谓的怪,也不过就是爬上不该爬的树,结果不出所料的跌下来骨折;或是去河里游泳,结果溺水;或是作些女孩子难以理解,但对男孩子而言确实家常便饭的鲁莽蠢事。只是这种程度罢了。
哥哥突然在三年前放弃了他的人生,躲进狭窄的房间里思考一切、微笑着、摄取最低限度的必要食物……
哥哥他成了旁观者。
看着所有的现象——
我隐约认为,他现在的立场就是所谓「神的视点」吧。站在云端上,旁观人类的所作所为,不管是谁濒临死亡或者祈求希冀什么,都仅是「哼哼——」看着一切的伟大的神祗。友彦就类似那种生物,因此……
我的哥哥,早就不存在了。
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友彦曾在夏季祭典的会场中来回找寻迷路的我。当时友彦才刚进国中,而我还是个幼童。「小渚!」我在迷路儿童中心哭着时,友彦像个正义使者般出现,以刚变声的低哑声音呼唤我。「啊!在这里吗?太好了!」他瘫软的坐下。迷路儿童中心的大人们给哥哥果汁还不断安慰他,然而,哥哥却认为和妹妹走失是自己的责任,当晚始终因为自责而心情低落。
那时期的友彦偶尔会很恐怖;当我擅自碰他的电动玩具,或是一个人吃掉点心时,他真的会很生气。有故意恶作剧的时候,但也有相当温柔的时候。
现在的友彦,哪个都不是。我隐约觉得,哥哥已经不会再为我奔走、呼喊了。没有父亲也没有了哥哥,现在的我当然没有男朋友。当我一想到,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肯为我奔走的男人时,一股绝望感就涌上心头。
「……啊,对了。」
「嗯?」
我突然有个问题,无论如何都想问身旁的藻屑,于是转头看向她。藻屑擦着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
「好热、好累、我们回去啦!」
「不行,我问你……」
我想起昨晚和变成神的哥哥那番不得了的对话。友彦用一贯的优雅笑容对我说:「你听过猜对反而糟糕的谜题吗?」这是在我们简短的晚餐会话时间里所发生的事——
「听好喽,小渚,千万别猜对喔!」
「为、为什么?」
「能答出这个问题的,历史上仅有五个人而已。」
友彦他拼命威胁,在困扰的我面前开心似地甩着一头长发,然后开口说:
「一个有妻子和小孩的男人,因为一场无聊的事故死了。葬礼上,男人的同事也到场了。同事和妻子不知为何却在此时产生好感。嗯,就是所谓的相互吸引吧。但是当天晚上,男人所遗留下来的孩子却被杀了,犯人就是妻子,她突然杀了自己的孩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为什么……」
谁知道啊!我呆楞的眨着眼。友彦似乎很满意的点点头:
「别发呆呀,吾妹。」
「嗯,我在想啦。」
「想不出来吗?」
「……真是抱歉呐!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太好了,小渚!你的精神是正常的。」
「啥?」
友彦开心地微笑着:
「这个问题据说是使用于检测异常罪犯的精神状态。在一般的青少年当中,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回答不出来,而历史上能够回答出来的人,目前仅只有五位,就是……」
友彦把近十年间发生的著名杀人时间的犯人,也就是那五名孩子的名字一一说出来。我楞楞地看着他!
「答对就糟糕的谜题到此结束,看来吾妹很正常。就这样喽,小渚。」
他留下呆然的我,关上房间的拉门。
——我想起这件事,便问着走在我身边的藻屑同样的谜题。藻屑喝着矿泉水,嗯嗯嗯地点着头,然后问我:
「……为什么?」
「这个嘛……」
「为什么小孩子死掉了?咦,妻子杀的?……我不知道。咦咦……为什么?」
我思考了一整晚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今天早上做好早餐送进友彦房间时,已经问过睡眼惺忪的友彦了。可是现在不想那么好心,因此故意不告诉藻屑:
「答案只有一句话。」
「咦~~——几个字?几个字?」
「这个嘛……一、二、三……四个字。」
「唔——英文吗?还是中文?」
「不论哪一个数起来都是四个字。不知道答案吗?」
「……不知道啦!」
藻屑鼓着脸颊小声说道。
这样一来就能够证明藻屑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发现到这点的我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也有一点点失望。什么嘛,原来她不过就是个有点爱说谎的孩子罢了!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有几分扫兴。
藻屑一定比她的外表看来还要普通,她只是个想要引人注意的孩子而已。现在也是,为了吓唬我而撒的谎话已经快要接不下去了,因此正在伤脑筋。不论走向山上的哪个角落,被肢解的狗尸体都不可能存在,所以藻屑现在一定在思考着该如何敷衍过去。
山坡愈来愈陡,我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了起来。
走了一阵子之后,突然间视野大开,我们来到了树木较稀疏、摆了张倾斜老旧木头长凳的地方。遥远山脚下的街道;无边无际延伸的黯淡日本海。藻屑低声发出「哦——」的声音。稍微高一点的大楼集中在镇上,车站则坐落在正中央。细长的商店街有着坏掉的屋顶。此外,还有长长的柏油路、田圃,和零星散布的民宅。
停泊在海边的老旧渔船,群集一处的破旧卡车。
这是个小小小小的世界,宛若古老的景观盆载。
我的胸口突然不明就里地,涌起一股揪心的情绪。总觉得让来自都会、穿着时髦高跟凉鞋的艺人女儿——海野藻屑看到这副景色,好丢脸!我莫名其妙的生气起来。
这时,伸着懒腰的藻屑低声说道:「还挺漂亮的嘛?」我想她是希望我接话吧,但是当我张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该说是不甘心?还是安心?或者都不是?总之,心绪杂乱却什么也说不出,于是就这样又闭上了嘴巴。
藻屑没注意到我这副摸样也忘了风景的事,她反而想起刚才的谜题,嘟囔着:「还是想不出来……不过,嗯,算了吧。」然后,又继续绕着我哥哥的事情开始问问题。
虽然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但我发觉藻屑脑中,已经具体建构出友彦的样子了。
而这点,也让我产生了难以言谕的不快感。
最主要是因为,我不希望藻屑同情我。
这家伙身为知名艺人的独生女;能够自由使用父亲的金卡;继承了与母亲相似的美貌,她应该能够开始清楚看到我这个住在乡下、贫穷、未来一片黑暗、没有父亲、可仰赖的哥哥又正巧搭上茧居风潮,如此不堪的立场了。好丢脸!我心中害怕着,那些存在于我内心的「哥哥教派」逻辑,会轻易被别人的一句话否定而崩溃粉碎。
藻屑边走边自言自语着:
「我没和他见过面所以不是很清楚。」
「…………」
「山田渚的哥哥似乎很温柔呢。小渚也是好孩子哟!这么为家人着想,和哥哥的感情好像也很好。他一定是位很棒的哥哥,一定是的,山田渚。」
我呆呆看着强力主张的藻屑她苍白的侧脸。藻屑现在的表情,就如同「拼死」这两字一样。她特地为了无精打采的我,竭尽全力接连对我射出感觉不错的子弹——纵使是不切实际的糖果子弹。
我虽然感到惊讶,却也注意到藻屑不可思议的古怪表面底下,被隐藏的另一项东西并接受了它,我们依然继续往前走着。
前些时候,我提起父亲死于暴风雨时,她不听我的制止,不断说着父亲在海底很幸福的生活。搞不好,这个怪女孩是为了安慰我,才会编出那番谎话。
虽然我换了一个角度去想,但藻屑的温柔却偏离原意反而带来困扰。就像现在,她笨拙的称赞着未曾谋面的哥哥,只会让我伤脑筋。但我就是无法对黏答答的糖果子弹生气,仅是默默的继续往前走。
藻屑终于渐渐沉默了。太阳渐渐西沉,我们一边擦着额上渗出的汗水,一边拨开蜘蛛网——
在兽径的深处,有一块孤零零的小广场。那是一块位在森林深处、既昏暗又潮湿的土地,大约可以盖一间小房子的空间。
那里有一个枯叶堆成的小丘。
在那上面好像堆了什么东西。
四处散布的红,混杂四处散布的黑。
那是什么?
藻屑指了指那个红红黑黑的东西,悲伤的说:
「……波奇!」
我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被柴刀肢解的狗尸体。
我当场跪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我登上蜷山。
和那一天相同的路径。但是和那时的黄昏不同,现在是朝阳要升不升的清晨。在一片昏暗中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肩膀颤抖着,加快脚步一步步往山上前进。
残余的夜露让青苔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却害我数度几乎滑倒。
同样湿滑的杂草也不易行走。
漂亮却腐烂的落叶与刚刚盛开的小白花。
终于来到那个视野辽阔的地方,那个可以看到海洋、和小小脏脏的城镇,看尽整个老旧盆景的地方。被弃置在此的长凳倾倒着,差不多有半边都腐朽了。
海——
上升中的朝阳照耀着大海,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
这景象真美。
「你还好吧,小渚?」
听到声音。
抬起头,走在我身旁的友彦正盯着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
「唔,嗯……」
面对哥哥一脸担心的表情,我点点头,继续加快脚步。
然后。
那个时候……
我想起那时候看到的东西。
慌慌张张的藻屑开始哭着对不断呕吐的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山田渚,对不起……!」她搓着我的背、紧紧抓住我的手、不知为何拿起矿泉水倒向我的后脑勺。
黑色部分是散发光泽的短毛,那是只拥有天鹅绒般美丽毛色的狗;红色部分是被柴刀砍开的地方。狗被粗鲁的分成四等份,尸块被小心翼翼的堆放在一处,最顶端则摆着狗的脑袋。
耷拉着大大的耳朵。
长长的舌头犹如另一种生物般下垂着。
上面爬满了发出嗡嗡声的大苍蝇。
开始恐慌的海野藻屑滔滔不绝的快速说道:
「因为是山田渚说要看的。那是波奇喔,到昨天为止都还活着的波奇。昨天在超市遇到山田渚之前的三十分钟左右,它都还活着。爸爸拿水泥砖打它,它好像就流出脑浆死掉了。爸爸想要搬动它,可是它实在太大只了,完全动不了。爸爸他虽然很冲动,却没什么力气。所以,我们两人才会出门去找柴刀。总不能就这样把那个喷出脑浆的生物丢在家里,对吧?」
「唔……嗯……」
「山田渚,振作点!」
我一直哭一直哭。藻屑也流着泪哭着,不断向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唔,喂、你……」
我总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哈啊哈啊的喘着气、窥探着藻屑的脸。她那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般的黑色大眼睛盯着我,透明的眼泪成串落下。我们就在大狗四分五裂的尸体前凝视着对方。
「你、很疼爱那只狗吗?」
藻屑不解的偏着头:
「嗯,因为从幼犬就开始养了。」
「几岁?」
「享年二岁,它还很年轻。」
藻屑低声说着,仍旧哭着却笑了起来。
我蹒跚的走近那个红红黑黑的物体。
那里摆了一张纸片,上面用很丑、但可以感觉到用心书写的字体:「永别了,波奇」那时如同小孩子的字。
我呆立在原地。
「……为什么?」
转头问向藻屑。
藻屑没有半点动作。藻屑有时会完美的扮演出「我听不到」的样子,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再一次出声:
「为什么?」
藻屑应该听到了,却没有回答。我转身开始往回跑,我要下山了。藻屑在后头拖着脚追上我。
「山田渚?你为什么要跑呢?喂,为什么要逃走?」
我没有回答。脑海中反复播放着海野雅爱的畅销歌曲「人鱼之骨」的第三段歌词。第三段歌词,对,就是问题最大的第三段歌词。简直像杀人分尸般的歌词。用力砍开人鱼、作成生鱼片吃掉的歌词。将这首诡异的歌曲唱成多愁善感叙事诗的,就是很久以前那个奇怪的乐团。
藻屑不知怎的,突然害怕的大叫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
「啥!?」
「是、是爸爸!是爸爸喔!不、不是我做、做的!不是!不是我……真的……!」
那、那个我知道啊!
我开始改用快走下山。我注意到身后的藻屑即使跌倒、滑跤,仍然拼死跟着我。
「哇啊!我陷进洞里了!」
她有时大叫,有时乱七八糟的唱着歌。
「啊,幽灵!你看,在那边!」
我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渐渐地藻屑开始意志消沉,垂头丧气的跟在我身后。
日落之后气温也跟着下降了。
「山田渚,好冷喔。」
「……要穿吗?」
我从包包里拿出应付电影院超强冷气的薄毛衣,藻屑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的收下那件便宜的黑色毛衣。那件衣服一穿在藻屑身上,立刻变得有如名牌货般的好看。可能是很喜欢吧,藻屑一脸开心的说:
「喂,这件衣服可以给我吗?」
「……不行!」
「呿!」
藻屑鼓起脸颊。
接着又开始咕噜噜地喝起矿泉水。
我头一次感到:啊啊,原来海野藻屑比我还不幸啊。
为什么这么可怜呢?一直以来对她的反弹;不断认为她是有钱的幸福孩子的想法,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等等,这座防波堤突然之间溃堤了。然后,我第一次有了海野藻屑是我的「朋友」这种想法。
但同时间,类似自我嫌恶的厌恶感也不断向我侵逼而来、使劲地苛责着我。体谅海野藻屑的情绪中混入了扭曲的自我意识——我不要和她做朋友!我……
当时看到的「那个」。
还有,这条我飞也似地慌忙逃下山的蜷山兽径。
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况,一边继续默默的往山上走。
闪耀白色光辉的海面反射着炫目的朝阳。脚下踩者潮湿的落叶,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青苔的范围逐渐扩大而密集。岩石上沾着朝露,散发出阴沉的光芒。
十月四日的清晨——
走在我身旁的友彦始终不发一语,却突然开了口:
「小渚。」
「嗯。」
「小渚听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注:Stockholmsyndrome,被害人对于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人的心理状态)』吗?」
我摇摇头。
友彦淡然的开始说明:
「那是一种被绑架的被害者所陷入的心理状态,命名是来自于实际发生在斯德哥尔摩的事件。所谓被绑架的被害者……」
友彦突然以沉稳的声音谈起绑架的话题。
森林被朝露濡湿,在一片寂静中,微微地感到寒冷。
……我连滚带爬的往下、往下、往下,跑下蜷山。终于抵达阴暗的落日范围外。来到裂痕满布的柏油路上。我毫不理会跟在我身后、不断发出各种奇怪声音的藻屑,径自走进路旁那间像酒店又像便利商店的奇怪破店里,买了瓶果汁,又摇摇晃晃的走出店门口。藻屑也买了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像在洗澡般灌着矿泉水。在她身边,心脏砰砰跳个不停的我也打开果汁拉环,喝了一点。
总算稍微平静下来了。
我和海野藻屑谁也没开口,就这样在路旁站了好一会儿,专心补充水分。太阳已经西沉,周围开始变得一片昏暗。夏季的傍晚已经结束。蜷山一如往常的耸立,在落日的余晖下染成橘色。
我缓缓迈出脚步,必须回作晚饭了。那明明是我必须要做的实弹,但我现在却认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晚餐?这种时候竟然还想到晚餐?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在我视线前方,有一辆脚踏车自昏暗中接近我们。小平头、T恤和牛仔裤、穿旧的运动鞋……是花名岛。他一开始没注意到我们两人,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花名岛终于发现了。
「咦?」
他讶异地叫出声,脚踏车发出叽——地声响停下。
然后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看我,又看看藻屑:
「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只是大大喘着气地看着花名岛。花名岛先对我说:
「你不是回家了吗?」
接着盯着藻屑:
「你……为什么在这里?」
面对回答不出的我们,花名岛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微暖的风吹动我们的头发与裙摆。花名岛终于吐出一句话:
「你们两个,太差劲了!」
「什……?」
「你们两个一起联手耍我吧?说什么变成泡沫了,开什么玩笑啊!」
我连忙解释:
「花名岛,你搞错……」
花名岛在我出声的同时用力踩下脚踏板,骑着脚踏车远去了。我想出声喊他,却没有力气,只能目送着那名因为误会而受到伤害且愤怒、坐我隔壁的男孩子离去。
藻屑笑了起来:
「糟糕,被抓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很开心,仿佛唱歌似的自言自语着。
浑身无力的回到家,这时大门开着,宅配正好送了什么东西来。友彦从快递员手上接过那个大的要命却看来很轻的箱子,很自然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万圆钞票,一张、两张,数了三张交给快递员。友彦没有信用卡,应该说因为没有工作所以无法办信用卡,因此他总是利用可以代收货款的邮购买东西。
等同于一家三口一个月份的餐费金额,就这样换成了一个大而轻的箱子,消失在快递员的钱包里。友彦拨拨长发看向这边:「你回来啦,小……渚……」说到一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我回来了。晚餐、我、现在、马上做……」
「小渚?」
友彦不知道为什么惊慌失措了起来,随手将刚刚收下的、大而轻的箱子自玄关抛向房间里去,接着粗暴地推着快递员的肩膀将他赶出门。然后将手摆在刚进家门的我的肩膀上,拨了拨头发,静静地凝视着我的脸。
玄关的大门「啪嗒」一声缓缓地关了起来。
「怎么了,小渚?」
「刚刚……今天、那个、啊……」
我话不成句。看着哥哥的脸,那条绷紧的线突然被切断了,我反复的张口、闭口、吸气、擦眼泪,然后倒向友彦纤瘦骨感的坚硬胸口。身体开始颤抖。友彦紧紧的抱住我,一直静静地维持这个姿势。
总算平静下来后,我断断续续地说起今天出门后所发生的事情。友彦依然坐在自己房里的那个老位置上,以严肃的表情点着头听我述说。不同于平常那个我行我素的哥哥、这次他没有突然打断谈话戴起耳机、没有关上拉门、没有说出:「就这样了,小渚。」只是忧心忡忡的盯着我的脸,表情认真的点着头。
我终于说完了。友彦以沉稳的声音说:
「那只狗的事情真的很恐怖呢。」
「……嗯。」
「又奇怪又恐怖的事情,小渚会受到惊吓也是理所当然的。」
「唔嗯。」
友彦摸摸我的头,默默的等我完全镇静下来。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当我差不多稳定心绪、脸色也恢复之后,友彦才谨慎而温柔的开口:
「小渚。」
「嗯?」
「如果小渚觉得已经比较舒服的话。」
「怎么了?」
「我想谈谈心理误导(注:psychologicalmisdirection)。」
我擦去眼泪,看着友彦。
友彦担心的回望着我。因为不是很清楚他在说什么,于是我回问他:
「咦,什么?心理……?」
「嗯,心理误导,也就是『心理上的诡计』。」
友彦站起身,拣起刚才随手丢进房间的邮购箱子,啪擦啪擦的开始拆了起来。棒子、丝帽、像蛋的物体、还有一些看不懂的东西,一件一件自箱子里拿出来。在我惊讶的同时,友彦优雅的笑了起来。
「我本来在研究魔法,但不知不觉间也对这些东西产生了兴趣。古时候所说的魔法师,似乎就是现在的魔术师呢。两者的差别只在于以魔术展示,或是以魔法欺骗他人而已。小渚,那孩子用的就是『心理上的』哟,是魔术上常会使用的初级技巧。如果那孩子是在小渚要求她消失给你看时,才突然想到这个技巧的话,我会认为那孩子是个相当有独创性的有趣家伙。」
友彦拿起一张面纸,将它揉成一团,并且让我好好看清楚,然后轻咳了一下。接着,他双手合掌碎碎念着像是咒语的东西,最后两手分开,握紧拳头:
「你认为面纸现在哪一只手?」
「咦咦?我、我不知道啦。」
「猜猜看。」
我虽然苦恼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瞎猜:
「嗯,这边?」
指指右手。友彦静静摊开,右手是空的。
「那,左边?」
左手摊开。
面纸也不在左手。
友彦轻轻笑着,指指我的背后,面纸落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楞楞地看向友彦。于是他说:
「刚才我让小渚看过面纸后,不是故意咳了一下?就是那时将面纸丢到小渚背后去的。双手合掌时,手里已经没有面纸了。」
「啊,啊啊……」
友彦继续将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一枚五百圆硬币:
「我要用咒语的力量让它消失。」
他这么说完,又咳了一下,将硬币由右手换到左手。当他念完咒语摊开左手时,硬币消失了。我指指右手:「在这边吧?」于是友彦摊开右手让我看,右手也是空的。
「咦咦?硬币去哪里了?」
「藏在这里。」
友彦从右手衬衫袖子里拿出硬币来。
他对楞在原地的我说:
「这就是心理误导。」
「哥……对不起,我完全无法理解……」
「就是利用心理盲点的诡计,也是变魔术时常用的手法。也就是说,使用魔术技巧耍诡计的时间点,并不是在提出『我要在这里做出很厉害的表演喔!』的零点。而是在零点时,诡计早已结束了。原本应该要在两手中的其中一边,也就是零点上的面纸,事实上早已移动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应该要从左手这个零点消失的硬币,却早就移动到右手,并且在你看着左手时,藏进右手袖子里了。不过我的魔术还很拙劣,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实际挑战。」
「真的吗?哥哥很厉害呢。」
「谢谢你,小渚。」
友彦微微地笑了起来。
然后疼惜的摸着我的头。
「不被识破的秘诀呢,就是让大家的注意里集中在零点。先说明要念咒语,但真正使出诡计的时候,却是在像我刚才用咳嗽转移大家注意的那种地方,小渚的朋友就是用这种方式。」
我沉默不语。
那个时候……
海野藻屑不断反复强调:「走进家门一分钟后就会变成泡沫消失。」她不断看着手表然后走进家里,一分钟后,我们四处寻找,屋里却不见人影,除了玄关大门,其他地方都由屋内上了锁。
「那孩子走进家门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小渚,试着回想看看。」
这……
那时正好是傍晚五点,从某个地方传来了钟声。藻屑朝钟声方向稍微转了一下头,我和花名岛也在那短短地一瞬间看向远处的天空。接着视线回到玄关时,大门正好发出啪嗒一声。
于是我们等了一分钟。
「……原、原来如此。」
「没错,那个钟声就相当于咳嗽。那孩子一定是看着手表,一边等待着五点时钟声响起的时机。然后打开大门,听着钟声,这时你们移开了视线。她家门口确实有一排矮树围篱吧?那孩子放开大门,悄悄躲进矮树围篱里,没有人走进屋子,只有门径自关上了。事实上不是在一分钟后,比起引人集中注意力的零点之前,诡计更早就发生了。小渚,她的手法一定是这样没错。」
友彦低声笑着。
他温柔抱住再度受到打击的我,轻声的说:
「稍微释怀了吗?」
「唔,嗯……」
事实上我也不清楚。知道那只是魔术的手法后,究竟是觉得松了口气,还是觉得「什么啊,原来只是那样而已啊!」而失望呢?我真的不知道。
被耍的自己。
让我产生了莫名的焦躁。
于是我发出呻吟声,滚倒在友彦房间的地板上。友彦则开始认真的用刚买的魔术商品,从棒子里变出花朵来。
我躺倒在地上,心里想着必须去做饭、去做饭、去做饭。我猛然弹起身往厨房走去,以比平常还要快的速度哒哒哒哒哒哒……开始切起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