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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第一章逐风者兄妹

春风轻拂的宁静午后。

在市场外的锻冶屋,一名年轻女孩朝正四处彷徨、寻找歇息场所的蝴蝶说着。

「过来这边——」

蝴蝶并没有停留在她伸出的手上,反而降落在女孩那头轻风吹拂下、有如徐徐燃烧的红发上。

「……真是的……」

女孩以磨亮的锅底充当镜面,想看看头上蝴蝶的身影,但难以如愿。

「嘿嘿嘿……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完,她从围裙口袋中取出一捆厚纸制成的图画卡,从里面抽出一张有蒲公英图案的,把它放在她坐的木箱边缘。

「看,这个很棒吧?你就降落在这里嘛。」

蝴蝶在飘摇的红发与图画卡间来回了几趟,最后降落在图画卡上。

「别动唷,我会把你画得很漂亮的……黄色的……翅膀上……有圆形的点点,一、二……啊,等一下……」

女孩追着像被微风吸引般、舞空而起的蝴蝶,她抬起头来,因天空的美丽辽阔发出惊叹声。

「哇啊……」

西方的天空重叠几道薄绢般的云朵,从间隙之中透出的阳光随风摇曳。飘扬在空中的光之薄纱,轻柔地包裹着远方森林,与往来于街道上的商队行列;流云飘逝而过,光线又再度轻洒而下。

「哥哥,天空好漂亮喔。」

她想告诉仍未留意到的人们,这片时时刻刻变换模样的美丽天空。不过,又想一个人独占这份美景……女孩小小声地往身后的帐篷喊着。

哥哥似乎没有要从里面出来的意思,不过,原本里面传出的铁锤声嘎然止息。

「苏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天空……另一边也看得到像这样的天空吗?」

在西方边境讨生活的人们,将难以流通、往来的大陆中央区域称为「另一边」。在跟哥哥一同踏上旅程之前,八岁的小女孩只见过自小生长之地的天空——对苏来说,那甚至是个无从想像的遥远异境。

止息的击槌声再度轻快地响起,苏也拿起手边仍未研磨完成的铁锅,朝它吹气,继续工作了起来。

苏的哥哥是名技巧纯良的锻冶工匠,但没有固定的营业店铺,四处流浪——是被唤作「逐风者」的锻冶工匠。

对那些追求真知与技术而浪迹天涯的人们,总称「逐风者」,像是寻求更高深技术的专家、挖掘埋没于历史中真相的学者、探究真理的贤者等等,这世上存在着各式各样的逐风者。

相信在流逝而去的轻风前端,有着他们所追求的事物,梦想着总有一天终将抵达。

「哥哥,锅子磨好了喔。没有其他苏能做的工作了吗?」

苏在双亲过世之后,开始与身为逐风者的哥哥一起过着流浪的生活。虽然离开故乡是令人寂寞的,但她心中并未感到不安,或许因为幼小的她还不懂得四处旅居的辛苦之处,但能跟最喜欢的哥哥一起生活,比什么都令她感到高兴。

这种旅居生活已过了一年,抵达位于西方边境最东侧——圣亚尔杰王国的圣都,也过了一个多月。她了解到天空比想像中的还要辽阔,并有着各种不同的姿态。

「要是不在这么边缘的地方,而能找更显眼一点的地方开店就好了……」

店内的装潢,只有那顶破旧的帐篷,和苏所坐的、原本放置在市场的木箱。她也知道店铺就算开在街道旁也算不上显眼,但还是忍不住想发牢骚。

「人家才不羡慕他们呢!哥哥是全大陆最厉害的锻冶工匠!」

将研磨布扔向一旁的苏,望着傍晚时分摊贩上的热闹人潮,哼地一声别开了小脸;但却又因飘散而来的阵阵香味,忍不住往摊贩的方向看。

「哎呀哎呀,这模样看来还真是嘴馋哪。」

在圣都玻璃工坊工作,名唤米娜的女子,看着脸和身体各朝不同方位的苏,不禁发出了感叹声。

「欢、欢迎啊,米娜阿姨。」

边擦着口水,边转过头来的苏,望向米娜脖子上垂下的布带。

「这孩子直到刚才都还醒着,可以再让他多睡一下吗?」

苏不情愿地把戳向小婴儿脸颊的手指收回,米娜将藏在身后的锅子递给她。

「这锅子是从我祖母那代就传承下来的东西,也是我的嫁妆喔。用它炖出来的浓汤可说是极品哪,我也想煮给这孩子吃……」

「哇啊——破破烂烂的……手把也掉了……唔哇!还有个洞!」

透过老旧锅底的破洞看出去,苏对上米娜看似有些抱歉且羞愧的的眼光。

「咳嗯,呃……虽说是破洞,也不过只是个大姆指大小的洞而已……啊、没事,话不是这么说对吧。苏想说的只是……这么个破破烂烂的锅子已经没救了,应该也不是……是该说很少见,还是第一次看到的关系……?」

(这真是阿姨长久以来爱用的锅子呢。)苏想这么安慰她,但越是焦急,就更加难以解释,两人被一股尴尬的气氛所包围。

「这样啊,已经没救了……提出这种任性的要求,真是抱歉。」

米娜将锅子拿回手上时,苏的背后响起一阵滋滋声,那是炽热金属浸泡到水中的声音。

「我也想尝尝看米娜拿手的浓汤呢,苏呢?」

从帐篷处冒出的蒸气,参杂着说话声。

像是应和哥哥所说的话,苏将破了洞的锅子从米娜手中接回来,双手环抱着。

「真、真的能帮我修好它吗?」

「是的,明天傍晚前就能修好了。」

苏介入两人透过帐篷相互交会的对话。

「来,这是保管证。」

米娜收到的牌上,画着一只伸着直直大耳朵,对兔子来说眼神太过凶恶,却又主张自己是只兔子的动物。

将保管证从号码牌换成图画卡的构想,是苏想到的。姑且不论图画得如何,「总比无趣的号码牌要来得好多了」,获得相当大的好评,「下次会拿到什么样的图案?」也有抱着这样的期待而数度前来的客人。

「这个,趁冰的时候快吃吧。」

对打算递一整笼李子过来的米娜,苏摇了摇头。

「哥哥之后才会收修理费的,而且……」

三十个铜币——已是包含材料费的最高修理金额,哥哥不会再收更多钱了。要是收下这满满一笼的李子,也就等于赚不了钱。

「这跟修理费没关系的,别客气了,快收下吧,不然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祖母时,我可是会被骂一顿的啊。」

正因喜爱才会一直长期使用,这是米娜对他们爽快答应修理这旧到不能再用的老锅,所表现的感谢心情。

当苏想将笼子还给她、米娜却更坚定地推了过去时,声音又从帐篷中传了出来。

「苏,记得留几个给哥哥啊。」

方才遗憾似地将笼子推了回去的苏,脸上忽然出现愉快的神情。

「可以收下吗?」

「要好好跟人家道谢喔。」

「嗯!」

苏咬了口熟得正好的李子,透心凉的滋味令她整个人缩了一下。

「哎唷——酸酸甜甜的——!」

看着表情多变的苏,米娜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不过还真是可惜啊,要什么时候来才见得到你哥哥呢?」

默默支援这位在城外开锻冶店的逐风者的人们之间,现在十分盛行某个话题。

那就是谁也没见过苏的哥哥——凡的身影。即便如此,有关于凡的传言却是与日俱增。

相隔一层薄薄的布帘,反而使人感到在意,不由得对他的真面目感到好奇。

米娜也没那种闲暇时间等凡走出帐篷,就算每次都挑在不同的时段来访,仍未能见上他一面。

「我听人家说啊,昨天你不是掉到河里去了吗?」

「那件事,可希望米娜别继续为我宣传了。」

「是这样吗,如果肯让我见上一面,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从他没有否认这件事看来,传闻似乎是事实。但到底是谁目击的,又为何知道落水的人就是凡,米娜感到更加困惑了。

「哥哥,李子好好吃喔,要吃吗?」

苏揭开了帐篷的小窗,米娜也趁机踮起脚尖想一窥究竟。

她越过小小的背影,看到从小窗中伸出的右手。「再里面一点点」,正当她伸长脖子往里瞧时,与突然回过头来的苏刚好对上眼,感到一阵心虚。

「嘿嘿嘿,已经看不到啰。」

关于凡的传闻,之所以一天比一天还要热门的原因,似乎就是出自苏的身上。

「小苏还真是会做生意呢。话说回来,凡,你今年几岁呀?」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的米娜,放弃打探凡的模样,转变了话题。

「……今年二十一,怎么了,突然这么问?」

「真不错,还真巧呢,你没有在城里开店的打算吗?」

「不可能的,我是逐风者啊。」

虽说是位于边境的国家,只要是能振兴国库收入与国民生活的产业,都拥有相当完善的公会,像凡这样的逐风者工匠则是其中的例外。要从事工作,就必须得到公会的认可,遵从细部的规则,缴纳一定的金额,以及,必须在公会以外的地方——也就是城镇外做生意。

「我.说.啊——」

对于意料中的回答,米娜脸上浮现充满深意的微笑,无视于两人间帐篷的阻隔,向身在其中的凡眨了眨眼睛。

「我有个侄女叫做法儿玛,年纪跟你差不多,她可是个好女孩呀,虽然以外型来看算是普通,不过很勤奋工作的。怎么样啊?」

「怎么样?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哎,就是前天我带来的那个女孩子呀。啊啊,凡没见到她是吧……真伤脑筋。」

「跟我和米娜比起来,那位女孩应该更伤脑筋吧。」

「不过啊……我侄女说你的声音很温柔,好像挺中意的样子。挑你有空的时间就行了,跟她见一次面看看吧?」

苏听着两人的对话边啃着李子,边在旁帮着腔「嗯,哥哥很温柔的唷」。

「对了,小苏。你还记得前天那个大姐姐吧?就是,栗子色的头发编著麻花辫,眼睛大大的那个姐姐。」

苏「嗯——……呃——……」地倾着头,边依序翻弄着手中的图案卡。

「啊!就是这个,鼯鼠的大姐姐!」

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米娜忍不住再度询问道。

「呃……小苏,大姐姐的事……你想起来了吗?」

「嗯、嗯!一点点……她眼睛大大的。」

「还、还有呢?」

「……眼睛……大大的。」

米娜一手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总、总而言之,凡。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呀,跟我家侄女在一起的话,能加入圣都的公会,也可以找到可以发挥你手艺的工作。逐风而居的生活很辛苦吧?」

最后那句话,是朝着苏说的。米娜过去也曾是一名逐风者。

希望能自由自在地过生活,谁都曾有过这样的黄金岁月。

生长在这个城镇上的人们,每到一定的年纪就会像得麻疹似地,都向往着过逐风者的生活。但是,只知晓城镇中夜晚的人们,是不会知道闇夜真正的可怕之处。在荒郊野外,因来自野兽的气息而怀抱着恐惧度夜,才会蓦然惊觉到,城镇中的夜晚,带着属于人群的温度。

「苏完全不觉得辛苦唷。」

对逐风生活没有丝毫的不安与疲惫,她小小的笑脸抬头仰望着米娜。

「是因为跟最喜欢的哥哥在一起吗?」

「嗯!跟你说喔,到夏天的时候,苏就要去另一边,叫做自由都市的地方了。米娜阿姨有去过那里吗?」

洋溢着与名字相同的气息,自由都市位于大陆中央的位置,参杂自大陆各地聚集而来的人群所导入的文化和风俗习惯——可说是整个大陆的缩图。种族、民族、国家、宗教……正因融入了所有不同的价值观,才能成为不偏袒任何一方、无所束缚的独立都市。在这样一个地方,成熟的艺术与文化日渐培育,长年成为大陆各国的精神指标。

「哎呀?我没跟你们说过吗?我是在自由都市出生的,那儿真是个好地方。一定有医生能把苏的脚治好的,再怎么说,那可是拥有最高深的知识和技术的都市呢。」

米娜已微微察觉到苏总是坐在木箱上的理由,以及他们即将前往「另一边」的原因。苏的双腿,似乎只有在自由都市才能够治愈。

「你们出发时可要告诉我一声呀,我会祝你们一帆风顺的。」

悄声来到此地,却又静静踏上旅途的逐风者。虽生活于这座城镇,却仍旧拥有逐风者之心的米娜,把挽留这对兄妹的不舍话语又吞了回去。

再度空闲下来的苏,将咬到小得不能再小的李子丢进嘴巴里,灵巧地用一根前端弯曲的手杖,将包包拉近身旁。细心地在围裙上擦干被果汁沾湿的双手,再将她的宝物——望远镜取了出来。

黄铜制的望远镜闪耀着沉静的光芒,那是哥哥为了不让整日待在木箱上的苏觉得无聊,特地做给她的。

(——嗯?)

口中翻弄着李子的果核、边四处远望的苏,在往西边延伸而去的街道上,发现闪耀着亮眼光芒的物体。她将望远镜拉近。

(啊!)

散发出耀眼光芒的,原来是一名乘在马背上的女性的头发。随风摇曳的金发,与飘扬于西方天空的光之薄纱一样美丽。

「哥、哥——哇?」

看到这前所未见的光景,苏在试图叫唤哥哥时,差点把嘴里的果核给吞了下去。

「怎么啦?」

「天、天空的『化身』……」

苏噗地一声把果核吐了出来,铁锤声并为之止息。

「……『化身』?你说像『火焰化身物语』的那种『化身』?」

「嗯,对呀。」

兄妹俩的双亲也是锻冶工匠。正确来说不只是他们的双亲,从以前到现在,一直以锻冶为职的代代血脉,由凡与苏继承了下来。

对锻冶工匠来说,火是神圣的存在,也是创造的象征。但是,若使用不当,彻底将街道与生命燃烧殆尽的火焰,也代表了破坏的象征。父亲除了将代代传承的知识与技术教导给两人,也数度教诲火所持有的双面性。以幼小的苏所能理解的说故事方式……

由于哥哥并没有打算出帐蓬来看,苏哼地一声鼓起了脸颊。

「人家才没有说谎,是真的啦,像刚才的天空那样,看起来闪闪发亮的人。」

那个女性毫不逊色于遍染金色的美丽天空。不只是那头光采夺目的秀发,全身还不停地散发着光芒。

「啊啊?」

在圆圆的视野当中,那名疑似天空化身的女性打了个呵欠,手不掩口地大大张开嘴的模样,丝毫不像神灵应有的气息。静下心来仔细观看,包裹着女性的光芒,不过是她身着的铠甲反射出的夕阳余晖。

「什么嘛,真无聊……」

「别失望了啦,天空的化身,迟早有一天会见到的。」

「嗯,对呀。不过,她的眼睛好漂亮喔。用那么蓝的眼睛看天空,会不会看起来更蓝呢……」

比起苏所认识的天空、漂渡而来的湖水都还要深的蓝色双眸,宛如苍玉。

「苏的琥珀色眼睛,也跟妈妈的一样漂亮呀。

嘿嘿,跟你说喔,苏长大以后,就会变成像妈妈那样的美女。

是啊……苏也一定会变成大美女的,不过,妈妈可不是普通的美女喔,所以可没那么简单的。」

「……是这样吗?妈妈是怎么样的美女?」

七年,苏与双亲共度的岁月就只有七年。在哥哥的记忆中,残留着自己所不知道、所想不起来的双亲的身影。在哥哥告诉她这些事的时候,总能稍稍缓和心中的寂寥之情。

「这个嘛……总而言之,她比任何人都还温柔。」

「嗯!妈妈是个温柔的美女。」

紧紧抱住她的双臂,虽然有时令人感到透不过气,但那柔软的胸脯所传出的温暖,与散发出的微微香气,都是她最喜欢的。

「不只是这样喔。妈妈是个聪明到会爱上爸爸的女性。」

「……哥哥,『聪明』是什么?」

「嗯……就是能清楚分辨好的事情,跟不好的事情。」

「这样我也可以,苏已经够聪明了呢。」

「是吗,苏已经很聪明了呀——这样应该不会一直偷偷摸摸盯着人家看,做出没礼貌的事吧?」

「呜呜,哥哥就爱欺负人!」

「你也不要太夸张嘛。」

「我知道啦——」

在以前路过的城镇中,苏曾偷偷地观察某位阿姨,结果被狠狠地骂了一顿。想到偶尔还会出现在梦里的阿姨,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咦?不见了?」

用力揉了揉眼睛,苏再度瞄向望远镜的另一端。

「哥哥!那个人果然是天空的化身啦,她不见了?」

「……你把现在闭着的那只眼睛睁开来看看。」

脸一红,将眼睛移开望远镜的苏倒抽了一口气。

(她、她在看这边……)

在木箱上逃也不是、躲也不是的苏,只能低下头去,心里暗自祈祷那名女性能够路过此地。

「听好啦,苏。拥有金发碧眼的人,看起来本来就是会比一般人漂亮个两成,你可不能就这么被骗过去啰。」

虽然不觉得哥哥的声音能传到街道那端,苏的嘴角仍微微颤抖。她抬起头瞄了一眼,女性的双眸依然望向这边,并细细地眯了起来。

「喂,你有没有在听?想想那时候被你惹生气、穿着华丽到吓人的阿姨吧。不管是衣服和装饰品都很高级、美丽,但却完全不适合她对吧?所谓的美,其实就是协调……」

「嘘——哥、哥哥,嘘——……」

苏已经没有再度抬起头的勇气了,她将食指压在嘴前,如念咒文般地重覆着「嘘——、嘘—」。

「嗯?你想尿尿?忍耐一下啊,等焊接好马上带你去……你到底吃了几个李子啊?」

「笨蛋!哥哥你这个笨蛋——!」

头垂得更低的苏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拿围裙盖住自己整张脸了。

(好漂亮的红发……那就是如火焰燃烧般的红发呀……)

结束了巡察,相隔一个月后回到圣都的玛迪莱茵.韦德,对来自拘谨地坐在木箱上的女孩的视线感到十分在意。

虽然也想直接问问对方,但见那女孩惊慌失措地低下脸的害怕模样,实在太过有趣,就这么错过了问话的机会。

「看来还是别过去比较好呢……」

由于双眸的颜色,拥有「苍玉公主」别名的玛迪莱茵,想到要在人群之中策马回头,对周遭的人们来说也是种困扰,因此顺势继续往前行。

圣都的春季已过大半,增加了不少计划将前往「另一边」的人潮。

接续西方边境与大陆中央区域的三条主要干道,称为「北路」、「夏路」、「南路」。

从圣亚尔杰王国北部的山岳地带沿着山脊往东北方向,划过通往中央区域、大大圆弧形的「夏路」;只有在夏至时期的半个月内,能供老年人以及孩童穿越山脉。但即使如此,路途上仍伴随着各种不同的危险,想利用「夏路」前往目的地的人们,都希望有剑士或医生等有能力者同行,因而一同聚集于圣都。

玛迪莱茵对于迟迟无法推进的人潮,丝毫不感到着急,反而倾耳细听周遭的喧噪声。

基于治安上的理由,进入圣都时有几个相关规定,但王室与贵族则不在此限。只是,一般都经由贵族门进出,通常不会喜欢从拥挤的平民门进去。要说到例外,大概就只有韦德伯爵家的次女——玛迪莱茵了。

韦德家在王国贵族中,可算是名门中的名门,完全比照王室应有的待遇。即便如此,玛迪莱茵除了正式仪式以外,未曾自贵族门进出。

不像一名伯爵家的公主,个性豪爽奔放的玛迪莱菌,人人都满怀着敬爱之情唤她为「野丫头公主」。

「辛苦了,圣都的和平似乎仍旧不变。」

朝肃然起敬的西门卫兵说了句慰劳之词,玛迪莱茵越过了大门。

「接下来,要绕到哪儿去好呢……」

她对无视于主人的轻声低语、而直直朝宅邸方向前进的爱马失声苦笑。

「喂喂,不是那里啦,你还真像父亲大人那样一丝不苟呢。」

轻抚着像在抗议走错路般,正抬头望着她的爱马。「只喝一杯就好了」,她辩解般地说道,边将马儿引往小巷。

即使太阳西沉,圣都街道上人们的活力仍丝毫未减。这也正是国家和平的象征,人群之中不见男女老幼的明显差别,也表示这里没有性别歧视等不当差异。

这样的圣都之所以能够诞生,据说是由圣亚尔杰王国之初代国王席尔特,向共同经历建国甘苦的心腹——琴.韦德寻求「该以什么做为国法之根本」的意见为始。

——人民之中,有大半都是女性——

当时的西方边境,奴隶制度仍是理所当然之事,人口买卖也被视为是合法的。理所当然,女性也遭遇到不平等的待遇。在这样的一个时代,琴.韦德主张女性绝非物品,而是有人权的。

——王、民、奴隶,皆自母亲的腹中诞生——

而后,琴.韦德的这段话,也成为其后西方边境废止奴隶制度,迎接新时代到来的契机。

玛迪莱茵在一栋老旧但精巧的建筑前下马。从女孩子们能无所顾忌畅饮的酒馆中透出亮光.并夹杂着豪爽的说话声。这时刻才令玛迪莱茵格外感到,继承伟大先祖的血脉是种无上的荣耀。

在进入《小猫摇篮亭》之前,她望向代替店面招牌,置于大门口旁的笼子。轻柔柔地像是会飞走的小猫们,正挤在一起吸奶。

「等一下拿起司来给你吃喔。」

对着喉咙发出咕噜咕噜声响的母猫,又说了句「我马上拿过来给你」,她才站起身来。

「啊哈哈哈,来了来了。」

「还在想说你在回宅邸之前,会不会先来这儿露个脸呢。」

「这还用说嘛。」

《小猫摇篮亭》聚集了不少已喝得飘飘然的女子们。

玛迪莱茵在吧台前坐下,向老板娘点了一份猫咪的起司,以及平时喜爱的葡萄酒。

「如果是杯庆祝的美酒就好啦——」

老板娘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微笑,徐徐将葡萄酒注入酒杯之中。

「什么意思?」

「这次出去,是为了找到乘龙快婿对吧?」

老板娘这席话,令围绕着玛迪莱茵的女性们开怀地笑了出来。

「……谁呀?散布这种奇怪的谣言。这次是巡察啦、巡察。」

看来在她外出期间,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原本就是因为不想见到最近老爱提结婚话题的父亲,才绕过来坐坐的,看来真是事与愿违。

玛迪莱茵撕碎了写上「不成立」三个大大粗体字的赌局用纸,取过了竖琴,边弹奏边说故事般地叙述起巡察中所发生的事。

边倾耳聆听故事,边安静地一杯接着一杯的女客们,在听到旅程结束之时,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样一句话。

「那,你找到老公了吗?」

「真是,大家都喝太多了啦。」

这对即将年满二十一岁的玛迪莱丙来说,是个伤透脑筋的问题。这年纪别说是提到结婚,就算有小孩也都不足为奇了。还没有决定结婚对象的公主,已经是用单手都能数得出来的极少数了。

「玛迪莱茵,你也过来坐这吧。」

来自在内侧围坐畅饮的一群玻璃工坊女子的邀约,就如同她的救生艇般,玛迪莱茵匆匆地移动了座位。

「那么,现在就来举办玛迪莱茵跟法儿玛的惋惜会。」

呼出的气息已经跟酒香没两样,法儿玛的姑妈——米娜这么宣布着,在场的女士们「喔——」地欢呼着,一口气饮尽了酒杯。

「……惋惜会……怎么同事呀?」

(该不会是上了艘贼船吧?)内心打量着,望向独自消沉的法儿玛,似乎也只剩她一个人是清醒的,玛迪莱茵悄声问着。

「我……那个……」

「抱歉哪,法儿玛。话都被我给抢先了,来,喝吧喝吧。」

法儿玛还想说些什么,杯子里又被米娜倒满了葡萄酒。

女子们对疑似这场酒宴主角的法儿玛弃之不顾;玛迪莱茵数次被热烈的吵闹声中断问话,但当听完事情始末时,眉峰随即转变为可怕的角度。

「什么嘛那家伙!可恶透顶!」

玛迪莱茵显得气焰凌人,绝口不提父亲所说关于自己的亲事。

「喔喔,看来你也挺进入状况的。今夜就来个不醉不归吧!」

对数度斟酒也感到不耐烦的米娜,将手边装有葡萄酒的小酒瓶往玛迪莱茵的面前一放。

「好,那当然!话说回来,可真令人火大,就算要拒绝这门亲事,也该有礼貌点呀。不是吗?到底是哪边的哪个家伙?我代替你好好揍他一顿!」

对怒气高涨的玛迪莱茵,法儿玛慌慌张张地出声制止。

「没关系啦,玛迪莱茵。而且我没见过他的长相,所以也没办法告诉你,不过倒是知道他住在哪里……」

「啊哈哈哈,说到这,我也从没见过他呀。」

法儿玛的身旁,米娜姑母豪爽地笑了出来,而周围的女子们也同样地点着头,此起彼落地笑出声。

「谁也没见过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到感到困惑的玛迪莱茵,米娜大剌刺地拍向她的肩头。

「不过啊,他可真是个好小子。工作认真,又很爱护妹妹……唔呜,抱歉呀。我也到了这把年纪,最近爱哭得很。但真是个好小子啊……虽然一次也没见过他,啊哈哈哈……」

搁下独自混乱不已的玛迪莱茵,女子们开始热烈讨论起西门外锻冶屋那位逐风青年的话题。

「掉到河里的事情,听说那是真的耶。」

对于米娜的报告,周遭的女子们响起「喔喔——」的回应声。

「等一下,我也要听,谁来说明一下!」

玛迪莱茵叫着,老板娘见状拍了拍她的肩头。

「你听过有句话叫※先醉先赢吧?」(※注:「先醉先赢」:意指先喝个烂醉的人就不必处理其后的麻烦事,故衍生此说法。)

玛迪莱茵在酒醒大半之后,踏上前往宅邸的归途,她从仍见人烟的大马路策马步上小路。浅浅地半闭上眼,沉浸在微醉的舒适氛围中,而耳畔传来了细碎的女孩子说话声。

(呼,吃好饱喔。红烧河鱼、松——松软软的芋头、春天的蔬菜也好好吃。卡布爷爷说这是送我们的礼物,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啊?)

似乎有个正从附近有名的卡布爷餐厅步上归途的小女孩,频频向另一人说话。

或许因为玛迪莱茵正当微醺,所以对于就说这段话的人的年纪来说,声音听起来是从高处传来,以及声音间的距离一直都没有缩短之事,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

(呐、为什么月亮会跟过来呢?)

(那是为了不让你变成迷路的小孩,它要帮我们照亮回家的路呀。)

小时候任何人在月夜都会产生的单纯疑问,极其温柔的声音如此回答着。

「呵呵,倒还挺会说话的……」

有些在意起温柔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玛迪莱茵睁开了双眼。

一名似乎在哪儿见过的红发小女孩,正抬头仰望明月,在有着温柔声音的那个人背上……

(好大的月亮喔,哥哥。)

还没来得及叫住他,背着红发女孩的那个人消失在小径的转角处。

「刚刚那个人,难道就是……?」

(传闻中的逐风者!)玛迪莱茵执起缰绳,但,爱马却动也不动地仰望着明月,像顺着它的视线般,玛迪莱茵也抬头望着月夜。

——就别做些不解风情的事了吧——

散发耀眼光芒的明月,似乎正对她这么说着。

「……我大概是喝太多了吧。」

呢喃着,玛迪莱茵的脸上浮现仿若苦笑般的微笑。

遍及圣亚尔杰王国东侧,隔绝大陆中央区域与西方边境的「脱俗者之森」,地如其名,此地为精灵与魔族生活的原始森林,甚至不允许人类踏入。

圣亚尔杰王国第三骑士团负责监视这座森林,并且讨伐现身人界作乱的魔族。与国父席尔特王一同振兴王国的琴.韦德,其私人兵团为第三骑士团的前身,是个在据点防卫战之中,能够发挥出超乎寻常强大力量的部队。

黎明时分,圣都东方地平线处不停闪烁着的灯台亮光,显示着「森林毫无异常」,进入休息时间。

在仍称得上是早晨的时刻,玛迪莱茵在睽别一个月之后,在圣都第三骑士团军营露脸了。像是为了逃避最近每次见面就会提起她婚事的父亲,出勤时总是有堆积如山的文件等待着她。

浏览过入队、转调者的名册,签署了武具与马匹装备的订购单,晚会的邀请则批上「因病缺席」;玛迪莱茵因订制的武具已完成试作品而感到高兴,另外,还透过书信得知友人已订下婚约一事。

「副将,第七骑士团长利朗大人与其随从求见。」

不论再怎么数,单身的公主就只剩下三个,为之叹息的玛迪莱茵,将有着「盲眼贤者」别名的骑士团长迎进门来。

「这里就交给我吧。」她从随从那儿轻柔地拉起了友人的手,将其引领至长椅旁。

「你也不用特地过来呀,我本来打算等等去报告的。」

对阶级及年纪都长于她的利朗,玛迪莱茵的口气显得相当随性,那是因为她也十分重视两人间从小到大的友谊。

「是我拜托你进行西方的巡察工作的,不亲自跑一趟怎么行。」

利朗沉稳的口气依旧丝毫未变。

以收集及分析情报为主要任务的第七骑士团,先前就注意到西邻艾尔德利亚王国近期的不明动向。

利朗预期到在不远的未来即将掀起战端,为了要让战局尽可能对本国有利而有所准备。

本来,请玛迪莱茵前往西方不是没有理由的,是为了调查即将成为战场的场地。

如果是派出以野丫头闻名的玛迪莱茵,就算她长期在外远行,在王国内外都不会造成不必要的惊动与刺激。

玛迪莱茵将巡察报告书递给随从,没有记录在报告里的内容则口头传达给利朗,其后将话题带到昨晚听到的传闻上。

「谜般的逐风者?谁知道呢,我这里倒没有听说过这种情报。」

「你不觉得在意吗?任谁也没见过他的长相呢。」

「不会有那种事的,逐风者应该都有向公会申请许可才对。」

「我记得她们说他是锻冶工匠……啊,抱歉,利朗,我出去一下。」

当她想起订购的防具试作品已经完成时,同时也传来了第三骑士团长拉尔夫.韦德的脚步声。

慌乱出门去的玛迪莱茵,利朗打趣似地目送她离开。

蒸气袅袅上升,敲锤声不绝于耳的锻冶屋街头。

玛迪莱茵在一间锻冶屋停下脚步——敲了敲跟店主同样顽强的大门。

「咦?人不在吗……」

她毫不犹豫地进了大门,走过中庭,穿越内部的门扉往工作室去。工作室仍未见锻冶师父里多的身影,只看到徒弟西诺似乎在工作台上记录着些什么。

「嗨,西诺。师父今天不在吗?」

玛迪莱茵唤了声正埋首工作的西诺,他整个人像要跳起来似地吓了一大跳。

「师父呢?」

「他、他去参加集会了。大概中午会、会回来。」

「这样啊,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吧。」

「这怎么行!师父会生我气的。他说有小姐来访的时候,要端出店里最好的红茶招待……啊!……」

连多余的话都说出口了,西诺满脸通红地低下头。任谁都对西诺有着小狗般的印象,虽有一部分是因无亲无故的他被锻冶师父里多收留且扶养,西诺总是忠实地遵从着里多所说的话,虽然由于太过于遵守,也经常导致失败。

「别在意、别在意,跟你一样的红茶就可以了。我就喝这个吧。」

放在角落桌上的壶装红茶已经凉了,色泽也偏淡。

「我是来看跟师父订制的盾牌试作品……」

从西诺那儿接过试作品的玛迪莱茵,不由得脸色一沉。

「还真轻啊……我订做的盾应该比重装骑士团所用的还要坚固……这不是适合轻装机动骑士团(第四骑士团)用的吗?」

「这盾远比重装骑士团所用的盾还要来得坚固,不,应该说根本无从比较起。现阶段骑士团所选用的剑是无法伤害这个盾的,如果是师父特别为小姐锻造的剑还可能伤得了它,不过连续五回合都击中的话也会折断。」

如西诺所言,盾牌之上只留下了五道痕迹。

「真的还假的!明明这么轻耶?」

注视着散发出青银色光芒的盾牌,玛迪莱茵的双眸也显得闪闪发光。

「真是不可思议的光辉啊,你看,如海面般波光粼粼。」

「听说这是种叫做靛钢的金属。」

「这种钢材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呢,是新发现的种类吗?」

「不,那是种合金……呃……这个……」

西诺难以启齿似地低下了头。

「怎么了?」

「……我被吩咐了不可以说……」

「可是,这是我的盾对吧?」

「是、是的。只是关于钢材的事情就……」

「哎,没关系啦。我会装做没听过这件事的。看看你,别这张脸哪,我有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不、不是的。」

看着西诺脸上的不安仍未消失,玛迪莱茵这才感到事情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

「师父……从制作出那盾牌之后,一直很没有精神。总像在想些什么心事似的,就算我出了错他也不会大吼大叫了……师母虽然说不用管他……可是我还是很担心……」

「是在我巡察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吧?说你能说的就好了,讲给我听听吧。」

西诺似乎也十分想找人商量,顺从地点了点头,开始描述事情的始末。

一个月前,正好是玛迪莱菌前往西方国境巡察的那天傍晚,一名逐风者青年前来造访身为锻冶公会会长的里多,这似乎就是这件事的开端。

逐风者在开始做生意之前,来当地的公会打声招呼是必然的,背着一名小女孩的锻冶工匠青年,也依照惯例来向锻冶公会的会长请安,表示「希望能暂时在圣都外从事锻冶的工作」。

对在此地土生土长的工匠而言,由于与逐风者之间的交流也大多有所利益,一般而言是不会拒绝的。

「在圣都,只要缴纳所得的两成就可以了。话说回来,你的专长是?」

里多对看起来像过着流民生活般的两兄妹感到同情,想替他安排工作才这么问。

「是锅釜等日用杂货的修理。这之外的工作,恕我无法承接。」

行了个礼,逐风者青年准备动身离开,里多却连忙挽留。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看看你的锻冶纹章吗?」

里多平常是不会特地确认纹章的。只要看到对方手上有火伤的痕迹,就能够马上判别是否为同业者。只是,正因如此,才会对这位执着于低收入工作的年轻锻冶匠,感到不太对劲。

「喂、喂……这是……」

逐风者青年所持有的锻冶纹章,隶属于以拥有大陆最顶尖知识与技术为豪之自由都市的锻冶公会。而且,还是最高位达人级的纹章。

在大陆全上不超过三十人的达人级锻冶工匠。在西方边境,更是只有两名。

极为稀少的达人级锻冶工匠。身为其中一人的里多,出声唤着刻在纹章里侧的名字。

「凡,方便告诉我吗?为什么挑赚不了什么钱的工作做?」

自由都市工匠公会的达人级资格保持者,不拘职种,在任何国家都是备受争取的人才。保障巨额的资金与特权,依情况不同甚至能受封爵位。他难以想像这样的人会选择从事最低阶的工作,而且还是出于自愿。

「爸爸跟妈妈也是这样呀。对不对,哥哥?」青年背后的红发女孩这么回答。

「这是我们的家训。」凡接口回答。

对于隔日起在西门外开起锻冶屋的兄妹,里多似乎无法置之不理,总找些理由前去拜访。得知凡的妹妹——苏的双脚不良于行之后,还带她到堪称王国中数一数二的魔法医师处看诊,里多的太太也准备了午餐,每天送去给两人。

「这盾牌,就是以凡先生所传授的钢制成。」

西诺的话就此告一段落。

「那对兄妹,是叫做凡跟苏没错吧?」

听完这段话的玛迪莱茵,比起盾牌,对那对逐风者兄妹的事更感兴趣。

「呵呵呵,谜般的逐风者,原来是达人级的工匠啊——这可真有意思。」

「那是什么?谜般的逐风者……」

「因为他不是躲着不露面吗?听说极少在众人面前出现……传闻炒得可凶呢。」

这次轮到玛迪莱茵将昨夜在《小猫摇篮亭》所听到的话,简短地叙述一番。

「那实在太夸张了,凡先生的确很少出帐篷,但那是为了保持火炉的热度啊。」

与设置在工作室的置地型大型火炉不同,由于逐风者工匠所使用的,是便于携带的小型简易火炉,在温度上的控管是很辛苦的,西诺极力解释。

「真的啦,昨天我们才一起去卡布爷的餐厅吃晚餐呢。」

玛迪莱茵昨晚看到的兄妹,看来就是传说中的锻冶屋兄妹没错。

「凡先生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师父啦。之前再怎么说他都会让我帮忙,可是现在——……」

西诺留意到站在门口的人影,硬是把话给吞了回去。

从集会回来店里的里多,一开口就是「你是说谁奇怪啦?」凛然喝道。

「真是,闲扯淡之前也给小姐端杯茶来吧……」

「咦,已经承蒙款待了呢。」

面对里多严峻的目光,玛迪莱茵的声音无从掩饰。

「这种时候,小姐的口气每——次就会变得温文有礼。」

玛迪莱茵小的时候,一直觉得体型笨重又蓄着满脸胡子的里多是个矮人。而矮人正是看穿谎言的天才。

西诺连忙跑出工作室冲泡最美味的好茶,里多这才深深叹了口气。

「西诺跟小姐说到那儿啦?」

「基、基本上也几乎全说了。呐、师父,可以介绍凡给我认识吗?」

迟迟不发一语,师父的回应令她大感意外。

「可以请你忘掉……有关凡的事吗?」

「叫我忘掉,怎么回事?这不太像师父你会说的话。」

从孩提时候,玛迪莱茵就把这工作室当作自己的游乐场。里多师父曾因为她太过调皮而狠狠骂了她一顿,也充当过她离家出走时的共犯。即使是现在,当玛迪莱茵犯错时,也会毫不客气地训她一顿的里多,应是能推心置腹说出真心话的好伙伴。

「我也不想拒绝师父的请托,不过他已经是个话题人物了啊。就算没有从西诺那儿得知消息,我也打算见上他一面的。」

「是吗,话题人物……」

正因了解玛迪莱茵的个性,里多也屈服了,答应为凡与玛迪莱茵互相介绍。

微微传来市场喧嚣声的大树下,锻冶师父的太太——玛莎,将手边带来的午餐俐落地分成两份。

「来,快吃吧。我有先留哥哥的份了,你放心。」

「嗯。」

苏率直地点点头,用鸡肉把小脸塞得鼓鼓的。

「不过,该说你哥哥是清心寡欲呢,还是不会做生意……明明有着我家那口子都能够认同的好技术,还真是浪费呀——」

帮苏拭去嘴角沾上的肉汁,玛莎大大地叹了口气。

「收费已经不是普通便宜了,还能以帮忙捡柴、汲水来抵销帐款,这样可不是根本没赚头了嘛……」

苏听不太懂她话里的意思,只顾大口嚼着鸡肉。

「是很了不起没错啦,贫穷的人这么多。自从凡来到这里以后,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希望你们俩能一直待在这儿。」

「嗯!苏也很喜欢老板娘.你好温柔喔。」

望着笑容满面的苏,玛莎再度深深叹了口气。

有其兄必有其妹,凡为人十分可亲,而苏更是单纯率直。这样的两人还能顺利过着逐风而居的生活,与其说感佩,不如说实在令人哑然无言。

「怎么啦?」

苏显得坐立不安,突然紧紧抓住玛莎。感到讶异的玛莎望向周遭,只见丈夫与玛迪莱茵正朝这里走近。

「喂,怎么了?苏的模样有些奇怪呀?」

像要躲避因担心而跑过来的老师父似的,苏闪身躲到了玛莎的背后。

「因为你长得太恐怖了。」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臭老太婆!」

看起来像是想躲避锻冶屋夫妇的唇枪舌战,苏低下了头,却注意着站在一旁的女性。

(是、是昨天,看向这边的人……)

在口中散播开的甘甜鸡肉味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要吞下食之无味的东西,还费了她一番工夫。

「怎么了呢……你这么害羞呀。」

玛迪莱茵蹲下身来,用手抚摸她柔软的红发。

「你昨天一——直看着我对不对?姐姐的名字叫做玛迪莱茵……你不记得了吗?」

咻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苏原本想说出是她弄错人了,但只能不停地直摇头。

「我看到你的时候,想着『啊啊——这就是像燃烧般的红发呀』,都看傻了呢。」

「真、真的?你不生苏的气吗?」

苏终于抬起脸来,虽然玛迪莱茵对她还以微笑,但她却迅速将视线转开。

「哈哈——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对玛莎这句话,苏几乎哽咽着抗议起来。

「才、才不是呢,苏说大姐姐是个美人呢,真的喔。可是,哥哥说只要有蓝色眼睛和金色头发,就算是丑女看起来也会变美女……叫人家别被骗了,苏才没有做坏事呢。」

在嘴角禁不住抽动、无言以对的玛迪莱茵身后,有个人正无奈地苦笑。

「哥哥应该还不至于说成那样吧……」

玛迪莱茵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名全身湿透的青年。

虽称不上是美男子,端正的五官、适合高挑身材的黑色短发、带着野性的褐色肌肤,以及闪闪发亮的琥珀色眼眸。

「你就是——」

正要开口发问的玛迪莱茵,肚子却「咕」地叫了一声。这才想起她从昨晚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因此五人分别在玛莎的料理前坐了下来。

「真是的,你这女孩实在……要是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早就羞到满脸通红了,没想到你还『啊哈哈!』的张嘴大笑……」

重新认识到玛迪莱茵的野丫头形象,玛莎斥责起在旁「噗噗噗」地偷笑着的苏。

「一起跟着笑出来,是很没礼貌的喔。」

「为什么?苏的肚子也常常那样叫啊。」

「为什么……那才称得上是个淑女呀。下次要装作没有听到喔。」

「嗯,可是老板娘不吃饭吗?」

「……我没关系啦,倒是你可要多吃点青菜。玛迪莱茵,你也是啊。」

顾虑着苏要吃的份,朝料理伸出手的玛迪莱茵感到些许失望。她也不知道自己对凡抱有什么样的期待,但似乎不是如她所想,充满着神秘感的模样。

只是,有件事令她感到奇怪。凡左臂上所戴的皮革手套,在吃饭时仍未拿下。

「虽然知道这样子很没礼貌……不过我左手烫伤的痕迹太严重啦。」

凝视着皮革手套表面的刺绣——两只蜘蛛相对的纹章,玛迪莱茵回过神抬起头来,顿时不知该回些什么话才好。

「苏最喜欢哥哥的左手了喔。爸爸跟妈妈也说,哥哥的左手是全大陆手艺第一棒的。」

好奇地瞬间直盯着瞧的玛迪莱茵,有种被苏出言相救的感觉。

料理吃得差不多时,玛迪莱茵将果汁饮料注入杯中,递给了苏。

「呼……来,哥哥。」

苏只喝了一半,就将杯子移开了嘴。

她察觉到在难得能过充裕日子的逐风生活中,这对兄妹随时随地都能感情融洽地互相分享事物。

「哥哥不用了,喝完那个以后,苏去跟大家一起玩吧。老板娘,我妹妹可以暂时托你照顾吗?」

对想若无其事地离开位子的凡,玛莎点了点头回应。

「你打算去哪儿呀?」

「那边的河岸。」

苏伸手指向远方。

停下逗留的逐风者与商队,互相帮忙过着生活。工作方面自然是不用说,有空闲的女子们,不分彼此地照顾孩童与伤病者。在旅行期间无法尽情玩乐的孩子们,在从城镇的小孩那儿夺来的游戏场内,像要发泄郁闷似地从早玩到晚。

「凡,这位小姐是……」

里多苦恼着该怎么介绍玛迪莱茵,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继承琴.韦德之血脉者,圣亚尔杰的至宝——苍玉公主。他脑海中也浮现其他各式各样的形容词,但对不受大地拘束而生活的逐风者来说,血统或地位等辞汇都是没有意义的。即便如此,里多依然搜寻着字词想表达玛迪莱茵的美好。

「我是玛迪莱茵。」

玛迪莱茵只单单报上了她的名字,便伸出了右手。

「我叫凡。」

剑士为了以应万变,总会空出自己惯用的那只手。配剑于左腰的玛迪莱茵,伸出她惯用的右手,对这份礼数,凡以浅浅相握回应。

「对于我妹妹昨天偷看你一事,希望你能原谅她。」

「我没放在心上啊,因为,小苏可称赞我是个美女呢。虽然你的意见似乎不太一样。」

凡无视于在微笑之中暗暗问道「不是吗?」的玛迪莱茵。

「那么,师傅特地带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专程来瞧瞧你的长相。要是说我跟凡见过了面,米娜她们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玛迪莱茵大剌刺地笑了起来,身旁的里多无言地垂下了肩。

「那,也就没事了吧。」

「猜对了一半。拜托,我想借助你的力量。」

为了请求技术凌驾于师父之上的凡出手协助,玛迪莱茵直率地低了头。但,对方却回了句她意料之外的话。

「我曾听说苍玉公主武勇善战,没想到对料理也很拿手啊……」

「咦?嗯、呃、基本上是没问题……」

玛迪莱茵支吾其词,说不出口自己其实没下过厨。

「负责店内事务是我妹妹的工作,东西交给苏就行了。」

「交给她,什么?」

「锅和釜等等……」

「我才没有那种东西,虽然说家里是有啦……」

凡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没听师父说过吗?我是专门修理食器等金属杂货的锻冶工匠啊。」

「抱歉、抱歉。专程来看你的长相这说法我得道歉,所以别不高兴了吧,好不好?」

玛迪莱茵转而向里多求助。

「凡,你就别跟她计较了吧。城镇上女孩们,似乎也因为你的事,谣言满天飞呢。」

「没关系啊,我不会在意那种事的,早就习惯了。」

在长期逗留的城镇上常有的事。对于谨慎度日的人们来说,一些琐碎的小事就能使得心头雀跃,凡也不是不能体会他们想稍微感受一下冒险者氛围的那种心情。

「那,你就借我身为锻冶工匠所拥有的技术吧。」

「我不记得刚才有拒绝过……」

「不是修理食器,我希望你能帮我制造的是武具。」

当她从口中迸出武具这两个字的同时,凡的脸色为之一变。眼眸中的柔和神情完全消失,转变为像是俯视着这世间般的凛凛目光。

「我拒绝。」

「为什么?你是达人级的锻冶工匠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

凡已经连正眼也不瞧玛迪莱茵一眼。

玛迪莱茵沉默着站起身来,将盾牌的试作品绑在树木上,拔出了配剑。脚跟前后一跨,伏下了腰。身体已在自己的脑海中,化为一把满弓。

「嘿呀啊啊!」

将所有力量集中于剑的尖峰,使出必杀突击,朝盾上的伤痕刺去。

耳边传来劈裂的金属声,青银色的盾被斩成对半。同时,玛迪莱茵的剑也随之断裂。

斩裂了靛钢所制成的盾,望着她正确刺向原有细部伤痕的本事,凡的眼中出现了笑意。

「这盾牌还不够,需要更硬的金属才行……你不想锻造武具的话也没关系,不过,如果知道比靛钢还要来得坚硬的金属,希望你能把那知识和精炼的技术,传授给我。」

「……………」

对于衷心恳求的玛迪莱茵,凡以沉默作为回应。一种参杂着怒气与被侮蔑般的沉默。

「抱歉,凡。我之后会好好念她一顿的,你就忘了小姐刚才说的话吧。」

里多对陷入沉默的凡低头赔不是。看见这副光景,玛迪莱茵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多么越矩的话。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从师父至弟子,世代相传承,将知识与技术带往更高层次的工匠们,对他们而言,透过修行一一领略得来的知识与技术,是难以被任何事物所取代的。如果是追寻相同道路者也罢,除此以外的人只冀求结果的行为,无疑对先人的热情与努力是种侮辱。许多人在精进技术的过程中奉献生命,凡本身也立于这样的历史之中。

「师父,请把头抬起来。我想她也明白的,只是,竟然需要用到比靛钢还坚硬的金属…」

在里多探听适合打造防具用的金属时,凡毫不迟疑地提议靛钢。凡所知晓的金属当中,兼备轻巧及坚硬度的靛钢,最适合打造防具;而比靛钢更为坚硬的金属,则因为重量与延展性的问题,并不是那么适合。

「难道,你打算与『他们』作战?」

为何如此执着于坚硬的金属,想到理由的凡不由得全身僵直。

「那是……托希基里,可说是擅于制造物品的传说一族——圣工们所锻造而成的最强不败之枪啊。」

过去,在这块大陆上有群著名的工匠,所制造出的逸品被赞誉为「连天上的神祇也会下凡寻求」,创造出无数传说的奇异名匠——被称为圣工一族的人们。

流传至今的圣工传说之一,就是能够贯穿任何物体的枪——名为托希基里。

「与艾尔德利亚王国问的战争要开始了吗?」

托希基里现在为艾尔德利亚王国——位于圣亚尔杰王国西邻——的年轻国王所持有。

「我也不知道。不过,可能性相当高,所以我才提出这无礼的请求,希望能够借助你的力量。」

「与其向我低头,不如找出避免战争的方法吧。」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有谁没事喜欢打仗的?」

即使如此,当战争开始时,她仍必须步上战场。并非因为她是一名骑士,她是为了守护这个国家的人们才成为骑士。

「即使是『你』,也赢不了托希基里?」

对于里多意有所指的这句话,凡反问道:

「就算真有能超越托希基里的金属,你不觉得也是毫无意义吗?」

玛迪莱茵试图唤住凡转身离去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意义?你回答我呀,凡!」

掠过玛迪莱茵发梢的微风,挟带了凡的呢喃低语。

——战斗跟战争是不一样的啊——

「哥哥,米娜阿姨的锅子呢?我会把它磨得亮——晶晶的,快点修好吧。」

幽暗的帐篷之中,凡答了声「我现在就修」,将左臂上的手套脱下,卷起衣袖。

由肩头至指尖,散发出如炼铁般光芒的左臂。

手套所遮掩住的并不是烫伤的痕迹,而是被称作火焰化身、身为圣工后裔的证明。

凡将从锅子削下的金属片放置掌中,集中意识。以精神力为粮,能自由操控热度的手,被摇曳的火光幻影所环绕;掌心的温度更加上升,由暗红色转为白黄色的亮光。在这同时,金属片的四角渐趋圆形,化为珠状,其后延展般地开始熔化。

调查过金属片的熔点、色泽与延展度等成分比例后,他从材料箱中取出需要的金属,于握拳的掌心开始精炼。

他将精炼完成的金属填平补满锅底的破洞,调整厚度及形状之后,细心地以指尖抚过细部的刮痕;待锅子完全冷却后,才揭开了帐篷的小窗口。

「啊——真是的,修成这么亮晶晶的,苏都没有能做的工作了啦——」

凡独自苦笑着,再度戴上了手套。

第二章小小的谎言

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过不分种族、生物们皆共同生存的和平时代。强弱无关优劣、光与闇非关正邪。一如流逝的光阴,人们都认为这份协调将不断持续下去。

不知何时开始,因受限于种族问的框架,长久以来存续的协调出现失衡,终于导致无法修补的裂痕。强弱区隔为优劣、光与闇分割为正邪。

在这样的时代里,圣工一族被一名圣女所率领,忽然现身这块大陆。

圣女普雷莎莉亚,与草木言语,与风和光嬉戏,倾听着石块与无法说话的存在心声。

大陆正在哭泣,为许多无谓丧失的生命。并也祈祷着,希望所有生命能和平共处,协调的和平世界能够再度归来。

从那时刻开始,圣工一族就展开了他们恒久的挑战。

千名特异的名工匠们,于逝去的光阴洪流中世代传承,使得宿于体内的神秘能力更加多样化。在这过程之中创造出各式各样的物品,修补时代的裂痕。但,这并没有维持多久。

圣工一族费尽心力所制造出的物品,被作为武器与兵器使用,展开了前所未闻的激烈战一争。其后,被谓为《狂乱者之宴》大战的战火,化为恶梦,吞噬了整座大陆。

大战时期的圣工们一心想终止这场战争,为了与先人制造的武具相抗衡,于是创造出更强力的防具与兵器。但那却是个错误,战争因而更加激烈,甚至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当许多种族消失,战火令许多人们因饥饿而死亡之际,大陆史上最骇人的惨剧终于迎向终点。

为了创造和谐,以物品来矫正不平衡的现象;因一时方便为优先,无限制地过度创造;以及,介人这场大战之中。

犯下这三个错误的圣工一族,为了不再重蹈覆辙,自此不再介入大陆的历史之中,决定就此过着隐藏身分的生活,从人前消失了行踪,并破坏或封印创造出的物品。

过去曾存在的,传说中的一族……

在光阴流逝中,圣工一族的事迹不知何时被如此传颂着。

在启程前往圣都的人群休息之际,在西门前以自由市场作为生计的店家,以稍迟的早餐填饱了肚子,度过一段悠闲的时光。

「……唉——」

苏瞄向望远镜里,小小地叹了口气。哥哥的模样好像有些奇怪,从昨天中午过后,似乎一直没什么精神。就算他装作若无其事,苏还是感觉得出来,哥哥敲击出的铁锤声听起来没什么精神。

「啊!哥哥,玛迪莱茵小姐往这边过来了。」

纷乱的击槌声,混杂着几分焦躁。苏愣愣地向玛迪莱茵打招呼。

「早安,小苏。今天也是好天气呢。」

哥哥的无精打采,是这个人造成的吗?她总觉得似乎脱不了关系,苏别开了目光,朝研磨完毕的盘子吹气。

「怎么了?很没精神的样子……哪里不舒服吗?」

像要甩开玛迪莱茵轻触她额头的手般,苏用力地摇着头。但甩开之后,她却又感觉深深的后悔。做出这样动作,被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但玛迪莱茵却是以充满着包容的笑脸面对她。

「那个,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苏,现在很忙……」

光是要挤出这句话就够她卯足了全力。

「嗯,那忙完了再跟我说一声吧,今天我带工作过来啰。」

玛迪莱茵边留意老旧帐篷内的情况,边说出了来访的目的。

「我应该已经拒绝你的委托了吧?」

凡透露出厌恶的声音,令苏的身体为之一震。「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呀」,玛迪莱茵也因而恍然大悟。

无视于凡的存在,玛迪莱茵将带来的铜锅递向苏的眼前。

「这个锅子用太久了,变得这么凹凸不平。你看,很夸张吧?」

就算被拒绝了一两次,玛迪莱茵是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的。幸好家里多的是用不完的食器,在对方改变心意之前,她打算每天都来这里拜访。

「呃……玛迪莱茵小姐,你有做过料理吗?」

收到她最初带来的锅子,苏不可思议似地抬起头。

「啊哈哈,那当然……」

看她一时之间接不上话,苏「噗」一声笑了出来。似乎已看穿她不曾下过厨的事实了。

「跟你说喔,玛迪莱茵小姐。这锅子只要让它保持原状就好了。」

厚实铜锅的表面的确显得凹凸不平,但那如鱼鳞般美丽的凹凸状,是被称作敲花法特有的痕迹。

由一块钢材成形的敲花法,远比熔化钢材浇注于铸模还要来得费工夫许多。对像锅子这样重视高保温性与均等传热的器具来说,敲花法被视为绝佳的锻造方式,但那也是实际呈现出工匠本事的技法。

「如果是哥哥的话,是可以把这个变得光光滑滑的……真的要吗?」

小小的脸上,写着「这样好浪费喔。」

「拿回去。」

似乎从苏的话里察觉到这点,凡从帐篷里传出不耐烦的声音。

玛迪莱茵没有因此离开,反而坐到在她身旁,苏感到有些开心。虽然顾虑到哥哥,没有向她说话,苏对着研磨好的盘子微微一笑。

玛迪莱茵也没有向她搭话,帮害羞地凑过来的苏重新盖好膝上的毛毯,虽然两人间连一句话也没说,倒也因此萌生出如友谊般的感情。

在玛迪莱茵忍住不知第几次打呵欠时,苏抽开了她的小手。

「可以借我吗?」

紧抓着望远镜不放的苏,用力点了点头。

望远镜表面的精致花纹争相齐放。玛迪莱茵望着小小花园中相对的两只蜘蛛,觉得这巧思似乎曾在哪儿见过,才想起了凡的手套上也有着这样的刺绣。

「这是凡做给你的啊?」

(嘿嘿,很棒吧。)似乎是想这么说,苏喜孜孜地露齿而笑。

「这是小苏的宝物对吧?」

(嗯!没错!)苏以小小的身躯极力表现,令人感受到她就算用言语也无法言喻的喜悦。

「真好——我也好想要一个这么漂亮的望远镜呢——」

苏伸出了小手,脸鼓得圆滚滚的,一看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不会拿走的,你放心吧。」

呼一声,松了口气的苏,好像说着「你往那边看看」,指向远方的树木。

纤细的手所指的方向,有着玛迪莱茵未曾见过的圣都面貌。

乌鸦的巢穴、在摊子顶棚上午睡的猫儿、看起来如榄蠵龟般的城墙石壁……不便于行的少女的世界,比他人所想像的要来得宽广辽阔。

在这春天时分一窥大地夏季面貌的玛迪莱茵,小心地不吵醒不知何时已沉沉入睡的苏,将毛毯轻轻盖向她的肩头。

「苏,这个交给你了。」

玛迪莱茵将手伸向小窗中递出的锅子,她感觉得出凡情绪上的转变。

「睡得正香呢,再让她多睡一下吧。」

出了帐篷的凡,望见正研磨着锅子的玛迪莱茵虽愣了一下,看见苏躺在她膝上毫无防备的睡脸,脸上又浮现微笑。

「呃,听说小苏的双腿,已经给艾瑟琳达医生诊疗过,诊断的结果是?」

拥有王国第一名医之称的魔法医生,是玛迪莱茵的恩人,也是如老师般的存在。

凡将目光从苏的睡脸上别过,「恐怕,不太乐观……」他无力地低语道。

「请问小苏从出生时就没办法走路了吗?」

「不,是在两年前,好像是从她双腿骨折时开始……」

「好像,还真含糊呀。」

「……我当时不在她身边……」

八年前,当凡的妹妹诞生时,双亲也停止了逐风而居的日子,开始在小小的乡下城镇过生活。凡在苏四岁的时候,就为了学习并取得锻冶资格,前往大陆中央地区。

回到西方边境已是三年后,也正好就是一年前。在那之前他完全不知道,家人所居住的城镇因地震而崩坏。

为了试图救出被关在起火燃烧建筑物里的人们,父亲数度重回火场,却因此再也没有回来。为了保护苏而被压在瓦砾下的母亲,虽身负重伤.但为了不使苏孤单寂寞,一直努力地活着直到凡重回故乡……

看见凡夹杂着怒气与悲伤、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玛迪莱茵为自己轻率的发言深感后悔。她看了一下周遭,确认没有其他人在之后,满怀决心地说。

「凡。请让我诊察看看小苏的腿。」

得到凡的认可,她掀起了苏的裙子。比想像中还要细瘦的双腿与严重的伤痕,令玛迪莱茵不禁为之皱眉。

「很痛吧,很难过吧,你一直好努力的。」

当玛迪莱茵的手抚触伤痕时,微微地散发出亮光,凡以惊讶与期待交杂的声音低声说道。

「难道……你是治愈能力者?」

以自己的生命力,治疗他人伤势的治愈能力,与修行所习得的魔法截然不同,是极为稀少的存在。

当玛迪莱茵将掌心移向膝盖与足踝处,苏正好醒了过来。

「咦,什么时候睡着的呀……什么东西……脚好像暖暖的。」

苏像是在阳光下打盹儿一样,觉得暖洋洋的。

「怎么样?有没有好像能站起来走路的感觉?」

苏的反应似乎很有效果,玛迪莱茵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稍微站起来试试看吧。」

「咦?」

「不要紧的,我会好好抓住你。慢慢深吸一口气……来啰。」

玛迪莱茵一松开双手,苏软绵绵地几乎就要倒下。

「……别急,深呼吸,再试一次看看。」

但是,不论试了几次,苏依然无法站起身。

「别再试了!你太勉强自己了。」

凡出声制止想试着再度治疗的玛迪莱茵。

「苏,刚刚的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

他以异于平常的口气跟苏说,并向玛迪莱茵深深点头。

拥有治愈能力者,因其能力而导致生涯不幸的例子相当多。有过度使用能力而英年早逝的、一辈子被幽禁直至死亡等等……如果非必要,那份力量是不会在人前使用的。

「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使用力量?昨天你伸出手的时候也是。」

玛迪莱茵的行动,二度颠覆了凡所认知的常识。

「谁知道呢,我就想这么做。」

玛迪莱茵本身也不清楚。她也丝毫不是出自于想借助凡的力量才这么做的。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前,她的身体,和心,就已促使她这么做。

「你这样会活不久的。」

「你们会为我保密,已经跟我约定好的。」

虽然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难以相处,不过凡不是那种会藐视、利用他人的人。这一点他的客人们——城镇的女子已经如此保证了。就连三杯黄汤下肚,她们之间仍没有任何人说凡的坏话。

「我会遵守约定,谢谢你为了我妹妹使用能力。」

对认真地说出誓言的凡,玛迪莱茵像想说「谢谢」似地动了动嘴巴,但却发不出声音来。在使用了力量之后,短时间内连说话都很困难,就连回给担心得抬头仰望她的苏一个微笑都得使劲全力。

「……真是,实在太乱来了。」

凡抱住双膝一软、蓦然倒下的玛迪莱茵,轻轻将她置于帐篷角落休息。

不知究竟昏迷了多久,恢复意识的玛迪莱茵,在视野里看到一片晴空。要是能乘上悠然流逝的云朵,一定很舒服,她茫茫然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未曾听过的小女孩说话声。

「……我认识这个人。听说她真的是个野丫头,所以才没办法嫁人的,妈妈都这样说……

玛迪莱茵这才意识到,「这个人」看来指的就是自己。重振起嘎吱作响的身体,抬头望向那方,但声音的主人像是位于木箱的另一侧,无法确认对方的模样。

「咦——可丽萝知道的事可真多呢。」

传来苏频频深表佩服的声音。

「嘿嘿,我还知道更厉害的事情哟,我是专程来告诉小苏那件事的呢。」

玛迪莱茵不由得心惊了一下。(那个叫做可丽萝的,到底还知道我些什么样的事?)

「是、是什么?赶快告诉我啦。」

「就是啊,刚才抵达的商队听说载了好多动物过来,好像还有很多稀有的动物喔。之前,小苏不是说过没看过野狼吗?我也是耶……小古他们说,去探险的时候会顺便帮我们探听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的可丽萝,「呼」的一声喘口气;而隔着木箱的玛迪莱茵,也「呼」地松了口气。

提供她不醒人事时的情报的可丽萝回去之后,玛迪莱茵才唤了苏过来。

「啊,太好了……你刚才突然就昏倒,吓了我一大跳。」

苏转过如同躺在木箱上的身体,取走玛迪莱茵额头上的湿布,啪地一声放进帐蓬旁的水瓶里。

「让你担心了。凡呢?」

「他去河边汲水……虽然这个也不是很冰……」

苏用一根前端弯曲的手杖伸进水瓶,拧着捞起来的布。

「啊啊,好舒服。呐、要不要跟我去看看野狼?」

尽管放在头上的那块布不够冰凉,但她对苏就算弄湿上衣袖子,仍坚持照顾自己的那分温柔感到舒适。

「……不行啦,你要好好休息。」

「我已经不要紧啦。别跟我客气了,就凭我跟小苏的交情。」

抬起依然沉重的头部,玛迪莱茵有些勉强地对她微笑。

「嗯——那个……玛迪莱茵小姐跟苏是……」

「别这样叫嘛,什么玛迪莱茵小姐.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啊。我们不是朋友吗?」

苏原本有些迟疑的笑脸,瞬间变得亮了起来。

「真的吗?你愿意跟苏,成为……好朋友吗?」

逐风者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外人。也因为不像商队那样定期来回,要与当地人深交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在这一年当中,这是谁也不曾对她说过的话,玛迪莱茵说出苏最想听到的话语。

「作为好朋友的证明……」

玛迪莱茵为了让苏放心,摘下了一边的耳饰,想帮苏戴在耳朵上。但就在同时,苏激烈地摇起头来,甚至比先前都还要用力……

「……我不要,苏……不是小乞丐。」

苏紧握住放在膝上的双手。

苏的笑脸实在太惹人怜爱,为了想安她的心,玛迪莱丙不由得忘记了一件事。

逐风者就算过着如流民般的贫困生活,仍保有高度的白尊;但是,要是收回已递出的耳饰,只会更加伤害苏的白尊心。

「你知道吗,小苏,赠送青色的花,有着『我们成为好朋友吧』的意义哟。」

她毫不迟疑地说着,在紧握着的小手上,放上了青色花朵的耳饰。

「……真的……吗?」

面对着苏的凝视,玛迪莱茵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苏该怎么办才好?」

抱着水瓶归来的凡,说了声「全看你怎么想啰」,像要推妹妹一把般说着。

「那个,对不起喔,玛迪莱茵小姐。苏还是个不够成熟的逐风者,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没关系啦。不过,『小姐』两个字是多余的哟。」

玛迪莱茵为苏别上了耳饰,然后带着面对冷淡视线的心理准备回过头,才望见凡的眼中没有丝毫的不快。但,他心里似乎也知道,赠送青色的花朵,是没有什么特殊涵义的,却默许了玛迪莱茵脱口而出的谎言。

「哥哥,你有看过野狼吗?」

「嗯,有看过几次……虽然只有一次,我之前还遇过夫塔沃狼呢。」

夫塔沃狼由于数量稀少,现在已是全大陆禁猎的稀有品种。

「真的吗?真好——苏也想看看。你在哪里看到的呢?」

前往商队的栅栏途中,苏在凡的背上好几次伸手摸着耳饰,确认它没有掉之后,才呼地松了口气。

同行的玛迪莱茵,望着苏的动作露出了微笑,感觉出兄妹之间认知上的差异,并对使用

「遇过」这个字眼的凡深感亲切。对被关在栅栏里的动物,是不会用这个字的。凡应该只是观望吧,在不小心跨越的那条界线之外……

——有小孩掉到栅栏里啦!——

叫声响起的同时.玛迪莱茵跟着冲了出去。她推开人潮向前进,远远望见一名孩子不慎落入野狼所在的栅栏之中。幸好少年与安静蹲在原地的野狼,正处于两个对角。

「有没有人是这个商队的?快点去拿钥匙,还有长枪!」

玛迪莱茵避免对野狼造成更多的刺激,指示围观的群众往后退,并挥了挥取得的长枪,确认武器的状况。总觉得用不顺手,或许是因为便宜的武器,重心有些不稳;但也可能是因为她将内心的迷惘反映在手感上。可以的话,她并不想杀害这匹野狼。祈求在少年被救出之前,它都能安静地待在原地不动。

「玛迪莱茵姐姐一定能把小古救出来的。」

当视线前方的玛迪莱茵将长枪握在手中,苏轻声倒抽了一口气。

「野狼会被杀掉吗……」

「会不会呢,这可要看野狼自己了。」

凡回过头望向妹妹,随即视线又回到了玛迪莱茵身上,以淡然的口吻回答道。

只要野狼出现任何想袭击少年的举动,玛迪莱茵便会毫不犹豫地挥下长枪吧?况且,野狼的毛皮为众人所渴求,早晚都会被杀死也是事实。

「苏……虽然想看看野狼,可是不想看到死掉的野狼……」

「是啊,我们回去吧。」

或许由于过着苛刻的逐风生活,哥哥拥有些许冷酷的特质。苏有时会这么觉得,总是很温柔、她最喜欢的哥哥,有时会变成像苏不认识的人……

「不、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救救小古跟野狼吧。」

苏紧紧抓住哥哥打算转身而去的肩头。

「…………」

对埋首在他身后的妹妹,凡轻叹着低语,「真拿你没办法。」

「听好啰,苏。当哥哥蹲在野狼栅栏前的时候,你就先在心里数三下,然后想办法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办得到吗?」

「嗯、嗯。苏试试看。」

越过肩头望见哥哥的侧脸,带着苏最喜欢的温柔表情。

「不过,是慢慢数三下吗?还是要快一点?」

「就交给你决定了。不管苏怎么做,哥哥都会知道的。」

「嘿嘿,苏也知道哥哥想怎么做的。」

其实苏也不知道,只是出自于高兴,试着学哥哥说了一样的话。

玛迪莱茵的视线朝接近的凡一瞥,敏锐地盯着他直瞧。

「你带着苏,先去另一边。」

玛迪莱茵话中充满认真,那种不想让苏这样小的孩子、看到即将可能发生的严重事态的心情表露无疑。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只要杀了野狼,苏应该不肯再跟她讲话了吧?光想到这点,她就下不了手。

「苏,暂时给姐姐抱抱。」

凡迅速地转过身来,更使得玛迪莱茵为之动摇,苏毫不犹豫地双手圈住了玛迪莱茵的脖子。

「等、等一下……」

「啊——人家要掉下去了——」

为了不让苏滑落,单手环抱住她的瞬间,玛迪莱茵手上的长枪被凡夺走了。

「这里,就交给我吧。」

「说什么傻话啊,你……」

自幼修习武术,剑技称得上是骑士团中前十强的玛迪莱茵,从她眼里看来,凡实在不像是个舞刀弄枪之人。

「没问题的,就交给我吧。倒是你,去想办法叫大家更后退一点。」

凡在前往野狼栅栏之前,与苏交换了一下眼光。

身系事情的成败,集群众祈祷能救出少年的视线于一身的凡,在迈开步伐之后,立刻就把长枪给扔了。虽然众人惨叫与骂声不断,但倒正如玛迪莱茵所料,既然完全不懂得枪术,就算拿去也派不上用场。

「拜托了,可千万别乱动啊……」

心中边祈祷着野狼与少年别轻举妄动,凡将手伸向左臂的手套。

当抵达栅栏时,他像刻意阻挡群众的视线似地,蹲在因过度恐惧而颤抖着、无法将视线从野狼身上移开的少年前方。

(开始吧,苏。)

凡的祖先被喻为炎之化身的圣工。以精神为粮,能自在操控火炎的左臂化为炽热。

当关在栅栏中的野兽们叫声止息,异常的宁静降临,苏开始缓慢地默数。

(一———、二———、三———!)

怀中的苏突然胡乱挣扎了起来,玛迪莱茵慌了手脚。

「等等?怎么了,苏?」

——咻、呼呀——

人们对突如其来的奇妙叫声,反射性地回头望。

「啊哈哈,苏太紧张了,都忘记呼吸……」

朝苏望来的视线,都显得相当冷漠,如果不是在玛迪莱茵的怀中,她一定会遭遇更尖酸刻薄的视线与话语。凡就是预料到这一点,才将妹妹托付给玛迪莱茵;但不知道这点的群众,像是焦躁感无从宣泄似地,将视线又挪回了野狼所在的栅栏。

「——————!」

每个人都惊讶地睁大双眼,傻傻张大了嘴,甚至忘了呼吸。

「……不可能……是怎么从栅栏里出来的……」

玛迪莱茵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凝视着抱着少年归来的凡。

被救出的少年,也无法理解白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整个人僵住了。

「真危险哪,如果你掉在栅栏里,可是会被吃掉的喔。想逞强没关系,不过可别再爬到栅栏上了啊。」

凡往少年的头上小戳了一下,将他放了下来。

「原、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什么嘛,别吓人了……原来是掉到外面呀。」

「从这边望去,栅栏看起来是重叠的……可真是吓死人啦。」

虽然仍未完全释怀,人们相信了凡的话,接受眼前的现实。

「你运气真好呢,小古。」

少年哼地一声嗤之以鼻,对着回到凡背上的苏说:「我才、才没吓到尿出来!我说真的!」便掩着裤档狂奔而去。

「小男孩差不多都像他那样啦。不过,这下要怎么跟妈妈交代啊……」

凡苦笑望向少年笨拙奔去的背影,在场的大人们也跟着笑了出来。谈论着虽然少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幸亏最后平安无事,或放心地纷纷说着他运气好,人潮便各自散去。

「哥哥不要紧吧?还是去冲冲水比较好。」

苏的话语中,明显地点出哥哥的体温偏高。

「是啊……」

虽然左臂能以精神力随心所欲地发出热能,但急遽的加热会对身体造成相当大的负荷。再怎么说,刚才没有足以散发热能的时间。设法使表面降温并戴上手套,试图瞒过众人的眼光.但热度仍灼烧着凡的身体。

「呵呵呵,野狼一定也吓了一大跳呢。」

人们目光离开的数秒间究竟发生什么事,清楚这一切的苏,在哥哥的背上展露微笑。

往河畔迈开步伐的凡,留意到野狼栅栏前微微飘散的气味就是铁锈与血的味道,止住了脚步。

(应该不会吧……)

望着往野狼栅栏而去的玛迪莱茵,他浅浅笑着,再度迈开了脚步。

人潮散去之后,玛迪莱茵往野狼所在的栅栏走去。

少年确实是落入了栅栏之中,那不是她的错觉。但是,铁栏侧面的间隔比上方还要来得狭窄,绝非少年能穿越而出的宽度。

她边留心着不刺激到安静蹲在原地的野狼,边确认了一下铁栏。那实在不是凭人力能够弯曲的粗度。

「——痛!」

当接触到角落铁栏的瞬间,指尖闪过一股尖锐的痛楚。

(怎么回事?)

因指尖轻度的烫伤而蹙起眉的玛迪莱茵,回过头搜寻凡的身影,但他早已不知去向。

当她回到帐篷想一探究竟时,迎面而来的却是场骚动。

「不是的,我才不是什么小偷……」

「还想扯谎,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刚好从凡的帐篷里出来呢。」

锻冶师父的弟子——西诺被团团包围,逐风青年的女性支持者正你一言我一语地盘问着。

主张这是场误会的西诺声音微弱,被多人的气势所压制,众人完全听不进他的解释。

「西诺,怎么了?」

看不下去的玛迪莱茵从人墙外问道,令包围着西诺的女子们不约而同回过头,争相说着。

「这家伙窝在帐蓬里偷偷摸摸的,还请您赶快把他抓走。」

玛迪莱茵试图安抚女子们,并保证西诺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是这样吗……锻冶师父的弟子啊……」

幸而里多师父常频繁地前来拜访凡,更重要的是,老板娘玛莎经常来这里照顾苏,西诺才得以被释放。

「……可是,我真的看到啦。」

目击西诺从帐篷中走出的女子,抛下这么一句话离去之后,玛迪莱茵才朝低着头的西诺询问。

「你真的进去里面了?」

西诺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做出这种事?这样被误会也是理所当然的啊,你也知道逐风者可是有好好地付税金,才能够在这里开店的吧?随便跑进人家的店铺,这不像西诺会做的事喔。」

再怎么破旧不堪的帐篷,对凡与苏而言都是最重要的工作室,也是他们的家。

「……对不起……请把我……关进牢里吧……」

「别说些傻话了,我会帮你向师父保密的,不过凡那边就得要靠你亲口跟他道歉了。」

的确像是一本正经的西诺会说的话,但也因此令她对这与西诺个性相反的举动感到在意。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听你解释的。」

西诺瑟缩着身子,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万分羞愧,小声地开始自白。

「我,大概真的没什么才能。被师父收留,也过了十年的时间。可是现在却还只是个徒弟……我跟凡先生,明明只差了三岁……」

在凡所展现的才能面前,西诺完全丧失了自信。玛迪莱茵也能理解西诺想一窥凡所拥有的本事的心情。

「师父用靛钢制造盾牌的时候,也完全不让我参与制作过程。」

也因此西诺不禁感到被遗弃了。

「既然这样,你直接跟凡说就好了啊。你不也同样是锻冶工匠吗?我想他不会不答应的。」

西诺跟自己的立场不同,凡再怎么说应该也不会拒绝才对。

「不可能的,我是里多师父的弟子。师父跟凡先生就算同为达人级的工匠,师徒继承的关系还是不同。」

凡如果瞒着里多,传授他的弟子技术与知识,这么一来除了师父的面子将因此不保,里多受先人所继承的知识、技术,与弟子的教育方针,就几乎等于完全被否定了。不了解这样的观念,是无法取得达人级的资格的。对工匠而言最高级的称号,并不只单单反映出个人的知识与技术。

「凡先生会告诉师父关于靛钢的知识,是基于同等工匠的立场。」

「……是这样啊,不过能知道这样的事,西诺也很了不起啊。那,你刚才有什么收获吗?」

想起昨天的事,内心羞愧不已的玛迪莱茵,了解到自己还真是说了些极不上道的话,不禁深深感到自我厌恶。

「……没有,还是什么也不懂。所以我才会这么没用的……」

帐篷内虽有些普通的道具与锻冶工具,但并没什么令人感到特别奇怪的地方。

「真的吗?完全没有?」

玛迪莱茵在心中大叫「啊啊——真是的!」她这直性子与生俱来,就算真的被说是没气质或怎么样,事到如今不问个清楚是不会甘心的。

「我觉得奇怪的是,铁锤跟铁砧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可是简易火炉却像全新的一样……」

西诺倾着头,一副深觉不可思议的模样。

「问你喔,这样问或许很怀疑,不过那真的那么值得奇怪吗?」

「因为,师父委托给凡先生的工作当中,也包括了锻造的物品。昨天他也带了成品过来,所以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就太奇怪了。」

玛迪莱茵的脑海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瞬间闪过。

异常炽热的铁栏,与不曾被使用的火炉。这两者应该互相有所关连才是。

(里多师父一定知道的。)

她这么确信。不过从师父昨天的态度看来,她不觉得他会肯说。

与西诺分别后,玛迪莱茵为了寻求解答,朝圣都南方迈开了脚步。

久坐在对大人来说有些过低的长椅上,当玛迪莱茵的腰开始觉得酸痛之后,终于轮到她的号码。

「痛啊——」

在敲诊疗室的门之前,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魔法医生艾瑟琳达,是全圣亚尔杰王国医术最为优秀的医生,但并不隶属于宫廷医师团队,而是位于圣都最为混杂的区域,在城镇里孩子们的包围下度日。

来自皇族与贵族的使者,也经常前来拜访艾瑟琳达的诊疗所。但只要不是急诊病患,她都会严正拒绝「从那边过来!」,就算拜访也只能排列在队列之后,没有任何的特别待遇。

而当艾瑟琳达刚到这个国家不久时,有一名因坠马造成手臂骨折的贵族,因为忍受不了疼痛,无视于诊疗的顺序而进了那扇门。

艾瑟琳达默默地为他接好骨,上上痛药,以夹板固定手臂之后,和蔼可亲地向贵族微笑着,硬生生折断了他的另一只手。

「再去排一次队!」

朝痛到在地上打滚的贵族抛下这么一句话,这件事十分有名,在圣都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那件事以来,没有一个人敢无视于她的诊疗顺序。

当玛迪莱茵抵达艾瑟琳达的地方时,等候室难得是空的。在等待期间,她念绘本给孩子们听,接着人数陆陆续续增加,不知何时已被十几位小孩包围。没有人敢对艾瑟琳达优先为孩子们诊疗这点有异议。

当轮到玛迪莱茵的时候,几乎已是傍晚时分。

「辛苦你啦。」

母亲为著名魔女的艾瑟琳达,据说比玛迪莱茵年长三倍,但她的外表看起来却较年轻,或许与身上继承的魔女之血有所关联,不过从她娇小的外型、年轻脸蛋与圆滚滚的体型看来,再怎么说都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玛迪莱茵没坐上小小的诊疗椅,而在床上端正地坐了下来。就算是以野丫头出了名的玛迪莱茵,但在艾瑟琳达面前,这样的别名也没用。

能与艾瑟琳达平起平坐交谈的人物,就只有玛迪莱茵的父亲——拉尔夫.韦德一人。虽不是很清楚两人间的交情,只知道父亲似乎曾有恩于艾瑟琳达。

「我说啊,玛迪莱茵。你就别当什么骑士了,来当我的助手怎么样?孩子们也会很高兴的。」

艾瑟琳达的眯眯眼,总是呈弧线微笑着。知道她眼睛颜色的人并不多,据说曾见过的,就不会想再看到第二遍,就像那名触及逆鳞,陷入双手骨折窘况的贵族一样。

「不、那个……」

玛迪莱茵顿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艾瑟琳达见她如此,更是眯着眼睛大笑出声。看来她今天的心情还不错。

跟艾瑟琳达初次见面,是在玛迪莱茵六岁的时候。在无法接受爱犬死亡、而完全释放治愈能力的玛迪莱茵即将衰竭而亡之际,凭着一句「我来还之前欠的人情」,艾瑟琳达拯救了她的性命。那之后便定居在这个国家,玛迪莱茵也从艾瑟琳达身上学得了治愈能力的使用方法与一些医术。

「那,今天有什么事呢?」

「我想问些事情……是有关最近那对曾经来受诊的逐风者兄妹,脚不便于行、红头发的……」

玛迪莱茵先从苏的话题切入。

「你是说小苏吗?」

「是的。」

「这样啊,原来你也为她诊疗过了,就算使用治愈能力也无效对吧?」

「……完全没有出现任何效果。」

治愈能力者的力量,也有提高患者本身自愈力的效果。对苏这样充满活力的孩子来说,应该能够发挥出极大的效果才对,不可能完全没有任何成效。

「苏的双腿靠自身力量几乎无法动弹,是神经已经断裂了吗?」

「嗯——那倒不是。」

艾瑟琳达明确地否定了。依她的诊疗,苏的双腿并没有任何机能性的缺陷。

「这样我就更没办法接受了。」

「我也曾经告诉过玛迪莱茵吧。身体的关节如果不多活动,是会硬化的,只要一个月持续在床上度日,体力的衰退更快,身体就会忘记要怎么走路的。」

被艾瑟琳达出手相救时,玛迪莱茵虽免于衰竭而亡,但到身体恢复为止,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到终于能够起床时,她记得自己连上半身都撑不起来。躺在病床上的日子,艾瑟琳达每天都会为她擦擦身体、揉揉手脚,这才避免关节留下后遗症。

「只要训练过,苏就能够再走路。腿伤其实已经痊愈了,是这个意思吗?」

苏的双腿若已经完全复原,对玛迪莱茵的治愈能力完全没有反应也是能够想像的。

「有点不一样,小苏双腿生的病,是我们所治不好的啊。」

「不是受伤,是生病吗……」

「你想想,小苏感觉起来好像比八岁还小吧?她爱撒娇得很呢。」

艾瑟琳达试图模糊焦点,设法将话题结束掉。

「话说回来,老师。那对兄妹的哥哥,会不会其实是个很厉害的魔导士呀?」

玛迪莱茵拐着弯询问,透露出拜访艾瑟琳达的真正原因,却被对方回以一阵爆笑。但即便如此,凡不可思议地救出跌落在栅栏内侧的少年,异常炽热的铁栏,以及锻冶徒弟西诺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尽可能将这些事客观地叙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认为凡能使用烈焰之术,对吧?」

艾瑟琳达笑着,边向她补充。

「我说啊,一名锻冶工匠要是能使出这么高阶的魔法,那全大陆的魔导士跟魔女,大家都不用混饭吃啦。」

「可是,不觉得他有点奇怪吗?以达人级的工匠来看,凡实在太年轻了。」

「玛迪莱茵。」

直呼徒弟名字的艾瑟琳达,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

「你应该也知道才对?任谁都有不想让他人知道的秘密。」

从老师的话语和态度看来,她果然知道些什么。玛迪莱茵强烈地这么觉得。

「我知道的。但是……」

「好了,你听我说。」

由于艾瑟琳达眼睛微睁,玛迪莱茵老实地顺从了她。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不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不要用那种眼光去看待别人。」

艾瑟琳达谆谆教导般地继续说。

「也有人为了生存下去,无法说出事实真相,必须隐藏自己的真实面貌度日,那是十分悲哀的事情,本来就不该如此。但是呢,不像你这样拥有得以倚赖的力量,也毫无后盾的人,就只有掩人耳目才能够保住性命。不可以说人家这样就叫奇怪。」

对逐风者兄妹深感同情,玛迪莱茵只能低着头,静听艾瑟琳达充满体贴的每一句话。

「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协助我……」

「哎呀哎呀,真拿你没办法。虽然你这徒弟挺令人费神,不过倒还是我可爱的徒弟呀,至少给你一点建议吧。」

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艾瑟琳达,将圆润的手放在玛迪莱茵肩头上,如咏唱咒文般语重心长地低语。

「就是去相信对方。不是外表或能力,而是他的心。不能光只想敲开对方的心门,得先敞开你自己的心,这样你的心意一定也能够传达给他的。」

老师所说的每一个字句,深深烙印在玛迪莱茵的心中。

在月亮被云层遮盖、黑暗更显深邃的夜里。将脚步声隐藏于虫子振翅飞舞声之下,有个人影穿梭于野兽们休眠的栅栏之间。黑影毫无犹豫地,直朝野狼的栅栏而去。

一盏小小地、有如夕阳般的灯光出现,逐渐增强了亮度,映照出凡的身影。

「来,过来这边……」

凡弯曲铁栏,往后退了几步,在野狼钻出栅栏之后,又再度使铁栏发热,将其弯回原本的位置。

「———!」

凡与野狼皆感受到背后的气息,同时回过了头。

「你白天……也做了同样的事吧?」

云隙间的月光,洒落在玛迪莱茵美丽的金发上。

「不只是身为达人级的锻冶匠,连身为魔法师也是一流——不,也是达人级的呢。我完全被你给骗过去了。」

「人可不是能以外表就凭断一切的。」

右手制止了几乎要冲上前去的野狼,凡无惧地回答道。

「也是啦。」

玛迪莱茵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亲眼目睹凡的左臂所创造出的奇迹,仍能如此沉稳,全归功于艾瑟琳达曾给过的建议。她不勉强自己去理解凡充满谜团的左臂,而只是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你很清楚我会过来嘛?」

「是碰巧。我其实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自愿去救出那名少年,想着想着就走到这里来了。呐,为什么?你的手有可能会被发现呀。」

艾瑟琳达说过的。为了保护自己,有的人会隐瞒自己真实的面貌。假使凡也是如此,应该有什么肯冒上风险一试的重大原因。玛迪莱茵比起那不可思议的左臂,更想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如果我回答,你就肯让路了吗?」

当凡的眼睛的色泽出现微妙变化之际,玛迪莱茵留意到,那是凡打算相信对方时所表现出的神色。

「……这我办不到。」

虽然玛迪莱茵心里也想放这些野兽们脱逃,但商队的人们也得过生活。

「你是认真的?」

「……是的,要是商队的人醒过来发现了,可不是被围殴一顿就能了事的喔。」

「不过,你却放过我一马?」

「我只是不想做出让小苏伤心难过的事而已。」

「出手相救一次,不方便的时候就选择抛弃对方。如果是这么草率的决定,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救对方的。而且你看看,这家伙多讲义气呀……」

玛迪莱茵也心知肚明,野狼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而像要保护凡般地阻挡于他的前方。为了拯救它的人类,它打算拼上性命奋战到底。

「凡!快点把它带回去!」

「呐、玛迪莱茵。你可得牢牢记住这件事……」

凡第一次直呼了玛迪莱茵的名字。

「最好的选择,并不一定是正确的。」

凡耸了耸肩,将脚用力朝栅栏一踹。

「笨蛋!」

无视于玛迪莱茵的制止,凡反而接二连三踢向栅栏。就像是与其呼应似地,周围栅栏中的野兽们开始不停高声咆哮。

划破深夜的寂静,商队中留下来看守的男子们,接二连三地从帐篷与敞篷马车中冲了出来。

凡宛如无视于自己引起的骚动,只是静待被发现。

「喂,在这,抓贼啊!」

商队的男子们拿起搜捕用的武器,单手举着火把,陆陆续续涌了过来。

「你这家伙,好大的胆子啊。」

「这家伙不是白天那个……啊!你是……」

只要是造访圣亚尔杰王国圣都之人,都曾听说过苍玉公主的英勇事迹。运气好的话,还能有幸见到她的容貌,甚至有机会与她交谈。数度来到圣都做生意的商队男子们,自然而然认出了玛迪莱茵。

「嘿嘿,辛苦各位了。」

误以为玛迪莱茵正在夜间巡逻的男子们,皆向她低头致意。

「喂,是苍玉公主玛迪莱茵大人,放尊重点!」

「可别因为野狼也在这,就太过放肆啦。」

男子们毫不畏惧双眸燃起杀气的野狼,手持火把与武器,将凡与野狼半包围住。

「请等一下。」

对于玛迪莱茵的制止,男子们的脸上浮现了卑贱的笑容。

「这里就交给我们处理吧,是是,没问题的。咱们不会杀了那小子和野狼,顶多打个半死就会饶了他啦。」

「凡,就老实点,让我抓你回去吧。」

心里想着只有这个办法了,当她跨出脚步的瞬间,

——咻啪——

一阵绽裂声,某个物体飞掠过玛迪莱茵的脸颊。

当那声音再度响起,她分毫不差地以左手护眼,接住了飞跃而来的物体。

「痛!」

冲击力虽然不大,有如针刺般的痛觉仍令她不禁皱眉。

(这是什么,好像戒指……不过这味道……)

确认着掌中之物的玛迪莱茵,嗅到了兽毛燃烧般的气味。如同一只断裂的戒指,环状物的两端已受热熔化,还沾着些许烧焦的兽毛。

「你仔细看看,这家伙是夫塔沃狼啊。」

凡将紧缚着野狼尾巴的铁环,一一熔化解开。

解除束缚的夫塔沃狼,两根长长的尾巴朝天伸展,放声吼叫。

夫塔沃狼除了以保护为目的的捕获行动外,是禁止猎捕的稀有品种。以动物为生计的商队男子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况且它还怀了身孕。」

玛迪莱茵的苍玉眼眸,质问般地望向商队的男子们。

夫塔沃狼成为盗猎者目标的最大原因,除了品种稀少,主要在于它们那对传说中宿有魔力的双尾。可作为长寿的密药、咒术触媒等,夫塔沃狼的双尾为众所渴求的逸品。

不论盗猎者设置多巧妙的陷阱都能看穿,并以双尾唤起强风攻击密盗猎者的夫塔沃狼,当雌狼怀有身孕,魔力也将随之大大减低。盗猎者就是看中这一点。捕获的雌狼将其双尾束缚,封住它的魔力,产下子狼后同样束起双尾饲养长大,顺利的话,便能够赚取供一辈子吃喝玩乐的暴利。

「随他们去吧,追了也没用。」

凡出声唤住试图追赶逃跑男子们的玛迪莱茵。

「你打算放过他们吗?那些家伙以后还会做出同样的事!」

「能制裁那些家伙的人不是我们。哎,就交给它圣都的同伴去处理吧。」

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凡将在他们宿营的河畔上游,发现夫塔沃狼的足迹一事告诉了玛迪莱茵。

「大概是这家伙的同伴吧。」

向心力极强的夫塔沃狼,必定等待着救出被猎捕的同伴的机会,而追赶至此。

「嗯,那就交给它们吧……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在栅栏中的野狼其实是夫塔沃狼,并且还怀有身孕等事,玛迪莱茵丝毫未曾察觉。

「白天,为了救出少年而站在栅栏前的时候……因为微微传来铁锈跟血的味道,我也只是想过有这个可能性。真正确定,是在刚才你出现的时候。」

玛迪莱茵再怎么善于武艺,敏锐的野狼也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气息。凡将紧缚双尾最根部、已被腐蚀的铁环随手扔开。

「有事拜托你,夫塔沃狼的事请保守秘密。」

恐怕明天就会有人发现这群男子逃至圣都近郊的尸体,他不希望犯人受到追究,才私下提出请求。

「嗯,我知道了。」

玛迪莱茵颔首目送凡将夫塔沃狼护送回同伴身边,踏上归途。她今晚要把暂宿于圣都的其他商队的人全揪出来。当她事在必行地跳过栅栏时,却几乎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咦?苏……苏?」

身体倚向栅栏,杵着手杖站在那儿的红发女孩,毫无疑问地正是苏没错。

玛迪莱茵原本以为她是跟凡一道过来的。但爱护妹妹的凡,应该不会做这种可能让苏涉及危险的事,才转而思考其他的可能。

就如同印证了她的推测,低着头缩在一旁的苏,撑起了手杖,拖着腿想转身离开。

「等一下……」

绕到无视于她的制止、拼命拖着双腿前进的苏面前,玛迪莱茵将背转向她,苏这才终于止住了脚步。

「快点上来吧,凡要回去了哟。」

背着苏向前走的玛迪莱茵,(什么也别问。)这么告诉自己。只是,她似乎总算能理解艾瑟琳达所说,苏的双腿很难治好的理由了。

「……那个……玛迪莱茵小姐……」

听着苏有些哽咽的说话声,玛迪莱茵努力使自己的回应听起来开朗一点。

「『小姐』这两个字是多余的哟。我们是朋友吧?」

「……嗯。那个啊……苏……其实……」

「今天晚上,我没有遇见小苏,小苏没有遇见我,也没有看到夫塔沃狼。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谢谢……」

小小的额头,靠上了玛迪莱茵的肩膀。

第三章湖畔之夜

1

震撼全圣亚尔杰王国和平的消息,与黎明同时降临至圣都。由西方国境彻夜策马疾驰而来的传令,令静谧的早晨受马蹄声纷扰,直直穿越了西门。

『艾尔德利亚王国骑士团,始自王都。正朝圣亚尔杰王国东进。』

接获报告的国土拉奇维尔,紧急召集众家臣。国王的命令,也在一阵慌乱之中迅速地在圣都传播开来。

「我……曾以为能够避免与艾尔德利亚王国间的战争,但看来是预期错误了。」

国王拉奇维尔自嘲般地笑着。四十四岁的他,绝不是个愚钝的王。在国内虽没有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功绩,但每当西方边境发生战争,那沉稳架势与过人的毅力,总是能成功仲裁纠纷,与敌方和解。以西方边境之盟主的立场而言,是与圣亚尔杰王国的王座十分相衬的人。

尤其,数年前在圣亚尔杰王国西侧——仍被称为旧格迪亚纳帝国,长达两百年间内乱频传,直到艾尔德利亚王国统一全土为止。像拉奇维尔这样的人物,正是人民众所期望的。

「至今已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没想到如今竟要短兵接战。他们究竟要重复多少次愚行才肯罢休啊……」

重臣们的感叹也确实是一语道中的。

旧格迪亚纳帝国领土,如此长期混战的原因,是源自最强不败之枪——托希基里落入帝国皇帝之手为开端。皇帝死后,托希基里被视为帝位之象征,拥有帝位继承权的皇子们间展开了争夺行动。帝国贵族各自支援自己所推举的皇子,帝国自此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分裂为无数个小国。

流有帝国皇室之血的人,亦或毫无血缘关系之人,皆主张其正当性而加入了争夺托希基里的霸权之战。每当鲜血横流、国家灭亡之际,托希基里便辗转替换所有者,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就算托希基里自战场消失,已发生过的争斗仍未因此落幕。西方边境诸国也无意参与战火,始终保持着观望姿态。因此旧格迪亚纳帝国领土,最终演变至难以完整制作出一张地图的程度,重复着国家的分裂、合并,以及消灭。

五年前,当旧格迪亚纳帝国领土上最小的王国——艾尔德利亚的王座由年轻的奇里维斯王即位,情势便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艾尔德利亚王国在短短三年间,便平定了旧格迪亚纳帝国全土。

感到其迅速及精兵所带来的威胁,邻近诸国皆担心艾尔德利亚王国早晚有一天会攻过来,而缔结了同盟关系。

同盟国家的国王们最为畏惧的,是拥有身为霸者资质的艾尔德利亚国王——奇里维斯的存在。也正由于他被看好拥有这份资质,同盟国皆无视于圣亚尔杰王国的再三警告,大规模派兵攻击。

三度的派兵,同盟国皆以惨澹败北收场。

奇里维斯王也是一名善于用兵作战之人。他必定以自军的主力部队堂堂布阵于对手的正前方。其后,不动如山地坚守阵局,牵制住敌方的主力部队。

在这段期间,奇里维斯王率领着精锐的特遣部队,前往敌方据点的要塞与城堡,单以骑兵队展开攻城战。骑兵队最大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因此不包括降低效率的破城槌等攻城兵器,这是因为他拥有足以替代的武器。

将最强不败之枪——托希基里作为破城槌活用,正是奇里维斯工的过人之处。

所谓的守城战,是必须备有坚固城壁与强大援军才能够成立的战术。要是友军的主力部队受到敌方阻断,城墙无力抵御的一方,是绝无任何胜算的。而被夺取补给与驻扎之地的敌方主力部队,也无法再继续作战。

奇里维斯王所率领的黑骑士团号称无敌。只要前线出现他的身影,艾尔德利亚王国军就算在数量、状况上都趋于劣势,都能够成功逆转。

当得知在黑骑士团前线格外闪耀的长枪就是托希基里时,同盟国一方便舍弃了该如何战胜艾尔德利亚王国的想法。一心只盘算着白己的国家要如何才能不被并吞,并不约而同地朝圣亚尔杰王国寻求协助。

在同盟国捎来请求仲裁的书信前,圣亚尔杰王国的拉奇维尔王实在万分无奈。但是为了避免战火继续扩大,他依然介入艾尔德利亚王国与同盟国之间。

在艾尔德利亚王国与同盟国签下停战协定前的短暂期间,圣亚尔杰王国与艾尔德利亚王国间的紧张关系,使得国境附近频频发生小规模的交战,险些形成战争。但经过拉奇维尔王忍辱负重地游说,艾尔德利亚王国终于肯撤兵,也令奇里维斯王允诺出席与同盟国停战的会谈。

「只是,为何艾尔德利亚王国事到如今才侵略过来……难道果然还是对前几年的仇怨仍未忘怀吗……」

拉奇维尔王所召集的家臣之一,不解地轻声低语。

「那倒不是。奇里维斯王不是会对已经一度和解,事后还来找麻烦的愚者。」

曾直接交谈过,深知其人品的拉奇维尔王,认为其应该另有出兵的理由。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任职第七骑士团团长的利朗举起手,请求发言。

「尽管说来听听。」

利朗深深一礼。

「是,本次艾尔德利亚派兵之理由,据说是为了要求我国引渡数年前逃亡的前葛利多王国克里福特伯爵夫人。」

具有霸王别称的奇里维斯王,仅为了要得到一名女性而大军派兵前来。听到这句话,场中顿时骚动不已。

「陛下,在下也与利朗卿持同样意见。」

第三骑士团长拉尔夫.韦德,这天首度开了口。他的一句话,使现场的嘈杂声嘎然止息,原本起身打算替利朗说话的玛迪莱茵也坐了下来。凛然的声音,有着能受到他人所信赖的沉稳与魄力。

「喔——?利朗跟拉尔夫的见解似乎一致呢。看来有仔细听听的必要了。」

其后的话要由谁来叙述,利朗与拉尔夫之间顿时一片沉默。

原本先行预期到艾尔德利亚王国将会派兵攻打的人是利朗,但以重臣而言,拉尔夫的地位较高,年轻的利朗因而有所顾虑。

拉尔夫.韦德,也是在利朗来找他商量之后,独自前往预计将成为战场之地进行调查等工作,但原先就没有邀功的打算,计划将这重大使命让给与女儿年纪相差无几的利朗,因而保持沉默。

「利朗卿,我家团长不善言词,简单的事也会被他说得很复杂。还请为了陛下与在场的众卿着想,麻烦就由您来传达。」

玛迪莱茵大剌剌的口吻,令在场众人同声笑了出来。

利朗以全盲的双眼望向韦德伯爵父女,轻轻点头致意。

「正如各位所知悉,在艾尔德利亚王国的势力抬头前,旧格迪亚纳帝国领土被划分为数个小国,争战不断。在那其中拥有最大势力的,就是葛利多王国。对屡次争战胜利,以统一为目标的艾尔德利亚王国而言,也是最终一决雌雄的对手。」

赌上旧格迪亚纳帝国领土支配权的那场战役,双方军队皆从正面堂堂迎战。在数量上,葛利多王国占压倒性的多数,而素质方面则是艾尔德利亚王国略胜一筹。

艾尔德利亚国王奇里维斯用兵手腕绝妙,精练的骑士团也始终未曾辜负他的期望。

「胜利者奇里维斯王,自然也执行了战后的处理。流有葛利多皇室之血的人皆被处决。虽说是为了杜绝后患……」

利朗有如为被斩首的王子们祈求冥福,一度中断了话语,抬头望向上方。

奇里维斯也并非毫无慈悲之心。他不处决未满十五岁的少年,当然也不剥夺少女与王妃们的生命,并且未曾没收过财产等物品。但另一方面,触犯严禁的掠夺与暴力行为者,即便是上级士官,奇里维斯也会亲自拔剑斩去其项上人头。

奇里维斯严苛但公正的态度,于统治并吞其他国家时也显而易见,他公告并实践不问国家与身分,只要有才能者一律任用的政策。

对于长期战乱而导致国家混乱与贫困、为征兵所苦的民众而言,奇里维斯的出现应是值得感到喜悦之事。

但在艾尔德利亚王国的势力崛起前,曾一度接近全土统一的葛利多王国的贵族们,怒意与怨恨从未止息。

「虽然完成了统一,但在艾尔德利亚王国内部,来自葛利多王国余党等等的抵抗活动一直未曾停止。但他们与奇里维斯王相较之下,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的存在。因此,不得不采用暗杀之类的卑鄙手段,且目标也不是在警备周密的奇里维斯王本人,而是有血缘关系者与亲信等;即便是毫无关系之人,只要对奇里维斯王存有好感,就会成为暗杀对象。」

据利朗获得的间谍报告指出,上个月奇里维斯王的姊姊与外甥都成了暗杀者的目标,连八岁的孩子也不例外。虽然被盯上的两人目前平安无事,但三十四名担任警备的骑士与随从等人已不幸被毒死。

「战败当时,葛利多皇室没有任何一位未满十五岁的王子。由于皇室已绝后,抵抗活动不成气候,原已渐趋溃散;但自上个月起,葛利多王国的余党们甚至建立起组织,似乎意识到他们足以推举的存在。」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指的便是克里福特伯爵夫人的儿子吧。」

国王拉奇维尔顿时恍然大悟,利朗垂下头不发一语。

克里福特伯爵夫人的美貌,吸引了葛利多国王的目光,在她被赋予伯爵夫人的称号并迎入后宫之前,不过是一名骑士阶级的少女。

当集国王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克里福特伯爵夫人怀了身孕,工妃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她逐出了皇宫。克里福特伯爵夫人要是留恋名誉与地位而继续留在国内,总有一天会被王妃亲手除掉,但为了保护体内的小生命,她选择逃亡至圣亚尔杰王国。

虽然未被正式承认,但克里福特伯爵夫人的孩子,确实流着葛利多皇家之血。

「只是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幼儿……」

参加军事会议的众卿心声,被拉奇维尔国王一语道破。想拥立一名未经人事历炼的孩子为王的愚昧想法,实在令人为那被利用的幼子感到哀怜。

「不过,奇里维斯王真会对那不及十五岁的孩子下手吗?」

对于重臣的疑问,利朗明快地回答。

「我想还不至于夺走他的性命。不过,只要将他留在身边,便能够充分牵制期望复兴葛利多王国的残党。」

葛利多王国的残党为了壮大势力,最为冀求的是继承皇家之血的后裔,而那对艾尔德利亚王国而言,则是最令其苦恼的存在。不过实际上,对艾尔德利亚王国而言,葛利多皇家遗孤的利用价值,比余党还要高得多。

故意让幼儿落入余党手中,便能集结目前分散的势力。与其屡次应付暗杀与局部性的反抗行动,这么做也较为省时省力。

况且,还能唆使克里福特伯爵夫人主张停止无谓的争战。藉此让她的主张与余党的期望背道而驰,余党方面将会视克里福特伯爵夫人为背叛者,遂成为暗杀的对象。随着暗杀行动,藉机处置掉幼儿,将罪名嫁祸在余党身上,往后的支配行动也将得以正当化。

利朗虽清楚奇里维斯王不喜此道,甚至相当厌恶;但仍无法排除奇里维斯王其部下武断行动的可能性。

国王拉奇维尔对陷入沉思的利朗问道:

「只求交出克里福特伯爵夫人与其幼儿,但为何奇里维斯却率大军前来?利朗,关于这点你知道吗?」

拉奇维尔的嘴角略有深意地向上扬起。

「恕臣僭越,应该是由于陛下拒绝交出两位吧?」

创建圣亚尔杰王国的初代国王席尔特,在与琴.韦德一同制定国法时,也决定了这个国家的品格。那便是:以公平与信义为傲。即使国王愿意交人,家臣与民众也绝对不会默许。坐上上位的人只被要求拥有一项资格,便会成为人民的楷模。即使与国父血脉相连者,不符资格也是无法登上工位的。

「看来,也没有必要特别确认我跟各位的想法是否相同。」

看在场家臣全员皆端正姿势、轻轻颔首,拉奇维尔满足地露出了微笑。

议题转为该如何因应艾尔德利亚王国军的战略,一幅巨大的地图被摊开。

「那么,预估艾尔德利亚军的动向,这也直接问利朗就行了吧,玛迪莱茵?」

「是的。」

「就是这么回事,利朗。任命你为本次作战的参谋及指挥官。」

敬了个礼,站到地图前的利朗闭上了双眼。在他的脑海中,记忆着圣亚尔杰王国的正确地形。年轻时想成为一名画家的他,回想起的地图不只记录着高度及深度,也伴随着色彩。春夏时节绿意丰饶的圣亚尔杰大地。

「圣亚尔杰王国与艾尔德利亚王国的国境,遍布着狭长广阔的湖沼地带。」

南北狭长的湖沼地,位于西方国境的中央,长度占了大半的国境线。此处地盘不稳,庞大的军队若进军,将遇上这个伴随着苦难的天然要塞。

从湖沼地带的北侧进攻,亦或是南侧?这是曾策划侵略圣亚尔杰王国的西邻诸国,所需面临的一大抉择。

「利朗,从你的预测看来,艾尔德利亚军将从哪一边进攻?」

「我认为,『奇里维斯王』不会从任何一边展开攻击。」

利朗吩咐副官指示的场所,在湖沼地带的正中央。

「首先,奇里维斯工必定会穿越湖沼地带,直接进攻而来。」

现场再度掀起了骚动,能够穿越湖沼地带的敌军不是完全没有;但再怎么说也只是先行潜入的少数部队,未曾有过身为总大将的国王、率领大军穿越而至的先例。

拉奇维尔虽然并非不信任利朗,目光仍转而望向了拉尔夫.韦德。

「陛下以及各位的疑问自然相当正确。」

拉尔夫.韦德表示同意在场多数人的意见,也使得议论纷纷的众人暂且安静了下来。

「但是,利朗卿对今日之事比任何人都提早预测到,也为了找出因应对策,从事了各种情报搜集与分析。设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才将归纳出的结论向各位报告。」

对艾尔德利亚军编制的了解是一定要的,另外,利朗也彻底调查过奇里维斯王的个性、实际上所使用的战术等等,在他的脑海中,应能掌握本次侵略作战的全貌。

尽管如此,仍有持相反意见者,举起手向国王请求发言。

「没有前例的事,并不等同于不可能。」

一句话便阻止了对方继续说下去。

议论的声音消失,回到了原本的静肃气氛。一方面是由于拉尔夫.韦德的魄力,另一方面是在场的众臣也留意到了,化为常识的战术也有最初起步之时。创造出毫无前例的战术,其名声将以胜利者之名刻划于历史中。

(啊啊——真是!怎么还没开始打仗,士气就这么低落!)

玛迪莱茵不由得站起身来。本来她是没有发言资格的。在军事会议中仅以团长的辅佐官之名义参加,只准许在被征询意见时发言。之所以站起身来,是为了说出利朗所无法主张的事实。

「所谓的战术,是以胜利为前提所创造出的战略方法。无论是再优秀的奇谋异策,与胜利沾不上边的话……就只不过是个愚策罢了。」

崭新策划的战术,于胜利之时才首次获得评价,重要的并不是由谁最先想到,而是该如何利用其战术取得胜利。

最高龄的骑士团长——第四骑士团长巴尔札克老将的眼中,露出「喔——?真不愧是野丫头公主,尽管继续说。」的笑意,玛迪莱茵这才继续陈述。

「就算奇里维斯王采用前所未见的战术也不足为惧。因为利朗卿已识破了一切,对于已拟定因应之策一事也略有所闻。」

「喔喔!」现场响彻着惊叹声,方才的阴郁气氛已一扫而空。

近年,听说第三骑士团的副将比团长更活跃于前线,看来并不单单只是传闻。

利朗朝玛迪莱茵轻轻点头致意。筹划作战者最需留意的,就是当意见不被接纳时,不需过度试图辩解。越是强调自己的正确,会越被看作是种自我辩护。

正因如此他才保持缄默,意识到此点的拉奇维尔王,适时地开了口。既然事已至此,也没有必要问些琐碎的小事了。所有人想知道的只有一点。

「你已有制胜之策了吧?」

「获胜的方法只有一个。」

怀着绝对的自信,利朗回答道。

军事会议结束后,众人为了执行各自分配到的任务,纷纷起身离开。

玛迪莱茵像要逃避似乎正想开始说教的父亲,走向了利朗身边。

「如果您打算回第七骑士团军营,请让我同行吧。」

语毕,她抢在利朗的随从之前执起他的手,迈开步伐。

「方才承蒙相助,非常感谢。」

利朗向她表达了感谢之情。玛迪莱茵以难得的温柔话语回答。

「哪里,没这回事的,在下尽是作些越矩之事。」

像要刻意让身后的父亲、巴尔札克老将,和立于走廊说话的重臣们听见似地,玛迪莱茵大声说着,在出城前一直小心着自己的遣词用句。

直到周围不见所有人的身影,她才恢复了平常的口气。

「啊——真是累死人了。」

「只用一种口气就轻松多了呀。」

利朗的语气也无意间显得轻松许多。

「我不是指说话的事啦,是指那些大人物们。或许他们是想说出自己的意见,可是那样根本就只是在为难你了嘛。」

「玛迪莱茵,没关系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反对意见,也都是很重要的,而且为了加强说服力,有能够比较的想法也算是好事呀。」

为了不让自己的想法沦于盲目,止住脚步再重新思考,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没有出现任何反对意见,有时才是最恐怖的。」这是琴.韦德的一席话,也是利朗谨记在心的话语。

「……也是啦。」

利朗就算双眼失去了光明,仍保有悠然自得的性格;而玛迪莱茵的个性则大而化之,这无谓的话题很快地便告一段落。

「不过,还是没能想到其他的办法,我也感到很抱歉……」

「别这么说啦。」

为了胜过拥有托希基里、能够破解守城战的奇里维斯,就只能够派出以西方边境最强部队之名自豪的第三骑士团出击迎战。

两人漫无边际地闲扯着,当玛迪莱茵转过弯道,利朗停了下来。

「这里就可以了。太晚回去,拉尔夫大人会担心的。」

「应该说会大发雷霆吧?」

「他会对你说教,是基于立场上的问题。并不是真的那样想,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

可真说不过他啊,边这么想着,玛迪莱茵坦率地说出真心话。

「其实也不打算瞒你,我有个想绕去的地方。」

护送利朗到靠近西门的第七骑士团军营,只不过是个藉口罢了。

「那还等什么,你快去吧。」

「谢谢,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知道啦。拉尔夫大人那边,我会派出使者说因为要讨论事情,你会晚点回去。」

「那就拜托你啰。」

当玛迪莱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利朗独自低语。

「原来是这样,送我回来只是个藉口啊……」

走上同样的方向,并不代表目的地就是一样。意识到这点的利朗,暗自倒吸口气。

利朗对奇里维斯王的战术清楚到势在必得。两人看着同样方向、同样的景色。但,并不代表所望向的目标就是一样。

「奇里维斯王……你难道……」

失去光明的利朗,双眼鲜明地遥望奇里维斯王远大的计划。

「嗯——是这个模样吗……」

苏画好了新的保管证。

新作的题材当然是野狼。凭着记忆作画的苏,握着笔的小手似乎有些不确定。对一只像狗的狐狸倾着头,「啊!对了。」接着又加上了利齿。

「嗯,看起来好一点了。」

虽然想再加上一条尾巴,但想起跟玛迪莱茵的约定,便打消了念头。

(都快中午了呢,老板娘还没过来,苏的肚子好饿……今天玛迪莱茵姐姐会不会来呢……)

当她用小手压着咕噜作响的肚子时,西门上方有了动静。

「要升旗了吗……」

城门和城墙所升起的旗帜,被活用为对城内外的人们传达情报的方法之一。

强盗出没或暴风雨将来袭之际,为了告知城外的民众迅速避难;或当疾病等疫情扩散时,警告不得接近城内。

旗帜在有喜事时也会被高高升起。当确定皇室婚礼、继承人诞生之时……在庆祝的旗帜之下,人们享用着庆贺的葡萄酒与点心。

苏望着圣都的方向坐直身子。要是升起的是粉红色的旗子就好了,她心里暗自期待着,望向远方。

在圣都四方形的大门上方,正午时分升起了黄底黑十字的旗帜。人人皆僵立现场,凝视着旗子,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之后,便慌慌张张地跑开。

「哥、哥哥!旗、旗子,黄、黄色的旗子……」

从帐篷走出的凡,直盯着在西门上方随风飘扬的黄色旗帜——警告旗。

「黑十字……这可糟糕了。」

黑色的十字线条,在警告旗当中是用来表示第一级的警戒状况,故也被称之为临战旗。而旗帜上的颜色从黄转变为红色时,便成为交战旗。

西门前的市场,原本正着手准备午餐的民众们,生起的柴火上方飘起阵阵烟雾,但不到一会儿雾就散了。现在可不是悠闲吃饭的时候,要是不在旗帜的颜色变换前,前往安全的场所避难,说不定就再也吃不到下一餐了。

「究竟是为什么……圣亚尔杰王国明明是个和平的国家……」

「笨蛋!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就算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可能来攻击你呀。我去收拾行李,你去通知其他孩子们。」

战争已无可避免。圣亚尔杰王国做出如此判断,既然扬起第一级警告旗,逐风者们便无法久留于此地。

「别担心,苏。只要在战争开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就行了。」

妹妹不安地望着开始打包的人们,凡这么说,也着手拆卸帐篷并收拾行李。

他准备留下铁砧及简易炉等笨重物品,将随身食物及药品塞满背包。

「哥哥,你要丢下那个吗?」

长久以来所使用的铁砧与锻冶器具,每个都是哥哥最珍惜的道具。

「别在意这个了,总有一天会回来拿的。」

凡掘起地洞,开始将铁砧等物品埋了进去。

拥有马或驴的逐风者相当少见。交战旗升起之前,在路上行进的公共马车挤上了满满的人潮,价钱也比平时上涨了数倍。手头并不宽裕的凡,只有背着妹妹徒步逃难一途。惯用的工具虽是凡的宝贝,不过对他而言苏才是最重要的,对留下道具离开的决定没有任何依恋。

当收拾工作将结束之际,玛迪莱茵出现在两人面前。

玛迪莱茵带着骑士的表情。

凡只需望一眼,便了解她不是前来挽留,也不是来为他们送行的。

「接下来你要去师父那儿?」

「是啊。」

「可以让我背苏过去吗?」

苏也了解到了,玛迪莱茵是来道别的。

「拜托你了。」

凡抱起了苏,让玛迪莱茵背着她。

由于战争即将展开,锻冶师父里多的工作室如暴风雨扫过般混乱。但即便如此,当凡和苏一出现,他们仍停下手边的工作迎接两人进门。

「一直以来,实在受您照顾了。」

要离开圣都,仿佛像在说圣亚尔杰王国会战败一样,对于只有自己逃到安全的场所深感抱歉,凡深深低下了头。

「不要紧的,别在意呀,凡。」

凡带着复杂的表情,回握住里多伸出的手。

「小苏,战争结束之后要再回来喔,知道吗?」

「老、老板娘……」

玛莎从凡那儿抱过泪眼汪汪的苏,紧搂在她丰满的胸怀中。

「苏,差不多该走了。」

「为什么……又还不确定真的会打起来!」

甩开了哥哥的手,苏紧抓住玛莎不放。

「不要!苏才不要丢下老板娘他们离开,哥哥为什么要逃走呢?」

「…………」

对于逃离这里一事也感到茫然的凡,别开了苏如泣如诉的眼光。

「爸爸、妈妈也曾经说过,哥哥是全大陆最棒的锻冶工匠,他们都这么说的。」

边想着双亲自豪地谈论着哥哥时所展现的笑容,苏继续说着。

「『如果是哥哥』,一定能赢过托希基里的。」

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凡摇了摇头。

「哥哥也会有做不出来的东西呀。」

「不是的!苏想说的不是这个,是爸爸跟妈妈常说的那些话。在说完火焰化身的故事之后,一定会说的话。」

微微眯着双眼凝视着妹妹的凡,与咬着下唇抬头望着哥哥的苏。兄妹俩想起了同样一段话。

『听好了,人称火焰化身的圣工,他的火焰带给人们温暖,所以你们不能忘记这份被赋予的伟大力量。当有遇到麻烦的人出现,就为他们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吧。』

正如这话中所说,双亲遇到贫困或有麻烦的人,都会毫不考虑地接下工作。苏是看着这样的父母长大的,之后也目送他们辞世。

「苏虽然跟爸爸和哥哥不一样,没什么能力,但也是爸爸跟妈妈的小孩!苏也是——」

(圣工的后裔!)苏好想这么大叫出声。她吞进原本几乎大喊而出的话,是因为哥哥的模样似乎有异。

「哥、哥哥?」

偶尔感受到哥哥的漠然,苏只当是自己想太多了。她想这样相信。所以当在哥哥背上、帐篷的门掀开时,她绝不试着望向哥哥冷漠的神情。

在无法阻挡、无法别开视线的距离,苏第一次看见那冷漠的笑容。

是最喜欢的哥哥的脸,但看起来却像是别人一样。

「爸爸说的只是好听话,这世界上没那么单纯的。就是因为说那种话,他们才会死……」

「哥、哥哥!你、你在说什么?振作一点!不要那样说爸爸……」

对着她相信比任何人都还了解父母亲想法的哥哥,苏颤抖着声音说道。

「凡,别再说下去了。你的双亲是怎么过世的,我听小苏说过了。他们保护女儿、拯救留在火场中的人,这不是很了不起吗……你没必要这么说的,还把苏吓成这样……」

轻拍着苏颤抖的身体,玛莎责备着凡。

「是啊……为帮助别人而死,也算是不错了。」

凡的冷笑中,增添了自虐般的笑意。

「你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我真是错看你了。苏由我来照顾,你想逃就快逃吧,这里没人说需要你的帮助。那样看不起生养自己的父母,你也不可能帮助得了别人!」

玛莎激动地滔滔不绝。在她身旁的玛迪莱茵则握紧了拳头。西诺将目光从一直以来所尊敬的凡身上移开。

里多像是想看透凡的真正心声般,直直盯着他瞧。

独自被孤立的哥哥看起来好可怜,苏连忙开口说道。

「才不是,哥哥其实很温柔的。苏讨厌说这种话的老板娘,不要欺负哥哥。」

拍打了几下玛莎的手之后,苏将手伸向哥哥。

凡并没有上前抱紧妹妹,而以硬挤出般的声音低诉道。

「哥哥……是没有办法去拯救别人的,我……不能再这么做了,抱歉……」

在大陆中央区域修习锻冶技术,并持续旅居生活的凡,也曾有过想对他人出手相救的时期。他极力尝试以继承的圣工之力,拯救被逼到无路可退的人们。但是,他谁也救不了……使用圣工之力却造成灾厄,害大家全死光了,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骗、骗人……不是帮助它逃跑了吗……哥哥,不是帮了夫塔沃狼吗?」

苏叫出她原本应该不知情的事实。

「——!为什么你……」

「因……因为……」

苏以求救般的眼神望向玛迪莱茵。

玛迪莱茵虽然能上前袒护苏,但她仍选择保持沉默。为何苏要隐瞒脚伤已痊愈一事,她不知其理由。但是,如果就这么下去,苏总有一天会真的变得无法行走。现在苏所需要的,是从自己的口中,完整地做出自由,提起勇气踏出那一步。

「苏,别默不吭声,你解释清楚——」

「凡!好了,你稍微安静一下。」

玛迪莱茵无视于瞪向她的凡,鼓励般地朝玛莎怀中的苏点了点头。

苏数度紧紧抓住、又松开玛莎的衣袖,抬起了小脸。

「老板娘,放苏下去。」

「咦?」

苏左右扭着身体,从玛莎的怀抱中挣脱,像溜滑梯般地双脚着地。

「小苏,你……」

在惊讶的玛莎和师父面前,苏抿着嘴唇,抬头望着哥哥。

「……已经好起来了啊……」

凡交杂着喜悦并松了口气,用力抱紧了苏。

「因为、因为、哥哥、对苏……」

失去了父亲、母亲也随之倒下,连独自起身都做不到的苏一直很不安。担心自己会孤单一个人。所以当回到故乡的哥哥,毫无怨言地照顾她,这令她感到非常开心,同时也开始害怕,如果双腿治好了,哥哥会不会又丢下苏,独自去旅行……所以她说不出口,想一直待在哥哥宽阔的背上。

「……没关系的,是哥哥太晚回来了,这不是苏的错……」

凡的父亲牺牲自己,拯救了许多的生命。因为此事及他生前的为人,城镇里的人们皆没有舍弃苏和母亲,一直照顾着他们。但凡在见到她的瞬间就感受到,苏仍充满着不安及恐惧。

妹妹频频拭去眼泪,凡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头。

「……一直瞒着哥哥,对……对不起……」

苏抬起脸来,眼前是她最喜欢的哥哥的笑脸。所以苏也同样地微笑以对。

玛莎用围裙拭着泪,并将手放在凡的肩头。

「那个……该怎么说呢,真是太好了,凡。刚才一个发火,说得太过分了,真是抱歉哪。」

「请别在意。只是,我不想再让苏遇上危险的事了。不好意思……我们走吧,苏。」

「苏不会走的。」

苏从哥哥身边离开,紧抱住玛莎的腿不放。

「说什么傻话,这里很危险的。战争,是比苏所想像还要危险的事情喔。」

「那,就大家一起逃走啊。好不好,老板娘、师父、西诺哥哥跟玛迪莱茵姐姐也一起逃走吧?」

苏拼了命地喊着,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出声回应。

「谢谢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里多道出打算留在此地的人们心声,但苏仍坚持不离开玛莎身旁。

「大家都对苏和哥哥好亲切,也愿意跟我们当好朋友,大家可能会死掉啊。苏不会再说谎了,也不会再说些任性的话,所以,听听苏这辈子唯一的请求吧。」

被称作火焰化身的圣工,其后裔所制作出的最强不败之枪。能够与托希基里相对抗的人,就只有继承相同火焰力量的哥哥了。

「把力量借给我们,哥哥。」

凡脸上的冷笑已然消失,但仍摇了摇头。

「你忘了吗?爸爸跟妈妈,他们曾经制作过任何武具吗?」

双亲无论生活再怎么贫困,也绝不会接受武具的订制。『武具那种东西,还是别做出来的好。』这是他们一贯的口头禅。

苏顿时安静了下来,但又忽然从凡身上别开了视线。

「那没关系,苏不会再拜托哥哥了。你自己一个人逃走就好……苏要留在这里为有烦恼的人做能做的事。因为就算哥哥不在,苏也可以一个人走路了!」

没有继承圣工之力的苏,想从遵从双亲的教诲、仿效两人的生存方式,来证明自己也是圣工的后裔,证明自己是最喜欢的哥哥的妹妹……

「我知道了,随你高兴吧。」

凡背向了他唯一的至亲,毫不回头、也毫无停留地步出了工作室,苏禁不住呜咽着。

「啊……等一……下、呜……哥哥……等一下……不要、丢下我不管……呜……呜哇啊啊—」

即使呜咽声转为号泣,凡仍然没有回头。

在冷清市集的外围,凡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西方。

坐在木箱上的艾瑟琳达,抬头向凡说道。

「因为玛迪莱茵似乎蛮信任凡的,我之前也想过这样的可能性……是认真的吗?」

「是的,但这和她没有关系。」

「是吗?我的马车借给你吧?」

「不用了,这双腿总有办法的。与其说那个,我还有一个别的请求。」

「是小苏的事情吧?虽然交给我照顾也没问题,不过我想玛莎一定会坚持想自己照顾她吧。所以,为了慢慢训练她走路,我会每天请玛莎带她过来的。」

凡深深低头道谢,当他抬起头,视线前方的艾瑟琳达正朝踩踏着大地逐渐逼近的玛迪莱茵招手。

「玛迪莱茵,怎么啦?这样竖眉瞪眼的,可坏了你的漂亮脸蛋呀。」

玛迪莱茵的双唇抿成了一字形,气得说不出话来,活在这世上二十年了,她还未曾这么生气过。是该把自己以往至今的天真当作是种幸福呢?还是该为现在得知现实的残酷而感叹?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凡,你以为你逃得过我吗?」

与回过头来的凡眼神相接触的瞬间,「啪叽」她的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随之断裂。在凡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受到良心苛责之苦的表情。不仅如此,还完全无畏于她的杀气而开了口。却又偏偏是现在最不该说的一句话。

「借匹马给我吧。一匹而己,你那边应该有多的吧?」

「啪叽」的声音在头脑中回响,玛迪莱茵的右手已握成拳状,朝凡的脸颊狠狠挥去。原以为心中的怒火方才已升到最高点,现在看来似乎还远远未及。

「你的神经到底有多粗啊!竟然丢下年幼的妹妹不管,打算一个人逃跑……为什么我非得借马给你不可?你听好,现在马上回到小苏那里,向她磕头认错!」

凡傻愣愣地望着她的表情,越发使得玛迪莱茵感到怒火中烧。

「你这家伙,难道就这么无情吗?」

「我说啊,玛迪莱茵。」

「老师也是,为什么还能放过这种家伙?他可是狠心抛弃了妹妹呀,尽管折断他五、六条腿没关系!」

连试图打圆场的艾瑟琳达,也被玛迪莱茵的怒火所波及。

艾瑟琳达一度望向脚边,确认过「人只有两条脚吧?」并抬起了脸。

总是带着微笑弧线的细长双眸,笑容消失了。

「——咿!」

倒吸了一口气,玛迪莱茵朝后面跳开来。

「刚才,你无视我说的话。」

艾瑟琳达像个孩子似地闹着别扭。

「所、所以我说、都是因为、这家伙他……」

几乎没说出「都是你害的!」,玛迪莱茵白瞪着凡不放。

「嗯——?还找藉口呢。而且还把错推到别人头上?」

失去笑容的艾瑟琳达,气焰远远胜过正怒气冲天的玛迪莱茵。

从木箱上站了起来,当艾瑟琳达踏出一步,玛迪莱茵也往后退了一步。

「我的脸上,有沾到些什么吗?」

玛迪莱茵十分能体会青蛙被蛇盯上的心情,从小时候起她就清楚得很。虽然知道绝不能把视线转开,但平常毫无重量的眼皮,似乎其实比想像中还来的沉重许多。

无法对恩师拔剑以对,缓缓往后退去的玛迪莱茵,当她再也承受不了自己眼皮上的重量,瞬间往一旁跳了开去。着地的同时又再度往后一跃。

似乎已预见她的动作,艾瑟琳达也跟着一跳。从她那圆滚滚的体型,实在难以想像反应竟如此迅速。

玛迪莱茵没有使出第二次跳跃动作。一只小小的皮靴,踩在她那战斗型的骑士团长靴上。

「老、老师……那个,好痛……」

「喔呵呵。」

玛迪莱茵此时也体验到老鼠被猫逮住、遭到把玩的心情。

「刚才啊,凡都要你把马『借』给他了,他要去『西边』一趟。这段期间,妹妹就托给我们照顾,他已经向我低头请求过了。」

前往艾尔德利亚军迫近的西方,无疑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再者,向她「借」马也就表示有归还的打算,也就是还会再回到这里。

当玛迪莱茵从艾瑟琳达的话中理解其意义时,长靴上的皮靴也挪开了。

「玛迪莱茵,现在就去一趟骑士团的马厩,挑一匹最健壮的骏马过来。你该不会想拒绝吧?」

凡揉着脸颊,边望向玛迪莱茵那逃也似地跑回圣都的背影。

「真是,性子急成那样,还真能当上骑士团的副将啊。」

「她的个性本来就容易激动啦!虽然我也把她磨得收敛些了……不过还真是第一次见到玛迪莱茵那么生气呢。一定是你们俩个性不合吧。」

「是啊,从一开始就糟透了。」

「嗯——?还以为你在逐风生活中经过了不少磨练,看来还早得很哪。」

艾瑟琳达在坐上木箱前,也用力地踩了一下凡的脚。

跟讨厌的人相比,对有好感的对象产生的厌恶感可能远比前者强烈,被信任的人背叛时更是如此。从玛迪莱茵的言行中,明显地看得出她对凡的好感,初生的感情却表露出相反的态度,应该是由于她还未有所自觉吧。

艾瑟琳达含笑凝视着玛迪莱茵牵着两匹马归来的身影。

「哎呀,你也要去吗?」

「这家伙太不值得信任了。」

玛迪莱茵闷声回答。

她知道在战争即将开始的这段时间,离开部队选择与凡同行,是违反军规的。但不知为何,她对将往西方前行的凡感到有些期待。虽然嘴巴上否定,但玛迪莱茵基本上是相信凡的,因为不希望自己对他的信任遭到背叛,她才无法原谅凡把苏独自留下。

「拉尔夫那边就由我来帮你解释吧。不过,凡就得由你帮他治疗了,今天晚上他的脸应该会肿得很惨吧。」

「为、为什么我得……」

「哎呀,玛迪莱茵不是狠狠揍了人家一顿吗?可得好好道歉才行呀。」

「……他做出那种会让人误会的事……又不是我的错……」

「你在害臊什么呀?」

「别、别说些奇怪的话!」

玛迪莱茵像要逃开艾瑟琳达般策马转身。凡正好就在那个方向,她骑马靠近,说服自己是出自于老师的吩咐,才向他开了口。

「刚才、那个……我、很对不——」

已将行李挂上马鞍的凡,在她说出重点之前,便将缰绳一挥。

「等等,等一下啦!人家都老实认错了——我说等一下你听到没?」

直直朝西前进。没有人说「别跟来」或问「你打算去做什么」,两人默默策马往前疾驰。

白圣都出发两天后的傍晚,凡与玛迪莱茵抵达了圣亚尔杰王国的西方,与艾尔德利亚王国为境的湖沼地带。

在湖畔找到巨大枯木的凡,停下了马。在这两天两夜间,仅有极为短暂的休憩,马不停蹄地赶路使得疲劳遽增,凡简直如跌落似地下了马。喝了口水之后,手足伸展地躺在大地之上。

这对习惯远行的玛迪莱茵而言,也算是相当累人的步调。不习惯的凡还真能坚持至此,她虽然没说出口,内心其实是深感佩服的。没有抱怨些什么,在帮凡卸下马鞍之后,玛迪莱茵也躺卧在地上,青草的气味使疲惫的身体感到十分舒适,她很快地进入梦乡。

听见柴火迸裂声,睁开眼的玛迪莱茵,发觉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毛毯。

「你帮我盖的?」

凡没有回答,但这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利用枯木与连叶的树枝,做出不会起烟的炉灶.凡煮了一些加有干肉的热粥。

玛迪莱茵在湖畔洗洗脸,冲去疲劳与睡意之后,吃起简单的晚餐。缓缓地咽下一碗粥,她便停下了动作,不是由于味道的关系,是由于疲累的身体再也吃不下了。即使如此,还是为她增添了不少精神。

「呐,有几件事想问你。」

玛迪莱茵用水壶煮出的热水泡了红茶,递给凡。无视没有任何回应的凡,她直接提出了疑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

「…………」

凡静静地凝视着柴火。

「那我再问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

玛迪莱茵前往湖畔洗脸时,看见对岸微微闪烁着数盏灯火。那无疑是艾尔德利亚军,也正是由奇里维斯王直接率领的最精锐部队宿营于对岸的证明。

「在萨尔纳城,他们让我看过湖沼地带的正确地图了。」

两人为了补充食材并小歇片刻,曾停留于第一骑士团驻屯的萨尔纳城,也从那里得到艾尔德利亚军正集结于湖沼地带南方的情报。不过,凡对那些情报似乎是毫无兴趣,而持续调查过去奇里维斯王所率领的骑兵团最大数量、直盯着湖沼地带的正确地图……

奇里维斯王过去所率领的骑兵团数量,超过一万人。在湖沼地带中,能供如此大队人马休息的场所,就只有眼前湖沼的对岸了。

「就算是被称为霸者的奇里维斯王,也会有无法掌握的事。时间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完成了统一大业,但艾尔德利亚王国内的政局至今仍未安定,奇里维斯王因此无法长久离开国内。在短期内结束战争,便是他开战的一大条件。为此,即便尽速攻陷圣都是十分困难的事,仍是他的理想。

为了不留给国内的反抗势力及圣亚尔杰王国多余的时间,必须使军队保持备战状态,当对方拒绝交出克里福特伯爵夫人与其幼子,便能立刻一举攻入。

单以骑兵实践攻城战的奇里维斯王,应该没有特地绕过湖沼地带的必要。为了发挥骑兵的迅速与机动力,必定会取最短距离内的目标攻向圣都。所以凡也选择在最短距离内艾尔德利亚王国的目标。

「可真对你刮目相看了。」

这是玛迪莱茵老实的感想。

「这点小事,我倒还懂。」

「要取得达人级的锻冶资格,还得学战术论吗?」

「这倒也不是,」凡露出笑容:

「道具的存在必定有其目的。汲水、伐木、测量大小……用水桶不能够伐木,而用锯子也无法汲水对吧?」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道具依其目的,逐渐细分。要喝汤不会用水桶喝,就算同样是盛起液体,汤匙还是比较方便吧?」

凡开始说明起,为什么道具这种东西会有数不尽的存在。

「所以,道具的形状与大小,与它的目的是一致的。从形状看来,就能知道那是以什么为目的而被制造出来的。相反地,也就是说如果目的明确,就容易想像它是什么样的形态了。」

身为工匠的凡,每天都以此为职。

「奇里维斯王的战术是极为单纯的正攻法,没有任何不必要的动作。因为是正攻法,虽难以推翻,但也容易预测,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出现在对岸了吧?」

正如同凡所说的,玛迪莱茵在外出巡察时,出自第七骑士团长利朗的构想,于目前所在的位置附近思考对应的方法。

凡的话题从刚才的道具论,转为从传闻推测出奇里维斯王的人物像,玛迪莱茵安静地聆听。

「这次,他们派兵至圣亚尔杰王国的目的十分明显。想得到在圣都的克里福特伯爵夫人以及她儿子,就必须攻陷圣都,获得胜利。」

只要得知目的,其形态——奇里维斯王所用的战术型态也得以推测。而奇里维斯王所面临的状况,包括艾尔德利亚王国政局动荡不安等因素,加上时间上的限制,更清楚的形态——战术便显而易见了。

「观察力真是了不起。这可以当上一军的参谋,不、一国的宰相了吧。」

「我是锻冶工匠,就算你给我这种评价,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玛迪莱茵原本打算大大称赞他一番,却见凡露出困惑般的苦笑。于是,她选择以别的方式来赞美不够坦率的凡。

「怪不得师父也对你敬让三分,还是西诺崇拜的对象呢。」

「那家伙,一定能当个好工匠的。」

虽然没有仔细端详过西诺工作时的模样,但以他老实认真的个性,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真的吗?不过因为靛钢之盾的事,他一直感到很沮丧呢。」

隐瞒凡外出时,西诺进了他帐篷偷窥的事,玛迪莱茵向他讨论关于西诺的烦恼。

里多师父以靛钢制造盾牌时,西诺完全没有机会出手帮忙,以及即便无法得知靛钢的精练方法,至少想观摩师父工作等。

「事情不是那样的,是西诺误会了。师父他不是想保留靛钢的秘密。只是不想让西诺看见制造武具的过程……他在遇见我之后犹豫了。」

「为什么?西诺是他的徒弟呀。师父把他当继承人抚养长大,却说不想让他看到工作内容,太奇怪了。」

「因为西诺个性太温和了,师父他才会感到迟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玛迪莱茵,你的剑是由师父锻造的对吧?」

这是凡第二次呼唤她的名字。

「嗯,是呀。」

从点头回应的玛迪莱茵身上别开了目光,「它曾经杀过人吗?」凡低声问道。

玛迪莱茵毫不避讳地回答:「有。」

「是吗……你应该也能接受,我就直接说了。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那就等于是杀人凶手。挥刀舞剑之人,就是必须背负这样的罪孽。」

「嗯,我知道的。但是,那也是属于我的罪孽,跟师父没关系吧?」

「不,你不懂!你们只需身负杀人的罪名,但,制造出剑的人不同。自己所锻造的剑所犯下的罪孽,以及同时背负着赋予它能力……使其得以杀人的罪孽。」

从未想过此事的玛迪莱茵,顿时无言以对。

「有的人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守护毫无作战能力的人们而拔剑。每当遇上像你这样的人,除了为对方祈求平安,师父也不停锻造出利剑,继续背负着双重的罪孽。」

凡悲伤地凝视着玛迪莱茵,与她怀中的那把剑。

「……为什么师父没有跟西诺提这件事?」

「犯罪者所说出的话,太缺乏说服力,听起来只会像是在自我辩护罢了。」

凡的父亲,总是要他身为一名具有说服力的锻冶工匠,并对自己能向儿子这么说引以为傲。

「打造武具的锻冶工匠,迟早会因此感到自责。性格太过温和的人,会因为无法承受而崩溃。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师父是把西诺当作亲生儿子来看待,所以,才不想让他跟自己踏上同样的路。」

「回圣都之后,你可以去告诉西诺有关师父的想法吗?因为我没有那样的资格……」

在玛迪莱茵别过目光之前,凡先转开了脸。

「我也没有资格的,比任何人都还没有……」

那么讨厌锻造武具的凡说出的这句话,令玛迪莱茵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你是开玩笑的吧?」

「……因为我的缘故,害死了五万个以上的人。」

凡的顽固态度,是由于不想再犯下同样的错误,玛迪莱茵这才了解到他的真正心声。

「我是在大陆中央区域出生的……」

四年前,展开锻冶修业之旅的凡,先以出生的故乡为目的地。建造于拥有优质矿脉土地上的要塞都市,是中央区域屈指可数的锻冶都市,也是母亲的故乡。

从祖父母那代便熟识父亲与母亲的工匠们,也都还记得凡,大家亲切地欢迎他的到来。所以当邻国侵略而来,凡毫无犹豫地运用了代代传承而来的知识与技术——使用了圣工之力。

由凡所改造的要塞城门,挡回了破城锤的攻势,无论再强的烈火都烧不坏城门。

但是,战斗与战争的意义并不相同。再怎么于战斗中取得胜利,只要战术上失败,就赢不了战争。当他切身体会到此兵学常识时,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在锻冶都市陷落之前,王都先被攻陷,胜败分晓。锻冶都市自然也向包围在外的邻国军队,派出了降服的使者。但是对方根本不愿接受,已颜面扫地的包围军,只企求武力上的征服。

当降服的使者被杀害、吊在半空中以示警戒时,名为恐惧的无形之锤,也瞬间粉碎了锻冶都市领主的心灵。

原本慈悲为怀的领主与一部份士兵独占了食材跟水。对渴求物资的民众——本来所应守护的人们,毫不留情地持剑相对。

就算身为圣工的后裔,也无法阻止锻冶都市逐渐面临崩坏的命运。

凡伫立于坚固的城墙上,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火焰。凝视故乡灰飞湮灭的样貌。

建筑物燃尽的崩塌声、燃烧旺盛却仍高耸的城柱爆裂声,只要由火焰而生的声音,就是火海的一部分,也是焚风轰隆作响声的一部分。人们四处窜逃的惨叫也随之上息,几乎延烧至天空的巨大火焰显得壮丽庄严。

即便锻冶都市已被巨大的送神火所笼罩,包围军仍执拗地以破城锤攻击。能够治愈他们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的药只有一种,那就是称为「征服」的优越感。

望向就算已失去应该守护的人们、仍继续保护着都市的城门,凡只能无奈地笑着。听到城门毫发无伤的传闻,在自由都市默默生活的圣工后裔们前来迎接凡,因此只有他能存活下来,这令他更只能苦笑以对。

圣女的后裔,向对生存只感到空虚的凡诉说「劫后余生者,有着应尽的义务」。

——虽然无法令死者复活,但还能够为他们传递心声——

无可取代的性命,和原本应与生命一同传递下去的心愿,必须传达给下一个世代的人。如此教诲着「寻找出生存的目标吧」,为他指引方向。

就算是微不足道,一心想赎罪的他,在同胞们所居住的自由都市中,如同着魔般地磨练知识与技巧;虽然以此取得了达人级的资格,但依然找不到圣女所说的生存目标。

在失意中返回西方边境的凡,得知双亲的遭遇,受到更为严重的打击。但是,他终于能够理解圣女所说的话了。当见到妹妹的同时,当苏放声大哭的同时,他也找到了生存的目标。

「呐、玛迪莱茵……」

长时间凝视着柴火的火光,凡静静地开了口。这也是他第三次叫玛迪莱茵的名字。

「怎么了?」

「……苏……很生气吗?」

就连有时目中无人到令人发火的凡,一遇到妹妹的事情,也不禁对外人老实地表达出情感。这差距不禁令玛迪莱茵感到好笑。

「那当然啊,你好好跟她说明就好了嘛。」

「我一直很羡慕,能为了某人努力、能坦率地这样说出口的苏……」

「你不也为了小苏,一直都很努力吗?放心吧,我想艾瑟琳达老师一定会向她说明情况的——哈啾!」

虽说已至初夏时节,但湖沼地带的夜可说是寒气逼人。想靠柴火暖暖身子,不过艾尔德利亚军就野营于对岸,因着枯木的遮蔽,所费心生起不至于看出柴烟的营火,仍未能驱逐夜气的寒冷。

至少还有温暖的红茶可喝,玛迪莱茵朝茶壶伸出手,却发现茶早就凉了。

「借我一下。」

凡拿起茶壶,将红茶注入杯中。握有杯子的左手,并没有戴手套。

「我从艾瑟琳达医生那儿听说了你对我的猜测,我不是魔导士、也不是魔术师,只是个圣工的后裔。」

现在在大陆中仍广为流传、传说中的一族。而能如此轻描淡言「那血脉及力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凡,可说是像极了他的作风。

玛迪莱茵笑逐颜开,伸手接过凡递过来的杯子。缓缓升起的热气,飘散着茶叶的香气。

(这是杯多奢侈、又多么贴心的红茶啊。)

过去,圣工一族制造出令天上神祇也下凡寻求的逸品。而那力量,现在却温热了区区一杯红茶。

「这真的太美味了。」

不只是身体,红茶也温暖了她的心。

在玛迪莱茵至今的生涯中,再也没喝过比这更珍贵的红茶,也一辈子忘不了这夜所见到凡的笑容,与红茶的香气。

第四章火焰,消逝

横跨圣亚尔杰王国与艾尔德利亚王国的湖沼地带,近百座大小湖泊散布此地,笼罩于朝雾中,天色渐明。

座落在湖沼中央地带的湖泊西岸,由奇里维斯王所率领的一军在清晨破晓之际,被相当少见的浓密朝雾所笼罩。明明初夏已至,直射而来的朝阳却被白色朝雾所掩盖,难以清楚视物。

「雾这么浓,别说是行军了,连前往陛下所在之处都相当困难哪……」

望着朦胧的天空迈出步伐的壮年骑士基德,自称在这世上是第二个了解奇里维斯王的男子。顺道一提,第一是他的姊姊——曾身为奇里维斯王的乳母。

边慑服于缠绕在四周的朝雾,基德依然抵达了目的地。

「众人的士气如何?」

奇里维斯王向与流泄而入的朝雾一同到来的基德问道。

奇里维斯今年二十八岁。于战场上时常立于前线的他,身体完全不见一丝多余的赘肉;比巨汉基德稍矮,但其散发出的气势实与霸者之名十分相称,目光如炬,表现出将上战场之人的决心。

「士气上虽然没有问题,但此浓雾将为行军带来些微阻碍。」

「说什么阻碍,天色才刚亮,到傍晚还有足够的时间。在那之前便会放晴了吧?」

奇里维斯预测,在上午这段时间,圣亚尔杰王国应会给予集结于湖沼地带南侧的主力部队回覆。利用快马及狼烟,消息应会在傍晚前送达奇里维斯所在之处。与朝雾相较之下,太阳西沉的时间反而令奇里维斯挂心。

由于湖泊遍布各处,各处行动范围明显地受到限制,而且这寸步难行的场所,对以机动力为最大武器的骑兵而言,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地理条件了。而且当太阳西沉后,在行军上更是一大阻碍。故预期至少在白天之内通过湖沼地带。

比基德稍晚进入帐篷的六位骑士,是支援奇里维斯队的幕僚,众人行礼后坐了下来。

「那么,在此进行作战最终确认。」

这次奇里维斯亲自率领的骑兵为一万骑,基德三千骑、六位幕僚各自指挥一千五百骑。为使某作战能够确实成功,动员了前所未有的骑兵团。为此,六位幕僚的部队无法与主队于同一场所扎营,而分散于各处。必须回到各自阵营的幕僚们,为了得以假寐与休息,才将军事会议订在早晨。

「穿越湖沼地带之后,我与基德军队的再度集合地点是这里。」

在不请地理形态的敌方领地彻夜跋涉是多么困难的事,奇里维斯自然十分清楚这一点。但是,所谓的攻城战,也意味着自然得在对方的领地上作战。不论昼夜,在不谙地理条件这一点上都是相同的。

问题在是否能顺利统御行军步调,但关于这点也毋需担心。他所率领的黑骑士部队,是从统一旧格迪亚纳帝国领土的时代起,便一同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部下们,与其他部队的熟练度与经验不同。在奇里维斯的指挥下,一丝不苟的行军计划是可能实现的。

「其余的六队,于此处再度集结,务必于隐密的状态下进军。如果遭遇斥侯部队,需确实铲除后患,作战的成败皆操之在各位手上,这点请铭记在心。」

奇里维斯的心境十分复杂。可能的话,他也不愿与圣亚尔杰王国开战。在邻近诸国中,唯有拉奇维尔王是个值得信赖的人物,派兵的理由也是出自本国政局上的不安,他深感抱歉。

但是,打算拥护停留于圣亚尔杰王国的克里福特伯爵夫人与其幼子,以振兴葛利多王国的人们,与邻近诸国的王储们暗中勾结,策划使艾尔德利亚王国陷落一事也是事实。

受到荒废与贫困所苦的国家,为了使其有所改善,他挺身而出,虽失去了众多部下们,所换得的是名为统一的和平之途,也为了牺牲的人们,奇里维斯必须守护艾尔德利亚王国的和平。

「努力之后再谈得胜。」

奇里维斯有如说给自己听般,如此告诉七名部下。

既然主君打算执行身为王者应尽的义务,下面的人也就没有任何的异议。

「从湖沼地带北侧进攻的部队,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

幕僚之中唯一一位女骑士,边拨着一头黑发,边露出了淘气的笑容。

「虽然希望能顺利中计,哎,我想还是瞒不过盲眼贤者的眼光吧。」

在湖沼地带的北侧,埋伏刻意让敌方侦察的一千五百名骑兵,是误导对方奇里维斯部队将从北方入侵的陷阱。此部队的任务是伪装成庞大军队,并以萨尔纳城为目标。如果遭遇到敌军,为了使其怀疑奇里维斯部队驻守当地,命令其采用拖延战术;如果计策被识破,便充当奇里维斯部队的后卫,负责传令、补给等工作。圣亚尔杰王国方面,就算只有一支骑士团中计,此战略便有了价值。

「从南侧入侵的主力部队,能吸引住多少敌人,这是重点之一吧。」

主力部队的指挥官兰瑟尔,是基德至亲的好友,也是奇里维斯枪术及马术方面的教师。奇里维斯队在战场上游刃有余的架势,说是出自于他的指挥也绝不为过。

「是啊,不过圣亚尔杰王国的骑士团,任何一支都可说是强兵精锐啊。」

「虽然打算要你牵制三支骑士团,不过两支就是极限了吧。」

「真不留情面哪,基德。不过,两支就绰绰有余了。」

奇里维斯并不认为,圣亚尔杰王国会将全骑士团集结于圣都迎接守城战。在托希基里之前,守城战无法成立一事已有过先例,更重要的是,他难以想像拉奇维尔王会采用波及无辜民众的战术。

当舍弃了圣都的守城战,攻击侧与防御侧便有着相当人的不同。攻击侧能够能将兵力集中于想攻陷的场所,而防御侧无论如何则必须将兵力分派到不愿被攻陷的场所。

在圣亚尔杰王国的七大骑士团中,有六支是实战部队。其中势必得分配于圣都的守备、与兰瑟尔所指挥的主力部队上。不管比例会是如何,让他们将骑士团分散至这两处,正是奇里维斯的意图。

「陛下,那位盲眼贤者若果真名不虚传,是否可能意识到,交出克里福特伯爵夫人与葛利多皇家遗子一事只是开战的藉口?」

黑发女骑士再度开口问道。

「这点无法否定。不过就算真有留意到,也无济于事吧?只要我手中持有托希基里,并将被害控制在最小范围,我方要取得胜利,就只有一个方法。」

奇里维斯指向标示于地图上的萨尔纳城。

「推测以这里为据点,圣亚尔杰王国第三骑士团正等候于此。」

骑士团布局于克里福特伯爵母子所停留的圣都东方,为的是以此计将他们引至艾尔德利亚国境附近。

「想必对方正于此地等候攻势。」

略为颔首的基德,脸上的神情看来比平常紧张许多。对于亲眼所见圣亚尔杰王国第三骑士团原貌的人而言,有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临战在即的此刻更是不需言说。

在这五百年间,君临于「脱俗者之森」的魔人,支配手下的魔族,三度朝西方边境侵袭而来。西方边境诸国屡次在战争中相互协助,才得以抵御魔族的攻击。

最终的侵略攻势是在基德十几岁的时候,他与朋友一同加入了义勇军,参战魔人战役。战一争中的厮杀,是国家间的战争所无从比拟的,战况十分凄惨。基德最初所属的义勇军,受到上级魔族的强袭,于一夜间溃散;其后,他与好友兰瑟尔数度徘徊于生死边界,待过许多佣兵团,精进几项功夫,在战役末期担任隶属第三骑士团的佣兵部队队长,得以活跃于战场上。

最后,虽未能成功讨伐魔人,也使得对方身受重伤,不得不撤兵返回,为战事划上了休止符。

基德在战役后,才听说从最初到最后都参加魔人战役的第三骑士团,生存率约为五成;与先代韦德伯爵一同挑战魔人的主力部队,生还率甚至未满三成。

「陛下年幼时就已听过无数次的事迹,现在说这些或许是多余,但请务必不得轻忽大意。」

在魔人战役中,第三骑士团严重损失约半数精英。但于据点防卫战发挥宛如神灵相助般强悍实力的骑士团,是不会因此被击垮的。由先代韦德伯爵所率领的骑士团之精悍,无庸置疑是西方边境最强的部队。

「我知道,不过,只要『脱俗者之森』仍有魔族存在,便不可能将所有部队集结于萨尔纳城。况且,我认为他们在先前魔人战役中所留下的伤口,至今仍未完全痊愈。」

第三骑士团与普通骑士团不同,光要补齐能与魔族作战的人才,便是历经三十余年的岁月也无法轻易弥补的。

「所以,也请您谨记第三骑士团是集精锐于大成的部队。」

「那当然。如果不是的话倒也挺伤脑筋。」

奇里维斯的眼神显得更闪闪发光,无畏地笑了。

托希基里过去曾数度歼灭魔人,为超越魔人之存在。正因如此,第三骑士团必定会展开行动。不让托希基里成为取代破城锤的兵器,而直接迎击此为长枪的武器;或以神灵相助般的强悍为豪,彻底防卫据点,可以确定的是机率各为对半。但不论为何者,奇里维斯都无所谓。因为正是为了与第三骑士团交战,他现在才会站在这里。

「最后我先声明,不、我可以先向你们保证。只要这次战事能取得胜利,艾尔德利亚王国和平的日子必将到来。为了将持续两百年的混乱与贫困划下句点,也为了长久以来于战场上牺牲的人们,希望各位能使尽全力执行任务。」

「是!」

当军事会议结束,陆续送上八人份的早餐时,基德从位子上站起身,往外走去。

在浓雾之中留意着脚边,一路抵达湖畔的基德,弯下庞大的身躯,朝湖面伸出手。

「——嗯?」

微妙的温度。感到湖水中有着不祥之物,他缩回了手。

小时候,基德曾看过死神。虽然除了父母和姊姊之外,谁也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如传说中,漆黑的布包裹身躯、持着一把巨大的镰刀。见到祂是在濒临死亡之际,所以绝不会有错。

死神的双眼如深穴般,无尽的黑暗,向里望去,绝望感盈满胸口,「啊啊,我要死了」他漠然地感受死亡。

(你还不能带走这孩子。)

幽暗的双眼掠过一丝怯意,死神往后退了一步。

他回过头,一名圆滚滚的大姐姐眯起眼微笑着。

(我说啊,基德。你不希望自己的墓碑被写上「食物中毒身亡」吧?那就不能忘记吃东西前要洗手喔。更不能随便捡东西吃。来,我们回去吧。)

大姐姐牵着他的那只手,果然圆圆肉肉的,感觉很温暖……

「……也没什么味道啊……」

基德与拥有健美肌肉的壮硕外表相反,内心是极为纤细的。他下定决心,战战兢兢地用舌尖舐了一下指尖的水滴。当决定扎营于此地时,就已调查过这里的水质,而且昨夜人跟马都喝过这湖水,并没有人感到身体不适。如果有什么问题,基德的身体也应该早就产生变化了。

除了暖和了点,就只是普通的湖水,这令他感到十分奇妙,但仍未忘记自幼的习惯,先从厚实的大手掌开始洗起。

就算因此被别人笑,他还是无法停止这样的行动。这是救命恩人的教诲。

仔仔细细、仔仔细细,慢慢洗。

仔仔细细、仔仔细细地洗着手。

绝对不可以惹她生气,这是跟艾瑟琳达老师的约定。

噗咚——!

当洗到还剩两根手指—右手的小指跟无名指时,附近传出了水声。由于视线被浓雾所遮掩,看不见湖面传开的波纹;但接着又在比刚才更近之处,传来水声。

感到有东西从湖中爬了上来,基德探视着周边,隐藏住自己的气息。

从被浓雾笼罩的湖面爬上岸的,是逐风者锻冶匠凡,与圣亚尔杰王国的至宝苍玉公主玛迪莱茵。两人以湖沼地带特有的朝雾,作为潜入艾尔德利亚军的手段。

凡为了使雾更加浓密,在黎明前就进入湖中,以能白在操纵热度的手臂,温暖了湖水。

未能想到浓密的朝雾是出自人为的基德,虽然视线蒙眬,在他确认前方出现人影时,后悔自己没带剑过来。但即使如此,他仍以壮硕的庞大身躯为武器,朝对方展开袭击。

「——!」

虽有浓雾的阻隔,基德隐藏住自己的气息,辨认出对方所在的方向。但是,目测上误差约两根手指,刚才没洗到小指跟无名指的份,显得力不从心。

吃了一惊、节奏被打乱的凡,左手舀起了湖水,将水盛满于掌间,往袭击而来的巨汉胸口一挡。

(真是具好铠甲,感谢锻造它的人吧。)

在铠甲与手掌间被急遽加热的湖水,以爆炸般的气势随之汽化。

「咕啊!」

被没料到的强力冲击打飞的基德,毫无防备地重重摔在湖岸上。但他仍未因此失去冷静与方向感,在弄清究竟发生什么事之前,高声往奇里维斯王所在帐篷的反方向叫道:

「有暗杀者!保护陛下安全!」

计谋立刻奏效,袭击者转往右边的方向而去。在他松了口气的瞬间——

「不是那里,这边才对。」一个声音叫住走在前面的玛迪莱茵,令基德一时间为之哑然,连忙在两人身后叫唤。

「等、等一下!野丫头!」

回过头去的玛迪莱茵,朝他吐了吐舌头,没有停止前进。想故意招惹她,企图使对方停下脚步的计策也以失败收场。

在浓雾之中,保护主君的属下们,需防范不知究竟从何处现身的暗杀者,这点对先下手为强的玛迪莱茵而言,攻守行动都得以完整掌控。而对攻击为主轴的奇里维斯部队来说,有着如采取守备行动、便难以发挥全力的脆弱面。

所属擅于防守的第三骑士团的玛迪莱茵,现在感到热血沸腾。这是场攻击战,而且还是直捣敌方本阵的单骑突击战,这种经验不是常常能有的。没有马匹、也用不着报上名号,总之就是竭尽所能地攻击。

「喝!」

她以收于鞘中之剑,往阻挡在前方的骑士的后颈挥去。

不流下任何鲜血,这是与凡的约定。

一开始,凡以「单纯是我自己想大闹一场」的理由,拒绝让玛迪莱茵同行。而她主张「人都来到这里了,哪有这回事」,凡才向她提出「别杀害任何人」的条件。

「凡,别离开我旁边。」

从混乱当中逐渐重振的奇里维斯部队,利用数量上的优势将玛迪莱茵与凡团团包围。

凡将手套戴回左臂,不利用其力量,以夺取而来的盾阻挡剑击,挥拳将对方抡倒。

「把剑收起来。」

在随风飘散的雾气中,玛迪莱茵与凡见到了单手持着长枪的奇里维斯王。

奇里维斯挥着手,示意骑士们解除包围。

「陛下,太危险了。」

「没必要担心。哪会有连剑也不拔、还这么手下留情的暗杀者?」

奇里维斯在战场上时常居于前线,他能区别在朝雾中听见的闷响,是否出自于武器的攻击。

濡湿并闪着光亮的金发、与苍玉般眼眸十分协调的女性,以及一身褐色肌肤、散发出野性的高挑年轻人,正直直地望向奇里维斯。

「难道,您就是韦德伯爵的女儿,玛迪莱茵公主?」

有着苍玉公主别名的玛迪莱茵,她的美貌在艾尔德利亚王国中也十分著名。

玛迪莱茵立直身子,恭敬地行了个礼。如果她轻轻屈膝,执起裙摆致意,奇里维斯接下来的话语将永远不会被说出口。

「不、我太失礼了。圣亚尔杰王国第三骑士团副将,玛迪莱茵.韦德。」

将身为骑士的她称作公主而致歉后,部下们也为将玛迪莱茵视为暗杀者一事道歉。

「初次见面,艾尔德利亚国王陛下。」

在凛然的骑士之礼中带着优雅气息,玛迪莱茵为这无礼的拜访致上歉意。那模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野丫头。「一路击败陛下的臣子之事,还请原谅。」但从那微笑的眼眸当中,娇蛮的神情隐隐闪过。

「不,此事不足挂齿。由于两位的手下留情,看来也没有造成死伤……基德似乎也没有受伤。」

冲回营阵的基德的铠甲上,留下了出帐篷时所没有的手掌印。

苦笑着环视周遭的奇里维斯,心中其实相当复杂。在与第三骑士团作战之前,就见识到对方的坚强实力。这不可能对士气没有任何影响。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样的理由来到这里呢?看起来不像是作为使者前来此地……」

「本次的派兵行动是出自于什么样的正义?我来此是想问明这一点。」

「为了守护民众与国家,对身为国王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正义了。」

奇里维斯明白地回答道,却反被追问。

「为此,年幼的孩子与其母亲难道就无所谓了?」

「我也不打算夺取那幼小的生命。但如果被挟持,也只能一绝后患。」

他也并不想这么做,这样的想法令玛迪莱茵看见了一丝希望。

「如果您为他们母子二人着想,还请将军队撤离。圣亚尔杰王国绝不会将克里福特伯爵夫人与其幼子,交给打算挟持两者的人们。」

「虽然您身为琴.韦德后裔,说这样的话值得采信;但我想要的是来自圣亚尔杰王国以外诸国的保证。」

「恕我直言,与我国之间交战又如何?这不是使陛下所言的诸国更加称心如意?」

三度落败于奇里维斯王的国王们,虽然表面上协助葛利多王国的余党,但并非真心期望王国的复兴。只是利用其削弱艾尔德利亚王国的国力罢了。以圣亚尔杰王国与艾尔德利亚王国之间的战争使得王国陷于疲惫之境,才是诸国的真正目的。

「的确,正中那些愚钝国王们的下怀十分令人不快,但骗人者,人恒骗之。有句话不是这么说吗?」

「没想到贤明的陛下会说出这样的话。无谓的战争,将成为扰乱西方边境和平的元凶。」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与所说的话相违,奇里维斯的表情满溢着自信,像是在表示邻近国家的思虑,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还真难对付啊,你……」

一直保持沉默的凡,默默低语道。

「这位国王陛下说得没错。艾尔德利亚要拉拢其他国家的方法就只有一个。」

若是没见到奇里维斯王充满自信的表情,是令人十分难以想像的。

「什么方法啊?」

「就是与圣亚尔杰王国战争。」

「——什……!」

「我没骗你。不然你告诉我,对于艾尔德利亚王国的侵袭,圣亚尔杰王国骑士团将采取的作战策略。」

「我怎么可能在敌阵里说那些!笨蛋!」

「圣亚尔杰王国,不打算在圣都以守城战一决胜负。再怎么说都会出城迎击。迎向从湖沼地带南侧入侵的敌人——」

凡之所言虽然多少有些误差,但几乎正确地说中了圣亚尔杰王国的作战策略。

「问题是,在我们眼前的这支部队。虽然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既然你人在这里,也代表掌握了他们的位置。其次就是行进的路线,这点恐怕也早已预料到了。你们将直直往东,以萨尔纳城为目标对吧?」

最后的话,是针对奇里维斯所说。

奇里维斯的沉默意味着肯定。眼眸中浮现的笑意,似乎正向他问道,接下来呢?

「只要托希基里存在,守城战便形同无效,就算出城迎击,由于奇里维斯部队全是骑兵,以步兵迎战难以致胜,没处理好反倒会成为阻碍。这么一来,就只能以骑兵迎击了。」

这次轮到玛迪莱茵,以沉默表示肯定。

「同是骑兵队之间的战争,战力上便可能不分轩轾。这点是很可怕的。因为在战术上通常只能以数量取胜……」

圣亚尔杰王国无论如何,都必须将兵力分散于圣都——绝不可被占领的要塞,与侵略而来的敌方主力部队上。能与奇里维斯部队作战的骑士团只有一支,顶多两支吧。而且实际能编组的就只有骑兵部队。

「虽然也能从其他骑士团调派骑兵以应付奇里维斯部队,但失去骑兵的骑士团,兵力将大幅减弱,如此一来可说是不堪一击。如果必须以少量的兵力迎战,就必须派出最强的部队。」

凡话都说到这儿了,继续保持沉默也没什么意义,所以玛迪莱茵代他说了出口。

「简单来说就是第三骑士团……」

「这位国王陛下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西方边境和平的最大威胁,就是栖息于「脱俗者之森」的魔族。在这五百年之间,以圣亚尔杰王国的第三骑士团为主轴,阻挡了它们的侵略行动。每个人都认为,若是没有第三骑士团的存在,西方边境是不可能获得和平的。

而当第三骑士团崩解,或明显地欠缺战力时,西方边境便只剩下一个得以与魔人对抗的存在,那便是最强不败之枪——托希基里。

一旦魔人展开侵略行动,只能仰赖持有那把枪的奇里维斯时,其他国家便无法对艾尔德利亚王国出手。

与武具不同,如果不重新培育人才,第三骑士团是无法复活的。正由于它的特殊,也必须花费相当多时间。而在这段期间,奇里维斯王平定国内,试图某种程度地弱化圣亚尔杰王国;以艾尔德利亚王国为中心,创造出崭新的秩序。

「愚蠢国王们的肤浅计谋,只不过是他的踏脚石罢了。」

将葛利多皇家遗子逃亡至圣亚尔杰王国的消息,告知意图复兴故国的人们、与企图将艾尔德利亚王国由内而外击溃的诸国国王们。讽刺的是,他们也不过周到地为奇里维斯铺好了路。

缓缓转向奇里维斯王的玛迪莱茵,脸上浮现了冷笑。

「您是认真的?直属于陛下的部队,听说最多是一万骑没错吧?」

身处敌阵之中,还能这么堂堂威吓对手国王的人实属不多见。

「贵国不也如此?第三骑士团在之前的魔人战役中,也损失了不少人力吧?」

沉稳接招的奇里维斯,也不愧被称之为霸王,气势上丝毫不逊色于她。

剑拔弩张的两人周围,不知何时被容不下旁人插手的紧迫气氛所包围。

在玛迪莱茵将手握向剑柄的同时,奇里维斯也摆出备战姿态。

「…………」

手中原已稍稍拔出的武器,又铿声还剑入鞘。既已成目标,她不认为自己能平安无事地回去。她打算义无反顾地与对方一较高下,当带着宁可错杀的觉悟而拔出剑的瞬间,苏哭泣的小脸在她脑海一闪而过——「一定要把凡带回去」——她想起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这场对决,于日后战场一见分晓。」

不伤及双方名誉的一句话,奇里维斯就此圆了场。心胸宽广、行礼致意的玛迪莱茵并没有留意到,解除战斗姿态的奇里维斯,内心其实也松了口气。

虽然他不知玛迪莱茵为何犹豫,但她是认真的。在两人对峙时,随着她的强悍,这点也清楚地传达而来。虽然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但没有不杀害对方而得胜的自信。

奇里维斯的目标就只有第三骑士团。由于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带着将使其重挫的想法进攻,但恐怕连半数都无法攻下。为了避免士气造成影响,虽已禁止基德与幕僚们对外泄漏此事,奇里维斯打算削弱第三骑士团三分之一的兵力之后,便撤退归国。

而那时,奇里维斯部队将出现许多牺牲者,战败的事迹也会记载于历史上,令世人得知托希基里的存在。如果在艾尔德利亚王国的政局安定下来之前,能够因此排除来自邻国的干预,就结果而论也算是打了场胜仗。

为使这精心策划的谋略顺利完成,奇里维斯并不想夺去与琴.韦德有血缘关系者的性命。虽然作为虏因牵制第三骑士团,也有相当大的价值,但包括本国民众在内,这么做较有可能成为全西方边境的公敌。与其冒这个危险,不如让以为奇里维斯部队最大数量是一万骑的玛迪莱茵回去,才是上上之策。

「玛迪莱茵啊。也该告诉我了吧,那个人究竟是谁?」

起初以为是她的随从,但看来似乎并非如此。面对与琴.韦德有着血缘关系的玛迪莱茵,却理所当然般地直呼「你」的人应该不多。

「这家伙的名字叫做……凡……」

对不知该从何介绍起的玛迪莱茵,凡附加说明道。

「是个逐风者锻冶工匠。」

「喔——逐风者呀。不过,没想到你竟是锻冶工匠,方才的洞察力实在太精采了。」

能洞悉盲眼贤者与奇里维斯的思虑,必定不是个普通角色,说不定是比玛迪莱茵更不能放他离开的对手。

「那只是凑巧的。都是因为让这家伙跟来,事情才变复杂的。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事想问你,为什么把托希基里的封印解开?」

「等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凡?在战乱中失去踪影的托希基里,不是偶然被奇里维斯王发现的吗?」

凡并没有理会玛迪莱茵,朝处于惊愕状态中的奇里维斯追问:「还请你告诉我。」

「你究竟是谁?托希基里被封印一事,除了我跟基德以外没有人知道——难道……?」

「刚才说过了,我只是个普通的逐风者锻冶工匠。」

凡不容许对方再知道更多。

「你——曾来过艾尔德利亚王国吗?」

「是啊,虽然只有经过境内。」

「为什么没有停留在国内?」

「是因为——」

奇里维斯王的出现,虽然为国内长久的混乱画下了休止符;但如今艾尔德利亚王国的经济仍未恢复,所见之处都充斥着贫困与荒废等负面遗产,负责货物流通的商队也就罢了,还没有让逐风者在当地生活的空间。

「我所统治的大地,往昔比圣亚尔杰王国还要繁荣。甚至有许多逐风者特地造访。」

现在的艾尔德利亚王国领土,是过去格迪亚纳帝国的领地,不只支配了圣亚尔杰王国以外的邻国,将无数的王国纳为隶属国,繁荣奢华远近驰名。

「是为了找回过去的荣华,才拔起托希基里的?」

「可别误会了.我身上没有任何一滴格迪亚纳帝国皇族的血液。」

奇里维斯显露出厌恶感,纠正他所说的话。

格迪亚纳帝国规定从属国家的继承者,需以人质的身分居住于帝都。奇里维斯正是那曾为人质的王子后裔,而曾担任王子乳母的人,其子孙便是基德。

格迪亚纳帝国最后的皇帝获得了托希基里,当其后皇子们将托希基里视为帝位象征,展开一阵混乱之际,身为人质的王子自贬身分成为一介剑士,摆脱了人质的立场。

辗转流浪于战场上的他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自帝国独立。幸运的是,在他苦难旅程的终点,取得了托希基里,但那时的祖国早已灭亡。

只要拥有最强不败之枪托希基里,就能登上格迪亚纳帝国的皇帝宝座,要复兴祖国也将不是梦想。但是,为了在战场上失散的友人,与深受战乱所苦的人们,他决心将元凶托希基里封印。

「为了终止因相互争夺托希基里而展开的战乱,而决心封印一事,我也是从母亲口中听说的。但是,战乱并没有结束。」

奇里维斯诞生之际,虽然葛利多王国终于成功支配大半的旧帝国领土,但距离全土统一,还要有多少人将因此受苦,想到这点他就无法坐视不管。

「托希基里所招致的混乱,就由托希基里来终止。这把长枪至少还有那样的力量。」

「但是,由于托希基里再度出现在这世界上,也引起了许多不必要的战争。」

对于活用托希基里、在短短三年间完成旧帝国领土统一的奇里维斯,凡也不得不认同他的能力。但是邻国与圣亚尔杰王国也因此被卷入了战争之中。

「这点我知道。所以我想出以最后一场战争、为西方边境全域带来和平的方法。」

艾尔德利亚王国的托希基里,与圣亚尔杰王国的第三骑士团,只要这两者互相协力,就没有必要畏惧栖息于「脱俗者之森」的魔族,以及魔人。为此,便有与第三骑士团作战、突显托希基里存在感的必要。

凡也能了解奇里维斯的想法及愿望,但依然是无法接受。

「就算是被称作霸王的人,对于死后的事是负不了责任的。托希基里又会再度成为王位的象征,引起纷争。」

最强不败的绝对存在,是支配者所不得持有的。不论是如何有益之物,结果也只会形成危害。

「如果只凭武力,就算是绝对的存在,也无法维持真正的和平。就是因为明白这点,你的祖先才会决心放弃托希基里,交托封印。你这么做,简直无视先人的心情。」

「……你果然是跟封印者有血缘关系的人,那么,现在是为了再度封印托希基里,才出现在我面前的吗?」

「现在封印它还有什么用?已经太迟了。所以我是来警告你的,托希基里可并非永远都是最强不败的啊。」

「什么?」

如果那句话是事实,奇里维斯的策略将完全归于无形。

「要不要试试?」

三道视线直朝凡而来。对他挑衅奇里维斯的态度深感愤怒者,带着怒意;认为他只是个想挑战最强不败传说之愚者的人,带着同情;其中只有一个人,玛迪莱茵苍玉般的双眸,浮现信赖的神情。

「好啊,有什么能够胜过托希基里?」

凡的嘴角微微上扬,取下了手套。而后缓缓伸出左手,展开掌心。

「那只手是什么……你是认真的?」

奇里维斯对凡散发出炼铁般光泽的左手感到讶异,将困惑的视线转向了玛迪莱茵。

「陛下,您无须手下留情。」

玛迪莱茵颔首回应。凡打算将其贯穿掌心,以得知托希基里的锐度,虽然绝非正常的方法……

「那么,开始吧。」

被如此挑战,甚至声明不必手下留情了,持起枪的奇里维斯扫去了所有犹豫。深呼吸调整好气息,神速将托希基里往前突刺。

「———!」

些微的冲击感残留在双方手中。

「我赢了。」

奇里维斯有本事将托希基里止于凡的眼前。但是,被刺穿手掌的凡非但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脸上还浮现了笑容。

「托希基里稍微借我一下吧。」

奇里维斯立刻试图将托希基里收回,却怎么也拔不起来。明明没有被握住,却连推也不是、拉也不是。

在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奇里维斯眼前,只见凡的左掌转为红色,如盛夏太阳般开始散发出光芒。

「——唔!」

以左手护目的奇里维斯,感觉到拿着托希基里的右手出现灼烧般的痛楚,便不假思索地松开了手。

艾尔德利亚王国的骑士们光是直盯凡的左手,刺眼的光芒便烙印在他们眼中。呻吟着东倒西歪、同伴们相撞、或跪或跌。过去,奇里维斯部队还未曾被看见过如此毫无防备的姿态。

在这其中,凡像确认着些什么似地,持续将托希基里加热。

托希基里在白热化的掌间逐渐加热,但枪锋从中途开始,温度使完全没有继续上升。枪柄上的藤蔓装饰藉由吸热与放热,达到防止钝化的功效。

「原来如此……所以才无法破坏呀。」

在圣工一族中,身为火焰化身之后裔才能够精炼的金属——称为「无形」的金属,是托希基里的原材,凡确认过这一点之后,停止了加热。

当奇里维斯一行人的视力恢复之际,凡以左肩的上衣将余火扑灭。

为托希基里已更换持有者感到惊讶、纷纷后退的艾尔德利亚王国骑士们,其中只有基德为保护奇里维斯,往前站了出来。

「可别以为这么做就赢定了!」

基德手一挥,六名幕僚率领着搭弩张弓的骑士们,团团包围住凡与玛迪莱茵。

托希基里就算是最强不败,但只要持有者非不死之身,便仍有胜算。身为臣子,时时为主君的安全保持警戒,设想最糟糕的状况,准备好应变措施,这些对基德而言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只是仍有一事无法理解,对方明明有充裕的时间能杀害奇里维斯与基德,但却没有这么做。

「陛下,还请别轻举妄动,否则休怪我出手。」

玛迪莱茵也拔出了剑,准备好必杀攻击的架势。

「少狂妄了,你这野丫头!」

「您忘了吗?基德殿下。就是靠这一招,祖父才令魔人身负重伤的啊。」

令伸手握向剑柄的基德为之僵直的威吓,虽是事实,但也有一大半是谎言。玛迪莱茵其实尚未习得祖父的剑技。

「凡,你带托希基里逃走,这里就交给我来处理。」

对艾尔德利亚王国而言,奇里维斯是比托希基里更难以取代的存在。就连挺身护卫的基德在内,只要让他人认为奇里维斯命在旦夕,主导权便操控在玛迪莱茵的手中。但是,凡并没有逃开。

「笨蛋!你在做什么啊,凡!」

「做什么?胜负还未见分晓呢,你说是吧?」

被这么问道的奇里维斯,以手示意将弓箭放下,边摇了摇头。

「是我赢了。它确实贯穿过你的手掌,跟托希基里被夺走是另一回事。」

「是你看错了吧?」

凡现出左手,掌中不但没有破个大洞,就连伤痕也没看见。

「如果肯当作是平手,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对了……关于托希基里的缺点,这个怎么样?」

用令诈欺师都甘拜下风的笑容,与充满说服力的声音,凡缓缓低声说道。

——您难道不想知道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

「好吧。」

奇里维斯同意了平手一事。

「托希基里太轻了。虽然适用于突刺,但不适合挥舞。」

长枪这种武器的优点,就在它的长度之间。如果敌方同时近身,攻击力便可能减弱。要横扫向迎面而来的敌人,需要的不是贯穿力,而是挥击的破坏力。这就得取决于速度和重量了。

「你认为擅长创造物品的圣工一族,为什么会留下这么粗浅的缺失?」

凡将托希基里突刺于地面,脱下一只靴子,挂在托希基里的枪柄上。

滋滋、滋……

当托希基里缓缓开始下沉之际,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枪锋实属尖锐的托希基里,增加了本身的重量,边开始自行下沉。

「虽然就这样永远把它封印在大地间也好……」

凡拔起了托希基里,横向抛往奇里维斯。

「将托希基里还给我,你无所谓?」

「啊啊,因为刚才是平手嘛。」

说完这话之后,凡这次伸出了右手,展开五根手指。

「给我五天,我会在这段期间内完成的。」

「什么?你这几天要锻造出来吗……原来如此!你是为了得知托希基里的枪锋,才故意被刺穿左手的吧?」

「那是你的错觉。」

「……就算是吧。那么,下一次的比试也定在这儿吗?」

「不了,要再跑来这还真有点辛苦,我在圣都等着。抱歉,改成七天好了,忘记算进回程的天数。」

「明白了,就八天后在圣都见吧。两天要赶回去也蛮辛苦的吧。」

奇里维斯多给了一天缓冲时间,还将马匹借给两人。

「有件事想问你。」

奇里维斯的目光停留在凡的左手上。

被那视线询问「你——究竟是什么人?」的凡,在马上现出了手套上的花纹。两只蜘蛛相对的纹章,正是雕刻在托希基里上的图腾。

当玛迪莱茵与凡返回圣都,已是与奇里维斯工会面三天后的事了。两人并非结伴归来,而是由第三骑士团长护送至圣都。

正如奇里维斯所预测的,第三骑士团在圣亚尔杰王国最西方之城——萨尔纳城开始集结。

第三骑士团长拉尔夫.韦德,当听到副将的报告时,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虽是一时半刻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态.但由于未过半晌,奇里维斯的心腹、也是他的旧识基德作为使者来访,获知事态的急转直下,为了征求国王的判断,紧急向圣都派出使者。

其后,他吩咐严重违反军规的副将莫忘谨言慎行,便将两人扔进了马车。这是为了让疲惫的女儿,以及看起来比女儿还憔悴的年轻人凡好好休息。

以拉奇维尔王为首,众多重臣皆等待着归国的玛迪莱茵进城。与奇里维斯王交换约定的消息,已快马传至圣都的拉奇维尔王耳中。

「玛迪莱茵,没有受伤吧?」

「是!很抱歉未经陛下的认可,做出如此任性妄为的举动。」

拉奇维尔王先是对跪于谒见大厅的入口、深深垂着头的玛迪莱茵表示慰劳之意,并没有多加责备与奇里维斯王一战之事。对于已进行交战准备并决心坚定的拉奇维尔王而言,没有任何让步便让对方延后开战一事,是在圣都的任何人所绝对做不到的。而最重要的是,当利朗看穿奇里维斯王的目标是第三骑士团时,拉奇维尔王便察觉已是无计可施了。

玛迪莱茵没有说出凡身为圣工后裔一事,将其余所发生的事全向国王报告。

「原来如此,也就是五日后奇里维斯王将来到圣都吧?为了与那位凡的约定,不,为了一决胜负。」

拉奇维尔王朝颔首回应的玛迪莱茵继续问道:

「那位名叫凡的逐风者,将制造出什么样的东西,又打算怎么样与托希基里对决,能说给我听听吗?」

「陛下,这有些难以启齿,那个人由于相当疲倦的关系……那个……」

玛迪莱茵显得有点辞穷,难以启齿的模样,简直不像她平常的野丫头作风。

「就直说吧,这不像你的作风。」

「是!……他说、那个r:单纯是自己想跟他一较高下,别在意。」

「就算他说别在意……」

拉奇维尔王的低语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关系到国民的性命安全,必须避免无谓的危险;但是,他也想看看两人之间的对决。想看看一度获得最强不败的托希基里、却又归还给对方、甚至告知其缺点的人所制造出的武器,以及这场对决的结果。

「我也想与那位叫凡的人直接谈谈。能否将他带过来呢?」

「恕我直言,陛下,这点或许不太可能,不管任何人召唤凡会面都……毕竟那个人是逐风者。」

「这倒也是,就连大地也无法束缚住那些人们。玛迪莱茵啊,你就直说吧,你认为他赢得了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是个值得相信的男子。」

拉奇维尔王望向直直回视他的苍玉眼眸,于王座上陷入片刻的深深思索后,命书记官备好羊皮纸与笔。

洒上了傍晚夕阳的工作室窗际,苏正研磨着哥哥的锻冶工具。

就算感觉到了在她小小的背后、来自门口的气息,一个温柔的声音说着「我回来了」,她也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有回过头去。

即使如此,在旁守候的锻冶屋夫妇是知道的。不管他们再怎么劝说,少女每餐都还是会留下一半的心思;而且因为太过高兴,才会无法坦率地表达出心情,像这样别扭着撒娇。

玛迪莱茵以国王使者的身分造访里多的工作室时,凡趴在长椅子上休憩,苏正开心地在他背上微笑着。

「这边也好僵硬,我帮你揉揉喔。」

「啊痛!苏,那边会痛啦。」

苏往上皱起了小小的鼻子。

「痛也要忍耐呀,苏也很努力在忍耐呢。」

在魔法医生艾瑟琳达那里展开步行训练的苏,也忍受着僵硬的关节和腿筋伸展开时的痛楚。

「喂,苏。这次换好痒啦,艾瑟琳达医生不会做这种事吧?」

「又没关系,这是苏的按摩方法。」

「就是啊,让人家那么担心,你就好好忍耐吧。这个,是国王陛下要交给你的。」

凡仍趴在椅子上,从玛迪莱茵那儿接过了羊皮纸。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别客气,尽管说——

如果真的要求了金钱或物品,与艾尔德利亚王国之间将由战争一决胜败;而若是要求与托希基里对抗,或是制作上所需的物品,就以这场对决来决定胜负。这代表统治圣亚尔杰王国的拉奇维尔王的决心,以及试探凡的一席话。

「问你喔,哥哥。你赢得过托希基里吧?」

凡短暂地陷入了思考。

「不可能。」他低声说道。

「咦咦,可是,哥哥是大陆第一的锻冶工匠呀。」

「如果是生在托希基里被制作出的年代,哥哥就是第二啦。」

「苏才不要那样。」

「别鼓着腮帮子嘛,托希基里使用的金属,比哥哥想像的还要稀有啊。」

仍趴着身子,凡将手伸至地面,画了一条线。

「知道吗?苏。要增加枪锋的锐利度,就需要更硬的金属。但是,精练坚硬的金属,它的材质就会变脆。」

他在画于地面的线两端加上箭头,「坚硬跟脆度位于相对的极端」,开始向苏及玛迪莱茵简单地叙述金属的性质。

「所以,为了与脆度互补,如果加入具有柔软性的金属,就会变成这样。」

凡在地面上画了个正三角形,而后三角形又化为四角形.每当说到互补的性质时,就将折角继续增加。

「好像变圆了耶。」

「没错,苏真聪明呢。」

「嘿嘿嘿。」

被称赞的苏,脸上堆满笑容。

「变圆的金属确实是没有缺点,不过也因此失去了优点。但,圣工一族从所有具有属性的金属之中,创造出名为『无形』的万能金属。」

凡卸下了手套,左手覆上外出时苏为他磨亮的铁砧。

「不定形的『无形』金属,拥有依成形时的状态附带属性的特征。」

在西诺与玛莎屏息注视之中,凡将铁砧自由地变形成各种形状。

「托希基里,也是从那叫做『无形』的金属做出来的吗?」

面对玛迪莱茵的询问,凡点头回应。

托希基里,不只是枪锋与枪柄存在有各种不同的属性,就连枪柄上所画的藤蔓装饰,都拥有作为散热器的属性。

「那么,也就是说你也能做出托希基里了?」

「不,我是做不出托希基里的。『无形』虽然带有各种形状的属性,但并不能将属性强化。就算将『无形』锻造成盾,也远不及靛钢之盾。只是,『无形』藉由与特定的金属混合,便能够强化其属性。虽然以此为代价,将失去它变形的性质。」

「那,还是能做出来嘛。」

「就我所知,能将『无形』硬化成像托希基里的枪锋那样的金属,是不存在的。」

被喻为火焰化身的圣工后裔们,可说是漫无边际地探索存在于大陆上的金属,以达知识与技术上的探究。而身为圣工后裔的凡,未曾见过的金属只有一种。

「恐怕就是陨铁了吧……」

凡从以前便曾有一种假设,托希基里是否使用原本不存在于大陆的金属制成;必定是锻造托希基里的圣工,偶然获得了在陨铁之中也实属极为稀有的金属。

「哥哥,陨铁是什么?」

「就是流星。那是种叫做陨石的矿石,从天空降落时发出的光芒,在流星中混有金属,也有只属于金属成分的,那些都被叫做陨铁。」

与由于材料取得困难、脸上现出阴霾的玛迪莱茵形成对比,苏开心地微笑着,从凡的背上爬了下来。

「那我们去找嘛,说不定真的会掉下来。如果有很大颗的掉下来,就可以拿走一点点,苏喜欢亮晶晶的星星,也好喜欢流星!」

抓着工作台,苏步伐蹒跚的走着,取出了她的宝物望远镜。

当凡背着苏出去找寻流星,玛莎大大呼了口气。

「没想到凡跟小苏竟然是圣工的后裔呀……」

圣工一族对于从事制造的工匠们而言,是神圣的存在。她了解到丈夫有些冷淡的态度,是出自敬意的表现,也得以理解兄妹过着逐风生活的理由。

「你好像不怎么惊讶的样子?什么时候发现的?」

「……凡手套上的蜘蛛刺绣,是我第二次看到了。我应该曾见过凡的父亲……后来成为他父亲的男子……以前非常照顾我。」

由于那名男子便是圣工的后裔,保守着秘密以报恩情的里多,怀念似地微微笑着。

流经圣都附近的河川发出潺潺水声,凡躺在地上听着虫鸣。

「……都不掉下来耶……」

苏揉着眼睛仰望夜空,她的低语不知何时转变成熟睡的呼吸。

听见踏在草上的脚步声,凡抬起脸来,魔法医生艾瑟琳达正眯起眼微笑着。

「嗯——月下唯我独人……倒也不是啊,看来我当了电灯泡啦。」

「不,还想说苏的事该去向你道谢呢。」

「不用了、不用了。不过我也从基德那儿听说了……竟然把托希基里还了回去,虽然我知道你无欲无求的,还真是个好人哪。不过,这么做是正确的。」

凡其实也可以选择夺取托希基里逃跑,或封印它,甚至杀害奇里维斯工。不过,不论选择何者,都只会使得与艾尔德利亚王国的战争越演越烈,以将牺牲的多数人命为考量,凡所采取的行动是相当正确的。

「听我说,凡。有点事想找你聊聊,趁小苏睡着的时候……」

艾瑟琳达稍微睁开的双眸正微笑着。意指,是她用魔法让苏睡着的。

「聊聊,是指什么事?」

「你打算用那只手的力量,做出些什么呢?」

「你是从玛迪莱茵那里听说的吗?」

「哎呀,玛迪莱茵也知道啦?」

这名女性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凡不禁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对我想做出什么觉得好奇?」

「是啊,非常。正确来说,应该是对『你打算要怎么做』感到好奇。」

艾瑟琳达内心担忧着。试图尽可能避免战争、减少流血事件的凡,将以什么为牺牲,又该如何做出妥协……

「以前没办法为他们做的……这是存活下来的我,所必须做的事。」

也为了报答过去无法拯救的人们,这次他打算使尽全力阻止这场战争。

「记得是……劫后余生者,有着应尽的义务。对吧?」

无视于深感讶异的凡,艾瑟琳达吟咏着圣女后裔所说的话语。

——虽然无法令死者复活,但至少能够为他们传递心声——

「老师也曾见过吧?」

如果知道圣女的存在,那么就算了解两只蜘蛛相对的纹章是圣工一族的证明,也不足为奇。

「嗯。不过是三十几年以前的事了,见到前一代的圣女。」

凡的视线落在手里还抓着望远镜、睡得正香的妹妹身上。

「老师,苏以后能好好走路吗?」

「咦?嗯。这就要看小苏她自己了……锻冶工匠的手,久久不用也会变钝吧,就跟那一样。要恢复原状,得花上好几倍的时间去努力才行。」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样苏就能再到处跑了吧。」

「你这话,是要把小苏一个人留下的意思吗?」

「…………」

「回答我。」

「……这就得看奇里维斯王……跟圣亚尔杰王国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连圣亚尔杰王国都成为凡的敌人?我虽然没见过奇里维斯王,不过从基德话中看来,应该是个通达事理且慈悲为怀的人。这点跟拉奇维尔王是一样的。」

「我知道,所以才将与奇里维斯王对决的场所选在圣亚尔杰王国的圣都。就算获得了最强不败的称号,也只是一时的胜利。因为我想告诉他,这世界上有无论再优秀的武器也比不上的事物。」

那便是死者的心愿,也是圣女的祈祷。

「如果圣女的祈愿能够成形,或许就可能否定由武力所带来的和平。但是,为什么要为他们做到这样?」

光只是被知道身为圣工后裔的事实,便会遭逢危险,但凡仍想试着证明武力的极限。且是在以强大的武力守国护民的圣亚尔杰王国,与以最强不败之武器谋求和平的奇里维斯正面前。

「圣都的人们,大家都形同亲人般地照顾我们,也愿意成为我们的朋友,苏甚至说想留在圣都,非常喜欢大家。所以,我想让这里成为一个能不用隐瞒身分生活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就算多一个也好,就是凡所寻找到的生存目标。

「这可不简单呢。」

「或许要花上很多时间,但我觉得并非不可能。」

「……说不定,琴.韦德其实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

这么说道,艾瑟琳达默念着西方边境最有名的一段话。

——人民之中,有大半都是女性。上、民、奴隶,皆自母亲的腹中诞生——

「据我的曾祖母说,这段话其实还有后续。只是,琴.韦德刻意不让后半段流传下去。」

「为什么?」

「因为那是圣女所说的话呀。琴.韦德也和我们一样,曾见过圣女,并且得知她的心声与愿望。只是,在当时的西方边境,奴隶制度可说是理所当然。生命就像铜币那样没有价值,因此也无法传递那样的思想。」

所以,琴.韦德为了着手改变这样的时代,与成为圣亚尔杰王国国父的青年一同发声,推广生命无差别的思想。相信着总有一天,能够接受圣女想法的时代将会到来。

「而且,真正重要的事,并非是由别人来告诉你,不自己察觉到是没有意义的呀。你清楚这一点吧?」

凡点头同应。与行使方式错误就只会造成悲剧的圣工之力相同,无论有再好的教义或方法,强求只会使得要传达的事情扭曲,令对方产生反感。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吧。既然如此,我要说的就只有一句话。凡,你可不能死掉啊。」

「请放心,我不会让苏孤零零一个人的。如果圣女的想法能够成形的话,我打算『只当苏的哥哥』。」

毫无动摇的决心,令艾瑟琳达直觉感受到凡将会获得胜利。只是魔法医先知道,当他得到胜利时,也将付出相对的高昂代价,所以,已找不到其他话能对温柔地抱着妹妹的凡说。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咏唱咒文、将魔法解除这点小事。

不知是否因为步行训练相当辛苦的关系,苏一见到艾瑟琳达的脸,便慌慌张张地躲到了凡的身后。

「为、为什么老师会在这边?苏、苏,今天乖乖去了啊,有去训练了。」

「以为我没看到,今天就变成小懒虫了吧?」

「才、才不是小懒虫……苏很忙的。要找到星星的碎片才行。」

苏紧紧抓着频频摇头的凡,艾瑟琳达细长眼睛的弧线笑得更弯了。

「这样啊,真可惜呢——补习训练可是玩捉迷藏喔——小苏很忙啊,哎,真可惜。凡,那我们两个人玩吧,捉迷藏。」

「啊、啊、苏喜欢,苏要玩捉迷藏。」

站起身来的凡,脚被苏紧紧地抓住不放。

(呀哈哈、好诈喔!)

明朗的星空下响彻苏天真的叫声,玛迪莱茵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让我也加入吧。」

「啊——救我,玛迪莱茵姐姐。我又要被哥哥抱紧紧了——」

半夜的捉迷藏,不知何时,锻冶屋夫妇与西诺也跟着加入了。

「等一下,凡。你根本就只抓小苏,太狡猾了。」

凡只要当鬼,一定跑去抓苏。每次都被抱个满怀的苏,在玛迪莱茵的背上半呜咽着,死命地紧紧抓住她。

「哥哥跑过来了,快逃——!」

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玛迪莱茵,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玛迪莱茵。」

「什么?凡。」

边闪过凡的追捕,边数着这是第几次被他这样直呼名字;玛迪莱茵停下了脚步,想着今后还有许多被呼唤名字的机会……

「帮我准备玻璃。」

「嗯,好啊。你要做什么?」

「做一扇门。」

对着回过头来的玛迪莱茵,凡如此宣布。

「为什么?哥哥,只用玻璃……赢不了托希基里的啊。」

「你这样想啊?」

凡从玛迪莱茵身上把苏抱起,高高地将她举向夜空。

「是用玻璃作成的门喔。你不觉得亮晶晶的很漂亮吗,苏觉得呢?」

「嗯,很漂亮,亮晶晶、亮晶晶的。」

苏朝夜空中闪烁的群星伸出手。

玛迪莱茵一股脑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真地伸出手想抓住星星的苏。而她之后才察觉到,苏真的有用那小小的手抓住了星星的碎片。

虽不明白凡的真正用意,玛迪莱茵还是展开了行动。只是,在向国王上呈报告之前,她与父亲拉尔犬.韦德一同前往第七骑士团长利朗的宅邸。

「利朗,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是抱歉。」

「不会,对我来说昼夜是没有分别的。所以,结果他要求了些什么呢?」

他已觉察到两人深夜拜访的理由。利朗听说打算用玻璃制造门的事情之后,马上识破了凡内心的想法。

「恐怕……不,基本上他不打算制造出托希基里无法贯穿的门,而是打算做出奇里维斯王所无法穿越的门啊。」

「可是,对决应该是以托希基里迎战凡所做出的东西呀。」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对拥有托希基里的奇里维斯王而言,战斗与战术两方面立场都压倒性有利,特别是以托希基里作为破城锤活用的战术是无法推翻的。所以要胜过奇里维斯王,就只能以战术上能够实践的战略与之抗衡。」

该说是大胆,亦或是精明呢?无论是何者,触及凡所思量的战略一角,利朗的胸口感到鼓动不已。

「简单来说,就算是最强不败的托希基里,如果没有其使用者,就只是根普通的长杖。他是打算不让奇里维斯王使用托希基里的。」

「这有可能办得到吗?」

玛迪莱茵在与奇里维斯王的会面之中,也多少得知了对方的为人。绝非好战的奇里维斯王,是刻意掀起战端的,深深感受到他这份坚定的决心。如果有其必要,他将毫无犹豫地使用托希基里。

「他不是为确认托希基里的枪锋,而是为了见上奇里维斯王一面,原来如此啊……」

对于拉尔夫.韦德提出的观点,利朗表示同意。

「没错。被观察的不是托希基里,而是奇里维斯工。从轻易归还托希基里这件事,便能够证明他认同了奇里维斯王。」

「嗯,但为何是玻璃?这点令人无法理解。虽然那的确很美……」

相对于拉尔夫.韦德的疑问,利朗说道:

「那便是重点了。奇里维斯王受到挑战,而他也接受了。所以,便必须通过那扇门。而且也不能避开,这对被称做是霸王的奇里维斯王本身也是不允许的吧。所以,对于使用托希基里感到踌躇的话,他是进不了圣都的。」

平常总是冷静说话的利朗,以难得的兴奋口吻继续说道。

「不能够破坏这东西,必须好好珍惜它。要令看到的人产生这样的想法,脆弱易碎的玻璃是最为适合的。」

虽然能够接受这样的说法,拉尔夫.韦德还是提出了疑问。

「如果,奇里维斯工避开那扇门呢?」

「将于后世留下卑怯者之名吧。」

「如果他破坏了那扇门呢?」

「便将留下愚者之名。」

「那就危险了,总必须避免将对方逼至既不能进、也不能退的境地。」

以用兵学上的常识,拉尔夫.韦德试图提出反驳。

「此点正如您所说。但是,此人策划了这样的一个战略,并且打算实行。是否也已规划好我们所未曾想见的其他选择呢?」

那又是什么样的选择,利朗也不得而知。

玛迪莱茵想起了老师艾瑟琳达曾说过的一段话。

(就是去相信对方。不是外表或能力,而是他的心。不能光只想敲开对方的心门,先敞开你紧闭的心灵吧。)

(真是,人到底跑哪去了……)

想起从西门市场旁消声匿迹的那对兄妹,她不禁叹起气来。当她正懊悔没能请两人喝约定好的浓汤时,侄女法儿玛冲进了《小猫摇篮亭》。

「姑母,不好了,小苏刚刚来了工坊一趟……跟玛迪莱茵一起……」

法儿玛刚说完玛迪莱茵与苏共乘货物马车、来拿玻璃的着色材料一事之后,米娜直挺挺地站起身来。

「等一下,你要去哪儿啊?米娜。」

「呵,那还用说嘛,当然是去找凡。」

米娜咧嘴一笑。

「让圣女的想法成形。」

背着苏现身作业场的凡,说出第一句话。这是昨日的事了。

「想法是……」

原以为将做出一道壮丽之门的玛迪莱茵一行人,听到他打算将无形之物制作成形,一时皆无言以对。但似乎也感受到,这不可思议的做法,与听来像是不可能的话,一从凡的口中说出,或许也将成就为可能。

凡以大型火炉将玻璃融解,开始制作大量的暗灰色玻璃。这个工作马上转给学过调合着色材料的里多和西诺手上,依照凡的指示,创造出明暗浓淡的差异,持续制造成形。

玛莎负责将运送而来的玻璃按照颜色分门别类,并补充石炭燃料等。玛迪莱茵则忙着辅助各项工作,一个人兼顾许多角色。

凡将还保有热度及黏性的玻璃块堆叠于街道旁,伸进左臂使其合而为一。无视于融接之际滴下的玻璃直至地面,如蛇般起伏延伸,他将暗灰色的玻璃延展得高耸而粗壮。

一开始,每个人都对于凡要做出什么样的门感到不解;到了第二天,终于略见其形,如人体身高般伸展的暗灰色玻璃,是高龄老树的树干。

「凡,我拿过来了。」

将带回的箱子运送至此的玛迪莱茵,只感到无限的疑问。

箱子里只装了金、银和铜等等各式各样的金属砂,这为什么能成为着色的材料?而且还特别指定了工坊,要苏跟她一道去。

「苏,米娜在店里吗?」

「没有,只有鼯鼠大姐姐在。」

「这样啊……」

不理会玛迪莱茵心中的疑惑,凡将复杂隆起的树干挖了个洞,融入金属箔。由于金属的酸化,使颜色得以突显,同时树皮的质感也变化为与树龄相符,其后以金属砂吹附上色,创造出青苔。

与其说凡是圣工的后裔,不如说是位魔法师啊,当玛迪莱茵心中正这么想,外头掀起了一阵骚动。

「等一下,玛莎,我真的要生气了喔。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凡就在里面对吧?」

作业场中,只有玛迪莱茵、里多夫妇、西诺和苏等五人能够进出。锻冶师父的老婆玛莎,正在入口处应付着试图冲进来的人们。

「话先说在前头,玻璃方面的事,我们可比你们要来得熟悉多啦。好了,快让我们进去,我直接跟凡说就是了。」

玛迪莱茵从几乎想永远凝望的凡的魔术上移开视线,站起身来。

「啊,玛迪莱茵,你也帮我说说她们吧,这太不通情理了!」

在不甘心得咬牙切齿的米娜和她的同伴面前,玛迪莱茵与玛莎交换了一下眼光。

现在的情况极度缺乏人手。昨天玛迪莱茵几乎累得快要倒下,整日站在火炉前的西诺也已不支倒地。尽管如此,没有人有任何一句怨言,那是由于凡和苏身为圣工的后裔,尽量别引人注目,才是保护两人安全最好的方法。

「是吗?玛迪莱茵。连你也这样呀?」

不论怎么被看待,玛迪莱茵也只能无言以对。

「不是的,米娜阿姨。这不是老板娘的错。」

苏从作业场的布幕中探出脸来,玛莎连忙挥着手,要她躲进里面。

「不,没关系的,老板娘。哥哥说,要请米娜阿姨们进来。」

玛莎和玛迪莱茵掀起了入口处的布幕。

「小、小苏?你什么时候能走路了……」

对单手杵着柺杖站立的苏,感到惊讶及喜悦的米娜一行人,在进到作业场之后,不禁为之屏息。

到昨天为止还不存在于这里的树干,玻璃树却拥有从以前便立于此地的存在感。树旁,站着一名有着琥珀色眼眸的青年。

「我就知道你们会过来。」

米娜一行人对凡的左臂感到惊讶,也只是在短短一瞬间。「是我们不好,真是抱歉啊。」她们向玛莎和玛迪莱茵低头致歉。

「也没来向我们说一声,你会不会太见外了,凡?本来能更早过来帮忙的啊,不过似乎倒也不算太迟。」

由于玻璃在急速的冷却之下,会造成扭曲或断裂,成形后需以均等的方式缓慢降温,称为「徐冷」的这个步骤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是以经验为基础的工作,里多和西诺的负荷也十分沉重;对于接下来必须制作枝干及大量树叶的凡来说,米娜一行人无疑是相当可靠的援军。

「听好了,各位,是时候轮到我们大展身手啦。」

听到米娜的呼声,玻璃工坊的女子们皆「喔喔!」地喊叫回应。

凡得以略过徐冷这一步骤,工作进度更为加快了。

玻璃工坊的女子们熟练地融解玻璃、完成着色,将凡从炉火中取出的玻璃块延展为树枝,以米娜为首的熟练组使用徐冷炉与徐冷材,慎重地使成品降温。

「凡,你果然是个魔术师啊。」

看见用染色成绿色的玻璃做出叶子的凡,玛迪莱茵脱口而出。以掌心掬起玻璃,拧着拇指与食指,创造出一片又一片叶子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就像名魔术师。

仅凭着些许的假寐,日夜埋首于工作上的凡。连日来疲劳神色逐渐明显的脸上,第一次绽放了笑容。没有必要隐瞒自己是圣工的后裔,在人们的包围之下,凡贡献出他所有的力量,充满了舒适的疲劳感以及充实感。

「呵呵呵,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哥哥。」

苏直直望向哥哥真心喜悦的身影。

不停歇地伸展树枝,绿叶日渐繁盛的玻璃树。散发出的不是孤高或威严,而具备有包容力的这棵树,不知不觉成长为令看见的人都能联想到一整片森林的大树。

——吱吱、吱吱吱——

鸟叫声使得苏醒了过来。

「啊……」

抬头望向玻璃树,有各种类的鸟儿们停在上头。

「它们是在昨天半夜过来的,你猜最先来的动物是什么?」

对玛迪莱茵的问题,苏摇摇头回应。

「那,我们去看看吧。」

背着苏登上高台的玛迪莱茵,仰望着凡。

「凡,完成啦。」

里多和西诺,从昨天开始就在着手制作门扉的模型框。在装设门之处——为绵延至街道上的树根,与突出的树枝规划实际大小的空间,分毫不差地制作出模型框。

「这边也准备好啰。」

融入了铅,米娜负责做出提高光线波动及反射率的透明玻璃。

(啊,是猫头鹰!一只奇怪的猫头鹰在睡觉。)

因苏的声音展露出笑容,凡将灌入模型框的玻璃,持续加热至如水面般平滑,再花时间徐冷处理。

(哥哥,风好舒服唷——)

当长时间待在树上的玛迪莱茵和苏下来时,玻璃之门已被装置上去了。

站在阻挡于街道的巨大玻璃门前,凡闭起双眼唤回记忆。在小小森林的大树下,被动物们所环绕,圣女的姿态伫立于树荫间的光线中。想起那笑容的温暖……

集中意志,凡的左臂缠绕上火光,将热收束于指尖。

睁开眼的凡,毫无迟疑地舞动指尖,开始雕琢出圣女的形貌。

当身裹薄衣的圣女在玻璃中现身,玛迪莱茵等一行人身处于从未见过的光景之中。

不知是不是鸟儿们的通报,不知何时,玻璃之树已被众多动物们所环绕。超越种族的界线,在树洞之中,兔子和狐狸挨着身子,枝头上的老鹰与栗鼠并肩齐站。

在这奇迹般的光景之中,玛迪莱茵保护着一只眼神莫名狡诈的兔子,其中也混有一些遭到野放的动物。

被怒意与憎恨,甚至是敌意所包围的圣女微笑,不但治愈也疼惜着恐惧、厌恶人类的动物们。

在静谧无语的流逝时光中,凡完成了圣女像。

「哥哥,想跟你借一下工具。」

开始收拾起作业场时,筋疲力尽的凡躺在一旁休息。

「怎么了?」

「那个啊,苏有个想做的东西。」

「给我一点时间,哥哥等一下帮你……」

「不行,那样就没意思了。」

苏有样无论如何都想自己亲手做出的东西。一个很想、很想做出来的礼物。

当作业场的布幔被撤除时,来到西门前观望玻璃之门的人潮,虽依然满布热气,但全场瞬间被寂静所笼罩。

被挥洒而下的月光所包围,圣女的微笑所创造出的奇迹光景,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沉默无语。

利朗由妻子在一旁陪伴着,步向了玻璃之门。轻轻伸出手,却又一度缩回触及门的指尖。

「请别客气,手所无法触及的地方,就由您来描述吧……」

从人墙之中,凡向盲眼贤者旁的女性说道。

向温柔声音的主人点头致意,利朗将精神集中于指尖。陪在他身旁的妻子,叙述着树叶的茂盛、枝头是如何延展,以及透过那缝隙、洒落在丈夫肩头上的月光之美。而搜寻着话语来说明这如同奇迹般风景的她,想到了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

「老公,琴.韦德大人所说的话……就在你我眼前。」

将指尖所感受到的温暖,当作是圣女隆起的柔软腹部,利朗缩回了手。

「这是……」

他理解到,这扇门不只将琴.韦德所说的话语塑造成形。连琴.韦德所没有传达出的心声,也表达了出来。

「老公?你怎么了?」

从利朗眼中,轻轻落下了泪水。脸颊上的泪水所代表的悲伤,在群众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

要让奇里维斯王承认自身的败北,这扇门就必须是独一无二。利朗知道,为此,制作者还有非完成不可的一件事。

当凡从聚集于门周围的人群当中消失踪影时,苏在玛迪莱茵的背上,想着虽然形状有点奇怪、自己所做的花儿别针,该什么时候送给对方比较好。

「奇怪,凡不见了?」

应该不可能放着苏不管就先行回去,但无论她再怎么望,也找不着凡的身影。

「他说还有要做的事,之后会来接我,在那之前就跟玛迪莱茵姐姐在一起……」

「在师父的工作室吗?」

来西门看玻璃之门的人潮拥挤,难以穿越其中。

「不是,他说要去艾瑟琳达医生那边。啊!」

在背上的苏叫出声的同时,玛迪莱茵的脚边,响起了口卡嚓一声。

「啊——人家好努力做的……」

玛迪莱茵拾起的青色花朵别针,缺了一片花瓣。

「对不起,玛迪莱茵姐姐。我再做一次……」

「没关系啦,这样就好。毕竟这是小苏辛苦做给我的啊。」

「那……拜托哥哥把它修好吧。」

「嗯,是呀。凡一定能把它修回原来的……」

玛迪莱茵的表情瞬间冻结住。

(凡一定能修好。把东西修复回原状……就连那玻璃之门也是。)

只要凡还活着,奇里维斯王就能够破坏玻璃之门。当遇上不得不修理的状况,例如,以苏的生命作为要胁的话,凡便无从拒绝了吧。

从玻璃之门完成的瞬间,苏就成为压制凡的最有利手段,也变成艾尔德利亚王国的目标。而凡对圣亚尔杰王国来说,便成为了眼中钉。虽然不愿这样想,为了使门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他甚至有被杀害的可能。

(凡!难道你……!)

玛迪莱茵抑止不安的心情。圣都的石砖上,响起了长靴急促的奔跑声。

几乎一脚踹开艾瑟琳达诊疗所的大门,玛迪莱茵看见站在诊疗室前的两人,不禁倒抽了口气。

「为什么父亲大人……连基德殿下也……」

拉尔夫.韦德与基德,都了解凡制造出独一无二的门之后的危险处境。越过各自的立场所采取行动的两人,脸上显露出徒劳感。

「凡、凡还活着吧……他在里面吧?」

玛迪莱茵的声音带着颤抖。

「苏……要进去的话,先有心理准备。」

艾瑟琳达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声音,令苏的身体不住发抖,但她还是紧紧抓住玛迪莱茵的肩头,表现出进入房间的决心。

「凡……」

凡苍白着一张脸,正坐在床上。

见到凡还活着,玛迪莱茵松了口气,背上的苏却扯开嗓门,人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哥哥……呜哇啊啊——」

(为什么哭,苏?凡还活着呀?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映照在苍玉眼眸中凡的身影,似乎少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手臂……」

为她温热红茶的左臂,从肩头处被斩断了。

苏从当场僵立住的玛迪莱茵背上爬下,在跑到哥哥身旁的途中摔了一跤;凡试图抱起妹妹,却办不到。

「医、医生!请你治好哥哥的手!」

艾瑟琳达只能静静回望着她。为了不从苏身旁带走哥哥……凡,因为不想让苏再感到孤单,自己斩断了手臂。

「玛迪莱茵姐姐!姐姐能治好哥哥的手吧?拜托你,哥哥的手……谁可以治好——」

凡向玛迪莱茵摇了摇头,用右臂抱紧了哭成泪人儿的妹妹。

「呐,苏。只有一只手的哥哥就不行吗?」

苏伸出两手抱住了哥哥,表示自己也想被这样拥抱着。

「……哥哥比起被称作火焰化身,还比较想被叫作是『苏的哥哥』呢。」

玛迪莱茵在凡的身旁双膝及地,代替他失去的左臂,虽然应是难以取代,仍为他紧紧地抱住了苏。

艾尔德利亚国王奇里维斯,在约定当日的正午,抵达了圣亚尔杰王国的圣都。

奇里维斯王由于只率领一千骑兵进军而来,圣亚尔杰王国的拉奇维尔王因此应允对方通过领地,不动一兵一卒。

在琴.韦德的话语具体化的玻璃之树下,奇里维斯长时间伫立在拦阻他去路的圣女面前。

「要不要就当作是平手?」

凡率先开了口。

「你无所谓吗?」

奇里维斯已得知了自己的落败,甚至没有一点不服气的感受。

「是啊,我并不后悔。」

沉稳地微笑着的凡,上衣的袖摆随风飘摇。

「是吗……如果现在是处于对等的立场,我就有话要说了。」

与凡形成对比,奇里维斯的双眸透露怒意的气焰。

「为何要砍断手臂?难道我就这么没有信用吗?只要你存在,就还能破坏这扇门……是指我就只有这点程度吗?」

「不,是相反。因为认为你一定不会破坏这扇门……如果没有修理的必要,也应该就不需要我了。」

「但是,你、你的手臂……对决一事该怎么办。就这样平手……你已不愿再跟我一决胜负了?」

凡那高尚的节操,与使其具体化的手臂,令奇里维斯感到无限惋惜。

无论对决的结果如何,奇里维斯都打算将凡召唤至艾尔德利亚王国。并非出自于想独占圣工之力,或共享那份恩惠,而是认为他拥有的见识是复兴王国所不可或缺的力量。为此,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打算与圣亚尔杰王国间展开和解会谈,甚至也愿意低头致歉。这份心意,虽没有因为凡失去了手臂而消逝,奇里维斯还是选择转身而去。

对于离去的奇里维斯,凡踌躇着是否该叫住他;他认为,对方所需要的只是充分整理情绪的时间。

「那个……请等一下。」

虽然任谁都会犹豫开口唤住奇里维斯,有个人却出声叫住了他。

奇里维斯回过头来,一名脖子上挂着花笼的红发少女,杵着柺杖朝他走近。

苏虽然不太清楚哥哥为何失去了手臂,她只知道哥哥很努力地做了一件事。所以苏也做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事。

「那个、嗯……这个给你。」

她递出了一朵青色花朵。奇里维斯并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涵义。

「……请跟苏当好朋友好吗?」

没有破坏哥哥所做的玻璃之门,哥哥想传达给他想法的人,苏也向他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至今立于奇里维斯面前的,都是单膝及地的臣子,与拔剑与之对战者。例外的只有拉奇维尔王……以及凡两人而已。

「与我成为……友人……」

「嗯。玛迪莱茵姐姐告诉过我,青色的花是好朋友的证明。」

没有强大的武力,也没有神圣力量的少女所说的话,正是奇里维斯对凡所冀求的话语。

经由收下一朵花儿,就能够回应他将原本必须流下的许多鲜血,都独自一人承担的心意。

奇里维斯向青色花朵伸出手时,微风轻拂而过。

穿越玻璃之树与枝叶的风儿,包含着圣女的希望。

——自母亲而生的纯洁生命,虽然无常且脆弱,但也正因其纯洁,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与希望——

奇里维斯听见了圣女之声。正如同圣女的话语,少女在他的面前微笑着。

「凡,果然还是我输了。」

「就当作是苏赢了吧。」

「嗯,是啊。是我输了,苏。哎,这次是惨败啦。」

微风吹过他们的身旁,告知夏天即将到来。

那是预告着新的季节、崭新时代必将来临的风,也是一阵启程之风。

———全书完———

后记

初次向各位问好,我是八原ゆうき

十分幸运的,本次获得在HJ文库发行出道作品的机会。

身为作家这样的身分,很多事几乎都是第一次尝试,连该怎么写后记都不太清楚。所以在此想从决定出道的经过开始写起。

小说是用来阅读的。如此深信的我,在看过某本小说的后记之后,想法有了些许改变。

——来试着写写看好了—

这样想的我,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开始着手写小说,并花了约五个月的时间完成。现在想起,还真是连自己都看不太下去的粗浅作品。(注:这边指的并不是本书「青花传说」,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还请您放心。)

但是,读过之后也有人向我表示「我喜欢这样的故事呢,试着加油看看吧?」那就是当时还没有就任的、现HJ文库松冈编辑长,他是位非常热心的人。

我第一次写的小说,姑且不论写得好不好,至少运气似乎相当不错。不过还是理所当然地,许多地方被要求「重写」。

为了让粗糙的小说能够完整成形,松冈耐心十足,并彻头彻尾叮嘱着。我想他的真正用意,或许便是以那部小说作为磨练的舞台,让我在作家这条道路上能有所成长。

「身为出版社的人,虽然想看到流行的作品,或是预计会大卖的作品……不过还是会希望作家写些自己喜欢的、拥有个人风格的东西吧。就算不会人卖,我还是想看这样的小说。」

这是松冈曾鼓励我的一番话。

考虑到松冈编辑长的立场,也曾烦恼过这样的写作方式真的好吗?但最后还是放手一搏了。因为,那段话是使名为「八原ゆうき」的作家诞生的契机。

当我带着不同于数度重新修改的小说,而是另外新写的作品过去时,松冈说着「我等很久了」,并收下了作品。

「嗯,很有趣,相当有八原君的风格。我啊,很喜欢八原君写的小说,一定也有其他人会这么想的,喜欢你作品的人。」

承蒙松冈如此评价的小说,就是这本「青花传说」;其后,也真的陆陆续续出现了喜欢这部作品的读者。

当HJ文库编辑部提议,有没有兴趣出版「青花传说」时,其实当时还是半信半疑的。

——真的能得到出道的机会吗?——

这是在作家这个领域还没有任何实际成绩的我,最真实的心情,而在与负责的编辑齐藤第二度讨论之后.我战战兢兢地试着这么询问。记得大约是已确定合作的插画家、编辑部,为了我的出道作品正十分忙碌之际。

「哈哈哈……没问题的啦。」

齐藤微笑着,向我点点头。

在作家的工作上仍处于摸索状态的我,在这之后也提了许多不上道的问题,表现得相当失态……但现在能像这样平安完成出道作,都多亏了齐藤的建议以及鼓励。真的非常感谢您。

也承蒙陆原一树先生,为本作品绘制了美丽的插图。

在草稿的阶段便留意到许多小细节,对这点实在非常感激。

不但补足了在文字上无法完整表达出来的一些小地方,也表现出了故事中的一些场景,对我有着相当大的助益。

「青花传说」的故事作者如果是在下我,那么陆原一树先生便是另一位作者——作画者。

此外,编辑部的各位、负责校正稿子的各位、印刷厂的各位,都是「青花传说」这部作品的推手。承蒙大家的照顾了。

最后,我要对每一位读者,致上最高的谢意。

小说是用来阅读的,我在前面曾这么提过。这样的想法直到成为写手的现在也未曾改变,反而更强烈地有这种感觉。因为经由许多人的手,才得以成形为书的小说,藉由与读者的相遇,最终才得以完成。

但愿,在各位手中完成的「青花传说」,能够花开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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