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天气好得不得了,我们这群二年级学生坐在老旧的桌椅前,听着老师喋喋不休说着暑假的注意事项,每个人都扭着脖子看向窗外,整齐程度彷佛像是「电线杆上因为受惊而一齐转往声响方向的麻雀」。
夏日艳阳照得窗外发出白光,所有人只想赶快离开这问湿气过重的教室而蠢蠢欲动。
「尤其是大西,要特别注意!」老师话说到最后,突然提起了我的名字。
我心想,又来了。
这个容易得意忘形的欧吉桑每次想制造效果,都会拿我开玩笑。
可能是看我爱说话,朋友也多,又不会和老师唱反调,拿来当开玩笑的对象再适合不过了吧。
而我也像往常一样,发出不平之声:
「什么嘛,为什么只说我?」几个班上的女孩则模仿老师的语气,调侃我说:
「要特别注意喔,大西!」就这样,第一学期的最后一次班会,就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了。
看来在第二学期开始前,要暂时和这间总是笑声络绎不绝的教室说再见了。
我和这个班的同学处得特别好,每天都过得开心极了。
而就在我怅然地拿起书包,正打算走出教室时,不小心和人撞个正着。
「不好意思。」我抬起头,眼前的是个从没说过话的同学。
她戴着金属框眼镜,留着一头直发,不过她的头发不算长,发型比较接近娃娃头。
她成天都在看书,是怪人一个,没记错的话叫她应该是班上的图书委员。
「不会,我也没看路。」她的声音澄澈,有些低沉,可是不知为什么,给人不太舒服的听觉。
放暑假前的浮躁心情似乎瞬间被浇了一桶冷水,觉得冷飕飕的。
女孩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了教室。
原来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呀。
我目送着她纤瘦的背影时,突然有人用食指戳着我的背,原来是成天黏在一起的死党——小幸和雪代。
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平日欢乐的心情,我回过头去。
「很痛耶!」
「小葵,回家前一起去麦当劳吧。」
「喔,麦当劳?好啊好啊,一起去吧。」我豪迈地背起书包,把百折裙折短,跟着她们跑出学校。
出发喽!去麦当劳喽!我们所在的这座岛,位于山口县下关市的外海,面积大约三百平方公且,并不算小,是彻头彻尾的乡下。
听说我们父母那一辈,小时候要到本岛只能搭渡轮,交通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已经有桥连接本岛,想到下关的百货公司,不管是开车或骑脚踏车都非常方便。
岛上人口大约两万人,不算少,不过多是老年人,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存在便显得弥足珍贵。
国中以前我们都念岛上的学校,可是岛上没有高中,如果要升学得到下关去。
这是座荒芜的岛。
不过这处不毛之地,最近出现了一个「文化指标」(或可说是颓废的前兆、愚民聚集的地方),那就是麦当劳(虽然店面小到不行)。
我们开心极了,虽然不觉得特别好吃,下课后还是会去坐一坐。
这里也是岛上年轻人少数的约会圣地之一,常有情侣流连,这一天店里也有几对年纪比我们稍长的情侣。
我们五个国中女生占到了大桌子,以奶昔干杯之后,我带头帮旁边那对紧贴在一起盯着汉堡看的情侣配起音来。
「『你看这个汉堡肉,好薄喔。』『就像妳的胸部一样呢。』『好过分喔!』『妳看看这个生菜。』『哇,好漂亮,是绿色的呢。』『谈恋爱的时候,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看起来都光采夺目啊。』」
朋友听我帮他们胡乱配音,都抱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小幸也跟着起间,接着配音说:
「『好吃吗?』『一点都不好吃,不过有妳在身边,再怎么难吃也变好吃了。』」我们一群人哈哈大笑,引来那对情侣毫不客气的白眼,好像在嫌我们多管闲事。
而我们五个也不甘示弱,睁大了眼睛回瞪他们,结果我们以人数取胜,那对情侣只能认输,低着头掩饰尴尬。
和好友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特别开心,常有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我想全世界最强的生物应该就是国中女生了。
就是因为和她们这么要好,我才能开心地度过第一学期。
「真不想回家啊」小幸突然喃喃地说。
小幸家兄弟姊妹很多,父母都有工作,因此她得代替双亲照顾弟妹。
不知道为什么,父母那一辈很多人不愿意生太多,岛上很多小孩都是独生子女,小幸家算是特例。
大家都知道她家的状况,所以只是彼此对望,什么话也没说。
薯条都凉掉了。
小幸一脸闷闷不乐的。
这时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转头对我说:
「我好羡慕小葵喔,妳家那么大,又只有一个小孩。」看到我没回话,雪代跳出来帮我说话。
「但是小葵和她爸又没有血缘关系,常要看人脸色吧。还是我家比较幸福,我爸人很好,妈妈又是家庭主妇,我在家什么事也不用做。」
「什么嘛!妳这是在炫耀吗?」听到雪代替我撑腰,小幸突然生起气来。
这时气氛变得一点也不欢乐,脚下原本稳固的基台开始晃动,彷佛随时都要垮下一般。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屏住呼吸。也是在这种时候,我会想起原始人。
——学校每星期有一堂阅读课,就算是不爱看书的学生这一个小时也得乖乖看书。
学期初的第一堂阅读课,我去了图书馆却不知道该选哪本书,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其他人已经借好书准备回教室了,正当我慌得手足无措,图书委员,对了,就是刚才在教室门口撞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娃娃头女生,她默默递给我一本书。
这本书,真是杰作。书名很诡异,叫《人为什么想死?》,是本心理学书籍。
我原想回她一句「我一点都不想死啊!」不过已经没时间了,只好先借了再说。
打算回教室后干脆假装看书趁机补眠。
没想到,我却在阅读课时偷偷流下了眼泪。
就在讲到原始人的悲伤那一段。
有一天,原始人外出打猎。
结果不幸遭到一只凶猛大熊袭击,心爱的妻子和朋友惨死于熊掌之下。
原始人哭着逃离现场,躲进了栖身的洞穴。
他悲伤得蟾曲着身子,窝在阴暗的角落暗自蒙泣,悲伤得食不下咽,也顾不得性需求,即使夜深了仍旧辗转难眠。
我们虽然生活在现代,悲伤时却也像原始人那样陷入无心吃喝的状态。
就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其实这是正确的作法。
毕竟危险的熊或许还在外头伺机偷袭,如果还呼呼大睡,或是因为肚子饿、想找人做爱而离开洞穴,实在太危险了。
也就是说,人类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进入「悲伤模式」所谓的悲伤,其实是人求生的本能。
因此你痛苦时只想静静发呆、不想做任何事,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那段文字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这段文章深深疯动了每天装出一副无忧无虑模样的我,突破了我的伪装,豆大的泪珠不听使唤地流下,我感到难堪极了。
现在的我正处于「原始人状态」我没有安慰气急败坏的小幸,也没有向替我撑腰的雪代伸出援手,只是屏息等待暴风雨离去。
快走吧,暴风雨。
快点风平浪静吧。
后来小幸气呼呼地回家了,我们也闷闷地离开麦当劳。
大家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小幸实在太任性了」、「她可能是因为家里状况不好才心浮气躁,等一下传简讯给她吧」、「我才不传呢,她真令人火大」之类的。
而我还处在「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原始人」状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心里想的是,把自己的不幸当卖点未免太没品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不成熟一点看待?总觉得一旦说出自己的不幸,灵魂就会受到污染不过这时如果这么说,只会显得和大家格格不入。
雪代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我知道是我不好,却仍是保持沉默。
走出麦当劳大门时,我们和一群男孩擦身而过,其中拿着一本贴满N次贴的电玩杂志的清瘦男孩,突然向我喊了一声:
「大西!」
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从小学就常一起打电动的好友田中飒太。
我们现在在玩「DragonCloser」,一起养龙。
「明天十点喔,不要迟到了。」
「嗯,好。」我点头回答,田中飒太也点点头,然后和朋友消失在麦当劳大门。
听到他朋友鼓噪着说:
「你跟那个隔壁班女生感情很好喔。」、「太可疑了!」我觉得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你们难不成在交往?」
「怎么可能。」飒太泠冷地回答。
这时气消了的雪代也开始亏我说:
「妳和田中很要好喔,在交往吗?」
「才、才没有呢!我们只是一起打电动!」我意识到自己满脸通红,忍不住拍了拍脸颊。
下一秒,隔壁班的美少女像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似地、踩着有如走在云端上的轻飘飘脚步经过我们,走进了麦当劳。
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水味,那瞬间我像个男孩一样悍然心动。
她一走进店里,隔壁班的男孩都开心地叫嚷着:
「妳怎么那么慢!」
「我帮妳占位置了。」尽管有一点害怕,我还是鼓起勇气转过头去,看到美少女坐到了田中飒太身边。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有血统证明书的猫咪,优雅地倾着头不知道在对田中飒太说什么。
我看不见田中飒太的脸。
这时我发现雪代她们已经走远,连忙小跑步跟上前去。
岛上的夏天风光明媚。
从麦当劳回家的途中,我们悠哉地走在县道上,讨论着暑假的计划。
大家好像都计划要和家人去旅行。
「我要和爸妈、弟弟一起去夏威夷。这是我第一次出国耶,妳们想要什么小礼物?」
「小礼物吗?嗯那我要零食。」
「写着夏威夷的T恤呢?」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我住大阪的堂弟会来玩,其他就没什么事了。谁教我们住乡下,大都市的亲戚没事就说想来玩。岛上的生活明明无聊得很,他们却说什么贴近大自然啦,有疗愈效果啦,真令人火大。」
「我家顶多就是去洗洗温泉吧,好穷酸喔。」大家七嘴八舌谈着自己的事,完全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可是却又不可思议地开心。
每次像这样和大家闲扯的同时,自己也变得有精神起来,有朋友真好啊。
这时看到有只茶色的小狗在路上徘徊,大家打打闹闹经过牠,不过我发现雪代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看到她正蹲下抚摸着小狗。
刚才的事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便回头和雪代一起陪小狗玩。
雪代抬起头对我说:
「好可爱喔,不知道是谁家的狗。」
「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小狗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好危险啊。
但雪代一脸开心地说:
「真的好可爱喔,小葵要不要也摸摸牠?」。
「嗯很可爱呢。」其实我对小狗不感兴趣,但还是顺着雪代的话,敷衍地摸了摸牠。
雪代这时站起身来,我们便小跑步追上了其他同学。
后来我说了很多关于小狗的笑话,大家都听得捧腹大笑说:
「小葵真是的,妳好好笑喔!」我们一群女孩就这么走在县道上,谈笑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
县道位在几近垂直的山崖边,下面就是海。
断崖的气势十足,彷佛插满了无数把黑剑。
夕阳映照着海面,闪耀着金色光芒。
山崖上耸立着一座朱红色的神社,供奉着岛上神明,而黑色天鹅绒般的黑暗慢慢地从远处朝我们袭来。
面向大海,响亮的蝉鸣阵阵传来,几乎足以掩盖大家的谈笑声。
走着走着,汗水滴进眼睛里,就连制服上衣也汗湿了。
要是流太多汗的话,上衣会透得连内衣都一览无疑,所以我们纷纷提起衣襟,上下晃动着,试图让衣服风干。
大家一边谈笑,一边晃动着上衣,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最后竟演变成竞走,大家的皮鞋「啪啪啪啪」地敲击着地面。
雪代的速度出奇地快,哈哈大笑着领先众人。
我跑着跑着,觉得我们的举动实在很白痴,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汗水不断从额头淌下,我们就这样一边摆荡着上衣,一边跑着。
山崖上开满了黄色小苍兰,夏季的热风吹拂着花瓣,山上传来阵阵蝉鸣,站在海岸边只听见海浪哗啦啦地拍打着岸边的海潮声,感觉无比清爽。
老旧的县道沿着山崖向前延伸,看起来就像隔开了山崖与海岸的一条蓝色细线。
岛上的夏季风情真的好美。
——而我也和小幸一样,不想回家。
和朋友共度的快乐时光即将结束,这令我凰到害怕。
我不想回家。
我的心底其实藏了很多秘密,却无法像小幸一样轻易说出口到了村落,朋友一个个向大家挥手道别。
「简讯联络喔!」一个人走了。
「暑假快乐!」又一个人走了。
「等我带小礼物回来喔!」又一个……
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人。
双脚就像铅块那般沉重。
走上路面裂缝满布的狭长柏油斜坡后,我回到家。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透天厝,虽然旧了一点,但还算宽敞。
岛上居民没有锁大门的习惯,我走进家门,抬头看向古老的大壁钟,才刚过傍晚六点,距离妈妈从渔港打工回家还有一点时问。
我蹑手蹑脚地走在走廊上。
从一楼后方的房间传来了呼呼的打新声,还有一股甜腻的腐坏气味,是我深恶痛绝的酒精气味。
我小心翼翼上楼,尽可能放轻脚步不让楼梯发出咯咯声。
回到二楼的房间,换上T恤和牛仔裤,把制服挂在衣架上,抱膝坐在床上。
我的房间有三坪大,放着书桌、金属床架、小小的衣柜。
还有一台打电动专用的十六吋电视机、玻璃鱼缸和金鱼。
我起身坐到书桌前打算看书,但没多久就腻了,于是打开电视打电动。
因为没钱买新游戏,我只好拿出「勇者斗恶龙」(DragonQuest)来玩。
我已经升到第九十级了,玩都玩腻了,隐藏关卡也全部破解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妈妈回到家的声响,便关掉电动下楼去。
妈妈是个美人胚子,高中毕业后曾经一度到东京发展,五年前才又回到岛上,现在在渔港打工负责做鱼干,总觉得她做这种工作真是浪费。
妈妈留着一头长发,一对眼睛乌溜溜的,身上没有丝毫的赘肉。
亲生老爸在我五岁那年就病死了,我对他没有太多印象。
而妈妈在三年前再婚了,继父是个渔夫,不过去年伤了腿之后就丢了工作,对现在的他来说,似乎喝酒才是他的工作。
妈妈一脸疲惫地走进玄关,看着我。
「妈,妳下班啦。同学都说暑假家里要带他们去旅行,那个啊,暑假就要开始了,我想……」
「我好累。」妈妈喃喃地说。
我赶紧闭上嘴。
「是喔」妈妈转过眼来瞪着我,我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这就是原始人战术。
「当然累啊,从早到晚一直剖鱼、晒鱼的,累都累死人了。可以帮妈妈做点家事吗?米洗了吗?洗好的衣服呢?该不会还晾在外面吧?这样会潮掉的。」
「我、我才刚回到家刚才和和同学去逛了一下。」原始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还不小心咬到舌头。
好痛啊。
妈妈不开心地「啧」了一声。
「逛了一下?国中生还真是悠闲啊。当小孩真好,妈妈却要每天辛苦工作。」
「……」
「妈妈都是为了妳才工作的,妳却总是那么浑浑噩噩的!」
「嗯」妈妈纤细的身影咚咚咚地踩着步伐,我连忙跟上前去。
妈妈走进厨房,拿出米来,我则在她身后犹豫着有什么可以帮忙做的。
妈妈洗好米后,又到后院收晾好的衣服,我也跟在后面,呆站。
「想帮忙就去换拖鞋!」我听了赶紧跑到玄关,拿了双拖鞋。
后面的房间传来了「呼——呼——」的打鼾声。
妈妈养了一头怪物,我心想。
他在社会上或许是强者、是我的监护人,但仍改变不了他是头怪物的事实。
酒精在他体内发酵的那股酸腐甜味,愈来愈浓了。
「妈妈都是为了妳才工作的喔。」妈妈又说了一次,这次好像在唱着歌似的,还带有旋律。
「嗯。」我低下头,点了点头。
妈妈把收好的衣服放在党廊上,微笑地看着我。
看见妈妈笑了,我也安心了一点。
不过她接着又沉着脸说:
「你这孩子那么不爱说话,怎么还能交到那么多朋友呢?」
「嗯……」
我回想起在教室里、麦当劳里、回家路上,那个总是像蠢蛋一样多话的自己。
那个我不是真的
「呼——呼——」怪物的打轩声不断传来。
在他睡觉的时候,我是安全的,于是我露出了在学校里从没展现过的弱者的笑容,看着妈妈。
隔天。
暑假的第一个早上。
起床后,我喂完金鱼,便下楼到厨房去。
妈妈己经出门了,我便自己盛饭,重新热了味噌汤,配着桌上的煎蛋和酱菜吃。
吃完早饭看了看时钟。
快来不及了!正当我连忙起身的时候,突然戚觉一阵战栗。
我转过头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高大的男人——继父正站在我的身后。
那只妈妈的宠物、怪物,因为心脏病的关系,皮肤泛着土色,租糙不平。
明明时间还早,他干裂的嘴却散发出浓烈的酒味。
继父正凶狠地盯着我看。
「我要吃饭。」
「吃饭?」今天刮什么风?平常他明明只喝酒不吃饭的呀。
继父臭着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只好帮他盛一碗饭,重新热好味噌汤,端上桌给他。
糟糕,这下真的来不及了!我一边心惊胆跳地留意着继父,把装有皮夹、手机和折迭镜的包包背在肩上,冲出了家门,飞快地踩着脚踏车,奔驰在夏天早晨的县道上。
县道外是无限延伸的大海,颜色暗沉的珊瑚礁岩上有一头白山羊。
经过牠时,我自言自语地说:
「小心我把你煮成山羊汤喔!」连接下关和小岛的人工桥梁横跨在海面上,彷佛一条闪耀银光的空中大道。
我飞驰在桥面的步道上。
在迟到二十分钟后,我终于抵达和田中飒太约定的地点——下关最大的电玩中心。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店里,在最后方的角落发现了正在打「DragonCloser」的田中飒太。
我在他身边坐下,喘一口气。
他头也不抬地专心玩着电玩。
我擦着汗,起身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大瓶可乐。
熟识的男店员看见我,拨了拨染成金色的长发,对我打了声招呼。
「啊……你好。」
「又和男朋友来约会吗?最近的国中生真早熟喔。」
我嘟着嘴说: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金发店员调侃我说:
「好好,只是朋友。」接着便转身离开。
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我喝着可乐,回到田中飒太身边。
他这才不耐烦地说:
「妳很慢耶,大西。」
「对不起嘛我要出门前,那老头突然醒了。」田中飒太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透露出一丝担心。
「妳说妳那个酒精中毒的人渣老爸?」
「没错。不过别忘了我们可没有血缘关系喔,这一点很重要。」
「干脆杀了他算了。」田中飒太面露不屑地说。
他的脸庞和女孩子一样光滑清秀,却不时会像这样口出恶言,常常让我吓了一跳。
我愈来愈不了解男生了。
见我一直没说话,田中飒太指着肮脏的墙壁说:
「下星期有比赛喔,再来参加吧。」
墙上贴着「DragonCloser」的比赛活动海报。
只要选择自己喜欢的龙,把龙养强,再把档案存进磁卡里,就可以在电玩中心用磁卡里的数据和其他玩家对打。
这个比赛会联机到全国各地,能在同时间和各地玩家一决胜负。
现在田中飒太也正和某个地方的某人联机对战中。
我拿出钱包。
噢?零钱怎么变少了.
固定我记错了吗。
我拿出几枚百圆硬币,再从皮夹里掏出存有养龙数据的记忆卡,放进游戏机里。
「有比赛啊」
「要两人一组才能参加,我们再组队吧。」电玩公司每年都会举行几个受欢迎的电玩软件全国大赛,各地区胜出的玩家可以到东京的大型电玩中心参加全国大赛。
而山口县的比赛就在这家下关的电玩中心举办。
我和田中飒太以「啥米拢不惊」当队名参加了上次比赛,可惜在准决赛败给了就读下关名门男子高中的「肥女去死队」,最后只拿到第二名,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距离上次比赛已经过了三个月,我们养的龙也变得更强了,当然也为此花了不少钱。
我逞强地说:
「好!我们参战!」接着也开始投入游戏。
我的龙跃上了电玩屏幕,这时刚好有人上线了,他的龙也出现在屏幕上。
屏幕上会显示玩家的所在的位置,我的龙显示下关,对手的则是东京。
我羡慕不已地看着东京的龙。
如果能进入眼前的屏幕,然后从对方的屏幕出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到东京、涩谷、原宿那些又大又炫的电玩中心了。
东京有很多时髦的大学生,还有新奇又酷炫的店,都市人的生活一定和我们这种乡下小岛的国中生完全不一样吧……
如果岛上能更繁华一点,我和田中飒太的假日就能玩得更开心、更刺激……我的龙开始战斗了。
啊,东京这家伙好弱喔。
我瞬间进入嗜血的战斗模式,把弱小的对手修理得落花流水。
我也知道自己杀红了眼。
还是电动好玩啊。
回家路上,我们顺路到书店和唱片行晃了一下,还去唱了KTV,到摩斯吃汉堡。
虽然平常都和女孩一起玩,其实我也很喜欢像这样单独和田中飒太两人消磨假日时光。
我能自然地闲聊,也确信对方当自己是朋友的男生,就只有田中飒太了。
我和班上的男同学很少说话,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
只不过,田中飒太升上二年级之后,突然长高很多,声音也变低沉,愈来愈像个大人。
和小学的时候相比,现在和他在一起让我有点紧张。
田中飒太家里的状况和我很像,所以我们很聊得来。
尽管一直以来都相处得很自然,但最近我却开始变得紧张,我对自己的反应戚到不知所措。
途中我们还经过另一家较小的电玩中心,那里不像我们常去的那家是单纯打电动的地方,比较适合情侣一起来玩。
店里只有一些适合两人玩的太鼓游戏、堆满了可爱玩偶的抓娃娃机,气氛比较温馨。
飒太一直向前走,我得小跑步才跟得上他,这时抓娃娃机里可爱的绒布玩偶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停下脚步。
那是好几只看起来懒洋洋的熊猫布偶,还摆出好多不一样的姿势。
就在我渴望地注视玩偶时,飒太拖着脚步折了回来。
「想玩吗?」
「嗯。」我从皮包里拿出几个百图硬币,投进娃娃机里,可情因为平常很少玩,试了好几次都夹不起来。
我失望极了。
在一旁观望的飒太这时满不在乎地走过来。
「我来。」
「什么?」
「我来帮妳夹啦。」飒太哗啦啦地投了几枚零钱,不一会儿竟一次就夹中我最想要的慵懒熊猫布偶。
他把机器手臂夹出的布偶向我抛来,接着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低下头,紧紧抱住了飒太丢过来的布偶。
熊猫的身体软绵绵的,摸起来很舒服。
我抬起头,支支吾吾地说:
「啊、那个谢啦」飒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男孩子走路比女孩子快好多,我连忙把布偶塞进背包追了上去。
玩够本以后,我们才终于骑脚踏车回小岛去,路上田中飒太提起昨天在麦当劳坐在他旁边的美少女同学。
他好像早就想说这件事,只是一直忍到回家的时候才开口。
「她问我,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这是在约你吧?」我有点犹豫,不过还是说了出来。
田中飒太不知道是害腺还是不开心,他皱起眉头,表情甚至比刚才说
「干脆杀了他算了?」时更可怕。
「是吗?」
「我也不知道。」
「妳不知道?亏我那么倚赖妳」这句话让我的心顿时多跳了几下。
原来,他很倚赖我吗……?我望着田中飒太,觉得有一点高兴。
「她给人一种好人家女儿的感觉,不像妳和我,因为家里的关系吃了很多苦。总觉得,她看起来好耀眼。」他边说,边用力踩着脚踏车。
听到这句话,我雀跃的心又逐渐回到萎靡不振的状态。
回到岛上,我和田中飒太挥手告别。
「谢谢你的布偶。」
「嗯,那就再见喽。」田中飒太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
我在原地呆站了一会见,才赶紧上路回家。
不过没多久,我又放慢了速度。
县道上有一只狗被车子撞了,就是昨天放学回家时雪代蹲下来摸牠、称赞牠很可爱的那只狗。
昨天我还拿牠开了一些玩笑,当时也觉得牠在这一带走动很危险。
我停下脚踏车,看狗见一动也不动,料想应该已经死透了。
既然已经无法再帮牠的忙,我便再度踩动踏板踏上归途。
这时,我突然想起田中飒太刚才不经意说出的那句话。
她那么「耀眼」吗……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田中飒太,你这个大笨蛋!
时间还早。暑假的第一天下午,我就没地方可去,也不想回家,只好停下脚步。
总觉自己无处可去。
不管是电玩的屏幕里、田中飒太的心里,还是舒适的家,我都去不了。
昨天在那么尴尬的气氛下和小幸她们告别,这下也不好意思去找大家。
我根本不敢去想,大家是怎么看我的。
我停安脚踏车,走下县道旁的小路,来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珊瑚礁岩上。
白天看到的那只山羊,正在大太阳底下悠开地瞇起眼睛。
山羊的白色披毛,发出耀眼的光芒。
牠看上去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突然,我觉得气愤难耐,忍不住折下一小块珊瑚礁,朝山羊扔过去。
山羊汤的主要食材吓了一跳,睁地叫了一声,转身背对着我。
牠这举动更教我恼火,我忍不住追了上去。
天气好热,汗水不停往下滴,我举起拳头,冷不防朝山羊的背上揍去。
山羊叫唤起来,又向前跑了两三步。
看到牠居然想逃,明明那么弱,居然以为自己逃得了,我简直气炸了,又再挥拳打向牠的肚子,举起穿着球鞋的脚用力踹牠。
眼泪不知不觉流泄而出,我一边哭,一边揍着山羊,不过牠似乎并不怕我,只是瞇起眼睛打量着我。
我好气,居然连山羊也瞧不起我。
为了捍卫「弱者永远只能是弱者」的铁则,也为了让自己安心,我的拳头纷纷落在山羊身上,同时忍不住呜呜哭泣着。
「差不多够了吧」一个低沉的女声突然传来,我转过头去。
来人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头中长直发。
固定那个毫不起眼,却气质特殊的图书委员。
是宫乃下静香。
虽然正值盛夏,她却不寻常地穿着一身黑,衣服上还缀有蕾丝和草写的英文字样,简直就像追逐摇滚歌手的追星族。
穿制服时的她,黑色娃娃头看起来就像是书呆子图书委员的象征,然而一旦换上了时髦便服,她的娃娃头宛如成了科幻漫画里的时尚发型。
而将褐色长发绑成马尾的我,穿制服时看起来比较花俏,但像现在这样穿着T恤、牛仔裤和水蓝色运动鞋时,却显得不可思议的孩子气。
宫乃下静香有如出手拯救待罪羔羊的圣者一般,娴静地站在那里。
夏日的烈阳在她身后晕成了光圈。
我连忙擦干眼泪,怯怯地望着她,心想她究竟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够了吧,今天就放过牠吧。」她又说。
「嗯……」
平常在教室里总是装出开朗、睛噪又无忧无虑形象的我,突然被同学看到自己失控的模样,令我完全陷入慌乱之中,只能不停点着头。
「大西葵在揍山羊」,这景象班上同学应该想象不到吧。
「而且还是边哭边动手」
啊啊,真是太丢脸了!正当我惊慌失措时,宫乃下静香面无表情地说:
「反正牠迟早会被煮成山羊汤。」
「对、对呀。」
「等煮好后再喝得一滴不剩。」
「对呀。啊?妳说什么?」
先走一步的她转过头来,只见她像刚才那样面无表情,不耐烦地小声说道:
「还说什么?当然就是妳最憎恨的事物啊。」我茫然地看着她纤瘦的黑色身影走远,不过没多久她再度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向我招了招手。
因为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我便大声问她:
「干嘛!」
「给妳看个好东西!快来!大西葵。」我在珊瑚礁岩上跑了起来,汗水不断自身上滴落,地面散发着热气;山羊在背后哀号着。
我追上前头的黑衣少女,看见她露出浅浅的笑容。
「什么好东西?」
「尸体。」
「啊!?」
「在渔港那,有其尸体被捞上岸了。妳想看吧?」
「嗯,想是想看啦。」我无力地点点头,居然莫名其妙就被那个奇妙的黑衣图书委员牵着鼻子走。
不过如果是真正的尸体,我倒是有兴趣看看。
于是我便垂着头,默默地跟在宫乃下静香身后。
宫乃下静香穿了一双怪异的鞋子,看起来像垫高的黑漆木屐,前端还有一个很大的银色十字架,闪闪发亮的漆皮材质看起来很廉价。
她还穿了一双黑白条纹的膝上袜,身上的黑色蕾丝蓬蓬裙则像把阳伞一样大大地撑开来,让人忍不住猜想里面到底塞了什么。
由于她的裙子太莲,我根本无法走近她。
我想她这身怪装束八成是为了不想和别人并肩走在一起而设计的,而是给想一个人抬头挺胸、微笑出巡的人穿的吧。
真是诡异。
她还背了一个黑色透明塑料材质的背包,里头放了几本看起来很艰涩的硬皮书。
她还是个书虫呢,我心想。
她是不是都不打电动呀?宫乃下静香扭捏作态地朝渔港走去。
这时我的眼泪已经干了,刚才面对山羊突然爆发的暴戾之气已经消散无踪。
走在我身旁的静香,听说是岛上最有钱的顽固老财主的孙女,很受祖父的疼爱。
记得是小幸告诉我的,当时小幸忿忿地说宫乃下静香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
不过我想,她这身诡异的服装应该早已超过不知人问疾苦的程度了。
真不知道她的脑袋到底哪里受过打击,让她想穿这身衣服?难不成是头部侧面吗?渔港的一角聚集了很多人,只见宫乃下静香姗姗走去,人群便自然分了开来。
「啊,是大小姐来了」年轻的渔夫低声地说。
我这才想起,这个奇妙的图书委员的外公,就是在渔港呼风唤雨的船东啊。
在场的成人纷纷为这个诡异至极的娃娃头少女开路,简直就像迎接公主一样。
「尸体呢?」听得出她低沉的声音中隐藏了期待。
「在这里,好像是不小心落海死的,是个女人。」几个渔夫七嘴八舌地说。
我瞥见绿色的裙襬,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那件裙子和妈妈的连身裙颜色很像,都是有如深湖般的翠绿色,那颜色很衬妈妈雪白的肤色……
远处渔夫吱吱喳喳地说着:
「是溺死的,真可怜,好像是从断崖摔下来的」
「妈!」我短促地叫一声,向前跑了两三步。
人群之外的地上铺着蓝色塑料布,溺毙的死尸就躺在上面。
我跑着,冲上前去,然后,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妈妈啊,只是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尸体。
我睁大双眼靠上前去,瞪着眼前的女尸。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尸体,死者还很年轻,长得很漂亮,素雅的绿裙被海水浸湿了,紧贴着修长的身躯。
她苍白的脸庞上还清楚留有死亡瞬间的恐惧,就连长长的体毛也沾着海水。
她是真的死啊,不是在演戏。
当下,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由于她双眼紧闭,无法判断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她是个年轻的美女,穿着素雅连身裙,一头长发。
我的心情很复杂,彷佛穿越了时空目睹自己死去时的模样,觉得既不舒服,同时又有趣,很不可思议。
宫乃下静香走到我身边,低头端详着尸体。
由于她一直没说话,我偷偷转过头打量着她,只见她一脸严肃盯着尸体看。
我突然不安起来。
「她妳认识她吗?」
「怎么可能。」静香抬起头来,声音很冷淡。
过了一会见警方来了,人群哗地散了开来。
当地人都没见过死者,推测这个陌生女孩应该是来旅行的吧。
我和宫乃下静香离开人群回家时,她面无表情地问我说:
「还好来看了吧?」
「嗯。」
「心情好一点了吗?」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宫乃下静香转过头来看着面露疑惑的我,阴沉地说:
「是因为看了不幸的东西吧?」
——就这样,暑假的第一天,我遇到了这个少女。
??
我在这个乡下小岛展开了无所事事的国中二年级暑假。
为了存钱买新的游戏软件、和朋友出去玩,每天早上我都会到渔港附近的物产中心打工,剥虾壳。
把虾子头摘下、剥壳、丢进盒子里,摘头、剥壳、丢。
虽然搞得浑身都是虾子味,不过工作时可以和阿姨们聊天,还满开心的。
我的手没停下,和阿姨们聊着天,她们很爱聊八卦是非,而且也不知从哪听来的,对前一阵子的溺水意外很清楚。
「听说她叫做竹田朔美,是东京的大学生,来这里旅行的,好像是从断崖上倒栽葱摔下海里的。大都市的小孩走不惯那种山上小路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掉下去的?会不会是炮台遗迹那里?」
等我总算搞懂事情始末时,话题又变了。
一个阿姨看我一直笑容满面地和大家聊天,感慨地夸奖我说:
「妳真是个开朗的好女孩。」
「哪像我儿子,根本不和我说话。明明和朋友有那么多话说,回到家却闷不吭声的,一点都不可爱。」在场的阿姨纷纷夸奖说
「小葵的妈妈真是幸福」,让我不自觉扭捏起来。
其实我在家也不说话的
不过打工很开心,同事都很健谈,工作也很认真。
况且只要早上打工三小时,就可以领到一千五百圆,可以存很多钱。
由于我每天都骑车去打工,所以晒得愈来愈黑,虽然没能去度假,却也晒成了小麦肤色。
夏天的小岛上,阳光愈来愈炙热,海面反射的光芒益发显得耀眼。
橘子花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汗水滴进了眼睛,我踩着脚踏车的脚步愈来愈快。
这就是夏天。
就这样,暑假的第一个星期结束了。
有一天打工结束后,当我骑着车飞驰在县道时,看见了雪代。
雪代和我是同一国的,于是我停下来,叫住了她。
雪代回过头来,看起来很没精神,手上握着一束小苍兰。
「雪代,妳怎么了?很没精神喔。」
「那个……小狗牠」雪代垂头丧气走了几步,伸手指着前方,说她发现小狗被撞死了,所以请爸爸挖了个洞,把小狗埋起来。
听完她的话,我的胸口扑通地跳了一下。
雪代的爸爸人好好喔,原来雪代也是个「千金小姐」啊,就和隔壁班的美少女一样。
这就是飒太所谓的「耀眼」吗?
这一刻,我隐约懂了田中飒太的心情,也开始能懂小幸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脑袋里顿时千头万绪,我只能随口应着雪代的话,结果一不小心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对呀,那只狗死了。那天我也看见了。」
雪代突然安静下来,而我光想着自己的事,起初没留意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抬起头来,才发现雪代正狠狠地瞪着我。
「怎、怎么了?」
「小葵,妳早就发现小狗死了?」
「嗯回家的路上看到的,怎么了?」
「妳都看到了,却什么也没做就走了?而且现在竟然还能平心静气地谈论这件事?那么可爱的小狗死了耶!妳真是冷血,我简直不敢相信。」
「雪、雪代……」
我丧气地走在雪代身旁,感觉手上推着的脚踏车愈来愈沉重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雪代则是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我好想哭。
走到村落的岔路时,我向雪代说了句:
「拜拜。」却得不到雪代的响应。
我感到绝望极了,跳上了脚踏车,整个人站起来用力踩着踏板,骑在两旁都是石墙的回家路上。
回到家,马上就听到「呼——呼——」的打鼾声。
继父总是整夜喝酒,常常睡到下午才起床。
尽管他罹患了狭心症,心脏问题一大堆,还是完全不替健康着想,照样过靡烂的生活。
不过我总觉得他这种人会意外地长寿。
我悄悄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里,把装有打工薪资的粉红色皮夹放在衣柜上,就到楼下厨房张罗午餐。
厨房里有面条和汤,于是我将面烫熟,加了点汤来吃。
就在闻着手上残留的虾子味,吃了两、三口面之后,我停下了筷子。
有声音。
是从楼上传来的。
可是二楼照理说应该没人呀现在在家的,就只有我和继父。
虽然白天家里的大门并没有锁,任何人都进得来,但应该没人会这么做。
难道是继父他……
我这才发现已经听不见继父的鼾声,一楼安静得很。
如果继父不在一楼,那么在二楼的会是我放下手上的面,站起身,蹑手蹑脚上了二楼。
我房间的门虚掩着,刚才明明是关好门才下楼的。
我轻轻推开房门,继父庞大的身躯映入眼帘,他肥胖的背脊丑陋地蜷曲着,面如土色的大脸正窥看着我的粉红色皮夹。
我看见他手上抓着一张千圆钞票。
那可是我打工赚来的血汗钱!
「你在做什么!」回过神来,我已经气急败坏地大喊出声。
继父似乎吓了一跳,身体震了一下,但立刻就大声吓阻我说:
「对爸爸说话是这种语气吗!」
「你才不是我爸爸!」
「妳说什么!」他把我的皮夹扔到地上,大步向我逼近,接着举起那只棒球手套般黝黑粗大手掌,猛然朝我的脸颊挥来。
这一巴掌打得我撞上走廊的墙。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胀,身体缓缓瘫倒在地。
他好像在叫骂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想站起身,双脚却使不上力,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她看起来好耀眼〉
耳边响起了田中飒太的声音。
〈不像妳和我,因为家里的关系吃了很多苦。〉
他爸也是酒精中毒的人渣。
在海上讨生活的男人身强体壮,然而一旦因为经济不景气或是受伤、忧郁症,丢了工作,就会很快地变成人渣。
岛上很多人家里都养着这种怪物。
而他们的女人尽管身体孱弱,却韧性十足,辛勤工作,即使缺乏体力和技术,也拚了一口气在物产中心工作养家。
所以怪物的存在才会被默许。
但是,这种人、这种人、这种人
〈小葵真是冷血!〉
〈爸爸帮我埋起来的。〉
雪代说过的话这时也在耳边回响。
我鼻头一酸,像个小学生似的大声哭喊起来。
〈尤其是大西,要特别注意!〉
〈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当然就是妳最憎恨的事物啊。〉
好多人的声音在耳边播放,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挥拳揍向继父庞大的身躯,就像那天殴打山羊那样。
比起虚弱的山羊,继父强壮多了,他抓起我的头发就往墙壁摔。
「你这个小偷!小偷!小偷!人渣!」
「妳说什么!居然这样对大人说话!」
「出去工作的才是大人,你不是大人!你是人渣!」
「妳、妳这家伙!」继父又举起拳头,不过这次他慢慢放下了手。
我知道暴风雨已经过去。
我停止哭泣,喷咽着盯着继父。
「把钱还我。」
「」
「难怪我常常觉得钱少了,那是我打工赚来的钱,还给我。」
「」
「哪有人偷孩子的钱去买酒喝?你知道这种人叫做什么吗?还不如去死比较快,差劲极了!」
继父听了我用尽全身的恶意吐出来的谩骂,只是泠冷地哼笑几声,不屑地说:
「跟妳老子一个样。」
「!」
「那家伙也是满嘴大道理,一脸阴沉,身体又弱,一个大男人居然在农会上班,笑死人了。整天只会看书,装模作样的,满嘴大道理,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外头传来了蝉鸣。
「结果因为太软弱了,嗝屁了。看来女见也一样没用。」
我不吭一声地瞪着地板。
外面的蝉鸣嘟嘟地响个不停。
小岛的夏天。
经济不景气使得有些男人丢了工作,只靠女人拚命撑起家里生计,根本养不起小孩,以致岛上小孩变少了。
蝉鸣嘟嘟。
手指散发出虾子的气味。
在岛上度过的国中二年级的夏天。
我的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
继父咧嘴露出胜利的微笑,捡起掉在房间地板的粉红色钱包,开始检查里面的夹层。
钱、下关录像带店和电玩便利屋的集点卡、KTV的优惠券。
继父看着一张印有图案的卡片,皱起了眉头,像在问「这什么鬼东西」我大叫了一声。
糟了!是「DragonCloser」的磁卡!
明天要和田中飒太参加比赛用的,我的龙!我些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继父的眼光,他看出这张卡片对我很重要。
下一秒,他看着脸色发白的我,邪恶地笑着,接着,他用力握紧拳头,把卡片揉成一团。
我的资料!资料会消失!
「不要!不要啊!还给我!」
「向我赔罪。」
「对不起!对不起!还给我!」
「拿去。」发皱的磁卡就像拂过鼻涕的卫生纸一样,轻轻地掉在地板上。
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我,连忙捡起,把磁卡摊平。
还在吗?里面的数据还在吗?。
继父在背后低声地说:
「不准再骂大人是人渣,懂了吧?」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悲伤,彷佛受了伤,但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拿着磁卡,全身抖个不停。
过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连忙把磁卡、皮夹和手机塞进包包,冲出了家门。
我骑着脚踏车飞奔在通往银色大桥的路上,汗水和眼泪齐下,喉咙干得发疼。
刚才撞到头之后,总觉得昏昏沉沉的。
我一路狂飙,穿过桥面的步道,来到盛夏午后的下关。
比赛就在明天,常去的那家大型电玩中心比平常更为拥挤。
我拿出皱巴巴的磁卡想放进游戏机台里,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卡片已经歪七扭八,根本摊不平。
看见我慌张的样子,金发男店员靠了过来,看了看磁卡后说:
「这已经没救了。」
「没救了……?」
「资料早就坏了吧。不过也坏得太夸张了,怎么弄的?」我倒抽了一口气,不禁哽咽起来。
最后只能默默地离开电玩中心。
平常总是一片欢乐的下关闹区,这时在我眼中完全变了样。
暑假期间有很多穿着便服的国、高中生在街上玩,有情侣正在约会,那边有一群人在嬉闹,还有一个小孩正匆匆走过。
这里是我势力范围中最繁华的地带,而电玩中心则是我唯一的依归。
我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握着磁卡。
我的龙,死了。
花了半年以上的时间养大的龙,我那么疼爱牠,牠是那么的强,只要发现弱小的猎物,立刻就嗜血地冲上前去,代替我把猎物一一打倒。
牠是我在战斗模式的化身,我可爱的龙。
牠死了。
我的龙死了。
牠的生命未免太短暂了。
我牵着脚踏车,茫然地走在闹区里,拚命忍住泪水。
走到大桥时,我伸出颤抖的手,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按下田中飒太的号码。
平常我只会传简讯给他,但今天无论如何都想听听他的声音。
电话响到第三聋,田中飒太不耐烦地接起电话。
「什么事?」他的声音和平常没两样。
「龙、龙、龙……」
「要聊啥?多啦A梦*配音人员的话,下次再说。」(注:龙和多啦A梦的日文发音开头都是DO)
「不、不是啦。」
「不然是什么?」
「我的龙,牠死了。」我喷咽着把整件事说明一遍,田中飒太难以置信地说: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所、所以……」
「资料已经没了吗?那明天的比赛怎么办啊!」
「不能参加了……」
「搞什么嘛,开什么玩笑!妳为什么没好好保管!明明知道酒精中毒的酒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你的藏在哪里?」
「床底下,我爸绝对不可能找到的。」田中飒太得意地说。
我正想吐槽他怎么藏在这么没创意的地方,他就挂了电话
田中飒太这个大笨蛋!我脚步沉重地骑过桥。
妈妈心里只有自己。
那天晚上我垂头丧气地踏进家门时,妈妈已经到家了,坐在党廊一边哭一边折衣服。
我才想哭呢。
继父今天心情不好,妈妈想必也不好过,她漂亮的脸有一边肿了起来。
妈妈转头瞪着我说:
「妈妈那么辛苦,妳还玩到那么晚。」平常我总是心虚地向妈妈道歉,但是今天我一点都不想低头。
「做小孩的也很辛苦啊!每次只会说大人有多辛苦!妈妈是白痴!」
「妳居然骂妈妈是白痴!」
「白痴!白痴白痴!」我用力踩着脚大叫,气冲冲地冲上二楼,躲进自己房里。
??
暑假第二周后半,也就是七月底,岛上会举办夏日祭典。
那天村民会戴上恶神的面具跳舞、祭神,做出一些荒唐的举动,玩得很起劲。
每年这时候我都觉得大人简直莫名其妙,平常老是板着一张脸说严肃的话,有时却又尽做些蠢事。
对我们这些中小学生来说,祭典的源由和目的一点都不重要,我们期待的是随之而来的夜市,每年都相约结伴去玩。
去年我是和当时同班的田中飒太和其他同学去的,现在养在房间里的金鱼就是去年田中飒太捞到的。
没想到牠居然能活到现在,生命力真强啊,我由衷感到佩服。
那天之后,田中飒太就没再和我联络了。
正当我犹豫今年要和谁一起去时,雪代传来邀约的简讯,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到了约定地点后,看到小幸和其他朋友也来了。
雪代穿着漂亮的浴衣,大家也都精心打扮,只有我和小幸穿着平常的便服。
一行人沿着摊位向前走,只见小幸愈走愈快,雪代等人却还是悠闲地走着,我们差一点就在人群中失散了。
雪代她们停下来看一个摆满怪面具的摊贩时,我指着面具模仿起不同人物逗大家开心,走在前方的雪代听到我们的嬉闹声,也回头走来。
小幸和我扮演面具上的卡通人物,一搭一唱演起戏来,大家都被逗得捧腹大笑。
接着我们又往前走,有人买了苹果糖,其他人看了也跟着买。
小小的苹果上裹着红通通的晶亮糖浆,我们边吃边逛,有人伸出红透的舌头得意地现给大家看,其他人见状也拚命舔着苹果糖,争相亮出舌头。
看着彼此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幸发现某个摊贩的年轻小贩长得很帅,偷偷朝人家指指点点,兴奋地直呼:
「那个人好帅好帅喔。」她的兴奋戚染了每个人,大家也开始「好帅好帅」地说个不停,但没有人有勇气走过去,都不好意思向他买东西。
我们一群人就这样打打闹闹好一阵子,突然间,雪代指着某处大叫:
「啊!」喊完又连忙把手放下。
我转过头去,原来是田中飒太。
他居然穿着浴衣,真是个大色鬼。
他班上那个耀眼的美少女就跟在他身旁,两人站在摊贩前,倾头看着小贩制作棉花糖,看上去就像一对可爱的小情侣。
小幸开始帮他们配起台词。
「『那个白白的是什么呀?』『是棉花糖啊。妳看,很轻吧,就跟妳的脑袋一样哟。』『你才是呢!』」小幸这时瞥见我脸上的落寞,连忙闭上了嘴。
大家应该都注意到我脸上残留着还没消退的瘀青,也看出我今天没什么精神,只是顾虑到我的心情,才装作若无其事吧。
雪代尴尬地问:
「你们以前感情很好吧。」
「雪代,妳也太自目了!」雪代的话惹来其他人的责备,她好一阵子都没再开口。
刚才一片和乐的气氛转眼闭消失无踪,大家一片沉寂地向前走,脸上的表情简直像在守灵一样。
我慌了手脚。
大家本来玩得那么开心,却因为我把气氛弄僵了。
是我对不起大家,该怎么办才好?一定是因为有我在,气氛才热络不起来,虽然还想和大家一起玩,我还是决定先回家。
买了章鱼烧后,我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边走边吃。
时间还旱,天还没黑,岛民纷纷聚集到祭典来,热闹非常。
回家的路上,我呆呆地望着夏天的大海。
阵阵蝉鸣充塞耳边,几艘捕捞海胆的小船随着海浪前后摇晃,远处马铃薯田里的白花迎风摇曳,野生的棕色山羊慢慢走过我面前。
大海的颜色是蓝黑色的,彷佛比天空早一步悄悄地进入夜晚。
的第一辈要导备的是研磨棒和菜籽泊,静香说﹒小岛的夏天真美,我不经意地想着。
——真想变强。
变强的话我就不会像这样哭泣,也不用殴打毫无抵抗能力的山羊,也不会再骂妈妈是白痴了吧。
我想变成强壮又体贴的大人,我需要力量,可是,该怎么做?
我又想到田中飒太,他真是太过分了。我讨厌男生!
??
暑假的前半段就这样结束了。
进入八月后,我还是和之前一样,上午到物产中心打工,下午就在外头四处闲晃。
祭典之后,因为心里还有疙瘩,我和朋友渐渐疏远了。
祭典当天,我是好意怕大家尴尬才提早回家,不过当晚却收到雪代的简讯,她告诉我小幸向其他人抱怨:
「她突然就跑回家去,未免太任性了。」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我拉不下脸和大家联络,她们也没主动联络我。
至于田中飒太,他曾传了封简讯问我好不好,我回说:「还好啦。」之后就断了消息。
我不想待在家,下午就带着用打工存款买来的掌上型电玩出门,徜徉在电动世界。
外头热得要命,不过岛上有座二次世界大战的日军要塞和炮台废墟,地处偏僻,爬上黄色的小苍兰花田后,能看见黑色断崖上有座孤零零的小丘,那里的视野很好,可以眺望整片大海。
灰扑扑的水泥建筑就座落其上。
我很喜欢这座废墟,上国中之后,回家前常到这里晃一下。
而今年暑假,一连好几天,我就坐在要塞的四方形窗框埋头打电动,宝特瓶装果汁放在一旁。
天黑之前我不想回家,可是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像这样独自一人打电动的时间总是非常快乐。
我想,一个人其实也不错,不用花心思顾虑别人,说不定这才是度过暑假最好的方法。
让心好好休息,暑假结束后,再打起精神面对第二学期。
不管是人际关系或在其他方面。
我尽情享受孤独的暑假电玩时光,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
进入暑假后半的某一天,我又来到废墟。
正当我「哔哔」地制造了一堆电子音,专心打电动时,彷佛有人用剪刀把烈日下的青空裁下一块似的,上方突然出现一个黑影。
我疑惑地抬起头,因为逆光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但烈阳下的那个黑色剪影,一看就知道是宫乃下静香。
娃娃头、大圆蓬裙、造形诡异的鞋子。
奇怪的人,连影子都很奇怪。
「……妳在做什么?」宫乃下低沉的声音说。
她今天也背着黑色透明塑料材质的背包,看她自顾自地在我身边坐下,我有点不爽。
她和我根本不算朋友,还那么嚣张。
我装模作样地粗声回答:
「我正在绝望。」
「是喔……不过,妳不是一直都这样?」静香不屑地哼了一声,静静地坐在我身边。
废墟灰色的四方水泥块。
旧日军要塞遗迹里,破损不堪的窗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两人只是前后摆动着纤弱的双腿,一句话也没说。
「这是什么?」静香突然对我手上发出「哔哔」声的掌上型电玩产生兴趣。
我教她怎么玩,她专心地玩了一会儿,然后竟然随手把电玩扔了出去,还说:
「真无聊,我腻了。」我连忙上前接住才刚买的电动玩具,差一点就来不及了。
「别乱丢!」
「哈哈哈!妳吓到了吗?好好笑喔。」
「一点都不好笑!」我气愤地坐回原位,看见静香的包包里又放着几本厚书。
「看书好玩吗?」
「还可以啦。」静香点头说。
「是吗?那也借我几本吧。」
「那妳想看怎么样的故事?」
「嗯——」我歪着头。
突然想起田中飒太说过的话,于是随口说出:
「杀死气人老爸的故事。」说完,我突然惊觉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炫耀自己的不幸吗?而且还是向一个不太熟悉的对象,简直逊毙了!连我都瞧不起自己。
可是没想到当我转过头去,发现静香竟然一脸正经八百的,她细长而苍白的双手托着同样纤瘦苍白的脸蛋,认真地思索着。
「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书呢。」
「没有吗?」
「我找找看,嘿嘿。」吓了我一跳,静香竟然笑了。
原以为她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没想到笑起来的模样竟那么亲切,眼睛都瞇成一条线了。
我想,她一定也有不同于在学校时的另一面吧。
我们又并肩坐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坐在要塞废墟的窗台上,前后摆动着双脚;我仍然「哔哔哔」地打着电动,静香则是静静地看著书。
没有人开口说话,也不在乎对方在做什么。
可以这样不说话、不附和对方、不用在意对方的戚受,感觉非常舒服。
静香完全不打算理会我,好像在说「随便妳爱做什么喔」这样的互动感觉很自在,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手上的游戏。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
「对了,静香,妳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我这么间,静香抬起头来,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说:
「没有为什么,只是喜欢这里,我常来这里看书呀。那妳呢?」
「我也一样,常在这里打电动。我们以前居然都没遇过,真是不可思议。」
静香窃笑着说:
「可能是因为我都去后头的炮台遗迹吧。今天突然想到前头走走,才会遇到妳。没想到这几天我们其实就在附近,只是我看书,妳打电动,好好玩喔。」
「好好玩喔。」我模仿着静香的语气说。
说完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差不多该回家。」天渐渐黑了,我起身说。
静香也站了起来。
然后没有谁主动,两人自然而然就牵起了手,携手在开满了黄色小苍兰的夏日花田中狂奔,我们愈跑愈快,快得几乎就要摔倒,飞快地跑过花田旁的碎石子小径。
因为太畅快了,我忍不住大笑出声,静香也跟着呵呵笑着。
回到家后,发现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决定今天一定要看到妈妈开心的笑脸,便把装有电玩和手机的包包搁在玄关,绕到后院去。
此刻,夏日余晖将天空晕成紫罗兰色,晒在院子里的衣物在风中来回摆动。
我把床单卷成一团,丢在薝廊上,又把自己的衬衫、牛仔裤和妈妈的衣服取下,也放在薝廊上。
我不想碰到继父的衣服,便用指尖捏着泛黄的内衣和裤子一角,丢到较远的地方。
我打算先洗米,再煮味噌汤要用的高汤,于是又绕回玄关去。
发现大门外有个人正朝家里探头探脑的。
来人穿着黑色大圆裙、造形诡异的鞋子,背着印有骷髅图案的塑料材质背包,原来是宫乃下静香。
可是我们明明才刚分手,她这下又有什么事?
「有、有人、在家吗?」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很紧张。
因为没人应门,她又喊了一次。
「有人在……啊,小葵,原来妳在外面啊?」发现我以后,她笑着放下沉重的背包,从裙子口袋拿出一条蕾丝手帕,开始擦拭额头的汗水
「怎么啦?」
「妳刚才间的书。我想到一些不错的,帮妳带来了。」
「书?」我反间。
静香鼓起肥帮子,似乎很不开心。
「杀爸爸的书啊,不是妳说要的吗?」
「啊,对喔!」我这才想起来,连忙点头。
以紫红色夕阳为背景,宫乃下静香一屁股坐在薝廊上。
我把刚收进来的衣物拨到一旁,也在她身边坐下。
她打开黑色背包,拿出几本封面典雅的厚重文库本。
她关心地指着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罪与罚》说:
「这是杀死有钱的坏心老太婆的书。」
「嗯……这本书原来是在讲这样的故事啊。」
「还有,这本是杀死有钱的坏心老头的书。」
「嗯光看书名根本猜不出来是这样的内容呢。」
「这就是书本有趣的地方。」
「啊,这本就很好猜。」我笑着指着其中一本名为《谋杀我姑妈》(TheMurderofMyAunt)的书,静香也哈哈笑起来
「不过这本我还没看过,不知道这个惹人厌的有钱姑妈最后到底有没有被杀死。」
「是喔,不过书名都这样写了,应该是死了吧?」
「但是妳看这本书的目录,最后一章是『死刑执行后』哟,这暗示主角最后没有被处刑吧?」
「好诈喔。」
「一点都不诈,这就是书本有趣的地方。」就在我们谈笑之间,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透过后院树木的枝叶缝隙,可以瞥见远处黑色的海面。
静香的背包简直就像多啦A梦的口袋,只见她不停拿书出来,连珠炮似地二向我介绍。
「这本是杀爸爸的书,那本则是杀继母的书喔。」
我顿时惊觉,这个穿得一身黑的图书委员可能是为了博得我的欢心,才拚命从书柜找来那么多书吧。
我有点开心。
正当我们高兴地讨论眼前的书本时,一声低沉的呻吟突然从一楼后方的房间传来。
我反射性地缩起脖子。
静香似乎吓了一跳,转头东张西望,表情像在说「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我意识到自己的脖子和脸颊因羞耻和焦急而涨红了。
我以自己的继父为耻。
我一直不希望让外人知道自己的际遇,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形式被刚变成朋友的同班同学知道这件事。
呻吟声持续从一楼后方的房间传出,接着传来纸门拉开的声音,继父庞大的身躯出现在走廊上,不过下一秒他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继父挣扎着往浴室方向爬去,过程中我一直低着头,默默观察这一切。
继父背对我们站在洗脸台前,伸出肥胖的手,取下洗脸台架上的一个白色小药瓶,慌忙地取出药丸塞进嘴里后,大口喘着气。
接着他晃了晃头,就这样站着不动。
继父有心脏病,偶尔会发作,这时会吃一种叫做硝化甘油的药来缓和症状。
他偶尔会去下关的大学附属医院看病,不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接受治疗。
他酒实在喝太多了。
一旁的静香屏息沉默着。
我涨红了脸,觉得丢脸极了,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时,身后传来一股混和了酒臭和野兽体味的气息,没过多久,气息消失了,继父似乎又回到他深处的小房间去了。
「……就是那个啊。」
静香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定定地瞪着我后方好一会儿才开口。
「什、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
「刚才那是妳爸爸吧?」静香以问句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激动地摇着头说:
「我们可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很重要。」
「的确。他这人就像是『绝望』的化身。」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我想。
我想起继父死气沉沉的庞大身躯。
呼呼不绝于耳的轩声。
呼出的怪味。
还有突如其来的恶意言语和暴力。
「是啊。」
「妳一定很恨这家伙吧。」
我没办法回答,只觉得羞耻不已,低着头不发一语。
还处传来了响亮的蝉鸣,天空真的暗了,刚才还是紫红色的夕阳,转眼成了接近黑色的深紫色。
我发现自己滔滔不绝地向静香诉说对继父的怨恨。
他说我生父坏话、只会喝酒成天无所事事、对妈妈和我拳打脚踢,甚至抢走我打工赚来的钱。
一口气说了好多令我懊恼不己的日常琐事。
三年前妈妈第一次介绍他给我认识的时候,身材高大的他还很温柔,甚至让已经升上国小高年级的我坐在他的肩头,绕着圈圈逗我玩。
然而自从去年他的脚受了伤,没办法再出海,从那时起,他就变了。
——说完之后,我的心情也轻松许多。
他曾经那么疼爱我,现在我却如此痛恨他,老实说,我一直对此厂到内疚。
这些话一吐而快之后,我心头的郁闷也一消而散。
真奇怪,怎么我没早点想到要这么做呢?静香瞇起眼睛,专注地盯着已经变成怪物的继父窝身的房间纸门。
从那头不断传来「呼——呼——」的鼾声,还有一股酒精在体内发酵后的恶心甜味。
那是绝望的化身,怪物的房间。
过了一会见,静香像是吟诗似地有节奏地说:
「小葵,我来教妳一个绝不会被抓到的杀人方法吧。」
要准备地是研磨棒和菜籽油,静香说。
看来,她叉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们两个在昏暗的薝廊上低头耳语时,妈妈回来了。
原本一脸不悦的她,一看到我身旁的静香,大吃一惊地说:
「哎呀,这不是船东家的大小姐吗?是妳的朋友吗?」
我细声将静香介绍给妈妈之后,妈妈便强留静香吃晚饭。
静香似乎很高兴,决定顺着妈妈的意思留下来。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回家报备。
「是,我在同学家里吃完饭才回家,是我班上的大西同学,是女孩子。固定的,是的。」
我纳闷极了,为什么静香对家里的人讲话要这么客气呢?真是不可思议。
她是在向谁解释?她家里的帮佣吗?还是对她疼爱有加的船东外公呢?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静香突然将手机凑到我的左耳旁。
「做、做什么?」静香神情僵硬地低声说:
「他叫我给妳听,想确定妳真的是女孩。」
「啊—-」原来如此。
我拿着静香的手机,客套地自我介绍说:
「您好,我是大西。」过程中静香不安地倾着头看我。
「是大西同学吗?妳是静香的同班同学?」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子,音调有些高,讲话很客气,就连对我这个小毛头语调也是毕恭毕敬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令我毛骨栗然,神经紧张。
「是的……我是静香班上的同学大西葵,您好。」
「我知道了,请让静香听电话。」我把手机交还给静香。
静香镇定地说完「吃过饭后我就回家」,就把电话挂了。
我偏着头,纳闷这个人会是她的的谁。
这时静香细声地说:
「那是我『表哥』。」
「是喔」
「他叫浩一郎,二十五岁。」
「嗯。」
「我家有三个人,外公、表哥和我。」
「喔」晚饭终于准备好了,餐桌上妈妈问了我和静香很多学校的事,我们边回答边吃着妈妈准备的烤肉、清蒸虾站头和红萝卜色拉。
吃完晚饭,静香回家前,特别转过头来轻声地叮咛我:
「刚才说的研磨棒和菜籽油啊。」
「嗯、嗯。」
「记得把研磨棒放在楼梯,菜籽油倒在后院的小路上。AreyouOkay?」
「Maybe大概吧」
「我明天会再来。」静香对我挥了挥手,一步步离开我的视线。
隔天早上。
八月后半,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确定妈妈已经出门后,我到厨房拿出研磨棒,偷偷放在通往二楼的楼梯由上数来的第二阶。
眼前景象很不真实,平常根本不会有人把研磨棒放在这种地方。
接着我拿出家中备用的菜籽油,从薝廊走进后院,每次继父出门买酒,都会走后院的小路。
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赶路,总是臭着一张脸、脚步很快。
我和妈妈一向走玄关大门,只有继父会走这条路,我把菜籽油洒在水泥小路的中段,如果在这里滑倒,很可能会摔下左边的断崖,落入大海。
理论上是这样。
这会是个不幸的意外。
也就是说,静香的般人计辈只是把一些巧合或暧昧的陷阱,布置在日常生活中。
我丧气地说:
「这怎么可能杀得死人。」
「有什么关系,至少心情会好一点。」静香笑咪咪地说。
「心情会好一点吗?」
「当然啊。知道握有对某人的生般大权,自己就能比较从容。」静香又在说些变态的话了。
那天我布置好两个陷阱才出门。
打工结束后,我像往常那样在外头闲晃、打电动,在黄昏时提早回家。
万一继父真的中计了怎么办?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心情有点类似去确认捕鼠器或蟑螂屋有没有东西上钩。
不过令人泄气的是,才打开玄关大门我就听到继父的打呼声。
那瞬间,我有一点失望,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上楼去把研磨棒收起来。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傻事啊。
上了二楼,因为玩腻了电动,我打开电视。
电视正在回放前阵子很热门的魔术特辑。
我从包包里拿出折迭镜,哈了一口气,以面纸擦拭,镜面顿时变得很干净。
我看着自己镜中的脸。
这时,电视里突然传来主持人的声音说:
「接下来是人面狮身的表演。」我对这题目有兴趣,便转过头去看节目。
画面中央出现了一张三脚桌,桌上摆有一颗人头,不可思议的是,那颗人头居然开始眨眼、说话,而桌子下面是空的,根本没有地方藏人。
魔术师这时得意洋洋地走出来,开始说明戏法。
「这是一个很早期的技巧,起初人头是扮成人面狮身的模样,因而得名。机关非常简单,首先在这里」
喂喂,就这样把机关说出来好吗?魔术师居然自己破梗?电视机里的魔术师指着三脚桌,原来桌脚和桌脚之间斜放了两面镜子,藉由镜子的反射,营造出桌子底下空无一物的假像。
这样一来,就算人头的身体藏在桌子底下也不会被人发现。
手法居然这么简单,我看得目瞪口呆。
下一秒,又低头看着手上的折迭镜。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我冲下一楼,来到浴室的洗脸台前,把折迭镜打开皇四十五度角,然后立在洗脸台上的硝化甘油药瓶前。
我踮起脚尖,试着以继父的视线高度来看,定睛一看,灰暗的浴室里,那瓶小药瓶居然就这么
「不见」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喔——」我对自己佩服极了。
我不是想要杀他,这只是恶作剧,没有大人会被这种小把戏唬住吧。
我对自己这么说。
心情变得好一点之后,我蹦踹跳跳地离开了浴室。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继父的呻吟声。
我缩起脖子。
还以为是刚才的恶作剧被揭穿,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继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好像在说梦话,听起来又像在呻吟,其中夹杂了他的哀嚎。
「我、不是、不是不是我!」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不是,不是我,那个女人,是自己掉下去的……」他在说什么?
「她向我问路我刚好要去买酒」我的脑海中浮现继父快步走出家门去买酒的背影。
那一幕我并不陌生,只有去买酒的时候,他的脚步才会那么急,这种时候绝不能叫住他,因为他的心情一定恨不好。
「挡住我的路了,我把她推开」我的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
「她是自己掉下去的,而且她又不是岛上的人」我呆呆地站在阴暗的走廊上,死瞪着纸门。
我总算搞懂为什么进入暑假之后,继父酒喝得愈来愈凶,脾气总是那么差了。
竹田朔美,暑假第一天在海里淹死的那个年轻女孩,一个来旅行的东京大学生。
平常只有继父会走后院的小路,那里只要一滑跤就可能从断崖掉进海里。
现在菜籽油陷阱,就正在那里等着继父。
被捞上渔港的尸体、惨白的脸庞,年轻旅客遭逢的不幸意外。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
对继父的厌恶油然而生,一阵激烈的憎恶朝我胸口袭击而来。
——静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静香就站在薝廊上,探头望进阴暗的屋内,明明是大热天,她的脸却异常惨白,显露病态。
她拿出蕾丝手帕,擦拭脸庞渗出的汗水,等眼睛适应了阴暗的室内后,才将视线转向走廊上的我。
她抬起手扶了扶金属镜框。
「小葵。」
她的呼唤让我平静下来,走到她身边。
——听我说完继父恐布的梦话后,静香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喔……原来如此。」
「嗯、嗯。」接下来的时间,静香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我一点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恍然大悟地惊呼着:
「喔喔喔!」不过看上去要比我镇定多了。
「这可是大事件。」
「静香,妳听我说。」静香慢半拍的反应让我安心了一点。
我坐在薝廊上,心想如果在场的是小幸或雪代,一定会吓坏吧,而且从今以后肯定会刻意避着我吧。
然而静香却表现得异常开朗,只见她「喔喔喔」地叫个不停,甚至还笑了出来。
「这可是个好情报,小葵。」
「什么意思?」
「这样一来,不就有个比研磨棒和菜籽油更好的办法了,是不是?」
我听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静香得意地鼓胀鼻孔,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
我和静香偷溜进妈妈房间。
我们住的房子是死去爸爸的父母盖的,妈妈房间在一楼,大小只有两坪多,是家里最小的房间,不过却也是采光最好、住起来最舒服的房间,透过窗子,可以望见蓝色大海。
静香像在自己家般自顾自地打开妈妈的衣柜东翻西找,不知道在物色什么。
「妳在干嘛?」
「计划三,扮鬼。」
「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静香无视我的吐唔,嘻嘻笑了起来。
接着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连身裙,这件深绿色长裙,很像那个暑假第一天被人从海里捞起的美丽死者身上的衣服。
静香叫我换上。
看我还嬉皮笑脸的,静香泠冷地催促:
「不要闹了,穿上去。快点。」我赶紧收起笑意。
我向来擅长看别人脸色,所以尽管觉得疑惑,还是连忙起身,换上妈妈的衣服。
不过衣服太大了。
静香找出安全别针,在我背后别上几支固定,让衣服合身一点,不致往下掉。
接着,她放下我的马尾,用吹风机把发尾吹得卷卷的,再找出妈妈的化妆品,在我脸上涂上粉底,我的脸顿时失去血色。
等她帮我涂上鲜红色口红后,镜子里的我已经一点也不像平常那个黝黑的国中女生了。
「哇噢!」我不由得发出惊呼。
静香要我低下头,用头发遮住脸,练习扮鬼低头垂着双手,拖着脚走路。
我觉得滑稽,一直吃吃笑着。
静香刚开始还一脸正经地纠正我的演技,后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成了,太完美了。」
「真的吗?」
「大概吧。好,开始吧。」
「开始?」我反问静香。
一楼走廊深处,继父的打呼声从那个长年阴暗的房里传来。
空气中弥漫着酒臭,和一种说不上来的颓废感。
尽管化了妆、穿着妈妈的衣服,接受了静香的演技指导,成功变身幽灵,蹑手蹑脚走路的我还是觉得滑稽,忍不住吃吃笑着。
来到继父房间前,做了一次深呼吸。
这时,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力量在阻止我,一个声音说:
「不要去,小葵。」听起来像是田中飒太的声音。
然而,我还是选择听从在身后催促我的静香。
这一瞬间,我,大西葵的命运,就这样流向另一个方向。
水势汹涌如瀑布。
——拉开纸门,进到房间,我看见继父躺在从没收起的被榜上,睡成大字形。
房里有股汗酸味。
继父发出低吟,翻了个身。
我就站在他的枕边,尽可能像个鬼魂斜着头,让头发遮住整张脸,只露出鲜红色的嘴唇,双手自然下垂。
走廊上的静香探头进房,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人家可是很认真耶。
我趁着继父还没清醒,小声地喊着:
「叔叔」这一剎那,继父的打呼声停了。
「叔叔,我想请教一下」继父翻了个身,将那张勋黑又丑陋的大脸转过来。
我趁势模仿鬼魂,前后摆动手臂。
「我迷路了,请问」突然,一声咆哮在房里震荡,完全掩盖了我的声音。
我吓得跳到被褥上,瞪大了双眼,眼中写满深深的恐惧和绝望,表情狰狞得不像人类。
继父看着我,庞大的身躯颤抖着。
「妳妳妳」我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急着想逃离现场。
继父全身抖个不停,口中不知道喃喃自语着什么,直到看见眼前的女子想逃走,他才回过神来。
我感觉到继父的心情已从恐惧转为疑心和怒火。
慌忙中,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急着伸出手臂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的静香求救。
然而静香对我的求救视而不见,只是睁大了眼睛,默默看着继父和我。
这时一只手从后方扯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扭过去。
继父看着我着妆的脸,一脸狰狞,接着他总算发现这个原以为是鬼魂的女人,居然是自己的继女。
盛怒的继父举起拳头揍我的头。
我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倒在地,细小的光点在眼前闪闪灭灭。
「小葵,快逃!」我听见静香颤抖地说,但我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
我从没见过继父这么生气,他岔着腿站在我面前,我只能屁股着地不停往后退。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可能被杀。
继父气炸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人这么生气。
而我和继父的臂力,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危急中,我瞥见继父身后有动静,仔细一看,原来是静香。
她全身抖个不停,高举着一个东西。
是花瓶,是人家送的陶器花瓶。
静香纤细的双手高举着花瓶,就要往下砸。
我没想到静香会出手救我,又吃惊又高兴,惊吓之中忍不住哭了出来。
继父举起拳头,又要揍我;静香则咬紧了珍珠般的贝齿,准备砸下花瓶。
我紧闭双眼。
——突然,房里一阵静默。
没有半点声响。
我疑惑地慢慢睁开眼睛。
继父的表情一瞬间凝结。
喷怒和悲伤就这么在他脸上冻结,一动也不动。
他身后的静香似乎也不清楚状况,手上的花瓶停在半空中,黑色的蕾丝衬衫向上提拉,露出了肚挤。
我以眼神向静香示意,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继父突然直挺挺地朝我倒来,我连忙拖着屁股后退避开。
继父两只手压着心脏,厚厚的嘴唇吐出白沫。
我的双脚这时总算能动了,赶紧摇摇晃晃站起来,静香也抛下花瓶,我们两人手牵着手,逃了出去。
「呜、鸣……」
「继呜父鸣呻鸣时鸣着月岛。
他心脏病发作了!我和静香手牵着手站定在走廊上,继父转过身低声对我说:
「小葵,药、药」可是我的双腿发软,一步也动不了。
继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昨天一样脚步跟胆地往浴室走。
我和静香退了几步,让路给他。
继父完全顾不了我们,走进了浴室。
他向硝化甘油小药瓶的方向伸出手。
可是小药瓶「不在」他疑惑地停下动作。
「啊!」静香在后面看着一切过程,轻轻喊出声。
她发现我放的折迭镜,惊讶地指向前。
「那是妳放的吗?」我全身抖个不停,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继父绝望地继续在浴室搜索药瓶,然后就像棵巨木缓缓地倒下了。
他庞大的身躯撞击着。
全身都在抽搐。
我嘴巴里破了,尝到了血的味道。
是刚才继父打伤的。
我茫然地坐倒在地,看着痛苦不堪的继父。
静香牵着我的手颤抖着,她似乎喃喃在说些什么,我转过头去看她,静香口中仍不停地切念着。
这下我终于听懂她在念些什么了。
去死,静香说。
听到她这么说,我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们牵着手,两人都在发抖,我也开始对继父喃喃地说:
「去死,去死,你去死」我自己也知道,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怯弱。
我一边哭一边喷咽地喃喃说个不停,静香也不出声地哭泣着,我们两个就这样抽噎着,对着倒地的大人念着:
「去死,去死,去死」——我回想起许多快乐的往事。
妈妈第一次把继父介绍给我时,高大强壮的他脸上总是带着开心的笑容。
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妳爸爸了喔。
他常把我举起来绕着圈圈,就像疼惜可爱的小狗一样陪我玩耍。
他还轻抚着我的的头说:
「小葵真是个野丫头,好有精神。」我们也曾经共度快乐的时光。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怪物的?而我又是什么时候失去幸福的呢?继父不再动了。
我口中还残留着血的腥味。
静香放开我的手,缓缓蹲下,低头打量着继父,说:
「他真的死了。」我瘫坐在地。
继父死了。
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我颤抖着起身,举步向前,昏暗的走廊只有短短几公尺,我却跌倒了三次。
因为腿软得站不住,双腿完全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走到玄关的电话前,手指还是抖个不停,接连按错几次号码后,终于拨出了110。
「警察局,有什么事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我发出重重的吸气声,吸了一大口气,可是,发不出声音。
「喂喂,有人吗?怎么了吗?」对方又问。
我又吸了口气,吐气,然后大声地说:
「我爸爸死了!」我抽噎着立刻挂上电话。
静香上前拉起我的手。
电话响了。
我被铃声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盯着电话。
静香用力扯着我的手,我无法接电话,被静香拉进了浴室。
电话断了,又响了。
是警察。
我用手背擦了操眼泪,口红抹在手背上,看起来就像血一样,我忍不住放声尖叫。
静香拖着哭泣的我,帮我洗了脸,又带我回妈妈房间,换回原来的T恤牛仔裤,接着她又走进继父倒卧的浴室。
我想,自己一定会被当成杀人凶手逮捕,便双手前伸地呆坐在玄阙,等待警察的到来。
电话已经不响,不过我听到警车的鸣笛声正朝家里接近。
鸣笛声愈来愈响,终于在家门外停了下来。
车里走出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跑步向前察看。
「是妳通报的吗?妳爸爸在哪里?」警察大吼地问。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五十几岁、身材魁梧的警察一脸凶恶地低头看我。
我伸直了两只手臂,抽抽噎噎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警察绕过我冲进家门。
警察发现继父的尸体后,拿起无线电通报,似乎是在叫救护车。
「一名急病患者,请火速前往。」他话说得很快。
我坐在玄关,用手背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
那个中年警察走近我身后,温柔地在我身旁坐下
「妳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令我感到不解,泪水也止住了。
「大西、葵。」
「几岁了?」
「十、三、岁。」
「是国中生吗?」
「是。」
「那是妳爸爸吧?」我很想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这很重要」,却只能静静地点了点头。
「妈妈呢?」
「她在渔港打工,应该快、回来了……」
「是吗?」中年警察点了点头。
这时另一个年轻警察也走进家里,我听见他在浴室小声地问静香一些问题。
中年警察口气和缓地说:
「妳吓到了吧,一回到家就看到爸爸倒在浴室,妳一定很害怕吧,不过啊,这种时候妳应该打119叫救护车,而不是打110喔。妳说爸爸死了,我还以为妳爸爸是被人拿菜刀刺伤,或是被勒死了呢。」
我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中年警察。
我转过头看向继父倒卧的浴室,那一带弥漫着浓厚的死亡气息。
警察又对我说了些话,像是「我也有个和妳年纪差不多大的女见」、「要好好保重身体喔」之类的。
救护车抵达之后,他立刻起身向救护人员说明现场的状况。
这时我才惊觉,原来没有人发现是我杀了继父啊。
可是等到他们发现硝化甘油的药瓶被动了手脚,情况就会完全逆转了吧……
我希望警察逮捕我,希望他们快点发现。
我颤抖地等待着,期间中年警察担心地回头看了我好几次。
静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她坚定地对中年警察说:
「我来陪她。」警察点了点头。
我缓缓地拍起头来,看向身旁的静香,眼神和她交会时,我说:
「他们好像不打算抓我。」
「那是当然的啊。」静香理所当然地说。
「但是,镜子?」
「啊,妳是说这个吗?」静香从口袋拿出我的折迭镜。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挺直了身躯。
的她又得意地说:
「他们来之前我就藏好了,不用担心。知道妳杀人的,只有我一个人喔。」
「静静香。」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静香开心地笑了,若无其事地说:
「我说会教妳一个绝不会被发现的杀人方法。」说完,她把玩着我的折迭镜。
她苍白的双手令我觉得不舒服,彷佛她手中操弄的是某人的生命。
我从没看过这种表情的静香。
她的眼神泠冷地没有表情,只有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小葵,下次换妳帮我了喔。」
「啊?」我疑惑地反问。
静香一脸正经,压低声音说:
「我也有想杀的人,下次轮到妳帮我了喔。」
救护车载着继父走了,响笛声愈来愈远。
遗方传来了蝉鸣。
蝉已经比盛夏减少许多,声势减弱的蝉鸣声中,透露着一股悲戚。
我愣愣地望着自己伸直了、却没有被转上手铐的双手。
蝉持续地叫着。
夏天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