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即将结束了。
小岛被冬天的蓝黑色大海包围,白天天空覆盖着一层灰色的乌云,到了晚上,便笼罩于一片有如黑天鹅绒般的黑暗之中,彷佛整座小岛都在海浪之间摇曳。
不知道是抵挡不过寒冷的天气,还是我对牠的爱不够多,有一天早上,我发现鱼缸里的小金鱼死了,弱小的红色身躯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有一点恶心。
我从去年夏天起就那么疼牠,细心照顾牠,牠却死了。
生命真是太短暂了。
我默默地把金鱼装进小饼干盒里,在院子挖了一个洞,把盒子埋进去。
妈妈在薝廊上,问我为什么把草莓口味的百奇饼干埋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嘲笑。
「我在掩埋生命。」我说。
妈妈不自在地看着消沉的我。
「小葵,妳还好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
我端坐在薝廊上,抬头看着冬天的天空说:
「我的金鱼死了。」
听到我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明明她早就习惯了失去。
「怎么会这样」
「因为太软弱,所以死了啊。」
「」
「那个人说的。」
「哪个人?」
「……没什么。」
继父说我的爸爸是因为太软弱才会死,那他自己呢?
雪花不停纷落而下,一点一点地落在埋着饼干盒的院子里。
过了一小时左右,就看不出金鱼埋在哪里了。
除夕快到了。
妈妈要我帮忙准备年菜。
雪已经停了,于是我骑上脚踏车赶在市场打烊前帮妈妈买东西。
我和小铺的阿姨聊天,买了鳞鱼子、小尾鲷鱼和带壳的虾子。
然后又绕去市场附近的麦当劳,用刚才买东西找的零钱买了麦克鸡块和玉米浓汤。
坐进店内角落的位置,我终于能喘一口气了。
一个人坐着发呆了一会见,突然看见一个熟人走进麦当劳,是静香。
她今天也穿着黑裙子和皮夹克,只见她一身诡异装扮满不在乎地走进来。
天气那么冷,她却点了冰可乐和汉堡。
静香拿着托盘走过来,发现了我。
她笑着问我:
「小葵,妳在这里做什么?」
「帮妈妈买东西。」
「是喔。」
静香自然地在我面前坐下,放下看起来很沉重的黑色塑料背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静香的情景,那时她从背包里不断拿出好几本书,就像变魔术一样。
「今天里面装了什么?」
「什么里面?」
「背包里。」
「啊,和法律相关的书。」
我轻轻应了一声。
静香好像很饿,开始大口吃起汉堡,然后她含糊地说:
「我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命,所以开始调查一些事。」
「……」
我想起静香的表哥浩一郎——那个看起来人很好,有时却会露出恐怖表情的浩一郎,还有静香坚称浩一郎杀了老人的事。
我相信静香,但仍有些怀疑。
静香瞥了我一眼,彷佛失去了兴趣,只见她认真吃着汉堡,大口喝起可乐。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书,摊开来看。
从封底可以得知那是法律相关书籍,书上还贴着图书馆的卷标贴纸,应该是向下关的市立图书馆借的吧。
我偷偷打量眼前的书页,只见静香翻到讨论失踪的章节,认真地读着。
「妳要搞失踪吗?」
「嗯、嗯」静香抬起头来,说:
「我早就失踪了,竹田优子已经失踪两年了。」
「是吗?」
「只要被通报失踪人口七年,在法律上就是死了。」
我皱起眉头。
年末的快餐店里非常热闹。
带着小孩的人比平常多,许多小孩忙着吃汉堡、和兄弟姊妹吵架。
嘈杂的店里,只有我和静香的座位异常安静,彷佛和其他人身处不同的世界。
我和静香好一阵子没说话,无视对方的存在。
过了一会见,静香开口了。
「上次我们失败了。」
「妳是说那个杀人计划?太失败了!什么不在场证明、什么湮灭证据,真是糟糕透了,根本行不通嘛!」
向静香抱怨时,我差一点笑了出来。
想到静香乱七八糟的计划,我就火大。
那种迷惘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当时我简直慌得乱了阵脚。
静香老实地低下头。
「那计划真的很糟,对不起。」
「妳知道就好。」
「还是要像小葵杀死爸爸的那种方法才行。」
我大吃一惊,倒抽了一口气,觉得就像被人出其不意地赏了一巴掌。
「这、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不在场证明,也不用湮灭证据,我们需要的是绝不会被发现的杀人方法。」
静香开心地笑了起来。
快餐店里的喧哗淹没了静香诡谲的笑声,我好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只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瞪着静香苍白的脸。
静香终于止住了笑,她伸出苍白的手用力扣住我的手腕。
我抖了一下,把手抽回来。
然后
要准备的是战斧和杀意,静香说。
那天和静香分手后,我们朝不同的方向踏上归途,静香步行,我则是骑脚踏车。
妈妈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两样,我把买回来的雕鱼和虾子交给妈妈,帮忙挑菜、去掉虾子的肠泥,一边想着静香提出的杀人计划。
〈小葵的爸爸有病,所以可以营造病死的假像。我想浩一郎也是以这种方法杀死老人的。妳懂吗?〉
「小葵,手不要停,不要慢吞吞的。」
妈妈的话让我回过神来。
我点点头,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虾子。
〈但是浩一郎年轻又健康,身体那么强壮,说他病死应该很牵强。我想了很久,总算想出一个绝不会被发现凶手是谁的杀人方法,结果还是失败了。事情往往不能照着计划走,这不是妳的错〉
妈妈在鲷鱼上撒了一些盐巴,放在瓦斯炉上的烤盘。
小尾的鲷鱼刚好适合两个人吃。
瓦斯的火焰发出轰轰声响,感觉厨房似乎温暖了起了
〈我打算把尸体藏起来。杀死浩一郎后,藏起他的尸体,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干的事。不必耍小手段,只要把尸体藏起来就好。〉
「妈妈。」
我一边动作,一边问妈妈。
「什么事?」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
「听说下关以前有座巨大的迷宫,是真的吗?」
「巨大迷宫?」妈妈不耐烦地问,然后突然停下了手。
她瞇起眼睛,怀念似地陷入沉思。
瓦斯炉继续发出轰轰声。
「听妳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啊,是真的吗?」
「泡沫经济的时候,郊外盖了很多娱乐设施,结果后来都因为经营不善而停止营运。那时也盖了一座巨大迷宫,很多情侣故意在里面迷路,和一群朋友一起去也很好玩。」
「是喔……」
「不过那种地方只要去一次就够了,最后好像没有流行起来。小葵,妳怎么会知道那座迷宫?」
「这个喔,我听人家说的。」
妈妈一脸纳闷地看着我,不久又将注意力转回手边的年菜。
「除夕那一天啊,妈妈。」
「嗯?」
「我白天和静香约好了。」
「要早一点回来喔,两个小孩子很危险。」
「嗯……」
事情做完后,我走出厨房。
总觉得阴暗的客厅角落那只四方形骨灰坛一直盯着我看。
骨灰坛在盯着杀人凶手。
我感觉胸口有一股杀意正在不断萌发、膨胀。
这是对浩一郎萌生的杀意吗?不是的。
我想,这是对某个令我坐立难安的不知名人士而起的杀意。
我觉得焦躁不安,身体彷佛随时要爆炸一样。
战斗模式逐步启动。
事情往往都无法照自己的计划走啊。
我慢慢走上楼梯,回到二楼的房间。
房间的角落,校外旅行时买的古代战斧静静地伫立着。
我伸出手,撕开包装纸。
这把造形特殊的西洋战斧,整只都是铁制的,边缘还有可爱的红色花纹。
我轻轻地握住斧柄,纤细的手臂费力地拿起战斧,还挺重的。
心脏跳个不停。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屁股坐在床沿,倒在床上,我不禁发出低吟。
静香的脸孔浮现在脑海中。
如果不般死浩一郎,静香一定不会原谅我吧。
闭上眼睛,我又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在疯狂的蝉鸣伴奏之下,我们两人不停念着那一句话。
〈去死、去死、你去死〉
蝉鸣夏季的风。
蔚蓝而高耸的蓝天、耀眼的海洋。
杀人的记忆。
这一切全都从我身边飞驰而去,消失在身后的某个角落。
我抱着头,在床上不停唔唔地呻吟着。
除夕那天天气晴朗,冬季的晴空之下,大人忙碌地在街上奔走,忙着大扫除、忙着准备年菜。
妈妈也在家里前前后后地忙着。
下午两点过后,我走出家门。
肩上背着装有皮夹和手机的背包,穿上球鞋,跑出了玄关。
然后,我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东西,连忙又折回家里。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背起以包装纸遮掩的战斧,准备走出家门时,妈妈狐疑地叫住我:
「妳要去哪里?」
「去找静香……不是跟妳说过了吗?」
「那根细长的东西,是什么?」
妈妈狐疑地看着我背上的东西。
「战斧。」
「啊那是什么?」
「我走了!」
我再次穿上球鞋,跑了出去。
县道上很空旷。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岛上人家几乎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的事。
我一步一步朝宫乃下家走去。
冷测的空气让我的脸颊彷佛就要裂开,阳光却异常耀眼。
冬天的海是蓝黑色的,只有海面因为反射日光而映着金黄色光芒。
海浪很大,不停拍打着岸边又再退去。
海上空无一人。
我的脚步愈来愈慢,真不想去啊,或许这才是我的心声吧。
或许我还在犹豫。
我想帮静香,却还在犹豫。
一部卡车呼啸而过,倾斜的公车站牌左右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我的身体也轻轻地摇晃起来。
我想,还是回家吧。
脚步愈来愈缓慢。
这时手机响了,是简讯的铃声。
我急忙从背包里拿出手机。
是飒太传来的简讯。
「妳在做什么?有空吗?」
我一边向前走,一边打着简讯。
「我很忙,现在正要去杀人。」
飒太并没有回这封简讯。
我慢吞吞地走着,终于来到宫乃下家的后门。
静香家的另一头停着一部可供轮椅停放的大型黑色厢型车,还有浩一郎的小型白色厢型车。
因为被房子遮住,隔壁的欧巴桑看不见这里。
静香已经事先把白色厢型车后座的车门锁打开,我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便打开车门。
我先把战斧放进去,接着悄悄地坐进车子里。
这是一部八人座的厢型车,除了驾驶座和宽敞的副驾驶座,第二排座椅可以坐三个人,而我和战斧所在的第三排座椅也坐得下三个人。
只要躲在第二排座椅的椅背后面,驾驶座的人就看不见我。
我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快接近我和静香约定的下午三点了。
我时缩着身子躲在第三排座位,伸长脖子看向静香家。
〈我们把浩一郎带到那座巨大迷宫。〉
静香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那里已经变成废墟,就算有人在那里被杀,尸体也不会被发现的。就算过了很久、很久、很久都不会被发现。〉
玄关的斗打开了,发出了嘎啦嘎啦的声响,我连忙缩回脖子,竖起耳朵注意外面的动静。
我隐约听到静香和浩一郎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除夕这一天非得到下关去不可呢?」浩一郎嘟嚷着说。
静香立刻界面:
「今天一定得去,一定是掉在那里了。」
「手机再买就有啦。」
「我只要那只手机嘛,而且数据都在里面。」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我会对浩一郎哭诉说我去下关那个巨大迷宫玩,结果不小心把手机掉在里面,叫他开车带我去找。这个时候,小葵就躲在车子里。小葵妳拿着战斧,我也会带着刀子,就是我们去校外教学时买的那些。然后,我们两个就在迷宫里面……〉
这时,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的心脏差一点跳出来,连忙关掉手机龄声,转成震动功能。
车外的浩一郎「咦」了一声,狐疑地四处张望。
我悄悄探出头察看,发现静香正瞪着我看。
糟糕。
我缩着脖子,在后座时起身子,打开手机。
是飒太传来的简讯。
「杀人?妳在胡说什么啊?大西妳最近怪怪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妳是开玩笑的吧?」
我好想哭。
接着开始打简讯。
「不是开玩笑的。为了一个叫竹田的女生,我现在得去杀人。但是,飒太,快来……」
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静香坐进车子里,脚步十分轻快。
「救我」
接着驾驶座的门也打开了,浩一郎重重的脚步声传来。
他嘀咕着:「真是麻烦。」
我按下传送键,把刚打好的简讯寄出去。
浩一郎系上安全带。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飒太的回信。
我正想打开来看,静香突然转过头来,歪着头盯着我看,表情在说:
「妳在做什么?」
接着她的表情转而变得狰狞,整个身体靠了过来。
伸出细白的手臂。
她抢走我的手机,放在第二排座椅上。
如果想拿回手机,我一定得探出整个身体,这么一来就会被浩一郎发现。
静香把自己的背包放到我所在的最后一排座位,确认似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到最前面的副驾驶座,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起动了。
〈我们合力在巨大迷宫杀死浩一郎。一个女孩或许杀不了成年男子,不过两个人的话总有办法的。杀死浩一郎之后,就移动迷宫的一面墙,隔出密室。妳懂吗?迷宫里的路线都是直线,只要移动其中一面墙,就可以隔出四方形的小房间,不管有多少人进来,都不会发现那间密室。我们就把尸体藏在那里。这么一来,不会有人发现浩一郎的尸体。只要没有尸体,就没有命案。妳懂吗?小葵。〉
我把身体深深埋进座椅之中,仰躺着。
驾驶座的浩一郎和副驾驶座的静香都静静地不说话。
车子开进县道后,慢慢沿着海岸的道路前行。
我等待战门模式敢动。
我回想继父求救时自己只是静静看着他、那种残酷又不负责任的心情,并且拚命将为人着想、社会常识、身为弱者的自怜情绪驱赶出身体。
静香放在后座的黑色塑料背包在我的视线前方摇晃着。
那个有如多啦A梦的口袋一样神奇、可以拿出好多好多书的背包。
那个塞满了好多怪书、就像静香脑袋内容物的背包。
静香和浩一郎都不说话。
车子摇晃得很厉害。
窗外开始下起细雪。
好冷喔。
我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手伸向背包,静香今天不知带了什么书。
我打开静香的背包。
里头的书出乎意料的少,另外还有化妆包和钱包。
其中有本书,静香暑假时曾拿到我家。
就是下雪那天我们在旧日军废墟遇见时,她在看的那本书。
那本书她还没看完吗?我有些纳闷。
都过了好几个月,怎么还放在背包里?我记得那本书是在说杀死有钱老人的故事。
静香确实是这么说的。
杀死有钱老人的书当时我还笑着说从书名根本看不出是这样的内容。
对了,那本书的书名叫做《女傀儡》(Lafemmedepaille),作者是卡特琳娜亚荷蕾(CatherineArley),是法国人。
法国的女流作家,听起来真酷。
我拿起那本书,随手翻了一下。
毕马龙的任务,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再有魅力不过了。
这一行文字映入眼帘,旁边还有以粉红色亮彩笔画过的线条。
我觉得奇怪,又翻了翻。
很多段落都有画线。
想要从那个垃圾堆翻出好签,真可说是一场耐力的心理战。
「妳真是个畜生二个肮脏的畜生。」李奇蒙咆哮着。
「不过我可是个年轻的畜生,李奇蒙先生,我是这么年轻」说完,她一边笑着,静静起身离开了餐桌。
车子寂静而左右摇晃地驶向前去,来到了连接小岛和本土的银色大桥。
我阖上书。
窗外的海面发出银白色光芒,干燥的冷风拍打着车窗。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重头看起,于是翻开了这本书的第一页。
下一秒,我被狠狠击倒。
她打开门,突然想起这一天是星期五。不管过了多久,她也绝不会忘记计划开始的这一天。
故事的开头完全一模一样。
下着鹅毛大雪的那个午后,在旧日军的废墟中,静香将她的故事告诉我。
两个故事几乎一模一样。
我连忙又翻了几页,很多地方都画了线。
女主角翻遍了报纸的征婚敌示,想从中找到自己的机会,为了「从垃圾堆中找出好签」。
有一天,她看到了一则诡异的广告。
一个资产家表明想征求一位具备某些条件的女性。
女主角立刻写信去应征,才知道原来登广告的人是坐在轮椅上的老富豪的秘书,他邀女主角一起连手诈骗老人的遗产。
男秘书把女主角改造成老人喜欢的形象,还自称自己的角色就像「毕马龙」。
由于老人身边的人向来都很顺从他,女主角故意反其道而行。
「妳这个畜生」、
「不过我可是个年轻的畜生」,经过这番对话,女主角和男秘书终于达到目的,成功使老人重新订立遗嘱。
不久之后老人就静香只是把这个故事改编得更现代风一点,像是把报纸广告换成交友布告栏之类,整个故事我再熟悉不过。
我全身抖个不停。
车子愈来愈接近下关,马上就要从桥上进入陆地
怎么办?我的脑袋飞快运转。
静香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编出这则谎言?
车子摇晃着。
宫乃下静香说她其实叫做竹田优子,但这八成是她编出来的。
静香就是静香,一直受到老人的疼爱。
但是她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谎言,还把我一起拖下水呢?
依照静香的说法,敢死老人的是浩一郎,因为他想霸占老人的财产。
后来老人把全部的遗产留给静香,于是浩一郎先杀死老人,接着就要杀静香,这样一来,遗产才会落入他的手中。
——真的是这样吗?我在想,事实该不会完全相反吧?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事实完全相反呢?如果遗产其实是留给浩一郎了呢?我听到的都是静香的片面之词。
而我对浩一郎的恐布印象,说不定只是因为看到静香很怕他而来的。
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遗产到底是留给谁,说不定静香告诉我的根本和事实相反。
如果老人将遗产全都留给了浩一郎。
那么静香杀死浩一郎,就是想并吞财产。
在她的计划中,她打算杀死浩一郎,然后将尸体藏起来。
我突然想起静香最近在看法律书籍,而且是关于失踪的章节。
她把自己——也就是竹田优于失踪的事告诉我,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她捏造的,那么她根本就不是为了竹田优子才看那本书。
不对。
说不定她设想的,是浩一郎的失踪。
〈只要被通报失踪人口七年,在法律上就是死了。〉
我想起静香说过的话。
我们今年十三岁。
如果浩一郎「失踪」了,而且尸体一直都没被找到,那么七年后,他在法律上就会被认定死亡。
那时我们二十岁。
——我想起下雪那天,静香所说的那个悲伤原始人的故事。
〈我打算一直这样屏息静气,直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到二十岁之前,还有七年。〉
〈在这之前绝不能引人注目。〉
到了二十岁,老人的遗产就全部变成静香的。
就像连着一条好长、好长导火线的定时炸弹一样。
——所以她才打算杀死浩一郎。
车子停了。
巨大迷宫位于下关郊外一座人烟稀少的杂木林,原先设置的停车场柏油路面都裂开了,长出了杂草,看上去很颓败,俨然是一座废墟。
这座迷宫非常阳春,立着许多高两公尺的钢板区隔出动线。
钢板上漆着红砖图案,有些地方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了钢板原来的颜色。
入口处有一块介绍迷宫的立牌,里面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大。
天空中飘着细雪,已经傍晚了,天空渐渐变睹了。
浩一郎下车往前走,静香也跟着下了车。
「掉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后面那边吧。」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远。
我看着他们两人走进巨大迷宫,才慢吞吞地伸出手,取回手机看飒太刚才回传的简讯。
「妳在做什么?这话什么意思?妳说的竹田是指我女朋友吗?你们认识吗?」
之后飒太又传了一封过来,我连忙用大拇指操作手机,叫出简讯来看。
「她最近心情一直很不好,因为她堂姊今年夏天过世了。
她堂姊每年夏天都会从东京来找她玩,听说她们感情很好,但是前一阵子她堂姊跌进海里淹死了,她的心情很差」
我拿着手机,手却完全使不上力。
原来溺毙的旅客竹田朔美是隔壁班美少女竹田的亲戚。
对了,之前班上同学也抱怨过每年暑假都会有很多住在大都市的亲戚蜂拥到小岛上来,说什么贴近大自然有疗愈的效果,说着这些风凉话,在岛上小住几天,再回到大都市去。
那个溺毙的旅客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到这里来。
宫乃下静香只是把那起意外当作故事题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飒太,只好把手机丢进背包里。
我走出车子,怀里抱着战斧,慢慢向前走。
我慢吞吞地走进入口,没走几步,就看到静香折了回来,她催促我说:
「小葵,妳在做什么?快一点」
话才刚说完,她就整个人愣住了。
我的手上拿着那本书。卡特琳娜亚荷蕾的《女傀儡》。
静香的脸色十分苍白。
我死瞪着静香。
「妳这个大骗子。」我低声说。
静香的嘴唇颤抖不已。
「妳这个大骗子!大骗子!亏我那么相信妳,一直以为妳说的都是真的!」
「我没有骗妳」静香受伤地说。
我把那本书扔向静香。
静香表情纠结,喃喃地说:
「胆、小、鬼。」我气炸了,紧握着战斧的斧柄说:
「我不是胆小鬼!」
「我没有骗妳。」静香的声音还在颤抖,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没有骗妳,我只是……」
「只是怎么样!」
「我只是想引起小葵的注意。」
我顿时全身虚脱,双肩无力地垮了下来。
静香接着说:
「我觉得小葵是个好特别的女孩,和我为了同一本书落泪。今年暑假我好开心。而且小葵真的杀死了继父,我好尊敬妳,觉得妳好厉害、好不简单。但是暑假结束之后,妳就不理我了,只和其他女孩玩。看到妳们那么开心,我好生气。好希望妳重新注意我。」
「」
「我希望我们变成好朋友。」
「……所以妳就说谎吗!」
「但是,我说的并不是全都是骗妳的。」静香喃喃诉说。
「我是真的认为浩一郎杀死了外公,真的觉得一旦继承了遗产,浩一郎就会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希望妳能帮我,也是真的。」
「……」
我困惑了。
细雪纷飞之中,静香无力地站在巨大迷宫之中。
被我揭穿谎言和虚矫的静香看起来一脸沮丧,脸色苍白而悲伤。
就在这时,我看见浩一郎蹑手蹑脚地自静香身旁的通道走出来。
静香没有发现他。
浩一郎是刻意不发出脚步声。
我歪着头狐疑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浩一郎的手上握着一条粗草绳。
他的双手拉紧租草绳,撑开约三十公分,只见他静悄悄地从斜后方接近静香。
夕阳映照在隔板上,隔板的阴影遮蔽了我的存在,浩一郎似乎还没发现我。
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喊一声:
「静香,小心妳的后面!」静香听到警告后吓得赶紧跳开,浩一郎则瞪大眼睛看向我。
他定睛一看,发现我紧抱大斧岔腿站在阴影之中。
我立刻切换成战斗模式。
静香也急忙从怀中取出小刀,颤抖着摆好姿势。
浩一郎惊讶地轮流看着眼前这两个分别拿着斧头和小刀、不断向他逼近的国中女生。
接着,他竟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原来如此,我们的目的原来一样啊,真是有趣极了。」
「一样?」我问。
浩一郎像是十分愉快。
「我抱着杀死静香的打算出门,看来静香也是一样。」
静香哭了出来。
她抖个不停,挥舞手上的小刀说:
「是你杀了外公对不对?我什么都知道。」
「」
「我什么都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会先」
「谁教这笔遗产实在太诱人了。」浩一郎微笑着说。
我这才相信静香口中那个漫长的故事并不全是谎言,原来浩一郎真是个可怕的人,静香是真的被盯上了。
而静香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才捏造一个荒谬的故事。
浩一郎徒手抓住静香挥舞着小刀的手腕,易如反掌地夺走小刀。
静香痛得叫了出来,转身想逃。
浩一郎手上的小刀眼看就要刺向静香苍白纤细的脖子。
我紧握着斧柄。
双腿不停颤抖,一步也动不了。
然而下一秒,斧头突然变得好轻。
刚才明明觉得很沉重的,现在却轻盈极了。
我忙举起斧头,冲向浩一郎,朝他的背用力挥下。
不过我的手滑了一下,刀锋砍歪了。
只见浩一郎握着小刀,缓缓地转过头,红着眼圈瞪着我看。
他的表情和刚才截然不同,气得一脸挥挥,嘴角却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
那个表情我见过一次,就在麦当劳后面的巷子。
那是进入战斗模式的浩一郎。
他就这样一脸挥挥地大笑起来。
听到他的笑声,我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大人生气时真的好恐怖,而且成年男子的力气好大好大,这我再清楚不过了。
好可怕,我动不了浩一郎缓缓向我逼近,挥舞小刀刺向我,我连忙挥舞斧头阻挡,小刀应声飞了出去。
我看着静香逃跑的背影,心情非常复杂。
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希望她能顺利脱逃,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她抛下我。
两种不同的情绪令我顿时千头万绪,不禁哽咽着哭了起来。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浩一郎握住战斧的斧柄,用力一扭,差点扭断我的手。
战斧随着我的尖叫掉到地上,浩一郎捡起斧头,摆好架势,朝我逼近。
尽管双脚不听使唤,我仍然奋力逃跑,一路上眼泪扑散散落下。
我在迷宫里慌乱逃跑,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结果不小心一屁股跌坐在地。
细雪纷飞,天色急速变暗,彷佛像在暗示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我倒在地上,仰头看见浩一郎笑着高举斧头。
他的表情很凶残。
和小孩的战斗模式层级不同,他脸上的是货真价实的杀意。
我浑身发抖,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耳边又传来暑假听到的蝉鸣。
那个酷热的夏日午后。
继父举起拳头,对着我挥过来的那一瞬间……
蝉声疯狂大作,就在夏天即将结束的那一天。
那天之前,我只是个普通小孩。
然而就在继父心脏病发作的那一刻,一切似乎都停止了
浩一郎的动作突然停下。
只见他高举着战斧,脸上挂着挥笑,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坏地瞪着浩一郎。
他的眼神透露出愤怒和悲伤,只见他慢慢转过身去出现在浩一郎身后的,是静香。
眼前情景就像那个夏日午后,她抱着花瓶出现在继父身后。
静香双手紧握着刚才掉到地上的小刀,全身止不住颤抖。
静香也在哭,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去、去、去、去……」
她吓得说不出「死」字。
静香手中的小刀沾着黏呼呼的血迹。
细雪、暮色、油漆剥落的钢板墙,在这个灰色世界中,只有沾染鲜血的小刀发出不古的光芒。
浩一郎的背像水龙头一样不停流出鲜血,将静香的歌德萝莉风洋装喷溅得一片血红。
那是罪恶的颜色。
暴力的颜色。
浩一郎口中发出谩骂,朝静香横向挥出斧头。
我发出咆哮。
「静香——!」
浩一郎又举起斧头挥向静香。
静香拿着小刀倒了下去,她望着气极败坏地瞪大双眼的浩一郎,冷静地说:
「我才不怕、你呢。」
「什么?」静香的腹部渗出了黏祠的血液。
浩一郎手上的斧头掉落地面,他彷佛随时都会倒地。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一点都不怕你,因为我有大西葵!小葵会帮我杀了你。」
「什么?」
「我才不怕大人。」
「啊?」
「你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喔。我的朋友大西葵是个特别的女孩。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她真的杀过人喔,很厉害吧?」
浩一郎望着嘴里喃喃自语的静香,狐疑地歪着头。
我抓住这个瞬间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大斧,高高举起。
我不想辜负好友的期待。
不可思议的,手上的大斧一点都不重。
瞄准浩一郎的头部,我挥下战斧。
天完全黑了。
不知所措的我们,一直呆呆站在这具男人尸体面前。
细雪如白色花瓣漫天飞舞,巨大迷宫上空换上了夜晚的色彩,冬天的月光把浩一郎冰冷的身躯照得雪白。
我望向静香,以眼神问她该怎么办。
静香脸上沾有鲜血,脸色像纸一样苍白透明,嘴唇也比平常更没有血色。
她颤抖着。
我发现静香身上已经失去那股魔力。
自从她承认说谎的那一刻,静香彷佛消了气般丧失那股力量。
此刻只见她愣愣地蹲下身子。
宫乃下静香已经不再对我发号施令了。
也不会再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了。
我所认识的宫乃下静香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个不适合哥德萝莉风洋装、戴着眼镜的文静图书委员。
她看了很多书,见多识广,但就只是这样。
不过我,大西葵,是个特别的女孩。
我这么催眠自己。
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怕,我得帮她到最后。
我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拉起浩一郎的尸体。
好重。
他有几公斤啊?我用双手拖着他的右手,但没走几步就气喘呼呼,好想放弃。
这时静香站了起来,她以瘦弱的双手拉起浩一郎的左手腕。
我们对望了一眼,互点了一下头。
我们就这样一路拖着浩一郎的尸体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国中女生,顺利搬动这具成年男子的尸体。
我擦了擦眼泪,望着头破血流、表情挥挥的浩一郎,拖着他的尸体。
我们走了很久,来到了巨大迷宫的尽头。
我丢下还在哭泣的静香,跑回命案现场捡回凶器,一把沾满血迹的大斧头。
我把战斧抛到尸体旁。
接下来,只要移动其中一片钢板,隔出一间密室就行了。
静香还在哭。
墙壁一动也不动。
长方形钢板并没有固定在地面,就只是立在地上,每片高两公尺、宽三公尺左右,结构看起来很阳春,却出乎意料的重。
地面上还摆了很多水泥块预防倾倒。
静香哭着帮忙推。
尽管我们用尽全力,钢板还是文风不动。
我大喊着:
「一、二、一二!」奋力向前推。
终于动了,随着一阵摇晃,钢墙应声倒地,就压在尸体上头,晃了几下之后才停止。
我和静香原想扶起钢板,却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呆站在一旁。
反正这么一来也看不见尸体,先这样好了。
我们手牵着手向外跑,却在迷宫里迷了路,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
天色已经全暗,只能凭靠月光照明。
黑暗之中,我不小心撞到墙,鲜血自额头流下。
静香打刚才就哭个不停,我告诉自己要坚强,紧紧握着她的手,也不禁流下眼泪。
没多久,我们又回到藏尸的地方。
再试一次吧!我一定要走出迷宫!我要走出迷宫啊!
呜呜。
眼泪不停流淌。
终于,我们找到了迷宫的入口,回到现实世界。
正当我打算拔腿逃跑时,突然注意到一件事,不禁停下脚步。
静香讶异地朝我的视线方向看去,也惊呼出声。
那里——停着浩一郎开来的厢型车。
静香的计划真是太随便了,我埋怨地想。
把车子留在这里安全吗?要是被人发现车主失踪,不就糟了吗?
一旁的静香似乎已经无力思考,只见她瞪大眼睛看着前方。
我拉起袖子,帮她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她的侧腹还在渗血,这或许是她恍神的原因吧。
我得赶快做些什么!我要赶快回家、拿急救箱,拿急救箱帮她消毒……用绷带缠起伤口……
我跑回厢型车,打开驾驶座的车门。
钥匙还插在钥匙孔上。
我坐上驾驶座,以顺时针方向使劲扭动钥匙。
轰隆!伴随着不祥的声响,引擎发动了。
静香赶紧坐上副驾驶座。
我们猛力关上车门,脑子一片混乱之中,我拉开手煞车。
接着紧握方向盘,踩下油门。
车子移动了一点距离。
我们能这样开回家吗?能顺利把这部车开回宫乃下家的停车位
身体在发抖,我一不小心猛力踩下油门,车子向前暴冲,引擎发出了奇怪声响。
静香放声尖叫。
车子冲进一片杂树林,沿着山坡往下,最后迎面撞上一棵大树。
在一阵怪声过后,车停了下来我哭了出来,静香立刻握住我的手。
「下、下车吧,小葵。」
「要下车吗?」
「在树林里车子不会被发现的。没关系的,我们下车吧,得快点逃才行。」
「嗯……」我踉跄地走出驾驶座,静香则因为刚才的冲击止住了眼泪。
我们爬上杂树林,回到林间的道路。
附近一片漆黑,不见人影,几个附在倾斜的老旧电线杆上的路灯,发出诡异的光芒。
我回过头去,看见静香的血一滴滴地落在沙地上。
真令人担心。
我们得赶快回家才行,一定要顺利回到家!我紧握静香冰冷的手,眼看路面愈来愈宽,最后地面变成了柏油路,离下关闹区不远了。
我逐渐感觉到潜藏在体内深处的力量,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静香鼓舞的女孩。
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办到、一定要逃离这一切。
我可以的。
我必须是个特别的女孩,就像静香深信的那样。
终于,我们抵达了下关闹区。
回到岛上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应该再二十分钟就会发车。
我和静香以车站前的公车站牌为目标,尽可能佯装无事地走着。
我们都垂着头,静香一直在意着不断滴落地面的鲜血,我为了遮掩额头上的伤口,拉了拉刘海。
马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似乎对除夕夜还在街上走动的两个国中女生不感兴趣。
我们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公车站牌就快到了。
我紧紧握住静香的手,继续前行。
「大西,是大西葵吗?」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压低着头,警戒地回过头去。
一个骑着脚踏车的警察停了下来,打量着我们的脸。
是那个警察伯伯,他告诉我斯巴达狐狸的故事。
回想起来,那彷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警察伯伯笑着对我说:
「今天和朋友一起吗?不过今天是除夕夜,都这么晚了,国中生最好不要在路上闲晃喔。赶快回家去吧,知道吗?」
我注意到静香一直在发抖,她的手愈来愈冷了。
我努力挤出笑容,提高了音调。
「好的!我们正要搭公交车回家呢。」
「是吗?路上小心喔。」
警察伯伯笑着点了点头。
我心想,成功了。
然而下一秒,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
静香的手变得像冰块一样冷。
警察伯伯再次踩上脚踏车踏板。
我的心发出尖叫。
静香嘴里喃喃自语,似乎在念些什么。
「我、我……」我在心里祷告着,不要说出来呀。
静香,不要说。
「已经、不行了」
静香顿时全身虚脱。
解说寻找出口的寂寞少女们我的眼里泛出泪光,声音颤抖地叫住了警察伯伯。
「警察伯伯!」
正踩下踏板的警察转过头来,狐疑地应了一声。
然后看到我快哭出来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急忙问我:
「发生什么事了?」
他将视线下移,看见了我们身后一路的血滴。
静香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我朝警察伯伯慢慢地伸出双手,不禁哽咽起来。
警察伯伯讶异地看着我和蹲坐在地上的静香,一脸严肃地下了脚踏车,大步向我们走来。
我哭了出来。
「警察伯伯,我们杀了人,我们是杀人凶手。拜托,快逮捕我们。」
全书完